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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 第一年 4 第2章「尝试与失误」

委托书是其他冒险者挑剩的。

在等候室角落默默等待人潮散去的新习惯,时间一久也不算太难熬。

而且,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大多会剩下。

村庄附近有小鬼(哥布林)出没。赶走了。希望可以在村里的年轻人惹出麻烦前处理掉。

而小鬼巢穴通常是村庄附近森林中的小洞窟。

委托书上还有一行注解,写着偶尔会有采药草的村姑或猎师的女儿一去不回。

再平凡不过的典型(Template)委托。正因如此,只有新手冒险者会撕下这种委托书。

一旦过了新手多的季节,特地剿灭哥布林的人也会变少。

毕竟不有趣。报酬又低。

变成老手,代表其技术的价值也会随之提升。

考虑到战斗成本,熟练的冒险者没道理去接剿灭小鬼的委托。

然而。

此刻在渐深的暮色中趴在草丛里,涂了满身泥巴,消除气味,监视洞窟入口的他不同。

怎么看都是个寒酸的冒险者。

穿戴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暗红色夕阳逐渐往西落下,紫色的夜幕低垂。

在那之中,站在洞窟入口的暗绿色哥布林依然清晰可见。

或许是因为它们悠哉地打哈欠时,可以看见嘴里恶心、湿润的红色物体在发亮。

无论如何,既然那里有哥布林,代表此处无疑是小鬼的巢穴。

而哥布林们尚未发现他。

──该怎么做。

他感受着虫子在涂满泥巴的身体上爬行的触感,低声沉吟。

典型的剿灭哥布林委托,对他而言并不构成停止思考的理由。

彷佛在哪看过的洞窟。彷佛在哪看过的哥布林群。

但战斗方式,连挥剑的方式,都绝对不可能一模一样。

──话说回来。

在杂物袋里摸索的手,碰到光滑的催泪弹,他感觉到脑中浮现一个想法。

被催泪弹击中的哥布林之所以会哭着哀号,是因为它们具有会流眼泪的功能。

有眼有鼻,那些部位受到刺激会感到痛苦,可以多加利用。

──搞不好还能把它们熏出来。

点火用烟熏。有办法那么顺利地把烟、风送进洞穴吗?

值得一试──尽管不是现在。

他将这个想法牢牢刻进脑中的记事本。

说到点火,火焰秘药也不错。虽然太过引人注目,可以炸毁洞穴相当有效。

──得学习消除噪音的技术。

问题在于成本。想摧毁一个小鬼巢穴,需要多少火焰秘药?

他不打算省,但消耗不必要的资源太蠢了。考虑到效率──

──效率吗?

思及此,他笑了。在铁盔底下,咬紧牙关笑了。

若要考虑效率,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剿灭哥布林。

流着满头大汗挥动农具耕田,或者把精力投注在做生意上更适合。

安全、确实,更容易得到他人的尊敬。

把冒险跟效率扯在一起的,全是只想着轻松一夜致富的人。

师傅应该会嘲笑「你连从龙穴偷出山的精髓都不可能做到」吧。

更何况,这不是冒险──

──是剿灭哥布林。

下一刻,他的左手以连出手的动作都看不见的速度一闪,手中的短剑划破虚空。

「GORB!?」

在低声碎碎念的小鬼舌头跟下巴被钉在一起,再也无法抱怨。

他在那个瞬间冲出草丛,在小鬼尸体倒下前接住它。

拖着死后痉挛的尸骸扔进草丛,趴回草丛里面。

拔出刺在尸体上的短剑,用小鬼的缠腰布擦拭,收进挂在铠甲间的剑鞘。

──这样实在很难拔出来。

像现在这样有时间的话是没问题,情急之下就有困难了。仍有改善的余地。

他边想边放任从尸体流出的液体在地面扩散。

令人反胃的刺鼻血腥味飘散出来。

虽然小鬼没什么好感谢的,用来消除气味倒是有点用处。

而且要一直伺机而动,有个伴也比较能分散紧张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一只哥布林扛着短枪缓缓从洞口走出。

它发现理应要跟它轮班的前一个门卫不在,抱怨着挥动短枪。

肯定是去摸鱼了。亏我这么认真。那家伙怎么这样。

岂能让那些家伙称心如意。我也可以偷懒吧。

如果锈剑没有刺进它消瘦的胸膛,它想必会这么做。

「GOORGBGROG……!?!?」

前来换班的门卫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看了那把剑一眼,仰倒在地。

「这样就是,二。」

如果是从小鬼腰带拔出的长满红色铁锈的剑,用完就丢也不嫌可惜。

他从草丛中起身,将彻底松弛的另一具小鬼尸体也搬进草丛。

这样应该就能争取一些时间。因为勤劳的哥布林原本就不存在。

「……唔。」

他望向堆在洞口旁边的秽物山,看了一段时间。

跟至今以来看过的巢穴和潜伏其中的小鬼数量比起来,总数大概在十只上下。

没看见夸张的装饰品。里面八成没有施法者。

不过,最好考虑到首领可能会是大哥布林。

思考片刻,他回到草丛里的尸体旁边,拔出插在上面的锈剑。

然后随手刺进秽物山,只留剑柄露在外面。

「……好。」

他从杂物袋取出火把点亮,用绑着圆盾的左手握住,右手拔出腰间的剑。

准备就绪。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哥布林,就要全部杀光。」

他如此宣言,踏进洞窟,脖子上挂着全新的识别牌。

然而,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几乎没有人会用刻在金属牌上的名字叫他。

人们这么称呼他。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

他慢慢将带有霉味的潮湿空气吸入肺部。

都用铁盔和蒙面帽遮住脸了,秽物的臭味仍旧明显。

哥布林巢穴的气味,他已经习惯得差不多了。

他用左手的手把照亮前方昏暗的道路,定睛凝视黑暗,重新拿好右手的剑。

──小鬼攻击的对象。

是光源吧。那些家伙知道冒险者会带着灯火。不会再深入思考。

因此,他抬起盾牌,高举火把。这样就能让攻击集中──

──照理说是这样的。

真的吗?

每次踩在满布蝙蝠、老鼠粪便的地面上,那样的疑问都会闪过脑海。

每走一步,他都会思考自己是不是犯下了什么致命的失误。

这件事本身,从五年前开始就没什么改变。

他从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可是一旦失误,师父会扔石头过来,告诉他那样做是错的。

他吃过苦头,所以学会了。现在不同。

没有人会扔石头告诉他做错了。

这里只有小鬼。

不管他要裹足不前,还是前往深处,那些家伙都会往这边来,无一例外。

所以,他前进。

等待与坐以待毙是两回事。

他早已学会,缩起身子什么都不做,状况也不会改善。

更重要的是,他不打算在面对哥布林时重蹈覆辙。

与其如此,在前进时遇到阻碍而跌倒还比较好。即使足以致命。

「……哼。」

──拉一条绳子有用吗?

他突然想到,可能会有小鬼到外面巡逻(用在小鬼身上与打混同义)。

就算不是穿墙攻击,遭到夹击也很麻烦。

哥布林杀手把手探入腰间的杂物袋,发现自己一捆绳子都没带,咂了下嘴。

虽然是傻瓜陷阱(Booby Trap),连这种陷阱都无法设置的自己更傻。

道具店之所以会贩售冒险者套组,也绝对不是没有意义。

只要有一捆绳子和几根钉子,能做的事情惊人得多。

──既然如此。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取出止血用绷带,掏出两把短剑。

本想将火把放在下面,他思考了一下,最后决定插进岩壁的缝隙间,蹲到地上。

连区区一个陷阱的设置方式,都会让他觉得早知道以前认真听姊姊说话。

不过,即使只是随便听听,记在脑海的知识依然能像现在这样派上用场。

世上想必存在他意想不到的知识及技术,以及意想不到的用法。

没有任何东西是学了会带来坏处的。恐怕。

「…………差不多这样吧。」

他看着刚完成的丑陋陷阱自言自语,站起来,将视线移回黑暗之中。

「GROOROGB!!」

下一刻,敌人的动作非常快。

从黑暗深处射出的箭矢偏离了火把一点,命中岩壁。

他压低姿势,在洞窟中狂奔,与那支箭擦身而过。

然后像在割草般,挥动右手的剑往低处横扫。

「GOORRGB!?」

小鬼摔了个四脚朝天。他踩住它的身体,封住它的行动,向前探出左半身。

「GORRB!!?」

「三……!」

用盾牌挡住射来的箭矢,在挥剑的同时顺势扔出去。

贯穿黑暗的剑刃陷进小鬼的喉咙时,他用脚尖踩破脚下的喉咙。

小鬼发出溺水的声音奋力抵抗,他凭借体型差距与体重差距封锁小鬼的动作,使劲一踩。

「四……!」

哥布林的身体发出脊椎断掉的声音,失去力气。

他在那具尸体上弯下腰,一边举着盾牌,一边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

──什么都没有。

哥布林杀手吁出一口气。

他站起来,检查小鬼尸体。没有可以拿来用的东西。顶多只有弓箭。

这样直接使用投掷武器还比较快。他将尸体踢飞到墙边,走向另一具尸体。

踩住尸体,拔出插在喉咙上的剑。调查剑刃,确认还可以用。

这只小鬼也有携带弓箭,但这并不重要。

小鬼的腰带里插着一把短剑,他毫不客气地收下。

反正这只哥布林八成也对某人做过同样的行为。没什么好顾虑的。

这样就四只了。如果整群的规模共十只左右,几乎已经处理掉一半。

──唔。

可是……不太对劲。

他察觉异状。

它们有养狼──那种生物叫什么?──吗?

不只大哥布林,莫非还有萨满,只是他疏忽了?

或是王。

他在贫乏的记忆中努力回想,却想不通哪里不对劲。

──虽说直觉需要锻炼。

这样只是凡事都怀疑而已。不──

「……先冷静下来。」

他刻意说出口,发现喉咙非常干。

他舔拭嘴唇,从杂物袋里拿出水袋,透过头盔的缝隙灌了一、两口。

──好冰。

尝不出味道。掺入葡萄酒的水从喉咙逐渐流进胃里。

重要的是水还剩多少。周围的敌人气息。以及自己的状态。

不累。没有消耗。敌人至少有六。大概还有乡巴佬(Hob)。剩余水量足够供回程饮用。

──或是足够被小鬼喝掉。

他随手扔掉第二具,或是第四具的小鬼尸体,往洞窟深处前进。

这座洞窟似乎只有一条路,前提是他没有忽视隐藏通道。

既然如此,最里面应该有哥布林睡觉的地方。

看得见火把的亮光,它们应该也知道其他小鬼一去不回。

换成是他──

──……埋伏。

并不难。哥布林杀手拿着火焰轻轻晃动的火把,停下脚步。

他在杂物袋里搜索,抓住几个装备。蹬地狂奔而出。

眼前是宛如朝他露出利牙的野兽大嘴的岩窟入口。

哥布林杀手朝那里──

「GOROOGBBGR!?!!!?!?」

「GRO!!??GOGRGB!!!??」

用力扔出催泪弹,裂开的催泪弹扬起粉尘,小鬼纷纷惨叫。

从碎掉的蛋飞散的暗红色粉末,似乎洒了它们满身。

就算它们在黑暗中依然看得清楚,没道理这东西不管用。

「GROGGRGGN!!?」

「……喝……!」

哥布林杀手屏住气息,先往气得一面哭喊、一面冲向他的身影挥了一剑。

「GBBOGB!!!??」

──这样就是,五!

他放着身体被斜肩斩一刀两断的小鬼倒向地面,转身狂奔。

当然──是背对小鬼,往洞口跑。

「GGOROGGB!!」

「GRGB!GGBGROGB!!」

「GORBBGR!!」

怒骂声(大概是)随着哒哒哒、咚咚咚的脚步声从背后逼近。

──没问题。

这也是他经历过好几次的事。他明白那种感觉。

哥布林杀手没有拿出全力。他缓缓放慢速度。脚步声越来越近。

「GROORGB!!」

「六!」

叫声最接近的时候,他扭动上半身,左手砸向身后。

「GBBBGROGGB!!!??」

感觉得到脸部被火把打中的小鬼,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声倒在地上。

不只灼伤,还有打断鼻骨的手感。它起不来了。下一只。

哥布林杀手抛弃断掉的木棍往前跑,哥布林群跨越愚蠢的同胞蜂拥而至。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唔!」

他决定采用突发的想法,向前跳了一大步。

「GORROGB!?」

「GROGB!?GRRGGRGB!?」

下一刻,争先恐后地跑过来的两只哥布林猛烈摔在洞窟的地面上。

以那些家伙的智商,肯定没想到脚边会有绳子。

──一群白痴。

哥布林杀手简短说出感想。

哥布林虽笨,却不蠢。不过,人类也会做蠢事。

他以甚至让人觉得慈悲为怀的机械化动作挥下剑,刺穿两只小鬼的延髓。

「这样就──」

七、八──

「九。」

「GROORGB!!?」

他在起身的同时扔出武器,杀死盯上给予同胞致命一击的冒险者的小鬼。

哥布林吐着血倒下,棍棒从手中掉落。

然而,沉重的脚步声传遍四方,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起,彷佛要盖过它的死亡。

「GRRROORGB……!」

「……乡巴佬(Hob)吗?」

「Hob」是「巨大」的古语。这句话不晓得是出自那位魔法师之口,还是审查官。

壮汉碎碎念着「都是这些垃圾害事情变得那么麻烦」,慢慢从岩窟后面出现。

当然,虽说是「壮汉」,也是以小鬼来说。哥布林杀手也一样,觉得事情变麻烦了。

他面无表情地回望燃烧着愤怒或憎恨之情的金眸,采取行动。

也就是,再度转身就跑。

「GROORG!!!!」

大哥布林怒吼着,挥舞棍棒追向他。

震动腹部的脚步声从未停歇,粗大物体的断裂声接着响起。

「GRORG!GRROROGB!!」

小鬼发出刺耳的嘲笑声。它把陷阱踢断了吗?

──替代品果然不够用。

他冲出洞窟,冰冷的夜晚空气覆盖全身,令人冷得发抖。

哥布林杀手压抑住从口中吐出的白烟,迅速跳到洞窟旁边。

「GROOROGBB!!」

大哥布林在这时跑出洞口。哥布林杀手的左手在秽物堆里摸索。抓住剑柄。

「GOOROGBB!!」

「这样就是十。」

哥布林杀手在大哥布林巨大的身躯转身前手一挥。

扔出去的剑不偏不倚刺中大哥布林的后脑杓。

铁锈混在鲜血和脑浆中于夜空飞溅、散落。

大哥布林的身体倾向前方,无声倒地。哥布林杀手看着它的尸体吐气。

视线不经意地追寻飘往上方的白烟,望向空中。

熠熠生辉──红与绿的双月。

──满月吗?

看见一同绽放璀璨光芒的两轮明月,他只有这个感想。

除此之外,没必要思考其他。

杀死哥布林了。

今晚就这么简单。

§

──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瞪着眼前的洞窟。

更正确地说,是瞪着堆积在洞窟前的木柴堆。

在耀眼月光的照射下,这个画面显得相当诡异。

哥布林杀手本人毫无自觉,但这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且就算他发现了,应该也会判断不成问题。

对他来说,有问题的反而是重重压在身上的倦意。

双肩彷佛被绑了铅块。铠甲的重量彷佛变成两倍。

剿灭哥布林的结果──并不是。尽管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

主因是捡木柴。

──不管怎样,都得跨越黑夜。

说不定有哥布林会悠悠哉哉地回到巢穴,留在这看守再正常不过。

既然如此,他打算立刻尝试火攻。

幸运的是,眼前有座刚变成空城的小鬼巢穴。

远比突然在实战中测试来得好,更重要的是,在牧场做这种事只会给人家造成困扰。

他是这样想的──不过。

「…………说起来,这样足够吗?」

该收集多少木柴,他没有头绪。

火势扩散没有意义。话虽如此,火势不旺也没有意义。

于是他决定暂时着手收集木材,顺便检查森林附近有没有漏网之鱼。

面对这个结果,他实在无法确定这些量够不够。

──可是,盯着木柴看也无法改变什么。

月亮在夜空中不停奔驰。总不能在这边发呆到天亮。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拿出打火石,敲打金属,火星迸发。

当然,刚开始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他可没蠢到会直接在木柴上点火。

他让于黑暗中发亮的火星落在捡来的松果上,点燃火种。

然后用火种点燃细枝,从搭好的木柴的缝隙间插入,放在最底层助燃用的枯草上。

火势立刻变大。

从细枝烧往粗枝。由下到上。这样火势就会蔓延,他不知道是跟谁学来的。

──暂时没问题。

至少他没有忘记。重新确认过去学到的技术,带给他满足感。

他沐浴在熊熊火光下,将手伸进杂物袋继续摸索。

若要熬夜监视,差不多该服用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了。

然而──

「…………唔。」

分不清楚。

他凭借手指的触感抓住几个药水瓶,在夜色中却无法分辨。

他叹了口气,掏出瓶子。透过火光观察里面的液体,查看颜色。

──这个吗?

恐怕是。最坏的情况,就算喝错药水也不会死。顶多只是赔一瓶药水。

他如此心想,拔掉瓶塞,从铁盔的缝隙间灌了一大口。

然后他才意识到可以先舔一口确认,皱起眉头。

不是因为于口中扩散的苦味。而是为掌握正确答案的自己有多蠢而心生反感。

他感觉到体内,以及变硬的手指末端逐渐发热,调整铁盔的位置。

眼前是彷佛连夜色都在随之燃烧的烈火。洞窟的入口。以及袅袅升向空中的白烟。

「那么……」

──该怎么把烟送到里面?

他一头雾水。

哥布林杀手抱着胳膊沉吟。用遮蔽物罩上吗?把洞口到火堆的这段距离罩住。

或者用风吹?准备扇子之类的道具──木片或许也行。这样能把烟吹进洞窟吗?

就算烟飘进去了,有办法飘到里面吗?直到小鬼巢穴的底部。

再说,烟是由下往上飘。不可能反过来。

──若有风之祭司,或许有可能。

用魔法引导在海上航行的船的风之祭司。去港口的话,应该可以花钱雇用找到一、两个人。

抑或是有名的魔法师,理应也有办法凭一己之力操控岩壁、火、风、烟。

不过──

──如果是有办法凭一己之力做到这些事的魔法师,还需要用火攻吗?

对方肯定会想到他万万想不到的高明策略。

「……………………………………」

哥布林杀手在火堆前面杵了一段时间,不久后叹息出声,坐到地上。

意即,他只是白费体力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篝火。

──不,不是白费。

现在他知道这个方法没用了。有收获。

这个想法或许是不服输,也有可能是纯粹的事实。

无论如何,他将注意力放在自己想到的主意、结果,以及改善方式上。

倘若听见小鬼的脚步声,他应该会立刻行动。那些家伙没有聪明到会压低脚步声。

可是──

「──你知道你看起来很可疑吗?」

他也没有厉害到能够在剑刃静静抵住脖子时做出反应。

§

那个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可疑人士。

黑暗中,森林里的空地──蹲在洞窟前生活,穿戴肮脏铠甲与头盔的战士。

事情的起因是她闻到吹过森林的风中参杂尸臭。

她在双月底下借助大地的力量,使劲奔跑。

即使是离开森林,居无定所的森人,树木及花草也会愿意提供协助。

草丛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她化为一阵有颜色的风狂奔着,长发随风飘扬。

就连在夜晚生活的野兽们,都不可能阻挡得了她。如同在无人的旷野上奔驰。

──是混沌的气味。

绝对不是纯凭五感感觉到的。

──有股臭味。

鲜血、内脏的气味。杀戮的气息。火的味道。

森林深处,较为开阔的场所──被挖出一个洞穴的那个地方。

那名男子就坐在小鬼尸体的正中央生火。

森人(Elf)女剑士从背后用剑抵住身上沾满血液与秽物的那名男子的脖子──开口说道:

「──你知道你看起来很可疑吗?」

「…………」

他回以沉默。

坐在篝火前的男子一动也不动──却感觉不到敌意。

没有要起身的迹象,也没有要握住腰间老旧长剑的迹象。

不过,话说回来──

──简直像小鬼用的剑。

「……烟。」

「什么?」

女剑士眨眨眼睛,长耳上下摇晃。

男子突然嘟囔道,声音含糊不清又微弱,让人觉得不像一句话。

他以连森人耳朵都会怀疑一瞬间的模糊口吻接着说:

「哥布林杀完了。」

回答她的同样是不像答案,支离破碎的话语。

隔了森人女剑士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数秒钟,他又补上一句:

「想让烟飘进去。」

男子接着说,发出低沉的咕哝声。

「……在想着要怎么做。」

女剑士深深叹息。

「……你在干么啊。」

因为,她发现从坐在眼前的不明铠甲传出的声音,比想像中年幼。

§

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森人。

顶多只有之前冒险时碰巧遇见的半森人(Half Elf)少女吧。

冒险者公会偶尔也会出现森人,但他从未接触过。

因为对方不会主动靠近他,他也不会主动靠近对方。

可以理解为何连那位讲话尖酸刻薄的师父在抱怨森人个性有多差时,也会称赞其美貌。

──不过,仅此而已。

如果是在小时候,他八成会欢欣鼓舞。

这副模样俨然是吟游诗人演奏的幻想直接化为现实。

但他现在只觉得「原来森人长这个样子」。

就这么简单。

「说起来,你是谁?冒险者吗?」

「……」

两人坐在篝火──森人女剑士让火势变小许多──前面。

哥布林杀手思考了一下,拉出挂在脖子上的炼条。

他满脑子疑惑。

用剑指着他的女人,为何要坐在他前面?为何要像这样跟他对话?

他又是谁?冒险者吗?并不是。那么,该怎么说才好?

他想不到答案,最后只得依赖识别牌。

他选择了省事的方式。师父看见不晓得会如何嘲笑他。

(插图008)

「哦。」

森人女剑士仔细观察那面金属小牌,吁出一口气。

「还以为是白瓷……你已经升级了吗?真想不到。」

「似乎是。」

哥布林杀手老实回答。

他实在没有那个自觉。可是女剑士闻言,反应却不太一样。

「这什么反应。」她无奈地眨眨眼睛,笑道:「应该很多人无法升级吧。」

哥布林杀手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笑。

「公会承认了不是吗?既然如此,但说无妨。先不论你的认知。」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瞧,看看我的。语毕,女子从衣领拉出识别牌给他看。

贵金属的光泽。铜牌在赤红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忘了跟你说,我姑且也被承认是冒险者。」

「是吗?」

「但我不会为刚才的行为道歉。你应该站在客观角度审视自身的外观。」

「……是吗?」

刚才的行为,是指拿剑指向他吗?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仅仅是觉得自己太大意了。

若她是哥布林,他已经死了。

火花劈里啪啦地飞溅。他听着那个声音,脑袋一晃。

──糟糕。

他以笨拙的动作从杂物袋拿出药水,咂了下嘴,再度拿到火光底下查看。

为什么刚才喝的时候没有先分类?自己愚蠢的脑袋真令人厌恶。

「……你说想用烟熏对吧?」

他透过铁盔的缝隙喝下一大口药水时,森人女剑士说。

哥布林杀手不懂她的意思,茫然地望向她。

隔着铁盔的面罩与夜幕,即使有篝火的火光,依然不可能看清她的表情。

「我想你也明白了,这一招既费工,又不实际。那是要用在战争上的。」

「……战争。」

「并非由冒险者独自使用的策略,能做到的冒险者,采用其他方式更快。」

哥布林杀手也知道。

搭建篝火、点火、用风把烟吹进洞窟──尽管他还没想到要怎么做。

这些步骤通通得在敌人的据点前面完成。

不可能顺利,除非运气特别好。

──这么说来。

那位自由骑士也一样,都有神官挚友陪同了,还是险些因为剿灭小鬼而送命。

记得他采用了类似烟熏的某种计策──

──无论如何,跟独自行动的人无关。

「断粮战术亦然,不过这一招未必会让局势变得对自己有利。」

哥布林杀手的意识沉入思绪的大海,女子仍然继续说道。

她不晓得有没有发现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抬起视线,说:

「首先,万一火势蔓延,害森林起火怎么办?」

「……真要做的话,」他低声说道。「要避免那种情况吗?」

「……我的意思不是火势不蔓延就没关系,不过,没错。」

在她提到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该怎么做……」

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话语,令他在铁盔底下板起脸。

他对于提问不会迟疑。但对方可是对他苦口相劝的人。刚遇见的人。

真想把无聊的自尊心压在地上用短剑刺。

「该怎么做才好?」

「……唔。」

女子惊讶地眨了下眼,没有笑,而是露出严肃的表情。

大概是没料到他会问她。

她认真地双臂环胸,从枝叶间仰望双月。

不久后,她像在自言自语般开口。

「如果单纯只是要灭火,火精灵在空中跳舞的话,水与风的精灵就会降雨把他赶走。」

「祈雨师(Rainmaker)的招式吗?」

「凡人(Hume)也有那种职业。」

「那我有印象。」

小时候来过村里。他跟姊姊一起看过。在篝火旁边唱歌、跳舞。

──原来是那样的招式。

看见哥布林杀手摇晃铁盔点头,女子再次叹息。

「除此之外,准备能洒水的道具即可,例如水量无限的水壶……」

「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但我有道具。」

「……那还行。」

森人女剑士微微扬起嘴角,摆动长耳。

她迅速起身,背上的剑与剑鞘上的金属配件发出微弱的锵啷声。

「待太久了。我得走了。抱歉,打扰到你。」

「……不会。」

什么叫「不会」?他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又低声补充:

「谢了。」

「那么,我有个问题。」

女子突然探出上半身。森林的香气随着夜风窜入鼻尖。

虽然它很快就融进火花四溅的烟雾中,消散而去。

「附近有城市吗?」

「有是有。」

他低声说道,从没烧完的柴火里抓住大小适当的树枝。

当场胡乱地在地面画出地图。

他本身是想要仔细绘制的。然而,他的想法并不影响地图的品质。

他这辈子从来没画过比「看得懂就行」更精致的地图。

「知道了。」

看过那称不上地图的图画后,森人女剑士简短地说,转过身去。

「我不打算继续妨碍你冒险,也不打算帮助你冒险。」

「是吗?」

再见。女子留下宛如美丽歌曲的一段的道别,消失于森林内。

在哥布林杀手眼中,她就像凭空消失一样。

什么都没留下。连枝叶晃动声都没听见。唯有女子的声音残留在耳边。

「冒险……」

──应该不是。

他边想边再度瞪向篝火,以及后面的巢穴。

是剿灭小鬼。

§

──没想到我会不小心多管闲事。

这对我来说真难得。

她在森林里奔跑,不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失笑。

光说教就已经是多余的。所以她原本想到此为止。

然而,既然他提问了,她也只能回答。

──他就像个会忍不住提问的孩子。

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的孩子。她有印象遇过那样的人。尽管是数十或数百年前的事。

──连那都是多余的。

与他无关。而他也跟她无关。和她有关系的,只有一件事。

此时此刻,只为她一人开辟的道路的前方。

潜伏于夜色中依旧无法掩饰其存在,趴在地上的黑暗。

即使它隐藏了身姿,野兽的气息光凭气味就感觉得出来──

「OWWWWWLLLLL…………!」

被血肉气味引来的那只生物,无疑是异形。

缓缓起身的身体,是肌肉发达的骇人巨熊。

在黑暗中闪烁凶光,寻找猎物的眼睛却是猫头鹰。

混沌的野兽。

它是不是合成兽(Chimera),对女子而言无关紧要。

混沌制造出的异常怪物就在眼前。

对她来说,现在这就是一切。

「BBBEEEEEAAR!!」

双腿用力踩在地上站起来的巨大身躯,至少有女子的两倍高。

──无须在意。

倘若仅凭臂力即可决定胜负,四方世界早已属于巨人(Troll)或食人鬼(Ogre)。

怪物使劲挥动手臂,女子有如一只猫,蜷起身子钻到它身前。

在头上绑成一束的长发抚过粗臂。她吸入带有野兽气味的风,为肺部送入氧气。

「……嘶!」

银光瞬间从女子的背部迸发。

划破夜色的是一把剑,女子的右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它。

不过,枭熊(Owlbear)大概连那把剑都来不及意识到。

飞向高空的脑袋仰望着双月掉到地上,弹跳,消失在草丛中。

片刻过后,变矮一些的身体发出「噗咻!」一声喷出黑血。

森人女剑士沐浴在如雨般降下的血中──笑了。是嘲笑。

不可能是被小鬼的血肉气味吸引。

若是如此,枭熊早就去袭击哥布林了。

既然不是那样──代表除了小鬼和枭熊,还有什么东西在。

距离近到她足以确信。

「呵呵……」

强烈的血腥味,跟残留在篝火痕迹旁边的半炭化的熏肉一样香。

她几乎已经快要把满身是小鬼血迹的少年忘记了。

§

「~♪」

冒险者公会的员工是官员,意即他们的工作是公务。

不过,法律并没有规定不能把好心情带到工作中。

那一天,在边境小镇的冒险者公会担任柜台小姐的她,心情特别好。

她雀跃地在柜台上整理文件,眼睛频频瞄向角落的小装饰品。

是个能置于掌中,盘踞在岩山上的龙形小摆饰。

放在边缘高的小盘子或小碗中的摆饰,看起来像情景模型(Diorama)。

不会妨碍工作,也不会对冒险者或委托人造成影响,小小的桌面摆设。

她一下觉得放这里不好,一下觉得放那里不好,不停微幅调整位置,最后终于找到好地方,点了下头。

「你变得好撩人喔。」

「哇啊!?」

来自身后的突袭(Ambush),吓得柜台小姐形状姣好的臀部从椅子上弹起。

幸好现在是下午,公会里的人并不多。

看着这边的,顶多只有疑似来为下一次的冒险做咨询的年轻战士与银发少女。

柜台小姐迅速掩饰喜色,轻咳一声,故作镇定。

嗯,完美无缺。可谓理想的姿态。

「显然你是因为最喜欢的他差不多要来了,在为此兴奋不已。」

「误、误!」她声音拔尖。「误会!没有那回事……!」

她竖起眉头,瞪向淘气地──不如说带着神似猫咪的邪恶微笑的同事。

等等帮她泡茶的时候,故意不拿茶点出来好了。

──好吧,嗯,的确!他差不多要回来了!

她确实希望他回来。但就算这样,也不代表可以调侃她。

柜台小姐拼命表明意志,同事不予理会,望向桌上的摆设。

「所以,这是什么?」

「香炉。」

她哼了声,尽可能用闷闷不乐的语气说明。

「听说是来自异国的东西,我最近买的。」

「以香炉来说,真是奇怪的设计。」

(插图009)

像是芳香草(菸草)的菸灰缸。

柜台小姐得意地对友人挺起好看的胸部。

不放过反击的机会,无时无刻都是胜利的铁则。

柜台小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香,以及入座前去厨房拿来的没烧完的柴火。

「把香放在这只龙背上,被翅膀遮住的部分……」

「咦,喂,没问题吗?」

在工作时焚香没问题吗?同事困惑地看着她。

单纯是烟的问题,以及气味的问题。兽人和虫人不喜欢香草。

不如说,应该只有凡人会喜欢。

圃人(Rhea)和矿人(Dwarf)可能也有涉猎,但凡人的嗜好稍微有那么一点过度。

话虽如此,连同事的疑惑都能让现在的柜台小姐感到愉悦。

乖乖闭上嘴巴,在旁边看着吧。她脑中浮现有如反派角色的想法,点燃香。

紧接着──

「哇……!」

咻。白烟有如从龙嘴滴落的水,缓缓冒出。

龙吐出的烟雾在形似深盘的香炉中旋绕,岩山逐渐沉入烟海。

俨然是有火龙栖息的岩山。

「做得好精致……」

连同事都忍不住赞叹,紧盯着香炉。

发明它的人当然不是柜台小姐,不过让她得意一下应该也无妨。

「这样烟和香味都不会传到香炉外面,足够独自享受了。」

「前辈一回王都,你就变成这副德行……」

「又不是来审查我们的。」

而且我平常上班那么认真。她神色自若地回答坏心眼的同事。

「再说,我现在跟等一下都会在工作,你才是那个站着跟别人闲聊的人吧?」

「伟大的至高神赐予我们保持沉默的权利。」

「这什么歪理?」

「神官擅长辩论乃理所当然之事。」

柜台小姐与友人相视而笑,目送她回到自己的座位。

──好吧,实际上……

虽不中亦不远矣。

自己送走的冒险者一去不回,她仍未习惯。

并不是谁的错。

不是冒险者公会的错。不是冒险者的错。不是众神的错。

讲极端一点,也不是在冒险途中遇到的怪物的错。

「宿命(Fate)」及「偶然(Chance)」。

它们所影响的骰子点数,连众神都无法操纵。

因此──只能默默等待点数揭晓。

像在祈祷似的。明明不是棋手。

──不对……

公会职员也该尽己所能。

介绍委托,从中斡旋,与委托人和冒险者交谈,整理文件。

相信这些各种因素能如同细小的波纹──带来良好的结果。

打个比方,跟吧台小姐(Barmaid)端给客人的一杯酒,足以改变那个人的人生一样。

可能通往天国(Walhalla),也可能坠入地狱。

所以应该要诚心诚意地履行职责──然而。

──太理想主义了……

并不现实。

而不现实又不等同于可以不以此为目标。

可是──她心想。

那位寡言冷淡,每次都承接剿灭哥布林的委托,然后踏上旅途的他。

──我不觉得自己有变撩人……!

尽管如此。虽然同事的玩笑话并没有说中。

假如──他一去不回。

自己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啊……」

在她思考之时,传来公会入口的开门声。

穿戴肮脏铠甲的冒险者,踏着大剌剌的脚步回来了。

§

「欢迎回来,辛苦了!」

「有哥布林。」

「原来如此。跟委托书的内容一样。规模及数量呢?」

「有大只的(Hob)。没有施法者。总共约十只。」

「过程呢──」

「全杀了。」

「太好了!那么,可以请您从一开始详细为我说明吗?」

「好……有哥布林。在洞窟。」

「原来如此……」

──有什么好高兴的?

同事听着从邻座传来,让人犹豫该不该用和乐融融形容的对话,叹了口气。

有哥布林。杀了。有哥布林。杀了。有哥布林。杀了。

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她不禁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没有上进心。

在胸前摇晃的识别牌也是,没多久就变脏、失去光泽了。

即使这件事本身无法避免──他对升级(Level Up)一事的态度怎么可以那么随便!

──这样识别牌会哭的。

再说,自己的朋友不也一样,在他成绩委托时苦笑着说『又是剿灭小鬼……』吗?

剿灭小鬼是给新手、菜鸟、新人接的工作。此乃纯粹的事实。

还有委托费的问题。再加上既然他已经杀死小鬼,探索完整座洞窟,就该前往下一个地方。

剿灭哥布林是很危险没错,不过,难道对付暗人和探索未知遗迹就安全了?

──难怪没能力驱除哥布林的人当不了冒险者……

当然,这种委托经常会因为上级者不想接而剩下。

因此他愿意率先接下必须找人处理的剿灭小鬼委托,值得赞许。

她也很感谢他。觉得他帮了大忙。实际上,能够确实完成冒险是技术高超的证据。

──有前途。

她并不是在借用前辈说的话就是了。但这跟那是两码子事。

跟友人进行的无意义对话也好,一天到晚只会杀小鬼也罢。

正因如此。

──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不懂。

没有未知,也没有发现。跟提升技术(Level)也扯不上关系。

冒险者要冒险、成长,因为能够进入下一个阶段而感到喜悦才对。

──听他们聊这些事也挺无聊的。

不,有不有趣、无不无聊当然跟工作无关,可是既然要听,当然是有趣的内容比较好。

更遑论事关友人的恋情,她希望更有高潮起伏,有泪有笑一点。

拿他人的人生当成娱乐活动,奸笑着旁观,固然是恶劣的兴趣,不过她们是朋友,应该无伤大雅。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出戏,包含她自己在内,在外人眼中看来,该有多么愉快、痛快啊。

──单纯是我自己没有要谈恋爱的意思。

不是所谓的嫉妒或酸葡萄心理(提到那个故事,狐人好像会生气),真的没有。

纯粹是没兴趣。他不认为跟别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自己有办法感觉到幸福。

至于她正在观察乐在其中的友人寻找乐趣,嗯,那是另一回事。

「这样就行啰。接下来是这份文件吗──?」

「啊,不好意思。我想接委托……」

「啊,好的!请问是什么样的委托──?」

整理文件、接待委托人、偷听邻座的对话、不经意地把玩胸前的圣印。

──至高神赐予的神迹。

她觉得自己能够蒙赐这个圣印,真的很幸运。

她并非虔诚的信徒。

她的家人告诉她,不是办一场虚有其表的婚礼嫁到哪户人家。

就是一辈子待在修道院向神明祈祷。

不然就是放手一搏,成为冒险者。

她的选项只有这些,而她又没有勇气成为冒险者。意即只能二选一。

而多亏她获得了神迹,她现在是冒险者公会的职员。

未来可能还会有负责审查或监督的机会。感谢神明。

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应该算挺幸运的。

──所以,嗯,我是有想乖乖走在正道上啦。

「呃,不好意思。这个调查遗迹的委托还能接吗?」

「可以的。队伍成员跟之前一样吗?」

「嗯。我们的老师想负责这个委托,可以的话我想接下……」

「如果有可靠的魔法师学者,委托人也会很欢迎的。」

她接过年轻战士拿来的委托书,笑咪咪地接待他。

她请他稍待片刻,着手处理文件,偷偷观察冒险者。

新锐──尽管比不上在这个边境公会崭露头角的那两支团队。

他们正一步一脚印地累积经验。之前的地震调查就是不错的功绩。

──这支队伍大概会顺利地慢慢升级,真是太好了。

迟早会升上银,不然至少也会有铜吧。

人格也没有缺陷。剩下就是要看他们是否具备能够确实完成委托的实力了。两者都攸关信任。

──升格、升级啊。

这样就要接受审查了。在不远的将来,她应该会有担任审查官的那一天。

前几天,前辈同意他升级的那位在邻座左一句「哥布林」,右一句「哥布林」的怪人,或许也有机会接受她的审查。

──会吗……

是要叫我「看破(Sense Lie)」什么啦。她瞄向上空,看见木头天花板。

「……怎么了吗?柜台小姐。」

「喔,没事!」

她傻笑着蒙混过去,立刻继续工作。

银发武斗家坐在年轻战士后面的椅子上晃动双腿。

不晓得是无聊,还是喜欢等人,她开心得像个孩子。

旁边是年迈的犬人魔法师,矿人与森人这对性格截然不同的二人组正在斗嘴。

没有明白决定谁是头目,也没有上下关系,仅仅是自然而然聚在一起的一行人。

往旁边一看,除此之外还有几支团队。

带着一位魔女的长枪手意气风发──不如说愁眉苦脸地怒视隔壁的柜台。

背着大剑的重战士同样瞥了寒酸的冒险者一眼,默默离去。

神采焕发、心情大好的女骑士跟在后面,孩子们则由半森人带领。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不同的步调,冒险者们踏实地向前迈进。

──相较之下……

前辈为何会同意他升级?好友为何会对他如此着迷?

「真神奇……」

「?」

「我指的是遗迹。」

年轻战士疑惑地歪头,她讲出不含一丝虚假的事实,笑着说道:「加油。」为他们送行。

祈求、祈祷他们平安归来。有些人会一去不回。就算不是神官,为此祈祷也很正常。

──喔,难怪。

每次都为此坐立不安,然后再等到对方回来。看来她被绊住了。

她带着看穿一切的表情斜眼瞄向邻座,跟正在交付报酬的友人四目相交。

友人面露疑惑,她窃笑着表示「没有呀?」敷衍过去。

怀疑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但她不予理会。两线作战是最愚蠢的行为。

「……不过,有几件事……我有点在意。」

他突然低声沉吟,边想边断断续续地说,柜台小姐闻言,辫子轻盈跳动。

「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在意什么。」

她突然觉得──真的是突然──这名奇怪的冒险者,是不是比想像中还年轻?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尽管她没有仔细看过文件,他才刚成年。

比她跟友人还要小。但不知为何,她从未意识到。

或许是因为他打扮得跟活铠甲一样吧。刚开始的时候,他比现在整洁一点。

可是每当他来到公会,铠甲及铁盔都越来越脏,让人看不下去。

尽管如此。

「嗯──这个嘛。」

友人的语气却有点雀跃。

哎,稍微可以理解。有人找自己咨询,大部分的情况下都值得高兴。

至少身为公会职员,正常的冒险者有问题找他们商量,是值得高兴的事。

──虽然不知道那个怪人算不算正常──

呃,算吗?

没有做多余的行为,认真冒险,成功,回来,向公会报告。

至于负面评价,其他冒险者会嫌弃他解剖小鬼尸体、又脏又臭等等。

剩下就是会率先把剿灭哥布林的委托通通抢走的坏习惯,这一点似乎改掉了──

──哎呀,算正常吧……

话虽如此,对于她的朋友而言,她高兴的原因显然不只这个。

她故作自然,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摆出可爱的思考姿势。

拿这个来调侃她未免太不识相,因此她什么都没说。

「有问题的话,拿出来一个个检讨就行了吧?」

「一个个。」

「是的。毕竟总不可能一口气看清一切吧?」

以建议来说相当正确。

她窃笑着偷看友人,看来她满脑子都是那位铁盔男。

不知何时,她甚至急忙泡茶给他喝。

无限接近公私不分,但还差最后一步。好吧,这点小事还在给点方便的范围内。

「那么,森人的……」

那个人,肮脏的冒险者突然咕哝道。

「?森人怎么了吗?」

「没事。」

但他并未回答,而是将杯中的红茶一饮而尽。

亏他有办法戴着铁盔喝茶,没有滴出来。明明事不关己,她仍然感到佩服。

他吁出一口气,像发现了什么般停止动作,轻轻放下杯子。

「那个,」他指向仿照龙巢设计的摆设。「烟是什么。」

「啊,这个吗?」

雀跃的声音变得更加高亢。她藏住嘴角的苦笑。

「是香炉。」

「香炉。」

「是有点特别的香,烟会往下飘。很棒吧?」

「烟会往下飘。」他低声沉吟。「还有这种东西吗?」

「是的。是来自东方的外国货。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忍不住就买了。」

「什么原理?」

「呃……」

她为之语塞,一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很正常。喜欢香品不代表会知道其制作方式,除非是调香师。

想要回答──又不想随便回答。

最后,友人晃着辫子低下头,选择以实相告。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大概是烟的重量使然。她轻声呢喃,他低声沉吟。

「不会,值得参考。」

「啊,好的……!」

辫子再度如同尾巴似地弹起。

穿铠甲的肮脏冒险者跟出现时一样,踩着大剌剌的步伐离去。

友人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吁出一口气。

「不如跟他说吧?」

「?说什么?」

「他需要的不是香,是打磨铠甲、清洗身体。」

有时就算话讲出来很难听,也该告知真相。

友人残留喜色的表情瞬间僵住。

「关、关于这件事──」

「柜台小姐──!」

她的话语被响亮的呼唤声打断。

友人深深叹息,扯出笑容,对在排队的冒险者说:「请说。」

──跟女孩子相处时,这个人的表现比较好的说……

她撑着脸颊斜眼瞥向邻座,感慨地自言自语。

「就是因为你那副德行,才没有伙伴(Party)。」

§

中午与傍晚间的时段。

她在做农活时,突然有股难闻的气味乘风飘来。

她拭去额前的汗珠,抬起头。

或许是太阳所致,天空比起蓝色,更接近白色,还带有一点黄色。

她──牧牛妹用手臂擦拭因为汗水及灰尘而发黏的眼睑,视线模糊的双眼左右移动。

──看到了。

远方,通往城镇的道路对面。有一道在尘土中若隐若现的人影。

那人踩着大剌剌的步伐。宛如机器的动作,就像小时候看过的饮水鸟玩具。

看不出「我好累」、「终于回来了」、「冒险顺利结束了」之类的情绪。

她看了──总是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那个,欢迎回来?」

「嗯。」

她所说的是平凡无奇、无关紧要的话语。得到的回应也很简短。

「刚回来。」

「嗯……」

她叫他等一下,急忙扛起农具。

然后发现自己脏兮兮的,没来由地用手巾擦拭脸颊及脖子。

虽然只要看到他乱七八糟的模样,就会发现根本无须在意。

「……久等了。」

「嗯。」

他放着她在一旁手忙脚乱,呆立于原地。

无法分辨是在等她,抑或只是站在那不动。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议移动,走向家门。

影子──越拖越长。她心不在焉地注视前方。

跟在后面,踏出一步步又短又小的步伐。

「舅舅他──」

「嗯。」

「今晚要出门……去隔壁镇。」

「是吗?」

「……要出门。」

「嗯。」

「……晚餐,我煮了炖菜。」

「知道了。」

话语如同骤雨最初的雨珠,一字一句落下。

没有人拾起它,也没有人回头去看掉在地上的东西。

「……又是──」

她像在踢飞脚边的小石头般,再度轻声呢喃。

「又是,剿灭哥布林?」

「没错。」

「……是吗?」

「是吗?」

对话到此中断。

离家门口剩下不到多少距离。

每走一步,她就会开口想说些什么,然后又闭上嘴巴低下头。

走在旁边的他,铁盔底下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在看她吗?

──我还以为。

稍微前进了一点,结果马上又变成这样。

他去剿灭哥布林,自己待在牧场,他回来了,只会进行这样的对话。

仅仅是如此反覆。

不久前,就算这样她还是很高兴。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然而──现在又如何?

在那之后明明没有任何变化,总觉得,非常……

──闷。

喘不过气。感觉跟看到埋着空棺材的坟墓一样。

以后的生活会是如何?该怎么做才好?每天起床时、就寝时,不安都会闪过脑海。

每次以为消失了,都会立刻重现。

以前──虽然现在也是──有舅舅拉着她。

不过,她觉得不能这么依赖人,独自前行,试图独自前行,然后──

──想要安心感……

她希望有人告诉她「已经没事了」。希望有人告诉她「这样就好」。

她偷偷窥探走在旁边的他的脸。铁盔。他直盯着前面。只盯着前面。

「怎么了。」

他忽然询问。

牧牛妹猛然面向前方,一扇门映入眼帘。主屋的门。

已经不能沉思了。

必须跟他一起吃饭、交谈,做完晚上的工作,为明天做准备,上床睡觉。

因此,她努力发出开朗的声音,摇头回答: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是吗?」

明天也会这样吗?后天也是。未来的每一天,都会像是这样。

必须采取行动。做点什么。得想办法。被这样的想法追着跑,感到不安。

到死为止。

──好讨厌喔。

她将这个念头留在敞开的大门外侧,然后关上门。

§

之前从某位魔法师那里接收的书籍,他全部看不懂。

他从逐渐变成他的武器库的仓库架子上,抽出厚重的书籍。

哥布林杀手抱着几本书,坐到工作台前。

点亮蜡烛,翻开封面。老旧泛黄的羊皮纸散发陌生的香气。

似乎有股淡淡的苹果酒香气,不过迟早会消散。

他果断翻页。

──会下沉的烟。会往下飘的烟……

事实上,那东西确实存在。尽管原理不明。

是精灵的引导所致吗?早知道该跟那位公会的柜台小姐问得更仔细一点。

──如果能够自然地往下飘、往下坠落……

至少他应该就不用在洞窟入口生火,出尽丑态。

──有问题的话,拿出来一个个检讨就行了吧?

现在就先听从她的建议吧。

听别人的话。他所知道的事情少得吓人。这也是在前几天学到的。

首先,从一根蜡烛开始。

听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伟大的学者在冬至对孩子们说的。

掌控这个宇宙的法则,全都跟一根蜡烛与火焰息息相关,反映在其上。

那么──那根蜡烛的火焰源自何方?

哥布林杀手从书中抬起头,瞪着在眼前燃烧的火焰。

也就是从蜡烛而来。

烟的源头是火,火的源头是蜡烛。

下沉的烟从何处而生?同样是火焰,而火焰的源头是香。意即──

「……药学吗?」

下沉的烟的真面目,是这么一回事吗?

可是,那个香炉是龙的形状。制造者是否想要重现龙吐出的烟?

那么──龙吗?龙的生态,连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都没介绍。

当然是因为跟哥布林相反的原因。

龙是四方世界最强的生物。

许多人试图解明其生命的构造。

然而,没人成功摸透龙的一切。因为这跟想知道龙的真名一样困难。

成为书籍的,仅仅是那些先人累积的伟大片段。

──深深体会到……

深深体会到,获得知识、付诸实行有多困难。

深深体会到,只为了杀哥布林而辛苦成这样的自己,有多么愚钝。

不管是药学书还是关于龙的文献,他都不可能看得懂内容。

再三反覆,来回阅读──

──掌握存在于空中,没有实体的某物。

就算成功掌握了,那也是虚幻如云霞的东西。什么都无法确定。

哥布林杀手咬紧牙关,压抑呻吟。

要做,还是不做。

必须去做。

即使愚蠢至极,即使有可能不正确,即使是错的。

都只能去做。

打开书本,翻页,阅读文字,拼命咀嚼,试图理解。

不断重复。胸口好闷。觉得胃部在绞痛。

他大口灌下水壶──什么时候装的?出发前吗?那还真清澈──里的水。

没错,是清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像要清洗胃部似地缓缓流动。

仓库里没有灰尘,十分整齐。他在主屋里的房间大概也一样。

他突然察觉这件事,同时发现异状。

──好安静。

今晚好安静。

只听得见蜡烛燃烧声。自己的呼吸声。外面的风声。草木被风吹动的声音。房子细微的吱嘎声。

仅此而已。

世界原来这么安静吗?

他的脑袋经常回荡着怒吼声,声音不绝于耳。

所以,他从未发现世界是这么安静,坐立不安。

「……………………」

不知为何,脑袋轻飘飘的。有种只有大脑在头盖骨里飘浮的感觉。

一旦松懈就会被夺走一切,坠落、下沉,然后结束。

恐惧令人背脊发凉,他却置之不理,直接仰躺在地。

他瞪着仓库的天花板,吐气。连脱掉铁盔都嫌麻烦。

身体逐渐陷进地面,如同沉入泥中。身体沉重,指尖阵阵发麻。

胸口彷佛压着一块重石,他像在喘息似地吐气。黑暗、夜晚在逼近。

在朦胧的睡意中,他看见一闪而过的光。

──那些哥布林,没有抓女人当俘虏……

数量不少。还有乡巴佬(Hob)。不管是杀进村子里抓人,还是要抓路上的行人──

他因为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而感到放心,思考原因。想不到原因令人害怕。

因此他在恐惧中被扑面而来的睡魔压垮、杀死。

跟平常的夜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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