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GA文库 > 哥布林杀手 > 第3章「毫无变化」

外传 第一年 4 第3章「毫无变化」

梦见了躲在地板下的梦。

他把手放到脸上。没有地板,也没有铁盔。

他低声呻吟,从地上起身。棉帽、铁盔都掉在旁边。

──烦死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抱怨什么。

被塞进铠甲,全身僵硬的身体发出吱嘎声站起来。

他想起小时候看过一次的提线木偶,用线吊着才会动。

他提起关节,放下,缓缓捡起帽子戴上,把头塞进铁盔。

吐气。

嘴唇干燥,喉咙痛得像黏在一起一样。

──该喝水。

在他把这当成一个现象,而不是觉得渴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喀啦喀啦的车轮转动声。

──哥布林吗?

他首先想到这个可能性。

凡事都只有哥布林与不是哥布林之分。应当如此。他试图这样想。

因为他──自己是哥布林杀手。

听见声音,他迅速采取行动。

哥布林杀手将扔在一旁的剑插入剑鞘,左臂套上圆盾。

系紧盾牌的绑带,快步走出仓库。

牧场的气温非常低。

太阳尚未升起,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白雾。

杂草被朝露沾湿再好不过,不容易发出脚步声。

──没错,再好不过。

哥布林的眼睛能够看清不同于夜晚的黑暗……却无法透视墙壁。

雾气会遮蔽视野,他们应该看不见他。

──除非有白痴发出声音。

而自己就是那个白痴。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露出扭曲的笑容,迈步而出。

声音的来源,车轮声,通往牧场的道路,在路上移动的货车,拉着货车的──

「干么?别吓人啊……!」

──牧场主人的惊呼使他松了口气。

「对不起。」他默默将手从腰间的剑上拿开。「我以为是哥布林。」

牧场主人闻言板起脸来,沉默不语。

「万一真有那种事,世界就完蛋了。」

代替他回应的,是旁边的人。

在朝雾中显得模糊不清的轮廓,因为那悦耳的声音而清楚浮现。

蓝发、清澈的眼眸、背上的剑、长耳、纤细的身躯。

美丽的森人(Elf)女剑士。

他当然记得。

虽说他当时疲惫不堪,那可是森人的美貌。一旦看见就不可能忘记。

哥布林杀手下意识「唔」了声,她扬起嘴角说道:

「你果然很可疑。」

夹在两人之间的牧场主人困惑不已。

他的手还放在货车的横杆上,目光在两位冒险者的脸上来回移动。

大概是无法在美丽的女冒险者与肮脏的小伙子之间找出关联性。

「你们认识吗?」

「不。」

哥布林杀手回答后,思考片刻,低声补充:

「或许。」

「什么意思。」

森人女子在满脸不解的牧场主人旁边咯咯笑着。

没有嘲笑人的意思,既快活──却成熟美丽,颇符合森人形象的笑法。

「不过,嗯,保持警戒值得赞许。毕竟街上还是挺危险的。」

「危险。」

「没错。真受不了。」

牧场主人愁眉苦脸地抱怨。

「想不到枭熊(Owlbear)会跑到路上。」

「枭熊(Owlbear)。」

没听过的怪物。

是长得像枭的熊,还是长得像熊的枭?哥布林杀手无法想像。

至少应该不是哥布林。

「要不是因为这位冒险者路过,我可能会没命。真是的……」

牧场主人轻拍腰间的剑,低声抱怨:「早知道就不要出远门。」

「我也要感谢你。我一个人也搬不动战利品(Trophy)。」

否则我只能把刚才的猎物扔在那里。她笑着说出凡人(Hume)会讲的话。

对话在哥布林杀手思考枭熊是何种生物的期间仍在持续。

经她这么一说,他转头一看,货车的货台沾了一点暗红色的污渍。

是首级、爪子,还是皮?不管怎样,推测是把那些部位扒下来,搬到了货车上。

这位女冒险者应该是想把那些东西运到城市──冒险者公会,才跟牧场主人同行。

他会这么晚回来,原因就在于此──不对。

──怪物吗?

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

某种怪物袭击牧场主人一事,如同晨雾在他心中留下阴影。

不是哥布林。既然如此,他没有兴趣,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应对。

他下不了决心开口,却又觉得保持沉默的自己很窝囊。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不在场。即使他在场也什么都做不了,只会躲在地板下。

结果,时至今日也还是一样。

牧场主人和森人冒险者交谈的期间,他始终呆站在一旁。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过了一会儿,森人女剑士表示要离开时,他甚至松了口气。

她跟牧场主人简单道别后,瞥了哥布林杀手一眼。

「你啊,记得适可而止。」

她留下这句话,如同一阵风飒爽离去。

哥布林杀手目送蓝发融进雾中消失不见,转头望向旁边。

「我来帮忙。」

牧场主人惊讶地看着他,犹豫片刻,将货车的横杆交给他。

「同为冒险者──」

差异这么大吗?他恐怕是在想这个吧。

哥布林杀手没什么感觉。

那位美丽的森人女子是冒险者,而他并不是。

就算别人指出连他自己都承认的事实,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更重要的是──

「城镇附近,」哥布林杀手回忆着那只怪物的名字,徒劳无功。「出现怪物吗?」

「不稀奇。」

牧场主人的语气平淡得如同这句话。他说得对。

用不着拿随机遭遇(Random Encounter)龙的故事出来讲。

小至哥布林、狼、熊等野兽,大至龙,就这么简单。

由「宿命(Fate)」及「偶然(Chance)」的骰子决定的遭遇表是什么样的内容,只能透过棋盘上的局势想像。

「不过,就算有事先做好准备,还是沦落到这个地步。唉……我也上年纪啰。」

冒险者跟士兵终究不一样。牧场主人埋怨道,将手放到腰间的剑上。

是一把古剑。得到土地前,他就是以士兵的身分在战场上挥舞这把剑吧。

他不经意地心想,想要这样的剑。

「但比五年前好了。好得多。」

「是。」

世界还不至于灭亡。

将货车放回原位后,牧场主人擦着手,迅速走进主屋。

今天也一样,一如往常的生活即将揭开序幕。

经营牧场。照顾家畜,收获每日的粮食,守护家族。

──他实在做不到。

父亲肯定也是。母亲恐怕也是。姊姊毫无疑问。

那么。

他能做到什么呢。

「…………」

他停下脚步,像要看穿它似地定睛凝视逐渐变淡的雾气。

有种白色的东西从铁盔面罩的缝隙间逃进来的感觉。

像哥布林那样。像无知的愚蠢孩童那样。

──栅栏、石墙、巡视吗?

他在脑中摊开模糊的平面图,跟抹上浅白色的牧场景色互相比较,画出模糊的线条。

如果能像愚者河防卫战(注:愚者河防卫战:出自英国陆军军官欧内斯特·斯温顿所写的小说《The Defence of Duffer's Drift》,描述主角反覆透过梦境从失败中学习,最后成功守住河口的故事。)一样反覆测试自然最好,但他不容失败。

不容失败。

这该有多可怕啊。他不愿去想。然而,必须去想。

可是,村里的栅栏有大人负责设置、检查,也有人帮忙巡视。

但还是不够。不是白费力气。他确实幸存下来了。

村里的大人和姊姊集结所有的力量,结果只有他独自存活。

反过来说──他自己一个人能做到什么?

──不过。

那是随着「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降临的世界危机中,例外中的例外。

不晓得是谁说过,为少数例外大声嚷嚷的人才是愚蠢之徒。

是师父吗?还是那位魔法师?公会职员?好像不是姊姊。

一群黑乌鸦里面有一只白乌鸦。

这颠覆了乌鸦全部是黑色的前提,证明白乌鸦同样存在。

但这绝不代表乌鸦通通是白色。

乌鸦依然有八成或九成是黑色──在这个前提下。

──要对白乌鸦做什么?

「没错。」

来堆石墙吧。

检查栅栏吧。

还要去巡视。

不是要问自己能做什么,应该要把自己做得到的事全做了。

做点什么比什么都不做好。好得多。

猜谜时把手伸进口袋的行为也有其意义。

不是要问自己能做什么。

──尽量把能做的事通通做到吧。

『记得适可而止。』

这样会追不上。

尽管他并不知道那名女剑士讲那句话有何意图。

「…………」

他不经意地望向主屋,烟囱飘出一缕细烟。

从朝阳劈开的白雾的狭缝间,袅袅飘向天际。

烟果然是往上飘的东西,不会像龙吐出的烟那样往下沉。

那女孩大概已经起床,开始煮早餐了。

他没来由地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

不是不想看到她的脸。正好相反。

他不希望自己透过失误学习的样子被看见。

理由不明。可是,从小就是那样。

祭典前也是,他会在她不会靠近的河边或森林里,四处寻找开阔的场所。

如今回想起来,姊姊八成早已察觉,他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当时多帮一些忙。

可惜以前的自己蠢到相信有比那更重要的事。

「……练习。」

祭典的抛球游戏。射击游戏。全部命中的话可以拿到甜点或柠檬水,还有碳酸水。

香贩会在球里加入重物,耍小伎俩让球飞行时偏移路线。

发现这件事后,他便换了各种物品投掷,专注在练习上。

他这辈子没有称得上擅长的事,纯粹是一直以来只会做那件事。

「……练习吧。」

趁着朝雾尚未彻底散去的时候,趁着黑暗仍在天空尽头摇荡的时候。

他走向仓库寻找可以当靶子用的物品,在铁盔底下不断思考。

不足的部分让人看不下去,该做的事情很多,但很显然地,他不得不做。

──因为,他是哥布林杀手。

§

「龙吐出的烟?那不是硫磺吗?」

「硫磺……」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思考。硫磺。硫磺。

「听过。」

「这样啊。」

练习完毕后,哥布林杀手连早餐都没吃,就前往城镇。

他率先来到刚开店的工房。

最近,他变得不会最先跑去公会看布告栏上的委托。

会最先去看布告栏的,肯定是胸怀希望的新手冒险者。

等到他们把委托书撕完再去即可。

除了他以外,没有半个人有能力打倒哥布林──没有那么荒谬的事。

是有人这么告诉他的。他认为应该要乖乖听从建议。

有不懂的事就去调查。去问人。

外界的知识比自己脑中的知识还多,此乃自明之理。

不过,他之所以来询问工房老板,纯粹是因为他认为这应该是装备的问题。

「龙吐出的烟?」体态像是矿人(Dwarf)的男子如此说道。「那不是硫磺吗?」

──硫磺?

记得那名魔法师支付的报酬中,也有贴着那个标签的瓶子。

他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像个无知的人,把药瓶那类的道具摆在仓库角落的架上。

其中应该有硫磺。

「火焰秘药也会用到,那是炼金术师和魔法师会用的东西,我不懂这方面。」

店长毫不在意抱着胳膊的哥布林杀手,他自己也单眼瞪着空中沉思。

不久后,他用严肃如外貌的口吻说:

「说到龙吐出的烟,还有瘴毒那类的。」

「懂得还真多。」

「嗯,这就是我的专业领域了。毕竟会用在战争上。」

「战争。」

「很久以前的事。」

虽然他并不是因为些许的称赞而心情变好,店长难得打开了话匣子,为他说明。

他说,那是诸神还在玩战争游戏(War Game)的时期。

「城邦和城邦开战,其中一方采用了笼城战术。」

自古以来,城堡都是难攻易守的场所。

制定缜密的计画实施笼城战术,是常见的做法。

「是吗?」

「前提是要准备周全。如此一来,为饥饿所苦的就会是进攻的那一方。」

哥布林杀手心想「是这样吗」,还是没搞懂。

准备周全──以他们的角度来看──的小鬼(哥布林)巢穴确实棘手。

总而言之,听说那场笼城战持续了二十年。

至于面对那个状况,进攻方的将领有什么想法,就是历史书里提到的事了。

是不想再让战争拖长,还是想快点回去?

「大概是不想再打了。」店长笑道。

毕竟进攻方是从小接受训练,身经百战的蜥蜴人(Lizardman)那类的战士。

但他们不是蜥蜴人,而是为求胜利,不惜依靠身体以外的力量的凡人。

先不论好坏──店长说──这样对我们来说正好,比较能赚钱。

「他们把硫磺和松脂混在一起,点火扔进城墙。」

「松脂。」

「这是魔法……不对,炼金术的领域。」

「炼金术。」

「就算搞出贤者之石赚钱,用不完的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店长不晓得是不是对无穷无尽的财宝有什么不好的回忆,愁眉苦脸地低声哼气。

「不管怎样,别问我原理。我也不知道。」

语毕,店长将双拳靠在一起。

宛如他平常挥舞的铁锤,又硬,又重。

「两个东西混在一起,会产生类似龙的瘴毒的毒气,而且有重量,会下沉。」

「……………………」

有重量,会下沉。哥布林杀手沉默不语,想像那个画面。

扔进城墙内侧的毒烟。积蓄、滞留、盘旋,弥漫城镇。

有重量,会下沉。毒烟。

就是那个。

「帮大忙了。」

「我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店长不悦地哼气,双臂环胸。

似乎是觉得自己讲太多了。

先不论吟游诗人歌颂的英勇事迹,会好奇战史故事典故的冒险者挺罕见的。

不小心变得多嘴──尽管哥布林杀手没有发现。

「买点东西吧。我可没闲到可以花时间在只看不买的客人身上。」

「嗯。」

然而,那句话有道理,因此他点了下头。

他思考片刻。

想赶快尝试。可是,要等今天的工作做完。前提是能做完。

──既然如此,应该要趁现在把可以买到的东西买一买。

「有卖松脂吗?」

「有啊,毕竟有人会需要,例如修理弓箭、陷阱、法术的触媒。」

店长回答完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你该不会要用在冒险上吧?」

「不。」

哥布林杀手摇头回答怀疑地看着他的店长。

他要用在剿灭哥布林上,而非冒险。

「毒气之类的武器,不能贸然尝试。」

「废话。要是你不小心自己吸进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确实。」哥布林杀手认真点头。「同意。」

──但值得准备、尝试看看。

不能用也无妨。因为他能学到这个做法行不通。

重点在于,他摆脱了在名为无知的黑暗中,连一盏作为路标的灯都没有的现状。

「那给我松脂。还有──」

胃里好轻。脑袋在嗡嗡作响。齿轮喀啦喀啦地逐渐咬合。

他不想因为吃饭这种多余的事情,打断这个流程。

「解毒药水(Antidote)。」

§

「喔。」

「唔。」

「呃。」

他踩着大剌剌的步伐走进等候室,差点撞到其他冒险者。

第一声和第三声惊呼,出自扛着长枪的年轻冒险者之口。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们有几次擦身而过,也有说过话。

所以,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并不是因为那名男子。

而是因为他在外与内的交界,阳与影的狭缝间,看见朦胧的蓝光。

磷光的来源是长枪手扛在肩上的剑──不,是枪尖。

长枪手好像也察觉到来自肮脏铁盔底下的视线了。

「怎么样!」

他问。

他举起长枪,转了圈给他看──亏他有办法在门口耍枪──扬起嘴角。

「这可是魔枪喔,魔枪。魔法武器。」

「是吗?」

「有个在遗迹找到的武器真好。嘿嘿嘿,这样就没人可以说我是新手了!」

他什么都没说,长枪手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武器的取得途径。

想必他非常开心,或是想要炫耀。

──可以理解。

那位永恒斗士(Eternal Champion)使用的黑色魔剑就不用说了。

碎魂剑、王者之剑、封印在绽放蓝白光芒的铅制剑鞘中的毁灭之剑、受到死神庇佑的钩爪(Talon)。

四方世界存在各种魔法武器,取得它们的勇者、英雄也多不胜数。

我迟早也会有那一天。立志成为冒险者的人,应该全都这样想过。

如果要用钱买,即使只是+1的武器,八成也得耗费上百或上千枚银币。

该完成多少冒险,才赚得到那些钱啊。

哥布林杀手万万无法想像。

首先,靠剿灭哥布林肯定不可能。

「真厉害。」

「你这什么态度……!」

他喃喃说道,长枪手龇牙咧嘴地大吼。

他在铁盔底下对他投以疑惑的目光,他不知道为何生气。

──讲错话了吗?

「我现在要去找金毛羊的皮。是王都的有钱人的委托!」

「是吗?」

他曾经在叙事诗里听过那个东西。

只不过,年幼的他比起金羊皮,对于其他英雄或武器更有兴趣。

「只会杀哥布林,一辈子都经历不了那种冒险喔……!」

「好了。」

突然有人从旁插嘴。

喀嚓喀嚓的沉重声响传入耳中。是背上的大剑──不,应该还有铠甲的金属摩擦声。

他对这人有印象。是前辈,曾经对村里的剿灭小鬼(哥布林)委托说三道四。

开始散发重战士风范的这名男子瞥向肮脏的铁盔,简短说道:

「你没有嫌到去搭理杀哥布林的家伙吧?」

「喔,说得也是!」

毫不做作。他们原本就与恶意无缘。长枪手干脆地转换心态。

他纯粹是因为那个人好像对这个怪东西关照有加,才看他不顺眼。

没有更多理由。他很清楚,与其扯别人后腿,不如向前狂奔。

「好,我走啦!朝着比你们更远的地方……!」

他飒爽地跑走,魔女踏着妖娆的步伐跟在后头。

哥布林杀手觉得她从宽帽底下看了他一眼。

说到视线,重战士亦然。他再次瞄向铁盔,迈步而出。

对面那群人应该是他的队友,女战士挥动手臂,大声呼唤头目。

然后──在冒险者的喧嚣声中,唯有他孑然一身。

无人理会穿戴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身上黏着小鬼血液与泥巴的小鬼杀手。

他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那个心思放在心上,同样迈步而出。

目的地是冒险者公会的柜台。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啊……!」

在柜台后面坐立不安、目光游移的柜台小姐,脸上绽放笑容。

没人排队。果然时机正好。哥布林杀手感到满足。

「哥布林。委托还有剩吗?」

「咦,啊,好的!我马上确认!」

话才刚说完,柜台小姐就「喀哒!」一声从椅子上起身,迅速跑走。

像只陀螺鼠般转来转去,匆匆忙忙。于空中弹跳的辫子有如尾巴。

他不经意地目送她跑远,接着转动眼珠子──又感觉到一股视线。

──不。

他没有优秀到能够感觉到他人的视线。

师父说,那仅仅是某种异样感。

异样感需要多加注意。发挥想像力。最好多少有点强迫观念(Paranoia)──

「……怎么了吗?」

他想着无意义的事情,询问视线的主人──邻座的公会职员。

她凝视着他,眼神蕴含几分无奈,为那顶廉价的铁盔眯细双眼。

「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好啊。」

「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

听见那简洁的回应,公会职员叹息出声,彷佛在说她早已料到。

「你没兴趣的话是也没关系。」

是对什么事没兴趣,还是对什么人没兴趣?冒险者公会的职员并未明言。

不对,这或许不是以公会职员的身分说的,而是以至高神信徒的身分说的。

哥布林杀手注意到了在她胸口摇晃的天秤剑。

「如果没有,是不是该拿出应有的态度?」

「…………」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然后回答:

「我会好好处理。」

「拜托啰。」

柜台小姐随着「让您久等了!」的吆喝声,啪哒啪哒地跑回来。

他看出她怀里抱着一叠文件。既然如此,转换心态吧。

「哥布林吗?」

──剿灭哥布林。

§

只是摧毁一个哥布林巢穴,不值一提。

那是典型的(Template)冒险,许多冒险者会借此得到第一次经验,仅此而已。

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当然也有那个经验变得艰难严苛的时候。

可是拿这当借口宣称所有的剿灭小鬼任务都艰难严苛,视野太狭隘了。

──优先度比剿灭哥布林更高的事情有很多。

那是前阵子,升级审查时冒险者公会的职员对他说过的话。

同时也是长枪手出发前留下的话。

例如黄金羊毛是能够阻止世界灭亡,用在仪式上的咒物,这种事也很可能发生。

谁有资格叫人优先剿灭小鬼?

──不想成为那种白痴──

「GRRORGB!?!!?」

哥布林杀手思考着无关紧要的小事,给予哥布林最后一击。

喉咙被生锈短剑刺中的小鬼,倒在肮脏的走道上被自己的血溺死。

这是第五只。

全是不值一提的小鬼。

潜伏于巢穴中,从附近的村庄窃取蔬菜。就这样。离世界危机相差甚远。

尽管如此,对村庄来说仍然是危机。这样下去他们会去袭击女孩。袭击人类。

所以才会提出委托。而他就是来杀小鬼的。没有问题──

──没有意义。

思绪变得散漫,不晓得是因为没睡饱,还是没吃饱。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精神如同绷紧的弦,相当清醒。

他维持着紧绷的情绪,眼球左右移动,寻找敌人。

「不过,原本听说巢穴是在洞窟……」

──这更像遗迹。

石造的墙壁、地板、天花板。天然形成的岩穴,不知何时跟长满苔藓的走道连结在一起。

哥布林杀手捡起掉在脚边的火把,点燃。

是哪个时代的遗迹?即使脑中浮现这个疑惑,他的知识量也不足以确认年代。

他小心翼翼,伴随在石造通道及地板上舞动的自己的影子,走向遗迹深处。

这样有问题。

若是洞窟,巢穴大小顶多就那样。

终究有尽头,除非是跟用来教育小孩的暗人的地下帝国相连。

陷阱也全是小鬼做的。只要想成是顽童的恶作剧,能够预料,也躲得掉。

但换成遗迹的话──

「…………」

彷佛站不稳双脚的不安感油然而生,却不构成他停下脚步的理由。

要养成强迫观念(Paranoia)。师父在脑中发出低级的笑声。

──别松懈!别相信任何人!别放开魔法手杖(Magic Rod)!

虽然没有理解其意义,哥布林杀手重新握紧剑柄。

搞不好就是那一瞬间救了他的命。

「GORRGG……!」

「唔……!」

转角处。从铁盔的面罩底下侦察敌情时,不论有无大意,生物都会产生瞬间的迟疑。

碰巧骰出好点数的小鬼趁机扑过来。

哥布林杀手咕哝一声,举起剑,发出清澈的声响变成短剑。

等他发现剑身被砍成两半时,敌人的剑已经敲在石板路上。

哥布林杀手向前翻滚,跟小鬼擦身而过,把手撑在地上站起身。

「GBBG……!」

小鬼手中拿着燃烧蓝白色火焰的剑。

厚重的剑刃跟矮小身躯毫不相衬。小鬼用双手拎着那把剑,晃来晃去。

「……」

受害规模。有无冒险者探索过这里的纪录。这些情报闪过脑海。

哥布林探索遗迹,发现魔剑的机率。不高。既然如此。

──在小鬼之前。

恐怕有冒险者来过这座遗迹探索。

然后中了陷阱,不然就是掉进洞里骨折,动弹不得,饿死在里面。

遗憾的是,于此处迎接冒险终点的人,持有魔法武器。

──不过。

就算魔剑足以构成威胁,哥布林本身不可能有多大的威胁性。

哥布林杀手如此告诉自己,在铁盔底下吸气,吐气。

低头看着手中的剑──短剑,转动手腕。

该做的事没变。不管敌人有没有魔剑,还是自己会不会因此丧命。

「GORRRGGG……」

看到他慢慢测量距离的模样,小鬼不知道做何感想,发出嘲笑。

觉得他在害怕吗?小鬼无法将自己的危险性和魔剑的危险性分开来思考。

所以哥布林选择上前。举起魔剑,步履蹒跚。

所以,哥布林杀手也冲上前。

他没有想太多。不靠近就砍不中。假如把武器扔出去,因此失去它,太危险了。

魔剑从正上方砸中那肤浅的想法。

「GOOROGBB!!」

「唔……嗯!?」

哥布林杀手用盾牌挡住(Parry)攻击。不,真的可以这样说吗?

锐利的魔剑将盾牌表面削下一块,如同在用热刀切奶油。

可是,剑刃确实被弹开了。哥布林杀手接受这个结果。一只手臂跟盾牌。简单的计算。

他强行拿断剑刺向前方。感觉得到剑刃陷进肉里的触感。很浅。

「……GOORG!?」

「……啧。」

他咂了下嘴,迅速向后跳。

小鬼的剑法十分拙劣──思及此,他露出扭曲的笑容。明明他自己也对剑术没有深入的瞭解。

他转动手腕,重新拿好剑,举起盾牌测量距离。

──该做的事没变。

持有魔剑的哥布林还是哥布林,魔剑也终究只是一把剑。

哥布林和他,没有任何区别。

「GORG!!」

「……!」

哥布林杀手快步冲上前。

小鬼不悦地低吼,举起魔剑。因为它没有其他手段。

所以,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火花于脚边爆发,魔剑敲在地上。

「GBBB……!」

「喔喔!」

他踩住剑身。剑柄在小鬼手中转了圈,从手中掉落。这样就结束了。

哥布林杀手继续向前逼近,用断剑砸向小鬼的额头。

「GOBBGRG!?」

剑刃发出沉闷的声响陷进去,小鬼身体后仰。额骨似乎是最硬的骨头。他又敲了一下,再一下。

是姊姊教的吗?想弄碎石头时,把它加热后再淋上冷水即可。

牧场外围确实有岩石,会妨碍他们干农活。回去后把它们弄碎吧。前提是回得去。

第五下跟敲碎鸡蛋一样,脑浆、鼻水、鲜血四溅。

据师父所说,大脑好像是用来制造鼻水的器官,没有其他功能。不过少了大脑就会死。

「……这也没什么。」

哥布林杀手低声呢喃,踹倒不停抽搐的尸骸。

吐气,调整呼吸。他彻底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来杀哥布林的。

从村里偷走蔬菜的哥布林,拿这座遗迹──洞窟──怎样都好──当巢穴。

他重新计算自己杀死的哥布林数量。五只。加上这只就是六。

足迹的数量、排泄物的量。居住空间。族群规模。他翻出所有微薄的知识。

──这样就没了,吗?

他觉得应该不到十。规模这么大的话,他们会想要娱乐活动……想要其他消遣。

既然没有采取那些行动,代表拥有这把魔剑的小鬼,应该就是整个族群的头目。

哥布林杀手再次吐气。头昏脑袋,脑袋沉甸甸的。

偶尔──真的是偶尔──他会想要抛下一切,缩在地上。

即使只有一瞬间,每当那种想法闪过脑海,他都会非常烦躁。

那样等于是要放弃一切,任由小鬼为所欲为。

──开什么玩笑。

他拼命站稳脚步。跟在下豪雨的村子时做的一样。踩在小鬼的尸体上,站起来。

「…………」

然后──他发现。

有一股腐臭味……不对,不是小鬼的。弥漫于空中的这股气味是……

──不同的生物吗?

他能在那个瞬间立刻反应过来,躲进阴影处,值得赞许。

至少在疲惫不堪,无法正常思考的状态下,已经算做得很好了。

冲到岩石后面的哥布林杀手,从铁盔的缝隙间看见眼睛。

眼球,巨大的眼珠。那是他最初的印象。

拥有巨大的眼球、四肢、嘴巴,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走路。

眼睛散发诡异的光芒,不像理智正常的样子──虽然这只怪物本身就不正常。

「NOOOOOOTTTHHHHHHIIIC……」

怪物发出不明的咻咻声,用刺耳的声音大笑。

有点像小鬼。但它不可能是小鬼。

目露凶光的小鬼直盯着他──明明他躲在岩石后面,却看着这边。

「……!」

他不相信第六感这种东西。仅仅是在觉得被看见的瞬间移动了。

白烟随着水滴在滚烫铁板上的「滋」一声喷出。

他前一秒还踩在脚底的石头地面融化、崩解了。

怪物的眼睛──视线──贯穿了那里。邪眼、魔眼,诸如此类的童话故事中的词汇。

「……既然如此……!」

哥布林杀手反射性行动。

他一个动作抽出探进杂物袋里的手,把手里的东西扔到空中。

怪物的眼睛追着它──正确地说,是哥布林杀手冲出去让它追。

被视线贯穿的那个物体──蛋壳,立刻「啪!」一声炸开。

暗红色粉末四溅,于遗迹内飘散。

那是磨碎毒虫制成的催泪弹。敌人拥有眼鼻,就不可能无效。

「NOOOOOOTTTHHIIIC……!」

虽然不知道怪物受到了多少刺激,它放声嘶吼。

哥布林杀手迅速屏息,冲进烟雾,跳向空中。

怪物抬头看过来的瞬间,他吓得全身不寒而栗,但他并未因此却步。

「喔喔喔!!」

他用沾满哥布林脑浆的断剑,刺向如同一颗球的巨大眼珠。

从剑上传来的却是异样的手感,惊人的弹力用力把剑从他的手中弹飞。

「……啧!?」

没有受到伤害(Damage)。怪物嘎嘎大笑,眼睛瞪着他。

想避开视线,这座洞窟──遗迹太狭窄了。他反射性举起被削下一块的盾牌。

无论那家伙的眼睛是什么东西,就算挡得住攻击,顶多只有一、两秒。要在他争取到的几秒间做什么?

他毫无头绪──

「一般的武器对那家伙没用。」

这时,一阵蓝风拂过遗迹。

风是美丽的森人女子的形状。森人剑士。

雪白的手掌握着闪亮的剑,连同纤细身躯一起如同旋风似地旋转。

在哥布林杀手眼中就像火花迸发,弹开怪物的视线。

是招式,还是武器?抑或是磨利的剑刃达到了镜子的效果?

「NOOOOOOTTTHHHHHHIIIC……!!!??」

唯有怪物在眨眼的瞬间惨叫着向后仰的事实,是无可撼动的结果。

「咿──咿呀!!」

剑刃紧接着刺出──被目标吸近。

纵向剖开怪物的眼珠,彷佛划出了一条线。然后──

「──」

眼珠干脆地分成两半,喷出大量体液,静静往两边坠落。

怪物亡骸从身体溶解的部分开始化为泡沫,逐渐消散,有如一场恶梦。

最后只剩下──残留在石头上的些许污渍,以及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丽的森人女子。

「魔法武器才有效……怎么?不就掉在那吗?」

女剑士拎起燃烧着蓝白火焰的剑,哥布林杀手却没有看它。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的,是石头上如同黑影的污渍。

肯定过没几天就会干掉、消失不见吧。

「……刚才那个,是什么?」

「不知道。」

她的回应简洁易懂。

女子一手把玩着魔剑,一手将自己的爱剑插进背上的剑鞘,耸耸肩膀。

「那种东西,叫它大眼珠(Bem)就行。反正没什么大不了。」

「……巨大眼珠的怪物(Big Eye Monster)……吗?」

哥布林杀手像在低声沉吟般咕哝道。

到头来,哥布林这种生物──就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远比这只「没什么大不了」的生物差劲……因为是不值一提的怪物。

「话说回来……你怎么穿得这么破烂?」

森人用那双让人联想到宝石的眼睛看着他。

经她这么一说,哥布林杀手低下头,发现自己的铠甲腐朽、崩落了。

他现在明白了,那只怪物的视线──腐败的视线是什么。

「我有事要去里面……你最好回镇上一趟。」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

森人剑士身轻如燕地消失在黑暗深处后,他依然一语不发。

仅仅是茫然地──呆站在那里。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