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了躲在地板下的梦。
他把手放到脸上。没有地板,也没有铁盔。
他低声呻吟,从地上起身。棉帽、铁盔都掉在旁边。
──烦死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抱怨什么。
被塞进铠甲,全身僵硬的身体发出吱嘎声站起来。
他想起小时候看过一次的提线木偶,用线吊着才会动。
他提起关节,放下,缓缓捡起帽子戴上,把头塞进铁盔。
吐气。
嘴唇干燥,喉咙痛得像黏在一起一样。
──该喝水。
在他把这当成一个现象,而不是觉得渴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喀啦喀啦的车轮转动声。
──哥布林吗?
他首先想到这个可能性。
凡事都只有哥布林与不是哥布林之分。应当如此。他试图这样想。
因为他──自己是哥布林杀手。
听见声音,他迅速采取行动。
哥布林杀手将扔在一旁的剑插入剑鞘,左臂套上圆盾。
系紧盾牌的绑带,快步走出仓库。
牧场的气温非常低。
太阳尚未升起,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白雾。
杂草被朝露沾湿再好不过,不容易发出脚步声。
──没错,再好不过。
哥布林的眼睛能够看清不同于夜晚的黑暗……却无法透视墙壁。
雾气会遮蔽视野,他们应该看不见他。
──除非有白痴发出声音。
而自己就是那个白痴。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露出扭曲的笑容,迈步而出。
声音的来源,车轮声,通往牧场的道路,在路上移动的货车,拉着货车的──
「干么?别吓人啊……!」
──牧场主人的惊呼使他松了口气。
「对不起。」他默默将手从腰间的剑上拿开。「我以为是哥布林。」
牧场主人闻言板起脸来,沉默不语。
「万一真有那种事,世界就完蛋了。」
代替他回应的,是旁边的人。
在朝雾中显得模糊不清的轮廓,因为那悦耳的声音而清楚浮现。
蓝发、清澈的眼眸、背上的剑、长耳、纤细的身躯。
美丽的森人(Elf)女剑士。
他当然记得。
虽说他当时疲惫不堪,那可是森人的美貌。一旦看见就不可能忘记。
哥布林杀手下意识「唔」了声,她扬起嘴角说道:
「你果然很可疑。」
夹在两人之间的牧场主人困惑不已。
他的手还放在货车的横杆上,目光在两位冒险者的脸上来回移动。
大概是无法在美丽的女冒险者与肮脏的小伙子之间找出关联性。
「你们认识吗?」
「不。」
哥布林杀手回答后,思考片刻,低声补充:
「或许。」
「什么意思。」
森人女子在满脸不解的牧场主人旁边咯咯笑着。
没有嘲笑人的意思,既快活──却成熟美丽,颇符合森人形象的笑法。
「不过,嗯,保持警戒值得赞许。毕竟街上还是挺危险的。」
「危险。」
「没错。真受不了。」
牧场主人愁眉苦脸地抱怨。
「想不到枭熊(Owlbear)会跑到路上。」
「枭熊(Owlbear)。」
没听过的怪物。
是长得像枭的熊,还是长得像熊的枭?哥布林杀手无法想像。
至少应该不是哥布林。
「要不是因为这位冒险者路过,我可能会没命。真是的……」
牧场主人轻拍腰间的剑,低声抱怨:「早知道就不要出远门。」
「我也要感谢你。我一个人也搬不动战利品(Trophy)。」
否则我只能把刚才的猎物扔在那里。她笑着说出凡人(Hume)会讲的话。
对话在哥布林杀手思考枭熊是何种生物的期间仍在持续。
经她这么一说,他转头一看,货车的货台沾了一点暗红色的污渍。
是首级、爪子,还是皮?不管怎样,推测是把那些部位扒下来,搬到了货车上。
这位女冒险者应该是想把那些东西运到城市──冒险者公会,才跟牧场主人同行。
他会这么晚回来,原因就在于此──不对。
──怪物吗?
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
某种怪物袭击牧场主人一事,如同晨雾在他心中留下阴影。
不是哥布林。既然如此,他没有兴趣,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应对。
他下不了决心开口,却又觉得保持沉默的自己很窝囊。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不在场。即使他在场也什么都做不了,只会躲在地板下。
结果,时至今日也还是一样。
牧场主人和森人冒险者交谈的期间,他始终呆站在一旁。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过了一会儿,森人女剑士表示要离开时,他甚至松了口气。
她跟牧场主人简单道别后,瞥了哥布林杀手一眼。
「你啊,记得适可而止。」
她留下这句话,如同一阵风飒爽离去。
哥布林杀手目送蓝发融进雾中消失不见,转头望向旁边。
「我来帮忙。」
牧场主人惊讶地看着他,犹豫片刻,将货车的横杆交给他。
「同为冒险者──」
差异这么大吗?他恐怕是在想这个吧。
哥布林杀手没什么感觉。
那位美丽的森人女子是冒险者,而他并不是。
就算别人指出连他自己都承认的事实,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更重要的是──
「城镇附近,」哥布林杀手回忆着那只怪物的名字,徒劳无功。「出现怪物吗?」
「不稀奇。」
牧场主人的语气平淡得如同这句话。他说得对。
用不着拿随机遭遇(Random Encounter)龙的故事出来讲。
小至哥布林、狼、熊等野兽,大至龙,就这么简单。
由「宿命(Fate)」及「偶然(Chance)」的骰子决定的遭遇表是什么样的内容,只能透过棋盘上的局势想像。
「不过,就算有事先做好准备,还是沦落到这个地步。唉……我也上年纪啰。」
冒险者跟士兵终究不一样。牧场主人埋怨道,将手放到腰间的剑上。
是一把古剑。得到土地前,他就是以士兵的身分在战场上挥舞这把剑吧。
他不经意地心想,想要这样的剑。
「但比五年前好了。好得多。」
「是。」
世界还不至于灭亡。
将货车放回原位后,牧场主人擦着手,迅速走进主屋。
今天也一样,一如往常的生活即将揭开序幕。
经营牧场。照顾家畜,收获每日的粮食,守护家族。
──他实在做不到。
父亲肯定也是。母亲恐怕也是。姊姊毫无疑问。
那么。
他能做到什么呢。
「…………」
他停下脚步,像要看穿它似地定睛凝视逐渐变淡的雾气。
有种白色的东西从铁盔面罩的缝隙间逃进来的感觉。
像哥布林那样。像无知的愚蠢孩童那样。
──栅栏、石墙、巡视吗?
他在脑中摊开模糊的平面图,跟抹上浅白色的牧场景色互相比较,画出模糊的线条。
如果能像愚者河防卫战(注:愚者河防卫战:出自英国陆军军官欧内斯特·斯温顿所写的小说《The Defence of Duffer's Drift》,描述主角反覆透过梦境从失败中学习,最后成功守住河口的故事。)一样反覆测试自然最好,但他不容失败。
不容失败。
这该有多可怕啊。他不愿去想。然而,必须去想。
可是,村里的栅栏有大人负责设置、检查,也有人帮忙巡视。
但还是不够。不是白费力气。他确实幸存下来了。
村里的大人和姊姊集结所有的力量,结果只有他独自存活。
反过来说──他自己一个人能做到什么?
──不过。
那是随着「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降临的世界危机中,例外中的例外。
不晓得是谁说过,为少数例外大声嚷嚷的人才是愚蠢之徒。
是师父吗?还是那位魔法师?公会职员?好像不是姊姊。
一群黑乌鸦里面有一只白乌鸦。
这颠覆了乌鸦全部是黑色的前提,证明白乌鸦同样存在。
但这绝不代表乌鸦通通是白色。
乌鸦依然有八成或九成是黑色──在这个前提下。
──要对白乌鸦做什么?
「没错。」
来堆石墙吧。
检查栅栏吧。
还要去巡视。
不是要问自己能做什么,应该要把自己做得到的事全做了。
做点什么比什么都不做好。好得多。
猜谜时把手伸进口袋的行为也有其意义。
不是要问自己能做什么。
──尽量把能做的事通通做到吧。
『记得适可而止。』
这样会追不上。
尽管他并不知道那名女剑士讲那句话有何意图。
「…………」
他不经意地望向主屋,烟囱飘出一缕细烟。
从朝阳劈开的白雾的狭缝间,袅袅飘向天际。
烟果然是往上飘的东西,不会像龙吐出的烟那样往下沉。
那女孩大概已经起床,开始煮早餐了。
他没来由地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
不是不想看到她的脸。正好相反。
他不希望自己透过失误学习的样子被看见。
理由不明。可是,从小就是那样。
祭典前也是,他会在她不会靠近的河边或森林里,四处寻找开阔的场所。
如今回想起来,姊姊八成早已察觉,他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当时多帮一些忙。
可惜以前的自己蠢到相信有比那更重要的事。
「……练习。」
祭典的抛球游戏。射击游戏。全部命中的话可以拿到甜点或柠檬水,还有碳酸水。
香贩会在球里加入重物,耍小伎俩让球飞行时偏移路线。
发现这件事后,他便换了各种物品投掷,专注在练习上。
他这辈子没有称得上擅长的事,纯粹是一直以来只会做那件事。
「……练习吧。」
趁着朝雾尚未彻底散去的时候,趁着黑暗仍在天空尽头摇荡的时候。
他走向仓库寻找可以当靶子用的物品,在铁盔底下不断思考。
不足的部分让人看不下去,该做的事情很多,但很显然地,他不得不做。
──因为,他是哥布林杀手。
§
「龙吐出的烟?那不是硫磺吗?」
「硫磺……」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思考。硫磺。硫磺。
「听过。」
「这样啊。」
练习完毕后,哥布林杀手连早餐都没吃,就前往城镇。
他率先来到刚开店的工房。
最近,他变得不会最先跑去公会看布告栏上的委托。
会最先去看布告栏的,肯定是胸怀希望的新手冒险者。
等到他们把委托书撕完再去即可。
除了他以外,没有半个人有能力打倒哥布林──没有那么荒谬的事。
是有人这么告诉他的。他认为应该要乖乖听从建议。
有不懂的事就去调查。去问人。
外界的知识比自己脑中的知识还多,此乃自明之理。
不过,他之所以来询问工房老板,纯粹是因为他认为这应该是装备的问题。
「龙吐出的烟?」体态像是矿人(Dwarf)的男子如此说道。「那不是硫磺吗?」
──硫磺?
记得那名魔法师支付的报酬中,也有贴着那个标签的瓶子。
他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像个无知的人,把药瓶那类的道具摆在仓库角落的架上。
其中应该有硫磺。
「火焰秘药也会用到,那是炼金术师和魔法师会用的东西,我不懂这方面。」
店长毫不在意抱着胳膊的哥布林杀手,他自己也单眼瞪着空中沉思。
不久后,他用严肃如外貌的口吻说:
「说到龙吐出的烟,还有瘴毒那类的。」
「懂得还真多。」
「嗯,这就是我的专业领域了。毕竟会用在战争上。」
「战争。」
「很久以前的事。」
虽然他并不是因为些许的称赞而心情变好,店长难得打开了话匣子,为他说明。
他说,那是诸神还在玩战争游戏(War Game)的时期。
「城邦和城邦开战,其中一方采用了笼城战术。」
自古以来,城堡都是难攻易守的场所。
制定缜密的计画实施笼城战术,是常见的做法。
「是吗?」
「前提是要准备周全。如此一来,为饥饿所苦的就会是进攻的那一方。」
哥布林杀手心想「是这样吗」,还是没搞懂。
准备周全──以他们的角度来看──的小鬼(哥布林)巢穴确实棘手。
总而言之,听说那场笼城战持续了二十年。
至于面对那个状况,进攻方的将领有什么想法,就是历史书里提到的事了。
是不想再让战争拖长,还是想快点回去?
「大概是不想再打了。」店长笑道。
毕竟进攻方是从小接受训练,身经百战的蜥蜴人(Lizardman)那类的战士。
但他们不是蜥蜴人,而是为求胜利,不惜依靠身体以外的力量的凡人。
先不论好坏──店长说──这样对我们来说正好,比较能赚钱。
「他们把硫磺和松脂混在一起,点火扔进城墙。」
「松脂。」
「这是魔法……不对,炼金术的领域。」
「炼金术。」
「就算搞出贤者之石赚钱,用不完的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店长不晓得是不是对无穷无尽的财宝有什么不好的回忆,愁眉苦脸地低声哼气。
「不管怎样,别问我原理。我也不知道。」
语毕,店长将双拳靠在一起。
宛如他平常挥舞的铁锤,又硬,又重。
「两个东西混在一起,会产生类似龙的瘴毒的毒气,而且有重量,会下沉。」
「……………………」
有重量,会下沉。哥布林杀手沉默不语,想像那个画面。
扔进城墙内侧的毒烟。积蓄、滞留、盘旋,弥漫城镇。
有重量,会下沉。毒烟。
就是那个。
「帮大忙了。」
「我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店长不悦地哼气,双臂环胸。
似乎是觉得自己讲太多了。
先不论吟游诗人歌颂的英勇事迹,会好奇战史故事典故的冒险者挺罕见的。
不小心变得多嘴──尽管哥布林杀手没有发现。
「买点东西吧。我可没闲到可以花时间在只看不买的客人身上。」
「嗯。」
然而,那句话有道理,因此他点了下头。
他思考片刻。
想赶快尝试。可是,要等今天的工作做完。前提是能做完。
──既然如此,应该要趁现在把可以买到的东西买一买。
「有卖松脂吗?」
「有啊,毕竟有人会需要,例如修理弓箭、陷阱、法术的触媒。」
店长回答完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你该不会要用在冒险上吧?」
「不。」
哥布林杀手摇头回答怀疑地看着他的店长。
他要用在剿灭哥布林上,而非冒险。
「毒气之类的武器,不能贸然尝试。」
「废话。要是你不小心自己吸进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确实。」哥布林杀手认真点头。「同意。」
──但值得准备、尝试看看。
不能用也无妨。因为他能学到这个做法行不通。
重点在于,他摆脱了在名为无知的黑暗中,连一盏作为路标的灯都没有的现状。
「那给我松脂。还有──」
胃里好轻。脑袋在嗡嗡作响。齿轮喀啦喀啦地逐渐咬合。
他不想因为吃饭这种多余的事情,打断这个流程。
「解毒药水(Antidote)。」
§
「喔。」
「唔。」
「呃。」
他踩着大剌剌的步伐走进等候室,差点撞到其他冒险者。
第一声和第三声惊呼,出自扛着长枪的年轻冒险者之口。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们有几次擦身而过,也有说过话。
所以,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并不是因为那名男子。
而是因为他在外与内的交界,阳与影的狭缝间,看见朦胧的蓝光。
磷光的来源是长枪手扛在肩上的剑──不,是枪尖。
长枪手好像也察觉到来自肮脏铁盔底下的视线了。
「怎么样!」
他问。
他举起长枪,转了圈给他看──亏他有办法在门口耍枪──扬起嘴角。
「这可是魔枪喔,魔枪。魔法武器。」
「是吗?」
「有个在遗迹找到的武器真好。嘿嘿嘿,这样就没人可以说我是新手了!」
他什么都没说,长枪手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武器的取得途径。
想必他非常开心,或是想要炫耀。
──可以理解。
那位永恒斗士(Eternal Champion)使用的黑色魔剑就不用说了。
碎魂剑、王者之剑、封印在绽放蓝白光芒的铅制剑鞘中的毁灭之剑、受到死神庇佑的钩爪(Talon)。
四方世界存在各种魔法武器,取得它们的勇者、英雄也多不胜数。
我迟早也会有那一天。立志成为冒险者的人,应该全都这样想过。
如果要用钱买,即使只是+1的武器,八成也得耗费上百或上千枚银币。
该完成多少冒险,才赚得到那些钱啊。
哥布林杀手万万无法想像。
首先,靠剿灭哥布林肯定不可能。
「真厉害。」
「你这什么态度……!」
他喃喃说道,长枪手龇牙咧嘴地大吼。
他在铁盔底下对他投以疑惑的目光,他不知道为何生气。
──讲错话了吗?
「我现在要去找金毛羊的皮。是王都的有钱人的委托!」
「是吗?」
他曾经在叙事诗里听过那个东西。
只不过,年幼的他比起金羊皮,对于其他英雄或武器更有兴趣。
「只会杀哥布林,一辈子都经历不了那种冒险喔……!」
「好了。」
突然有人从旁插嘴。
喀嚓喀嚓的沉重声响传入耳中。是背上的大剑──不,应该还有铠甲的金属摩擦声。
他对这人有印象。是前辈,曾经对村里的剿灭小鬼(哥布林)委托说三道四。
开始散发重战士风范的这名男子瞥向肮脏的铁盔,简短说道:
「你没有嫌到去搭理杀哥布林的家伙吧?」
「喔,说得也是!」
毫不做作。他们原本就与恶意无缘。长枪手干脆地转换心态。
他纯粹是因为那个人好像对这个怪东西关照有加,才看他不顺眼。
没有更多理由。他很清楚,与其扯别人后腿,不如向前狂奔。
「好,我走啦!朝着比你们更远的地方……!」
他飒爽地跑走,魔女踏着妖娆的步伐跟在后头。
哥布林杀手觉得她从宽帽底下看了他一眼。
说到视线,重战士亦然。他再次瞄向铁盔,迈步而出。
对面那群人应该是他的队友,女战士挥动手臂,大声呼唤头目。
然后──在冒险者的喧嚣声中,唯有他孑然一身。
无人理会穿戴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身上黏着小鬼血液与泥巴的小鬼杀手。
他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那个心思放在心上,同样迈步而出。
目的地是冒险者公会的柜台。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啊……!」
在柜台后面坐立不安、目光游移的柜台小姐,脸上绽放笑容。
没人排队。果然时机正好。哥布林杀手感到满足。
「哥布林。委托还有剩吗?」
「咦,啊,好的!我马上确认!」
话才刚说完,柜台小姐就「喀哒!」一声从椅子上起身,迅速跑走。
像只陀螺鼠般转来转去,匆匆忙忙。于空中弹跳的辫子有如尾巴。
他不经意地目送她跑远,接着转动眼珠子──又感觉到一股视线。
──不。
他没有优秀到能够感觉到他人的视线。
师父说,那仅仅是某种异样感。
异样感需要多加注意。发挥想像力。最好多少有点强迫观念(Paranoia)──
「……怎么了吗?」
他想着无意义的事情,询问视线的主人──邻座的公会职员。
她凝视着他,眼神蕴含几分无奈,为那顶廉价的铁盔眯细双眼。
「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好啊。」
「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
听见那简洁的回应,公会职员叹息出声,彷佛在说她早已料到。
「你没兴趣的话是也没关系。」
是对什么事没兴趣,还是对什么人没兴趣?冒险者公会的职员并未明言。
不对,这或许不是以公会职员的身分说的,而是以至高神信徒的身分说的。
哥布林杀手注意到了在她胸口摇晃的天秤剑。
「如果没有,是不是该拿出应有的态度?」
「…………」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然后回答:
「我会好好处理。」
「拜托啰。」
柜台小姐随着「让您久等了!」的吆喝声,啪哒啪哒地跑回来。
他看出她怀里抱着一叠文件。既然如此,转换心态吧。
「哥布林吗?」
──剿灭哥布林。
§
只是摧毁一个哥布林巢穴,不值一提。
那是典型的(Template)冒险,许多冒险者会借此得到第一次经验,仅此而已。
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当然也有那个经验变得艰难严苛的时候。
可是拿这当借口宣称所有的剿灭小鬼任务都艰难严苛,视野太狭隘了。
──优先度比剿灭哥布林更高的事情有很多。
那是前阵子,升级审查时冒险者公会的职员对他说过的话。
同时也是长枪手出发前留下的话。
例如黄金羊毛是能够阻止世界灭亡,用在仪式上的咒物,这种事也很可能发生。
谁有资格叫人优先剿灭小鬼?
──不想成为那种白痴──
「GRRORGB!?!!?」
哥布林杀手思考着无关紧要的小事,给予哥布林最后一击。
喉咙被生锈短剑刺中的小鬼,倒在肮脏的走道上被自己的血溺死。
这是第五只。
全是不值一提的小鬼。
潜伏于巢穴中,从附近的村庄窃取蔬菜。就这样。离世界危机相差甚远。
尽管如此,对村庄来说仍然是危机。这样下去他们会去袭击女孩。袭击人类。
所以才会提出委托。而他就是来杀小鬼的。没有问题──
──没有意义。
思绪变得散漫,不晓得是因为没睡饱,还是没吃饱。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精神如同绷紧的弦,相当清醒。
他维持着紧绷的情绪,眼球左右移动,寻找敌人。
「不过,原本听说巢穴是在洞窟……」
──这更像遗迹。
石造的墙壁、地板、天花板。天然形成的岩穴,不知何时跟长满苔藓的走道连结在一起。
哥布林杀手捡起掉在脚边的火把,点燃。
是哪个时代的遗迹?即使脑中浮现这个疑惑,他的知识量也不足以确认年代。
他小心翼翼,伴随在石造通道及地板上舞动的自己的影子,走向遗迹深处。
这样有问题。
若是洞窟,巢穴大小顶多就那样。
终究有尽头,除非是跟用来教育小孩的暗人的地下帝国相连。
陷阱也全是小鬼做的。只要想成是顽童的恶作剧,能够预料,也躲得掉。
但换成遗迹的话──
「…………」
彷佛站不稳双脚的不安感油然而生,却不构成他停下脚步的理由。
要养成强迫观念(Paranoia)。师父在脑中发出低级的笑声。
──别松懈!别相信任何人!别放开魔法手杖(Magic Rod)!
虽然没有理解其意义,哥布林杀手重新握紧剑柄。
搞不好就是那一瞬间救了他的命。
「GORRGG……!」
「唔……!」
转角处。从铁盔的面罩底下侦察敌情时,不论有无大意,生物都会产生瞬间的迟疑。
碰巧骰出好点数的小鬼趁机扑过来。
哥布林杀手咕哝一声,举起剑,发出清澈的声响变成短剑。
等他发现剑身被砍成两半时,敌人的剑已经敲在石板路上。
哥布林杀手向前翻滚,跟小鬼擦身而过,把手撑在地上站起身。
「GBBG……!」
小鬼手中拿着燃烧蓝白色火焰的剑。
厚重的剑刃跟矮小身躯毫不相衬。小鬼用双手拎着那把剑,晃来晃去。
「……」
受害规模。有无冒险者探索过这里的纪录。这些情报闪过脑海。
哥布林探索遗迹,发现魔剑的机率。不高。既然如此。
──在小鬼之前。
恐怕有冒险者来过这座遗迹探索。
然后中了陷阱,不然就是掉进洞里骨折,动弹不得,饿死在里面。
遗憾的是,于此处迎接冒险终点的人,持有魔法武器。
──不过。
就算魔剑足以构成威胁,哥布林本身不可能有多大的威胁性。
哥布林杀手如此告诉自己,在铁盔底下吸气,吐气。
低头看着手中的剑──短剑,转动手腕。
该做的事没变。不管敌人有没有魔剑,还是自己会不会因此丧命。
「GORRRGGG……」
看到他慢慢测量距离的模样,小鬼不知道做何感想,发出嘲笑。
觉得他在害怕吗?小鬼无法将自己的危险性和魔剑的危险性分开来思考。
所以哥布林选择上前。举起魔剑,步履蹒跚。
所以,哥布林杀手也冲上前。
他没有想太多。不靠近就砍不中。假如把武器扔出去,因此失去它,太危险了。
魔剑从正上方砸中那肤浅的想法。
「GOOROGBB!!」
「唔……嗯!?」
哥布林杀手用盾牌挡住(Parry)攻击。不,真的可以这样说吗?
锐利的魔剑将盾牌表面削下一块,如同在用热刀切奶油。
可是,剑刃确实被弹开了。哥布林杀手接受这个结果。一只手臂跟盾牌。简单的计算。
他强行拿断剑刺向前方。感觉得到剑刃陷进肉里的触感。很浅。
「……GOORG!?」
「……啧。」
他咂了下嘴,迅速向后跳。
小鬼的剑法十分拙劣──思及此,他露出扭曲的笑容。明明他自己也对剑术没有深入的瞭解。
他转动手腕,重新拿好剑,举起盾牌测量距离。
──该做的事没变。
持有魔剑的哥布林还是哥布林,魔剑也终究只是一把剑。
哥布林和他,没有任何区别。
「GORG!!」
「……!」
哥布林杀手快步冲上前。
小鬼不悦地低吼,举起魔剑。因为它没有其他手段。
所以,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火花于脚边爆发,魔剑敲在地上。
「GBBB……!」
「喔喔!」
他踩住剑身。剑柄在小鬼手中转了圈,从手中掉落。这样就结束了。
哥布林杀手继续向前逼近,用断剑砸向小鬼的额头。
「GOBBGRG!?」
剑刃发出沉闷的声响陷进去,小鬼身体后仰。额骨似乎是最硬的骨头。他又敲了一下,再一下。
是姊姊教的吗?想弄碎石头时,把它加热后再淋上冷水即可。
牧场外围确实有岩石,会妨碍他们干农活。回去后把它们弄碎吧。前提是回得去。
第五下跟敲碎鸡蛋一样,脑浆、鼻水、鲜血四溅。
据师父所说,大脑好像是用来制造鼻水的器官,没有其他功能。不过少了大脑就会死。
「……这也没什么。」
哥布林杀手低声呢喃,踹倒不停抽搐的尸骸。
吐气,调整呼吸。他彻底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来杀哥布林的。
从村里偷走蔬菜的哥布林,拿这座遗迹──洞窟──怎样都好──当巢穴。
他重新计算自己杀死的哥布林数量。五只。加上这只就是六。
足迹的数量、排泄物的量。居住空间。族群规模。他翻出所有微薄的知识。
──这样就没了,吗?
他觉得应该不到十。规模这么大的话,他们会想要娱乐活动……想要其他消遣。
既然没有采取那些行动,代表拥有这把魔剑的小鬼,应该就是整个族群的头目。
哥布林杀手再次吐气。头昏脑袋,脑袋沉甸甸的。
偶尔──真的是偶尔──他会想要抛下一切,缩在地上。
即使只有一瞬间,每当那种想法闪过脑海,他都会非常烦躁。
那样等于是要放弃一切,任由小鬼为所欲为。
──开什么玩笑。
他拼命站稳脚步。跟在下豪雨的村子时做的一样。踩在小鬼的尸体上,站起来。
「…………」
然后──他发现。
有一股腐臭味……不对,不是小鬼的。弥漫于空中的这股气味是……
──不同的生物吗?
他能在那个瞬间立刻反应过来,躲进阴影处,值得赞许。
至少在疲惫不堪,无法正常思考的状态下,已经算做得很好了。
冲到岩石后面的哥布林杀手,从铁盔的缝隙间看见眼睛。
眼球,巨大的眼珠。那是他最初的印象。
拥有巨大的眼球、四肢、嘴巴,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走路。
眼睛散发诡异的光芒,不像理智正常的样子──虽然这只怪物本身就不正常。
「NOOOOOOTTTHHHHHHIIIC……」
怪物发出不明的咻咻声,用刺耳的声音大笑。
有点像小鬼。但它不可能是小鬼。
目露凶光的小鬼直盯着他──明明他躲在岩石后面,却看着这边。
「……!」
他不相信第六感这种东西。仅仅是在觉得被看见的瞬间移动了。
白烟随着水滴在滚烫铁板上的「滋」一声喷出。
他前一秒还踩在脚底的石头地面融化、崩解了。
怪物的眼睛──视线──贯穿了那里。邪眼、魔眼,诸如此类的童话故事中的词汇。
「……既然如此……!」
哥布林杀手反射性行动。
他一个动作抽出探进杂物袋里的手,把手里的东西扔到空中。
怪物的眼睛追着它──正确地说,是哥布林杀手冲出去让它追。
被视线贯穿的那个物体──蛋壳,立刻「啪!」一声炸开。
暗红色粉末四溅,于遗迹内飘散。
那是磨碎毒虫制成的催泪弹。敌人拥有眼鼻,就不可能无效。
「NOOOOOOTTTHHIIIC……!」
虽然不知道怪物受到了多少刺激,它放声嘶吼。
哥布林杀手迅速屏息,冲进烟雾,跳向空中。
怪物抬头看过来的瞬间,他吓得全身不寒而栗,但他并未因此却步。
「喔喔喔!!」
他用沾满哥布林脑浆的断剑,刺向如同一颗球的巨大眼珠。
从剑上传来的却是异样的手感,惊人的弹力用力把剑从他的手中弹飞。
「……啧!?」
没有受到伤害(Damage)。怪物嘎嘎大笑,眼睛瞪着他。
想避开视线,这座洞窟──遗迹太狭窄了。他反射性举起被削下一块的盾牌。
无论那家伙的眼睛是什么东西,就算挡得住攻击,顶多只有一、两秒。要在他争取到的几秒间做什么?
他毫无头绪──
「一般的武器对那家伙没用。」
这时,一阵蓝风拂过遗迹。
风是美丽的森人女子的形状。森人剑士。
雪白的手掌握着闪亮的剑,连同纤细身躯一起如同旋风似地旋转。
在哥布林杀手眼中就像火花迸发,弹开怪物的视线。
是招式,还是武器?抑或是磨利的剑刃达到了镜子的效果?
「NOOOOOOTTTHHHHHHIIIC……!!!??」
唯有怪物在眨眼的瞬间惨叫着向后仰的事实,是无可撼动的结果。
「咿──咿呀!!」
剑刃紧接着刺出──被目标吸近。
纵向剖开怪物的眼珠,彷佛划出了一条线。然后──
「──」
眼珠干脆地分成两半,喷出大量体液,静静往两边坠落。
怪物亡骸从身体溶解的部分开始化为泡沫,逐渐消散,有如一场恶梦。
最后只剩下──残留在石头上的些许污渍,以及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丽的森人女子。
「魔法武器才有效……怎么?不就掉在那吗?」
女剑士拎起燃烧着蓝白火焰的剑,哥布林杀手却没有看它。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的,是石头上如同黑影的污渍。
肯定过没几天就会干掉、消失不见吧。
「……刚才那个,是什么?」
「不知道。」
她的回应简洁易懂。
女子一手把玩着魔剑,一手将自己的爱剑插进背上的剑鞘,耸耸肩膀。
「那种东西,叫它大眼珠(Bem)就行。反正没什么大不了。」
「……巨大眼珠的怪物(Big Eye Monster)……吗?」
哥布林杀手像在低声沉吟般咕哝道。
到头来,哥布林这种生物──就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远比这只「没什么大不了」的生物差劲……因为是不值一提的怪物。
「话说回来……你怎么穿得这么破烂?」
森人用那双让人联想到宝石的眼睛看着他。
经她这么一说,哥布林杀手低下头,发现自己的铠甲腐朽、崩落了。
他现在明白了,那只怪物的视线──腐败的视线是什么。
「我有事要去里面……你最好回镇上一趟。」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
森人剑士身轻如燕地消失在黑暗深处后,他依然一语不发。
仅仅是茫然地──呆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