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39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艾登看着那如影子般无声无息地出现的男人——劳·洛兹布兰达,因恐惧而僵住。

——绝对忘不了的,百年祭的那天。

与魔神战斗时,艾登被劳带出战场。虽然杀你很简单,可是露露莉并没有如此期望,所以不会这么做,赶快从眼前消失——劳这么说,放了艾登离开。

对方以不把人当人看的冷酷视线看着艾登。那是习惯杀戮的眼神。与一般冒险者截然不同的异样气息,使艾登本能地畏缩,感到恐惧。那些感觉深深地刻在艾登身上,甚至即使到现在,还是会出现在恶梦里。

那时候,艾登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不想被公会逮捕、不想被魔神吃掉——艾登没有多余的心力思考那些事,只是单纯地害怕这个男人,所以拼命逃离。

最后,艾登流落到无法之地古纳萨斯。在这个聚集了有各式各样隐情的人的城市生活,终于使艾登隐约明白了劳是什么样的人。

那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的气息。

艾登在古纳萨斯见过不少气质与劳相似的人。他们都是生活在没有道德、常识或爱的环境下,脱离了一般人类规范的人。是在不想被杀就只能杀人的世界活下来的人。

曾经沐浴在那种人发出的杀气下的艾登,当然无法不对劳感到恐惧。回过神时,他的身体已经擅自行动,大幅后退了。艾登焦急地大叫。

「等一下!我什么都没做哦!是露露莉自己来找我的!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哦!?」

「好了好了,不用这么害怕啦。我又没打算对你做什么——」

劳一脸没事地耸肩。绝对是骗人的,艾登满头大汗地心道。

因为他全身都感受到劳发出的威吓般的杀气。只要你稍微轻举妄动,这次就会毫不犹豫、不由分说地杀了你——就像在这样表示。

没发现劳的杀气的,只有露露莉而已。她毫无所察地偏着头,向劳发问:

「劳?你怎么会在这里?」

劳瞥了艾登一眼,轻笑道。

「没有啦——我偶然、刚好也有点事来这里了——」

「怎么可能!?」

「比起那个,我听到你们刚才说的话了——」

劳倏地眯起眼睛,以锐利的眼神看向艾登。

「——你说『不当冒险者了,现在身体没有以前灵活』?」

那是看穿一切似的眼神。艾登肩膀微微一颤,沉默了几秒后,他别过脸逃避劳的视线,小声回道:

「……是啊。不行吗?在那之后,我连盾牌都没拿过了。」

「哦——是这样啊。」

劳说着,右手一闪。

「!?」

那是瞬间发生的事。艾登连反应都来不及,劳便在眨眼间缩短距离,钻进他怀里。劳右手反握着原本不知道藏在哪的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艾登颈部。

「劳!?」

那动作过于自然的攻击,使露露莉困惑地叫出。艾登只能紧急地举起左手护住自己的脸。劳的短剑深深地刺入没有穿戴铠甲或护手,毫无防备的手臂——

不对,劳的短剑在刺中艾登的手臂前,倏地静止下来。

「……!」

彷佛时间停止似的,艾登与劳、露露莉于数秒间动也不动。

劳最先打破寂静。

「果然啊。」

「……什、什么果然……?」

「他的防御方式,还留着盾兵的习性。」

「!」

露露莉一惊,看向艾登。就连艾登也是,直到听了劳的话,才注意到自己习惯的防御方式。

「一般人的话,会变成缩起身体的紧绷防御姿势。可是盾兵相反。」

劳在手上旋转短剑把玩,说道:

「把惯用脚向前踏出,重心移到前脚,以全身之力『扛住攻击』。因为假如重心稍微偏后就会被打飞,同伴也会因此被攻击。」

劳说的没错。虽然艾登紧急地以左臂保护脸,但与其说是畏惧突然的攻击,不如说是要接住短剑似地让身体稍微前进。

被指出下意识的习惯,使艾登无法说话。劳无视他的反应,继续道:

「被攻击时的反应也不慢,虽然怕我,还是能反射性地摆出那种防御姿势。身体没以前灵活什么的,是在说谎。」

「……」

「在酒馆被那个大块头攻击时,你也是同样的姿势。所以也不能说是这次偶然摆出了过去习惯的动作。」

听了劳的话,露露莉惊觉一件事,睁大眼睛。

「劳,难道你也看到酒馆里发生的事了!?那帮我一下也可以吧……!」

「我说啊,如果你这么想,就不要一个人呆呆地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啦——」

「呜……」

「然后呢?如何?艾登先生。」

劳笑嘻嘻地发问,艾登回不出话。

「……」

艾登解除防御姿势,重新站直身体。他垂下视线,沉默不语。露露莉与劳安静地等他开口。

劳说的没错。

艾登的身体根本就没有变迟钝。因为他每天都不间断地做着盾兵的基础练习。明明没有任何机会再次成为冒险者,过去使用的盾牌与护具却都没有丢弃。他对那些装备恋恋不舍,一直锻炼着身体,等待不可能来临的出场机会。

劳完全看穿了他依依不舍的愚蠢想法。

「……我没办法死心。」

沉默良久之后,回过神时,艾登已经开口了。

「明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当冒险者了……可是只要想到自己的盾兵生涯,结束在那种情况下,就……」

一旦开口,话语就如溃堤似地不停涌出。艾登说出了所有无法舍弃的眷恋与后悔。

「像笨蛋一样听信花言巧语,无视自己的软弱,单方面地憎恨过去的同伴,伤害她……!什么都保护不了,什么都无法打倒,只是一味地逃避眼前的一切。自己盾兵人生的最后,就是那种悲惨又难堪的样子吗……!」

——啊啊,究竟要让我难堪到什么地步?

艾登不由得对自己感到傻眼。

当然,说这种话只会被人笑而已。明明是自作自受,还用受害者的姿态,专说对自己有利的话。

但他得到的回应出乎意料。

「没有任何留恋、完美地结束一切这种事,本来就很奢侈啊。」

如此低语的,是劳。艾登讶异地抬头。

「过去做了一堆错误的选择、过去的自己是无药可救的蠢蛋,反正最后都会充满后悔。」

劳的眼中没有任何嘲笑艾登的色彩。虽然像在看着前方,但他并没有在看眼前的事物,那些话,似乎也不是在对艾登,而是对着什么人说的。

但是那种感觉也在眨眼间消失,劳轻笑着耸肩。

「不过,你的话只是自作自受而已吧?虽然我是这么想的——反正都会后悔,还不如别固执了,放手去做想做的事,不好吗?」

「……可是……」

「艾登,拜托你,希望你能担任盾兵!」

露露莉趁机逼近艾登。

「我希望你能和我组队!」

「……!」

被露露莉的气势压倒,艾登后退一步。而劳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绕到了艾登后方。劳威胁似地把玩着短剑,装模作样地道。

「真奇怪——这里明明有对盾兵有留恋的家伙,和需要盾兵的家伙,利害关系应该一致才对啊。」

「……!」

前有露露莉,后有劳,使艾登无处可逃。而且劳还一副不听话就杀了他似的态度。

所以,艾登无法拒绝——这该说是找借口吗?

「……只、只去一次……」

艾登总算死心,说道:

「我只和你们去迷宫一次。我也可以趁这个机会斩断留恋。这样可以了吧!?」

露露莉的表情亮了起来。为什么能对曾经不讲理地痛恨自己,对自己说了很多过分的话的男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呢?艾登实在无法理解。露露莉开心地道:

「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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