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临时烤的面包,所以不怎么饱满,不过圣经里也有几个用无酵饼招待客人的故事。
用手将烤好的面包撕开递给盖杰特,盖杰特又将它撕开递给他的同伴。
「我们祖先的村庄,是为了镇压这世界的灾祸,才被献祭给猎月熊的」
吃面包之前,盖杰特说到。
仿佛在说自己不是因为被食物引诱才开口的。
「至少,这个说法在我们一族中是这样流传下来的。在此之后,我们一族就长期过着流浪的生活,日复一日,毫无目的的旅行」
盖杰特一边说着,一边面无表情地啃着面包。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们一脸困惑,但还是用力地啃着面包。
在森林的生活中,很少有机会能吃到小麦面包。
「而我们的村子,传说就沉在那湖底下」
所以是祖先的土地。
如果说这是非法居住于森林的人们,为了证明自己居住于此的正当性而编造的故事,那未免太过巧合了。
「……你们知道猎月熊的故事吗?」
盖杰特的表情非常复杂。
像是困惑,又有点卑微,但又充满希望。
多少能理解他们的反应。这就像在极为遥远旅途上,偶然遇见了知道故乡故事的人,这种情况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在如今的世界中,知道猎月熊传说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据说这里是数百年前,在古帝国的时代,猎月熊猎下月亮的地方。而且还有千人队长的日记,记载了当时的状况」
「……」
盖杰特看起来相当震惊,他身后的年轻男子们也愣住了。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他们其实并不相信传说吧。
然而传统与习俗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抛弃的,面对苦难的历史也必须要有某种依靠。
例如,自己之所以居无定所,是因为将故乡的村庄献给了崇高的神之类的。
「那、那么……难道……我、我们代代相传的故事……?」
盖杰特乞求般的视线,让我有种点头的冲动,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因为格兰特他们也在看着。
他们生活在乌邦,抱着在严酷生活下的人们应有的,朴素而坚定的信仰。迦南甚至受当地圣职人员之托,到处为聚落的祭坛进行祝福。
身为黎明枢机,对待异端必须慎之又慎。
「我并不清楚。但是,传说或许是完全虚构的,也或许是基于某些历史事件的。而我认为,至少这个故事应该属于后者。听探矿师们说,湖泊周围过去似乎发生过大规模的地形变化。至于那是不是由猎月熊造成的,出于神的教诲不敢妄言,但你们的祖先的村庄在那湖底,大概是──」
我没说「大概是真的」,但盖杰特似乎是听懂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盖杰特在说话间,泪水夺眶而出。
不是慢慢渗出,而是突然如雨滴般坠落。
他们一定是因为那族内代代相传的传说,无论到哪里都觉得没有容身之所吧。越是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周围的目光就越加冷漠。
但如果支撑他们度过严酷流浪之旅的,也是那个传说的话。
为了平息世上的灾祸,而将村子献给猎月熊的骄傲。
即便知道那只是谎言,但要说他们所拥有的,也唯有这份骄傲而已。
现在,在这里,有个陌生人说,这不完全是谎言。
就算猎月熊不存在,祖先的土地也真的在那里。
盖杰特擦去眼泪,整理坐姿,挺直背杆。
看他的样子,他或许并没有外表上看起来的那么老。
「我心意已决。就算不能像祖先那样拯救世界,我也要为族人牺牲自己」
盖杰特双手拄地,抬起头。
「教会的使者啊,你们的神从未聆听过我们的话语,但你不同。正是因为信赖这样的你,才向你请求。请用我的生命作为交换,帮助我们一族」
盖杰特背后的男人们也慌忙双手拄地。他们原本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来充当诱饵的吧。
格兰特将他的胡须弄得沙沙作响,缪里则是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而我,已做好了背负黎明枢机之名的觉悟。
作为人们的希望,成为带来黎明之人。
「请交给我吧」
听到回答,盖杰特等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你打算怎么做?」
回到悬崖上,格兰特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他们是居住在深山里,粗犷不羁但信仰虔诚的教会信徒。
假如教会将盖杰特他们视为异端,格兰特他们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将箭头转向他们。
或者,更现实的说法是,他们认为若放任被视为异端而遭追捕的人留在森林里,会严重阻碍开辟通往南方道路的计划。
「他们显然不是坏人。关于猎月熊的传说,也不会立刻就被认定为异端。格兰特先生,你村里应该也有几个圣经上没有记载的传说吧?」
「这、这……是没错……」
格兰特退缩了一下,但立即就不悦地说到。
「可是,我们村子从来没有被视为异端」
「是的。同样的,被视为异端的人得到赦免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我想和选帝候谈谈,照顾一下盖杰特先生他们」
格兰特一时间哑口无言,但最后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是要认同异端吗?你不是在对抗教会的不公吗?」
格兰特说得没错,但圣经仍有解释的余地。
而且,我瞥见的,是缪里。
「请冷静一些。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由神所创造的,即使是猎月熊也一样」
「……」
格兰特似乎觉得我在强词夺理,不悦地瞪了我一会,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然后移开了视线。
「……选帝候那边,就请你去解释了」
「当然了」
格兰特挠着脑袋离去,去和同伴讨论接下来的事情。
我将视线转向了代表全村被捕的盖杰特。
他颓然坐在湖畔,凝视着湖面。
「你真的认为那个爷爷的村子沉在湖底吗?」
「就算是真的,也不会留下什么证据吧。那个故事实在太古老了,而且探矿师也说这座湖原本是在更上游的」
曾一度被埋没的山谷,经历了多次泛滥、崩塌,最后才在现在的位置稳定下来。
那么,即使过去真的有村子沉入湖底,那连一根柱子都不会剩下。
「比起那个,我更在意的是所谓的平息灾祸」
「你相信吗?」
当然,这指的不是猎月熊的存在。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狼的女儿。
「那些人是站在熊那边的吧?明明那家伙才是灾祸的源头」
虽然缪里说话难听,但极少用带刺的语气说话。
对她而言,猎月熊是古代狼族的仇敌,是极为痛恨的存在。
她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有力地告诉我,那才是世界灾祸的源头,绝不是镇压了灾祸的存在。
「的确,人们常会用信仰的力量,去积极地看待痛苦的事。或许他们祖先所遭遇的惨剧,就是被他们重新解释为出于某种伟大的目的,借此获得慰借。也就是说──」
「大义」
有点惊讶于听到了这个晦涩的词语,缪里则是耸了耸她纤细的肩。
「我不觉得有那种东西。猎月熊就只是毁灭了世界而已」
我所知道的猎月熊的传说,给我留下的印象也是个蛮横无理的异教之神。
是暴力与毁灭的化身,横行于世界,然后像小孩突然玩腻的玩具般消失。
「崇拜猎月熊是错的,所以我要叫醒爷爷他们。大哥哥,你不是一直都想做这种工作吗?」
前半部分是因为无法容忍可恨的猎月熊受到人们的崇拜,后半部分则是在故意挖苦。
大概是对我之前对她训话训个没完,还念了一大段圣经给她听的事耿耿于怀。
「是啊。盖杰特先生他们只要做个样子向教会祈祷,异端问题应该就能解决了。而且要在这里开路的话,有熟悉地形的人帮忙也会比较方便」
「擅自下悬崖的时候,真的是让我大吃一惊」
就结果而言,盖杰特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若非如此,背上恐怕已经插满了箭了……但转念一想。
「有你在,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吧?」
缪里巧妙地将高兴和不甘心同时写在脸上,用力地拍着我的手臂。
「真觉得这么说就能糊弄过去吗?」
「我是认真的」
不然我不会去冒那么大的险。
缪里似乎还是不太服气,但还是抱着胸,看着在湖畔的盖杰特说。
「不过,那时候大哥哥威风凛凛的样子,或许真的有点帅啦,但是……」
缪里好一会儿没看向我,一直噘着嘴。
我轻轻笑了笑,回答道。
「因为我是黎明枢机的见习生嘛」
抱着狼徽的小骑士看着我,叹了口气。
仿佛在说我们的主君是真的不太聪明。
「在国王面前也要保持哦」
「有克里凡多先生在,肯定没问题的」
缪里一副吃到苦草般苦涩无比的脸。
异端的传闻是真实的,但盖杰特他们应该会得到宽大的处置。
通往南方的路,即将开启。
「胜利就在眼前了」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缪里轻轻叹息一声。
静谧的湖面上,一条鱼轻轻地掀起了波纹。
格兰特等人的探险队中会有大部分人留在湖畔,由我和缪里,以及几个向导带着盖杰特前往乌邦。
不知是因为已经走过了一次,还是已经有所锻炼,回程比来时轻松了许多,路上分散设立的据点也帮了不少忙。
此外,盖杰特似乎也早已习惯了严酷的森林生活,脚程比缪里还快。
一路上,还听到了关于他们家族历史的点点滴滴。
据说盖杰特幼年时,出生在离海不远的村子里。土地因含盐量过高而十分贫瘠,但因为是遭人遗弃的土地,所以外来者也得以在此定居。他的祖父一辈,似乎就是在那个时代迁居至此的。
然而,由于一直以来坚守祖辈的传统与故事,盖杰特一族在本地似乎一直受到排斥。
盖杰特说,生活并不轻松,他们也经常与当地人起冲突,但还是能够过上稳定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异端审问官来到村里,安稳的生活被打破了。
盖杰特一族因将猎月熊视为神圣的象征而遭到审问。有些人被异端审问官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盖杰特认为,也许是因为是父辈的辛勤开垦,让土地变得肥沃,引来了当地人的嫉妒,但真相已经无从知晓。
于是他们收拾家当,踏上旅程。但是当时大规模战争已经逐渐平息,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四处游荡,非常引人注目。
再加上异端审问官的追捕,最后他们只能前往寻找只在枕边故事中听过的祖先之地。
因为那里至今仍是一片极为深邃的森林,没有人会冒险踏进那块土地。
他们怀着不安与希望,经过许多陌生的土地,终于在抵达祖先曾经离开的森林时,发现了不幸之中的一丝幸运。
祖先的土地上,有一名失散已久的族人后裔,正独自在那里过着平淡的生活。
得益于那名知晓如何在森林里生活的族人的帮助,盖杰特他们才能建立聚落,在没有人挨饿的情况下设法生存到了现在。
在故事的结尾,盖杰特低声补充道。
他们只想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
要在长期无人踏入的森林里开路,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是入侵者。不过杜兰选帝侯也曾历经苦难,所以很有可能会与盖杰特他们产生共鸣。
而且,自己也打算站在盖杰特他们那边。
这是在一路上观察盖杰特后所得的结论。若要说他们是否算得上是需要进行异端审问的异端,我完全不这么认为。
当今世上,仍有许多人信奉着当地自古流传的神话或超自然存在。若论那些自古传承至今的奇特习俗,即使在繁荣的教会城市里也并不罕见。
就连教会本身,也对异教教义展现出了各种形式的灵活性。
例如,各地的古老神只,大多都转化为圣人、天使或精灵等形式的存在,以教会之名留存至今。
所以我也向盖杰特提议过走这条路,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有摇头。
他当然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但是,经历过挖出苦树的根,用水软化树皮以果腹的冬天,自然会有无法舍弃的东西。要说服族人,恐怕是困难重重。
而且,还要担心格兰特等乌邦人民的反应。他们信仰纯朴,反而容易固执己见。
不过,乐观的看,迦南已经在乌邦周边的聚落走过一圈,得到了人们的敬仰,相信他能处理好这件事。
这么想着走着,或许是因为人数不多,比去程少用了三天就抵达了乌邦。
从杳无人烟的土地突然回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从山口俯瞰乌邦的城景,令人异常亲切。
「这里就是……乌邦吧」
「是的。我们计划从那座城市,经由湖泊,开辟一条通往南方的道路」
在路上,我已经向盖杰特告知了这个计划。只要让他看到这个计划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应该能让他们在一族的信仰上有所妥协。
「但是,湖周边太过遥远,又是深邃的森林。如果有了盖杰特先生你们对这片土地的知识和协助,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帮助」
「嗯……」
这时,缪里随口说到。
「只要把路修好,就能让讨厌的教会乖乖闭嘴」
缪里的话让盖杰特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对于这个继承了狼血的少女而言,若问她要站在盖杰特还是教会那边,即使她痛恨着猎月熊,也会选择盖杰特。
「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对抗如此可怕的教会,只是一直在逃跑,感觉那些家伙手眼通天无处不在。几十年来,我们一直过着草木皆兵的生活」
支撑教会权威的,是异端审问官。
对于没有任何后盾的盖杰特他们来说,光是逃跑恐怕就需要相当的勇气和努力。
「我之所以能战斗,都是因为得到了太多人的帮助,到现在都还觉得像在作梦一样」
盖杰特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虽然同样是教会的人,但是立场却不一样,对『精灵』也很宽容。可是,选帝侯会对我们一族有所慈悲吗?」
「应该会的」
说服他们是我的责任。
盖杰特看着我,原以为他会责怪我的回答不够确定,结果他却露出投降般的眼神。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永远躲藏在森林里。就像祖先献出了村子一样,或许我们也要献出某些东西,才能得到某些东西吧」
那是指虽然艰辛却不受任何人支配的森林生活,还是指祖先们为了平息世界灾祸而献出村子的骄傲呢。
「顺便问一下,猎月熊想要你们村子的理由,有流传下来吗?」
「没有流传下来。就连在古代帝国时代,阻挡帝国大军的传说,也是从你们口中第一次听说」
「教授盖杰特先生你们怎么在森林里生活的人呢?」
「应该……也一样吧」
先一步居住在森林中,与盖杰特他们同样传承着猎月熊传说的祖先的后裔。我也很想听听他的说法,可是那个人似乎是个隐居的修士,居无定所,经常在森林里流浪。
盖杰特他们曾多次请求他住在聚落里,但都被拒绝了。
听到这件事时,缪里嘴巴嚼个不停,似乎有话想说。可能是认为他是非人之人吧。可是非人之人若要避人耳目,就没理由邀请盖杰特他们进森林了。
「按照盖杰特先生所说,有好几个家族都传承了猎月熊的传说」
「的确如此。就在往南穿过森林的村子,作为用来吓唬小孩的古老传说流传了下来。他们也对我们的存在也很惊讶。我想,大概是祖先将村子献给猎月熊以后,在生活的地方上面起了分歧吧。而我们这一族,就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新天地了」
缪里对这类冒险故事通常都是带着梦幻般的态度去看待,但这一路上,她一直都是认真的表情。
可能是因为猎月熊也参与其中,也可能是他们的历史让她想到了新大陆的事情。
「在森林里引导我们的那位大人,是某天在修道院修行时突然受到灵感的启示,引导他到那座森林去。说不定,就是你们口中的神,为了我们一族,先将他引导到森林里的」
盖杰特笑得颇为讽刺,但从他的言语中来看,他似乎对教会的教义也知之甚详。传授森林生活知识的隐士,似乎也向他传授了正统的教会教义。
不过,那感觉不像是出于信仰,而是为了应付异端审问官。
因为要与敌人战斗,就必须了解敌人的手段。
「但是,我还是不能接受」
盖杰特离开山口,望着乌邦的全景,如同低吼般说到。
「如果说我们的熊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才阻止了来自南方的军队,那为什么在这片土地上没有留下那样的传说?」
盖杰特他们世代相传的,是为镇压世界的灾祸,而献出了村庄的传说。
若灾祸指的是古代帝国军的北上,那乌邦的城市就是被保护的一方。
但是,在最重要的乌邦这里,却完全没有留下相关的传说。
至于可能的情况,不是乌邦薄情寡义,就是解释出现了差错,又或是在杜兰家统治乌邦时的混乱中,古老的传说失传了。
「总之,我认识的男生正在国王的书库中查找资料,说不定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
盖杰特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随着慢慢接近乌邦的城区,似乎比离开前更加热闹。
不知是因为这海拔较高,季节变化较慢的地方也在逐渐接近夏季,还是因为我们先前都待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
然而,等到进城以后,我稍微改变了想法。
「不是错觉,是真的很热闹」
「对呀,而且」
缪里敏锐地打量着酒馆门口,说到。
「有佩戴着不认识的旗帜的士兵」
杜兰选帝侯的旗帜上,是由鹿,剑,盾组成的纹章,与以山为家的佣兵王十分相称。
而酒馆门口那些取出武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制作细节的人,身上佩戴的是鹰与百合花纹章。
「没有危险的感觉……」
「王国的人吗?」
「那么应该会有羊的图案才对」
大概是因为没看到狼的纹章,缪里哼了一声。
「总之先去宅邸上看看吧」
我们带着在城市繁华热闹气氛中不知所措的盖杰特,前往向选帝侯暂借的宅邸。
选帝侯的居所,位于乌邦公共设施集中的广大区域的一角。我们借住的宅邸也在其中,还有阿玛蕾托观测星星的塔、市政参议会和公证人等人聚集建筑,白天人来人往。
即便是在选帝候因蚀的预言而声誉不佳时,聚集者就已不在少数,而现在更是加倍热闹。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身着所谓骑士装束的人。
盔甲上披着有相同纹章的披风,威风凛凛地昂首阔步。缪里投以掺杂嫉妒与羡慕的视线。
哄着吵着要盔甲的少女回到宅邸,发现瓦登和他的同伴们都在那里。
「咦,其他人呢?」
宅邸很大,克里凡多的同伴们也一起租了一块地方住在里面。
可是大厅里只有瓦登和他的同伴们,还有不少人因为没人而变成老鼠模样到处乱晃。
「大家都在宴会厅。街上很热闹吧?」
「宴会?!」
瓦登对眼睛发亮的缪里嘿嘿笑道。
「杜兰选帝侯每天都心情极好」
总比权威扫地而愁眉不展好,但我不认为他是个喜欢在宴会上作乐的人。
「和街上那些打着陌生旗号,四处闲逛的骑士们有关吗?」
「啊啊,就是那样。帝国实力最强大的选帝侯……应该是戈布雷亚吧。总之就是他派了特使过来,巴尔林德选帝侯那家伙甚至亲自大驾光临,现在正在举行欢迎宴会,一片喧闹呢」
作为追求自由而出海的老鼠头目,当然不会对贵族的地位表示尊敬。
「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他们一定会来『接待』你的。做好心理准备吧」
克里凡多留在乌邦,就是为了接下这个任务。
所谓有地位的人,工作内容不是实际去动手干活,而是持续地营造周围人对他的印象。
在我感到无力时,缪里鼓励似的拍了拍我的背。
「顺便问下,迦南先生也在宴会厅吗?」
「迦南?哦,他在教会」
这本身并不奇怪,迦南是个信仰虔诚的人,但是现在似乎并不是个适合礼拜的时间。
「他有他的事情,正在教会和大人物打交道。如果有事的话,我喊人去叫他」
「呃……麻烦你了」
大人物?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请瓦登代为传话。他点点头,对同伴使了个眼色。
「看来森林那边有些收获」
说着,瓦登将视线投向庭院。
不知是在畏惧这气派的豪华宅邸,还是觉得这关系到作为弗尔南村长的权威,盖杰特一到这就说想要净化一下身体,正在井边沐浴。
「关于打通道路的计划,有些……」
听了盖杰特他们的说明,瓦登也对猎月熊的故事有些许疑惑。对于「为了平息世上的灾祸」这部分,他说的话也和缪里一样「他才是灾祸吧」。
「将我方的近况传过去后,得知伊蕾妮雅那家伙正在阿贝克和所谓的商人师父保持联络。同一时间,以王国赠礼的名义,经阿贝克商队之手的各类物资正不断涌入这座城市。」
「街上的店铺里,食物都排列得满满当当的呢」
贪吃的小狼,也在密切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尽管因为这样弄得整个城市吵吵闹闹的,不过的确是比较容易吃到好吃的东西」
我装作没看见老鼠首领的坏笑。
「我觉得镇上的气氛还不错。去教会的人越来越多,你的名声也会扶摇直上」
「有点高兴,但又有点高兴不起来呢」
「嘛,这种名声也是有人在煽风点火就是」
瓦登带着恶作剧一样笑容的话使我皱起眉头,正伸手去抓大厅桌子上的葡萄干的缪里向大厅外看去。
「嗯哼。犯人回来了」
老鼠们也随后听见了脚步声,匆匆消失在墙缝里。
接着我也听见脚步声,门被人猛的推开。
「寇尔大人!」
迦南脸颊带着淡红色,气喘吁吁地冲进大厅。
「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这都是神的保佑」
「当然是这样!缪里小姐也别来无恙」
面对满怀重逢喜悦的迦南,缪里看起来甚至都有点姐姐的样子。
「迦南先生,不好意思,有件急事想请你帮忙」
「急事?啊,如果是宅邸书库的事,成果不……」
我请迦南查阅杜兰家的书库,调查看看有没有关于乌邦地区失传的传说。
「不,我们遇到传承了猎月熊传说的一族了」
缪里随着我的话语手指向窗外。在敞开的木窗正对的庭院中,盖杰特正在一边祈祷一边沐浴。看到这一幕的迦南当即绷紧了脸庞。
「事情说来有点复杂,他们原本住在遥远的地方,因为传承了猎月熊的传说而遭到异端审问官追捕,几经波折之后,终于回到了传说中的故乡」
迦南哦的一声,微微颌首。
「也就是说,寇尔大人想在打通前往南方的道路同时,保护他们的生活,但由于信仰上的问题,因此有必要替他们向神请求宽恕吗?」
「是的,就是这样」
对迦南的领会速度之快感到惊喜。
缪里则是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迦南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接着迦南眯眼望向盖杰特。
「以寇尔大人来看,那些人绝非异端?」
「对。他们只是很重视当地所传承的传说而已。而且有位隐士在照顾他们的生活,他对教会的教义也有一定的理解」
「隐士?」
我将他曾在修道院修行,受灵感引导而隐居森林的事告诉迦南,他闭上了双眼,似乎在脑中慢慢整理这些信息。
迦南不只神学造诣深厚,对教会组织本身也有极深的了解。
迦南终于睁开双眼,轻声说到。
「这实在是相当令人安心的状况。实际上在我们这边,关于森林居民的事情,也稍微变得有些令人担忧。」
「咦?」
「因为就在寇尔大人离开之后不久,有群人来到了这里」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迦南的语气罕见有些带刺。
瓦登在此时坏笑起来。
「不是说了吗,杜兰选帝侯大人现在兴奋到了极点」
迦南对瓦登的话露出有些无奈的微笑,没有明确否定。
「在寇尔大人你们刚离开不久,城里就来了让镇民相当惊讶的访客」
「我从瓦登先生那里听说了,是戈布雷亚选帝侯的特使,和巴尔林德选帝侯本人吧」
「正是如此。尤其巴尔林德选帝侯,他是位非常虔诚的人」
「他从早到晚都待在教会里吗?」
对于瓦登的话,迦南苦笑着。
「他学识渊博,与他的讨论非常有意义,且收获颇丰。我从没这么痛恨过时间的流逝」
听他这么说,我才注意到迦南穿的不是便服,而是如同骑士盔甲般的僧服。既然他刚从教会出来,应该是在里头和巴尔林德选帝侯一起祷告,畅谈神学吧。
「巴尔林德选帝侯就是这样的人,听说他原本就主张支持寇尔大人。但是在大陆上与教会势力正面敌对的风险极高,家臣团迟迟不肯点头。而随着后来艾修塔特和杜兰选帝侯的事接连发生,他们才不得不同意」
动作这么快,与其说是见机行事,不如说是已经准备很久了。
「所以,戈布雷亚选帝侯派特使过来,应该不是巧合」
名为黎明枢机的雪球正从山顶上滚落,大雪崩近在眼前。
他们应该是认为自己该尽快搭上这班车,尤其是在激烈竞争中不能落后于其他选帝侯。
这么一来,迦南先前所说的话的意思也逐渐明朗。
正如海兰所说,局势要开始动起来了。
之前静观其变的人,也变得急于加入。
「所以,大家是想尽快排除掉所有阻碍,打通通向南方的道路吧?」
缪里对我的话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不是在我们前往那座湖之前就已经计划好的吗?
但事情并非如此。从瓦登讽刺的笑容中,也能看出这点。
「人们总说顺风行船,但船这种东西,出乎意料的经不起风啊」
「是在说杜兰选帝侯正被人刻意煽动吧」
走私船的船长耸了耸肩,迦南面色难看地紧闭着嘴。
在对抗教会的战斗中,拥有更多的盟友确实令人安心。
但才刚在艾修塔特学到,盟友既可以是推人一把的顺风,也可以是绊人一跤的浊流。
「在寇尔大人你们出发调查以后,我们这边也进行了讨论。尤其是戈布雷亚选帝侯和巴尔林德选帝侯,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来推动大局」
「士兵和物资」
迦南点头。
「在杜兰选帝侯说明了当地的状况以后,他们强烈主张应该立刻采取行动」
拥有手段,且能毫不犹豫地使用它们的掌权者。
这样的人听了杜兰的说明后,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对于有异端嫌疑的村落,直接铲平就行了?」
「……是的」
看着迦南的身影,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迦南和巴尔林德的相处时间长到甚至会被瓦登调侃,恐怕不只是因为有着共同的坚定信仰而高兴吧。
迦南是想设法控制住这匹横冲直撞的马。
老好人般的黎明枢机不愿见到流血冲突,所以明里暗里一直在努力地劝说巴尔林德选帝侯。
虽然盖杰特已经洗完澡,但仍跪在井边,闭着眼睛。
他可能是认为,自己的行为将决定全村的命运。
这个想法一半正确,一半错误。
这个世界冷酷无情,大到连高傲的缪里有时都会感到害怕。
大到不会顾及人们微不足道的生活。
人们将被卷入这场巨大的动荡之中,道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决定。
人们称之为命运。
「不过,寇尔大人提到隐士,我想我们还是有很大的希望的。因为隐士们都远离人烟,孤独生活,所以经常发生『误会』。我觉得要替那个村子里的人洗刷异端的嫌疑,应该不会太难」
「那曾经遭到异端审问官追捕这件事呢?」
「那个,我想那应该也不是问题。他们一族能离开那块土地,就表示教会只是稍微调查一下而已。要是认真起来,他们连一只老鼠都不会放过」
瓦登听到了后眉头微挑,注意到这点的缪里露出了坏笑。
「为保险起见,我会联系教廷的朋友,调查一下当时的事。相信当时一定有留下记录。而且要是真到了关键时刻,把记录销毁掉就好了。异端审问官终究是教会组织的一部分,没有文件记录,就等于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面对迦南的言之凿凿,我不禁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笑容。
缪里耸了耸肩膀,笑了出来,迦南也显得有点自豪。
「教会无法自清堕落的圣职人员,需要有人来扫清门户」
迦南投向我的目光,仿佛在说黎明枢机正是手执扫帚之人。
「我会立即下山与他们取得联络,这段时间就请寇尔大人先争取点时间」
「好的,我会尽力而为」
尽管我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充满着不安。
而我的表情似乎是透露了这点,迦南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请放心。至少巴尔林德选帝侯,一定会一字不漏地听进去寇尔大人的话的」
「……」
面对微笑的迦南,我也笑了,但笑容有些僵硬。
不敢想象他究竟是怎么描述黎明枢机的,想想都觉得可怕。
「要帮爷爷准备新衣服才行」
缪里看着在庭院沐浴的盖杰特说。
他全身湿透了,连不怎么在乎服装的我,都觉得他穿着原来的衣服去见选帝候会不合适。
不过「新衣服」这个词,实在是意味深长。
仅仅是换套衣服就能改变印象,改变前程。
尽管觉得荒谬,但这就是世界的实际情况。
「让我们加油吧」
「好!」
对于我的低语,迦南认真地回答,而缪里则是看上去有些不满。
我们回到这里的消息,是请瓦登的同伴替我们传达给杜兰的。
因为瓦登说,如果是直接去报告,恐怕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迫应对盖杰特的问题。
事实上,杜兰选帝侯似乎真的很想立刻召见我们。
所幸克里凡多机敏地察觉到情势,提议让我们休息一下。
尽管对众人的干练感到佩服,但也不禁感叹自己已经处于一个连休息都需要事先安排的处境。
之后,我向盖杰特大致说明了接下来的计划,在宅邸里悠闲地吃了顿饭,甚至还睡了一会。
虽然也不完全是出于这种原因,但我们还是等到夜深后才离开宅邸,前往广大领地内的塔楼。
「真的吗,月亮掉下来过?」
正调试着星星观测装置的阿玛蕾托,略显失望地说。
014
「月亮本身还没找到,不过我想那里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地方」
观测装置上装有半圆形齿轮、弓箭样的巨大指针,以及类似天平的装置。阿玛蕾托读取指针所指的刻度,并用羽毛笔逐一记录在手边的纸上。
「你说森林居民里,有人是隐士或修道士?」
「是的」
「所以,他应该是来自我找到千人队长日记的那间修道院,或是他们的人吧」
阿玛蕾托放下羽毛笔,确认了一下水钟,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看来是固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观测。
「我们下去吧」
摆满了观测装置的房间很狭窄。
缪里被星光照耀的观测设备吸引,但一见到密密麻麻的数字就皱起了眉头,看来是当不了天文学者了。
「我在调查猎月熊的传说时,也遇到过几个以口耳相传传承了此事的家族。他们讲述的都是同一只熊的故事,但内容各有出入」
「至少一样都是混账东西吧?」
阿玛蕾托耸了耸肩,将掺了蜂蜜的羊奶倒进锡杯啜饮。她说吃东西会容易犯困,所以晚上只喝这个。
听她说身旁还常备生洋葱,有时甚至还会口含沙子提神。正刚开始热议如何对抗困意时,缪里就用非常冰冷的眼神看向我。
「那间存放着千人队长日记的修道院,是从一个传承了这个故事的家族那里得知的。他们从修道士那里得知,有一本书所记载的故事,与他们族人代代相传的奇妙传说一致。不过,他们家族并没有被当作异端。在我拜访修道院时,修道士也很爽快地让我查看了那本书」
据说弗尔南村曾沉入山谷的水底,许多人因此出发寻找新天地。
有些人顺利融入新环境,也有些像盖杰特他们,将故乡的传说视为神圣的人,无法融入新环境。
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可以告诉我那间修道院的名字吗?迦南先生会帮我详细调查」
「当然可以。那里还蛮大的,说不定还留存有其他东西」
阿玛蕾托环视杂乱的房间,找到一张纸片,写下了修道院的名字。
「不过,你的话里有个地方让我很在意」
「什么?」
「修道士」
阿玛蕾托端详着刚写下的修道院的名字。
「那个修道士,是怎么找到那座森林的?」
「……」
的确有道理。
阿玛蕾托是靠观测星辰来推断湖的位置。即便如此,范围还是相当广泛,是多亏有杜兰家,这个地方掌权者提供的资讯,才得以缩小范围到那一带。
而包含乌邦在内的山岳地带非常广阔,条件相近的土地应该还有好几处。
「说不定只是因为那座森林离留下传说的人住的地方最接近吧」
尽管阿玛蕾托这么说着,但表情仍有些不解,我也觉得不太对劲。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但若猎月熊的传说属实,那甚至根本称不上是偶然。
无非是人们经过漫长岁月,终于找到了真相而已。
「下次,带那个修道士过来」
阿玛蕾托似乎也并不执着于这奇怪的迹象。
在交出写有修道院名称的纸片时,语气也和纸片一样轻。
相比之下,我不想为了带修道士过来,而要多走好几趟那条险路的心情,还比较沉重。
「看你的表情,像是不想再走路了」
被阿玛蕾托看穿,还被她取笑了。
拜访阿玛蕾托的塔的隔天。
盖杰特端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缪里正在帮他整理他的白胡子。
衣服也是迦南向教会设法弄来的旅行用的僧服,让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位旅行中的修行者。
「也就是说我、不、弗尔南村,是把猎月熊当成『精灵』来崇拜……这样子吗?」
「对。在过去教会与异教徒激战的时期,很多人就是用这种方式守护了他们的宝贵传统的。他们将那些被称为神的存在,说成是圣人、天使或精灵,而山川泉水等神圣的地点,说成是他们过去展现了奇迹的地方」
听起来或许像是在强词夺理,但既然神创造了世上万物,那么世上万物就应该都能以圣经的词汇来表达。
我与迦南商量着该如何向杜兰选帝侯解释弗尔南村民的状况,很快就敲定了方案。
猎月熊是天使或者精灵,盖杰特他们只是用当地的语言来称呼,才会被误解为异端。
「治理如此规模城市的人,会接受这种诡辩吗?」
诡辩二字刺痛了我的心,但我只能以现实的角度去回答。
「信仰首先要从形式入手。只要盖杰特先生不会坚持拒绝在祭坛前跪下,我想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他辗转多地,最终回到故乡,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这样的盖杰特,比任何人都现实。
「无所谓。我本就是靠喝泥水才活下来的,亲吻打磨过的石地板这种事,没什么好拒绝的」
听到盖杰特的话,正细心修剪他的胡须的缪里,露出了有点满意的眼神。这个野丫头,就是喜欢这种硬气。
「再确认一件事,你对神的教诲了解多少?」
「我也知晓森林外的生活,所以大致上都明白。雷曼修士……在森林里引导我们的隐士大人有教导过。不过,嗯,我可能会犯乡下人常见的错误」
迦南点点头,低声重复雷曼修士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盖杰特不清楚雷曼修士属于哪间修道院,但迦南说只要调查阿玛蕾托告诉他的修道院及其周边地区,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
修道院之间是类似母女的关系,邻近的修道院大多同属于同一上级机构,名单等资料也都受到严格管理。
对于盖杰特他们曾遭异端审问官追捕这件事,我们则是期待雷曼修士能成为一道防线。假如异端审问官坚持指控盖杰特他们是异端,就等于指控雷曼修士所属的修道院及其上级机构也是异端。
总而言之,就是利用教会组织会偏袒自家人的一面。
原本还在考虑教会组织各方面事宜的迦南,在听完我和盖杰特的对话后,露出了充满信心的表情。
「我认为即便要断言盖杰特先生你们的信仰没有问题,也是可以的,毕竟你们长期生活在森林中,些许小事,想必也能作为不谙世事而被包容吧」
这话若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或许会显得傲慢,但从长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暗书库的迦南口中说出,却有种奇特的说服力。
「这样的话,我们村子就能得救了吗?」
最后,缪里在用牛油把盖杰特的胡子抹得硬梆梆时,他开口道。
我原本想点头,但又重新选择了措辞。
「是你的勇气,拯救了大家」
随后,我们将开辟通往南方的道路,使其成为在这场与教会的抗争中的决定性的一击。
不会让任何人受伤,也不会让任何人感到悲伤。
年迈的森林居民瞪大了双眼,然后肩膀抖动地大笑了出来。
一阵大笑之后,盖杰特露出平静的笑容,看着自己骨节突起的双手说。
「我小时候,也时常目送叔叔或认识的大人们说着要去教会,离开聚落的背影。他们的心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
盖杰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然后再慢慢地睁开。
「就算失败了,我也希望那些看着我的背影的年轻人们,能获得同等的勇气」
缪里退了一步,并不是因为已经整理好了,而应该是对他的决心表达敬意。
「不必担心」
迦南以开朗得不合时宜的声音说。
「这里有黎明枢机在,他可是创造过无数奇迹的人」
迦南看着我,微微一笑。如果是以前,我还会因为尴尬而无法接受这样的视线,但现在接受这个视线的并不是我。
而是黎明枢机。
「在这条与教会抗争的路途上,盖杰特先生,你们的出现,一定有其意义」
没有说这是神的指引,因为对他们崇拜猎月熊的信仰有所顾虑。
盖杰特注视着我,微微颔首致意。
紧接着,敞开的门外传来脚步声,瓦登探出头来。
「宫廷那边准备好了」
盖杰特一言不发,站了起来。
当我向杜兰选帝侯的宅邸走去时,立刻就能感到迦南所说的选帝候们的热情。
毕竟,这些骑士沿着道路站在路旁,身上都有着属于各自选帝候家族的纹章。
「好棒哦,我也想让我们的骑士团变成这样呢」
虽然率领着仅有一人的骑士团的缪里看起来很悠闲,但我光是承受他们投来的视线就已竭尽全力。
尽管他们对我并无敌意,但也并非全都是善意的眼神。这大概源于历史悠久的宫廷里流传着怪僧不时突然现身蛊惑领主的传说。
而且他们平时就见惯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数人都抱着要好好品评一番这个街头热议的年轻小子的心态。
今天还没等缪里开口,我就先换上黎明枢机的装束,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够充分。
在这种场合若是不能取得他人的信任,那些原本可能顺利的事情也就可能会陷入困境。
我明白了外表的重要性,也逐渐习惯了这身打扮。
唯一不习惯的,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和缪里对视时,她都会显得特别高兴。
「杜兰大人,我回来了」
我被带到大厅,手按胸口,以教会的礼仪问候。正式的家臣应该要下跪,但黎明枢机不是任何人的家臣。
所以克里凡多建议说,这么做最合适。
而克里凡多完全隐藏了平时的粗鲁,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王子。他坐在长桌的角落处,对着我露出了坏笑。
只要知道有熟人在这里,就能让人安心不少。
小心翼翼地深吸了口气,挺直背脊。
「你就是黎明枢机吗,还真是年轻啊!」
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从椅子上站起。
杜兰对那满脸通红,蓄着小胡子的男子说。
「巴尔林德选帝候,这样对身体不好」
「哈哈,没事没事。神的庇佑会帮我赶走所有病痛」
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他与迦南描述的形象完全不同。
听说他信仰虔诚,对祈祷与神学辩论的热衷程度甚至能与迦南不相上下,还以为他是个如冰山般冷漠的人物。
结果实际上他却像刚出炉的甜面包一样。令人意外,又相当合理。
见到大腹便便的巴尔林德选帝候在部下的搀扶下笨拙地走来,我几乎可以肯定。
如同再怎么坏的人临死前也会向神祈祷,在温泉之乡纽希拉,也见过很多贵族暴饮暴食,挥霍无度,最后因为患上痛风而接受神的教诲。
我主动上前迎接巴尔林德时,选帝候爽朗地伸出手来。
「听说你是神派来的人,果然仪表非凡」
「过奖了」
「哪里哪里」
巴尔林德的手和看上去一样柔软。选帝候也和扮作圣女模样的缪里握手,少女也以微笑回报那看似亲切的笑容。
「那么,这位就是……?」
巴尔林德视线所指的,是这里最像圣职人员的盖杰特。盖杰特只是默默地深深鞠了一躬,巴尔林德没有靠近,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巴尔林德选帝候,一直让黎明枢机阁下站着也不合适吧」
说话的是个眼睛微微上挑,透出锐利的智慧,一幅典型高级官员模样的人。他穿的是笔挺,棱角分明,仿佛一碰就会被割伤的服装,且能与巴尔林德选帝候轻易对话,显然是戈布雷亚选帝侯派来的特使。尽管说是使者,但他本身的地位肯定也很高。
「没错,没错。那么,黎明枢机阁下,请坐这边」
说着,巴尔林德拉开了自己身旁的椅子,杜兰选帝侯也露出了苦笑。
他看似是个爽朗豪迈的人,但就连像我这样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他打量盖杰特时的样子,才是他最为真实的一面。
如此过度豪爽和蔼,是拉拢人心的策略。
缪里坐在我的另一边,也就是与选帝候相隔的另一侧的座位上,盖杰特在迦南陪伴下站到我们背后。
「那么,我们联盟的人员都到齐了」
戈布雷亚选帝侯的使者这么说了之后,巴尔林德和杜兰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联盟?
缪里老是说「大哥哥会把情绪写在脸上」,于是我尽可能保证脸部肌肉不动,同时扫视全场。
代表选帝侯地位的人们,全都没有要解释的样子。
仿佛那已是理所当然的事,并且话题也在继续进行。
瓦登在宅邸说过。
杜兰高兴过头了。
「三位,是不是该向我们最重要的黎明枢机阁下说明一下事情的经过呢?」
开口的是克里凡多。语气有点失礼,似乎是为了塑造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贵族形象。
这里是远离温菲尔王国的深山之中,围桌而坐的都是权高位重的人。
与其被当成聪明而不容小觑的,大海另一边的王子,或许当个有点傻气但为人和善的贵族,对克里凡多更为有利。
「啊,对。这几天真是忙死了」
说这话的杜兰确实显得疲惫不堪,但脸色很好,声音也很有精神。
已经没有了当初追寻蚀的预言,命令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去找寻天文学者时,那种长期承受痛苦的人特有的悲壮感。
「巴尔林德选帝候,还有受到戈布雷亚选帝侯全权委托的齐亚德阁下,我们这几天都在讨论接下来的事」
杜兰将他们说得像老朋友一样,巴尔林德和齐亚德都对他露出了微笑。看到他们表情的杜兰,脸上也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喜悦。
我甚至怀疑杜兰是不是变了个人,但只要思考一下历史就能明白。
杜兰家的祖先,是传说中的佣兵王。
由于他过于强大,无人能攻下乌邦,帝国便破例设立了第七位选帝侯,将他拉拢为同伴。
考虑到这段经历,不难想象杜兰家在帝国内的地位。
在拥戴皇帝的七位选帝侯之中,他们肯定是一直被当作外人。
而现在,选帝侯中最有势力的两位,都对他投以了莫大的关注。
「巴尔林德选帝候和戈布雷亚选帝侯,都对黎明枢机阁下与教会的战斗关注已久。教会的暴行恶状,在哪里都让人头疼。因此,他们想借这个机会,与黎明枢机阁下一起匡正教会的暴行,才会特意赶来相助」
巴尔林德和齐亚德,都以不同的方式露出了笑容。
克里凡多也在笑,但只有他的笑在性质上完全不同。
在杜兰的说明中,没有提到支援黎明枢机的温菲尔王国。
这时,巴尔林德开口了。
「然而还有很多人想从教会那里分一杯羹,而且随便出手,很容易被那些想抓人把柄的人盯上。所以,虽然我们看到神的教诲被践踏,却感到无能为力,只能为此痛心疾首」
巴尔林德本就涨红的脸更红了,悲叹似的说。
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的,是仿佛将沉着冷静穿在身上的齐亚德。
「这时,杜兰选帝侯潇洒地展现了莫大的勇气。他不仅请来黎明枢机阁下,甚至还计划开辟通往教廷根据地的道路。我们,包含吾主在内,都为自己的胆小而羞愧不已」
「一路上,我们都在讨论,不愧是传说中的佣兵王的后裔」
巴尔林德的附和,显然让杜兰胡须下的脸高兴了不少。
「吾主戈布雷亚选帝侯,因此交付我一项使命,那就是以杜兰选帝侯为中心,建立对抗教会的联盟」
在座的所有人的视线都往我聚来。
每一道视线都具有光是瞪一眼,就能左右他人一生的力量。
尤其是巴尔林德和齐亚德。
杜兰终究是败在了这上面。
我能保持冷静,是因为缪里在桌底下踢了我的小腿。
而且,一直以来关照我的人,大多是习惯笑里藏刀、手段高明的商人。
「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主意。面对教会这样的庞然大物,我除了为自己的渺小感叹外,无能为力。虽然我被称为黎明枢机,但实际上──」
我指着克里凡多,接着说。
「我只是在追随温菲尔王国的各位所高举的旗帜,踏出了自己的步伐而已。如今,我非常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愿意与我共赴新旅程的人」
脸上不自觉地微笑,是在自嘲自己竟能如此流畅地说出这种话。
看看巴尔林德和齐亚德就知道了。
他们是狐狸。
是闻到教会血腥味,想分一杯羹,而立刻出现的坏狐狸。
证据就是,即使我搬出了温菲尔王国的名号,他们的笑容也丝毫未变。如果有流露出不悦的表情,那至少还像个人。
他们对大海另一边的王国没有丝毫兴趣,更不在意是谁最早支援了黎明枢机,点燃了对抗教会的狼烟。
他们所关注的,就只有帝国内部的权力结构。
一听说杜兰选帝侯接纳了黎明枢机时,就察觉到了帝国内部的天平将有重大变动的预兆。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趁这股大潮流还在起步阶段时,就赶快加入进来。
就考虑这点而言,联盟的确是个好主意。
因为巴尔林德和戈布雷亚联手,就能以少数服从多数的道理去阻止杜兰独行。
只要不让任何人独大,自己又能分一杯羹,把过去当外人看的杜兰选帝侯捧成联盟盟主,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代价。
他们的笑容和殷勤就是这么回事。
这时,杜兰说到。
「我们想通过这个联盟,以黎明枢机阁下为中心,推进与教会的战斗。从我的领地开始,往山下平原的教宗领地开辟一条新路,这也得到了两位选帝侯的大力支持。我们要成为对堕落教宗施加制裁的铁锤」
杜兰为了取回他的权威,甚至已经不惜利用蚀的预言,咬紧牙关奋战至今。
拥有如此坚韧意志的他,无疑是佣兵王的后裔,但这份坚韧有时也会成为毒药。
因为一直看着前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无法看清周围。
原来如此,缪里总是在我身边念叨着的,恐怕就是这种事情。
在我们进行调查的这段时间里,这里应该讨论了很多事情,而主导权八成是掌握在巴尔林德和齐亚德的手上。他们以强大的武力和权力为后盾,不断推进议题,杜兰则被他们误导,以为是自己站在最前面。
「我谨代替吾主戈布雷亚,同意杜兰选帝侯的话。同时,吾主也想在信仰方面给予黎明枢机阁下帮助。关于这点,我已在路上与巴尔林德阁下谈过了」
齐亚德这么说着,将话题抛给巴尔林德。
从这情况来看,不难推断他们来到乌邦之前做了怎样的交易。
「枢机阁下的表现实在令人刮目相看,甚至还出现了想沾光的假冒者。艾修塔特的大主教阁下平时虽对教廷态度强硬,可是对底下却管得很松。大主教阁下似乎也想支援,但只有他一个实在不太可靠」
他们也对兼任艾修塔特大主教的选帝侯做了牵制。
说不定是想威胁我,表明他们对帝国内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我们听说,教会要召开大公会议」
「是的,我也听说了这个可能性」
「嗯,嗯。既然如此,我们愿意动员领地内值得信赖的神学家、教会法学者和高阶圣职人员,去支援黎明枢机阁下」
虽然我有很多恩人,但其中教会我世俗知识的那两位,是极为出色的商人。
所以我对此知之甚深,无论是什么天平,最后都会取得平衡。
他们大方的支援,无疑有其代价。
「我学识浅薄,为了不拖累各位,会全力以赴」
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巴尔林德和齐亚德似是在瞬间对视了一眼,但立刻就发出爽朗的笑声。
「哈哈,哪里哪里,枢机阁下真是谦虚」
巴尔林德笑着,齐亚德也在一旁微笑。
克里凡多也在微微低头微笑,但只有这个笑容是真心的。
看来这场闹剧,我算是及格了。
这让我鼓起勇气,这次是我主动开口。
「那么,关于开辟通往南方的道路的事情」
我这么说着,并指向盖杰特,狐狸们的微笑似乎在瞬间变得冰冷。
有关盖杰特的议题,瞬间就结束了。他们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说会准备好土地,让他们搬过去住就好了。
盖杰特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完全没理会他们如何历经艰辛,才来到现在的土地,安定下来,今后又要如何安排等。
齐亚德和巴尔林德反而步步紧逼,坚持要先讨论今后的支援事项。
克里凡多委婉地牵制住他们,以刚结束险峻山路的调查作为借口,征得杜兰的同意后,带我离开会场。
我当时的心情就像在森林深处,从被野兽啃食尸体的现场里救出来一样。
「对你来说刺激太强了吗?」
被散发出兄长般的气质的克里凡多这么一说,稍微能体会那个肆意撒娇的妹妹的感受了。
「算是有一点吧」
「不过你表现得很好」
像在慰劳我,又有点像在调侃我,他捏了捏我的肩膀,拍了拍我的背。
苦笑中,和盖杰特对上了视线。
「……我该把这当成是天赐良机吗?」
自称来自弗尔南村的人们,因为巴尔林德草率的移居提议,以及齐亚德爽快的同意,几乎受到了如同既定事项般的对待。不仅没有考虑盖杰特等人的意愿,就连他们的领主杜兰的意见都没有征询。
就像他们两人在帮忙处理杂务一样,杜兰本人接受了这个结论,但实际上绝不是那么回事。
明明是自己领地的事,领主本人却被忽视。
站在盖杰特身旁的迦南补充道。
「那三位,打算就异端的事不予追究。但是,他们也许会认为,过去被视为异端的人们出现在道路途中,之后恐怕会成为政治上的弱点」
尤其是这条路,是运送匡正教会弊端之铁锤的路。
若在信仰上存在问题,必然会演变成象征意义上的一个污点。
「话说啊」
在回宅邸的路上,缪里在刺眼阳光下这么说。
「羊国的人,好像大部分都是好人耶」
克里凡多听了这句话,表情变得有点哭笑不得。
流露出了像是被戳中要害一样的不甘。
「小姐啊,男人不管到几岁,都希望自己看起来有点坏哦」
缪里咧嘴一笑,露出牙齿,故意抬头向我看来。
「当然,虽然我是这样,但我妹在宫廷里是罕见的老好人。不然也不会天真地站出来要匡正教会的不公」
「那王国里的,其他人也都是那样吗?」
「对呀,我哥和我老爸都烂透了。我们家的晚餐,大部分时候气氛都像刚才那样」
大概就是因为他能这样面不改色地直言不讳,才会有人怀疑他想篡位吧。
然而,在耸肩笑着的缪里面前,他只是个性格随和,贴心照顾人的好大哥。
「我有在马上枪术比赛上看过他,感觉不像你说的那样耶」
「那家伙只是看起来彬彬有礼,一幅纤弱王子的样子。就是这样才好争取那些大贵族的夫人们的支持」
「夫人们?」
「在外面耀武扬威的贵族男人们,回到家也是妻管严。他就是透过那些夫人,操纵那些大贵族的」
缪里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副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的表情。
「嗯,盖杰特先生是吧。我知道你心里很不舒服」
克里凡多和巴尔林德或齐亚德不同,是看着盖杰特的眼睛对他说话。
「虽然你也可以光着脚冲到马车前面,但是他们可没有正经到会被这种事情打动。要是你插手,事情只会更加复杂」
克里凡多耸着肩说到。
迦南对低着头的盖杰特说。
「移居地点的话,应该会是杜兰选帝侯的领地内。据说过去弗尔南村的一带,原本就是以乌邦为中心的领地的一部分。这样想的话,虽然也要离开祖先的土地,但就某方面而言,也算是正式回归故乡吧。就像在村子里换了个地方住一样」
凡事都是看人怎么想。
若要移居到毫无渊源的土地,那是另一回事。但如果是在杜兰选帝侯的势力范围内,至少能安慰自己仍居住在故乡的一部分上。
「针对你们的异端审查,我也会去调查一下。只要知道教会内部的结论,事情应该会有所转机。若各位是清白的,应该能以熟悉当地为由,将管理那片湖的工作交给各位」
「好啦,振作一点」
被缪里搭着的盖杰特,露出了雨过天晴般的表情,苦笑着。
「感激不尽」
盖杰特这么说着,终于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迦南一早就带着护卫,启程前往教廷。
目送他们离去后,我整个上午都在教会陪着巴尔林德。
从昨天在宅邸的对话来看,原以为他的虔诚可能是出于精心算计,但信仰本身似乎是真的。因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几乎没几个人能忍着脚痛在石地上跪地祈祷。
他心里确实存在信仰,希望他能将信仰用于正义。
假如巴尔林德是个坏人,我就能坚定地处理他,但作为选帝候,他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就像条难以捉摸的蛇,狡猾地寻找机会伺机而入。
为了避免被他抓住把柄,我只能用模棱两可的话应付他,不时装作没听见或故意误解等,非常消耗精力。
相比之下,喊着要嫁给我的缪里,反而要容易对付得多。
当终于摆脱了巴尔林德,回到宅邸时,被一个人丢下而闹脾气的缪里,已经做好了上街的准备了。
她把换洗用的便服塞给我并说着「要早点去吃午饭!」,但当我也没多说什么就换起衣服时,似乎反而有点泄气。
然后聊了聊在教堂的事情,缪里说了这么一番话。
「要不要写信请伊弗姐姐早点来啊?她一定可以跟那些人相处得很好的」
的确,要是伊弗也在那大厅里,说不定她会融入到连我都难以区分。
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不禁苦笑。
「要是伊弗小姐加入他们,问题可能会更大」
在自己房间里,露出了狼耳狼尾的缪里,像是见到蝴蝶停在狼耳上般抬高视线,开心地笑了起来。
「和那些人在一起,感觉她会跟他们一起想很坏的坏主意耶」
「因为伊弗小姐是个很公平的人」
似乎是很喜欢我这种迂回的说法,缪里的狼耳拍个不停。
「大哥哥完全可以偏心哦」
「好好」
换好衣服后,缪里用手示意我低下头。我照做后,她替我解开后脑勺的绳结,为我重新绑好头发。
「绑好一点啦,大哥哥还是一样的笨手笨脚」
「要是你礼拜前就起床帮我绑,就不会这样了」
缪里听了不太高兴,用力拉我的头发。
虽然缪里好不容易才爬起来送迦南出发,但要战胜回笼觉的诱惑似乎非常困难。
「对了,盖杰特先生怎么样了?」
昨天在与杜兰他们的会谈中,感觉上是暂时不会追究他们非法居住在森林里的责任。
可是杜兰他们的处置方法,与盖杰特他们的期望并不相同。
这会牵涉到能否说服村民的问题。
「他一直在房间想事情。但有乖乖吃饭,应该没问题吧」
缪里居然拿吃饭当判断没问题的标准,我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咦?怎样?」
把手搭在被摸着头而困惑的缪里的背上,说「我们也去吃午餐吧」
乌邦的街道,显然比我们初次造访时要热闹了许多。
在铁匠工坊门前,巴尔林德和齐亚德的随行士兵们都在热切地挑选着武器,酒馆屋檐下用餐的人也比比皆是。
尽管怀疑其中可能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不过看缪里这么悠哉,应该不会有问题。
缪里在瓦登推荐的酒馆里占了位子,点了一份大量使用了当地的名产奶酪制作的鹿肉汤。
看着坐在对面的缪里,在这祥和的气氛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累了吗?」
「没有……」
说完这句话后,又改口说。
「有一点点吧」
缪里已经撕开先送来的,紧实又有嚼劲的面包,抹上了多到夸张的黄油递给我。
「肚子饿了吧」
如果这是旅行刚开始的时候,我大概会回答没这回事吧。
但是,现在我可以坦率地接受。
咬了一口后,立刻就察觉到了一件事。
「……面包变得更好吃了呢」
「连大哥哥都吃得出来呢。毕竟运送到城里的小麦质量变得很好了」
缪里也张开大到能看见喉咙的嘴,大口咬下面包。
笑嘻嘻地嚼着面包,急不可耐地吞了下去。
然后,在准备吃第二口之前,她说到。
「都是大哥哥的功劳哦,城镇变得热闹也是呢」
「……」
「对吧?」
缪里带着有些人小鬼大般的笑容看着我。
真是的,这丫头真爱耍小聪明。
「娘的话,也有办得到和办不到的事呢,我觉得大哥哥正在做大哥哥能办得到的事呢」
我对缪里的了解,远远不如缪里对我的了解。
就像是投降了一样,吃起缪里递过来的面包。
「未来,应该还有很多像昨天那样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吧」
这不是该对年幼妹妹说的话,但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是系着狼徽腰巾,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专属骑士。
「对呀。要拉拢很多大人物成为我们的盟友,然后从那座悬崖一口气杀到南方去呢」
虽然最后是开了个玩笑,但其实也没有太夸张。
「一直以来,都是朝着一个大目标,不顾一切地努力到现在……」
话音未落,盛在木制大碗中的浓汤就送到桌上了。
缪里满心欢喜地舀起大块鹿肉,盛进自己的碗里。
「要吃掉所有的食物,一点不剩,根本就不可能嘛」
就连贪吃的缪里,也没办法把鹿骨上的肉全刮下来。
当然,只要她恢复到狼形态,就能连骨带肉一起吃掉。与教会抗争也是一个道理。
「大哥哥就是喜欢幻想。希望每个人都能朝同一个目标前进,抱着同一个信念,毫不疑虑地解决所有问题,勇往直前对嘛?」
缪里亮出尖尖的犬齿,咔咔地咬碎着鹿的软骨。
那多半是我在深山纽希拉,描绘各种理想世界时,沾染到灵魂上的东西。
「完全正确」
听到我承认,缪里边啃着软骨边得意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想过」
「你也想过?」
「嗯」
吃完第一块鹿肉后,她用面包蘸着汤,大口吃了起来。
「就是,大哥哥不是说过,要怎么运用我们的力量吗?」
虽然有些紧张,但缪里不是特别激动的样子。
反而是她注意到我的紧张,露出了有些不高兴的笑容。
「只有大哥哥会一直纠结同一件事啦」
这句话虽然很不好听,但我无法反驳。
「挡在大哥哥面前的问题,我大多都能用爪子和牙齿解决。大哥哥要娶我当新娘子的问题嘛,好像有点难,不过也不是不能用爪子和牙齿解决」
我苦笑着,缪里也笑咪咪的。
「可是大哥哥说过,我们使用力量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因为那太像奇迹了」
人与非人之人,正如字面所示,是不同的。他们的牙齿和利爪,与佣兵经过千锤百炼获得的超人类力量完全不同。他们是从根本上就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所以能像奇迹一样解决人类世界的问题。
缪里发现这点时,被她与人类大哥哥之间的鸿沟之深吓了一跳,不知所措。
然而,现在在我面前小口喝汤的缪里,却一点也看不出当时的慌张。
也不明白她为何要现在提这件事。
「可是啊,大哥哥以后还得应付像昨天那种,根本不适合大哥哥的麻烦场面吧?」
「这个……是的」
「而且,我感觉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局面,需要我们接受讨厌的结果」
我窥探般观察着缪里,是因为她的意思是,像拿在手上面包那样叼起肥胖的巴尔林德,浸进河水里,用尖牙咬碎吗?以此作为危急情况下的最后手段。
当我凝视着缪里时,狼的女儿用她遗传自母亲的红眼睛注视着我。
「大哥哥,之前在谈到我们的力量时,说的是我们在解决面前的巨大困难时,会遇到的问题对吧?」
「咦?」
缪里将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拍了拍手。
然后吞了下去,说到。
「昨天在那些坏叔叔聚集的房间里啊,看到大哥哥那么努力,我就想,我觉得我能做的,不只是为了不断向前的大哥哥,扑上去咬那些坏人而已」
缪里站到了我的侧前方,低着头发出低吼。
那是我早已习以为常的模样,但缪里接下来说的话却有些不同。
「以后,说不定会有像伊弗姐姐那样的人,成群结队地来攻击我们吧。虽然大哥哥会很努力,可是总有一天,一定会遇到怎么走也走不下去的情况吧。到时候就算拼命挣扎,最后也会是彻底失败的结局吧」
回想在那场会议中,和在教会里被巴尔林德纠缠的事,的确非常有可能。
他们的自我意识强到连神都会感到惭愧,权力大到足以撼动山河。
至于自己能否在这蛛网密布中全身而退,全部取决于神的庇佑。
不过,真正让我惊讶的,是说出这话的人,是那个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十分乐观的野丫头。
我正茫然时,缪里浅浅一笑。
「所以啊,反过来想,要是真的走不下去,到时候就由我来替大哥哥开路就好了」
「嗯……咦?」
「不是开一条前进的路,是开一条后退的路」
缪里眯起遗传自母亲的眼睛,露出尖尖的犬齿笑着。
「如果要抛下一切逃走,那之后不管怎么样应该都无所谓了吧?那不管做什么应该都没关系啦。那个时候,就是我出场的时候呢」
听起来是自暴自弃的话,却也觉得踏实得不可思议。
因为。
「所以大哥哥只要看着前面,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就好了。不管前面有什么坏蛋,只要做想做的事就可以了。不用怕那些坏心眼的大叔,想怎么还击就怎么还击嘛」
因为,不是有了神的庇佑,而是有了狼的庇佑。
「我不想看到大哥哥愁眉苦脸的样子」
从教会回来时,我的表情有那么糟吗。
不,是缪里在看过昨天的会议后,就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了吧。
因为优秀的猎人,能预见事情的发展。
「谢谢你」
「谢什么?」
「只要知道随时有退路,就能让我大胆一点。而这件事本身,也会成为打开困难局面的基础」
奇迹的用法不只一种,非人之人的力量也是如此。
勇者之所以勇敢,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能击败敌人,还因为他能不顾一切地做出无法挽回的赌注。但如果知道即使输了,也能将局面扳回,凡人也能做出勇者的举动。
聪明又有点坏心眼的狼的女儿,很清楚该怎么运用她的凡人哥哥。而且这个哥哥还是个擅长前进,却很不习惯后退的羊。
这种思维上的转变,实在很难自己做到。
正想着很高兴缪里能和我一起前来时,缪里缩起脖子,舔掉手上的黄油说。
「不过呢,其实我比较希望大哥哥自己跑掉啦」
「咦?」
说完这句话的缪里,看过来的眼神,是被称为能在纽希拉的山中把猎物全部消灭的陷阱高手的眼神。
「因为啊,就算我一直追着,大哥哥从来都不回头看我嘛。所以,我要改变战术,与其硬追大哥哥,不如在大哥哥非回头不可的地方等着,这样大哥哥就会自己扑到我的怀里了!」
「……」
缪里能对抗巴尔林德他们,说不定是因为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嘻嘻。到时候我就用我大大的胸部接住快哭出来的大哥哥,好好哄着!」
到底是谁教她这种事的。
不过,这少女本来就很聪明。
笨手笨脚的哥哥,根本追不上她。
只好不甘心地说。
「也就是说,我好像还要多多努力才行呢」
缪里正要咬下夹了鹿肉的面包,张着嘴巴愣住,稍微思考了一下后,眼睛瞪了过来。
「什么意思?」
「要是她真的像母亲贤狼一样,长大以后恐怕也很难用大胸部去接着」这种话当然说不出口。
「哼。再说,不只是大哥哥啦。那个盖杰特爷爷,虽然他很有决心,可是我还是觉得他很危险耶」
「因为没有地方可以逃跑吗?」
「对。虽然现在看起来是还算安全,但……真的很危险耶。毕竟路只有一条,说不定他以为自己在前进,其实是在正在被推向陷阱呢」
我忽然想起了杜兰的样子。说不定杜兰也是明知自己受了巴尔林德和齐亚德的利用,却不得不这么做。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些事我全都会帮大哥哥盯着的」
当这少女躲在船上的木桶里偷偷跟来时,我又是震惊又是错愕,并且老实说,还觉得很麻烦。
可是她一直在帮我,而且现在,还说要帮我到最后的最后。
没错,就是这样。
「说得也是」
「嗯?」
就像我,过去对缪里做的那样。
此刻的情景,与当时我安抚着知道自己身上流着狼血,而全世界的地图上找不到任何一个能让她光明正大生活的地方的缪里时,一模一样。
有后退的路。
始终在背后静静地守候。
即使,与全世界为敌。
「……你,真的长大了呢」
「嗯咦?」
肉汁从正在大口嚼着面包和鹿肉的缪里脸颊边流了下来。
忍不住苦笑着,轻轻替她擦掉。
缪里脸上带着些许不悦的表情,但也看起来并不是很介意。
擦完以后,我突然也有了食欲。
乌邦很热闹,我们的确可以自豪地说,是我们自己找回了这份热闹。
这趟旅程,是为了找回世界的正义。
不过,通往目的地的路不只一条,而背后同样存在道路。
仅凭这一点,就让我觉得能轻松应付那个令人厌烦的巴尔林德了。
嘴里的面包,散发着浓郁的小麦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