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章 峭壁

1

时间稍微往前回溯,来到去露营的两天前。

上午九点半。

沿着国道139号线往北前进。从这里能看见东侧的富士山,从山顶陷落的大泽裂谷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周围是一片高原,放眼望去,尽是充满田园牧歌情调的景致。由于这一带有好几座牧场,从窗户流进来的空气也因此混入了独特的气味。

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气味,但它让我怀念起童年,所以我没有关窗户,继续向前行驶。

眼前碧空如洗,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今天预定要去位于城市西北部的祖父母家。现在想想,自从离家之后,我一次也没去那边露面,跟祖父祖母也有十年没见了。

CIVIC发出轰鸣声,沿着道路前进。

现在正是适合观光旅行的时期,来来往往的车辆中有很多露营车和观光巴士。

由于这个地区的观光资源相当丰富,以户外活动为目的的人们便经常来访。这里不管是露营场地还是住宿设施都很齐全,我们后天要去的露营地也在这附近。

车子拐进森林中的道路之后,继续往母亲的老家──外神家前进。

「好久没来了。」

外神家是一栋纯日式的宅邸。宽广的前院里有池塘,上面搭着一座桥,院子里栽植的花草树木都养护得很好。

我看见了那个正在为草木浇水的矮小背影,于是悄悄地从背后靠近,接着出声搭话:

「嗨!」

「哇!咦?小勇!?」

「好久不见,阿嬷。」

「你真是的,吓了我一跳。」

外祖母──外神胜乃把手放在胸前大大吐了一口气。

「抱歉抱歉。」

眼前的老人背脊略微佝偻,戴着度数较深的老花眼镜,留着短发,整体看来身材有些丰满。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大概只多了点白头发。

「阿公呢?」

「他去农协了。唉,真是吓我一跳。」

站在大太阳下聊天也不太合适,于是我们走进屋里。在面向庭院的和室里面喝冰凉的麦茶,聊起这几年的事情。

「小勇你高中毕业以后就一次都没有回来了,听说你是三月搬回家里的?」

「对对。」

「至少也回来一次吧。连新年都不露面。」

「哎,因为太忙了啦。」

「你这孩子真是……」

祖母将杯子放在兔子形状的可爱杯垫上,然后站起身来。

「有点心喔。要不要吃?啊,对了,现在家里──」

就在这时,门铃响起。

「嗯?会是谁呢?」

祖母吃力地朝玄关走去,我则是独自喝着麦茶,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墙上的污痕,家具的摆设与柱子上的木纹,这些都维持着原样,不过家用电话、冰箱和冷气之类的家电换成了最新型号。

祖父母家和我家有段距离,所以没办法频繁来访,不过这里充满了童年的回忆,是很重要的场所。

祖母还没有回来。

我探头一看,发现祖母正和一位中年女性站着说话。看样子两人还要聊上好一会儿。那我再看看房子里的其他地方吧。

先去大厅瞧瞧。

大厅约有十五坪大,细长的矮桌并排摆放。在新年或盂兰盆节的时候,亲戚们经常会在大厅里齐聚一堂举办宴会。

这边的亲戚都很能喝酒,而母亲正是其中的代表。家里都是些无酒不欢的人,一有机会就聚在这里喝酒欢笑。那时候的喧闹情景彷佛又浮现在眼前。

「嗯?」

在靠后面的矮桌和电视之间,我发现了一些与这个房间的摆设不太相衬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一本有着红色圆点图案的小笔记本,旁边还放着一支挂着凯○猫吊饰的笔。

在这个充满酒宴气息的房间里,竟然会出现这么可爱的东西。我猜大概是祖母的,不过这是不是太有童趣了?

也许是想让心态一直保持年轻吧?

我爬到二楼,来到祖父的书房。

这里也几乎保持原状,有股灰尘和油脂的气味。

左右两侧的墙都覆盖着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正对面的窗户前放着一张书桌,而房间的主人却不在。刚才祖母说过祖父去农协了。

桌面上堆了几本小说,小酒杯和鱿鱼丝的包装被随意放在桌上。书桌旁边还横倒了一个空的日本酒瓶。

祖父夜晚时经常在这里一边看书一边喝酒。记得我小时候还常常偷溜进来,让他分一点下酒菜给我。因为当时我不会喝酒──现在也不太能喝就是了──还会拿汽水或可乐模仿他喝酒的样子。

「哦?」

我在这里也发现了很突兀的东西。

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有个收纳盒,那里面放着草莓牛奶糖和嗨啾软糖等零食点心。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祖父应该不喜欢吃甜食才对……

不过,人的喜好有时候也会改变。

之后,我一边回忆过往,一边继续在宅邸内四处漫步。

「就是这里。」

在二楼的某个房间。

这个地方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当大人们在宴会中酣醉时,几个表兄弟姊妹常常聚在一起,在这个房间打电动玩游戏。不过,这个家里只有一台公用的超○游戏机,所以我们会各自带Gam○ Cube或P○2游戏机过来,或者是玩Gam○ Boy Advance和D○等掌上游戏机。

我一打开门,首先映入视野中的就是──

「咦?」

「唉?」

被白色内裤包裹着的屁股。

金色长发垂至背部,肌肤如雪一般白皙。一双蓝色眼睛回首注视着我,手里拿着刚脱下来的T恤。

她那如同人偶般精致的脸上流露出对突发事件的惊愕神色,而我也是一样。

这、这是谁?

年龄看起来约十五、六岁,差不多国中生年纪吧?

我和她四目相对,两人一步都没有动。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让我们反应不过来,都愣在了原地。房间里飘来香甜的气味。不对,这些都无关紧要。

「呃……」

我刚要开口,她就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尖叫:

「呀──!」

听见那尖锐的叫声,我终于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这可真是糟透了。搞得我简直像来偷窥少女换衣服的色狼啊。

「对、对不起。」

我迅速关上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美少女又是谁?这个家里应该只有祖父和祖母两个人住……为什么会有个金发美少女在这里?难、难道……他们这把年纪又有了孩子?

绝不可能有这种事……也不能完全否定。假如那个女孩子十五岁,以祖父母的年龄往前推算……可是,那孩子怎么看都明显有混血……

「啊!」

难道是私生子?

不不,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因为过于惊慌,我的思绪完全偏离了正轨。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匆忙下楼,打算去问问知道详细情况的祖母。

「奇怪,人去哪里了?」

刚才还在玄关的祖母现在却不见踪影。

「阿嬷?」

我去了厨房和大厅等地方到处寻找,但还是找不到她。是外出了吗?我穿上鞋子走到外面。

我走到庭院,祖母也不在这里。

「伤脑筋。」

我不想回到屋里。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就这样在外面等了约十分钟之后,才看见祖母抱着一堆蔬菜走回来。

「喂──」

说起来,屋子后面是有个菜园。

「啊,阿嬷。」

「小勇,来拿些蔬菜。」

「喔,谢谢。不对,先不说这个……」

必须向她解释刚才发生的情况。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看见一辆熟悉的黑白色车辆──警车朝家门口驶了过来。

「唉?」

随后,一名神情紧张的警察走了出来。他那严肃的样子让我心头一紧。

从刚才起,我的脑中就一直充满了疑问。

「这边有人报警,所以我赶过来看看。」?

「已经没事了哦。」?

祖母问道:「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说这边有可疑人物闯入民宅,所以才过来的。」?

我和祖母面面相觑。

「警察先生,就是他,就是这家伙。」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声音。我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名少女。

「离我阿嬷远一点。」

阿嬷?

「你、你到底是……」

美少女无视我的问题,迳自走到警察面前。

「夕阳,你是怎么了?」

「这家伙偷看我换衣服。」

说完,她就伸手指着我。

我的内心开始不安起来。

尽管是在晴朗的天空下,这里的气氛却异常沉闷。

警察冰冷的目光,金发美少女燃烧般的目光,还有祖母满是困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的胃紧缩起来,体温似乎也迅速下降,连血液都要冻结了。尽管如此,全身却冒出大量冷汗,总觉得有种怀念的感觉。

警察朝我踏出一步。

「能不能请你详细解释一下?」

「不、不是的。这是误会,我只是──」

这时,神秘的金发美少女用那双蓝色眼睛瞪着我质问:

「你到底是谁啊?」

正当我想反问「我才想问你是谁」的时候,突然想起少女和祖母刚才在对话中提起的名字。

夕阳。

令人怀念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涌起。我记得夕阳这个名字是……

拥有遗传自母亲的淡金色头发,以及如同人偶般精致的相貌。个子娇小,性格我行我素的外神夕阳,是我的表妹。因为我们每年只有在新年和盂兰盆节等场合才能见几次面,而且这十年都没碰面,所以我完全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没错没错。

「阿嬷,这孩子该不会是夕阳?」

祖母开心地露出微笑。

「对对,她现在住在我们家哦。」

「哦,长这么大了……」

尽管我记忆中的夕阳停留在上幼稚园时的模样,但眼前的人确实有同样的轮廓。

「夕阳,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不认识,你是谁啊!」

「呜……」

她大声喊叫,抗议声扑面而来。

这也可以理解。

在她看来,就是有个陌生大叔突然闯进自己的房间,还看见她换衣服的样子。

「他是小勇,你不记得了吗?是沙耶香的儿子,以前还经常陪你玩的。」

祖母试着安抚她,夕阳听了,又狠狠地瞪着我。

「沙耶香姑姑的……?那么,大叔你是我的表哥吗?」

「对。我今天来玩。真的很抱歉,在你换衣服的时候突然开门,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夕阳你住在那里。」

我深深低头致歉。

「我也应该先告诉你的。」祖母说。

「真的对不起。」

「……你真的觉得很抱歉?」

「嗯。」

「哼。我也不是魔鬼,既然你诚心道歉了,那我也是可以原谅你啦。」

「真的?谢谢你。」

「哼。」

夕阳盘起双臂,语气中依然带着不满,但总算是得到了她的谅解。我也向一直在旁观望的警察解释整件事情,终于解开了误会。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也朝警察深深鞠了一躬,目送警车驶离。

2

我们在宅邸的客厅集合,重新认识彼此。

「夕阳,我们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吧。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倒是完全没有印象。」

「这、这样啊。」

最后一次见到夕阳的时候,她还是幼稚园大班。当时她才六岁,从那之后十多年都没有见过面,她不记得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也不像未夜她们一样每天跟我待在一起,十年没见面的话,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结果只有我还记得对方,总觉得有点寂寞。

「你们两个常常一起玩,还一起打电动呢。」祖母怀念地说道。

「不记得了啦。」

夕阳立即回答。

「明明是亲戚,但你好像连新年和盂兰盆节都没回来耶?」

被戳中了痛处。

「因为工作忙到没办法回老家,不过我三月份已经辞掉工作回静冈了。」

「那你现在是无业游民?」

「不,我有在老家的店里认真工作。」

「是〈月夜露台〉吧。我最近都没去。」

夕阳看起来有点无聊的样子。我试着尽量延伸话题。

「你已经是高中生了吧。念哪里的高中?」

「北高。」

「哦。」

和未夜、真昼同一间高中啊。

「我以前也是北高的。」

「是喔。」

夕阳兴致索然地用手指卷着头发。

「小勇你去东京工作也差不多十年了呢。」

祖母离开座位去泡茶。这时,夕阳猛地将脸凑近说:

「我承认是我误会了,但你也的确看见了我换衣服的样子。这笔帐总有一天我会跟你算清楚,你这变态。」

撂下这句话后,夕阳便走出了房间。

「骂、骂我变态……」

看来她对我相当警戒。

毕竟我们的相遇方式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我也确实理亏,即使被她讨厌也无可奈何。不过,被认识多年的女孩子──而且还是亲戚──如此拒绝,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咦?夕阳呢?」

这时,祖母端着托盘回来了,上面放了三个人的杯子。

「她好像回房间了。」

「这样啊,我还希望你们能像以前那样要好呢。」

「哎……哈哈!」

那天晚上我受邀留在外神家吃晚餐,他们也让我把车子停在屋外。

「来,再喝一杯。」

祖父──外神丰吉马上在空了的杯子里倒入啤酒。

「爷爷,我不、不能再喝了。」

「胡说什么。这瓶酒都还没喝完。」

祖父举起还剩下大半啤酒的瓶子说。

「喂喂,别太勉强他喝了。喏,把杯子给我。」

祖母从我手中抢过杯子,一口气喝光了啤酒。

「真的假的啦。」

「噗哈!好喝。」

就这样,祖父母开始不断量产空瓶。

「阿嬷,不能喝太多啦。」

听夕阳这么说,祖母便微笑着说道:

「没问题,没问题。」

「唉。」

看起来的确是游刃有余。不愧是生下母亲的人。

我从小就见惯了祖父母这样痛快饮酒的样子,但现在到了懂得美酒魔力的年纪,再次目睹这样的场景,我才明白这有多么糟糕。

两人像是在喝水一样灌着啤酒,而我光是每隔几分钟抿一小口就已经是极限了。

「呼。没想到会有和勇一起喝酒的这一天。」

祖父的心情很好。

「……我吃饱了。」

夕阳起身离开座位。也许是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她跟我到现在都不怎么聊得起来。

「那、那个,夕阳。」

「干嘛?变态。」

「呜……」

无法交谈,甚至被贴上了变态的标签。

「夕阳是怎么了?难得勇过来玩耶。」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很多自己的心思。小勇,二楼最里面的房间给你睡吧。」

「啊,好。」

其实我没打算过夜的,但是在祖父半强迫的邀请下,一不小心就喝了。明天还要上班,得早点起床回家准备才行。后来我又陪着祖父母晚酌,也喝了不少。

感觉头昏脑胀的,视野也在不停旋转。

这样好像有点不妙。

虽然没有到想吐的地步,可是感觉快要到极限了。

「我、我要去睡了。」

「房间在二楼最里面。」

「嗯。」

我勉强维持身体平衡,走出房间。

这样还能好好地上楼吗?

我翻开相簿。视线落在一张于这个宅邸的大厅拍的照片上。

的确,那个大叔的脸有出现在亲戚的大合照之中。

这里面竟然还有我和那个大叔的双人照。是我四岁的时候拍的照片。大叔把我抱在怀里,站在庭院的桥上对着镜头笑。

「哼。」

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了,但那个大叔好像真的是我的表哥。

这么说来,我记得很久以前有听说过有月姑姑的儿子去了东京工作的事。

其他还有很多大叔跟我的合照:有我们一起玩超任游戏机的照片,在客厅的暖桌旁躺着睡觉的照片,以及大叔趴在地上当马给我骑的照片等等。

「……」

每张照片上的我们看起来都很亲近,就像兄妹一样。

原来对方还记得我啊。摆出那么冷淡的态度,好像有点对不起他。当然,他偷看我换衣服仍然是重罪。

竟敢偷看我这个北高的铁壁圣女之一──夕阳换衣服,就算被杀掉也是他自己活该。

我瞥了一眼时钟,差不多快八点了。去洗澡吧。

当我要下楼的时候,和某个人撞上了。

「好痛!」

「哇!」

「!」

那个大叔猛地撞过来,他的脸还撞在我的胸口上。

这个变态,果然是故意的吧……

「喔喔。」

他好像喝得满醉的,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概是因为喝太多而脚步不稳,在差点跌倒的时候撞上了我。

真受不了。

「唉,你没事──」

于是亲切的我伸出援手。

「啊!夕阳?我、我好像#撞倒了一堵墙#。」

「!墙、墙……?」

「不对,与其说墙,应该说是板子?或者是什么#平坦的#东西……」

只见大叔脸色通红,视线飘忽不定地望着虚空。似乎连刚才撞到的人是我都毫无所觉。

可是──

「撞到了某种垂直的,或者说是笔直的,总之是很#平坦的#东西……」

「真抱歉喔,我就是一堵墙!」

我伸出的援手一翻,狠狠朝他的脸颊挥过去。

随即响起轻脆的「啪!」一声。

「呜嘎!」

「喂喂,你们这是怎么啦?」

阿嬷从客厅走了过来。

「是我走路不稳,不小心撞到墙壁──」

还在讲啊。

「不理你了,你这变态!」

我留两人在原地,快步朝浴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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