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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录入组×虚空文学旅团
图源:月灵
录入:月灵
一
那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无论转向何方,莫说建筑物,连棵树也看不见,既没有小鸟的啼叫声,也没有昆虫的振翅声,只有不时轻抚脸颊的和风,与悠游空中的云朵落在大地上的影子。化为音羽的黑龙在亲手创造的精神世界之中抱著自己的肩膀蹲在地上。没想到傀儡所受的伤竟会反映到自己身上。原本祂该是毫发无伤的,似乎是过度同步了。幸好伤势并不严重,也已经赶走了大国主神一行人,可以好好静养。
黑龙的眼前是只被关在巨大水晶之中的金色狐狸。那是金龙的「心」。黑龙吞下祂以后,身体暂时结合,但是心尚未合而为「一」。祂会慢慢地被自己吸收,届时双龙便会再次合体。从动也不动的狐狸身上仅能感受到些微的意识。
「……懊恼吗?西方的兄弟。」
黑龙在空空荡荡的世界里呼唤。
「我替祢把差使赶回去了。对祢而言,他已经没有用处了吧?」
黑龙掀起红唇一笑,下一瞬间,便用右掌对著金龙连续释放了数十发的力量结晶泄愤。每中一发,水晶便多出一道裂痕,破裂的碎片四处飞散;直到水晶碎裂至即将打中金龙的程度,黑龙才气喘吁吁地放下手臂。
「……为什么?兄弟。」
黑龙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道。即使受到剧烈的冲击,狐狸仍旧一动也不动。
「我们明明是一分为二而成的,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仔细回想起来,从以前便是如此。
无所不能,一板一眼,遵循正道的金龙。明明是同一条龙依照鳞片颜色分化而成的,黑龙却总是笼罩在金龙的阴影底下。无论是外貌或能力,黑龙并没有逊于金龙之处。兄弟全心完成使命的身影是如此耀眼,黑龙甚至以祂为荣;然而,不知几时间,黑龙的眼底却染上了自卑的色彩。
「我……失去了孩子们,为什么兄弟却有差使作伴?」
如果只是作伴,倒还无妨。时代变了,守护的职责也变了;倘若兄弟只是从旁监督差使,纯属职责,倒还无所谓。
可是差使居然前来营救兄弟。
即使面对试图引发「大改建」的神明,依然面无惧色。
相较之下。
已经没有人会来探望自己了。
「为什么?兄弟……」
黑龙隔著水晶触摸金龙。祂不愿憎恨金龙,可是每次待在金龙身边,自卑感总会不断膨胀。如果住进人类的村落,抚养婴儿,或许就能知晓连金龙也不明白的根源神意图──黑龙甚至有过这样的念头。得知金龙曾经特别关怀某户人家,最后却见死不救,黑龙还以为祂们终于可以并驾齐驱了。祂们同样失去了重要的事物,是一心同体的龙。
水晶里的金龙依然双目紧闭,动也不动。遗忘的记忆被强制触发,现在的祂大概正处于混乱之中吧!又或是祂已经无力承受这些记忆了?
「兄弟,拜托……拜托快点……」
只要合而为一,一定能够摆脱这种无底沼泽般的感情。
黑龙仰望虚假的天空。
没有鸟儿飞过,也听不见孩子们的笑声。
「不管来几次都一样。」
聪哲带著自称差使的男人来访的几天后,这回换成天眼女娃儿和聪哲一起来到了坂上田村麻吕的神社。
「我不会帮你们的忙。要找帮手,去找其他神明吧!不只你们,还有许多无所事事之徒找上门来。」
差使来访之后,有好几尊神明前来拜访田村麻吕;祂们全都异口同声地要求田村麻吕协助讨伐荒胫巾神,令田村麻吕好生厌烦,而现在又有人上门了。
「求求祢。祢和虾夷打过仗,或许可以说服荒胫巾神。」
天眼女娃儿如此恳求,双眼牢牢地捕捉住田村麻吕的身影。听说贸然与荒胫巾神正面对决的差使身受重伤,意识朦胧;虽然偶尔会睁开眼睛,但还无法与人沟通。不过,听他们的说法,除了精通医术的少彦名神以外,还有许多赫赫有名的神明也陪在身旁,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明明是个人类,却如此胡来。
──不,或许是因为他救人心切吧!
田村麻吕甩开了即将陷入沉思的思绪,开口说道:
「我确实和虾夷打过仗。荒胫巾神是虾夷之母,或许也可以代换成和神明打过仗吧!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无意协助你们。」
要说几次他们才会明白?
被供奉为神,已令田村麻吕问心有愧,更遑论征伐荒胫巾神了。
「为什么?如果无法分开荒胫巾神和黄金老爷,日本或许会陷入浩劫!」
天眼女娃儿扯开嗓门叫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之故,她那白皙的脸蛋变得更加苍白了。聪哲忐忑不安地望著他们。
「倘若『大改建』真的发生,那也是这个国家的命运。」
田村麻吕用灰色眼眸冷冷地俯视天眼女娃儿。天眼女娃儿以失落与绝望之色交杂的双眼凝视著田村麻吕,彷佛在责备祂。
「……祢不是保护大和的大将军吗?」
她的声音在颤抖,眼泪随时可能滑落。
「……那是迫于无奈。有些事必须手握权力才能办到。」
田村麻吕静静地握紧拳头。
不愿想起的记忆闪过脑海,祂闭上了眼睛。
有些事即使手握权力,也无法实现。
那明明是祂宁愿拋下一切去保护的事物。
「……穗乃香姑娘。」
聪哲劝女娃儿死心,但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无法克制的泪水在地面上形成了水渍。
接著,她喃喃说道:
「……我……看著良彦先生和黄金老爷……就产生了活力与勇气。」
她声泪俱下地继续说道:
「他们让我知道神明和人类就算不能直接接触或交谈,还是可以建立这样的关系。我从小就看得见神明,却帮不上任何忙,所以这让我很开心……可以协助差事,真的好快乐。」
她耸起肩膀,再度仰望田村麻吕。虽然与毅然二字相去甚远,但可以感受到她说什么也不愿移开视线的坚定意志。
「黄金老爷现在被荒胫巾神吸收,连良彦先生都不认得了。天下间有这么悲伤的别离吗?连再见也没机会说,太残酷了!」
天眼女娃儿如此叫道,毫不顾忌地当场跪倒,伏地叩拜;一头黑色长发垂落地面,沾满了沙子。
「求求祢……」
模糊的声音传入耳中。
「请祢帮忙……我知道这个要求让祢很为难。」
田村麻吕与杵在一旁的聪哲四目相交。聪哲默默无语,只是带著五味杂陈的眼神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田村麻吕再度将视线转向伏地不起的天眼女娃儿。东征的结局如何,只要稍加查询就知道了;她也心知肚明,所以现在才这样伏地磕头。
「求求祢……」
涕泪交加的声音只是让田村麻吕徒增忧郁而已。
父亲苅田麻吕的盟友道嶋嶋足在六年前过世,隔年,长冈京开始兴建,奉命视察该地是否适合成为新都的父亲也在三年前到地府去和嶋足聚首了。田村麻吕服丧一年,隔年便从守卫禁宫的近卫将监晋升至近卫少将,直到今天。倘若单纯是因为桓武帝器重田村麻吕的能力自然可喜,只可惜多多少少还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或是受到妹妹又子入宫的影响。无论如何,桓武帝确实对他们一族青眼有加。
这一天,田村麻吕奉命护卫皇帝前往围场猎鹰,平安返京以后,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先到了京里的哨所一趟。从守卫通往皇宫的合门、巡逻皇宫与京城到追捕犯人,近卫府的工作多如牛毛。到了晚上,还有夜间巡逻,而这回田村麻吕便是要去确认人手调配事宜。迁都至今不过五年,这座仿照平城京建造而成的都城以宛若长年存在于此地般的面貌迎接了人们。在平城京里常看到异邦人,而这里的异邦人似乎不比平城京少,或许得归功于可从迁都时新设的山崎渡口顺流而上直接入京的方便性。相较于只能使用陆路的平城京,这里的人货流通可说是便捷许多。
「田村麻吕大人!」
田村麻吕刚在哨所前下了马,便有人叫住了他。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子追著自己跑了过来。
「怎么了?聪哲。」
比田村麻吕年少十岁的他是曾任陆奥镇守副将军的百济王俊哲之子。父亲在世的时候,田村麻吕在他的介绍之下认识了俊哲,而当时俊哲拜托田村麻吕多多关照自己的儿子。刚相识时,聪哲还是个尚未进大学寮(注1)的稚嫩少年,而现在已经成了舍人(注2),负责守卫宫中。
「我在刚才的路口看见您,您正要回府吗?」
「对,今天护送圣上猎鹰。圣上沉迷猎鹰的老毛病还是不改。」
「如果您还不累,今晚可否登门打扰呢?请说些令尊的英勇事迹给我听!」
「你还真是不嫌腻。我爹的英勇事迹你应该听他本人说过很多次了吧?」
田村麻吕将马匹的缰绳交给部下,转向聪哲。自幼便对打仗及兵器充满兴趣的他,素来爱听父亲俊哲及苅田麻吕述说当年勇,但他本人对于武艺却是一窍不通,甚至有人怀疑他是否真是俊哲之子。不过,他对于刀弓等兵器别具慧眼,之所以能成为舍人,也是出于这一点。
「我巴不得能多听苅田麻吕大人再说一些他的英勇事迹……家父一定也有同感。」
虽然苅田麻吕过世已有三年之久,聪哲却像才刚过世一样地失落。他的父亲和移居京城的俘囚做生意,触怒了皇帝,在两年前被贬为日向权介(注3),分派到遥远的九州,至今仍不许进京,只能谪居异乡。罪不及子嗣,固然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京城里的府邸依然难逃充公之厄,妻子及弟弟们都回到了宗族根据地交野,只有聪哲只身住进了兵舍。
「我这就派人备酒。」
田村麻吕料想聪哲大概是因为父亲不在身旁而感到寂寞,便一口答应了。聪哲就像只亲近人的小狗,和他说话,心情往往能够莫名地放松下来。
田村麻吕获赐的府邸位于五条大路附近,妻儿也都住在这里;越接近皇宫,权贵府邸就越多,五条大路俨然成为藤原一族的代名词。
「老实说,我也是听来的……」
在长冈京沉入暮色、两人酒酣耳热之际,聪哲开口说道:
「听说这回攻打虾夷,朝廷军损伤惨重;圣上应该很生气吧?」
季节正值盛夏,从都城可望见的周围群山变得更加绿意盎然,要不了多久,秋虫大概就会开始鸣叫吧!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圣上对于副将等人的失策大为恼怒。这回的东征是为了巩固长冈京迁都,将虾夷视为共通敌人,破除威胁,团结民心,并非单为了东北的黄金。」
田村麻吕喝了口酒。他对于虾夷怀有特殊感情,纵然是圣谕,也有许多难以苟同之处。然而,即使坂上一族备受皇帝器重,以田村麻吕的分量,还不足以向皇帝进言。随著被钦点为陆奥镇守将军的父亲走马上任,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仅在多贺城滞留了秋天至冬天的半年间,不知到了现在这样的夏天,当地的景色变得如何?深山僻谷里的绿意想必更加浓厚吧!
「圣上不能放弃东征吗……」
聪哲垂下头来,喃喃说道。对于离长冈京有五十多天路程的远方异族,皇帝其实并不在意,只是将东征当成政治工具而已,而贵族们对于这一点也是心知肚明;再加上打从先帝时代便屡次派兵征伐,却次次铩羽而归,因此大家嘴上不说,其实个个对于东征指挥官这份苦差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聪哲,你反对东征吗?」
田村麻吕询问,聪哲垂下视线,略微思索。
「……我虽然对兵器有兴趣,但是并不喜欢打仗,无论对手是虾夷或是大和人民都一样。」
身为一个父亲曾任陆奥镇守副将军的人,说这句话或许并不恰当;而身为一个立誓效忠皇帝的人,这句话更不该轻易地说出口。然而,这是聪哲的肺腑之言,半点不虚。
「不过,我对他们的刀有兴趣。」
「刀?」
「我听家父说过,他们的刀粗厚强韧,甚至可以砍断我们的刀。老实说,我一直很好奇,还曾经向俘囚买刀,可是买到的却是短刀。他们的首领佩带的刀应该不一样吧……真想看看他们铸刀的过程。」
聪哲盘起手臂,带著认真的眼神喃喃说道。一谈到刀,他就变得口若悬河;听说他平时一有空就待在官营铸铁场里,认识的刀匠搞不好比贵族更多。不过,饶是这样的他,既然生在百济王氏,将来很有可能被钦点为某地的国司;更何况打从他的曾祖父敬福那一代起,百济王氏便是支配东北不可或缺的存在,终有一天,他也会被卷入东征的战乱之中。
「……虾夷人很会养马,养出许多不畏狂风暴雨的马匹,也很擅长用树皮或动物皮制作衣物。他们住在冰天雪地里,相当倚重毛皮衣物。他们还有和渤海交易得来的野兽毛皮,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
田村麻吕忆起当年,视线垂落至空杯之上。
他现在依然时常想起当年的事。
「这么一提,田村麻吕大人曾经在多贺城住过一阵子?」
「对,不过只住了半年而已。」
「我还记得您以前跟我提过当时看到的花,以及虾夷的母神。」
「真令人怀念啊!是荒胫巾神吧?」
当时的花的颜色在脑海中重现,田村麻吕微微一笑。那一年,田村麻吕在东北度过了晚秋至初春的半年间;除了阿弖流为以外,他也主动与当地的虾夷人交流,进行对谈,而只要问起荒胫巾神之花,所有虾夷人都是亲近及敬畏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大概在那种花身上见到了荒胫巾神吧!虽然田村麻吕仍然不太明白为何阿弖流为说荒胫巾神是他的母亲,但那阵犹如被温暖掌心包覆的和风确实与母亲的温情颇为相似。
阿弖流为返回根据地胆泽以后,说来万幸,在父亲上任期间,双方并未发生大规模冲突;半年任期结束之后,即将动身回京,田村麻吕没有机会向阿弖流为道别,便请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伊治呰麻吕代为传信。信中写道下次若有机会再访,希望阿弖流为能带他去原本想带他前往的斋场,并注明无须回信。呰麻吕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地叮咛田村麻吕日后务必再次来访,挥手目送一行人骑马离开了多贺城。
──然而,自此一别,田村麻吕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田村麻吕大人!聪哲的呼唤声传来,田村麻吕将意识从过去缓缓地拉回现在。
「您想起什么了吗?」
「嗯,想起了一些往事。」
聪哲替田村麻吕斟酒。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打仗……不过,只有圣上才能做主。」
这回的东征之中,有许多朝廷的中坚干部阵亡,不知皇帝如何看待此事?
不知阿弖流为现在是否平安无恙?
田村麻吕暗自寻思,喝光了聪哲替他斟的酒。
那一年的九月,东征军回京,将军将象徵任命印信的节刀归还给皇帝。然而,桓武帝对于这次的战果并不满意,隔年又开始著手筹备东征。他下令诸国准备皮甲、铁盔及乾粮,并在三月将百济王俊哲从日向国召回。由于上次的将领表现不佳,这回的矛头指向了有东征经验的他。
「我想,大概是没有人自告奋勇,所以家父才被召回来……」
听闻父亲回京,聪哲闷闷不乐。虽然尚未公布下次东征是由谁担任将军、谁担任副将,但俊哲想必会以某种职位参战。站在儿子的立场,虽然五味杂陈,但对于俊哲本人而言,却是个挽救名誉的好机会。
「别露出那种表情。令尊回京,你该替他高兴才是。改天我也会登门问候。」
田村麻吕如此安慰聪哲。一到隔年,田村麻吕和俊哲便奉命前往东海道,确认戎兵(铠甲等等)制作是否顺利。这件事代表什么意义,田村麻吕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外,当时也开始流传皇帝考虑再次迁都的风声;对于无须站上最前线的皇帝而言,迁移都城与征讨虾夷或许都是他人的瓦上霜吧!
同年七月,田村麻吕的预感成真了。他和百济王俊哲等人一起被任命为桓武帝第二次东征的副将。
这回他是以军队统御者之一的身分再次前往东北。
「田村麻吕,对于此战,尔可有计策?」
从长冈京前往东北的据点多贺城约有五、六十天的路程。将军大伴弟麻吕率先进入多贺城,田村麻吕与俊哲则是在后年的二月随后前往东北。越接近北方,积雪的地方就越多;若是多贺城以北,积雪想必更深吧!
「计策嘛……」
在前往多贺城的路上,俊哲半开玩笑地问道;田村麻吕吐了口白色的气息。
「这得要等到实际视察过当地以后才说得准……当地的山地积雪应该比这里更深,要在冬天打仗想必有困难。」
这回的东北行并非正式出征。虽然他们带著军队与粮草,但弟麻吕尚未获赐节刀;换句话说,只是来勘查的。
「哦?那么该在夏天出兵为宜啰?」
「也不能这么说。天气太热,便会影响士卒的士气。积雪融化流尽之后,梅雨季到来、河川水位上升之前,应该是最佳时期──不过……」
田村麻吕的脑中浮现了幼时所见的多贺城周边景色。昔日的记忆已然模糊,再加上长年战火摧残,景物想必变化许多,还是得到当地仔细勘查过后,才能决定。
「我认为该先用一年的时间掌握地形,从长计议。」
「一年?要空等一年?」
俊哲大声说道,走在前头的士兵微微回过头来瞥了他们一眼。
「这并非空等。冬天道路被雪埋藏,春天河水上涨,夏天草木丛生,遮蔽视野,到了秋天,树叶凋零,反而有暴露行踪之虞。若不了解这些变化,便会进退维谷。」
他们是在虾夷的地盘上打仗,若不尽力将这片地盘摸得一清二楚,即使投入再多兵力,也难以取胜。
马上的俊哲啼笑皆非,虚脱无力。
「这么一提,对于攻打虾夷,尔向来是兴趣缺缺啊!」
他也知道田村麻吕的父亲苅田麻吕与虾夷人道嶋嶋足来往甚密。
「俊哲大人不也一样?」
听了田村麻吕这番话,俊哲面露苦笑。他同样知道虾夷并非「敌人」。然而,虾夷是「朝廷之敌」,若不立下战功,可就无颜面对将他从日向国召回京城的皇帝了。
「只能期望他们归顺了。战争对双方都会造成严重的伤亡,大家应该都不想打仗吧!」
设置陆奥与出羽国司的目的即是以财物或权力笼络虾夷,战争是最终手段。归顺的虾夷人若是能够说服众多同胞,或许就用不著打仗了。
「但愿如此。」
俊哲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似是在说这是痴人说梦。他们的年岁差距足以当父子,或许对于俊哲而言,田村麻吕的计策便如同儿戏。
「这次的对手没这么简单。前任将军纪古佐美大人也说对手十分难缠,指挥官是个聪明人。」
连将军都这么说,足见对手十分厉害。虾夷人并未坐以待毙。
「您知道是什么人吗?」
田村麻吕兴味盎然地询问,俊哲摸摸生了胡须的下巴。
「嗯,据说是当地的知名猛将,联合了各个村落的村长分进合击。」
俊哲若无其事地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是个名叫阿弖流为的男人。」
那个男人还活著。
不仅如此,现在成为与朝廷为敌的虾夷人之一,站上了前线。
这个事实在抵达多贺城之后,依然紧紧地抓著田村麻吕的心不放。田村麻吕一方面为了他还活著而欢喜,一方面为了必须与他一战而遗憾,即使出席军事会议时也是心不在焉,在多贺城里的每一天都是千头万绪,五味杂陈。将军大伴弟麻吕广徵众副将的意见,誓言绝不重蹈前人的覆辙。他带领十万大军前来,一天就得消耗庞大的军粮,冬季期间又无法在当地筹措粮草,身为将军,自然是希望速战速决。然而,朝廷军缺乏地利,良策难觅,因此田村麻吕一再苦劝他从长计议。
「首要之务是了解对手、了解地理,必须在这方面下最多的工夫。若是操之过急,只怕会重蹈覆辙。」
弟麻吕一脸不悦地听著众将领之中最为年少的田村麻吕发言。他虽然没说出口,显然认为田村麻吕怯战,或许还感到失望。站在弟麻吕的立场,这番话听来就像是在说「你也和前任将军纪古佐美及过去那些吃了败仗的将军没两样」。其他的副将都不置可否,佯作思索,窥探弟麻吕的反应。
「你的武艺虽然高强,做人处事却不够圆融。」
那一天,弟麻吕宴请诸将,只有田村麻吕不在受邀之列。
「……惭愧。」
事前顺道来访的俊哲苦口婆心地劝谏田村麻吕,田村麻吕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于那番进言,他并不后悔,却多少有些反省之意。自己应该可以把话说得更委婉一点。
「哎,过一阵子,他的气应该就会消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俊哲拍拍田村麻吕的肩膀鼓励他,离开了房间。田村麻吕目送俊哲离去以后,在空无一人的房里躺了下来,仰望天花板。多亏了生来健壮的体格,他对于父亲一手指导的刀法与箭术极有自信;原本以为自己与部下、上司也是相处融洽,但这回显然疏忽了该对弟麻吕表达的敬意。难道你想重蹈覆辙吗?这样的心思不慎流露于话语之中。
「……做人真难啊!」
面对长者,就算再怎么正确,也不能一味地诉之以理。若不一面半哄半劝、奉承褒扬,一面诱导,对方根本听不进去。
「……尤其是贵族,特别难缠。」
田村麻吕喃喃说道,抓抓脱掉乌纱帽的脑袋。
隔天一早,弟麻吕便命令田村麻吕外出勘查,大概是「既然你主张不可操之过急,必须先了解地理,那就别光说不练」之意吧!然而,两军原本就无意在冬季打仗,短期间内不会开战,在这个尚无融雪迹象的时期进行视察,可说是徒劳无功之举。若要掌握地理,也该在融雪以后再进行勘查才对;换句话说,弟麻吕只是想给田村麻吕一个下马威而已。
「──就算是这样,也用不著真的乖乖照办啊!」
接获勘查命令的当天,田村麻吕便立刻备妥行囊与粮食,带著几名信任的部下离开了多贺城。
「哎,别这么说。弟麻吕大人八成是打算就此一笔勾销,既然如此,就乖乖听命吧!」
田村麻吕一面往北走,一面对著一脸不满的石成如此苦笑。
「再说,换个想法,可以离开那座令人气闷的城池,也算是好事一桩。咱们就努力完成任务,回去覆命吧!」
听了主人的话语,石成叹了口无奈的气,但并未埋怨。田村麻吕与石成相识十载,对于他的脾性知之甚深。
「那现在要上哪儿去?您该不会真的要去衣川吧?」
弟麻吕要求田村麻吕到上次东征的最前线衣川去确认水位。现在确认水位毫无意义,这么说纯粹是出于刁难之意。
「越往北走,只怕积雪越深……」
多贺城一带的积雪并不多,但越是深入山地,积雪量想必越多,到时马匹便派不上用场了。然而,田村麻吕却用足以一扫这番疑虑的开朗声音回答:
「正是要去衣川。」
若是打退堂鼓,可就折损了将门坂上的威名了。弟麻吕有意刁难,那就奉陪到底吧!
「……恕、恕我直言,您是认真的吗?那儿可是虾夷势力与我军势力的分界线啊!」
「所以才更要去。这回东征,那一带想必也会成为战场吧!」
「可是,那可是敌人的家门口啊!」
「隔一段距离下马,接著步行前往即可。我不会逞强的。弟麻吕大人知道我去了衣川,应该就会满意了吧!」
田村麻吕若无其事地说道,装作没看见石成还有话想说,策马疾驰而去。
二
在上次的战争之中,衣川是激战区;从纪录上看来,朝廷军在三月底渡河布阵,按兵不动约两个月,直到皇帝下达催战令才采取行动。原本计画兵分三路,渡过北上川进攻,却遭遇虾夷军夹击,包含中箭与落河溺毙者在内,死亡者超过千人,最后以败战收场。
而当时的对手正是阿弖流为。
衣川以北即是他们的土地。
离开多贺城约十天后,眼看著即将抵达衣川,田村麻吕刻意进入附近的山中露宿一晚,留下马匹,剩下的路程用走的。所幸积雪并不深,以人类的脚力,大约三天就足以往返了。田村麻吕交代马夫若是五天后自己还没回来,就回多贺城通风报信;之后,他便带著石成等人前往衣川。
「……天空好蓝啊!」
田村麻吕呵著白色气息喃喃说道。天空的颜色明明和长冈京或平城京一样,不知何故,在这里看起来格外蔚蓝,或许是因为有白雪映衬之故吧!京里也会下雪,但是没有这里积得这么深。
「没有声音,感觉起来怪恐怖的。」
石成一面慎重地爬下斜坡,一面打量周围。积雪吸收了声音,因此就连偶尔传来的鸟叫声都令人心惊胆跳。
越过小沼泽,穿越树林,斜坡上不再尽是白雪,开始露出泥土之际,田村麻吕突然停下了脚步。一股只能说是直觉的预感警告他别再继续前进。瞬间,一支箭掠过田村麻吕的脸颊,射中旁边的树木。
「田村麻吕大人!」
石成叫道,两人都立即趴下。随后,第二波箭矢飞来,射中刚才田村麻吕等人的脑袋所在的位置,箭术之精准令人咋舌。
「不妙。」
田村麻吕说道,挥动手臂,命令部下散开。聚在一起,只会变成活靶。对方已经掌握了我方的位置,八成是位于后方的山崖上吧!从这里看过去是死角,不知道对手有多少人,但可以肯定是虾夷人;除此之外,没有突然遭受攻击的理由。田村麻吕没料到他们会在雪季来到衣川的这一侧。
他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引起争端。
田村麻吕暗自寻思有无平安脱身的方法。然而,现在才找藉口,似乎为时已晚。
「……石成。」
田村麻吕呼唤躲在树丛里的部下,说道:
「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你们趁机逃走。如果平安脱身,到多贺城会合。」
「可是!」
「交给你了。」
田村麻吕连珠炮似地说道,离开了树荫,走到较为开阔的场所,好让对方看见自己。他隐约听见了拉弓声,幸好箭矢没有飞过来。
「闯入尔等的土地,很抱歉。」
或许话说到一半,就会有飞箭贯穿自己的身体。田村麻吕压抑著这股恐惧,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
「我无意引发争端,马上就会离开。」
石成等人正压低脚步声移动著。田村麻吕一面感受他们的气息,尽可能地表现出光明磊落的模样。
「你的目的是什么?」
不久后,山崖上传来了声音。一个身穿黑色毛皮的短发男子从白雪覆盖的岩石后方探出头来。他的身材并不高大,目光却像是身经百战,只要被那双野兽般的眼睛盯上,便会忍不住打颤。
田村麻吕迟疑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我是来调查的,探勘附近的地形。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男人见田村麻吕居然轻易招来,似乎有些错愕,但是也变得更加警惕了。
「这么老实,反而可疑。听说有军队抵达了多贺城,你们该不会是先遣队吧?」
「套上队字太过夸张了。再说,在这种季节打仗,只会自取灭亡。说来遗憾,我们不擅长在雪地里打仗。」
田村麻吕耸了耸肩。他来这里也是情非得已。
「上回的战况我也略有耳闻,正因为知道你们不容小觑,我才会来此地探勘。别问我为何选在这个时期前来,问了我也只会抱怨顶头上司而已。所以──」
踏雪声传来。
「所以,可否放了我的部下?」
闻言,被擒的石成等人从树荫现身了。他们的双手都反绑在身后,脖子被刀抵住。田村麻吕咬住嘴唇。他只顾著注意山崖,竟没察觉敌人已经来到附近。石成等人是他从众多部下之中精挑细选而来的精锐,绝非轻易束手就缚之辈,由此可见双方的实力差距有多么大。不习惯在雪地里行动,也是个很大的因素。
「你的说法无凭无据,就算有,我们也没有义务放你们回去。既然是调查队,就更该斩草除根。」
山崖上传回冰冷的声音。果然没这么容易脱身。田村麻吕暗自咬牙。即使现在拔刀,山崖上布有弓箭部队,他毫无胜算。
难道得死在这里?
田村麻吕不著痕迹地以手按刀,寻思最后的计策。至少得挽救部下的性命。他如此暗想,将刀连著刀鞘自腰间卸下。
石成意会过来,倒抽了一口气。
「抓我当人质,放我的部下一条生路吧!」
田村麻吕把刀放到脚边,显示自己没有抵抗之意。
「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副将之一,多少有点价值……」
「不行!」
石成叫道,背后的男人制止了他。
「副将?」
山崖上的男人重新打量田村麻吕,评估这句话的真实性。
「我在京城里担任近卫少将。老实说,来这里非我所愿。」
田村麻吕在刀前坐了下来。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句话是他的肺腑之言,半点不假。他不想死得毫无价值,但也不想继续这种愚蠢的争战。
「上司为了部下交出性命?很伟大,但不聪明。看来朝廷还是老样子,找了个蠢材当副将。莫非朝廷已经连个像样的人才都没有了?」
「这我无法反驳。我也已经厌倦去伺候那些顽固的老头子了。把部下拖下水,是我的失策,我理当负起责任。」
田村麻吕摊开双手,显示自己手无寸铁。
「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以为虾夷的猛将只有阿弖流为一人,原来并非如此。」
阿弖流为大概是台面上最为知名的一个吧!思及这回之事,想必还有许多不为朝廷军所知的猛将存在。
山崖上的男人略微思索过后,说道:
「──母礼。周围也有人叫我磐具公……你认识阿弖流为?」
「对……不过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说著,田村麻吕正襟危坐。
「磐具公,母礼壮士,你的手腕确实高明。吾乃坂上田村麻吕──」
原本他计画在说完话的同时掏出藏在怀里的短刀,刺向离自己最近的虾夷人手臂。他的部下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就在田村麻吕正要掏出短刀之际,一条和圆木一样粗壮的手臂压住了他的手。
就在他暗自讶异的同时,怀念的记忆闪过了脑海。
「别做傻事,田村麻吕。」
轻易地制住自己的手臂、面露贼笑的男人有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阿弖流为!」
呼唤这个名字的声音比自己所想的欢喜许多。
阿弖流为和他的根据地胆泽地方周边的村长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合作体制,而母礼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在朝廷军的入口衣川周边盖了好几座望楼,随时可以进行监视。除此之外,在稍不留意便会忽略的野径尽头也有补给小屋,或是引诱敌人落入圈套用的山寨。田村麻吕和石成等人被带往的小屋位于刚才母礼所在的山崖上,虽然简陋,但有灶台可供炊煮,外头也可以系马,大概是供轮班监视人员暂歇的处所吧!
「带我来这种地方,不要紧吗?」
被示意入内的田村麻吕在小屋入口一脸困惑地问道。他还以为自己会被带往牢房。
「无妨,反正我们早就打算将这座小屋迁往他处了。不过,只有你能进去。不必担心你的部下,没有人会伤害他们。」
听了这番话,田村麻吕便和石成道别,独自进入了小屋之中。屋内似乎一直烧著柴火,十分温暖,与积雪的屋外天差地远。
「原本以为朝廷军不会在冬天来袭,我们也因此放松了戒心,这次可说是个很好的训练,对吧?母礼。」
阿弖流为说道,母礼默默地点了点头,但双眼中的警戒之色始终未消。
「没想到将军的儿子竟然成为副将回到这里来。」
「……真亏你还记得。」
「在树林里看见你的头发时,我就想起来了。一照到阳光,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
见了阿弖流为一派天真的模样,田村麻吕有些错愕。亏他长得虎背熊腰,表情却宛若孩童。
「你不也记得我?」
「我怎么会忘?在多贺城度过的半年,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时光。你教导我的知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挑选良马的诀窍,以及可以拿来当染料的野草……」
闻言,阿弖流为面露贼笑,问道:
「你还记得头一次在森林中遇见你时,我跟你说过小时候在山上迷路的事吗?」
「嗯,记得。你说你和朋友都不知如何是好。那又怎么了?」
田村麻吕不明白他为何询问此事,歪头纳闷。
阿弖流为瞥了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一眼,说道:
「那个朋友就是母礼。」
田村麻吕不禁睁大眼睛,打量表情依然像只威吓猛兽的母礼。从他的剽悍外貌判断,现在若是在山里迷路,应该可以靠著吃山猪或熊活下来。
「出于某些缘故,我们现在住在不同的村子里。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能联手抗敌。」
「原来如此……」
「你叫田村麻吕是吧?」
母礼低声呼唤一脸困惑的田村麻吕。
「你说你是来这里调查的,是真的吗?」
田村麻吕将身子转向他,回答:
「是真的。我得罪了上司,明知命令不合理,还是只能遵从。」
「你的上司是?」
「将军,大伴弟麻吕大人。原本我是打算勘查衣川过后就立刻回城的。」
田村麻吕又把刚才那套说词搬出来。这是实话,他也只能这么说。
「勘查衣川做什么?」
然而,母礼并未停止追究。
「不做什么,只是认为这里很有可能再次成为战场。倘若向将军禀报我去吊祭阵亡的将士并顺道勘查衣川,将军的怒气或许就会消了──」
「你们的将军是个会因为这种事而消气的白痴吗?」
「母礼。」
阿弖流为劝戒说话不留情面的母礼。弟麻吕的怒气是否会消,并非取决于田村麻吕有没有前往衣川,而是取决于他有没有听从自己的命令。思及这一点,或许田村麻吕根本不必大老远跑来这里。
「……老实说,我对于朝廷军始终无法跨越的前线也有点兴趣。小时候虽然住在多贺城,却从未来过这里。」
「话说回来,你到底捅了什么漏子,才落到这般田地?」
阿弖流为询问,田村麻吕不知该如何回答。看母礼的态度,若是撒谎掩饰,只怕马上就会被揪出矛盾之处。
「──将军要我献计,我说得先花上一年的时间慢慢了解这片土地的地形才行,而他听了,似乎认为我是个怯战的废物。」
田村麻吕想起多贺城里发生的事,抓了抓脑袋。
「再这样下去,即使等到春天雪水退去以后再开战,同样会重蹈覆辙。更何况这次的兵力虽然是上次的两倍,多达十万,但几乎都是乌合之众,士气与憎恨官府而团结一心的你们大不相同。攻打虾夷终究只是迁都的烟雾弹而已。」
听了田村麻吕这番直接了当的话语,阿弖流为与母礼对望了一眼。
「迁都的烟雾弹?」
「朝廷想要的不是东北的黄金吗?」
「黄金当然也想要,毕竟金子是越多越好。不过,圣上打算从长冈京再次迁都,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在短期间内迁都,必然会引起反对;圣上应该是认为在这种关头,有虾夷这个共通敌人存在,较容易团结臣民之心吧!」
田村麻吕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明。对于虾夷而言,这绝不是愉快的话题。
「朝廷打算愚弄我们到什么时候!」
母礼握紧拳头,揍了地板一拳。小屋里的其他虾夷人也纷纷发出赞同或愤怒之声。这也是当然的──田村麻吕暗想。他们根本是平白无故遭殃。
「田村麻吕。」
在愤怒的漩涡里,阿弖流为的冷静呼唤声替小屋找回了平静。
「你自己对于东征有何想法?」
望著自己的双眼虽然沉稳,却反倒让田村麻吕起了鸡皮疙瘩。始终综观大局、应机立断的阿弖流为,和血气方刚却能转化为斗志的母礼;这对首领搭档互补长短,虽为敌人,却堪称绝配。
「……既然被任命为副将,身为效忠圣上的将门一族,完成任务是我最大的使命。守住家父一手建立的坂上家地位,是我的职责。」
田村麻吕坚定地望著阿弖流为的眼睛,说道:
「──不过,老实说,我认为缔结和议才是上策。再这样下去,只是徒增双方的损伤而已。」
「……缔结和议吗?」
「没错。虾夷与大和,双方携手合作,分享资源,互补不足。这么做要来得有建设性多了。」
小屋内鸦雀无声。田村麻吕不明白这是什么反应,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气。他知道现在才提出和议,一定会有许多人反对。
「……这么一提,你说过曾向嶋足学习箭术。」
阿弖流为突然想起这件事,开口询问。
「嶋足?那个大名鼎鼎的嶋足?」
母礼惊讶地望著田村麻吕。
「没错,嶋足是家父的盟友,他告诉我虾夷绝非敌人。不光是他,在多贺城的期间,有许多虾夷人都待我很好,包含呰麻吕在内。」
听到呰麻吕的名字,众人带著异于刚才的表情沉默下来。在伊治城杀了归顺朝廷的同胞,火烧多贺城,起兵造反的他深深地烙印在虾夷的历史之上。向来顺从朝廷的呰麻吕突然反击,底定了此后虾夷的反抗态势。那是距今十三年前的事,自田村麻吕离开多贺城已有十年之久。在这十年间,呰麻吕的心中或许累积了许多无法化消的怨恨吧!
「……你离开多贺城之前留下的书信,呰麻吕有转交给我。转眼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啦!」
阿弖流为喃喃说道。闻言,田村麻吕想起了在多贺城道别时的呰麻吕。他似乎遵守了承诺。
「……如果可以不打仗,我们也不想打啊!对吧?」
不久后,坐在门边的年轻人轻声对身旁的男人说道。
「这样就不必搁下农务和打猎去训练了。」
「奶奶也用不著那么辛苦了。」
「我也想替妹妹办个婚礼。」
「如果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可以不被卷入战火的话──」
「安静!你们忘了过去吃过多少朝廷的闷亏吗!」
在母礼一声斥喝之下,众人都闭上了嘴巴。不过,那应该是他们的肺腑之言吧!若是询问驻守多贺城的士兵,想必也会得到同样的答案。
「不过,母礼,你不认为不能再继续忽略这些心声了吗?」
阿弖流为说道,母礼苦著脸沉默下来。
「现在这个时期与田村麻吕重逢,或许正是荒胫巾神的指引。」
白色贝壳在如此诉说的阿弖流为胸前摇晃著。
「老实说,我们以前也讨论过和议。」
阿弖流为带著田村麻吕离开小屋,一面沿著踩得硬邦邦的积雪野径而上,一面说道。田村麻吕夹在阿弖流为与母礼之间,在不习惯的雪地上行走。
「也曾经为此推行计画,但是最后以失败收场。坚决反对的人实在太多了,对吧?母礼。」
阿弖流为将话锋转向母礼,而母礼只是默默地撇开了脸。田村麻吕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双方付出的牺牲太多,阻碍了和议。
「如果朝廷主动求饶,我可以考虑。」
「别给我出难题,这是不可能的。」
田村麻吕板起脸孔,摇了摇头。若是朝廷拉得下脸,东北战事早就结束了。
走了十分钟左右的山路,阿弖流为带著田村麻吕来到一个开阔的场所。从这个地方,不仅衣川,还可以远望被雪覆盖的平原。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闪闪发光,宛若身在云端。
「我只是想保护这个故乡而已。」
母礼在田村麻吕身边喃喃说道。
「这里是我们的母亲荒胫巾神所在的土地,不容大和人践踏。」
母礼恨恨地说道,折返来时的道路,回到了小屋。田村麻吕无言以对,只能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对于他的这番话,田村麻吕无从反驳。
「……母礼在先前的战争中失去了哥哥,你别责怪他。」
阿弖流为替他缓颊。
「这样啊……难怪无法接受和议。」
田村麻吕垂眼望著母礼留在雪地上的足迹。该怨恨战争?还是该怨恨人?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
「田村麻吕,那一天你说过『只有傻子才会打没有意义的仗』,对吧?」
突然被这么一问,田村麻吕连忙搜寻记忆。
「……我好像说过。」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还想,这小子虽然是个小孩,说的却是真理。而你的信念现在似乎依然没变。」
比自己高大的虾夷人望著遥远的高空。那双黑眼眨了一眨,落向了自己。
「我会放了你们。相对地,希望你能够摸索和议之路。」
「……不要紧吗?」
田村麻吕慎重地确认。他不认为母礼会默不吭声。
「当然,就算你们提出和议,或许我方也不会轻易答应。不过,就我个人的看法,多一个选项也不坏。」
阿弖流为凝视著自己的眼神之中不带半点虚假之色,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虽然情感上难以接受,但是留张最后的王牌在手中,并没有损失。没有人会急著去寻死。
「──这里没有荒胫巾神之花吗?」
田村麻吕环顾周围,如此问道。阿弖流为有些诧异地摇了摇头。
「现在离开花的时期还早。那种花一年开两次,分别是在春天和秋天。春天的时候,就像是在欢庆融雪;秋天的时候,就像是在鼓励人们度过寒冬。」
「原来如此。可是这样一来,就没有立誓用的信物了,该怎么办?」
阿弖流为这才明白田村麻吕的用意,面露苦笑。
「无妨,荒胫巾神随时都在看著我们。对这片虾夷的大地立誓吧!」
阿弖流为手指的大地呈现一望无际的清澈银色,田村麻吕打从心底认为这么美丽的地方若是被血弄脏,未免可惜。就在他如此暗想的瞬间,似乎有股暖意轻抚他的脸颊。
「──是令堂吗?」
「唔?」
察觉田村麻吕突然抬头仰望上空,阿弖流为面露讶异之色。
「不,我只是感受到以前你带我去冢前时吹起的那阵风的暖意。」
「哦?那说不定真的是娘亲。」
「既然连令堂都在催促我,那就不能推辞了。」
田村麻吕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
「我会全力以赴的。」
田村麻吕笔直地凝视著阿弖流为的双眼说道,并重新打量阿弖流为。已经过了二十年,他依然不见丝毫衰退之色;手臂粗壮,手掌厚实得惊人,显然是个持续勤练箭术与刀法的战士。
「我实在不想和你打仗。」
虽然田村麻吕的体格也成长许多,在京城里算得上是高头大马,可是与阿弖流为一比,他可就自信全失了。田村麻吕看著自己的掌心喃喃说道,而阿弖流为听了哈哈大笑。
三
平安回到多贺城的田村麻吕为了僭越本分之事而向弟麻吕诚心谢罪,冷静下来的弟麻吕也缓和了表面上的态度,赞同了解地形的重要性,并表示最快要到明年以后才会出兵。这是因为皇帝尚未赐予弟麻吕节刀,没有节刀,就不是正式东征之故。
过了夏天,弟麻吕为了领受节刀而暂且回京,田村麻吕也奉命同行,包含俊哲在内的其余副将则是留守多贺城。前往京城的路途遥远,单程就要五、六十天,来回要花上一百多天;思及此,挑选最为年轻的田村麻吕同行似乎有理,却也有点像是要故意找份苦差事给他做。田村麻吕自然无法推辞,在深秋时分回到了长冈京。建设新都的土地已经选好了,随时可以开始动工。待田村麻吕等人再次前赴多贺城、结束东征以后,或许返回的就是新都了。
这一天,和弟麻吕一同谒见皇帝之后,田村麻吕前去探望最近入宫的女儿春子。三年前,妹妹又子留下稚子过世,而春子旋即接替她入宫。
「下次什么时候回东北?」
自幼温文娴静的春子担心又得长途旅行的父亲,一直为此发愁。
「大概是过完年以后吧!东北积雪最深的时期。」
田村麻吕露出无奈的苦笑。他在京里也偷不得闲,必须筹措粮食与日用品。
「至少多休息几天,调养身子……」
「要是休息太久,身手变得迟钝,反而不好。再说,我还得锻炼聪哲。」
「他说和爹爹比剑总是输,很没意思。」
「他居然以为他有机会赢?」
「哎呀!」
父女忍不住放声大笑。睽违数个月的重逢就在安详的时光中度过了。
「朕还在想怎么如此热闹,原来是你来了啊!」
正当两人闲聊之际,房门口突然传来这道声音。田村麻吕回头一看,连忙端正姿势,垂头行礼。春子是妃子,皇帝来此是天经地义。田村麻吕原打算立即退下,皇帝却说了声无妨,留他下来,并慰劳他担任副将的辛劳。
「田村麻吕啊!刚才当著弟麻吕的面,有些话你应该不方便说吧!在你看来,东北和虾夷的情况如何?老实向朕禀报。」
皇帝问话的语气相当平和。托亡父留下的功绩与又子、春子的福,皇帝对田村麻吕青眼有加;这固然是件可喜之事,却也是日益沉重的负担。
「臣想起小时候跟著家父在多贺城生活的往事。对于臣而言,那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
「是吗?那倒是。你有认识的虾夷人吗?」
「有几个……不过,有的已经过世了……」
田村麻吕回答,迟疑著是否该说出那件事。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利用此时不著痕迹地提起,窥探皇帝的反应,或许也不坏。
「战争会替双方带来无可避免的损伤。臣以为不如当机立断……」
「哦?你有什么想法?」
「臣所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比如──和议。」
闻言,皇帝挑起了眉毛。
「坂上不是将门世家吗?居然说出如此怯懦的话。」
说著,皇帝开开心心地将高脚盘里的麻花卷放进嘴里。
「一开始不接受招抚的是他们,所以朕才会前后两度下令东征。」
「圣上说的是。然而,在上次的战争之中,对方也同样受到了损伤;现在见识了我军的实力,或许他们的想法已有所改变。况且,胆泽的阿弖流为与磐具公母礼联手建立了声势浩大的联军,纵然我军在弟麻吕大人的率领之下必胜无疑,只怕也会造成相当的牺牲。倘若迁都之前出现过多伤亡,或许会惹来非议,说新都不吉利。」
桓武帝是个任何芝麻小事都可以视为吉凶徵兆的人。从天候阴晴、眼前有叶子掉落,到动物路过、鱼儿跳出水面,他常为了这类琐事终日郁郁寡欢或乐不可支。「不吉利」是打动皇帝的关键字。
「既然如此,田村麻吕,你就努力减少伤亡吧!」
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战场的皇帝满不在乎地说道。
「……臣当然是这个打算。」
「迁都之事已定,朕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能迁过去。听说那个地方的方位很好。」
麻花卷在皇帝嘴里喀兹作响。对他而言,大和人民的性命与虾夷人民的性命或许都和他随口品尝的点心一样吧!
「田村麻吕,听说你在多贺城和弟麻吕起了点小冲突?」
突然被这么一问,田村麻吕一时语塞。
「朕听了报告。听说你建议先按兵不动一年,好观察地形?朕认为这个想法不错,不过对于弟麻吕而言,似乎稍嫌乏味了一些。」
田村麻吕无言以对,垂下了头。若是皇帝判断他无法与上司和睦相处,或许会将他调离这次的任务。然而,田村麻吕不能退出这次的东征。
「对不起……臣太自以为是了。」
「哎,现在弟麻吕也接受了这个看法,采纳你的计策,不是很好吗?」
呵!皇帝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要提倡和议或是从长计议都无妨,不过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别忘了自己的身分尚不足以获赐节刀。」
皇帝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离去了。虽然他并未动怒,却给了明确的警告:你还没有资格说这些话。
「……爹爹也真是辛苦了。」
送皇帝离去以后,春子喃喃说道。
田村麻吕长叹一声,仰望天花板。不知几时间冒出的汗水滑落下巴。
「节刀啊……」
节刀是皇帝赐予遣唐使或出征将军的任命信物,意味著暂时委任权力;换句话说,即是掌握了部下的生杀大权,而且可以先斩后奏。在这个时代,刀是战争时使用的武器之一,是权力的证明,也是信任的证明,而自己的地位与实力尚不足以让皇帝委以大任。再这样下去,田村麻吕既无法顾全皇帝的颜面,也无法顾全阿弖流为的颜面。他知道虾夷人并非贸然提起和议之事。这么一想,在没有对荒胫巾神之花立誓的状态之下,真亏阿弖流为居然信得过自己。
「……信任。」
田村麻吕喃喃说道。下一瞬间,他连忙向春子道谢,拔足疾奔,找寻聪哲去了。
田村麻吕向聪哲打听这一带技艺最为高超的刀匠,而聪哲不假思索便说出了「天石」的名字,又说他同时也是最难委托的刀匠,因为他已经「退休」了。
「从前官营铸铁场就是因为看重他的本领而聘请他的,不过现在他以年事已高为由引退,专心培育弟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变得很厌恶打造战争用的兵器,现在打的大多是献给神佛的刀剑……」
听说天石的长男就在聪哲时常逗留的官营铸铁场里工作,而聪哲自己也去过天石的打铁铺几次,因此这个情报可说是十分可靠。
「不过,只要田村麻吕大人说明用意,他一定会点头的。他现在住在那里,说不定正是老天爷的安排呢!」
聪哲如此说道,并陪同田村麻吕前往天石的打铁铺。
天石的打铁铺在山背国与大和国等地辗转迁徙,目前是位于大和国的高市。田村麻吕的宗亲也居住在该地,从前父亲苅田麻吕曾向当时的皇帝上表举荐同族的桧前氏担任郡司,因此对于田村麻吕而言,可说是相当友善的地区。想当然耳,疏通郡司轻而易举,田村麻吕很快便徵得了与天石见面的许可及替此事保密的承诺。
「这把刀是要拿来对神明立誓的。」
天石惊讶地凝视著一来到打铁铺便如此声明的田村麻吕。天石的脚似乎瘸了,拄著拐杖,手臂骨瘦如柴,令人不禁担心他是否真拿得起锤子。
「对神明立誓?」
「对。如果可以,希望能在过年之前打好。」
听了田村麻吕的要求,儿子福万吕战战兢兢地打量亦是师父的天石与田村麻吕。此时,被附近的小孩团团围住的聪哲总算来到了三人身边。
「抱、抱歉,天石老师傅,福万吕师傅,这位官爷是我带来的──」
见了聪哲,福万吕显然松了口气。
「原来是聪哲大人的朋友啊!」
「对,他说务必要请天石老师傅打刀……」
在聪哲的注视之下,田村麻吕点了点头。
「这件事只有尔能胜任。郡司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
「可是,如您所见,家父年老力衰,即使是聪哲大人的朋友,实在难以……」
「不。」
天石制止打算婉拒的福万吕,刀匠的眼中隐约地闪过了不容轻侮的光芒。
「细节进屋以后再谈吧!请……」
在天石的催促之下与聪哲一同进入的打铁铺是用木板围住四角的柱子,以乾草覆盖屋顶而成,十分简朴。弟子们在里头收拾工具,不知道是不是刚熄火,还留有一股炭香味及暖意。品质良好的木炭并不是一般老百姓用得起的,而从弟子的人数,也可看出他是个备受礼遇的刀匠。田村麻吕不能老实说出自己是为了与虾夷的和睦而打刀,只说是想赠刀给某人做为信物。
「只要那人与我携手合作,就不会再有人流不必要的血。这把刀将会成为确凿的信物。」
「为何找上我打这把刀?」
天石诧异地问道,毕竟双方是初次照面,他连田村麻吕的名字都不知道。田村麻吕这才想起此事,郑重地说道:
「抱歉,尚未自我介绍。我是坂上田村麻吕。」
「坂上……令尊莫非就是苅田麻吕大人?」
「正是。原来家父的名声也传到这里来了?」
「在高市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聪哲大人介绍您来的?」
天石望向坐在田村麻吕身边的聪哲,聪哲沾沾自喜地说道:
「一问到技艺高超的刀匠,我想到的只有天石老师傅一个人。」
「聪哲似乎常在这里逗留,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田村麻吕用兄长的口吻说道,天石微微一笑。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专心查看炉火的颜色。」
「如果他对武艺也有这般热忱就好了。」
田村麻吕瞥了聪哲一眼,而聪哲装作没听见,瞥开视线。不过,多亏了他的人脉,才能找上这个打铁铺;思及此,倒是不能小看他对刀剑的热情。
「天石,我想赠刀的对象说他的母亲是神明。」
「母亲是神明?」
「听起来很滑稽吧?不过,我倒觉得不无可能。事实上,我曾经在奉祀神明的石冢前感受到一阵和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的和风,而当时的季节明明是晚秋。那个地方盛开著一种美丽的淡青色花朵,他们称呼那种花为神之花,并用来立誓的花。」
「用花立誓……」
闻言,天石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我们看不见神佛,不代表神佛不存在;即使没有雕刻成神像,还是该加以敬畏。他的母亲是否真是神明不得而知,但是我不希望那片繁花锦簇的美景被践踏破坏。况且,只要是他说的话,我都愿意相信。」
田村麻吕想起幼年在多贺城生活时,与阿弖流为一同造访石冢之事。在那里感受到的温暖确实是出于母亲之手。
「向他立誓,就等于向他的母亲,向神明立誓。这么一想,除了专为神佛打刀的你,没有其他刀匠可以胜任。」
听了田村麻吕的这番话,天石闭目片刻,接著又像是从水中探出头来的睡莲一般,缓缓地睁开眼睛。
「……我只是怀著感恩之心在打刀而已。」
天石打直了老迈的身躯,转向田村麻吕。
「坂上大人,这把刀请务必交给我来打造。」
他说道,双眼宛若发现宝物的少年一样闪闪发光。
隔年一月一日,获赐节刀的弟麻吕与田村麻吕一同再次前往多贺城。然而,不出所料,那一年的东北同样积雪深厚,在春天到来之前,朝廷军只能停驻于多贺城,动弹不得。
「──抱歉。」
私下派遣使者与阿弖流为联络的田村麻吕来到从前见面的小屋附近,一开口便是赔罪。
「和议果然并非一朝一夕即可促成。是我能力不足,说服不了圣上和将军。」
前往多贺城的途中,田村麻吕也曾试著游说弟麻吕缔结和议,但是对于满脑子只想立下战功的弟麻吕而言,只是马耳东风。
「看吧!阿弖流为,就叫你别信任这种人。」
一同前来的母礼立刻如此说道,穿著一袭黑熊毛皮的阿弖流为面露苦笑。
「抱歉,田村麻吕,我这边的游说也不顺利。」
「这么说来,我们都失败了。」
「是啊!」
母礼看著两人对话,哼了一声,盘起手臂。他的儿子诸岩在一旁好言相劝。他似乎也拿这个顽固的父亲没辙。
「不过,阿弖流为,我不会就此放弃的。到了春天,大概会再次开战;在那之前,我会继续说服弟麻吕大人,倘若说服不成,我会全力奋战,立功扬名。若不闯出一番名堂,圣上是不会把我说的话听进去的。」
「你根本是打算趁机把我们杀光!我们可不是为了让你立功扬名而存在的!」
面对母礼的威吓,田村麻吕冷静地正色说道:
「我知道。不过,没有强大的权力,就没有人会追随我。要得到权力,获得圣上的肯定是最快的方法。」
「谁能保证皇帝一定会听你的进言?你能说服那群愚昧参议的凭据又在哪里?别再痴人说梦了!」
阿弖流为并未劝阻,只是听著母礼咆哮。母礼的这番话正是虾夷人的心声。
「……我能够理解母礼壮士为何这么说。换作是我,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吧!要你们相信我很难,可是这回的战争已经无可避免了。」
田村麻吕解下腰间的佩刀,递给阿弖流为。
「现在没有荒胫巾神之花,我另外找了样东西替代。总不能给你官府配给品,所以我特别请人打了这把刀。虽然是大和刀,你愿意收下吗?」
阿弖流为一脸惊讶地凝视著田村麻吕递出的刀。黑漆刀鞘上带有雕金与螺钿装饰,由于没有玉石,华美不足,却有股稳重的魄力。
「我向嶋足学习箭术,向家父学习刀法,对于以武艺立身的我而言,刀就等于我自己。现在我将自己交给你。」
阿弖流为接过刀,拔出刀鞘;见到那美丽的刀身,母礼与部下们都倒抽了一口气。这是把绝世宝刀,当初取刀时,同行的聪哲赞不绝口,甚至一时忘我地请求田村麻吕割爱。刀匠天石将田村麻吕的止战之心完完整整地反映在这把刀之上了。
「……到了战场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阿弖流为静静地还刀入鞘,对田村麻吕投以苦涩的视线。
「彼此彼此。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水。」
「如果死了,就到此为止了。」
「那就代表天意如此。」
「那倒是。」
阿弖流为吐了口气,笑道:
「如果我们都活下来,就能再谈和议?」
「没错。」
母礼探出身子,似乎有话想说,然而阿弖流为举起手来制止了他。母礼虽然较为年长,但首领终究是阿弖流为。
「好吧!这把刀就当作是立誓的信物。」
听了阿弖流为的话语,田村麻吕抿起嘴唇,点了点头。阿弖流为望著他,说道:
「好好活著,田村麻吕。」
而在短短数天后,朝廷军便开始进军衣川──
持续了约一个月的朝廷军与虾夷军之战在六月十三日暂且告终。将军虽然是弟麻吕,但不知何故,或许又是蓄意为难吧!实际上上阵指挥的却是田村麻吕,而田村麻吕也不辱使命。
「斩首四百五十七人,俘虏一百五十人,擒获八十五匹马,烧毁七十五座村落……」
隔年一月底,回到新都平安京的弟麻吕归还节刀,桓武帝主导的第二次东征就此告终。虽然早已从奏章上得知结果,亲耳听到报告,皇帝龙心大悦,大大地褒奖弟麻吕与田村麻吕。
「这回的功绩更胜上回啊!弟麻吕。」
「全是托圣上鸿福。」
「迁都也平安完成了,朕的心情很好。田村麻吕,你也表现得很好。」
听了皇帝的慰劳,田村麻吕深深地垂下头来。他对于那些尸横遍野的景象并非无动于衷。所有奋勇战死的士兵,无论是大和人或虾夷人,他都一视同仁地加以埋葬,并将遗物尽数归还给虾夷。除此之外,他也费了不少时间搜索趁乱逃亡的士兵,之所以延后半年回京,正是出于这个缘故。
「──不过,还是没砍下那个阿弖流为捞什子的脑袋。」
皇帝突然如此说道,弟麻吕的背部整个僵硬起来。
「……微臣惭愧。」
「哎……也罢,他们的势力应该已经削弱不少了。期待下次吧!」
田村麻吕五味杂陈地聆听皇帝的这番话。期待下次,代表他尚未放弃攻打虾夷。
直到最后,都没有传来阿弖流为战死的消息。
也没有发现疑似阿弖流为的尸体。
这次的战争中,烧毁的村落几乎都空无一人,我军的策略似乎被尽数看穿,对方的损伤想必降到了最小限度。虽然抢来许多马,其实我方被夺的马匹更多。马与粮草不同,一旦被夺便无法补充,朝廷军的机动力可谓一落千丈。对方的目的应该就在于此吧!彷佛不愿意以血洗血一般。
等著吧!阿弖流为。
田村麻吕在弟麻吕身后再次决心。倘若有下一次东征,一定得名列阵容之中;为此,必须事先疏通各方人士。
我要得到权力。
为了让紧握的拳头不再沾染无谓的鲜血。
隔月论功行赏,田村麻吕晋升从四位下,兼任近卫少将与木工头(注4)。同年八月,百济王俊哲去世,田村麻吕与服丧中的聪哲依然保持往来。
半年后的延历十五年(七九六年),田村麻吕被任命为陆奥出羽按察使兼陆奥守,就任俊哲过世之后出缺的镇守府将军。隔年,他受封征夷大将军,再度踏上了东北的土地。
田村麻吕受封征夷大将军的那一年,聪哲也被任命为出羽守,来到了东北。在前往出羽国赴任之前,聪哲拜访了当时已经定居于多贺城的田村麻吕。
两人为了庆祝重逢与同赴东北的奇缘而举杯共饮的那一夜,聪哲突然问道:
「和虾夷打仗,您心里不难过吗?」
田村麻吕把阿弖流为和母礼的事全都告诉他了,包含彼此都在摸索和议之路但未能找到折衷之策,以及战火可能再起之事。再过几年,皇帝八成又会下令东征;届时,接令的自然是身为征夷大将军的自己。
田村麻吕没有回答聪哲的问题,而是露出了笑容。
「我一定会结束这场战争的。」
这是他和阿弖流为的约定。
延历二十年(八○一年),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获赐节刀,前赴桓武帝主导的第三次东征。藉由此次的战功,他晋升至从三位。
终于爬到了和从前以将军身分率军东征的弟麻吕一样的位阶。
今天太阳依旧东升,黑夜依旧天明。藏青色的天空逐渐泛白,边缘染成了橘色,穹天迎来了耀眼的光芒。这样的景色已经看过几回了?阿弖流为仰望黎明,吐出了白色的气息。
在去年的战争中,以征夷大将军的身分再次临战的田村麻吕越过衣川,攻进阿弖流为的根据地胆泽地方。第二次东征率领十万兵力的朝廷军这回只带了四万兵力,而田村麻吕靠著这四万兵力跨越了过去无人能达的分界线。虽然未曾短兵相接,但光是从望楼望去,阿弖流为便不禁为了敌人的统率有方而啧啧称奇。尤其是俘军的行动,似乎比以往更加精练,足见在多贺城担任陆奥按察使的田村麻吕是如何对待归顺的虾夷人。将领值得信赖,麾下的士兵自然士气高昂。阿弖流为等人也拟定了各种对策,然而在缺乏男丁的状态之下,房屋与田地都被烧毁的村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振;第二次战争的伤痕尚未痊愈,第三次战争便开打了,老实说,大家都已经疲累不堪。虾夷军与朝廷军不同,既不能从全国各地徵调粮草,也不能在短时间内筹措大量兵器,培育战马也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更何况一到冬天,食物匮乏,大雪使人寸步难行,若是朝廷军继续这样每隔几年便发兵攻打,带兵的又是田村麻吕的话,到时先精疲力尽的必定是虾夷军。
──是时候了。
阿弖流为在充当据点的村落中寻找母礼的身影。母礼在和朝廷军的第二次战争中失去了儿子诸岩,气力似乎变得一天比一天衰竭。上次的战役他勉强率领了一个分队作战,但战果不如预期,甚至开始感叹自己老了。
「母礼。」
阿弖流为呼唤盘坐在奉祀荒胫巾神的石冢前发呆的盟友。他的妻子也因病过世,唯一留下的女儿嫁到南方的村子,跟随村长归顺朝廷,据说在朝廷主导的俘囚移居计画之下,被迫移居至下野国了。
「……听说胆泽要兴建大和的城池。」
母礼依然面向石冢,喃喃说道。
「是啊!田村麻吕就是被派来主持这件事的,大概是要把多贺城的功能移到胆泽去吧!」
「打仗、筑城……真忙碌啊!」
母礼讽刺道。包含战死的诸岩在内,所有战士的遗物都是由田村麻吕的直属部下石成直接归还的,并附带田村麻吕捎来的口信:遗体已全数厚葬。
「母礼……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
阿弖流为说道,母礼没有回答。始终反对和议的是母礼一派,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的气势了。大家都疲于征战,也厌倦了征战。
「相信田村麻吕吧!」
阿弖流为的腰间悬著两把刀,过去无法想像它们会并排在一起的虾夷刀与大和刀。
母礼依然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抖动肩膀哭泣。
无瑕的朝阳照亮了虾夷的大地。
「……我这么问或许很奇怪。」
阿弖流为派遣使者求见为了建设胆泽城而回到东北的田村麻吕,是在刚入春的时候。
「真的不要紧吗?」
田村麻吕询问阿弖流为与站在他身边的母礼。
他们带著田村麻吕来到了从前阿弖流为出生长大的村落附近。虽然村落已经从原地迁往西边,这个位于山麓的巨石斋场现在依然是他们的祈祷场,也是阿弖流为曾说过想带田村麻吕前往的地方。生苔的岩石周围盛开著淡青色的荒胫巾神之花。
「别问了。」
母礼板著脸孔回答。一阵子没见,他似乎瘦了许多。
「这是大家一起得出的结论。」
阿弖流为说道,再次注视著田村麻吕。
「我,阿弖流为与母礼率领五百多人前来求和……」
在荒胫巾神降驾的依代前,两个虾夷人静静地低下了头。
「可否请你代为引见皇帝?」
田村麻吕抿住嘴唇,皱起眉头。
他一方面感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一方面却又不愿见到阿弖流为这副模样,或许是因为他对于这位绝不屈服的北方豪杰怀有某种崇拜之情吧!
「我们的性命随你处置,请放这些士兵一条生命。」
阿弖流为说出了从前田村麻吕也曾说过的话。
「我不认为朝廷会放过可恨的虾夷头目。我已经安排妻儿逃到安全的地方了。」
阿弖流为一副了无牵挂的模样,田村麻吕只能默默地看著这样的他。老实说,关于他们的处置,田村麻吕也有同感。思及过去的伤亡,朝廷让虾夷人留居故土,并大发慈悲地放首领一条生路的可能性极低。换句话说,这等于是拿阿弖流为和母礼的性命换取战争的终结。
「……我会向圣上禀报的。圣上可能会敕令我们进京……」
田村麻吕略带迟疑地说道。若是皇帝命令他们进京,处刑便成了定局。那一天和石成等人被擒至今,已经过了近十年;田村麻吕已过不惑之年,而阿弖流为他们的年纪更大,是该将首领之位传给下一代的时候了。他们大概是想亲手做个了结吧!双方都知道这场战争是徒费无益。
「田村麻吕,这个给你。」
阿弖流为从腰间解下一把刀,递给田村麻吕。那是孩提时代在森林里相遇时,他就已经佩在腰间的虾夷刀。那把刀比大和刀更粗更短,刀柄部分带有弧度,是其特徵。
「这是父亲传给我的刀,等于是我的右臂。我现在把它托付给你。」
接过的刀沉甸甸的。拔出鞘来一看,虽然因为反覆研磨而略微变薄,但刀身晶亮,看得出主人有多么爱惜它。田村麻吕望著刀,缓缓地转向巨石。他没有料到会以这种形式来到三十二年前阿弖流为想带他来的地方。
「虾夷之母荒胫巾神,以及……阿弖流为的娘亲。」
田村麻吕双手捧刀,跪了下来。
「我以这把刀立誓,一定会替这片土地找回和平。」
阿弖流为和母礼也效法田村麻吕跪了下来。
「一定会保护祢的孩子们直到最后一刻。」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一阵风从巨石背后的山上朝著三人迎面吹来,萦绕衣襬,飘向后方,就像是只带有春天香味的大手轻抚他们一般。这应该代表应允之意吧!这阵清风让三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我会建请圣上让你们两人留在胆泽。虽然希望渺茫……但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不久后,田村麻吕还刀入鞘,将刀佩在腰间。
「嗯,拜托你了。」
阿弖流为点头,他的腰间悬著从前田村麻吕相赠的大和刀。
荒胫巾神之花在春日的照射之下摇曳生姿。
一直以来,阿弖流为与母礼让朝廷军吃尽苦头,而这也正足以说明他们多么统率有方,以及受到虾夷人民的敬仰。只要他们归顺,虾夷人应该就不会盲目反抗了。将他们原有的故乡当成领地赐予他们,也有助于当地的统治。从今而后,东北不再流血,而是共存共荣。田村麻吕将他的这番看法钜细靡遗地写成奏章,送往朝廷。
──然而,朝廷给的答覆却是要他带著两人进京。
一旦踏上平安京的土地,阿弖流为与母礼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无妨,我们早已做好觉悟了。」
离开东北之前,田村麻吕表示他们也可以选择带著尊严死在故土,而阿弖流为满不在乎地如此笑道。
「可是,一旦进京,只怕再也──」
「田村麻吕。」
田村麻吕希望他们保住性命,带著虾夷的骄傲燃烧殆尽,但母礼却得意洋洋地笑道:
「对我们而言,处刑并不可怕。那是搏命奋战的结果,身为战士自该接受。」
母礼的眼神宛若无惧狂风暴雨的猛兽。
「再说,我们知道更可怕的东西。」
两个虾夷人相视而笑,田村麻吕只能五味杂陈地看著这样的他们。
延历二十一年(八○二年)七月,田村麻吕带著阿弖流为与母礼进京。田村麻吕并未把他们当成俘虏,而是当成武将看待,让他们骑著自己的爱马威风凛凛地踏入平安京,人们都带著恐惧与好奇的目光看著这两位虾夷族长。然而,这种破格的待遇并未持久,阿弖流为与母礼随即被关进了牢里。即使如此,田村麻吕依然时常去牢里探望他们,听闻此事而从出羽暂时回京的聪哲偶尔也会一同来访,与他们一起谈论今后的东北治理大计。明知无法实现,以他们为虾夷族长治理的东北听起来就像火焰一样炽热,像雪花一样稍纵即逝。
「对了,之前你们说的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田村麻吕询问视死如归的两人,而他们露出了少年般的表情,相视而笑。
「你认为呢?」
阿弖流为询问,田村麻吕歪头纳闷。照常理推测,应该是失去家人和故乡;阿弖流为表示这么说也没错,但答案并非如此。
「正确答案是……母礼,你说吧!」
阿弖流为面露贼笑,催促母礼解答,而母礼故弄玄虚地说道:
「田村麻吕,你也试著被困在东北的深山里就知道了。天底下没有任何事物比众神蠢动的黑夜更可怕,阿弖流为甚至吓哭了。」
「你也哭了啊!」
「他还尿裤子。」
「胡说!你别相信,田村麻吕。」
几乎教人忘了身在牢里的和乐时光转眼间便逝去了。
「且慢。」
七月即将告终之际,得知朝廷打算如何处置阿弖流为等人,田村麻吕立即出声说道:
「请圣上三思。」
以田村麻吕的身分,本来是不能在这种场合发言的。他的两侧除了太政大臣(注5)以外,连众参议也齐聚一堂,有的人以严厉的目光注视著他,有的人低头回避他的视线,有的人则是神色凝重地静观事态的发展。
「再思考几次都一样,不能放他们回东北。」
皇帝似乎有所顾忌,不愿再说下去,撇开了脸。见状,右大臣神王代替皇帝说道:
「放他们回东北,圣上龙心难安。这么做等于是养虎为患。」
「因此应斩首为宜。」
大纳言壹志浓王顺著右大臣的话头说道。他们两人是桓武帝的堂兄弟,关系远比田村麻吕深厚,这个结论或许也是三人研议过后得来的。
「可是,将主动投降的人斩首,未免太……」
「那我问你,在过去的战争之中,死了多少大和百姓?」
被右大臣如此质问,田村麻吕一时语塞。他至少见过两次尸山血海了。
「你能够怜悯虾夷人,却不能怜悯大和人吗?」
「不是的。无论是虾夷人或大和人,如果双方都不必流血,不是最好吗?」
「出身将门的坂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张兼爱的?」
右大臣以袖子掩口而笑,一阵窃窃私语声随之扩散开来。田村麻吕环顾四周,每个人都瞥开了视线,没人肯帮腔。虽然他早已料到,冰冷的绝望感还是一点一滴地在胸中蔓延开来。在场众人之中,没有人实际和虾夷打过仗,没有人在深山环绕的土地上感受过荒胫巾神的气息,以同样为人的立场和虾夷人面对面相处过。这些贵族嘴上怜悯著死去的大和百姓,实际上却连他们的遗容没看过。
失去生命的永远是站在前线的人。
「没什么好说的了。处刑的日期会再派人通知你。」
见皇帝起身打算离席,大纳言如此作结。
「请留步!」
「死心吧!田村麻吕。」
「请留步!圣上!」
「你有完没完?」
田村麻吕想追上去,大纳言一脚踹开了他。众参议虽然对他投以同情的视线,却还是敬而远之,纷纷离去了。
到头来,宫中没有半个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纵使再怎么升官晋爵,他毕竟不是皇族血统。
打从一开始就无能为力。
「──可笑,这种事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被独自留下的田村麻吕握紧拳头,抬起脸来。
所以要就此放弃吗?
默默看著两人丧命吗?
不。有我在,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之后,田村麻吕再三拜访参议,恳请他们说服皇帝。也有参议看中阿弖流为等人的统率力,赞同田村麻吕的意见,但是赞同与反对双方僵持不下,迟迟未得出结论,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到了延历二十一年(八○二年)八月十三日。
阿弖流为与母礼即将在河内国杜山处决。
田村麻吕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替两人讨保的田村麻吕接获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之后,慌慌张张地赶到刑场,而两人的头颅就在他的眼前落了地。
当天的光景在脑中挥之不去,田村麻吕根本无须回忆,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轻易地重现。即使成为人人赞誉的征夷大将军,平定东北的朝廷之光,死后被奉祀为神,那天的情景祂依旧没有一刻忘却。
「……我还能做什么?对吧?阿弖流为。」
头颅落地之前凝视著自己的那双眼睛在千年过后依然紧紧揪住田村麻吕的心不放。
田村麻吕望著被聪哲连拖带拉地离去的天眼女娃儿背影,喃喃自嘲。
「我连自己的朋友都救不了了……」
悬在腰间的蕨手刀打从那一天起,便一直拔不出来。
注1:掌管培育中央官吏相关事务的机关。
注2:侍奉皇帝或贵族,从事护卫或杂用的下级官人。
注3:地方副首长的职务代理人。
注4:木工寮的首长。木工寮为掌管宫内营造与木材采伐的单位。
注5:中央最高行政机关「太政官」的首长。以下依位阶高低,依序是左·右大臣、大纳言、中纳言、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