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一章 河童

日本各地都有分布于河流和池塘中的妖怪——河童的传说。这种妖怪只有孩童般的身高,长有龟壳、喙和头顶的圆盘状物,据说还会从人肛门中掏出名为「尻子玉」的虚构器官,爱吃黄瓜、喜好相扑。

***

「——从以上几点来看,吃梦的虚构怪兽『貘』,和实际存在的貘——也就是奇蹄目貘科的大型哺乳类动物,两者之间可说是毫无关联。而且,日本的『貘』怪传说虽然是从中国传来,但其性质却和原版大不相同。」

低沉的嗓音沉稳响起,披着黑色斗篷的背影沿着河畔坡道径直向上走去。一阵突然吹起的北风,扬起那件颇有年头的厚重斗篷,也吹动了遮住他端正白皙脸庞的刘海。或许是觉得有些冷,披着斗篷的青年微微耸了耸肩,却仍继续说着:

「中国有种名为『莫奇』的神会吃梦,却因与『貘』混淆,结果演变成『貘是吃掉噩梦的圣兽』。近代日本在正月做初梦时,会在枕头下放写有『貘』字或画有它形象的纸张,便是由此而来。你明白了吗,『幽灵』?」

「哦。」

我——『幽灵』,也就是汤之山礼音——走在斗篷男身后不远处,用没什么兴致的语气应了一声。我好像不知不觉就气喘吁吁,声音也有点沙哑,不过这也不能怪我。我背的行李又大又沉,坡道又陡。尽管现在是阳光明媚的午后,但冬天的山路依然很冷,而且新年刚买的靴子还没穿习惯,脚趾生疼。

真是的,早知道要走这种路,我就穿平时的运动鞋来了。我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狠狠瞪着那个空着手、悠闲走在前面的斗篷背影——也就是绝对城阿赖耶学长。

与新兴宗教团体「大日本护法息灭会」有关的骚动,在上上个礼拜的圣诞夜已经解决。之后我回老家过了新年,刚从老家回来,学长就打电话约我。我心想正好可以顺便拜年,于是前往学长的住处——文学院四号馆四楼的四十四号资料室,结果学长当场就命令我当背行李的,一直到现在。

学长让我背的木箱,长宽约五十公分,高约一米,尺寸相当可观。箱子上的字迹已经磨损,学长又不肯告诉我里面是什么,所以我也不清楚。箱子配有背带,重量恐怕超过十公斤。不仅重,背带还深深勒进肩膀,痛得要命。然而走在前面的妖怪学者似乎对我的状况毫不在意,继续讲着他的「初梦」和「貘」。

顺带一提,这个「貘讲座」的开端,只是我随口问了一句「学长有做初梦吗?」,绝不是想让他开一场关于「初梦」的妖怪学讲座。老实说,我对「貘」也没什么兴趣,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真是的,过完年还是老样子呢,绝对城学长。

我叹出今天不知第几次的气。不过,要是他突然变得判若两人,我也会很伤脑筋。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重新环顾四周。

我和学长正沿着大河边上的坡道走着。我照学长的指示,从离大学最近的车站搭上各站停车的电车,摇摇晃晃好一阵子,然后顺着河川往上游走,但从刚才开始,周围的风景就几乎没什么变化。没有民宅,也看不到人车往来的迹象,左边是森林和山,右边是宽阔的河川,耳边只有水流声。

河边立着设计可爱的河童捡垃圾的告示牌,上面写着「让河川变干净!」,还有画着猴子剪影的「注意动物」标志。学长说,这一带的森林里有很多猴子、狸猫和鹿。

顺带一提,根据之前看到的标志,这条河的名字是「驹引川」。上面还写着「天寺市管理」,所以地址应该和大学以及我住的地方一样,都在天寺市。河川和道路之间没有护栏,可以从任何地方下到河边。开阔的河滩很适合休息或稍微活动身体,但我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多远,所以不敢做多余的事消耗体力。

「学长,差不多该告诉我目的地在哪里了吧?」

「就算告诉你,你也不熟悉那里,而且解释起来也麻烦。别多问,闭上嘴跟我走,『幽灵』。」

学长呼出白色的气息,发出冷淡的声音,披着斗篷的背影继续向前。都说了我不是『幽灵』,是礼音,汤之山礼音。我正想反驳,又一阵强风吹来。学长身上的斗篷被风鼓动,斗篷底下黑色的羽织瞬间一闪而过。他平时总是羽织配衬衫和黑领带,走「和洋折衷」的风格,今天却完全是和风打扮。

学长身材瘦高,和服笔挺的轮廓很适合他。头发也和平常不同,梳得整整齐齐,显得很高雅,但我心里有很多想法,不想坦率地夸他。

……确实,昨晚我刚回到住处,正想着学长在做什么的时候,收到了他「明天有空吗?」的邮件,让我有点开心——本来还以为「难道是因为上次的圣诞大餐泡汤了,所以想补偿我?」然而,从今天的结果来看,完全是我自作多情……这个乖僻的妖怪笨蛋不可能这么贴心。

可是昨晚的我,却莫名兴奋,把回老家时请朋友日奈美帮我挑选的大衣、裙子和靴子都拿了出来——简直滑稽。昨晚的我,快醒醒!这是陷阱!

而且,我花了一整晚积攒起来的飘飘然心情,今天早上一见面,就被他一句「扛上那个跟我走」和那个木箱给打飞了。

……算了,绝对城学长本来就是这种人,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的我,才是愚蠢透顶。可是,这是今年第一次见面,至少让我说句「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吧。结果我只说到「新年快」而已!而且,学妹难得打扮得漂漂亮亮,他却一点感想都没有……

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心里还是忍不住抱怨。这种时候,如果绝对城学长那位性格温柔、待人亲切、和他完全相反的珍贵朋友——杵松学长在场,应该会听我抱怨吧。但他今天不在。说起来,他好像也不在资料室。

「学长,杵松桑怎么了?你们该不会又吵架了吧?」

「那家伙只是回老家了,所以才叫你来啊。」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瞪了过去,低沉而冷淡的声音立刻传来:

「『真怪』的『样本』吧?啊,如果你不喜欢这种待遇,就把项链留下,自己回去。」

不用说,我当然想反驳,但学长亲手制作的吊坠正在我胸前摇晃,它抑制着我读心能力的失控,使我无法违抗学长。我「唔」地低吟一声,稍微表达自己的不甘,然后望向道路前方,也就是河川的上游。

宽度一直没什么变化的河川,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突然变宽。周围地势较高,无法准确判断宽度,但那几乎已经是个大池塘或湖泊了。水面上飘着薄雾,弥漫出神秘的氛围。

接着我看向河对岸,森林的一角被大面积砍伐,立着一块写着「兵部制药开发预定地」的大看板。那片裸露的土地上,除了组合屋办公室之外,还停着几台工程机械,但完全没有人影。顺带一提,前方和周围也看不到民宅或聚落的迹象。

沿着路往前走,前面只有那个池塘,学长到底要去哪里?难道像在流传山姥传说的深山里追悼某人时那样,要去只有知情人才知道的地方吗?该不会要露宿野外吧?

「学长、学长,还要多久才到?」

「放心,已经能看见了。」

「咦,该不会是那个工地……?没有桥,过不去哦?而且除此之外,能看到的就只有那个大池塘了。」

「那不是池塘,是深泥渊。那里有河童传说,在妖怪学上是历史悠久的名胜,不过目的地还在更前面。有个地方稍微高一点,看到了吗?」

「是有,不过只看得见树,其他的……嗯?」

我把「看不见」这句话咽了回去,不由得停下脚步。我发现树林间有个不起眼的瓦片屋顶静静伫立。屋顶的颜色与周围树木相近,形成了保护色,所以一直没注意到——原来在能俯瞰池塘……不,是「深泥渊」的地方,有栋小宅邸。

「哦,你不说我都没发现。这栋建筑简直像错视图……我知道目的地了,那我背的这个木箱是什么?」

「伴手礼。新年去拜年,空手而去未免太失礼了。」

「伴手礼?从箱子的老旧程度来看,我还以为是和妖怪有关的可疑道具。」

「是又怎样?」

「啊?新年拜年带那种东西去……?」

「放心吧。那间宅邸的主人,是我的同好。」

学长呼出一口白气,仿佛在说「说明到此为止」,再次迈开脚步。虽然学长没告诉我那间宅邸的主人是谁,但既然是妖怪学的同好,会是像克劳斯教授那样的大叔或老爷爷吗?既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想必是个怪人,希望不是可怕的人。我一边这样祈祷,一边追上学长的背影。

***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身着藤色和服的女性用悦耳的嗓音缓缓说道,向我和绝对城学长跪坐在榻榻米上行礼。地点是学长所说的目的地——那栋日式宅邸中采光良好的茶室。壁龛里摆放着插花用的花瓶,悬挂着一幅河童水墨画,榻榻米上整齐地布置着一整套茶具。在这间充满纯正和风的茶室里,刚才被学长介绍为「这栋宅邸的主人」的女性利落地抬起头,露出微笑。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到三十岁,比绝对城学长稍长几岁。身材姣好的她穿着合身的淡紫色和服,中分的黑发长及腰带。虽然身高似乎略低于我的一百六十九公分,但背脊挺直、脸蛋小巧,显得十分高挑。鼻子和脸一样玲珑而挺拔,血色饱满的嘴唇大小适中,散发着成熟女性的稳重魅力。是位无可挑剔的美女。

因为学长说她是妖怪学的同好,我还以为是像克劳斯教授那样的怪大叔,没想到竟是位举止优雅的美女。真抱歉擅自抱有偏见。我跪坐着在内心致歉时,身旁的绝对城学长用低沉的嗓音开口:

「恭喜。在此恭贺您新年快乐。」

从黑色羽织袖口伸出的白皙纤细手臂轻按在榻榻米上,他深深低下头。与他平日乖僻的态度截然不同,如此彬彬有礼的举止令我一时看呆了。咦,这个人是谁?我完全不认识……我正惊讶地望向旁边,学长以清晰的嗓音继续说道:

「今年也请多多指教。您气色甚佳,实乃幸事……喂,『幽灵』,你也打个招呼。」

「咦?啊,呃……您好,新年快乐。初次见面,我是汤之山礼音。」

我遵照学长的指示慌忙低头行礼。虽然不确定此刻是否适合自我介绍,但还请见谅——我一边在心中找借口一边抬起头,只见宅邸主人报以温柔的微笑。

「承蒙您如此郑重地问候。您是汤之山女士吧?我叫樱城紫。请多指教。」

「不、不敢当,承蒙您款待,我才要请您多多指教……」

我大概是被她优雅的成熟气质所慑,不自觉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被初见面的人称为「样」,也是头一回遇到自称「わたくし」的人。

这位樱城小姐和学长究竟是什么关系?学长只告诉我她是妖怪学的同好,但具体是做什么的?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吗?虽然满腹疑问,却找不到机会开口。学长看着一脸困惑的我,明显地耸了耸肩,而自称樱城的女性并未责备我,只是平静地微笑着递来一个茶碗。她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沏好了茶,碗中盛着黄绿色的抹茶。

「请先冷静下来。来,请用。」

「谢、谢谢您……呃……那个……」

「不喝才失礼。为何一直偷瞄我?」

「虽然学长这么说,但我对茶道的规矩一窍不通……要转几圈来着?我记得喝茶也有固定顺序吧?」

「这不是正式茶会,无需遵循茶道礼仪。若你感受到款待之意,按自己的方式回应即可。」

冷淡的嗓音从旁传来。哦,原来如此。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碗,轻声道「我开动了」,静静将抹茶饮尽。茶水似乎调整到了适宜的温度,温热的茶香迅速渗透体内,抚平了内心的焦躁。我轻呼一口气,将茶碗轻轻递还给樱城小姐,低头致意。

「多谢款待。真是好茶……这样说对吗,学长……?」

「说了别看我。面向道谢对象是基本的礼貌。」

「话虽如此,但我不想失礼……所以,我这样说合适吗?」

「自己思考。我不是你的监护人。」

「既然不说明就带我来,就不该讲这种话。请负起责任来。」

我和学长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樱城小姐似乎觉得我们这般模样很有趣,用袖子掩口轻笑。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风韵。另外,从刚才起我就隐约觉得,她似曾相识。我认识的人里应该没有这般优雅的美女才对……正当我疑惑时,樱城小姐回望着我,语气平和地问道:

「您一直看着我,是有什么事吗?」

「啊,对不起!因为您很像我见过的某个人,不自觉就看入神了。虽然我也不清楚具体像谁……」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冷静点。」

「无妨的,阿赖耶君。汤之山女士真是位有趣的人呢。」

「谢、谢谢……有趣吗?」

「是呀。而且您凛然又美丽。」

「……啊?」

她突如其来的评价让我惊讶地睁大双眼。「有趣」尚可理解,但老实说,我并不觉得自己美丽。至少远不及樱城小姐这般美!因此,我与学长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这时,这位适合和服的日式美女直视着我,继续说道: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您,您的举止没有丝毫多余之处。看似自然,却毫无破绽。您曾在何处学习过礼仪吗?或是修习过某种武术……?」

「也没特别学过……只是略懂一点合气道。」

「哎呀,您是武道家啊。我一直很期待阿赖耶君会带来怎样的新朋友,没想到是您这般出色的女性。」

「紫小姐,你似乎误会了。这家伙并非朋友,而是妖怪学的『样本』。」

——学长双手捧着茶碗,若无其事地说道。语气虽冷淡,却带着与熟人交谈时的直率。从他们互称名字来看,关系似乎相当亲密。二人都很适合和服,若是一对情侣,想必十分登对……呃,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就在我暗自吐槽时,樱城小姐向我搭话:

「汤之山女士是大学生吗?」

「是的,我是东势大学经济系一年级……还有,称呼『汤之山女士』未免太郑重了,请您普通地叫我就好。」

「哎呀,失礼了。那么唤您『礼音小姐』可以吗?」

「这样我会很感激。我是学生,樱城小姐您呢?」

「我是隐士。」

「你又说这种话……」

樱城小姐立刻回答,学长随后叹了口气。学长将茶具放回原处,侧眼瞥着我说:

「这位其实是茶人——茶道樱城流宗家的千金,现任樱城流掌门人。」

「虽已不是能被称作千金的年纪了。」

「哦,原来是茶道老师啊。」

望着露出困扰微笑的樱城小姐,我感慨地点点头。既然是从事这般职业的人,也难怪会拥有如此高雅的气质。

「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这是我继承的家业,平日由我独自打理。不过庭园树木和山林的管理光靠一人难以胜任,会定期请专业人士帮忙。」

「也就是说基本上是独居……?不会很危险吗?」

「感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常下山去村里,也会有客人来访。阿赖耶君也一样,你随时都可以来哦?总是书信往来,我很寂寞呢。」

「你说笑了。如你这般坚强的人,怎么会感到寂寞?」

「是真的哦。但阿赖耶君总是这样……今天也是,你若说一声,我就会去接你了,干嘛特地徒步前来啊?」

「不敢劳烦你。」

樱城小姐与绝对城学长挺直背脊,跪坐着交谈。我望着他们亲密互动的模样,微微偏头。

据学长来此途中所述,樱城小姐应是「同好之士」。然而目前看来,除了身为高雅的茶道老师外,她身上毫无妖怪相关的要素。硬要说的话,只有壁龛挂轴上的河童画。我搬来的木箱也仍原封不动放在角落……我悄悄瞥向占据茶室一角的木箱,樱城小姐似乎察觉我的视线,转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那个大箱子是——?」

「失礼了,本打算等寒暄后再呈上的。我想紫小姐你一定会喜欢……啊,直接展示更为便捷。『幽灵』。」

「哦,好,搬过来就行了吧。」

这种小事你自己来啊,我又不是你的仆人。虽这么想着,却不想顶嘴。于是我起身将木箱搬至樱城小姐与学长之间,再次跪坐——这房间的氛围不容许我盘腿——学长解开固定箱盖的绳子,取出其中的物品置于榻榻米上。我与樱城小姐同时发出惊呼。

「河童……?」

「哎呀!」

我惊讶的声音与樱城小姐的欢呼同时在茶室响起。咦?看到这个会高兴?我对樱城小姐的反应感到意外,仔细端详自己搬来的物品。

若要更详细地描述,那是一座约六十公分高的古旧木雕,呈现河童被巨臂擒住的姿态。虽未刻「河童」二字,但它背着龟壳、嘴部突出、头顶圆盘,应是河童无疑。河童张开四肢作投降状,抓住它的底座手腕上刻着「ヨクキククスリ(药效奇特)」七字。所用木材质地密实,显得十分沉重。事实上,也确实很重。

「原来里面是这个……所以,这是什么?」

「江户时代的药铺招牌。来历不明,推测是置于店门口招揽顾客之物。河童是日本代表性的水妖,同时也是与制药、医疗关系密切的存在,各地皆流传着河童传授人类制药术的传说,全国都有贩售号称河童秘药的药铺。这个木雕,大概也是此类业者所制。」

学长流畅地回答我的疑问。我原以为河童只是栖居河川的妖怪,没想到竟有如此技艺。话说回来,一谈到妖怪话题,学长就变得格外健谈呢。不愧是绝对城学长。我同时感到傻眼、佩服与安心,应了声「原来如此」。

「因为是药铺,所以是『药効奇特』啊。那……抓住河童的巨手是?」

「应该是擒获并惩戒河童的人类或神明吧。顺带一提,擒拿河童的巨臂这一主题——」

「——与诸富町严岛神社的神像颇为相似。那间神社也有神明惩罚引发水难的河童的传说,二者是否有所关联?」

樱城小姐抢在学长之前开口。大概是被抢先一步,身着黑色羽织的妖怪学者默默耸肩。另一方面,很适合淡紫色和服的茶人以充满好奇的目光端详河童像,兴奋地接着说: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家传药系传承与此造型的组合。若能解读箱书、追溯来历就好了……或许可以用透视检测调查这尊像,所以,我能收下它吗?对阿赖耶君而言,这应该是颇具趣味的文物吧?」

「嗯,我正打算把它交给你。这尊像是一位紫小姐也认识的自称『天狗』之人,作为压岁钱兼圣诞礼物硬塞给我的,老实说不知如何处置。易劣化的木制品,需要此处保管库般的收藏环境。」

「哦?原来是克劳斯老师……这么听来,老师依旧很有精神呢,我放心了。对了,杵松君可好?」

「那家伙一如既往。先不说这个,请你收下这尊像。紫小姐对河童的学识与热情远胜于我,由你保管更有意义。」

「哎呀,谢谢。」

「我只是陈述事实。你去年在『民俗学会』发表的论文极为精彩。」

二人维持正坐姿势亲切交谈。樱城小姐似乎认识克劳斯教授与杵松学长,看来与绝对城学长相识已久。从学长的语气判断,她亦是妖怪研究者且颇有建树……我偏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樱城小姐是茶道老师吧?同时也是妖怪学的专家吗?」

「专家之称实不敢当。我只是个喜爱河童的业余人士,承蒙大家厚爱,才得以参与学会。」

樱城小姐被我注视,腼腆地泛起红晕。她以藤色衣袖掩口的动作充满成熟风韵,但话题内容却不太「风雅」。河童吗?我喃喃自语,望向装饰在壁龛的挂轴。

「这么说来,那幅画也是河童呢。朴素又可爱。」

「我说,『幽灵』。那是小川芋钱的河童图真迹。在以收藏河童相关史料闻名的樱城藏品中,亦属尤为珍贵之物。」

学长大大叹息,仿佛在说「笨蛋就是这样才麻烦」。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认识那位「小川芋钱」啊。我小声反驳后,重新望向樱城小姐。

「樱城小姐收藏的,都是与河童相关的物品吗?」

「是的,我只专注这方面。」

她即刻应答。虽仍保持着挺直背脊的坐姿,但那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却恍如炫耀自己珍藏的玩具或卡片的少年般纯真可爱。樱城小姐展露着成熟又稚气的笑容,瞥了绝对城学长一眼,再度望向我。

「礼音小姐,若不介意,要不要参观一下?」

***

「哇。」

樱城小姐带我们来到宅邸深处的收藏室。当她推开木门,灯光啪地亮起的瞬间,我忍不住叫出声。

约十坪大的宽敞房间里,玻璃柜与展示架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琳琅满目的河童相关物填满了空间。或许是为了保护收藏品,窗帘全都拉上了,但在日光灯的照明下,连房间深处也清晰可见。我原以为既然是绝对城学长称道的收藏,应该很壮观,但眼前规模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简直像博物馆的仓库……」

「虽然只是外行人的兴趣,不过能听您这么说,是我的荣幸。来,请进。」

「那我就不客气了。」

在樱城小姐的引导下,我和绝对城学长一同踏入收藏室。果然,不论往左看还是往右看,都是河童。有带着历史感的木像与线装书,也有塑料制成的人偶和面具。墙上还贴着「让河川变干净!」的海报,上面印着吉祥物风格的河童——和来这的路上看到的看板图案一样。看来只要是和河童相关的物品,不论新旧,她都会收集。

排列整齐的收藏品旁都附有标示来历与材质的牌子,按种类分门别类。可移动书架上尽是与河童相关的研究书与故事集,同样按类型与作者姓名顺序排列。先不论收藏价值,一眼就能看出管理得极为细致。

「整理得真整齐……和学长的资料室简直是天壤之别。」

「四十四号资料室的藏书摆放位置我都记得,没问题。」

——听到我的感想,跟在后面的学长低声反驳。只有他自己记得,难怪会被说不擅长整理。我无奈地继续往前走,看到房间尽头的长形展示柜里,陈列着一幅等身大的河童正面画像。

标签上写着「水虎之图(临摹)」。它独占整个玻璃柜,想必是收藏中特别贵重的一件,但画中的河童却很普通:青绿色的体表,突出的尖嘴,头顶盘子,背上背着龟壳般的甲壳。像这样的形象,在房间里早已多到数不清。我环顾收藏室,向樱城小姐问道:

「您为什么会收集这么多河童相关的东西呢?啊,我听说您喜欢河童,不过您喜欢上河童的契机是什么?」

「我担任一个叫『河川论坛』的环保NPO的理事,那个组织的标志就是河童。要说契机的话,这姑且算其中一个吧……」

「您是NPO的理事?哇,那您在环保方面一定做了很多贡献吧……」

我自然地发出赞叹。我原以为茶人不会与俗世有太多牵连,但她不仅收藏了这么多河童主题的物品,似乎还积极参与环保活动。我坦率地说出「好厉害」,樱城小姐却缓缓摇头——

「泡茶需要干净的水,所以身为茶人,保护河川是理所当然的。」

「啊,原来如此。不过我还是觉得您很了不起。和某个基本上只会窝在家里看书的妖怪学专家真是天壤之别。」

「叫你别动不动就拿我出来比较。」

「因为这是事实嘛。」

学长再次插嘴,我立刻反击。身为茶人、收藏家,同时又是致力于环保的NPO理事,樱城小姐似乎觉得我们的对话很有趣,微笑着将视线转向墙上的挂轴。

「虽然开始收集的契机是『河川论坛』,但我原本就很喜欢河童。我会一直住在这间宅邸,也是因为后方的深泥渊和流经附近的驹引川等地都留有河童的传说。这里原本是别墅,但我非常喜欢这里……」

「驹引川就是我们来的路上一直看到的那条河吧?那里有河童出没的传说吗?」

「不是传说,是真的出没过。我小时候就在那条河边结识了河童。」

「……真、真的吗?」

「是的。我们是老朋友了。」

樱城小姐微笑着点头,但见绝对城学长耸肩说「又在讲这个」,看来这应该是她常开的玩笑。我正觉得「果然是玩笑」时,樱城小姐却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如果河童真的还在,或许会生气吧。嘴上说喜欢,却擅自把河童当成团体的象征,让河童替我们代言理念。河童原本就不是守护河川的妖怪……」

樱城小姐带着愧疚说完,望向那张河童呼吁「让河川变干净!」的海报。刚才没注意到,海报角落写着团体名称「河川论坛」。这和其他收藏品不同,应该是樱城小姐的NPO自行制作的。她看着河童捡空罐的绘画,重新转向身旁的绝对城学长。

「对不起。阿赖耶君,你不喜欢这种东西吧?」

「的确,因现代人的自私而扭曲传承,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绝对城学长立刻以冷淡的声音回答。学长是那种在捏造怪异欺骗他人时,也会坚持重现传承中现象或规则的人,所以应该不愿看到妖怪的内涵被擅自改变吧?不过樱城小姐又不是拿来做坏事,这点程度应该还在容许范围内……?我正想插嘴说「可是」,却被一个低沉的男中音抢先了。

「不过,河童是特别的。这个完全没有问题。」

绝对城学长盯着海报,若无其事地说。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我忍不住抬头看他,只见他白皙的脸庞依旧平静,没有生气的样子。

「完全没问题」……可是,为什么?安心的同时,疑问也涌上心头。如果是平常的学长,肯定会不高兴,然后抱怨个不停。河童被当成例外的理由是什么?还是说,因为制作海报的人——樱城小姐是学长特别亲近的人……?学长似乎察觉到我的困惑,耸肩说道:

「你那是什么表情?看你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我就说明一下吧……不过在那之前,我姑且问一句——你认为河童是怎样的妖怪?」

「什么?就是河里的妖怪啊。绿色的,有甲壳,嘴巴像鸟嘴一样尖尖的,头上长了头发,头顶有盘子,身体干燥就会变弱。」

我猜不透学长的意图,只好把我知道的河童特征一一列举出来。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确认了一下,然后指着玻璃柜里的「水虎之图」——

「简单来说,就是这种形象……不对吗?」

「以最大公约数的河童形象来说,虽然不算错,但不够完整。至少要加上个子矮小,手脚有蹼。」

「还有,喜欢相扑和小黄瓜也是有名的特征。就像把小黄瓜寿司称为河童卷一样,说到河童就会联想到小黄瓜是很普遍的。」

学长严厉地指出我的遗漏,樱城小姐则温柔地补充说明。不愧是学长认可的河童收藏家,果然很了解。我附和说「我也有听过这些说法」,樱城小姐便笑着点点头,又说:

「河童有几种常见的行为模式。例如把马拖进河里,或是袭击游泳的人、夺走尻子玉……」

「尻子玉?」

「就是被认为存在于屁股内侧的虚构器官。人类溺死后,全身肌肉会松弛,括约肌也会伸展,导致肛门大大张开。据说看到这种状态尸体的人,认为一定是河童从肛门掏走了什么,所以才会假设肛门内部有尻子玉这种器官。」

「哦、哦……原来如此。」

我不禁发出有些尴尬的声音。除了话题内容之外,穿着优雅和服的美女连续说出「肛门」这个词,也让我相当震撼。不过,学长似乎已经习惯了,表情丝毫没有变化,而樱城小姐也完全不在意,所以害羞的我看起来就像个笨蛋。

「顺便一提,河童把马拖进河里叫做『驹引』,流经这里的河川名称也是由此而来。《河童驹引考》还把日本各地的这类传说与欧亚大陆的传说比较。话说回来,虽然我们从刚才就一直用『河童』这个词,但其实每个地区都有不同的称呼。」

「诶?是这样吗?」

「是的哦,礼音小姐。虽然各地都有水边出现人型妖怪的传说,但『河童』一词原本是关东某个地区对这类妖怪的称呼,后来才流传到全国各地。」

「哦。那地方性的称呼有哪些呢?」

「比如水灵和水虎——分别是在本州北端和南端采集到的别称,因为有人认为离中央越远的地方,留下的语言就越古老,所以水灵和水虎可能是河童最早的称呼。以上是方言圈理论的应用。其他还有噶拉、河童子等等。」

「哦。」

「河太郎、ヒョウスベ、ヒョウズンボ。」

「哦。」

「还有シリヒキ、ザンビキ、ドチ、メドチ、エンコウ、ミンツチ、シバテン、ミソシ、セッコウサマ、オシッコサマ、セコ、ガラッパ、カシャンボ、カワコ、カワノモノ、ゴンゴ、ガグレサン、ガーランベ、カワラメ、ガワラドン、カワラホーシ、ゴライボーシ、カリコボウズ、ジリヒキホンドー、ザンビキワラシ……」

「哦哦……呃,等、等一下。」

我只是随口问问,结果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我摆手制止樱城小姐,同时向穿着和服的两人发问。

「河童的别名有这么多吗?」

「紫小姐不是说过全国各地都不一样吗?刚才那些是种族的总称,而且都是具有代表性的称呼。如果把海御前、弥弥子、九千坊等领导个体的名称也算进去,那河童的别名还会更多。对吧?」

「对。」

樱城小姐点头同意绝对城学长的解说。原来是这样啊。既然如此,我就不该随口问这种问题。当我深切感受到狂热爱好者的可怕与河童的深奥时,望着陈列架上的河童浮世绘的学长说:

「另外,每个名称的特征都有微妙的差异,你想听具体说明吗?」

「有机会的话再拜托你……总之,传说河童在日本各地都有分布,对吧?然后,它们会拉马,或是偷袭人的屁股。」

「是的。不过,河童不是只会危害人类的妖怪哦?礼音小姐。全国各地都还留有河童带来益处的传说。例如——」

樱城小姐说到这里停顿,走向墙边的书架,拿出一本厚厚的档案夹。她示意我拿去看,我一看,发现档案夹里装着好几张明信片大小的纸袋。纸袋上的文字是从右到左,所以应该都是年代久远的东西。上面的标题有「岩渊万能膏」、「即效散」等等,种类繁多,不过仔细一看,写的大多是「功效」或「药」之类的字眼。

「这是装药的袋子吗……?」

「对。这些是号称『河童所传妙药』的药袋。日本各地那些『祖传药方』的传说,其中大约七成都与河童有关。就像先前所言,河童不单只是危险的水妖,同时也是与制药关系密切的药神。现在还在经营的制药公司中,也有很多公司是从贩卖所谓『河童传药』开始的。对吧,阿赖耶君?」

「紫小姐你对河童更了解,不用问我吧。」

「哎呀,真是坏心眼。故作谦虚是阿赖耶君的坏习惯哦?」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说到这个,这一带也有家传药的传说吧?我记得兵部制药就是从贩卖『河童传药』发家的……」

「兵部制药?就是那个在河对岸立了开发预定地看板的公司吗?哦,原来现在还有在经营啊。」

因为听学长提到来这里的途中所见看板上的公司名称,我不禁插嘴。对话被打断的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学长先开口:

「嗯,家传药的传说大概就是这样。类似的例子还有河童不是传授制药方法,而是河童的鲜血变成万能药的故事。」

「哇。这就有些血腥了……或者该说很残酷……」

我老实说出感想,樱城小姐则悲痛地默默点头。也许是同情被夺走鲜血的河童,很适合穿淡紫色和服的美人收藏家带着悲伤的表情说「请往这边走」,带我们到收藏室的一角。我们默默看着她指的柜子,上面陈列着好几张写着奇妙符号的纸。这是什么?

「……古早的涂鸦吗?」

「大家都会这么想吧。不过,这是河童的『证文』。河童们发誓会传授制药方法,所以请原谅他们,他们再也不会反抗人类,是一种契约书。」

樱城小姐依然带着同情的表情,平静地解说。这个说明确实很可怜,我也能理解同情的心情,但惊讶的心情更强烈。既然是「证文」,那么……上面的符号就是河童的文字喽?我凝视着「证文」,询问站在旁边欣赏收藏品的妖怪学者。

「学长、学长,这是真的吗……?」

「如果你是想问河童是否真实存在,还有他们是否拥有文字,那我只能回答你没有。现存的『河童证文』约有一百三十张,但那些恐怕是为了替家传药的由来或英勇事迹增添可信度而创作的。说起来,河童是『遗物』很多的妖怪。到处都有据称是从河童那里得到的刀剑,身体也有六十多个散落在全国各地。」

「身体?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河童的木乃伊很有名吧?日本各地都有人收藏河童全身或部分肢体的干尸,其中以被砍下的手尤其多。我记得紫小姐的收藏品中也有几个……啊,就是这个。」

学长向樱城小姐征求同意后,从陈列架上取出一个黑色木匣。我看着学长熟练地打开匣子,从保护用的油纸中取出干枯的黑手……呃,手?我不禁发出「哇!」的惊呼,学长则无奈地耸了耸肩。

「正如我刚才所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突然看到干枯的断手,当然会吓一跳啊……」

我深呼吸让心脏平静下来,再次看向学长取出的「河童手」。手在手腕处被切断,手指和手背的大小都比我小。仔细一看,手指之间还残留着蹼……

「学长,顺便问一下,这个也是假的吗?」

「当然是假的。虽然是用猴子的尸体加工而成,但明显留有后来才粘上蹼的痕迹。是二流货色。」

「就、就是说嘛?果然是假的……?」

「那当然。所谓『河童干尸』在江户时代后期被制作了很多,是展示稀奇物品的小店招牌。像河童这样留下如此大量荒唐『遗物』的,在妖怪中屈指可数。紫小姐根据这一点,指出了河童传说、传承的最大特征。」

「最大特征……?那是?」

「——河童是被定位在人类之下的种族。」

在我问完之前,一个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樱城小姐用充满歉意的眼神看着学长手中的木乃伊,继续说道:

「自河童传说发祥以来,它们就被定位为一类愚蠢弱小的妖怪。在漫长的历史中,有很多妖怪都被角色化,原本的畏惧也逐渐淡薄,但一开始就被矮化的例子——只有河童。」

「矮化?可是,不是有传说称它们会把马或人拖进水里吗?那应该算强……」

「敌方角色需要有一定的威胁性。比起击败明显很弱的对手,教训有一定实力的妖怪,快感会比较大。而且,河童被设定成比其他危险妖怪更容易对付的对手。离开水这种有利的环境,就会立刻变弱,头上的盘子也是明显的弱点。虽然拥有锻造刀剑、制作妙药的技术与知识,却很肤浅,想利用人类,反而被人类利用。礼音小姐,您知道『河童的信』这个故事吗?」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故事内容是一个男人经过河边时,被托付一封要给其他河川河童的信。河童给他的信是白纸,但是被水沾湿就会浮现文字。上面写着『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好吃,把他吃掉吧』,男人却把信的内容改成『把宝物分给这个男人吧』,从而顺利得到河童的宝物。这就是『河童的信』的大纲。虽然细节会因为传承地区而有所不同。」

听我说不知道后,绝对城学长立刻帮忙解说。(他这个人总是只在这种时候特别方便。)哦,原来有这种故事啊。

「也就是说,这类传说里的河童是又蠢又坏的形象。」

「嗯,可以说从最初的河童故事开始,它们就被设定成该受鄙视的种族。关于河童的起源有各种说法,最有名的是『人偶起源说』。神、传说中的工匠、地方上的有力人士等,为了进行河川工程,将生命注入人偶,驱使它们劳动。工程结束后,失去用处的人偶们被制作者丢弃到河里——据说这就是河童的起源。顺带一提,全国都有河童的左右胳膊是连在一起的说法,这是受到『人偶起源说』的影响。因为以前的日式人偶,手臂都由一根穿过躯干的木棒表示。」

「原来如此。」

樱城小姐的说明,让我坦率地感到佩服。虽然不能因为现代人的自私而扭曲传承,但河童是特别的。我本来想问学长这么说的理由,但新的话题不断出现,于是乎一直无法进入结论。不过现在讲的内容也挺有趣,所以倒也无妨。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像《I, ROBOT》一样的故事呢?」

「我认为这是当时人们自然观的体现。就像『鬼』对应古代,『天狗』对应中世一样,河童是近代、也就是江户时代的妖怪。在技术进步、萌生近代价值观的这个时代,以河川为代表的自然,从应该畏惧的对象,变成了应该支配、利用的对象。虽然也有可怕的一面,但只要动脑就能战胜它。河童这个妖怪,大概就是从这种近代自然观中诞生的吧?」

「就算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学长,你觉得呢?」

「为什么要问我?这是紫小姐的假设,你去问她。」

我明明是想寻求建议,却被学长一口回绝。我正觉得学长好冷淡时,学长把「河童手」放回匣子里,开口说道:

「我个人认为这个假说值得考虑。比起折口信夫提倡的『来访神退变成河童』的假说,紫小姐你的观点更合理。不过,栖息在河里的怪人形象,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关于这点,紫小姐你解释得还是不太够。」

「哎呀,真严格。这点我确实还没想明白。」

「我不是在责备紫小姐。就我所看到的资料室文献,河童确实从一开始就是弱小又愚蠢的妖怪。近代以后,特别是战后,河童被描述成环境破坏的受害者。若非本质上就弱小,是无法胜任『受害者』这个角色的。所以在大方向上,我觉得紫小姐的假说很有价值。」

学长继续与樱城小姐交谈。看来他们对彼此的知识和见解都很熟悉,对话节奏流畅自如。即便意见时有不同,却不见对立,反而互相敬重,那份成熟着实令人佩服。学长的语气也比和我说话时更放松,神情舒展,让我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歉疚。

……学长,对不起,我不是樱城小姐。

何况, 在妖怪学知识以外的方面,我也完全赢不了樱城小姐。她成熟美丽、气质高雅,是干练的社会人士,头脑又好……就在我冒出这种难堪的嫉妒时,樱城小姐忽然把话题抛给了我——

「说到环境问题与河童,1974年那起事件相当有名。传闻九头龙川曾出现河童,控诉受镉污染的河流发生异变,并留下『百年后我会回来,届时请将河流治理干净』的话后消失……礼音小姐可曾听闻此事?」

「咦?不,我没听说过……呃,1974年?那离现在也不算太久远……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真实性存疑。不过,重点在于——既然有这样的传闻,便足以证明河童在人们心中根深柢固。况且,若因河童的存在而让人类兴起守护河川之心,那也不是坏事吧?」

「啊,这我明白。」

「礼音小姐能赞同,真是太好了。如果驹引川的河童也能发出这样的警告就好了……」

樱城小姐说着,原本温和的微笑忽然蒙上一层阴影,语调也略微沉了下来。咦?怎么回事?我正想开口问,绝对城学长却抢先一步插话。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怎么了?」

「咦?啊,因为昨晚稍微熬了夜——」

「别开玩笑了。」

樱城小姐手抚脸颊露出苦笑,但学长立刻打断她。他像是无奈般地轻叹一口气,重新面向樱城小姐。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瞒不过我。老实说,今天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这、这个嘛……我收到了一张用没见过的文字写成的河童『证文』,想请阿赖耶君帮忙解读看看。」

「前几天你写给我的信上已经提过这事了。关于那张『证文』,我本来打算晚点再看……不过,应该不只这样吧?」

学长刻意耸了耸肩,双手抱胸,低头注视樱城小姐。樱城小姐像是要避开他的视线,只是默默别开目光。展示柜之间的通道很窄,两人距离极近。突然开始的审问气氛,让我不由得后退一步,把空间让给他们。

身着黑色羽织的端正青年,与身穿淡紫色和服的长发女性,站在充满历史感的遗物之间。连那股紧绷的气氛在内,简直像一幅画——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不,是说不出口。

说到底,学长和樱城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到现在都没告诉我,我也无从插话。虽然他说河童是「特别的妖怪」的理由也还是个谜,但我更在意樱城小姐。从他们至今的对话来看,与其说是单纯的同好,更像是更亲密的关系。他们似乎认识很久了,而且樱城小姐还提到跟学长的书信往来……就在我埋头胡思乱想时,樱城小姐对学长露出了坚强的微笑,开口说道:

「果然瞒不过你呢……其实,驹引川的开发计划正在进行。深泥渊与河川上游一带似乎即将被填平……」

「啊,是那个立着开发预定地看板的地方吗?」

我抱着「该不会吧」的想法忍不住插嘴。学长像是责备般地瞪了我一眼,但樱城小姐轻轻点头,走向窗边拉开窗帘。我跟着望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被山与森林环绕的大池——不,是深泥渊,我不禁发出「哦哦」的赞叹。

虽然来时的路上也见过它,但从稍高的地方俯瞰,更能看清全貌。几条从山间流出的溪流汇集成巨大的渊,再注入宽阔的驹引川——那景象令人联想到一座巨大的水库。深不见底的深蓝水面,与淡淡飘荡的雾气交织,营造出庄严而神秘的氛围。我一时陶醉在这如精致风景画般的美景中,终于转向樱城小姐问道:

「这么美的地方,要填掉吗?」

「是的。不仅填平深泥渊,还要改变驹引川上游的流向,整地建造体育场,或是铺设太阳能板……如果真的这么做,河川会死去的。河流与周边环境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一旦其中一部分死去,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深泥渊可是连濒危物种红皮书中都有记载的稀有生物的栖息地啊……」

「太离谱了……现在在深山里建体育场,能不能派上用场都难说。主导计划的是立看板的那家制药公司对吧?」

「嗯,主导方是兵部制药,不过这是与天寺市共同推进的项目。在财政困难的当下,若有企业愿意承担亏损、全面出资开发,没有哪个自治团体会拒绝。我们虽向市议会提交了请愿书,但光凭保护稀有蛙类和水草的理由,他们不太愿意叫停。而且,主导计划的兵部议员在当地也很受欢迎……」

「兵部?从这姓氏来看,该不会是……」

「是的,是兵部制药出身的议员,据说是现任社长的女儿。」

樱城小姐猜到绝对城学长想问什么,抢先回答。原来如此,企业出身的市议员为自己公司的计划而行动。感觉很麻烦。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不算利益输送吗?」

「从紫小姐的描述来看,这计划不仅无利可图,甚至可能亏损。反而能提升企业形象吧?」

「没错。兵部制药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计划呢……」

——樱城小姐说完,轻轻叹了口气。这姿态固然优雅,但此刻并非感叹「美人做什么都赏心悦目」的场合,况且这也不是一个普通学生能解决的问题。我无言以对,只得向学长投去求助的目光,但他并未安慰我,只是极为冷淡地答道:

「只能说,人类社会就是这样。该留下的古老事物,因为短视而消失,然后被遗忘。就像妖怪们,或是妖怪托付的历史真相——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终有消亡之日。此乃世之常理。」

「那、那个,学长,这话说得未免太无情了吧……」

「哎呀,阿赖耶君还是老样子呢。」

我正不知所措地想打圆场,樱城小姐那沉静的嗓音便轻柔地打断了我。看来她早已预料到学长的反应。这位身着和服、气质典雅的茶人微微苦笑,转向身穿黑色羽织的妖怪学者。

「不过,我倒不像阿赖耶君那样对社会感到绝望。过去之事暂且不论,但对于未来将发生之事,我们总还能设法阻止或改变吧?」

「虽说听起来过于理想化……但这确实很符合紫小姐的作风。」

「正如阿赖耶君是阿赖耶君,我也有我的坚持。如果觉得社会或周围的人们错了,就该尝试纠正。礼音小姐,您认为呢?」

「咦?这、这个嘛……」

突然被问及意见,我不由得发出了呆愣的声音。虽不知该如何回应,但此刻的我确实满心困惑与动摇。

学长态度虽冷,却仍透露出对樱城小姐的关切,而樱城小姐似乎也坦然接受了这份好意。看着他们之间默契的互动,我愈发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难以融入。樱城小姐与我截然不同——不会像我那样多嘴多舌、惹人生气。不知何故,胸口一阵刺痛。樱城小姐仿佛要挥散这沉重气氛般摇了摇头,环顾我们二人。

「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难得大过年的,不该这样扫兴。对了,关于那张『证文』——哎呀!」

「呀啊?」

樱城小姐大约是想转换话题,突然转过身来,却撞上了在她身后静静旁观的我,脚下顿时一个不稳。啊,危险!我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但绝对城学长以一反常态的敏捷介入,轻轻推开了我的手。

「紫小姐,没事吧?」

「对、对不起……」

从羽织袖中伸出的白皙手臂,稳稳托住了身着淡紫色和服的纤细身躯,低沉的嗓音在收藏室内回响。樱城小姐似乎有些难为情,脸颊微红,缩了缩肩膀。学长则一如往常地平静,轻叹一口气。见他如此,我虽稍感安心,心中却又一次涌起「这两人果然很般配」的念头,以及一丝不甘。

「呃……没、没撞到收藏品真是万幸。」

「话说回来,『幽灵』,你真是……」

「……吓了我一跳……怎么了?」

我试图缓和气氛,学长却严厉地打断了我的话。咦,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冲我发火……?我惊讶得愣在原地,只见学长轻轻扶樱城小姐站好后,转向了我。

「——若是平时的你,应该能更机灵一点吧?干嘛无端发愣呢?」

「咦?可是……」

「如果珍贵的收藏品受损——不,如果紫小姐受伤了怎么办?你太不小心了。」

「用……用不着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吧……!」

回过神来,我已用颤抖的声音脱口而出。或许是我的焦躁已然显露,倚在绝对城学长身旁的樱城小姐轻轻吸了口气。不到一秒的迟滞之后,学长不解地歪了歪头,抱起双臂开口道:

「你在生什么气?这般态度对紫小姐太失礼了。冷静些。」

「所以说!为什么樱城小姐就——」

我歇斯底里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收藏室的寂静。

学长的一句话,让我心中点滴累积的自卑感濒临爆发。待我意识到时,话已出口。

令人不适的尴尬气氛弥漫在收藏室中,自我厌恶涌上心头。学长的指责固然蛮不讲理,我也有满腹委屈想说。然而,若因此迁怒于樱城小姐,我与学长又有何区别?樱城小姐并无过错,不能让她留下不愉快的回忆,我也不愿让自己显得如此难堪。

既然话已出口,便无可挽回。至少,要冷静下来——汤之山礼音。我如此告诫自己,随即深吸一口气,向学长和樱城小姐躬身行礼。

「——非常抱歉,打扰了。我会照学长说的,去冷静一下。」

我压低声音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收藏室。似乎听见学长在木门另一侧说了些什么,但我并未停下脚步。

***

手刀挥落,咻的一声,轻快的破风声在无人的河岸响起。多亏刻意调整了呼吸,动作总算稍具模样,只是落点仍略微偏右。我像责备自己般凝神静气,双脚稳踏地面,再次挥动右手。

离开收藏室的我,不知为何来到了驹引川边,就这么走下坡道,抵达河滩。夕阳不知何时已然西斜,逐渐被林木遮蔽。我背对枯木在河岸投下的长影,耳闻潺潺流水之声,反复挥动手刀。

正面劈斩之后是直刺,接着是回击、刺击、斜劈。我将早已融入身体本能的合气道基本动作,重复了数十次、上百次。身体微微渗出汗水,但冬日河畔弥漫的寒气立刻让我冷却下来。在反复练习中,焦躁的心绪似乎渐渐平复。

……嗯。说到底,我是在生自己的气,也在生学长的气。

我用稍稍恢复冷静的头脑,事到如今才开始自我剖析。新年刚过就被叫出来,还被命令帮忙背行李。明明精心打扮了一番,却只换来「不予置评」的评价。嘴上说着讨厌随意篡改妖怪的设定,却认定樱城小姐所属团体制作的海报是特例,两人相谈甚欢,最后还不肯告诉我理由……!

啊啊,真是的!居然在那里卿卿我我!说到底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说河童是特别的又是什么意思!而且我到底在对着一个都没在交往的对象生什么闷气啊!我真是个麻烦的女人吗!难怪会被说需要冷静!但我觉得学长也的确有不对的地方!

原本即将平复的心绪再次沸腾,愤怒、反省与自我辩护在脑海中纠缠盘旋。为了驱散这郁闷的情绪,我持续挥动右手。

「嘿!」

伴着一声清喝,我向前踏出一步。配合前后左右的步法移动,我正面迎击心中的敌人——迎击自己的愤怒与难堪。不知练习了多久,待头脑终于冷静下来时,夕阳也已垂垂西坠。

「……嗯,差不多好了吧。」

我放下双手,收回张开的双脚。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让发热的身体冷却下来。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拍手声,以及一个格外亲昵的说话声。

「大姐姐,你好帅气呀。」

「不客气——呃,咦?你是哪位?」

突然被人搭话,让我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躁动起来。慌忙抬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名少年坐在树枝上,正望着我拍手。

「你好。抱歉,吓到你了。」

清澈的嗓音在河岸回荡。他头戴一顶UFO形状的宽檐帽,头发对于男生而言略显偏长。纤细的身躯裹在黑色学生服中,颈间随风飘扬的长围巾更添几分飘逸。他坐在约五米高的位置,由于逆着夕阳,面容看不太清。但既然穿着学生服,大概是高中生吧……不过,更重要的是,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刚才明明没人的吧?还是说只是我没注意到?

我愣在原地,困惑地眨着眼。少年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很有趣,轻笑出声,忽然双手一撑,灵巧地在树枝上站起,接着按住帽子纵身一跃。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危险」,那纤细的身躯便已轻飘飘地在空中舞动,安然落在我面前。

「哇!」

他突然降落在眼前,我不禁惊叫。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少年却几乎没显出着地的冲击。是身材纤细却脚力强健吗?我正想着,少年抬起头直直望着我,把脸凑近——我好像比他略高一些——亲切地微笑着。

「你在做什么呢?」

「咦?调、调整心情……吧?」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和异常接近的距离,我有些慌乱,再次低头端详他的脸。可爱的大眼睛,略带墨绿的黑发。端正的五官无疑是东方人特征,但肌肤异常白皙。是混血儿吗?光滑的皮肤质感独特,隐隐泛着光泽。

少年的微笑极具感染力,令人忍不住想回以笑容,但合气道修炼出的直觉却在提醒我不可大意,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并未显露敌意,举止也十分自然,但该怎么说呢,正是这过分自然的态度,反而让人难以捉摸,显得可疑。而且他的脸靠得太近了!我保持着警惕,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你是?住在这附近的男孩?」

「呵呵,不然姐姐你觉得我是什么呢?」

少年保持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和沉稳的态度,以问题回应我的问题。他大概是想说「猜猜看?」,但即便如此,也算是个率直的孩子。正当我犹豫该如何应对时,少年忽然转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那位莫非是姐姐的朋友?」

「咦?」

少年指向河边的道路,我顺势望去。只见一名身披黑色羽织和斗篷的高个子青年正快步行走,似乎在寻找什么,不时四下张望。我忍不住唤出他的名字。

「绝对城学长?」

「嗯?『幽灵』吗?」

听见我的声音,斗篷青年停下脚步,低头望来。他呼出一口白气,仿佛在说「总算找到了」,随即从道路跑下河岸。他右手随意拎着我落下的外套,递了过来,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

「你忘了这个。别着凉了。」

「谢、谢谢……学长,你怎么会来这里?」

「紫小姐责备了我,要我——不,没事。那个……你在这里做什么?」

「让头脑冷静一下,顺便和本地的小孩聊聊天。」

「本地的小孩?哪里有什么小孩?」

「还问哪里,就在这——咦?」

转头的同时,我瞪大了眼睛。那个穿着学生服、围着围巾的少年,原本理应站在我身后,此刻却踪影全无。虽说那孩子登场就颇为突兀,但也不至于这样凭空消失吧。

「奇怪……刚才确实有个挺自来熟的男孩在这里啊。是回去了吗?学长也看到了吧?那个穿学生服的男孩?」

「我只看到你,所以没留意。当真有其他人?该不会是你被河童迷惑了吧?」

「他真的是人类啦,没有喙嘴也没有甲壳。」

「最早的河童形象便是那般……在回去找紫小姐之前,先稍事休息吧。」

学长用冷淡的语调说着,走向一块形似长椅的岩石坐下。他看起来比外表更显疲惫,呼出的白气有些急促。这位妖怪学者从羽织内侧取出香烟与打火机,我则小心翼翼地在他身旁坐下,偷偷窥视他的侧脸。

学长莫非是到处找我了吗?若真的如此,我虽觉得过意不去,但也有点开心,可是又不好意思当面问他「你是不是找我找了好久?」

呃……这般沉默坐着也颇为尴尬。我望着学长的侧脸,搜寻着话题,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学长,你刚才说最早的河童是……?」

「嗯?哦,是说——最早的河童形象,外形更接近人类。」

低沉的熟悉声音在黄昏的河岸响起。学长喃喃说着「刚才没跟你解释」,吐出一大口烟,开始说明。

「如今人们一提到河童,就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有喙、有甲壳和头上顶着盘子的妖怪。不过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它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变化。河童是时空分布很广的妖怪,所以有很多不同的类型。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室町时代的《下学集》,书中说河童是老水獭变成的人形妖怪。你知道水獭吗?」

「就是水族馆或动物园会有的那种,有点像鼬,但更可爱的动物。」

「可不可爱因人而异,不过就是那个。也就是说,最早的河童是哺乳类,或者说更接近人形妖怪。没有喙、甲壳和盘子,给人的印象是住在河里的怪人,轮廓接近猿或人类。」

「哦。」

我瞥了眼学长抽烟的侧脸,应了一声。身体有点冷,便披上他送来的外套。

「最早的河童还挺单纯的嘛。我还以为喙和甲壳是河童的必备特征呢。」

「那些特征是后来才加上去的。人形河童的形象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主流,在《日本山海名物图会》和《和汉三才图会》等事典里都能找到。不过那时候『河童』这个名称还不普及,更多是被称为水虎或河太郎等地方名称,总之可以当作同一种妖怪。河童的别名很多,这部分应该不用我说明吧?」

「那当然。虽然要我全部背出来会有点困难,但我姑且是知道的……」

我回想起樱城小姐列举的众多别名,苦笑着回答。才刚和不爽的对象重逢,为什么现在要聊这种话题呢?心中对学长的怒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而且这种话题聊起来比较轻松。学长应该也一样吧,他用放松的语气说了声「这样啊」,我看着他点头的表情,继续问道:

「不过,为什么河童的别名会有那么多呢?」

「这问题很难回答……但大体上,河童是种类丰富的妖怪,关于其由来和真面目的学说也很多。有认为是将欧洲人或外来人视为妖怪的学说,也有认为是针对非定居者或受歧视者的隐语的学说,还有认为是大型的龟或青蛙、水獭、猿猴、作为观赏动物被输入后野生化的鸭嘴兽等等,光是介绍这些学说就要花上将近一个小时……总之,全国各地流传的河童型妖怪,以人形为中心,各自拥有不同的外貌和名称。这些在后来被统一称为『河童』,其形象也逐渐固定成『水虎之图』中的那种『经典形象』。关于那幅『水虎之图』,据说是描绘了宽永年间——也就是十七世纪前半在丰后地区被捉到的河童。你在紫小姐的收藏室里应该见过吧?」

「啊,是的。」

我一边点头,一边回想起装饰在收藏室里的「水虎之图」——

「所以,是那幅画决定了正统的河童形象吗……原来是那么贵重的画啊。」

「那只是现存的几幅摹本之一,但仍然很贵重。虽然无法确定混合了水生动物特征的设计出自谁手,但可以肯定的是——从九州传到江户的『水虎之图』所展现的形象,立刻经由学者和浮世绘师们传播开来,改写了原本以人形为主的河童形象。你知道新的河童形象高速扩散的理由吗?」

「咦?呃……因为交通方便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我用不安的声音回答。学长听了,拿出爱用的便携烟灰缸弹了弹烟灰,低声答道:「这也是原因之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学长似乎被我的视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目光捻熄香烟,继续说道:

「新的河童形象之所以在转眼间扩散并固定下来,最大的理由,一言以蔽之,就是时代的需要。也就是时机。」

「时机……?」

「没错。日本的近代,是基于学术观点的万物分类盛行、出版文化也蓬勃发展的时代。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想要了解世界、想要给生物分类的求知欲被大大地正当化、体系化。对于追求未知的学者与娱乐作家而言,河童是绝佳的对象。而他们在江户发行的出版物,作为土产与情报来源流通到全国各地,使得当地特有的文化与中央共通化,或是被更新——『河里似乎有河童这种生物,我们村里流传的那个也是河童吧?河童的本体似乎就是画上的这种模样吧?』……就像这样。」

「哦,所以这时我所知道的河童形象才变成全国性的了。」

「没错,『幽灵』。一般的妖怪是从不安与恐惧中诞生的,但河童不同。至少,流传到今天的河童妖怪——也就是拥有喙、盘子与甲壳,喜欢吃小黄瓜的怪人,是为了满足求知欲而被塑造、扩散的,某种意义上可说是特别的妖怪。」

「原来如此——啊,对了!原来是这样!」

我被他的话吸引,附和之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突然的大叫让坐在旁边的学长吓了一跳,手机上的烟灰缸啪嗒一声掉了下来。他慌忙捡起烟灰缸,讶异地瞪着我。

「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我终于知道学长说『河童是特别的』是什么意思了!毕竟樱城小姐的NPO海报上画着的河童——是头顶盘子、带着甲壳的绿色河童!这一形象是人们觉得有趣而创造并流传开来的吧?其诞生本就是基于『大概如此』、『如果是这样就好了』的心态,所以用来呼吁环境问题也完全OK,是这样吧?」

因为突然想通一直很在意的疑问而兴奋,我不断凑近学长追问。学长一开始似乎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愣了一下,但马上轻轻点头。

「没错。来自『水虎之图』的河童,原本就是根据愿望和推测而流传开来的特殊妖怪。所以后世之人要怎么加工都没问题。」

「对吧?原来如此,学长不是因为樱城小姐长得漂亮才偏袒她。」

我几乎整个人贴在学长身上,放心地吐了口气。学长听到我的话,一脸「啥?」地低头看我,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

「……原来你在想这种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对、对不起!可是学长,你不是说要解释原因,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说吗……?」

从那件事之后,我只知道学长跟樱城小姐感情很好,当然会想些有的没的。我在心中补上这句话,为了掩饰尴尬而别开视线。学长傻眼地说「是这样么……」,但下一秒,我们碰在一起的肩膀突然有点发热。怎么了?我转头一看,学长望着河面,难以启齿地开口:

「还有——那个,我……」

「嗯?有事就看着我说啊。」

「你先听我说。就是……刚才在收藏室里,是我态度不好。对不起。」

绝对城学长凝视着河面,小声说道。他的表情很新鲜,但发言内容的冲击性更胜一筹,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话说学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道歉?是有人叫你道歉吗?就算是这样,也太突然了吧。

「你真的是学长吗?不是河童变的吧?」

「放心吧。驹引川流域的河童不会变成别人。虽然全国有很多会变化之术的河童,你要听相关传说吗?」

「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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