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高高堆起的书本,女华吟咏般地朗读经书的内文。说是朗读,但书本是不翻开的。只要问起哪本书的第几页,女华总能倒背如流。因为她把四书五经全默记了起来。
「每次听都让人钦佩不已啊。」
今晚的客人送上掌声。这名男子是女华的年老常客,以研究学问维生。女华都叫他「老师」。
做学问的收入有丰厚到能频繁进出青楼吗?不,当然是囊空如洗。岂止如此,老师还散尽千金搜罗经典。之所以已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却没半个妻小家眷,就是这点害的。
那么这样一个与金钱无缘的男人怎能成为「绿青馆」三姬的常客?这就和坐在男人背后的少年有关了。
少年胡须都没长齐。大概元服后还没过几年,连弱冠二十岁也不到吧。
「你可要用心聆听。只要能得到女华赞赏,科举中试也不成问题。」
这个常客不只是学者,也是个收学生的师傅。底下好几个学生都考中了科举。
女华虽为娼妓但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备受科举考生的推崇。每逢科举举行,应试考生每每在绿青馆门前大排长龙。传闻受到女华赞赏者可带来好兆头,有望金榜题名。
都说考上科举就能三代安泰,在这种情况下,做爹娘的要替孩子出多少学费都愿意。就算只是传闻或讨吉利,也舍得花钱。
而这老头就是拿家长对儿子将来飞黄腾达的资助金跑来喝酒。绿青馆不接生客。上门的考生,都得请托绿青馆的常客介绍才能见女华一面。
女华虽是娼妓,但可不是那种作贱自己的倚门之娼。她卖艺不卖身。只会出卖灵肉的娼妓都是消耗品。反复过着罹病与堕胎的生活,身体日渐虚弱。身子虚弱就不能接客,只能等着饿死。
生下女华的女子就是个无才娼妓。唯一能引以为傲的只有美貌,毫无理由地相信自己能青春永存。结果上了一个无聊男子的当,怀了身孕,在咒骂中怀恨而死。
烟花巷多得是这种蠢妇。女华的大姐──猫猫的生母也是如此。
女华没有舞蹈才华,也不善下棋。她唯一钻研的,就是熟读谁都懒得看的长篇累牍。她就只会满眼血丝地默背文章。女华既不会陪笑又讨厌男人,除了磨练一项才艺之外也没其他法子了。
「姑娘真是厉害。不像我,一半都还没记住呢。」
一半?脸色都还这么红润,怎么会背不起来?与其在这里嘻皮笑脸,不会翻开眼前的书本吗?不是有纸灯笼可代替映雪囊萤吗?多得是办法让你读书吧。
「我想把初次应试当成练习,下次就考上。」
竟然说下次再考上,简直是瞧不起人。不抱着一次中试的气概去考,再考第二、第三次都没用。
女华不多说什么,只回答问题。还不习惯与姑娘家相处的考生,红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华。但女华保持风度附和几句后,男子也变得愈来愈长舌。也许是渐渐沉醉于酒意与自己之中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男子开始自吹自擂。又说自己自小人称神童,又说第一次不可能但第二次一定会名登金榜,跟女华自我吹嘘。
想自我哄抬是他家的事,但他这种自称的神童,女华早看多了。
老师也没好到哪去,喝酒喝得津津有味。免钱的酒喝起来一定特别香醇吧。
「客官,时辰到了。」
小丫头过来报时。大概是算时辰用的线香烧完了吧。
「哎呀,话匣子才刚打开的说。」
「好好好。外头给你叫了马车,小心走路别摔跤了。看你喝得走路都走不稳。」
老师先把学生给送走了。学生依依不舍地离开房间。
「如何,那孩子可有希望?」
老师向女华问了。
「完全不行。像他那种看起来胆小如鼠却又容易得意忘形的,不可能窝在洞里一连写上几日的毛笔字。」
「讲话还是一样这么狠。要知道我可比你惨,还得想法子把这种学生捏得像样点哩。」
老师低垂着格外长的眉毛说。
「那就帮他买些奇效的健胃药吧。免得他考试时一紧张了想如厕,被怀疑作弊挨一顿鞭子。」
科举怎么说也是进入仕途的登龙门,也有很多人为了上榜不择手段。结果逼得朝廷加重了作弊的罚则,罪大恶极者甚至可能处以极刑。
「嗯……这建议给得中肯。」
老师心服口服地抚摸胡须。
「照他那副德性,不苦读个二十年是休想考上了。」
一般认为考中科举的平均年龄落在三十五岁上下。实在没简单到考个一、两回就能上榜。
「那我就买点健胃药再回去吧。」
绿青馆里有间药铺。药铺以前由罗门与猫猫经营,目前则由他们一个叫左膳的徒弟照料生意,健胃药什么的应该有卖。
「那么,我改日再来啊。」
「静候您再次光临。」
其实女华并不稀罕他再来。但就算只是假情假意的场面话也不得不说,否则就得挨老鸨打骂。
客人回去了,女华在床上躺成大字。女华的客人睡不到这张床,女华不是蠢妇。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摆出才女的架子,娼妓就是娼妓。女华也已年近三十。只能趁着客人日渐减少之前,替将来做打算了。
讨厌男人的女华说什么也不愿让人赎走。与其那样,她宁可人老珠黄做个老鸨。
「唉──真提不起劲。」
正在床上躺着发懒时,小丫头过来了。
「女华大姐。」
「干嘛?今天的客人不是走了吗?」
「是这样的,又来了一名客人。」
「什么?」
女华懒洋洋地爬起来,整理衣裳。
「到底是谁啊。」
她很想一句话说今天不做生意了,但看到老鸨在走廊上笑容可掬。看来是个出手阔绰的客人。
「女华啊,有客人来了。快来相迎啊。」
语气逢迎讨好到听了浑身不舒服。真不晓得对方给了多少钱。
「是我啦,女华。」
来者是每半年来一次的年轻官僚。此人一副弱不禁风没骨头的样子,女华私底下偷偷叫他柳条人。后面跟着一名男子,似乎是他带来的。同伴与柳条人恰恰相反,身材粗如圆木。
柳条人是富家子,但本身较无心于仕途,属于喜欢让女华冷漠对待、口味特殊的客人。每次上门都要求女华把他踩在脚下,弄得女华很困扰。
「官人好久没来了。」
女华送给柳条人一句空有礼数的致意。虽然虚情假意但举止仪态完美无缺,所以老鸨也不会多说什么。这是女华为了干这门不爱干的行当才学起的技能,对柳条人却适得其反。
「啊,美极了,我就喜欢你这眼神。」
被他用黏人的视线盯着瞧,女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男子从未强迫她献身,但仍然是个让人疲倦的客人。
「今天是怎么了?平时不都会先寄信过来才光临吗?」
女华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说「都不用先约时间的啊」。
「今天是我这朋友坚持要来。这位姑娘就是鼎鼎大名的绿青馆女华。」
柳条人把木头人介绍给女华。
「哦,不愧是绿青馆的红牌,果然貌美如花。特别是这一头亮丽的黑发,堪称一绝。」
木头人讲出一堆听到腻的花言巧语。什么红牌,消息也太旧了。绿青馆三姬艳绝京城已是好几年前的事,女华也已到了该另寻出路的年龄。
话虽如此,她也没落魄到要跟新客说话的地步。
女华只对他行过一礼。
「不能让我听听你的妙音吗?」
「哈哈哈,别以为她会轻易对你开口。我可是来访到第五次才终于让她为我斟酒呢。」
柳条人是他那黏腻眼神看得女华很不舒服,不想要他再来才一直不陪酒。只不过是到了第五次,她才终于死了心把这人当成摇钱树。
「今天官人有何需要?吟诗如何?」
「这个嘛,今天的贵宾是这家伙。这家伙单名一个芳字,吵着要来见女华,所以我才把他带来的。」
柳条人看着木头人。
「恕小女子失礼,您应该是初次到来的客人吧。」
女华拐弯抹角地告诉木头人,我没打算伺候新客。
「别这么不近人情嘛,今天喝酒是我请呢。」
女华这才明白,难怪靠家里养的柳条人今天出手这么大方,原来是这么回事。老鸨从房门外死瞪着她。看来是在告诉她「我该收的已经收了,给我好好待客」。
真不晓得这家伙给了她多少钱。
「官人可是要参加科举?」
「不是,你看我像是科举考生吗?」
木头人的体格看来不像文官,比较像武官。同样是科举,考武举还比较有可能。
木头人大摇大摆地在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地倒酒喝了起来。「喂喂……」柳条人傻眼地叫道。
「我说女华姑娘,你是否一如名字里的『华』字,真是皇族血脉?」
女华心想还以为来干嘛的,原来是这件事啊。
「谁知道呢?若我真是那般尊贵血统,又怎么会在这里做夜度娘?」
取女华这名字是存心讽刺某个蠢妇。「华」这个字只有皇族能用。娼妓取这种名字是玩火,但同时也能引起话题。更何况对客人爱理不理、无心伺候的女华取这名字正合适。
「不,也不见得全无可能吧。听说现在宫中就有个高官跟娼妓生下的女儿供职。」
「对啊,是有听过这个传闻。」
「……」
这个木头人究竟想说什么?他说的入宫侍候的姑娘八成是猫猫,莫非是想刺探猫猫的事?
人的嘴巴是关不住的。既然柳条人都已经听说,现在再来堵嘴也没用了。
话虽如此,女华无意出卖小妹。她不直接装傻,而是岔开话题。
「家母说过,小女子的父亲乃是王公贵人。」
无论是生下自己的女人还是留种的男人,女华都没当成爹娘。她之所以称之为「父母」,只是为了让客人好懂。
女华站起来,走到桌案前。然后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一个木片拼花宝盒。
「这是?」
宝盒是以前客人给她的。盒里藏了有趣的机关,把其中一片木片滑开,方能打开盒子。
盒里有一只布包,将它打开,一块只剩一半的翡翠玉牌便出现了。玉牌是旧东西,表面原本雕刻的图案被削去了无法辨别。即使如此,还是看得出来玉牌以最高级的琅玕碧玉雕成。
「这块垃圾以往被家母视为珍宝。」
女华觉得其实扔了也无妨。但它恰好能作为女华沽名的工具,像这样若有所指地拿给客人看,总能博得一阵惊呼。
「姑娘何不拿着此牌,与父亲相认?」
「上头图案早已削掉,看不出是什么的玉牌。更何况这儿只有破掉的一半。说不定还是偷来的东西。」
女华用卑下的语气说道。
女华的身世必须保持神秘。可以扮演得像是血统尊贵以传播风闻,但要是有人当真就困扰了。万一女华被冠上不敬之罪,老鸨必然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她。
事实上,女华也不认为自己是皇族骨血。关于疑似留下女华这个种的男人,女华听老资历的娼妓说过。据说是个长得俊但浑身兽类腥味,双手骨节分明的男人。
来访过绿青馆几次后,那人便不再来了。说是盗贼匪类还比较令人信服。绿青馆虽挑选客人的眼光严格,但只要有钱就一切好谈。
大概是想把从哪里偷来的玉牌卖掉,又怕败露踪迹吧。由于翡翠本身是上等料,男子掰断玉牌削去表面想脱手,却引起买方疑心不愿收购。所以就在甜言蜜语诳骗愚蠢娼妓时顺便把赃货送给了她。
有的客人听了失望地心想原来不过是盗匪之女,但也有的客人认为搞不好真是至尊至贵的血统出身。
那么,眼前这个客人又会怎么想呢?
「不管谁是你爹我都不在意。女华就是女华啊。」
柳条人用热情的眼神看着她,但她懒得理会。
女华觉得已经讲够了,就把破损的玉牌收进宝盒。
「小女子让官人失望了,请官人见谅。」
「没事,但不知姑娘能否把这块玉牌卖给我?」
单名一个芳字的男子提出了奇怪的要求。
「就如您所看到的,它就只是块破损刮伤的玉牌而已呀。值不了几个钱的。」
「无妨。你不觉得此物诗意盎然,颇令人玩味吗?」
女华对这破玉牌毫无感情。但要她如此轻易转卖,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样会让她丧失疑似皇族的神秘气质。
「非常抱歉,小女子无法出售此物。看在旁人眼里也许只是垃圾,然而对我而言,却是母亲的遗物。」
女华悄然低下头去,同时对小丫头使个眼神。小丫头看懂女华的意思,去唤老鸨来。
「我无法将母亲的遗物拿来卖钱。」
要做也得等不做娼妓了再说。
「芳,你别这样,没看到女华很为难吗?」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嘴上这么说,名唤芳的男子眼睛从未离开宝盒。
「好了好了,两位大爷。线香已经烧完了,该结束了。」
老鸨过来用力拍手。
「喔,也是。芳,咱们走吧。」
柳条人拉着芳走。平常只觉得是个略嫌肉麻的客人,该走的时候倒挺爽快的。
「那么,恭送大爷。」
女华用一如平素不爱理人的面容送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