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楼回到宿舍之际,猫猫叫了马车。
一方面是怕回去得迟了,再者是她替人保管翡翠牌,若是有个万一就糟了。她心想省这点车钱也不能怎样,已经看开了,谁知──
「猫猫姑娘──我来接你喽~」
不知为何,雀竟跟马车一起来了。
「雀姊怎么来了?」
猫猫纯粹地感到不解。
「讨厌啦~雀姊来相迎让你不满意吗?~」
「但麻美小姐说你另有公务在身啊。」
「公务今早总算是办完了。呼~累鼠我了,累鼠我了──」
雀装模作样地捶捶肩膀。
「然后呢,雀姊听麻美大姑说,姑娘被李白大哥给带走了。于是雀姊发挥神力察觉到八成还有其他大小问题,就来接你喽。」
就算雀姊再怎么精明能干,这借口也太可疑了。
「喂──老鸨,我们这楼里是不是有人在做内奸啊──?也就是那种给人通风报信的家伙──」
「真是的,猫猫姑娘疑心病好重喔──」
雀如此说着,推着猫猫的背往前走。她右手不能动,因此只用左手来推。
「就如同姑娘看到的,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干活了,所以丢了月君侍女的差事。因此今后我会有更多机会跟着猫猫姑娘,还请姑娘多多关照~我家中还有体弱多病的丈夫跟食量大的家鸭等我养呢~」
(家鸭明明是马闪那边的。)
总之猫猫决定当成省了车钱,坐上马车。
「姑娘要回宿舍吗~?」
「不是。呃……那个……我能去面见月君吗?但我事前未曾通报。」
猫猫略感尴尬地说了。
「月君是吧~」
雀面露下流的邪笑。
「要不要雀姊把以前引诱过夫君的透肤寝衣借与你呀?」
(谁在和你说这个了?)
猫猫一言不发地掐住雀的两边脸颊肉。猫猫与壬氏之间的事究竟传扬给多少人知道了?搞得事情很难办。
「醒屋梁放嗨偶。」
「去得成吗?」
猫猫松开雀的脸颊。雀摸摸两边腮帮子。
「……呼,跟姑娘说笑嘛。可能要请姑娘稍等片刻,但应该见得到面。交给雀姊想法子吧。」
「有劳雀姊了。」
猫猫对雀低头致谢。
如同雀所说的,猫猫在马车中等了很久。雀迟迟未归。
(会不会是人家不准?)
猫猫觉得不准就不准,那也莫可奈何。这是因为她一方面希望能见到壬氏请他帮忙,却又自觉尴尬,心里天人交战。
(与其被人来怎样,不如我主动出手。)
前天她抱着这种念头去找壬氏,结果被赶了回来。
当时她觉得白紧张了一场,但也松了口气。
虽然同样想过下次不知该用什么脸去见他,但心想反正是以后的事。
结果不到三天就又要见面,着实弄得她无地自容。
(好吧,就当作是公事。)
猫猫轻吸一口气再吐出来。照以前那样和他来往便是了。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雀总算回来了。她进到马车里来,手里拿着个不知道什么包袱。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这是你要的透肤──」
「就跟你说不要了。」
猫猫一掌拍落雀递给自己的布包。这举动是略嫌失礼了些,但对方是雀不用担心。
(插图011)
「猫猫姑娘,你对雀姊怎么这么坏啊~」
「怎么会呢?我在跟雀姊相处时都是配合雀姊做出最适当的应对啊。别说这了,原来你跑去拿这种东西?让我等了半天就为这个?」
猫猫在马车上等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一个小时)。
「嘿嘿。」
雀转向完全无关的方向,吐舌头装可爱。她这人实在很擅长做些让人火大的动作。
「雀姊也有办正事喔,咱们现在就去见月君。」
雀从小窗指示车夫往里头走,然后拾起猫猫拍落的包袱。
「总之这个你先──」
雀从包袱里取出了像是透肤布料与念珠般的物品。
猫猫重新把东西拍落到地上。
「呜呼哀哉,姑娘真过分~枉费雀姊一番心意,想让猫猫姑娘摸摸这透肤布料的丝滑触感的说。而且听了别吓到,现在还附赠这件亵衣的说。」
雀才不会为这点小事气馁。她的脸皮之厚远远不只是胆边生毛的程度。
「这哪里是亵衣,分明是念珠吧?」
(好吧,在烟花巷也不是全无机会看到这种玩意。)
除了感觉很会卡肉,猫猫没其他感想了。
「呜呜,那就摸摸寝衣也好,至少摸摸这寝衣的质地……」
雀苦苦哀求猫猫。
「好吧,我就稍微看看寝衣的质地。」
「请摸请摸。」
「织法很有特色呢。」
「正是如此~姑娘可凑近看看。」
聊着聊着,就到了壬氏的宫殿。
「月君──忠心事主又聪明伶俐的雀姊把猫猫姑娘给您带来喽──」
感觉雀姊似乎比从前变得更任性妄为了。以前她多少还会对水莲有所顾忌,如今自认身有残疾,胆子就大起来了?或者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已不再是壬氏的贴身侍女。
「哎呀哎呀,讲话都放肆起来了呢。」
水莲无声无息地现身,笑容可掬地看着雀。一道汗水沿着雀的脸颊流下,奉劝她还是别太得意忘形的好。
(这位嬷嬷竟是阿多娘娘的母亲。)
猫猫想起麻美说过的话,顿觉五味杂陈。虽然这事并非秘密,但还是别表现在脸上为佳。
「猫猫,进来吧。」
在水莲的带领下,猫猫往里面走。猫猫见过几次的武官担任护卫。桃美不知是否回去了,没看到她的人。
壬氏一如平素,高高在上地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只是他一瞧见猫猫,立即略显尴尬地调离目光。
反过来说猫猫这边──
本来还有些事情令她感到尴尬,人一来却也觉得还好。该怎么说呢?有些像是休假后回到职场时的那种懒散。
「听、听闻你有急事见孤,何事?」
壬氏光听声音就知道很紧张。相较于猫猫意外地镇定,壬氏似乎仍觉得尴尬。
猫猫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犹豫着不知该从哪里讲起,最后先把女华交给她保管的翡翠牌拿给壬氏看。
「总管可有见过此物?」
「翡翠打的……玉牌吗?」
壬氏眯起眼睛,从猫猫手中接过玉牌。
「表面刮伤并削去了一层,而且似乎被弄断了。」
「据说从一开始就是断的了。」
壬氏沉吟着定睛观察玉牌。
「嗯──这是何物?看似别有一番来历啊。」
壬氏撩起了浏海。
「此乃……小女子一个熟人的玉牌。」
猫猫思索着该如何把事情告诉他。
「小女子的熟人乃是一名娼妓,此牌似乎是一个客人给的。她说那客人自称是『皇族的私生子』。」
猫猫据实以报,但不说出女华的名字。这种事一查便知,但猫猫刻意不说。
「这种事情常有。」
壬氏从各种角度确认断裂的翡翠牌。
「我那熟人从未自称皇族,也没借此行过敲诈之事。她只是不愿因为持有这块翡翠牌而蒙上不白之冤,才将此物托付与我。」
猫猫斟酌着用词做解释。
「皇族是吧?很难一口咬定是撒谎。」
壬氏的眼神,变成了公家用的严肃目光。
「水莲。」
「是。」
壬氏一举手,水莲立即拿了纸笔过来。
「这侧面有花纹。」
壬氏眯起眼睛,观察玉牌的侧面。接着拿起毛笔,把侧面的花纹照着画下来。
「嗯。」
「这是……」
水莲凑过来看。
「究竟是什么呢──?」
雀也显得兴味盎然。
猫猫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觉得是文字般的花纹。
「壬总管,这是?」
「看着像是花押(签名)。」
「花押?」
所谓的花押,就是用来代替签名的一种符号。花押乃是原字变形写成,因此看起来既像文字也像花纹。
壬氏似乎认出侧面花纹的一部分是花押。像猫猫这样的庶民,日常极少接触到花押,因此没看出藏在花纹里的符号。
「总管真厉害,竟然看出来了?」
猫猫由衷感到钦佩。
「因为有很多人会用花押代替印记。孤一天得看上几十份。」
猫猫想起了壬氏的公案上总是堆满了文书。
「最主要的是,孤的玉牌也刻有类似的花纹。」
水莲站起来,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个桐盒。里面有一块翡翠牌。
「你瞧。」
壬氏的翡翠牌侧面也雕刻了类似的花纹。
这块翡翠牌比断裂的那块大了一圈,雕工也更为精细入微。这块是四爪龙牌,但跟断裂的那块有许多相似之处。
给猫猫看过后,水莲把翡翠牌收好放回去。
「……总管可知这是谁的花押?」
「这就不记得了。不过──」
壬氏指出花押描图的上半部。
「花押有几种写法。既有将草书体或名字中的一字化为图形者,也有结合名字二字之物。」
这些猫猫都是初次耳闻。
「这是二字组成的吗?」
「对,应该是。」
壬氏在写下的花押旁边,又画了个图案。
「二字组成的称为二合体,有时会从二字各取左右一半组合而成。至于这个花押,看起来像是结合了上下笔画。」
「上下?」
壬氏补写上去的部分,看起来像个「草字头」。
猫猫冷汗直冒。
「这是皇族常用的花押。」
「原、原来如此。」
壬氏的翡翠牌也确实有着类似的花押。
(天啊。)
猫猫想起了女华的事。当事人为了卖笑暗示过自己是皇族后裔,但万一弄假成真,会有何种后果?
虽然事前早已想过,然而一旦化为现实还是让猫猫惊慌。
「孤问你,这玉牌是谁的东西?」
方才尴尬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壬氏也是个以公事为重之人,想必重视眼前发生的问题胜过了两人之间的别扭。
「如果知道东西是谁的,您会责罚那人吗?」
猫猫心惊肉跳地试着一问。
她相信壬氏不同于寻常官员,但仍不想做出出卖亲眷之事。她绝不愿看到女华小姐发生任何万一。
「玉牌并不是那人偷来的吧?」
「不是,东西的来历就如同我方才所述。」
她听女华说那是客人送给母亲的。
「只是,她似乎曾经将此牌拿给客人看过,也聊过几句,偶尔会有传闻猜测她是否为皇族的私生子。」
她强调不是女华自己四处传扬,而是客人自己误解的。
猫猫试着在讲法上改善事情给人的印象,不过壬氏似乎听出了端倪。
「换言之,那人这么做的结果导致这块翡翠牌成了障碍?」
「总管英明。」
猫猫松了一大口气。壬氏似乎无意追究伪称皇族一事。
「后来有贼上门,想窃取这块断裂的翡翠牌。就怕那人之后铁了心要硬抢,所以最后才决定丢掉翡翠牌保命要紧。」
「你确定那贼要的是翡翠牌吗?」
「确定。她告诉我,最近有人提议过想买下这翡翠牌。而且那人正是──」
猫猫想起险些忘记的名字。
「名唤一个芳字的武官。」
「芳……可是王芳?」
「正是。就是在怪人军师的书房遇害的男子。」
壬氏聪明绝顶,不像猫猫,想必这中间的人际关系他已经掌握清楚了。
「你是想说王芳在找皇族的私生子,结果遭人杀害吗?」
「小女子不知。只是比起脚踏三条船被姑娘们串联起来杀害,这个死因是像话多了。几名姑娘也许是被他利用来打听消息的。」
下手杀人的姑娘们不知是否还关在牢里。
「嗯……所以这牌是谁的东西?你还没明确告诉孤,是谁把东西托给了你。」
「您能答应不罚那人吗?」
猫猫想求得保证。
不用猫猫说出来,壬氏只须动用手下人力去打听,随便都能查出翡翠牌的主人是谁。
「怎么如此多疑?你就如此信不过孤吗?」
壬氏微微蹙眉。猫猫虽怕惹得壬氏不快,但仍认为这时必须把界线划分清楚。
「壬总管有壬总管的身分立场。」
壬氏碍于立场,有时不得不做出无情的处断。猫猫不把话讲明,要隐匿事端也比较容易。
「孤不会害你,也不会危害到将此物托付与你的熟人。」
至于壬氏,这话想必也是发自内心。即使事情会让壬氏头痛不已,行事上也一定会信守承诺。
「……」
猫猫与壬氏大眼瞪小眼。
「好了好了。」
雀岔进来置喙。
「月君,奴婢明白您希望猫猫姑娘对您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您似乎在怪她不够信任您──」
「所谓的信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窃以为这不是信任,似乎该称之为征服~?」
听到雀此言,壬氏浑身颤抖了一下。
「什么都想知道,等于是要对方变得无所保留、毫无防备~月君认为猫猫姑娘只要接受您的庇护就安全了,但这当中可有她选择的余地?月君的此种作法,无啻于逼得她非得永远依靠您不可唷。」
壬氏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猫猫姑娘也要反省,雀姊明白你是想减轻月君的重担──但也表现得太冷傲了喔。」
「冷傲……」
猫猫眯起眼睛。
「不过嘛,既然要和月君相处,雀姊认为大家该说什么总是会说出来的。啊,雀姊就说到这儿为止~没有半点恶意的,还请别责罚我喔~」
雀畅所欲言之后就后退一步,偷看了水莲的脸色一眼。水莲表情不变,走出了壬氏的房间。雀姊摸摸胸口,呼一口气。
「那么雀姊告退。」
表明「我不会再打扰二位了」,雀也跟着水莲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但满脑子想的都是翡翠牌的事。
壬氏皱出一张酸梅脸,但不过数秒工夫就变回原本的表情。
「玉牌的主人,做了会被惩罚的事吗?」
「不,绝无此事。」
(应该勉强还没到那地步。)
「那就不成问题。假若有必要,孤原本有意派人保护此人。」
「我想玉牌的主人应该也会回绝。」
「翡翠牌这事孤会先记在脑子里。还有,就先加强烟花巷周边的警备一段时日吧。」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壬氏似乎无意再对猫猫追问到底。
「不能光凭花押做判断,来看看其他特征吧。用料是翡翠,且是硬玉,颜色也深。」
壬氏一一列举出翡翠牌的特征做确认。
「照猫猫你的性子,想必已经考虑过此为皇族玉牌的可能性。就算不知道花押的事,这也应该想像得到。」
「小女子也想过这可能是至尊至贵之人的玉牌。」
然而一旦真有可能是皇族,还是让人捏一把冷汗。
「而且此物被人又切又刮,还把它弄断,孤看得出来持有者不想让此物被人看见,却又舍不得丢掉的内心纠葛。」
壬氏与猫猫似乎所见略同。
「例如此人也许是皇族的私生子,但不愿被卷入皇族内斗,才会特地将此牌刮坏、弄断。」
「小女子也觉得这可能性很大。」
「若是如此,就要看发生在哪一代了。这几年不太可能,除非皇上微服私行,悄悄寻访过民间。」
虽然以皇上的性情来说不是绝无可能,但是办不到。
「不可能会是皇上。我听那人说东西是在近三十年前收到的。」
「三十年啊。」
壬氏用指尖转动毛笔。笔尖已干了大半,所以墨水不会乱飞,但任何一滴沾到衣服都很要命。壬氏一件居家便服就能花掉一个庶民的整年收入了。
猫猫开始害怕起来,从壬氏的指间拿走毛笔。
「孤看也实在不太可能是先帝。」
「小女子明白。」
先皇以性好狎玩女童广为人知,不太可能临幸女华的母亲。更何况猫猫从前听说过女华生父的相貌,跟先帝长得并不相像。
(记得说那男子长得是英俊,但外表不甚洁净。)
怎么看都不像是皇族。
「还有,据说玉牌给她时就已经断裂、刮坏了。既是翡翠牌,有无可能是家中历代相传的东西呢?」
「年代算起来最接近的是先帝时期,当时应该还有几名皇族未被迫出家。」
当年是女帝统治的时代。
先帝之所以能够登基,是因为先帝的异母兄弟们皆一病不起。但是,据说之后活下来的皇族男系,为了避免对先帝造成威胁,也被一一除掉。
(只是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实。)
假设原本拥有这块玉牌的皇族是先帝的一名异母兄弟,那必定会被卷入皇族的内斗。那人若是为了避祸而刮坏玉牌放弃私生子身分,或许可说是聪明的抉择。只不过更聪明的作法,应该是早早把它扔了干脆。
「材料是翡翠就难以判断时代了呢。」
若是布料还比较易于判断。布料在每个时代各有不同的织法或花纹。
「不,也许有办法。」
壬氏注视着翡翠牌的侧面。
「如果是皇族的玉牌,负责的工匠就那几个。这类花纹为了不与其他皇族有所重复,应该会把图样妥善收好。」
「那么……」
「嗯,这牌就放在孤这里详加调查吧。话说回来……」
「怎么了吗?」
壬氏似乎还有其他疑问,看着猫猫。
「听说你昨日与今日两天,去参加了那什么赐字家族盛会。」
「噢,我是被罗半骗去的。」
「罗半啊。的确,那小子是会想把你带去那种聚会。」
壬氏表示能够理解。
「诸事匆促,苦了你了。」
壬氏略带慰劳语气对猫猫说了。
「也还好,我因此增广了不少见闻,算是满好的一次经验。还有,马侍卫也来了。」
「这样啊,可惜孤没能同行。」
壬氏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小呕气。
「不,壬总管也来怕是不妥吧。」
「为何不妥?不是赐字家族以外的人也能参加吗?」
「壬总管,假如衙门部下举办酒宴,喝得正高兴时上司忽然跑来,您认为大家会怎么想?」
壬氏陷入沉思。
或许是正拿怪人军师或类似的人物比作上司来思考吧。
「人家会嫌孤不识相吗?」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最受人欢迎的,当属只付帐就离开的上司了。」
「那多心酸啊!」
壬氏臭着脸瞪猫猫。
猫猫露出一丝浅笑。
有两双视线注视着二人。
「完全没进展呢。」
「谁教他们俩都以公事为重呢?」
雀跟水莲在偷看房间里的猫猫他们,当事人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