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忙着忙着,季节不知不觉进入了初夏。猫猫被潮湿的空气弄得身上黏黏的,做她的差事。
她埋头专心处理大量累积的待洗衣物。
「就几件衣服──」
「闲着没事的见习医官──」
「自己不会洗啊!」
猫猫把要洗的衣物放进装满水的大桶子里,光着脚猛踩踏。
被血与脓弄脏的白布条与医官服等不断堆积成山,看得她烦透了。真希望脏衣服别这么快就变一大堆。
姚儿与燕燕也和她是一样的心思,在她身旁跟脏衣服搏斗。最近猫猫被分派至跟两人不同的药房,但是会聚集在便于洗衣的大水井旁分摊差事。
「猫猫,水都溅过来了。」
在旁边被水花泼到的姚儿怨怪地眯起眼睛。
「抱歉,因为这样洗得比较快。」
猫猫正在踩踏的,是医官们的手术衣。如果因为是上司的衣服就仔细手洗,那永远都洗不完。血渍摆得愈久愈难洗掉。
「猫猫,请不要拿脏水泼我家小姐。」
燕燕也显得很不高兴,一个劲地搓洗血渍。猫猫洗手术衣,姚儿是白布条,燕燕则负责做细微的去渍工作。
「好啦。」
猫猫把桶子拿得离姚儿远一些,然后继续踩手术衣。
「若是有萝卜能拿来去血渍就方便了,之前不是用过吗?」
可以把白萝卜磨成泥,用来去除血渍。
「呃……」
姚儿尴尬地瞥开目光。
「去年夏天我们用萝卜去血渍,但血渍顽强难除,一不小心就用了太多。」
燕燕代替姚儿做解释。
「所以就被禁用了?」
「嗯。」
白萝卜是冬季的蔬菜。虽然有些品种春夏两季也种得出来,但仍然得来不易,用得太多自然要挨骂了。
「还是脚踏实地手工去渍吧。」
「就这么做吧。」
「是。」
猫猫她们边叹气边继续洗衣。
乍看之下像是年年不变的老差事,其实多少还是有些变化。
「各位──白布条都煮沸过了。」
两名年方十五六岁的姑娘来了。眼神仍显得未经世故。
医官的贴身女官,并不是在猫猫她们那年征选完就结束了。就像这样,现在又多了两名新人。
(名字叫什么来着?)
很遗憾,猫猫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姓名与长相。她总是只模模糊糊地把这两个女生当成后辈,配合着说话。
「那么,这些也麻烦你们去煮沸。」
姚儿把洗好的白布条交给两名后辈。由于对方无论是年龄或立场都低于她,她莫名其妙表现得像个姊姊似的。
「是。」
两名后辈没多说什么,把白布条装进笼子里拿了就走。
「哦。」
「怎么了?」
燕燕凑过来看猫猫的表情。
「没有,只是觉得新来的这两个孩子真听话。」
来宫廷做女官的,很多人都把这差事当成新娘修行的一部分,不然就是索性来择婿的。无奈又因为她们多为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难免尽是些不愿意乖乖做琐碎杂务的人。
「其他还来了几个,只是头一天就都被我撵出去了。」
姚儿粗鲁地用鼻子大喷一口气说了。
「你把人家撵出去了?」
猫猫想起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我没逼她们辞官,只是把她们塞给其他部门罢了。」
「最后剩下的就是她们俩?」
猫猫了然于胸地直点头。那两个姑娘看起来性情纯朴,与其说是相貌平平,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还没学会梳妆打扮。
「从气质来看,是乡下人吗?」
一个是卷起袖子的娇小姑娘,另一个是工作服穿得整整齐齐的高挑姑娘。
「是呀,不过其中一个原本是后宫宫女喔。」
「后宫宫女?」
「嗯。高个子的是妤,娇小的是长纱。反正我看你一定又没记住人家的名字了吧?」
「哈哈哈。」
(大的那个名字短,小的那个名字长。)
看来姚儿还满了解猫猫的。
「在后宫会教宫女学问吧?那时妤书读得好,人家就问她要不要成为女官。」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像那样的人才,一般都会被留在后宫呢。」
后宫的执役年限是两年,家世贫寒的姑娘期满了会直接令其出宫。为了让她们日后有望觅得其他差事,壬氏尝试在执役期间让更多宫女学会读书写字,这样看来多少收到了些成效。
「听说妤拒绝了后宫的续聘。她原本就顾家,是因为想进后宫赚薪饷才搬到京城来的。然后又为了尽量陪伴家人,参加了女官考试。」
「真是个孝女。」
猫猫发自内心如此回答。
只是她看着妤,对一件事感到有些在意。
「穿那样洗衣服不会有些不顺手吗?」
名字短的那个,衣袖把整条手臂到手腕全遮住了。在这个季节,穿这样用锅子煮白布条一定很热。
「我也和她说了。但她说她们那边禁止坦露肌肤,我也不便再说什么。」
「也是。」
茘国幅员广大,京城里四方人士云集,各有各的不同风俗民情。常可听到一些地区认为坦露肌肤是不得体的行为,或是以小脚为美。
虽有句话说入乡随俗,但也不是强制规定。
(只要她能好好当差就无妨。)
猫猫不放在心上,继续洗她的衣物。
从西都返回中央之后,猫猫便经常受任管理药柜。她乐于做这件差事,不过药品种类繁多又数量庞大,总是让她忙得晕头转向。
要确认库存与生药的使用期限,旧药要丢弃,不够的要订购,常备药物也不能见底,有短少的还得调制起来摆着。
有药柜的房间通风凉爽,且附设了调药室。附近就有水井又有炉灶,偶尔会有擅长下厨的医官来煮午饭。
(改天请燕燕煮点什么来吃吧。)
除了猫猫以外,也有其他医官负责管理药柜。但如果都丢给其他医官去做,好不容易得到的职务怕会拱手让人。她不希望那种事发生,所以做得很勤快。
洗衣占去了不少时间,猫猫手脚俐落地加紧干活。
(药丸不够了……得做些摆着才行。)
猫猫把需要的一应材料放在桌上。正要从柜子把药碾子拿下来时,就看到房门外来了个人影。
「请、请问前辈,这些该如何处理?」
个头小、名字长的后辈过来向猫猫请教,手里抱着装满枯草的笼子。
「给我吧。」
猫猫接过了那一笼枯草,一股清凉的气味钻进鼻孔。
后辈拿到了订购的药草,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让那些主张差事应该看着学的医官下指示,就会发生这种教人伤脑筋的状况。
「医官大人应该是吩咐你保存药草吧。直接保存既占空间又会腐坏,所以要先做过处理以利保管。请你帮我一起处理,边看边学。有需要的话也可以边做边写笔记。」
猫猫拿起枯草,摘下叶子。干燥做得很彻底,看来不用再晒干了。
「请把茎与叶分开来。」
「是。」
「摘好的叶子就放到这里面。」
猫猫把药柜的抽屉拿出来,放在新进女官的面前。新进女官不知是个性认真还是心里紧张,一句闲话也没说。猫猫虽然也比较喜欢安静做事,但对方是一起当差的后辈,得让她学点差事内容才行。
「你知道这是什么的叶子吗?」
「……可是薄荷?」
「答对了。」
不知是不是问题太简单,后辈答得很快。
「有何药效?」
「在我老家都是用来止咳或治头痛。」
「你的老家?」
猫猫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资历较浅的新进女官。
(插图012)
「你家里是开药铺的?」
猫猫产生了一点兴趣。
「不是药铺,只是家祖母是个咒术师。」
(啊──原来是那一行啊──)
听到对方不是同行,让猫猫有些失望。
居民较少的村落,很少会有医师或药师。因此,有时会由村落的长老或咒术师代行医病之职。
猫猫不相信那些画符念咒之事。这是因为咒术大多缺乏论证基础,也时常被用来哄吓骗诈他人。
不过,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条船。至少从这个后辈的才学就知道,她那位祖母是个正派的咒术师。之所以能通过考核生药知识的文试,想必也是托她祖母的福。
(算是个可教之才。)
以前为了把烟花巷的药铺托给左膳照顾,猫猫曾经硬是灌输他相关知识。若是这名姑娘,可能会更虚心受教。
「那么,我要顺便做些常备药,你来帮我的忙。」
「是。」
后辈紧跟在猫猫身边认真学着做。猫猫拿起放在桌上的药草。
这时,一个水母般的生物飘了过来。
「你们在干嘛啊,跟我说说嘛?」
不用说也知道是天佑。
「咪咪你在带新人啊?这个是个头小的那个,所以应该是长纱?」
(这家伙,我的名字就不记得……)
后辈的名字倒是记起来了。对,这个后辈叫长纱。
话虽如此,猫猫做出反应只会逗得他得寸进尺,因此不予理会。
「是、是的。我正在向猫猫前辈求教。」
「哈哈哈哈,跟你说喔,咪咪她有着看到稀奇的生药就会开始跳舞的习性,要当心喔!」
「哈哈哈哈,跟你说喔,天佑他有着看到新鲜的尸体就会开始跳舞的习性,要当心喔!」
猫猫反唇相讥。
「咦,生药?尸体?」
长纱的眼睛在猫猫与天佑之间打转。
「新人都被你搞糊涂了,请别来打扰我们做事。建议您还是快点滚一边去干活吧?」
猫猫把干燥的叶子放进药辗子里,用碾盘把它压得碎碎的。
「不要第一个动作就做混合,要先全部磨碎了再调匀。这样才能尽量磨成细粉。」
「懂了。」
「理我一下嘛。」
天佑学不乖地继续找她们说话。
(对了,这家伙……)
就猫猫在西都听到的事,他可能是「华佗」的子孙。虽不知道其中有几分真实,但女华那事也并非全是虚构,所以说不定是真的。
(天佑知道王芳这个人吗?)
但当王芳在怪人军师的房间遇害时,天佑只把死人当成寻常尸体看待。如果是见过面的,态度上应该会再多一点人情味。
猫猫思考的同时,手也没停下来。
「等磨得够细了,就按照比例混合。我们要用炼蜜来和药。」
猫猫拿一锅黏稠的液体给她看。
「什么是炼蜜?是蜂蜜的一种吗?」
「是经过炼制的蜂蜜。蜂蜜本身含水太多,所以要先把水熬掉。」
「喔,原来是这样啊。」
「理我一下嘛。」
天佑还是没死心,继续找她们说话。
猫猫把炼蜜倒进混合了数种药草的药粉拌匀。就像揉面一样,起初蜂蜜药粉呈小颗粒状,她慢慢揉成团状。散发独特气味的黏土状粉团逐渐成形。
「大概揉到像耳垂的硬度就行了。再来柜子上有木模,啊──那边那位医官大人──请帮小女子拿木模过来。」
猫猫总算跟天佑说话了。
「就只有这种时候会找我。」
天佑嘴上抱怨,但总算有人理他似乎还是让他满高兴的,他帮忙把木模拿来。
「谢谢医官,您可以一边凉快去了。」
「你这样对我会不会太过分了啊──?」
猫猫觉得自己只是照平常那样应付天佑,但长纱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谢、谢谢天佑医官。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呵呵呵,不用客气啦。」
「天佑医官年纪尚轻,听说做的差事就已经与中级医官无异。还听说您的外科技术更是出类拔萃。」
「嘿嘿,好说好说。」
天佑似乎不习惯被人称赞,发出诡异的咿嘻笑声。
「要怎么做,才能像您这样精确无比地治疗病患呢?」
「喔──那就得拿遗体练习解……」
猫猫马上往天佑的小腿一脚踢下去。
「好痛!」
天佑抱着一只脚蹦蹦跳。
「咪、咪咪!你干嘛这样啊!」
猫猫龇牙咧嘴地威吓天佑。
(谁让你把解剖的事多嘴说出去了!)
医官们进行解剖的事是秘密,自然不能告诉新来的长纱。
「嗯?喔。」
天佑似乎总算会过意来了,对猫猫眨了一下单眼。这男人的一举一动,与雀相比又是另一种犯贱。
「我爹在家里是做猎师的啦,所以宰杀野兽做习惯了。」
「擅长宰杀野兽,有助于提升外科技术吗?」
「习不习惯见血还是有差啦。」
杨医官在西都也是这么说的。
「你说你爹是猎师吧?」
猫猫讲得像是初次耳闻,做个确认。
「是啊。」
「那么,我能不能找个机会去你老家看看?」
「咦?咱们要变成爹娘答应的关系了?」
天佑故意两眼晶亮地看着猫猫。
「并不是,只是想买点新鲜的肉。在京城不太容易购得,不是吗?」
「喔──」
听到猫猫此言,天佑就知道她想要的是解剖用的家畜了。长纱听到,应该只会以为她想买肉来吃。
而猫猫的真正心思,其实是想调查天佑的老家情形。
「我也很想卖你,但没办法──因为我已经被逐出家门了──」
「那真是可惜了。」
猫猫的手没停下来,把黏土般的药草团塞进木模里。她把药团压紧,制作出一颗颗的药丸。
「好了好了,你快出去吧。像医官这样的大忙人应该还有其他差事要做吧。」
「怎么这样啊,让我留下帮忙嘛──」
「不不,还是免了吧。你再说,我要去跟回到中央后肌肉锻炼得更壮的李医官告状喽。听说李医官最近在自家庭园的树上挂了个大沙包,对着它不停地拳打脚踢。好像还趁着休息空档跑去练武场,找武官过招呢。你想代替那沙包吗?」
「什么鬼啊,好可怕!」
先不论李医官究竟想达成何种目标,总之他每天过得十分充实。
看来天佑胆子还没大到敢反抗李医官,一听就匆匆离去了。
「天佑医官真是个奇人。」
长纱说了。
「是啊,还是少接近他为妙。」
猫猫继续做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