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德鲁伊即基督。
在前世,将基督教传至爱尔兰的爱尔兰大修道院院长曾说过这句话。
我回忆起前世的记忆。
完全接受了德鲁伊的古老传承,就如将凯尔特信仰融入基督教之中。
这个世界的一神教也将北欧神话的一部分,也就是死后的世界观直接吸收融合。
北欧神话中,死后被选上的战士之魂称为英灵,英灵将前往瓦尔哈拉。就如这说深植于一神教与其信徒心中。
现代也有化为传说故事,默默残存至今的凯尔特传说。
在凯尔特神话的传说中,被称为诅咒、禁忌、宣誓、禁制、戒律、约定等多种名字。
亚瑟王传说中最古老的故事《基尔胡赫与奥尔文》中也曾出现的那个词。
誓约。
就是导致大名鼎鼎的库夫林与迪尔姆德死去的原因。
当然了,那些知名战士的神话在这个世界也广为流传。
差别顶多就是性别是女性吧。
这不重要。
重点在于誓约。
在这个世界,我首先考虑要以死劝谏,向莉泽洛特女王请愿。
不过,这次和为了救玛蒂娜一命时跪地求情不同,这种行为从文化价值观的差异来看不可能管用。
所以。
因此我决定──
敲门声响起。
「进来。」
目送使者离去后,赫尔格走进房内。
「法斯特大人,刚才莉泽洛特女王陛下的使者来访。」
「嗯。」
我对担任从士长的赫尔格含糊地回答。
「恕我失礼,在我的记忆中,那位使者是女王亲卫队的队员。我可以向您询问口信的内容吗?」
「『我先会听你把话说完,所以你也要安静听我说到最后』。就这样。」
我没看向赫尔格,在方才接待亲卫队员的别墅会客室里。
我一边眺望着窗外一边开口。
「法斯特大人要说什么呢?」
「不要紧的小事。」
「恕我直言,现在的法斯特大人──」
我转过头,增强杀气。
赫尔格顿时畏缩,闭上嘴。
「现在的我怎么了?」
「就像置身战场时的法斯特大人,彷佛带有几分疯狂。」
原来在领民眼中,战场上的我是这种感觉啊。
在战场上,唯独能置身于理智与疯狂之间,保持冷静的同时做出疯狂举动的人才能够存活。
这是亡母的教诲。
唔嗯,看来我忠实遵守着母亲的教诲啊。
动脑思考吧。
置身于理智与疯狂之间,在狭缝间保持冷静。
思考我当下的状况。
第一点。
假想蒙古帝国的托克托恐怕会在七年内攻来。
想必会比史实更早抵达。
不过,那是基于我这个转生者的知识做出的判断,别说是安哈特了,维廉多夫大概也不认为她们会攻来。
恐怕连神圣古斯汀帝国也是。
第二点。
安娜塔西亚第一公主与亚斯提公爵,两人似乎向莉泽洛特女王报告了与我之间的对话。
所以女王亲卫队才会造访别墅。
看来女王还算愿意听我说到最后。
这点非常非常好。既然如此,我姑且也听莉泽洛特女王说到最后吧。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的权利。
就如法国哲学家伏尔泰的名言。
第三点。
我成功了。
即使得不到神谕,我用这发狂的愚笨脑袋想出了「某个计画」。
代替死谏,为展现我觉悟的「某个计画」中只需要一名祭司。
我成功将我的德鲁伊──我的祭司带进明天莉泽洛特女王陛下的晋见会场了。
没错。
我的「某个计画」进行得很顺利。
「法斯特大人。」
赫尔格开口。
话声中带着哽咽。
「我赫尔格是红血平民,不明白贵族之事,不明白法斯特大人的觉悟。然而,只要法斯特大人动身,即使是尽头之海欧开诺斯,我等三百领民照样跟随到底。即使途中客死异乡,尸骸被弃置于路旁,也不会有人心生怨怼。」
「赫尔格啊。」
「所以请您打消主意,恳请您三思。我们并非誓言效忠安哈特王室,我们的忠诚是立誓献给法斯特大人的。」
我什么也没说过。
没对赫尔格提过任何事。
但还是被她看穿了啊。
赫尔格啊,我和你从五岁时──
仔细一算,我们的交情长达十七年了呢。
小时候,午餐时我一定会有颗苹果当点心,我说要分给你一半,你却总是坚决不收,让我伤透脑筋。
如果你不愿意吃,我也不好意思吃啊。
所以我每次都会逼你收下。
啊啊。
你果然看得出来。
毕竟有十七年的交情。
这点小事自然看得出来吧。
「这是我赫尔格毕生仅此一次的心愿。为何要拘泥于安哈特?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向安哈特王室宣示忠诚?您明天为何需要前往安哈特王城,甚至做出不惜舍命的觉悟?这个国家侮蔑法斯特大人是样貌奇异的男骑士,您为何需要为此舍弃性命?」
她果然知道我明天打算做出无异于舍弃性命的行为。
我因为拥有前世的知识,才会嚷嚷着托克托将挥军远征而来。
所以也许其实不会来。
就算来了,也或许不是七年内,而是更遥远的未来。
也许不需要这么焦急。
就连我自己,对此刻的请愿也并非百分之百笃定。
──倘若我没有在维廉多夫得到详细的情报,也不会做这种事吧。
不过啊。
若是那样,万一托克托真的来了,应该会来不及。
所以我需要怀着赌上性命的觉悟,在诸侯与法袍贵族齐聚一堂之时,向安哈特王室告知危机。
「我们去维廉多夫吧。那个国家会回报法斯特大人,甚至能当上维廉多夫的王配。若法斯特大人要抛弃安哈特,即使是先祖代代传承至今的土地,我们也能抛弃。」
「赫尔格啊。」
赫尔格不知何时屈膝对我跪下,整张脸布满泪水,哭得一蹋糊涂。
抱歉。
害你下了如此痛苦的决心。
「我不会舍弃波利多罗领,不会舍弃那块领地。我在死去的母亲坟前与她说好了。我这一生只要当这三百领民的波利多罗领边境领主骑士就好,为此,其他的事物我都不需要。对法斯特•冯•波利多罗这男人而言,其他愿望都是赘肉。」
「法斯特大人!!」
「若是挖开列祖列宗的坟墓,携带遗骨移居新天地,我会无法原谅我自己。」
无须豪奢的坟墓。
只要你健康平安。
当年茫然自失的我终于理解了母亲的爱意,自前任从士长赫尔格之母手中接过遗书。
最后枯瘦如丝的母亲,临死前留下的遗书只写了这两句。
仅只如此。
正因如此,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一定要做到更胜于此的事。
「看完母亲留下的那封遗书时,我下定了决心。要为了领地,为了母亲而不惜一切。我想让母亲在我从领地的山林中亲自挑选,搬来的那块小小墓石底下,悠久地安眠。」
就如我屡次提到的,波利多罗领是个三百名领民,毫无特产的小领地。
不过有山也有河。
彷佛背负着亡母,我在山中挑选适合当墓碑的石块,扛到肩上,花一天一夜搬到墓地。
放在母亲长眠的那块墓地地面上,当作墓石。
当时的种种,仍历历在目。
「赫尔格啊,抱歉害你哭了。」
「法斯特大人。」
「我不会对你撒谎。赫尔格啊,明天到王城,我打算在正式报告与维廉多夫的和平谈判结果之时,在大小诸侯与法袍贵族齐聚一堂的场合,向众人说明某个威胁。」
即将吞噬一切的威胁。
比我的性命更宝贵的领地、领民、母亲的坟墓,全都将遭受铁蹄践踏,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
如此强大的威胁。
赫尔格再也不追问我那是何种威胁。
只是为了忍住泪水,用手背拼命地擦拭眼睛。
「届时我也许会沦为笑柄,被人嘲笑,又也许会称我为懦夫,或是骂我,说我终究只是个男骑士。也许会批评我像吾母玛丽安娜一样疯狂,甚至怀疑我与维廉多夫串通,企图削弱安哈特的国力。」
「法斯特大人!」
悲惨的现实。
我单纯在细数能预料到的情况。
我都有心理准备。
「尽管如此,就算这样还是需要这么做。假使威胁真的到来,维廉多夫与安哈特携手作战,安哈特的军权统一都不可或缺。我将凭我的誓言,不让任何人多嘴,也不准任何人鄙视我。」
「誓言?法斯特大人的誓言是指──」
「誓言就是誓言。也就是誓约。」
即使在这个奇幻世界,骑士的誓约也已经成为骑士传说。
如今就如其名,已经化作「禁忌」。
知名的库夫林与迪尔姆德都因此而死。
是否真有祝福之力都令人怀疑。
然而,唯独诅咒真实存在。
没错,是神的诅咒。
在这个奇幻世界中,「天谴」明确地存在着。
这世界过去的英杰,一旦违背誓约,必定会凄惨地死去。
而且是遭受到只可能是明确的「天谴」,悲惨地死去。
「法斯特大人!誓约是『禁忌』,绝不可以发毒誓!」
「正因如此才有意义。」
死谏。
在当下这个奇幻世界也被视作愚蠢的行为,不能许下的誓约,而早已扬弃的仪式。
誓约。我要以此向担任德鲁伊的科隆派祭司发誓。
「若七年内,托克托可汗没挥军侵袭安哈特,我就切腹自杀。」
实际上应该会是符合誓约仪式的冗长话语吧。
反正这并非一般的誓约。
不是单纯将某事视作禁忌,向天发誓的誓约。
然而肯定有效。
因为那是宿命。
那恐怕正是我生为这中世纪奇幻异世界的领主骑士,为了守住领民与母亲坟墓,被赋予宿命般的禁忌。
因此必然上达天听。
神会听见。
「赫尔格,尽管如此我会留下血脉。接下来的七年内要延续血脉,培育继承人。维廉多夫女王卡塔莉娜大人答应过我,若我在两年内找不到正妻,会为我找一位维廉多夫的妻子。就与那名女性产下子女吧,这样我就算死了,领地也能存续。假使七年内威胁没来,违背了誓约,我因此而死,领地仍会存留下来。唯独扰乱安哈特的污名……无法洗清。抱歉,届时会给各位添麻烦。」
「法斯特大人死去的话,我也会去死。」
赫尔格哽咽地宣示。
真是个爱哭的从士长。
到了这时候,比起悲壮的决心,我反倒感到很愉快。
「赫尔格啊。我死去时,你有义务辅佐我的继承人──预言会有威胁到来却落空,背负如此污名的波利多罗领继承人。」
我来到跪在门前的赫尔格面前蹲下,缓缓握住她的手。
接着尽我所能,以温柔的语气告诉她:
「抱歉,我是个愚昧的领主。不过,让我任性到底吧。」
「愚昧的──真正愚昧的是无法理解法斯特大人一片赤诚的安哈特。」
有如诅咒般的悲痛话语从赫尔格口中迸出。
不是的,赫尔格。
无药可救又愚昧至极的人是我。
「如果我死了,告诉我的继承人,不管要投靠安哈特或是维廉多夫都随他的意。我虽然发誓向安哈特王室效忠,但这无关于下一代的契约。」
该说的都说了吧。
多亏赫尔格,我厘清了思绪。
也下定了决意。
我明天要前往安哈特王城,靠自己笨拙的演说力与口才,使出所有的说服力,向莉泽洛特女王警告托克托的威胁──
游牧骑马民族国家的威胁。
发下誓约,代替死谏。
如果这样还不行。
如果做到这地步,还是无人相信。
如果命运也弃我而去,抗议之声亦无人倾听。
如果那就是我的宿命。
「明天,如果没有人相信我,如果无人愿意相信我,那就代表我终究是个无足轻重的骑士吧。」
决战就在明天。
来吧,挺身抗战。
准备迎战。
喝光一瓶葡萄酒后,到床上熟睡一晚吧。
法斯特•冯•波利多罗仅有三百名领民,就边境领主骑士而言,称之为弱小也不为过。
然而尽管弱小,仍是领主。在波利多罗领的三百人心中,是国王也是骑士。
怀着这份自尊,我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