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非常感谢您今天特地拨空前来。」
响低头致谢后,身旁的乡音以及在乡音对面的伊织也跟着做了一样的动作。响正对面的微胖男子一副担当不起的模样,用着这方勉强听得见的微弱声音嘀咕:「您好。」
这天是九月第一周的周日,时间来到下午三点钟。响等人来到福冈市地下铁吴服町站附近的咖啡店二楼。咖啡店采用以木材为主的明亮装潢,诱人的咖啡香气弥漫店内。因为正值周末,店内座无虚席。
三天前的晚上,事态有了进展。响的Facebook帐号突然接到一则回覆讯息。
〈我和久我原幸秀是同届同学。我目前住在福冈市内,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愿意配合采访。〉
响之前持续在Facebook上撒种却迟迟不见种子发芽,就在她兴起「还是放弃透过Facebook找人好了」的念头时,总算看见一道希望之光照射过来。响以对方的行程为第一优先,不惜取消发廊的预约(响原本为了确认自身状态,时隔三个月预约了发廊),也要实现今天的会面。响主动询问乡音和伊织后,或许是做出这会是个重要日子的判断,两人都回覆自己也会一同出席。
响还没能告知乡音与伊织她决定转任东京的消息。对于响的抉择,室长远藤表现出再乐见不过的态度,响的父母亲也表示支持。响待在福冈的时间剩下不到一个月,日子也随之繁忙起来,一下子必须为了寻找住处而安排短期停留东京的行程,一下子又得忙着交接业务。
在相约碰面的咖啡店现身的男子名叫细贝。响的脑海里最先浮现「名叫细贝却拥有这身材」的想法,下一秒钟便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响心想这类的失礼玩笑话,想必会随着时代改变而渐渐被淘汰。
细贝顶着一头原本剪了小平头但现在长得太长的发型,其五官透露出为人善良。细贝表示他在福冈市内担任国中教师。看细贝一身短袖衬衫搭配西装长裤的装扮,不难猜出他不分公私都是一样的穿着。
「细贝先生今天放假吗?」
在场四人都点了冰咖啡,趁着等待冰咖啡的时间,响这么提问以作为暖场。「是啊。」细贝答道。
「看我这样子也知道我不会是运动类,而是文科类的社团顾问。社团周末也都放假。」
虽然细贝这么说,但第二学期才刚开始,教师应该很忙碌才对。响告诉自己必须尽快结束采访才好。
「您和久我原幸秀先生是佐贺大学的同届学生,对吧?」
「我们连科系都一样。不过,久我原重考一年,所以比我大一岁就是了。」
「所以是教育系啰?」
「文化教育系,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文化教育系从二○一六年度已经停止招生。我和久我原当初都是选修为了取得中小学教师资格的课程。」
响这才知道原来幸秀立志成为教师。
「细贝先生,请问您和幸秀先生的感情有多要好呢?」
「久我原三年级念到一半就没有再来大学上课,所以在那之后就没有往来过。不过,在那之前,我们算是挺要好的。我们还参加同一个研究室。」
「您和幸秀先生参加过研究室?」
「升上三年级后都要参加研究室。我和久我原是参加考古学的研究室。那时候还会定期去做挖掘之类的实地调查,过得满开心的。」
细贝说他善用当时的经验,目前担任社会科的教师。
「幸秀先生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学生呢?」
「刚进大学那时候,他应该算是比较抢眼的学生吧。他个性开朗,又很会配合气氛。算是大家爱捉弄的对象吧。」
听见细贝口中冒出令人在意的字眼,响下意识地反问:
「爱捉弄的对象?」
「每个班上不是都会有一个这种角色的学生吗?就是那种虽然会被活泼的男同学或女同学调侃,但因为反应很有趣,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很受班上同学的欢迎。久我原就属于那样的角色。」
一群立志成为教师的人,以及目前正是国中教师的细贝,都对幸秀抱有那样的印象啊……正因为知道幸秀在那之后的境遇,响的心情不禁黯淡起来。
可能是响不小心让情感显露于外,细贝像在找借口似地补充说:
「我说的不是受到霸凌之类的喔。我敢发誓没有说谎。加害者一方做出霸凌行为却毫无自觉的例子很常见,在我从事教师工作之中,被迫得知这个事实已经到了厌烦的程度。不过,久我原当时有些时候会表现出自告奋勇要被捉弄的态度,而且周遭的人也没有因为他那样的态度就变本加厉。」
「您的意思是说,当初并没有发生让幸秀先生觉得不愉快的事件?」
「也不能说是全无,人毕竟都有情绪。不过,基本上应该是没发生过。唯独一件事,久我原当时很讨厌人家叫他绰号就是了。」
「绰号?」
「久我原虽然是个帅哥,但长得比较老成,像他的眼尾纹就很深。所以,刚进大学那时候,大家都会叫他『老头』。」
——我哥的脸老成很多就是了。
的确,巧也说过这样的话。
「确实会有长得比较老成的同学。」
乡音在服务生端来的冰咖啡里倒入糖浆后,一边用吸管搅拌,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响回想起巧让她看的幸秀照片。幸秀的长相与巧如出一辙,但听到细贝这么说,响也觉得照片中的幸秀确实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老。响心想或许是幸秀一双大眼睛四周的笑纹,以及腮帮子突出的轮廓使得他显得老成。
「久我原似乎是对自己长得老成感到自卑。所以,他一开始很排斥被取这样的绰号,无奈事与愿违,绰号已经在班上扩散开来,后来他也就放弃挣扎了。」
「他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放弃去大学上课?」
「不可能。而且从大家都叫他老头到他不来学校上课,这之间过了超过两年以上的时间。」
说是这么说,但谁也猜不出幸秀的内心世界。幸秀有可能是一再累积,最后终于爆发。
「不过,我没有很喜欢那个绰号,所以都是正常叫他久我原。也可能是因为这样,久我原才会对我敞开心房也说不定。」
不论真相为何,整个来龙去脉似乎没有响想像的那么简单易懂,不是那种霸凌行为变本加厉而爆发被勒索金钱等受害状况,最后导致幸秀缺钱的事态。不过,这说法必须在细贝的证词值得信任的前提下,才得以成立就是了。
响心想可能有必要问得更直接一点,于是重新主导话题说:
「对了,请问您有没有听说过幸秀先生当时被卷入什么金钱纠纷?」
细贝歪起头说:
「金钱纠纷?不清楚耶……等一下。」
响还来不及反应,伊织已抢先一步说:「您是不是有什么印象?」
「被你们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有一次看到久我原从融资公司走出来。」
重要证词!响原本拿起水杯准备喝一口冰水,这时赶紧放下杯子说:
「可以麻烦您详细说明一下状况吗?」
「那时候……想起来了,那是三年级的事情。当时我跟一个女生才开始交往不久。后来那女生变成我太太。」
看见细贝露出腼腆的表情,响也只能陪笑做出回应。
「那时候我们去到大名那一带约会,结果看见久我原从融资公司进驻的大楼走出来,撞了个正着。」
细贝说他当时很惊讶,忍不住主动发问。
——久我原,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来借钱啊?
「久我原好像回我『手头有点紧』还是什么的,然后就像逃跑似地跑走了。他那样子该形容是像走投无路吗?总之,我清楚记得他的样子很不寻常,甚至还戴着平常根本不会戴的帽子和墨镜。不过,我本来就知道他们家是只有妈妈的单亲家庭,生活过得很辛苦。久我原同时兼差好几份工作,还因为太忙,所以没有加入社团。因此,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
「所以幸秀先生那时候还会去大学上课啰?」
「是啊。所以,应该是在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吧?进入下学期后,就没看见久我原出现在校园里,我还记得那时我有些担心,然后突然想起他去过融资公司,所以写E-mail跟他说:『如果缺钱就来大学吧!我请你到学生餐厅吃饭。』久我原有回我『找一天再去』之类的,但不论我约他再多遍,他都是一样的反应。渐渐地,我也就没再跟他联络了。」
幸秀真是交了个贴心的朋友。尽管细贝如此贴心,幸秀却也没有向他坦承自己遇上纠纷。
响不熟悉融资公司的运作模式。不过,根据鸟岛的说词,可得知幸秀至少需要三百万圆。当时幸秀还是个大学生,也只有打工收入,就算通过资格审核,想必也借不到多大一笔钱。就是因为这样,幸秀才会去拜托亲生父亲。
「方便插嘴一下吗?」
伊织发言道。
「您刚刚提到是在大名的融资公司,对吧?请问您还记得那公司的具体名称吗?」
大名是伊织的上班地点。细贝揉着太阳穴说:
「叫什么来着……应该是很有名的公司才对。毕竟就连我这个没贷款过的人,都看一眼就知道是融资公司。呃……想起来了,叫『Smile』。」
响也知道Smile的存在。Smile是一家规模相当大的融资公司,电视广告打得很凶,常常可看到「有困难就找Smile」的广告标语。
「谢谢您。」
伊织答谢后,乡音询问伊织说:
「伊织,你知道地点吗?」
「嗯,就在我们餐厅后面。」
听伊织这么一说,响也记起来了。上次坐在Venti Quattro的吧台座位时,响看见融资公司的招牌在正前方的窗户另一端闪闪发光。那确实是Smile的招牌。就跟细贝一样,响也是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一家融资公司。
「不过,不见得从十五年前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吧。」
乡音表现出希望慎重行事的态度,于是伊织拿出手机点开地图请细贝确认。
「请问是这个位置没错吗?」
细贝直直盯着画面回答:
「是这里没错。我现在偶尔也会去大名那一带,那栋大楼从当时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伊织。」
响一边看着伊织把手机收进牛仔裤的口袋,一边喊道。
「什么事?」
「查出哪家融资公司要做什么?你该不会是想去那里探听事情吧?」
伊织听了后,险些喷出含在嘴里的冰咖啡。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到如果那里是一个像地下钱庄的地方,幸秀搞不好就有可能是在借钱后察觉到有性命危险,才会一直关在家里。不过,我又想到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巧并没有察觉到异状,所以应该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问的。」
响顿时松了口气。响既是编辑,实质上也兼着从事写作的工作,只要是工作上所需,不论什么场所她都愿意前往采访。即便如此,对于突击融资公司,响内心还是有所抗拒。
「您方便介绍其他幸秀先生大学时期的朋友给我们认识吗?」
响自知厚脸皮,但还是试着提出请求后,细贝大方接受了。
「没问题啊。我也很想知道久我原的下落。只不过……他有没有其他比我更亲近的朋友就是个疑问了。」
「细贝先生的意思是当幸秀先生遇到困难时,理应会第一个找您商量?」
「我希望会是如此。我不敢说久我原打工的地方或其他人际关系,但至少在大学内,他应该会第一个找我商量。或许他真的遇到很严重的纠纷,严重到连我也不肯透露。」
「久我原先生当初是在哪里打工?」
「大学附近一家居酒屋的厨房,还有……他好像也做过宾馆的清扫工作。这两个地方现在都已经倒掉了。」
姑且不论居酒屋,在宾馆打工确实会给人缺钱的印象。不过,既然都已经关门大吉,也难以掌握当中的人际关系。
「幸秀先生有女朋友吗?」
「就我所知,没有。我或许没资格说别人,但久我原不是那种很有女人缘的男生。他虽然五官长得帅气,但该怎么说呢,有些时候他会表现得很卑微。」
还不是因为周遭的人爱捉弄他,才害他变得卑微!响这么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细贝答应响会在取得本人的同意后,过几天再提供其他同学的联络方式。四杯冰咖啡早已杯杯见底。
「谢谢您与我们分享宝贵的资讯。」
响三人低头致意后,细贝用着不安的声调说:
「有机会找到久我原吗?」
事到如今,响才察觉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细贝在担心过往的友人。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那是骗人的吧?我是说要安排一场感动的惊喜重逢。」
细贝冷不防地问道,响一时无法自然应对。
「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呢?」
「感觉得出来啊。这气氛怎么看也不像要安排惊喜。我看得出来就是那种在隐瞒坏事的眼神。学生有事情瞒着我时,我也会很快就识破。」
说着,细贝笑了出来。
「既然各位认为不能向我吐露实情,我也不会探究。而且,我根本不在乎各位的目的是什么。我只要能够知道久我原在某处好好过着生活就够了。」
细贝垂下视线,在最后补上一句:
「我到现在还会觉得很后悔,后悔我那时为什么没有更强势地向久我原伸出援手。」
「我认为您——」
伊织开口说道。
「您那时候光是顾及自己就够拼命了。毕竟大家年轻时都是那样子的。」
伊织在浑然不知自己罹患脸部失认症之下,失去女朋友和工作。
乡音到现在仍为了灼伤而苦。
还有响,响一路受到身体臆形症的折磨。
即使表面上看不出来,任谁都会受到难题所苦。相信细贝也是如此。细贝当初或许处于如果向朋友伸出援手,搞不好会被朋友一拉就一起坠入深渊的状态。人们在大学生那年纪,根本多是还不够成熟且脆弱的存在。
「是啊……或许正如您所说。」
细贝用双手捂住脸颊。响总算明白细贝愿意配合调查的原因。
伊织表达歉意说:「抱歉说了一些自以为是的话。」
2
周末过后,响来到办公室上班时,巧主动开口说:
「小响,可不可以占用你一些时间?」
从巧说话的口吻,响察觉到不会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巧罕见地显得神情紧绷。
响与巧两人转移阵地到了吸菸室。新冠疫情爆发后,基于预防感染,吸菸室规定最多只能两人入内。对想要密谈者来说,吸菸室可说是再恰当不过的场地。
巧保持背对透明玻璃门的姿势关上门后,立即切入话题说:
「小响,你到处在打听我哥哥的事情吧?」
响全身僵硬起来。情急之下,响竟表现得像外遇被识破一样,脱口说出垂死挣扎的话语: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巧叹了口气说:
「我高中同学写LINE问我:『你哥哥下落不明喔?』那同学没头没尾地突然这么问我,我就反问他为什么会这么问,结果他告诉我听到传闻。」
响的脑海里浮现某人的面容。
——希望可以借这次的机会跟你当好朋友!下次一起去喝一杯喔!
肯定是冲野泄漏风声。冲野怎么看也不像口风很紧的人。
「这样我会很困扰。我不用特地说出来,你应该也知道我不想家人的事情被人议论纷纷吧?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你们没有放弃调查。你们有事情想问,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吗?」
巧一副愤慨情绪无处宣泄的模样谴责说道。
看来只能放弃挣扎了;响这么心想,跟着把双手交叠在腹部前方说: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好意思,但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要在你面前询问关于你哥哥的事情,也实在难以启口。」
巧摘下口罩后,从西装的胸前口袋掏出hi-lite香菸和打火机,跟着动作熟练地点燃香菸。
「巧,我怎么不记得你会抽菸?」
「我本来已经戒了很久。最近因为受到各种影响,又开始抽起来。」
响听在耳里,有种暗地里受到指责的感觉。因为响不抽菸,所以无从得知,但会抽菸的人似乎在感受到压力时,就会想抽菸。响想起乡音家的阳台上也是堆了满满的菸蒂。
「可不可以就让事情过去?」
巧把烟往上吹之后,简短问道。
「假设我哥哥真的闯进小乡家里行窃,还刻意纵火的话,我也觉得非常抱歉。那不是一直道歉,就能够得到原谅的事情。」
「你又没有过错。」
「对喔,我忘了我跟我哥哥是不同人。就算我再怎么感到过意不去,也不能由我来赎罪——我甚至会觉得要是能由我来赎罪就好了。这么一来,或许就能让事情结束。可是,我没有那个资格。」
hi-lite的浓郁气味,刺激着响的鼻腔。
「我被亲生父亲抛弃,母亲死了,连哥哥也不见了。现在的我无依无靠、孤单一人。如果再被贴上罪犯弟弟的标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我不会因为你哥哥的所为而谴责你。」
「那是你不会,对吧?不过,世人可不一样。你也看到了乡音的反应,不是吗?」
——因为你哥哥干的好事,害我……
乡音的悲痛叫声,在响的耳边回荡。
巧的痛诉再切实不过了。巧的人生接二连三地被夺走各种存在,即便如此,他还是踏实平稳地度过生活。现在连这样的生活,也就快被响等人夺走。
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巧在菸蒂盒上挤压变短的香菸,熄灭火势。
下一秒钟,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巧当场跪了下来。
「拜托,算我求你。」
「巧,你在做什么?拜托你不要这样啦!」
响抓住巧的肩膀,试图让巧站起来。然而,巧顽固地动也不动。
「我恳求你不要去翻出我哥哥的过去。如果必须赎罪,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这样一直低头跪上好几小时,直到你答应为止。」
「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
响冲动地这么脱口而出后,巧抬头仰望响询问:「真的吗?」
巧的双眼通红。
响自知做出无可挽回的发言。即便如此,她还是克制不住地继续发言: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只是想让自己有机会说那场火灾不是我害的。现在,我个人确信失火原因在于你哥哥纵火。既然如此,我的目的算是已经达成了,所以没必要硬是找出你哥哥。」
巧用双手裹住响的手后,贴上额头说: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响抬头仰望上方心想:「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响立刻透过LINE,与伊织和乡音共享这段经过。
对于响的应对方式,伊织两人似乎都解读成是为了圆场的图方便说法。听到巧下跪哀求时,连乡音也缓和怨恨情绪表示:
〈巧真的很可怜……不过,我还是不想就此放弃〉
对于今后在进行调查时必须更加谨慎行事这点,三人的意见一致。
响透过Facebook向冲野表示不满。
〈你到处乱说巧先生的哥哥的事情吧?〉
〈我哪有到处乱说?他哥哥下落不明两年半那么久,早晚会传出去的。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要安排惊喜的事情喔!〉
冲野的不负责任发言让响看得一肚子火,但看见接下来的讯息后,响不得不改变态度。
〈我正打算跟你联络呢!其实呢,毛利掌握到你或许该知道比较好的资讯〉
照冲野的说法,毛利在那之后竟也在意起幸秀的行踪,所以会在有机会遇到当地人时,持续帮忙收集资讯。
〈毛利先生没有跟我提过有这么一回事〉
〈毛利那小子很内向的。然后,他好像想亲口跟你说,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来大牟田一起喝一杯?可以的话,希望不要约上次那个男生〉
简单来说,冲野打算以资讯为诱饵,来诱拐响上钩。
响与乡音和伊织商量后,伊织想当然不会有太好的反应。
〈他会特地说不要让我去,明显就是别有目的,太危险了。那个什么或许该知道比较好的资讯也很可疑,谁知道可信度有多高〉
另一方面,乡音则是做出这样的提议:
〈哪怕只有1%的可能性,只要有可能是有帮助的资讯,就不该轻易舍弃。让响自己一个人去会放心不下,我也一起去好了〉
乡音猜想如果是女伴同行,就不会遭到拒绝。
响照着乡音的说法提出提议后,冲野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反而要说谢谢呢。这样就不会有人落单了(笑)〉
响吓得打冷颤,但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有所牺牲。
隔周六,响与乡音来到冲野指定地点。那是一家位在大牟田市内、历史悠久的大阪烧名店。
响从店内的格局嗅到昭和时代的气息,尽管知道对店家显得失礼,响还是忍不住再次庆幸不是单独一人前来。响其实希望可以挑一家安静一点的店家,但冲野似乎没那么贴心。对于必须脱鞋爬上榻榻米这点,也让响有些排斥。
两个男生已经先入座等候着,冲野看了乡音一眼后,立即表示欢迎说:
「哈啰!你就是小响的朋友啊?长得真可爱呢!果然是物以类聚呢~」
此刻的乡音应该不喜欢被人讨论外表,但既然是为了宝贵的证词,乡音的机灵度还不至于不足以澈底掩饰厌烦情绪。
「两位好~我叫新饲乡音。今天还请多多指教喔~」
毛利做出难以分辨到底有没有点头的动作后,一副镇静不下来的模样让视线在空中游走。比起上次调查时,毛利显得更加心神不定。响忍不住担心起来,冲野说的毛利为了她们帮忙收集资讯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不过,大众派的店内到处摆放着铁板,而体积大到足以铺满整块铁板的巨无霸大阪烧出乎意料地美味。看来冲野似乎是以他的方式在展现款待之情,才会挑选这家店。
「对了,冲野先生说的或许该知道比较好的资讯是什么呢?」
响一边夹取冲野帮忙切成小块的大阪烧,一边问道。响刻意说自己不会喝酒,点了玻璃瓶装的柳橙汁。乡音毫不在意地喝着生啤酒。每次大阪烧翻面就会飞散出去的高丽菜碎屑,散落在铁板四周。
「你不要表情那么严肃嘛!我们大家都同年,没什么好怕的啊!」
冲野闪过话题说道。他今天也抹上发胶固定浏海,头顶上方的日光灯照得浏海发亮。
「先听了之后,感觉会喝得更开心,不是吗?」
不愧是乡音,漂亮地做出回击。响就坐在乡音的右侧,从响的角度看过去,也几乎看不出上过妆的脸上有灼伤疤痕。
「哟?所以你们有想要喝得开心的意思啊?有用心喔!毛利,你就说给她们听吧!」
冲野拍打毛利的背部说道,毛利随之更加高高耸起肩膀。上次冲野突然打电话给毛利便成功帮忙牵线,可见他们应该原本就有所互动,但响还是难以想像这两人感情要好的画面。
「……我知道香住小姐的联络方式,其实应该直接联络香住小姐就好。只是,我不确定这资讯到底有没有帮助,就怕反而会造成香住小姐的困扰。后来我就先告诉冲野,结果进展成现在这局面。不好意思,还让香住小姐特地跑来大牟田一趟。」
「哪里,您太客气了。听说您后来也帮忙四处留意,真的非常感谢。」
响表达谢意说道,毛利瞥了响一眼后,又低下了头。
「上次和香住小姐见面后,我也一直很在意久我原哥哥的事情。毕竟我们以前住得很近,虽然年纪差很多,但他也陪我玩过。后来,我只要有机会见到与久我原哥哥有关联的人,就会问看看知不知道什么关于他的消息。结果有个人说在两年前差不多三月份的时候,看过疑似是久我原哥哥的人。」
响不由得挺直背脊。如果是两年前的三月份,不正是幸秀失去联络的时期吗?
「那个人是住在久我原家对面的一位阿姨。现在已经是老婆婆就是了。那位阿姨从以前就住在那里,所以跟久我原哥哥很熟识。只不过……」
「只不过?」
「毕竟已经上了年纪,我不确定那阿姨说的话有多可靠。阿姨的视力不好,好像也开始出现失智症的症状。」
听着听着,响开始觉得状况不妙。
「她看到的人真的是幸秀先生吗?」
「我也这么想过。久我原的哥哥关在家里超过十年以上,对吧?我就在想阿姨真的看一眼就认得出来吗?」
若是一直足不出户经过十年以上,再怎样也难以避免样貌改变。
「不过,怎么说呢,那阿姨目击到的场面挺诡异的。所以我才会想不管怎样,还是要告诉香住小姐一下比较好。毕竟也没有其他人看见过久我原的哥哥了。」
「诡异?可以麻烦您详细说明一下吗?」
响问道,乡音也放下生啤酒杯,探出身子等待着。
毛利吞吞吐吐地描述对面居民的目击证词:
「阿姨说那天的几天前,她看见久我原家前面停了一辆搬家卡车。那天半夜两点左右时,外面突然传来喇叭声,把阿姨吓得从床上跳起来。阿姨说她属于睡得很沉的那种人,不太容易被吵醒。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吵醒了,可见那声音有多吵。」
也就是说,有人长按喇叭或是按了好几次喇叭。
「阿姨听到喇叭声从家里前面的马路传来,于是跑出去查看状况。香住小姐一起去过那里,应该也知道状况,久我原家前面的马路还不至于狭窄到不能离合。阿姨几天前才看过即使搬家卡车暂停路边,也不会阻碍通行,所以心想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
「离合」是日本九州和中国、四国地区的方言,指车子交会的意思。不过,当地人会使用这个字眼时,大多不是指有两线道的马路,而是在会车时某一方的车子必须闪避,或必须谨慎前行的狭窄马路。
「阿姨说她看见马路上停了一辆应该就是按喇叭的黑色车子,然后久我原家的车子挡在路上,正准备倒车停进院子里。虽然驾驶座上的人戴着口罩,但因为路灯很亮,可以看清楚体格和轮廓,阿姨看出那人不是久我原而是他哥哥,所以吓了一跳。毕竟阿姨已经好几年没看过久我原的哥哥了。阿姨说她看着久我原家的车子停进院子里,黑色车子接着开走后,就回到卧室去了。」
毛利做出总结说:「阿姨说在那之后,就没再看过久我原的哥哥了。」
「乡音,你对刚刚的内容有什么看法?」
响率先询问乡音的意见。
「嗯……黑色车子应该只是刚好路过而已吧。不过,黑色车子会那么激动地按喇叭,激动到把睡梦中的人吵醒,可见久我原家的车子有多么碍事。」
「也可能是车子突然开出来,差点撞到之类的。」
冲野也加入讨论说道。
「开出来?意思是说不是刚回到家,而是准备出门?」
乡音问道。响心想这与她想像中的状况不同,却看见冲野点点头说:
「有这个可能性吧?虽然久我原的哥哥以前就考到驾照,但他应该很久没开车了,所以开车出门时还是有可能慌了手脚。结果黑色车子的驾驶被他的手忙脚乱搞得火大。如果换成是我看到对方拖拖拉拉的,应该也会按喇叭吧。」
响想起冲野上次有意无意地把玩汽车钥匙的举动。
「不过,在那位阿姨看到的那段时间里,车子没有开去任何地方吧?」
响这么确认后,毛利俐落地回答:
「不仅那段时间,阿姨说她在那之后翻来覆去了一个小时左右都睡不着,还非常笃定地跟我说那一个小时内车子也没有开出去。」
「她怎么有办法说得那么笃定?」冲野问道。
「听说是因为没有听见声响。久我原家的院子在地上铺了碎石,那碎石挺吵的,车子只要一移动就会马上发现。」
响在脑海里浮现如今变成稻永宅的巧老家院子。她心想原来那院子里的碎石不是现在的住户铺的,而是原本就铺了碎石。
「那表示当时果然不是准备出门,而是刚回来。」
乡音说道,冲野皱起眉头说:
「半夜两点回来?一个长期关在家里的人有可能跑去哪里?」
「搞不好是去练习开车之类的。晚上车子也比较少啊。」
「可是,巧到现在也还在开那台车,对吧?幸秀先生应该不太可能还有其他车子可以开,这样他为什么还要练习开车?」
响反论后,乡音固执地说:
「搞不好他当初是租车消失踪迹的也说不定啊。租车还可以在其他分店还车。这样比委托搬家业者便宜多了。」
「如果关在家里超过十年以上,应该也没能定期去换发驾照吧?自家车就算了,如果是要租车,必须有驾照才租得到。」
冲野指出的论点十分正确,但乡音还是坚持她的看法说:
「他搞不好是觉得早晚有一天会需要开车,所以只是在巧把车子开走之前先做练习而已。总之,我认为是刚回来。」
如果是刚回来,那幸秀究竟去了哪里?不过,在这里讨论这点,想必也无法导出正确答案。
响这么心想时,冲野搅乱话题说:
「是说,那个人真的是久我原的哥哥吗?搞不好其实是弟弟。」
「既然是倒车进院子里,就表示驾驶座是面向对面住家,应该不会认错人吧?」
毛利袒护阿姨说道,但冲野依旧坚持怀疑的态度:
「可是,当下是半夜两点耶?就算有路灯,也还是暗暗的,看不太清楚吧?虽然久我原他们兄弟年纪差很多,但大家不是都说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更何况如果还戴着口罩,根本就分辨不出来。基本上,你仔细想想看,既然车子还在,就表示弟弟久我原只是先搬好行李,人还在老家,对吧?他哥哥一直关在家里而且没有驾照,却突然要开车,一般会制止吧?」
响差点忘了一个事实。她想起冲野意外地敏锐。
「搞不好纯粹是在睡觉……」
毛利的反驳声音显得微弱。冲野一副感到有些扫兴的模样说: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啦。毕竟时间那么晚了。不过,既然连对面住家也听到碎石的声音,如果久我原在家,更应该会清楚听到才对。如果没听到,岂不是一点防窃的作用都没有?我还是觉得驾驶应该是弟弟久我原。如果要问那小子为什么半夜才回家,就好回答太多了,像是跑去约会之类的。」
不管怎样,继续针对对面阿姨的证词可信度讨论下去,也得不到结论。目前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两年前的三月某日深夜,曾经有个疑似是幸秀的人开过车子。
「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响展露微笑说道,毛利别开了视线。冲野代为开口说:
「我们才应该道谢呢!竟然有机会跟当过偶像的美女一起喝酒,短期间内我们应该都不用担心没有话题可说。」
看着哈哈大笑的冲野,比起自己,响更担心乡音的反应而看向身旁。不过,乡音察觉到响的视线后,只是动作夸大地顶出下嘴唇而已。
冲野毫不在意响两人的沉默互动,继续说:
「好羡慕久我原喔~竟然可以跟这么漂亮的女生同公司上班。」
「久我原先生是邀约我到Other Side上班的恩人,应该是我比较幸运。」
「难怪久我原会那么投入于工作。那小子不管我怎么邀他,都不肯来露脸。」
「真的吗?」
冲野没教养地甩了甩筷子说:
「毕竟我们都还留在家乡工作,所以出社会后我邀他一起喝酒邀了几次。可是啊,那小子每次都说『工作很忙』,就连疫情期间的视讯聚会,他也没参加。他好像也没有跟其他同学见面。」
「真的啊……会不会是因为有什么顾虑?」
「应该没有吧。在大学毕业前,他好像偶尔还会跟高中同学见面。不过,听说自从久我原妈妈过世后,他一天到晚都在打工,说要存自立门户的资金就是了。是说,对一个从事媒体编辑的人来说,或许会觉得我们这种一般老百姓很无趣吧。」
响还以为冲野是个个性大剌剌的男人,没想到他意外也有卑微的一面。
把铺满整面铁板的大阪烧吃个精光后,冲野表示要带响两人去他经常光顾的酒吧。响两人顺利闪过冲野的死缠烂打,踏上了归途。响坐在西铁的特快电车座椅上,不忘只针对毛利发出表达谢意的讯息。
乡音简洁有力地说出今天的感想:
「真是人渣一个。」
「嗯,人渣一个。」
「听到响这么说,感觉特别爽快。」
两人互看彼此笑了出来。
「乡音,真多亏你忍下来了。我心想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飙,一直在冒冷汗。」
「人渣归人渣,但那只是小儿科等级。我体验过更夸张的夜晚,而且多到数不清。尽管日本已经进入令和时代,但还是这样一个国家。」
虽然在意,但响没有多问「更夸张的夜晚」的细节。浓浓的黑夜在车窗外无限延伸,教人越看越是不安。
3
久我原幸秀的行踪依旧不明。
虽然调查行动看似进行得顺利,但响的处境已不能让她悠哉等候下去。响出发到东京的日子已逼近到十天后。
响感到焦急,但同时也觉得已经足够了。从状况看来,响认为当初是幸秀闯进乡音家偷窃,并伪装成烛火不慎延烧到窗帘的意外刻意纵火,以避免被人发现。虽然响的罪恶感不会因此完全消失,但能够在事隔十五年后多少减轻一些罪恶感,可说是求之不得的救赎。
当然了,可以的话,响也希望能够找出幸秀来赎罪。不过,如今走到这一步,接下来纯粹是要找人而已。响甚至抱着离开福冈也不会有所遗憾的想法。
不,响其实有个遗憾。
在厘清自己对伊织的情感之前,响先做出前往东京的抉择,这件事让响一直挂在心上。
响确实觉得对乡音和伊织来说,她选择离开福冈最能让事情圆满收场。不过,这其实也是响因为不想面对内心早已萌生且时而会来扰乱她心思的情愫,而欺骗自己的借口。
说到底,响选择了逃避。
响逃避决定自己想得到什么,又会因此失去什么?也逃避有所决心去接受因做出决定而带来的一切结果。
只要拿「为乡音赎罪」当挡箭牌,就算哪天后悔了,响也能够安慰自己。响已经太习惯像这样隐藏自我。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
响的耳边响起过去曾在伊织面前示弱过的发言。
——我知道自己很懦弱,连自我想法都没有。
说到底,即便病情逐渐好转,懦弱的本性依旧没有改变。
响这么自嘲后,不禁觉得以前往东京的形式,来结束这几个月下来经历的动荡日子再合适不过了。
周二晚上。
响来到位于川端通商店街旁边的高级日本料理餐厅,坐在和室空间里。
乡音坐在响的正前方,伊织则是坐在乡音旁边。另外还有——
「拜托~乡音,你那什么眼神啦!」
响出声劝戒后,乡音竖起食指,指着响身旁说:
「不是啊,巧,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那当然是因为……小响邀请我来啊。」
巧遭到乡音当面的责怪,显得很不自在。
响以公布重要事情为由,让三人聚集到这家过去四人第一次齐聚一堂的餐厅。今天是Venti Quattro的公休日,而响早就决定好绝对不能错过这天。
对于巧会出席一事,响没有事先告知乡音。响担心若事先告知,乡音有可能会拒绝参加。伊织爽快地答应让巧一同出席,巧则是原本不愿意参加,但响一再说服,最后硬是把巧拉来。
乡音依旧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敌意。
「响,你真坏,竟然不先告诉我巧会来。」
乡音忿忿不平地说道,但响察觉到乡音不是真的在生气,而只是找不到台阶下,才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乡音不至于愚昧到不知道过错在于幸秀,而不是巧。
「这部分我愿意坦率认错。可是,我说什么也想看到我喜欢的两个人可以和好。我是说在我离开之前。」
响的这句发言使得现场气氛顿时凝结。
「小响,你说在你离开之前是什么意思?」
伊织问道。巧一副彷佛在说「你还没跟他说?」的惊讶表情看向响。
和服打扮的老板娘端来四人点的饮料,但没有一个人举起杯子来喝。响重新切入话题说:
「我接到可以升迁转任到Other Side东京总公司的通知,最后决定接受调任。十月一日开始,我就要调到总公司。」
「意思是……响,你要离开福冈?」
乡音之所以这么询问,应该是在确认不是以远端工作的方式继续待在福冈。响点点头说:
「九月最后一天正好是周六,我打算搭那天十一点的班机去东京。所以,今天晚上会是我们四个人最后一次这样聚在一起喝酒。以后我有回来时,如果大家愿意再聚在一起,我会很开心。」
「太突然了吧……这样过没几天就要走了耶。」
乡音错愕不已,伊织的视线也在空中游走。巧打圆场地说:
「所以呢,今天算是欢送会,我们就在这家充满回忆的餐厅,盛大地欢送小响去东京吧!好了,大家快举起杯子!祝福小响去到东京后更加鸿图大展,干杯!」
乡音和伊织在发愣的状态下,被动地配合做出干杯动作。虽说巧是促成响前往东京的始作俑者,但看见他努力想要炒热气氛的表现,响还是心存感激。
点完餐点后,伊织开口说:
「这状况应该是要说恭喜吧?」
「当然。调到总公司后我的薪水会变多呢!而且,搞不好还有机会写我想写的报导文章。」
「那就好,不然实在太突然了,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真实。感觉没办法完全消化吸收……」
「就是啊。」乡音双手放在矮桌上说道。「响,你可以接受去东京?这是你自己决定的吗?」
「虽然有一半是公司希望我这么做,但我也是认同后才接受的。」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以为你会当我的支撑力量,支撑我这个没用的人。」
乡音的眼神锐利。不过,响明白那是出于亲昵的反应。
「你已经靠自己的力量振作起来了。而且,还有伊织和巧陪着你啊。就算我不在了,也不会有事的。」
「我不要。我不希望你去东京。」
乡音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说道,响不禁感到伤脑筋。伊织轻触乡音的肩膀说:
「小响已经做好决定,你就别再为难她了。」
「讨厌!我不要!我懂的,但我不想懂。响,为什么你都不跟我商量就自己做决定?我们难得能够再次相遇耶!虽然这四个月发生很多事,但我真的觉得我们又变回真正的挚友,结果你现在要去东京。」
「就算去了东京,也不会改变我们是挚友的事实啊。」
「少来,原来你打算趁这个机会抛弃我。」
「我怎么可能会抛弃——」
响说到一半,惊讶地停顿下来。
乡音的脸颊淌下泪水。
「我现在还能这样活得好好的,都是多亏有你。要是你不在了,我会活不下去的。响,我真的觉得好寂寞。」
乡音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
——我明明是为了乡音着想,才决定离开福冈。这样子搞得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东京了。
响忍不住怀疑起选择前往东京是个错误的决定。
「对不起喔,乡音……真的很抱歉。」
响受到乡音的影响,也流下眼泪。
「你不用向我道歉。毕竟对你来说,去东京是好事。不过,今天晚上就好,让我发一下牢骚。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讨厌!臭响!」
「我也觉得好寂寞。不能跟乡音见面好寂寞喔!我才不想去什么东京!我想一直跟大家在一起!」
乡音来到响的身旁,两人抱在一起哭泣。大哭一场后,乡音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响看着乡音的脸笑着说:「真是惨不忍睹。」乡音立即反击说:「你也是。」这回换成在场四人都笑了。
虽然这场聚餐在感伤的气氛下展开,但两个女生哭个尽兴后心情随之平静下来,在那之后大家度过了气氛祥和的夜晚时光。
乡音一直嘟哝说:「干脆我也去东京好了~如果可以顺利找到工作,感觉那边的环境会比较适合工作。」看来乡音似乎对东京抱有憧憬。不过,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明显可看出至少在现阶段,乡音并非真心想去东京工作。「你来找我玩啦,住我家就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迪士尼乐园!」响这么提议后,乡音立刻确认起行程。
聚餐上没有提到任何关于调查的话题。当然了,一方面是因为顾虑到巧的感受。乡音似乎因为得知响即将前往东京而冲击过大,完全忘了对巧展开攻击。看见大家彷佛回到以前的感情要好四人组,响开心极了。
在场的人当中,唯独伊织一脸郁闷的表情。伊织似乎还无法完全接受响决定前往东京的事实。伊织不像乡音那样会直率说出心情,巧贴心地主动向伊织攀谈好几次,伊织都是柔和地做出应对,但观察得出伊织内心并不平稳。伊织的目光也比较专注在你身上;巧之前的发言在响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为了甩开巧的发言,响不得不自始至终绷紧神经。
乡音喝得醉醺醺,巧也喝得有些口齿不清,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伊织也喝得满脸通红,响则是今天也一样喝无酒精饮料。保持清醒的响负责去结帐时(虽然另外三人提出「这是欢送会,所以响不需要付钱」的主张,但响坚持拒绝了),老板娘对她说:
「谢谢您再次来光顾我们餐厅。」
响讶异地心想自己只来过一次,老板娘却记得她,但很快地便猜出原因。
「巧经常来这里光顾吗?」
说起来,最初是身为常客的巧介绍这家餐厅给响。
然而,老板娘却给了出乎预料的答案:
「他夏天那时候来光顾过两、三次之后,就很久没有再来了。」
响露出苦笑心想:「原来巧只是想在后辈面前耍帅而已啊。」认识这么久了,响到现在才发现巧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四人走出了餐厅。刚才的倾轧气氛不知已经消散到何方,巧和乡音两人任凭脚步摇来晃去,心情大好地互笑着。为了引导大家,响率先朝拱廊街迈开步伐后,伊织走近她身边。
「小响。」
「伊织,今天真的很开心喔。」
「嗯。」伊织轻轻应了一声后,继续说:
「你真的要去东京啊。这阵子我们也一样那么频繁地见面、互相联络,你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
「我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因为是突然才决定的事。我也是犹豫到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
「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
伊织的邀约来得唐突,响不禁感到困惑。
「看我工作到几点结束,在那之后就有空……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有事情一定要在你去东京之前告诉你。很抱歉要占用你时间,但你能不能来我们餐厅一趟?」
看见伊织的侧脸流露出再认真不过的情感,响感到再难以置信,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伊织打算向我表白真心想法。
响觉得自己不能聆听伊织的真心想法。如果听了,就会失去前往东京的意义。然而,响同时也觉得如同当初拜托伊织好好面对乡音的告白一样,响也应该好好面对这几个月来培养出感情的伊织,才足以展现诚意。这是为了让伊织往下一步迈进的必要仪式。
「可以约乡音一起去吗?」
响垂死挣扎地问道,伊织态度坚决地摇摇头说:
「我希望你一个人来。」
听到伊织这句话之后,响下定决心说:
「我知道了,时间太早的话,店里应该会很忙,我差不多晚上十点过去。」
「谢谢,我等你来。」
在那之后,伊织没有再开口说话。眼看就快抵达地下铁的中洲川端站,响不想就这样道别,于是开口说:「抱歉,我这样调查到一半就放手不管。」
伊织露出微笑说:
「没关系啦。说实话,我很想直接跟久我原幸秀来一场对决。不过,我也觉得这恐怕很难实现。我当初是因为不记得凶手的长相而感到自责,但到了现在,我们等于已经揪出了凶手。或许那天在儿岛堂看到帐本的当下,我的战斗就已经结束。」
响知道这不过是伊织为了帮她圆场的比喻说法。响笃信伊织在大濠公园论及时的那股热度不是虚假。
「我也是抱着类似的想法。一路走来,我一直认为十五年前的火灾百分之百错在于我。不过,现在有些不同了。我心想光是如此也值得开心了。」
「我们就算了,但对小乡来说,整件事还不能说是已经有了了断。只要小乡还想调查,我就会陪她一起调查。不过,应该没那么容易找出久我原幸秀吧。我是觉得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我们表现得可圈可点吧。毕竟我们等同是查明了事件真相,想当初就连警察和消防单位都没能发现。大家去角岛旅行那天,听到你突然说曾经在乡音家看见一个男生时,真是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们因为这样而去了儿岛堂,结果发现帐本上面竟然写着巧的哥哥姓名。本来以为这下子就可以逼出真相,哪知道再度碰壁,换成巧说他连自己哥哥去哪里都不知道——」
伊织说到一半突然停顿下来,响随之看向身旁。
伊织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凝视着虚无的空中某处。
「伊织,你怎么了?」
响询问后,伊织才回过神地说:
「喔,没事,我只是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伊织~我们续摊去!」
巧突然从中隔开响和伊织,并搂住伊织的肩膀说道。响心想巧今晚的表现真是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
「还是不要比较好吧?你喝太多了。」
伊织劝说着,但巧不肯乖乖听话。
「小响就要离开了耶!今天晚上我们就两个男生来一场真心交谈吧!」
「巧,明天上午要开会耶。」
响的忠告也被当成了耳边风。
「事到紧要关头时,我可以远端参加会议。今天晚上我想跟伊织两个人好好再喝一下。」
「好啦、好啦,就来去续摊吧!」
伊织表示让步后,巧紧紧抱住伊织说:
「伊织,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够义气!附近有家店感觉还不错,跟我来吧!」
「唉~两位先生,人家不可以一起去吗?」
乡音一副讨好的模样问道,却遭到眼神呆滞的巧狠狠切割。
「不行!今天晚上严禁女生参加。」
「欵~」
「乡音,你还是别去的好。如果跟去了,也只会落得要照顾醉鬼的下场。」
响这么悄悄提醒后,乡音耸了耸肩膀说:「说得也是。」
「伊织,巧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你们回去时也路上小心喔。」
两个男生搭着肩,消失在夜晚的中洲街上。想到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夜晚,尽管为时已晚,响还是不禁感到遗憾而陷入感伤之中,久久不能自己。
4
响搭乘地下铁机场线,乡音则是在天神转搭西铁踏上归途。
半夜十二点多时,四人的LINE群组传来〈我已经平安把醉鬼送到家,现在准备回家了〉的伊织讯息。响打从心底为伊织愿意陪巧一起行动感到庆幸。
隔天早上十点,Other Side福冈办公司召开所有员工都会参加的企划会议。巧照着前一天的预告,脸色苍白地从远端参加会议。
「久我原,你是怎么了?」
室长远藤发问后,巧无力地展露笑容说:
『抱歉,我昨晚喝太多了。』
「真难得。你远端参加会议无所谓,但今天是上班日,振作一点啊。」
『真的是很惭愧。不过,我确实准备好了企划案。』
巧照着他所说,开始做起企划简报。简报进行到一半时,远藤打断巧的说明说:
「从刚刚就一直听到杂音。」
『不好意思,我家前面正在进行道路施工,麦克风好像把施工的噪音也收进去了。』
响忽然想起巧以前也提过被道路施工的噪音吵得睡眠不足。噪音这么大,巧想必也难以专注工作。巧到现在甚至在办公室里也会戴上口罩,响原本还在纳闷为何巧如此重视预防感染却几乎每天到办公室上班,但现在得知了部分原因。
虽然噪音实在教人头痛,但巧的简报无可挑剔。响本来希望可以在离开之际能锦上添花而投入心力准备了企划案,但这次决定采用巧的企划案。
『谢谢。』
可能是宿醉慢慢退去,巧的脸色好转许多。
这天,响满脑子想着下班后的行程,根本无法专心工作。下班后解决了晚餐,响在晚上九点半左右抵达Venti Quattro。虽然还没到与伊织约定好的时间,但响等时间等得太痛苦了。
虽然提早到了,但对于伊织会说什么,以及自己该如何回答,响到现在仍完全无法做好事前模拟。虽然昨晚下了那么大的决心,但应该纯粹是我自作多情,伊织搞不好只是想送饯别礼物给我——响的脑海里甚至浮现这般逃避现实的想法。
爬上楼梯后,响忽然被唤起第一次来到这里采访时的急迫情绪。响赶紧推开木门,以免回忆追赶上来。
「香住小姐,欢迎光临。」
餐厅老板熊谷在入口处迎接响的到来。多亏第一次采访后响与熊谷已经见过好几次面,所以相处十分融洽。对于被伊织叫来的事实,响只字未提,而是开朗地询问:
「伊织在吗?」
熊谷一听,皱起眉头说:
「这个嘛,他没有来上班。」
响毫无防备地任凭「咦?」的一声从口中溜出。
「可是,昨天他本人亲口告诉我今天会上班。」
「意思是说,你们昨天在一起?」
「是啊,我们跟朋友四个人一起喝酒……虽然我中途先回家了,但伊织在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联络过我们说他准备要回家。昨天他比平常喝得尽兴许多,有可能是严重宿醉到爬不起来。」
「不可能,那家伙没那个酒胆。老实说,今天午餐时段开始营业之前,他本人写LINE拜托我让他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响吃惊过度,忍不住放大了嗓门。
「这种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问,就让他用LINE请假,而且他也不是那么没常识的家伙,不可能连这种道理也不懂。我试着打过几次电话给他,但他都没接。香住小姐,那家伙昨天有没有提到什么?」
响摇摇头后,熊谷在胸前交叉起双手说:
「这样啊……不知道他是不是又遇到什么痛苦事情,把自己关在家里了?那家伙辞掉上一份工作后过得很颓废,是我拉他一把的。」
听到熊谷这段话后,响在心里反驳说:「才不是那样吧!」伊织之所以会颓废生活,是因为得知自己患有脸部失认症才自暴自弃。响不认为从昨晚到今天上午的短短时间内,可以让伊织陷入过去那般程度的绝望感。
还是响即将前往东京的事实让伊织深受打击,打击大到让他不想工作?响告诉自己那也不可能,并从脑海里驱赶走这般愚蠢的想法。毕竟是伊织本人把响叫来Venti Quattro,即便无法改变响即将前往东京的事实,伊织根本还没开口说服响就先沮丧起来,也未免太早了。
那么,难道伊织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在去年之前,这会是可能性最高的答案。大家都知道新型冠状病毒从感染到发病有着潜伏期,导致病毒在这之间不断扩散感染。如果餐饮业的员工不知道自己被感染还跑去上班,很可能导致集体感染而掀起大骚动。因此,就会发生不敢老实说出自己被感染的状况。虽然这样的作风完全不符伊织的个性,但以普遍状况来说,算是合理。伊织表示希望休息「一段时间」的部分,若视为是指康复所需的期间,也就显得一致。
不过,随着今年五月新型冠状病毒在传染病防治法上的分类已更改为第五类,人们对于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反应渐渐大幅改变。在这样的状况下,隐瞒被感染的事实而请假不上班的举动就会显得不自然。
响就快想破头,却还是猜不出伊织没来上班的原因,于是开口说:
「熊谷先生,方便让我在这里等伊织吗?我们约好晚上十点碰面,搞不好到了那时间他就会出现。」
「我是无所谓,只是……我怕你最后只会期待落空。」
「那样也没关系。我也会联络伊织看看。」
响坐上吧台座位,并点了柳橙汁。熊谷端来柳橙汁时,说了一句:「今天这杯饮料免费招待。」响心存感激地接下柳橙汁。
响试着拨打伊织的手机号码,但伊织没有接电话。响也试着传送讯息,但讯息没有转为已读状态。
伊织到底怎么了?响担心地左思右想,时间也就默默来到距离晚上十点剩下不到五分钟的时刻。这时,餐厅入口处传来开门声。害我穷担心一场,伊织果然还是来了;响这么心想,并回过头看。
出乎预料的人物出现在入口处。
「——乡音?」
乡音一身T恤搭配长裙的简约打扮,她举高挂着手提包的右手,朝向响挥了挥手。
「响,你也来了啊。」
乡音拒绝服务生的带位,走到响身边坐了下来。响暗自心想:「这下子可伤脑筋了。」
「你怎么会来?」
「我一整天都坐在电脑前面快累坏了,想说来转换一下心情。我才想问你呢,你又不喝酒,怎么会自己一个人来啊?那杯是柳橙汁吧?」
乡音喊住服务生,点了一杯螺丝起子。看见乡音那明显就是在撒谎的态度,响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怎么了?你突然在笑什么?」
「乡音,你这样太明显了啦!我们的关系已经不需要为了这种事情耍心机吧?」
「耍心机?你在说什么?」
「你昨天有听到伊织叫我来这里吧?」
昨晚大家离开高级日本料理餐厅,走在川端通商店街时,乡音和巧看似已经喝得醉醺醺。响也因此掉以轻心,才会明明知道伊织准备提起敏感话题却没有制止。
仔细回想起来,当时响两人与走在后方的乡音两人并没有拉开太远的距离。如果要说后方两人其实听见了响与伊织的对话,也不足为奇。
「被发现了啊?」说着,乡音笑了出来。
「你猜对了!谁叫你们两个说话也不小声一点。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伊织打算跟你说什么,越想越是坐立不安。所以呢,讲白一点,我就是打算来搞破坏,所以准时在你们约好的晚上十点来这里。」
「对不起喔,虽然伊织跟我说不能带你一起来,但我应该先跟你说一声的。」
「你别这样好不好!我这样已经个性够差了,现在还被你可怜,搞得我很可悲耶。」
「我怎么会可怜你……」
「我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没有对伊织死心喔。虽然很舍不得你去东京,但这么一来,我就会少了情敌。所以,我只是想来拖时间,一直撑到你离开。」
响感到纳闷不已。
她不知自己为何觉得大大松了口气。
乡音果然还是老样子。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心情,既任性又难缠。
这样就好。这样才好。响希望乡音可以永远保持这样。
「你在笑什么啦,响!」
「没事。好啦,你的饮料来了。来干杯吧!」
两只盛入同色饮料的玻璃杯互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话说回来……怎么没看见伊织?」
乡音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模样问道。响描述刚才与熊谷的交谈内容后,乡音皱起眉头说:
「什么状况?有点莫名其妙。」
「对吧!我也在担心不知道伊织怎么了。」
「伊织该不会是突然胆小起来吧?如果真是那样,那我要幻灭了。」
响不认为伊织会那样,但如果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有可能被解读成一并认同伊织的心意,于是响保持着沉默。
乡音看向正前方的窗户,陷入沉思之中。忽然间,乡音隐约表现出不知察觉到什么的模样。
「那就是细贝先生说的……」
「没错。融资公司。」
即使在夜深时段,窗外依旧可看见Smile的招牌散发耀眼的光芒。
十五年前,有人目击到久我原幸秀曾来到这里借钱。久我原幸秀受到连恰巧在现场的友人也不能透露的隐情所扰,就连向亲生父亲借钱也遭到冷漠拒绝,被逼得就快走投无路。他到底被卷入什么样的纠纷之中,导致他闯入乡音家行窃,在那之后足不出户长达十年以上?
「响。」
响突然被喊了名字,于是转头看向身旁的乡音。
一看之后,响顿时背脊一阵发寒。
乡音脸上澈澈底底地失去表情。
「因为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万一真的是我记错,你再纠正我。我记得细贝先生是这么说的。」
乡音先这么做了开场白之后,复诵一遍细贝的发言。
——那时候我们去到大名那一带约会,结果看见久我原从融资公司进驻的大楼走出来,撞了个正着。
「完全正确,一字不差。」
「细贝先生不是说他看见久我原幸秀从融资公司走出来。他是看见久我原幸秀从那栋大楼走出来。」
响花了一些时间消化乡音的话语。
「意思是,久我原幸秀不是去融资公司……?」
「久我原幸秀很缺钱是无须怀疑的事实,所以我们先暗示了细贝先生金钱纠纷的可能性。而且,在这里撞个正着的当时,他们都还是男大学生。细贝先生会贸然认定久我原幸秀是去融资公司,应该说认定他只可能去融资公司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久我原,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来借钱啊?
「有道理。」
「不过,我就不同了。我是女生,而且脸上有灼伤疤痕。如果看见朋友从那栋大楼走出来,我最先会怀疑的可能性绝不是借钱。」
听到乡音的话语后,响重新看一遍大楼的招牌。
Smile在一楼。偏上方的楼层想必是以夜景为卖点的酒吧。另外还有——
响看见还有这时间早已熄灯的招牌。
美容整形外科。
「久我原幸秀虽然长得帅,但比较老成,周遭的人会用『老头』这个绰号来捉弄他。他本人对这点感到自卑。」
「于是去了整形外科?」
「那家整形外科靠着电视广告打响了名声,对吧?在十五年前那个当下,已经具有知名度。我想即使身为男大学生,久我原幸秀应该也不会不好意思光顾。」
「这表示我们猜测的金钱纠纷也……」
「不存在。」乡音下了断言。「他纯粹是为了到美容整形外科做手术,才需要钱。这部分可以从我们一路得到的资讯当中,找到一些依据。响,你应该比我更有感吧?」
响有种像被询问一路走来的人生意义是什么的感觉,拼命地在记忆中寻找。
细贝证词中的在居酒屋的厨房打工,也在宾馆当清扫工读生。
造访融资公司以及亲生父亲住处时,戴着帽子和墨镜。
在那之后,足不出户超过十年以上。
对家人朋友也不肯透露足不出户的原因。
回想到这里,响终于捕捉到让久我原幸秀陷入苦恼深渊的真正原因。
「可是,那这样为什么久我原幸秀两年前有办法突然离家出走?」
乡音本来就白皙透亮的肌肤,此刻透出青黑色。
「我也还处在半信半疑的状态,应该说我几乎是以怀疑的角度在跟你讨论。你刚刚提的问题,我觉得应该也已经找出答案了。你回想一下昨晚伊织想跟你说什么却只说到一半。」
跟着,乡音说出伊织昨晚的发言。
——本来以为这下子就可以逼出真相,哪知道再度碰壁,换成巧说他连自己哥哥去哪里都不知道。
宛如镜子反射光芒般的灵光,再次从响的脑海里闪过。
不会那么夸张吧?可是,搞不好真的就是——
响拿出手机,急忙拨打电话。拨打电话的对象是室长远藤。
『香住,你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远藤显得不悦地问道。响没有予以理会,直接开口询问:
「当初久我原学长参加征才考试时,是部长负责面试的吗?」
『当然是我负责面试的啊。总公司的人也在场就是了。』
「面试是采用远端视讯方式,对不对?」
『没错。毕竟那时候因为新冠疫情影响,大家都不能外出。』
——毕竟当初在疫情下举办征才考试时,久我原在视讯面试的阶段就表现得比其他应征者出色太多。
「请问还有保留当时的影片吗?」
『应该没有吧……久我原怎么了吗?』
响抱着事后再告知远藤细节的打算,滔滔不绝地继续说:
「您知道久我原学长的住址吗?如果知道,请马上告诉我。」
『香住,你到底是怎么了?虽然大家都是同事,但想也知道我不可能随随便便就透露个资。』
「我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但现在是分秒必争的关头。这搞不好会牵扯到人命。」
响的这句话让远藤顿时改变态度。
『……我查一下再告诉你,等我一下。事后我等你好好说明是怎么回事。』
「谢谢部长!」
响挂断了电话。过了短短一分钟左右,远藤便寄来E-mail。三月时,福冈市地下铁七隈线才延伸路线到博多站,而写在E-mail里的公寓地址位在该延伸路线上的樱坂站附近。
「乡音,我们走!」
响抓起包包站起来。熊谷察觉到这方的动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乡音对着熊谷做出合掌的姿势说:
「抱歉熊谷先生,我们赶着离开,饮料钱麻烦你直接扣伊织的薪水喔!」
乡音在这方面一向擅于精打细算。
一走出Venti Quattro,响两人立刻拦下路过的计程车,准备前往远藤告知的地址。半路上,乡音询问:「我自认大致猜得到你的想法,但你那边如果有什么依据,可不可以告诉我?」
响做了说明后,乡音表示认同说:
「原来如此。我也觉得你的想法正确。所以,有胜算吗?」
「很难说耶。毕竟是想像出来的结论,我觉得即使报警,警察也还不会采取行动。」
「好烦喔~早知道应该请熊谷先生陪我们一起来的。他身材那么健壮,要是有他在就安心多了。」
听到乡音这么说,响也不禁感到后悔,但现在说这些只会是放马后炮。
「我在猜呢,有个东西应该会有帮助。乡音,你有带那东西吧?」
响询问乡音是否携带某物品后,乡音一副感到疑惑的表情说:
「有是有,只是……真的会有帮助吗?」
「只要我的猜测正确就会有帮助。为了以防万一,你先把那东西放在身上,才方便随时拿出来。」
「我也想这么做,但我今天穿的衣服没有口袋。」
「那可不可以先寄放我这里?」
从乡音手中收下该物品后,响收进锥形裤的口袋里。
大名到樱坂的距离大约一•五公里远,搭车不到十分钟车程即可抵达。响与乡音在有限的时间内拟定战术。两人互出点子,很快便安排好计画。
「虽然不确定行不行得通,但这计画或许还不错。应该说,目前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乡音发表感想说道。响点点头说:
「这样至少比毫无计画就展开突击来得好。千万要小心一点,不要害自己受伤了。」
两人轻而易举地找到目标的公寓。走下计程车后,两人先确认入口处,发现幸好不是那种设有自动上锁大门的高级公寓。
响环视公寓四周一遍后,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测正确。
果然没错,这附近根本没看到任何正在施工的路段。
——我们家公寓前面的马路正在施工,吵得不得了。听说要施工到八月底,害得我睡眠不足。
他本人曾经这么说过。就算施工多少会有拉长期间的状况,但这时期已接近九月下旬,怎么想也不太可能拉长到现在。今天早上开会时,麦克风根本不可能会收到道路施工的噪音。
入口处旁边设有公寓的垃圾集中场。响两人闯进垃圾集中场,捡了一只双手捧得住的纸箱,并重新组好。幸好找到了纸箱,否则计画将会更加难以执行。
响捧着空纸箱,与乡音一起走进入口处。唯一一台电梯停留在最高楼层的六楼。久我原的房间在二楼。与其等待电梯,不如走楼梯会更快。
两人来到地址所指出的房门前,但没发现任何名牌。因为四周实在太安静了,响不禁担心起自己是不是猜错。不过,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刻。没关系,万一猜错了,到时顶多是闹笑话而已。
请乡音帮忙支撑纸箱下,响拨打了电话给久我原。
『小响,怎么了吗?』
手机另一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巧,你在家吗?」
『是啊,怎么会这么问?』
「我看你今天没有进公司,所以有点担心。其实我已经来到你公寓房间的门口。我带了慰劳品来看你,可不可以帮我开个门?」
『咦?现在?』
「对。抱歉,我跟部长要了你家地址。」
响单方面地挂断电话后,按下对讲机。这下子久我原想假装不在家也难。
隔了一会儿后,房门打开来。
「巧,晚安。」
响在脸上堆起笑容说道,但不确定自己的笑容是否显得自然。
「……会不会太夸张了?我只是宿醉而已。你这么晚突然跑来,我很伤脑筋耶。」
久我原看起来依旧脸色不佳,响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做了确认。不出所料地,久我原果然锁上了门链。
「你是因为我的欢送会才喝那么多酒,所以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只要把慰劳品拿给你,我就会离开的。」
「你说的慰劳品是那箱东西啊?」
「对啊,你只打开这么一小缝,纸箱塞不进去耶。」
久我原一副嫌麻烦的模样,顶了顶下巴说:
「你帮我放在走廊上就好。我晚点再拿。」
「我难得过来一趟,你这样会不会太冷漠了?我又不是网路购物的送货员。」
久我原的咋舌声传来后,房门随之关上。下一秒钟,被卸下门链的房门打了开来。
「来,这给你。」
「谢谢你特地送来……这里面装了什么?也太轻了吧?」
久我原双手接过纸箱的那一刻,响大喊一声:
「乡音!」
「看我的!」
一直躲在门后的乡音抓住门把后,猛力拉开。
「哇!喂!」
久我原惊讶得失去平衡,响趁机撞开他,直接穿着鞋子踩进久我原住处。
「伊织!你在哪里?伊织!」
响冲进最里面的客厅呼喊道。然而,在这混乱场面下,根本听不见回应声。餐桌上放了一台笔电,响看见笔电的萤幕,有个部分贴着看似一小块黑纸的不明物。
「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久我原从背后扣住响的两只手臂,响使力挣扎。下一刻,响感受到一股冲击力量袭上全身,身体随之恢复自由。响猜想应该是乡音狠狠踹了久我原的背部一脚。
响一把推开疑是卧室的拉门。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
「响,小心!」
乡音的惨叫声传来,响急忙往旁边跳开。久我原用力挥下的红酒瓶狠狠地打上床框碎裂开来,床单随之染成一片红。响发现自己的动作轻盈,暗自庆幸着当初学过舞蹈。
「放开我!」
乡音紧抱住久我原的腰部不放,久我原奋力试图甩开乡音,响趁机打开卧室里的衣帽间,但依旧没有发现伊织身影,也没有听见声音。伊织不在这个房间里。
响丢下缠斗中的乡音与久我原,往玄关方向折返回去。玄关旁原来是一间浴室,响冲到洗手台前面,跟着推开半透明的摺叠门。
发现伊织了。
以「滚落」来形容伊织的状态再恰当不过了。伊织滚落在浴缸里,双手、双脚被胶带缠了好几圈,嘴巴也被贴上胶带。不过,他还好好活着。
响在浴缸旁蹲下来,焦急地想要撕开胶带。贴住嘴巴的胶带一下子就撕开了,但手脚上的胶带缠得很紧,迟迟无法顺利撕开。
时间这么一拖延后,局势起了变化。
「不准动!」
听见背后传来声音,响全身颤栗。
响转过头看。
「你敢再乱动,我就杀了她。」
久我原从背后用左手臂扣住乡音的脖子,手上拿着裂开的红酒瓶逼近乡音的右脸颊。
响在心中大喊:「不可以!」她心想——
乡音的脸颊又会被我害得留下伤疤。
十五年前,响酿成引发火灾的原因,并且没能阻止乡音折返客厅。如今也是,响轻看久我原的凶暴,害得乡音陷入危险之中。
绝对不可以让那样的未来发生!
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成功解救乡音才行!
响站起身子,对着摆出戒备姿势的久我原说:
「我以前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我已经跟你说不准动,你还动!」
「你的长相真的很老成喔。你要不要仔细看一下自己的脸?」
响掏出事前放进口袋里的乡音的小镜子,顶向久我原的面前。
久我原的脸色大变。
「不要……不要啊~~~~~~~~~!」
久我原惨叫的同时,举高右手猛力拨开镜子。随着那动作,红酒瓶也飞了出去。
快趁现在!
响这么心想,并压低身子以擒抱的动作,使出浑身力量朝向久我原的腹部冲去。
久我原的后脑勺发出「叩!」的一声猛力撞上地板,显得有些意识朦胧。从松开的手臂挣脱后,乡音立刻骑坐在久我原身上。
久我原用单只手臂遮住脸部,早已丧失斗志。
「不要看……你们几个不要往这边看!反正你们一定觉得我这张脸恶心到让人想吐。」
响捡起碎裂的红酒瓶,割断缠住伊织手脚的胶带。接着,响走近仰卧在地上的久我原,开口回答:
「不会啊。我一点也不觉得恶心。」
「少骗人了,你刚刚不是才说我的长相老成?」
「那不是真心话。我刚刚那么说不过是想确认你的状态,说穿了就是一种问诊。」
「问诊?你在说什么东西?」
响在久我原的身旁坐下来,伸手扶住久我原的脸颊。
接着,响抱着同情的心情说:
「其实你跟我一样也得了身体臆形症。巧——不对,久我原幸秀。」
5
在乡音保持骑坐的姿势下,响利用直接被丢在浴室的胶带捆绑住幸秀的手脚。伊织憔悴不堪地嘀咕:「他……真的就是久我原幸秀啊?」
幸秀似乎没有向伊织提起任何事。
响完成捆绑动作后,乡音开口说:
「伊织昨晚早我们一步察觉到这个事实。正确来说,应该是想起跟这个事实有直接关联的重大事情。然后,他发现了这件事,才会绑架伊织。」
幸秀被乡音压在底下,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小乡说的完全正确。」伊织一边从浴缸里站起来,一边说道。「我发现自己对十五年前,在小乡家前面遇到的男生声音还有印象。」
伊织因为患有脸部失认症,所以记不得十五年前目击到的男生长相。不过,除了发型、服装和身高之外,还有一样他记得住的东西。也就是声音。
——于是我就问叔叔说:『请问小乡在家吗?』结果叔叔跟我说:『出去了耶,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年幼的伊织在与共度一夏的朋友道别那天,不仅正确记住这段话,也记住了声音。
接着在今年夏天,响看见儿岛堂的帐本上写着久我原幸秀的名字时,对着眼前那个她深信是巧的男生询问幸秀的下落。当时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谁知道,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人就是这样,情急之下必须撒谎回答问题时,总容易以相似的用字遣词回答。
当时幸秀极度担心自己的多重罪状浮出台面,导致失去了冷静。因此,他在伊织面前,大意地发出与十五年前完全相同的「连去哪里都不知道」的八个字音。
毕竟事态来得突然,伊织没能够在听到的瞬间察觉到那声音以及八个字,与十五年前听到的一模一样。不过,昨晚伊织偶然回想起幸秀说过的话时,发觉自己的记忆对幸秀的声音有所反应,才会告诉响他觉得哪里怪怪的。
幸秀在响和伊织身后听见了对话。如现成的证人乡音所说,在后方可以清楚听见响与伊织两人的对话。因为这样,幸秀才会从中打断对话,硬是带走伊织。幸秀内心肯定浮现这样的想法。
——现在只能在被猜出我不是巧而是幸秀之前,杀人灭口做掉这家伙。
「我把喝得烂醉的巧送回到这里后,就准备回去,结果被人从后面狠狠敲一下头,最后失去意识。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真是把我吓坏了,心想怎么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情。想着想着,才总算察觉到巧的声音跟十五年前那个男生的声音一模一样……要是我早一点联想到这个事实,就不可能单独再跟他去喝酒。」
伊织皱起眉头,彷佛被敲打到的部位隐隐作痛似的模样。
上午开会时,幸秀不知道是利用网路上的影片,还是其他方式一边播放道路施工的噪音,一边参加会议。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麦克风不小心收到伊织的挣扎叫声。
「可是,我到现在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竟然会是久我原幸秀。幸秀比我们大十二岁,不是吗?我有脸部失认症就算了,你们两人或是Other Side的同事们,不是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识破他谎报年纪吗?」
伊织目不转睛地看着幸秀的脸。
没错,就是那么回事。因此,没有任何人起疑心。
包含响在内的周遭人们,大家一路相处下来都深信幸秀二十五岁。照理说,一个三十七岁的男性谎称自己只有二十五岁时,应该不至于能够瞒过所有人。
那么,为什么幸秀得以成功谎报年纪?
「他接受过美容整形手术。」
乡音说明了成功谎报年纪的原因。
「如响所说,他应该得了身体臆形症,症状就是非常极端地执着于自己的老成长相。这部分有很多依据。」
幸秀从事过的打工内容为居酒屋的厨房工作,以及宾馆的清洁工作。这两者都是只需要与有限对象照面即可的场所。
幸秀前往融资公司和亲生父亲住处时,之所以会戴着帽子和墨镜,并不是因为害怕遇到危险。幸秀是害怕被人看见他的脸。
还有,不论是抗拒到大学上课而开始关在家里的举动也好,严重苦恼到宁愿关在家里却没有向家人朋友坦承其中原因的举动也好,都是身体臆形症患者会有的典型行为模式。
「幸秀大学时,因为长相老成而被朋友捉弄,导致身体臆形症发作。症状日趋恶化下,他开始渴望进行美容整形,并且试图借助亲生父亲的力量,也偷了高级名牌包,结果还是没能够筹到资金,最后为了避开人们的目光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很多身体臆形症患者不会察觉到自己生病,正如响长达七年都没有发现一样。幸秀与响一样想也没想过可以靠服药治疗,钻牛角尖地认为唯有接受美容整形才能克服自卑。
「所以,他现在能够拥有看不出来已经三十七岁的年轻样貌,以及外出的勇气,都是因为……」
「因为他接受了痛切渴望的美容整形,成功恢复年轻活力——我猜当初应该是要求整形成像亲生弟弟巧的样貌。」
对于巧本人的真正容貌,响只有在幸秀让她看兄弟俩的照片时目睹过一次。
不难想像为了不让眼前的人猜出自己是另一个人,幸秀想必慎选过长得特别像的照片。响回想起来,不禁觉得少年时期的幸秀和巧的长相真是如出一辙,顶多只会觉得哥哥的腮帮子较为突出而已。两人原本就长得那么像,相信在花费一大笔钱之下,整形结果能够十分完美。
响难掩惊愕的情绪。倒在她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完全像个二十五岁,或顶多再多个一、两岁的年轻人。由此可见,这世上真的存在着如此高超的美容整形技术。
伊织嘀咕说: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下来,我一直没能够把巧的声音和十五年前听到的男生声音联想在一起。」
乡音点点头说:
「十五年前我们都还是十岁小孩——如果这家伙跟我们同年,即便不记得长相,也不可能是伊织看到的成年男人。」
另一方面,幸秀在十五年前的当下早已成年,就算再年轻,看在还是个小孩的伊织眼中,也会觉得是个大人。因为这样,伊织才无法识破是同一人物。
「也就是说,原来下落不明的人不是幸秀,而是巧……那这样,真正的巧在哪里?」
伊织的发问让现场陷入沉重的气氛。乡音一副难以启口的模样回答:
「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或许是多少已预期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伊织依旧保持谨慎的态度说:
「他冒充弟弟巧上班工作,巧本人却没有现身这个事实本身确实可成为一项依据。不过,光是这样,说服力还不够。还有没有其他可猜测巧已经死亡的依据?」
乡音回答得斩钉截铁:
「久我原巧在大学四年级毕业之前,持续都有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也持续打工。如果在那时幸秀已经冒充巧,就算长得再像,周遭的人也应该会发现他不是巧。这么一来,就表示幸秀有机会冒充巧的时间点,会落在巧大学毕业后到进入Other Side上班之前的这段时间。换句话说,只可能在两年前的三月冒充巧。这部分巧同学的证词可以佐证。」
冲野曾这么提起关于巧的话题。
——难怪久我原会那么投入于工作。那小子不管我怎么邀他,都不肯来露脸。
——毕竟我们都还留在家乡工作,所以出社会后我邀他一起喝酒邀了几次。可是啊,那小子每次都说『工作很忙』,就连疫情期间的视讯聚会,他也没参加。他好像也没有跟其他同学见面。
——在大学毕业前,他好像偶尔还会跟高中同学见面。不过,听说自从久我原妈妈过世后,他一天到晚都在打工,说要存自立门户的资金就是了。
「意思是说,没有人既认识大学毕业前的久我原巧,也认识就业后的久我原巧啊……不对啊,我想一下喔。」
说到一半,伊织提出异议说:
「他是在Other Side上班,对吧?参加征才考试时,应该也接受过面试才对啊。意思是,即便如此,Other Side的员工还是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是另一个人。」
「根据响取得的资讯,当初面试时包含室长在内,由多人担任考官,所以如果是在正常时期下进行,应该会有人觉得不对劲。可是呢,进行面试当时,我们国家正处于会阻碍这种事情发生的紧急事态中。」
听到乡音的话语后,伊织倒抽一口气说:
「新型冠状病毒啊。」
「因为政府公布紧急事态宣言,所以Other Side的征才面试是以远端视讯模式进行。久我原幸秀就这样顺利进了Other Side后,听说一直都是戴着口罩到公司上班。所以,没有人有机会察觉到他是不同人。」
虽然不确定幸秀是在什么时间点认知到社会处于特殊状态,但他肯定极度仔细缜密地用力思考,思考入微到足以在脑中留下烙印的程度。最后,他得到一个结论。一个「趁现在就有机会冒充弟弟」的邪恶结论。
乡音露出轻蔑的目光看向幸秀说:
「一个因为身体臆形症恶化而关在家里超过十年以上的人,要怎么做才能够突然拿出一大笔钱接受整形手术,让自己化身为弟弟过生活?我怎么想都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杀害弟弟,夺走他的一切。把弟弟为了存自立门户的资金而打工累积下来的储蓄拿来充当手术费,并且透过手机在不会引起弟弟的朋友疑心之下适切保持联系,同时避免直接见面,然后离开老家搬到弟弟承租的公寓住,也就顺利躲过附近邻居的目光。」
久我原兄弟遭到父亲抛弃,后来母亲也离世,两人也没有其他有机会碰面的亲戚。事实上,幸秀做过的下列发言也证明他没有说谎。
——我妈是独生女,外公、外婆也都已经离世,好像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依靠。
——不管怎样,会担心我哥的亲人也只剩下我而已。
响不得不佩服幸秀的胆量,他足不出户超过十年以上,却能够以社会人士的身份,在不被任何人怀疑之下持续工作。可见幸秀为了冒充弟弟重过人生,下了相当大的决心。
「小乡,我现在可以接受你的看法,也觉得相当具有说服力。不过,所有一切都只是间接证据,不是吗?」
伊织这么确认后,乡音微微压低下巴说:
「目前还没有。不过,一定找得到。」
「去哪里找?」
乡音没有直接回答伊织的问题,而是开口说:
「两年前的三月,久我原家对面的邻居曾目击到久我原幸秀。听说他当时在半夜两点钟准备把自家的车子倒车停进院子里,还被其他车子按喇叭。」
「这跟找不找得到有什么关联?」
「幸秀长期关在家里,他就算曾经考取驾照,我也不认为会有能力好好开车。即便如此,他还是被逼得一定要在半夜里挪动车子。为什么呢?我可以猜到一个可能性。」
响没有让思路延伸到那样的可能性上面,不禁愕然开口问:
「该不会是……在院子里?」
乡音转头面向响,点点头说:
「幸秀挪开院子里的碎石,在地面挖一个洞把巧的尸体埋进去。就是为了这么做,才会挪动车子。」
久我原家的院子空间只足够停放一辆车子。如果不挪动车子,就无法挖洞埋尸体。话虽如此,但幸秀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根本无法从容地在不会阻碍车子通行之下,把车子挪到可遮挡院子的位置,更不可能有办法把尸体塞进车子里,搬运到其他地方去。幸秀选在几乎不会有路人,也不会有车子经过的深夜,把车子往前开了短短几公尺,然后在院子里挖洞。然而,恰巧有车子经过,幸秀很倒楣地被按了喇叭。
「我不知道他是花了一个晚上,还是两个晚上搞定这件事。不过,他以前曾经加入考古学的研究室,也参加过挖掘调查,所以在挖洞方面,是有经验的。地面被挖过之后,他铺上碎石来遮掩痕迹。」
虽然碎石会发出响亮的声响,但当时如果只是先挪出可埋葬一个人的空间,事后再把碎石铺回去,以及挪动车子那么笨重的物体,相信也不会发出太惊人的声响。
「这么一想之后,自然也能看清他没有出售老家,而不得不租给别人的原因。」
伊织没有等待乡音说明,一副已有所理解的模样说:
「因为如果连同土地卖出去,万一进行改建时,搞不好会挖出尸体来。」
「目前还没有找到证据。不过,我认为只要去挖那个院子,一定会挖出尸体。这么一来,他就没办法找借口了。不论是十五年前的偷窃纵火、冒用身份,以及两年前的杀人,一切他所犯下的罪行都不能再找借口。」
三人的视线集中到从刚才就一直动也不动的幸秀身上。
幸秀深深叹了一口长气后,开口说:
「……总之,你可不可以先下来?这样压着我真的很不舒服。」
乡音从幸秀身上挪开身子后,伊织扶着幸秀挺起上半身,让他靠在墙壁上。
幸秀的目光迟迟没有聚焦,好一会儿后,终于让视线落在走廊底处,忽然笑着说:
「真亏你们想得出用镜子这一招。」
乡音的小镜子滚落在走廊底处,镜面已经裂开来。
响很自然地脱口说出赔罪的话语:
「对不起,做出那么残酷的事情。不过,当下我只能这么做。因为我看到你的身体臆形症明显已经复发。」
镜子会让身体臆形症患者感到恐惧。原因在于镜子会照出他们的丑陋模样。
之前同事难得送了数位时钟给幸秀,也没看见幸秀在办公室里使用。毕竟黑底表盘会照出他的面容。如同响,幸秀也不会在办公桌四周摆放会照出面容的物品。
四人第一次齐聚一堂的晚上,幸秀在餐厅去了厕所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那时他可能也是不小心在洗手台看见镜子。角岛旅行时,幸秀在包租别墅洗澡洗那么久,应该也一样是因为看见镜子。
同样在角岛旅行时,幸秀开车之间,响多次与他隔着后视镜对上视线。那不是因为幸秀过度意识响的存在,而是因为尽管从驾驶座的角度几乎照不到后视镜,幸秀还是无法不去在意后视镜如何照出自己的面容。
还有幸秀家里的笔电萤幕贴了黑纸。以远端模式参加会议时,画面上会一直照出自己的面容。幸秀想必是为了避免看见画面上的自己,才会贴上黑纸盖住自己的脸。
因为是响,才想得出以镜子当武器的点子。靠着这个机灵点子加上周全的准备,响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解救乡音——解救十五年前没能够解救的乡音面容。
「回想起来,香住真的是打从一开始就让我看了觉得碍眼。我现在会觉得应该早点动手杀掉你的。」
幸秀恢复以前的称法来称呼响,那举动所散发出来的恨意,使得响感到背脊一阵寒意。
「看到那篇部落格文章时,我真的是吓得脸色惨白。我很纳闷火灾都已经过了十五年那么久,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旧事重提?」
「你为什么要来跟我接触?」
「我想要就近监视,看你有没有察觉到不该察觉到的事情。我怕万一偷窃的事情浮出台面,我犯下的各罪行就会接二连三地被揭发。」
如同幸秀的恐惧此刻就即将转为现实……
「我一边装出对你有好感的样子,一边若无其事地从旁试探。当我知道没有人发现LV包包被偷的事实时,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哪知道……也太诡异了吧?你们三人竟然会在事隔那么久之后重逢。不应该发生那种偶然的。」
「才不是偶然。」
乡音的反驳强而有力。
「这是命中注定。我们三人的重逢是命中注定。从你犯罪那天起,早已注定一切总有一天会曝光。」
一路来,乡音似乎偏好使用「命中注定」这个字眼。不过,响可以感受到乡音刚才发出「命中注定」的四个音,带有非常丰富的情感。
罹患身体臆形症的响、脸上有灼伤疤痕的乡音,以及罹患脸部失认症的伊织。三人相互依偎,而一路克服各自的难关。响也宁愿相信这一切不是因为某人的作为,而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啊,我只更加觉得命运不公平。」
幸秀一副感到厌烦的模样撂下话语。
与父亲分离、母亲死去、身体臆形症发作——这些都是幸秀无力改变的悲剧。命运或许真的不公平。
不过,犯罪是幸秀自己做出的选择。这点毫不值得同情。毕竟响也同样受到身体臆形症所苦,但她从未有过不惜犯罪也要筹措整形费用的想法。
「我很担心香住该不会是跟部落格的儿时玩伴重逢,所以刻意诱导你们去那家餐厅,想说这样比较方便听取你们俩的对话,运气好一点的话,搞不好还可以加入对话。我打算透过这么做来监视你们两人,同时也可以在万一担忧成真时,出面阻碍十五年前的火灾成为话题。事实上,我的计画算是成功。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十五年前看过我长相的少年,竟然也在场。角岛旅行也是,可以的话,我很希望整个旅行计画取消,哪知道你们三人出乎预料地兴致勃勃,最后不得已也只好跟着一起去。」
「你好像称不上是那家高级日本料理餐厅的常客吧?」
响回想起老板娘的话语这么询问后,幸秀笑笑说:「你连这个都发现了啊。」
「挑那家餐厅纯粹是因为那里空间不大,只有吧台座位和和室座位,这样对我来说比较方便。」
「我们去角岛旅行时,你最先提起响的部落格文章,不是吗?那样根本就是自掘坟墓。」
乡音指出这个事实后,幸秀依旧自嘲地说:
「说得对极了。看见小乡化了妆还是看得出脸颊上有淡淡的灼伤,我就在猜八成是部落格文章里面提到的朋友。不过,毕竟还是有可能不是,而且如果真的不是,对我来说也比较好。我请小乡帮忙一起生火试图做过确认,但没能够得到明确的答案。后来我实在按捺不住,心想如果是在玩游戏时询问任谁看了都清楚知道的事实,就不会显得不自然,才会提议回答问题的处罚游戏,然后直接问了小乡本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演变成后来那样的局面。」
事实上,伊织的目击证词之所以会浮出台面,起因不在于幸秀的发问。那时是伊织在发问后,随着话题发展被勾起记忆。不过,无可否认地,都是因为幸秀让乡音有机会提起火灾的话题,才会引来在那之后的局面演变。更重要的一点是,当初是幸秀自己营造出「提出严肃问题也无妨」的氛围。
「旅行回来后我马上接到可转任东京的消息,那时候真的很犹豫。毕竟离开故乡的话,就可以大大降低被揭穿我不是巧的风险。不过,只要有意,随时都可以离开故乡。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以妨碍调查为优先,才会推荐香住。」
意思就是,不愿见到响被伊织抢走的说法,完全是一派胡言。
「我会愿意加入可能导致自己犯罪曝光的调查,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从中妨碍。事实上,哪怕你们比我想像中的更加敏锐,我还是多次提出了反对意见。不过,实在没料到伊织偏偏正好是那家当铺的孙子。自从那天被你们看见帐本上的名字后,我每天都在后悔当初竟然笨到在附近卖掉包包,后悔到晚上都睡不着觉——对了,我说道路施工到八月底是真的。至于会议里听到的噪音,那是我当初为了申诉,自己录音起来的噪音。」
响想起前些日子曾看到幸秀双眼布满血丝。当时响询问幸秀要不要借眼药水,结果幸秀反问响他的眼睛是不是很红。那时幸秀想必是不敢照镜子,才会连自己眼睛发红也不知道。
「我只能退出调查行动。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如果继续协助调查,早晚有一天会落得遇上我自己朋友的下场。万一遇上了,就算整过形也不可能掩饰到底。我很担心你们一步一步地渐渐逼近真相,所以不惜向香住下跪也想让你们停止调查,但似乎为时已晚。昨晚听见伊织说出关键话语后,我冲动地采取一连串的行动,但我甚至不太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即便如此,幸秀还是从远端参加了会议,并且进行一场成功的简报。幸秀拥有这般胆量,怎么没能够在过去其他时间点发挥出来?响不禁深深替幸秀感到惋惜。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杀了我?」
伊织问道。响恢复冷静地观察后,发现伊织明明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却没有散发出臭味。虽然伊织显得虚弱,但似乎没有被剥夺排泄方面的自由。
幸秀一副嫌麻烦的模样说:
「你是在期待我会说什么『因为已经培养出友情』之类的话吗?我之所以会把你带进我家,是因为她们两个都知道我跟你在一起,计程车的司机也看到我们。如果我立刻杀了你,保证会被查出来。所以,我只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照计画在行事而已。」
幸秀利用伊织的手机,传送LINE的讯息给熊谷。这么做是因为幸秀必须为自己争取时间。有别于两年前,现在幸秀对开车已经驾轻就熟,他肯定认为即使杀害伊织,也有办法处理尸体。
乡音掏出了手机。在报警之前,乡音先询问一句:
「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幸秀尽管表现出一切都无所谓了的态度,还是开口说:
「我可不可以订正几件事?」
乡音以沉默表示同意。
「我确实杀害了我弟弟。不过,我不是一开始就为了冒充身份才下手。那其实就跟一场意外没什么两样。」
「……意外?」乡音一副感到可疑的模样反问道。
「那天——我是指已经无法挽回的两年前三月的那天。弟弟巧来到我房间,这么对我说。」
——哥,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希望你以后可以自己想办法照顾自己。
「然后,巧把一只小纸袋放在我面前。我看了纸袋里的东西后,吓了一大跳。」
「里面装了什么?」
「现金三百万圆。」
那笔钱该不会正是巧存下的自立门户资金?巧当时接着这么说:
——你可以自由使用这笔钱。
「你们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吗?」
看见幸秀强忍住笑意的模样,响感觉到幸秀已经毫不正常。
「如果十五年前有那笔钱,我就不会断送大好前程。我当初迫切渴望得到的三百万圆,怎么会到了现在出现在我眼前?那状况让我觉得只像是一出闹剧。」
「你弟弟准备了三百万圆作为整形费用?」
响问道。幸秀果断地表示否定说:
「不是。我到最后都没有让他知道我关在家里的原因。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因为长相老成才会把自己关在家里这种事情愚蠢到了极点,不是吗?」
不少身体臆形症患者会因为觉得太丢脸,而就连对家人,也不肯坦承自己受到痛苦折磨。对于幸秀的剧烈改变,巧和他的母亲当初肯定极度担心,即便如此,幸秀还是没能够坦承原因。
「那时看着眼前的巧,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流露出各种情感。同情、瞧不起、厌烦——还有,那种看着世上丑陋存在的眼神。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当我回过神时,巧已经被我压倒在地上,活活勒死了。」
「那根本……不能说是一场意外。」
乡音声音沙哑地说道。
「那绝对不是预谋杀人。不过,我从以前就看不惯我弟弟。明明任谁看了都觉得我们兄弟长得很像,为什么只有我长得老成丑陋,巧却长得俊俏,还可以不受任何自卑感折磨,活得悠哉自在?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根本没有人会毫无自卑感。幸秀只是没发现巧的自卑感是什么而已。响这么心想,但没有插嘴说话。
「我发愣地看着巧的尸体时,想起他说过完全靠远端模式就顺利找到工作。就是在那时候,我开始起了念头,心想搞不好可以掠夺巧的人生。」
于是,幸秀把尸体埋入院子后,让漫长的足不出户生活画下句点,展开一连串的行动。
「我先去了十五年前同一家美容整形外科,让医生看巧的照片,然后拜托医生以最快的速度把我整形成跟巧一样的脸。讽刺的是,虽然光是腮帮子的削骨手术就花了将近一百五十万,但即使追加除皱等手术,整体花费也比上次的报价便宜许多。」
整形手术在这十五年之间变得更为普遍,费用想必也因此变得便宜。
「停机期间……我是说从术后到恢复正常生活的期间,实质上只花了我两周左右,但还是跨了月份。不过,那时期还是有不少人采用远端工作的模式,就算进到办公室我也都会戴着口罩,所以没有人起疑。更重要的是,我对手术结果非常满意。我甚至觉得这张脸让我感到骄傲。所以,即使隔了那么久才重回社会,我也能表现得大大方方。」
在等待即将身为新进员工报到的四月份到来之前,以及开始上班后,幸秀在巧承租的这间公寓里,拼命把所有与弟弟有关的资讯塞进脑袋里。这一切都是为了隐瞒杀人重罪,好让自己以久我原巧的身份重过人生。
「这大约两年半的生活,真的过得非常辛苦又紧张刺激,但我的热情就如泉水般不断涌出。对我这个之前一直陷在人生谷底的人来说,只觉得满是希望。」
看见幸秀精神恍惚的模样,响甚至感到毛骨悚然。
「真可惜,如果你们不要那么多管闲事,我就可以安稳顺利地生活下去。当初果然应该杀了香住才对……」
事到如今,响听到这样的发言也不会心生畏惧。响对着幸秀说:
「就算没有我,真相早晚还是会曝光。只要遇到认识巧的人,对方看一眼就会知道你不是巧。你只是恰巧遇到短短两年半的疫情期间,才有办法掩饰到现在。」
「也许吧。」幸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道。
「我心里肯定也明白早晚有一天会穿帮。我作过好几次身份穿帮的梦。我梦见突然有陌生人从背后拍我的肩膀,然后对我说:『你不是巧,对吧?』」
这代表着幸秀没能够摆脱罪恶感。
「对一个关在家里超过十年以上的人来说,即使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结束,还是会觉得这世界看起来美极了。你们不会知道这两年半来我多么地感谢上天,感谢上天让我度过微不足道的每一天。我们四人去角岛旅行时也是,尽管别有目的,我还是感到无价的快乐。」
响回顾起角岛旅行的回忆。那天幸秀表现出来的开心模样,怎么看也不像装出来的。在大大改变四人人生的那场处罚游戏展开之前,伊织、乡音以及响也确实度过幸福的时光。
「大多人都不可能理解这种可以过着不受外表所苦的生活,有多么幸福——不过,你们不同。我没说错吧,小乡?你应该会觉得如果没有灼伤疤痕,人生就可以过得更好吧?伊织,你呢?昨晚我们两人一起喝酒时,你不是告诉我曾经有过因为无法认知长相而内心受创的经验?」
或许是被戳中内心深处的痛点,乡音和伊织两人同时垂下视线。
「还有,最有共鸣的人应该是香住吧。你很能体会我的痛苦吧?明明如此,你居然还来破坏我不惜犯下各种罪行,才好不容易到手的平稳生活,到底是想讽刺谁啊?」
相较之下,响没有别开视线。响保持与幸秀相同的视线高度,凝视怨叹不已的幸秀。
「在认识香住之前,我连自己得了身体臆形症也不知道。整形后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开始在意起长相老成,但那时我也只是觉得可能是年纪变大,所以看起来比较老,或是除皱效果变差之类的。直到香住坦承服药那时,我才第一次怀疑自己有可能生病了。」
很多案例指出身体臆形症的症状会因为接受整形手术而暂时得到缓解,但很快就会复发。因为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患者的外表,而在于大脑。
幸秀也不例外,从他对可照出自己面容的物品所做出的反应,可看出最迟也早已在今年四月复发。意思就是幸秀即便动了大手术,也只撑了两年。
尽管人们面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态度已逐渐改变,幸秀到现在仍坚持不肯摘下口罩。这举动恐怕已不再纯粹是为了掩饰自己不是巧。
「你们或许会嘲笑我无知吧。不过,十五年前的状况跟现在不一样。那时SNS才慢慢普及,日常可接触到的资讯量比现代少太多,精神医疗的被接纳度比现在低,几乎没有人正确理解何谓身体臆形症。当初要是察觉到自己罹患身体臆形症,我就不需要度过如此无奈的人生……现在才得知事实有什么用?一切都来不及了……」
幸秀的话语越说越模糊,最后变成只听得见啜泣声。
响陷入思考。
——我跟他哪里不同?
响也走过浑然不知自己罹患身体臆形症的岁月长达七年。不过,就算再怎么痛苦,响也不曾有过不惜犯罪也要消除自卑感的念头。响与幸秀所处的状况或许相似,但有着这个关键性的差异。
不过……
即便如此,响还是忍不住会想。
说穿了,应该只是因为生于不同时代吧。
响与幸秀相差十二岁。如果要说不过是短短十二年,或许也是吧。不过,这十二年之间,日本经历过东日本大震灾(311大地震)以及新冠疫情,人们目睹日常生活如何轻易瓦解,大部分国民开始持有智慧手机,对于外貌主义、女性主义以及LGBTQ的价值观急速更新,针对网路上的毁谤言语,也变得比以前容易采取法律途径。
如同响的经历般,当家长等与自己关系亲近的人对于精神医疗缺乏理解时,就会难以察觉自己罹患身体臆形症。幸秀说过他没能够向任何人倾诉烦恼,但他的家人朋友当初想必都为他感到担心,难道这些家人朋友真的没有得到任何提示吗?身体臆形症患者会有不厌其烦地向周遭人们确认自己是否丑陋的倾向,针对这点响可说是有着切身体会。
无知不是一种过错。如果没有机会,当然无从得知。
响忍不住心想:「幸秀或许是得知机会有限的时代下的受害者。」
必须让那样的时代成为过去。不应该再有像幸秀以及他身边人们遭遇到的那般悲剧发生。
响站起身子,对着泪脸满面的幸秀说:
「让我来写吧。」
幸秀的肩膀停止颤抖。
「我会根据你说的内容,写出关于身体臆形症的报导文章。万一企划过不了,那我就放弃非虚构,改以虚构故事的形式来写也无妨。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我一定会写成文章,向世人发声。我会透过这么做,来拯救那些像我跟你一样受到精神疾病所苦的人,拯救一个算一个。」
然而——
「……随便你。」
幸秀用着就快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嘀咕道。
「反正都已经跟我无关。」
乡音报警后,短短几分钟内警察便抵达现场,并以涉嫌绑架伊织的现行犯名义逮捕幸秀。
响几人目送着幸秀被带离现场。走到玄关处时,幸秀停下脚步。
「我还想订正一件事。」
——我可不可以订正几件事?
乡音皱起眉头询问:「什么?」
「你们认为是我闯进小乡家行窃,并且为了湮灭证据纵火,对吧?」
「怎么想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不是吗?」
「我确实偷了包包。不过,我没有纵火。」
响顿时觉得时间彷佛静止了。
乡音强烈提出反驳:
「都什么节骨眼了,你还想胡扯——」
「我没有胡扯。十五年前那天,我向父亲借钱遭拒后,准备走回车站。半路上,我看到有间房子的客厅落地窗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我心想真是粗心大意,下一刻就看见眼前的窗帘被风吹向蜡烛,烛火就这么延烧起来。」
响全身颤抖起来。
「最初我是觉得大事不妙才往房子那边跑去。哪知道我探头一看之后,发现屋子里有LV的包包。那一瞬间,恶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趁现在偷走包包也不会被发现,所有证据都会被火烧个精光。
「我穿着鞋子直接从烧起来的窗帘底下钻进去,然后捡起包包。转身一看时,发现火势已经延烧到窗框,根本没办法从落地窗走出去。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绕到玄关,从正门走出去。就是在那时候,撞见小时候的伊织。」
响听见身旁的伊织咽下口水的声音。
「我心想这下子完蛋了。不过,那孩子像特地配合我一样,误以为我是那住家的小孩家人。为了设法让那孩子离开,我随口瞎掰,然后就逃跑了。」
在那之后,幸秀在儿岛堂典当装着镜子的包包,随之离开响等人的老家地区。如幸秀当初所预料,没有人发现包包其实不是被火灾烧成灰烬,幸秀的罪行长达十五年都没有曝光。
「……谁会相信你说的话。」
乡音试图否定,但她的发言不再像刚才那样显得气势汹汹。乡音想必是感受到幸秀的话语具有真实感。
「要不要相信是你的自由。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我只是把你们依自己方便而编造出来的妄想,与实际发生过的事情之间的落差点出来而已。」
幸秀笑了出来。
「香住,很遗憾吧。凶手不是我。小乡的脸颊之所以会留下灼伤疤痕,是你害的——」
幸秀被警察强硬拉着手臂,走出玄关。公寓房间里的空气彷佛冻结了一般,只听见远处响起幸秀发狂似的高亢笑声。
「乡音。」
响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喊了乡音的名字。
响告诉自己至少一定要表达歉意。
乡音转头看向响。
跟着,乡音迅速别开视线。
响暗自叹了口气。
她心想:「我们的友情在刚刚画下了句点。」
幸秀的高亢笑声在响的耳边缭绕,久久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