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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薄墨樱①

还待在老家时,早上总是伴着尖锐的闹铃声醒来的。听着枕边刺耳的铃声,半梦半醒地拍掉闹钟,又钻回被子里去。再过几十分钟,直到青筋毕露的母亲进到房间里,才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相比那时,如今的早晨显得清净了不少。

现在,只有枕边手机震动的声音会温柔地劝我起床。步入社会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即便这点细小的响动也足以教人醒来。

距离六点还差十分钟的时候,手机闹铃响一次。按掉。再过十分钟,正好六点时,手机又开始低低地响,就在这时候起床。一月的晨间还有些昏暗,1K的狭小房间显得清冷十分。

离床后的流程每天都大同小异。

用电热水壶烧上热水,在小号烤面包机加热英式玛芬的间隙里洗漱、抹好化妆水。玛芬面包中间夹上火腿、芝士和生菜。向大容量马克杯里添好速溶咖啡冲剂,再倒进沸水。

手拿着早餐回房间,打开电视。音量调小的电视里只放NHK的频道。私营的新闻节目总爱在报道之间夹上几句主观评论,教我不大喜欢。

音量正好控制到能勉强听清主持人词句的程度,我就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解决早餐。刷完牙,又站到衣柜前。

柜子里衣服不多。我对衣着并不上心,照旧从挂衣杆一端扯一件挂着的衣服就穿上。今天就是浅粉的毛衣,又搭着,挑了一条白色的紧身裙。

眼角余光瞥着电视,化完妆,洗好早餐用过的碟子,就一把抓起外套和皮包站到梳妆台前。用梳子打理好微卷的头发,走向玄关。几双浅口鞋放在地上,有白色、黑色和米黄色。穿上白色那双,打开门。

距起床正好过去一小时。虽然没有刻意控制时间,早晨的流程也仿佛码着表严格把控着一般有条不紊。

向最近的车站走过去,在半路的便利店里买好乌龙茶、沙拉和贝果三明治,搭上电车。换乘一次后到站下车,再沿着缓坡走上十分钟。

道路两旁稀疏地排布着住房,和缓的坡道上鲜有行人,显得有些冷清,却绽放着因时节不同的花朵。春季是杜鹃与蔷薇,夏季是凌霄花与蜀葵,秋季是山茶花和彼岸花,现在则有含苞的红梅与鲜艳夺目的耐冬装点着灰色的坡道。不知是附近居民的兴趣还是单纯的偶然,无论哪个季节,见到的都多是红色的花朵。

我工作的地方,代岛女子学园就在这条和缓坡道的尽头。

两手捂在巧克力色外套的口袋里,走完上坡路,在校门前停下来,抽出手。虽然不想教双手皮肤暴露在寒风里,却也不能在向校徽行礼时还两手揣兜。

经过正门时,必须向悬挂在教学楼中央的时钟行礼——这本来是只针对学生的规矩。但教职工既然要为学生作示范,也就不能例外。我低着头,踏进学校后,又急忙把手捂回口袋里。

在东栋教职工用的鞋柜前换上白色的系带凉鞋,就往办公室走过去。向几乎全员到齐的教师们问好,拿到保健室的钥匙又踏上走廊。

去保健室半路,还在走廊间遇见了两个学生。手抬着谱架,大约是吹奏部的成员。她们见到我就停下来,让开一点,鞠躬问候:“老师好”。校规里没有这么一条,算是这所学校里不成文的规定。

一边走着一边回应,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适应了学校老师的身份,还有些奇妙的感触。回到十年前,我才是该停下来向老师问好的学生呢。

摆弄着手里的钥匙,终于走到了西栋角落的保健室门前。我一天的大半时间都要在这里度过。

保健室前的走廊间张贴着许多告示。从流感的应对方法,到性传染病、月经不调、堕胎。固然不能否定这些知识的重要性,但贴在这里,确实为保健室门前的气氛平添了些不安。

虽说目的并非全是为了缓和这不安的氛围,我也手写了一些保健室简报,贴在入口近旁位置。上面记着本月保健室的使用人数,以及感冒预防方法等等知识。偶尔也会写些推荐的书物之类与健康全然无关的琐碎话题。没人安排我必须这样做,但每个月,我都会自己写一份简报,自己贴上去,又自己悄悄撕下来。至于有没有读者就不知道了。

瞥一眼自己手写的简报,我用钥匙打开保健室房门,走进去。

从挂着隔帘的床铺旁边走过,一口气拉开面向校庭的窗帘。天上挂着薄薄的云朵,冬日微弱的阳光照进房间里。

换上当工作服用的白大褂,又脱下才穿上不久的系带凉鞋。把凉鞋放好——一只鞋跟与另一只鞋尖叠放,然后换成放在桌下的拖鞋。拖鞋上有突起的按摩点,要透气舒适许多。毕竟不好被别的老师看见,我在房间外还会做做样子,进了保健室就只会这么穿了。

拉开椅子在窗边桌前坐下,接着就伸手去动桌上的积木台历。五个木制的立方体上刻着数字。我转一转木块,教日期和星期对上今天。

于是总算有了开始工作的动力。

“打扰了。”

对着桌面上的文件写写划划的时候,保健室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同时传来一声异常明朗的声音。声音活泼得不像有生病或者受伤,我就没有回头,继续动笔。接着背后就传来挪动折叠椅的嗒嗒响动:

“老师,已经到午休时间了哦。”

我知道。随口回一句,接着写。

填满文件空白的我的字迹,总在横向上写得些许地宽,又有点圆润。这点以前常被父母拎出来,评价说字写得太孩子气。另一方面,也有朋友夸我的字很平易。但迄今收到的最多的感想,还是这笔迹与我本人给人的印象不大相符。

写完最后一行,习惯性地舒一口气。第二节课前,偶尔还会有学生来保健室报告身体不舒服,过了第三节课就少有人来,于是一直在对着文件奋笔疾书,写到手疼。鲜少有人知道的是,保健老师要处理的申请报告数目并不输校长或副校长。

转一转椅子,看向身后,平日里的那几个人已经到齐,在房间中央的长方形桌子上打开了便当。

裹便当的花布上印着各不相同的图案,三个高三学生正享用着各自的午餐。她们虽然班级不同,却都是保健室的常客。

其中一人作了三年的保健委员。另一人生理痛严重,是每月都要来保健室的熟面孔。还有一个姓皆上的学生,明明没有生病受伤,却每有空就会到保健室来。

每到体育课,皆上同学就会说自己犯胃痛,进保健室里来,闲聊几句又回去。此外,上英语和古文课时也常在这里见到她。照她的说法,体育是因为讨厌才翘的,至于英语和古文,不必上也能过关,所以没关系。当事人说是保持着不至于留级的出席率,精打细算着翘课的。但最近临近毕业,不知是不是出席率渐渐危险了起来,她便只会在午休与放学后来拜访了。前些天放学后,她还坐在床上翻杂志,向旁边的我聊起最近流行的衣服。

“啊——,老师怎么又穿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毛衣!”

整理着桌面,就听见身后的她批评似的说。类似的对话以前重复过许多次,我已经能不慌不忙地作出回应。

“无所谓吧,只穿一次就送去洗衣店,不是太浪费了?”

“就算这样,至少隔两天换件不同的嘛。要是别人误会你在外留宿怎么办?”

怎么可能,我轻笑着糊弄过去。学校里可没有老师闲到恶意揣度别人私生活的程度,我也不关心学生传闲话。反正自知清白。

从桌子最下层抽屉里拿出在便利店买的一袋东西,我也在三人围着的桌边坐下。皆上同学就用不知是看妹妹还是看后辈的眼神打量我一眼,耸耸肩。

“可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味哦,老师。连打扮都不上心的话,就真的没救啦。”

“话是这么说,你们不才是整天穿一套衣服?”

“没办法嘛,毕竟是校服。小饰品可是时时在换的。”

皆上同学指指她束在左右耳边的黑发上的发卡。如她所说,她的发卡确实一天一换。今天的发卡上有塑料的白花装饰。花瓣中央隐隐带着青色,做得相当逼真。

“便当也天天吃一样的。偶尔自己做一份不好吗。”

她从旁看了下我便利店袋子里的午餐,口吻里也带上了些责备。

“管太多了。我就喜欢这个贝果。”

“嘴上这么说,其实是不想早起做饭吧。要么就是自己做得太难吃?”

“难不成你的便当就是自己做的了?我看也是你妈妈准备的。”

我想呛她一句,皆上同学却满不在乎,说“当然是妈妈做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算强词夺理也显得有些可爱,教人拿她没办法。

随意敷衍过去,撕开贝果面包的包装袋。皆上同学虽然说了那么一大通,恐怕对我的饮食如何其实并不关心,接着就把话题移向了昨天的电视节目。

“昨天的那部剧看了吗?雪菜又登场了呢!”

“看了!谁猜得到会有这种展开呀!”

“为什么不行?我觉得还挺合理的。”

“是么?老师呢?老师看了吗?”

“没有。我回家之后基本不开电视的。”

这回不单是皆上同学,在座所有人都满脸惊讶了。我挑起一边眉毛,取下沙拉的盖子,挤上沙拉酱。

“我不习惯一直开着电视。”

“……但是,那不会太冷清了点?”

“又不可能打开电视房间就变热闹了。”

“至少有点声音会好些吧?”

“那还不如放点音乐呢。”

把根本不感兴趣的节目挂在那儿放着不是更空虚吗,我说。她们似乎并不接受这种看法。“老师真怪。”有人抛出这么一句作结,又转而聊起了别的话题。很奇怪吗,我纠结着,叉子扎起一块撒在莴苣上的红色甜椒。

“说起来,最近总有低年级学生跑来我们班呢。”

保健委员说,像是突然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皆上同学往嘴里丢了一枚小番茄,又随意地问“为什么?”。对面那位每月来一次保健室的常客则乖巧等待着对话推进。

“毕竟松本同学在我们班上嘛。”

“啊啊,这样。也快到毕业季了啊。”

皆上同学扭头,看向正嚼着甜椒的我。

“唉,老师知道高三的松本同学吗?”

“弓道部的原主将吧。”

“唉!竟然听说过?”

明明是她自己问的,皆上同学还一脸震惊,夸张地后仰:

“难道她也常来保健室?”

“一次也没来过。”

“那老师怎么认识松本同学的?果然,她那样的美人,在教师之间也有传说了?”

美人呀,我小声念着。这么想,她确实样貌端正。有些难辨性别的中性美,在女性占了大半的高中女校这一狭小世界里,顶着那样一张脸,就算不愿意也会惹人注目吧。

要在十来岁时候遇到松本同学,我会不会也为她魂不守舍呢。思考着这样愚蠢的问题,这回又扎起一块黄色的甜椒。

“传说不传说的,校内学生的脸还有名字,我全都记得呀。”

“什……真的!?唉,就算一次保健室都没来过,你也记得名字?”

当然,我点点头。瞬间,包括皆上同学在内,三人相互看了看。

真的假的?在吹牛吧?怎么可能全部记得。

就差把怀疑两个字写明了。被讨论的当事人正在面前呢,她们还不懂怎么藏住心思不表露到脸上。

“去松本同学班上的低年级学生,估计是去给她递情书的吧。”

不想她们再互相使眼色,我就开口打断了。于是三人又一齐看向我。

“老师从哪儿听说的?”

“没有听说,但临近毕业的时候演这出,猜也知道是这个理由吧?”

“不愧是本校毕业的,反应很快嘛。”

“唉,老师以前是这儿的学生?”

皆上同学以外的两人都表现得颇意外。

“是啊,虽然都过去十来年了。”

“不止十年吧?”

皆上同学又插一句玩笑话。真没礼貌呀,我有些想顶回去,还是住口了。

认真数下来,距毕业已经过去十二年。想到和眼前的她们已经差了整整一轮,才突然有了毕业已久的实感。

大学毕业之后,立刻入职了高中母校。望着学生们,虽然也会苦笑着感慨“真年轻啊”,心底却还是相信自己与她们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隔阂的。

恍神间回顾着过去,桌边的三人还闹得正欢。

话语从艳丽的嘴唇间涌现,好像岩石间悄然涌出的泉水。她们仿佛能这样永远漫无止境地聊下去,不由得教人困惑我十来年前是否也如她们一样。

悠闲欢快的对话,如同晨间的电视节目。明明发生在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却显得无比遥远,伸手也不能触及,就这样自眼前一闪而过。

吃完贝果,舌尖舔舔沾到拇指上的蛋黄酱,仿佛细沙般滑走的对话里,有一句传进了耳中:

“所以,不就只能向魔女许愿了吗。”

好像站在飞舞的黄沙里,忽然风暴止歇,眼前一片明朗。回过神来的我抬起头,皆上同学正盖上她便当的盒盖。

“松本同学那么漂亮。和她没什么往来的低年级学生要想让学姐看自己一眼,也就只能哭着去求魔女啦。”

“确实,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了。各位学妹就尽管加油喽……”

不光是皆上同学,回话的保健委员和那位保健室常客也不像有对“魔女”一词抱有疑虑的样子。

我下意识攥紧了面包包装袋,挤进她们的对话:

“唉,你们说的魔女……就是据说栖身在这所学校里的,那个魔女?”

“啊,老师也知道?该不会打老师读书时候起就有魔女的传说了?”

我点点头,目光暧昧地闪了闪。

“现在也一样?说能实现一个愿望,什么都可以……?”

“对对。所以才说拿松本同学当目标的学妹们不如去找魔女许愿。”

“许愿……魔女有那么好见到吗?”

我脱口而出问道,三人就瞪大了眼睛盯着我。之后,皆上同学便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了。

“老师说什么呢!哪里会有什么魔女!”

另两人还有些拘谨,却也跟着笑了。大约刚才那一瞬,我确实露出了很可笑的表情吧。

她们谈起魔女时语气那么自然,我才误以为她们真的相信魔女存在,结果并非如此。似乎是在魔女不可能存在的前提下开起玩笑的。

什么嘛,莫名地感觉有些空落。就在这时候铃声响了。

三人齐刷刷换成一张忧郁的脸。沉默着等预备铃响完,就不约而同起身离开座椅。

这样想来,虽然她们不同班,来保健室的理由也各不相同,却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在教室里找不到容身的地方。

我也站起来,送她们到保健室门口。

“那么,下午也要认真上课啊。”

好,皆上同学三人不情不愿地答应,向走廊另一头去了。确认她们确实回中央栋去后,我正要转身回保健室里,却忽然顿了一下。学生们离开的相反方向——连向逃生通道的那段走廊上,似乎有谁正在那里。

转过身去,告示栏面前站着一个学生。

戴着眼镜,头发堪堪齐肩,却还尽力扎在后面。是高三的冴木同学,她正读着我写的保健室简报。

在这栋教学楼的角落里,只贴着这一张简报。而会读这简报的,大约也只有她一人吧。我记得,她似乎是书道部的部长。

虽然皆上同学她们不信,但我确实对着开学时各班的合照和名簿,记下了全校学生的脸与名字。毕竟保健室老师不光要处理伤病,还得关心学生的心理状况。做到这种程度也算职责所在。

刚要向她搭话,冴木同学却先一步转身看向了我。

她戴着钛框的眼镜,这样看着容貌却也称得上端丽,只是太过缺乏表情。与我面面相觑时也不愿笑一笑,只低声地问好,然后便沉默着从旁走开了。

束在头后的黑发摇动着,身姿挺立。我望着她的背影,心底就暗自地想,真是一个武士一样的女生。

清冷的走廊间回荡着上课铃的响声,我也回保健室里去了。

从面向校庭的大大的窗户,能看见穿着运动装的学生们。我走到窗边,小声念了那个词——魔女。

毕业十多年,没想到魔女的传言竟然还留在这所学校里。在这儿当上老师后,此前都没听见过谁聊起这个话题,还以为早就没人记得了呢。

这样一想,还忘了向皆上同学打听魔女契约的事了。要实现愿望,必须先与魔女接吻的那个契约,不知道是否仍然健在。

『果然,必须要亲吻嘴唇吗。』

一瞬间,似乎在校庭间回荡的学生喊声里,听见了令人怀念的声音。

『吻嘴唇可不大好。姑且还是想留给真正喜欢的人……』

将那时的色彩与气氛也一并回想起来。是啊——那天,我这样嘶哑地回答道。

“是啊。像你说的一样。”

试着再向记忆里的那个人作答,如今,我的声音仍就莫名地嘶哑。

一天的课程结束,等到因为社团活动在学校里停留的学生也全部回去,保健室才终于熄灯。

走出保健室前,又将拖鞋换成白色系带凉鞋。将钥匙放回办公室,向还没离开的老师打一声招呼。手捂在外套口袋里走到校门前,回头向教学楼行礼。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不必担心会被学生看见,所以这回行礼时,手就没从口袋里抽出来。

到了家附近的车站,又在早上去过的那家便利店里买晚餐,然后回家。晚餐是烤鸡番茄三明治和鸡蛋粉丝汤。每天都买同样的东西,收据顺手丢进收银台旁的垃圾箱。

回到家后拉上房间窗帘,接着就开始晚饭。电视仍旧关着。因为该看的新闻,早上已经看过了。

之后就是洗澡,从每月买的几本杂志里随便捡一本出来,翻一翻,然后上床——这便是平常的流程。今天却难得地来了一通电话。看一眼屏幕,是大学时的朋友打来的。

“啊,Haruka?还没睡吗?”(注:此处老师的名字写作片假名的ハルカ)

电话那头的声音语调轻佻,语速有些快。我回一句还没睡呢,把放在床头的杂志随手摊到桌上。“新春时节,来这些地方充充电吧”——纸面上跳跃着这样的文章标题。

“不好意思啊,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猜也知道,我想,不过没有说出口。对方问“最近还好?”,就真心实意地回答,当然,接着反问一句你那边如何。

虽然久违地与朋友通了电话,结果聊的东西仍旧是老一套。无非各自报告一下近况,然后谈起身边朋友的动向。

某人结婚了,某人生了孩子,某人终于找到了工作。

附和她枯燥乏味的话题,我一边翻杂志,一边重复着点头应和,不知不觉间,电话对面开始了抱怨。

“怎么办呀,Haruka,我们都三十了,今年就三十一。想结婚都没指望了。”

“没必要那么悲观。”

“Haruka那么漂亮,当然没所谓啦,我到这个年纪都得被人叫阿姨了。孩子也是,本来是想三十岁之前有个孩子的。”

“平均出产年龄也差不多三十岁,现在还不算晚吧。”

“晚了!我已经打算孤独终身了。所以才盘算着跳槽去待遇好点儿的地方,估计也麻烦。结果什么有用的证都没考上,就到这个年纪了。”

“已经三十岁了啊。”

配合她的话,我为“三十岁”这个词不停改换前缀——“已经三十岁”、“才三十岁”。或许注意到我只是在应声附和,电话对面传来阵阵忧郁的叹息。

之后近三十分钟里,都在反复这乏味的对话。也许终于排解得差不多,她最后格外明朗地说了句“以后再聊”,便挂了电话。

我合上翻盖手机,又阖上杂志,站起来。

手机扔在枕边,关灯钻进被子里。房间里没有丝毫光线,漆黑一片中,我仰看着天花板,不停反刍着与朋友的对话。

已经三十岁,才三十岁。

她哀叹个不停,说对工作和结婚生子都已不抱希望,可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呢。虽然念着撑不下去了,却能看出她心底仍旧有些期许,以为从现在开始努力也为时不晚。既然有向学生时代的朋友打深夜电话寻求慰借的余力,大约还没有彻底放弃生活吧。

好麻烦的年纪啊,想着,我阖上双眼。

从旁看来,或许已经到了无从改变的年龄,可身为当事人的我们却还没有完全认输。只能拖着二十岁留下的痕迹踌躇不前。

三十岁。

我们已经不再年轻到以为一切终将如愿,却也没有老成到能抛弃所有不舍。

还要再过多少年,才愿意老实认输呢。

回过神来,自己也发出了刚才电话里听见的忧郁叹息。

距六点还有十分钟时手机闹铃响了。按掉一次,在六点整的铃声陪伴下起床。拉开窗帘,烧水,洗脸、抹化妆水。每天每天,一如往常。

仍旧打开电视,吃着英式玛芬搭配咖啡的早餐。仍旧刷完牙,打开衣柜,从挂杆最右边扯一条灰色的长裙,以及旁边的黑色毛衣。仍旧化妆、洗碗,抓起皮包站到梳妆台前。

仍旧一如往常。只是,今天在镜子前多停留了一会儿。

梳着微卷的头发,染成棕色的发丝间透着微微的红色。要不要换一个发型呢,我想,但也只想了那一瞬间。

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高中毕业后,我就一直是这个发型,更从没想过要换。

为什么——正要向镜子里的我发问时,又自己按下了暂停键:还是算了吧。

每每感觉讨厌的过去将要涌出来的时候,不待大脑将事情具体内容回忆起来,心脏就会忽然一紧。这时,最好趁着还没想起来,赶紧迈出脚去。

走到玄关前,地上并排着白色、黑色与米黄色的浅口鞋。穿上黑色那双出门。虽然比平日晚离家一分钟,却仍在误差允许范围内。

之后也一如往常往车站走过去,在半路的便利店里买乌龙茶、沙拉和贝果,搭上与往常相同的一班电车。

出站后慢慢地上坡,到正门前就抽出手来行礼。去东栋的办公室取钥匙,再往西栋角落里的保健室走去。

一如既往的流程。

毫无起伏的日常。毫无起伏的每一天。

对这样漫无止境的日子,我没有任何不满。

——直到那天。

穿过冷清的走廊,走向保健室途中,忽然看见走廊间站着一个人影。

一大清早就有学生来保健室固然不算常见,却也不排除可能是晨练中受伤的运动部成员。我就自然而然地提快了脚步。

等到走廊上那人的脸逐渐清楚起来,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勉强把短发扎成一束,笔直站在张贴着告示的墙壁前的,是书道部的冴木同学。

如今的学生里,驼背的并不少见。冴木同学却总是站得笔直,教人怀疑她脊背里是不是支着一根棍子。她一脸认真地读着告示,瞥见我,才面无表情地问好。真像武士一样。

一早就跑来保健室前读告示确实稀奇,读得那么认真也同样莫名其妙。说不定她只是假装在看我写的保健简报,其实正偷偷关注着旁边关于性传染病和生理不调的信息。

要是有什么烦恼的话,就和老师谈谈吧——我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得这样直接,就先向她道了声早上好。冴木同学虽然面向着我,视线却已经回到保健简报上去了。

“那个报纸,有那么有意思吗。”

拧着钥匙随口问道。冴木同学沉默着,仿佛在迟疑该不该回答。

我转身过去,试着露出一个微笑。

“对着保健简报读得这么仔细的,就只有冴木同学一个人了。”

她忽然转过来看我,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稍微睁大了。

“……名字。”

“我记得你的名字。全校学生的脸和名字我都能对上号呢。就算没来过保健室的学生也能认出来。”

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教她感觉好说话些。这次我尽量笑得坦诚了点儿,冴木同学却又看回保健简报去了。

“……这个,是老师写的吗?”

A4尺寸的保健简报,无论边栏还是标题,抑或里面的文章,全都是我自己写画的。是呀,我回答,推开保健室的门,冴木同学便又看向这边。我这才注意到她看向我时,视线竟是略微向下的。冴木同学意外地高挑。

她俯视着我,表情好像站在主公面前的武士般断然,视线毫不偏移:

“老师,现在有空吗……我有事想和您商量。”

她的嗓音略微低沉,与午休时侯带便当来保健室的皆上同学等人相比,就更显得沉了几分。当然,我点点头,将门又推开了些。

教她坐在桌边的圆凳上,我把面向校庭那扇窗户的窗帘拉开。今天是阴天,投进房间里的阳光也显得微弱。

总之先脱下外套挂到椅背上,若无其事地转一转积木日历,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冴木同学照旧坐得端正笔直,好像早算好了我坐下后面部的高度,视线精准地对上了我的眼睛。

这样一看,她确实是个美人,只是对自己的容貌似乎并不上心。黑发简直像是嫌麻烦才绑在头后的,嘴唇干燥,不像涂过唇膏。

冴木同学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直直盯着我。似乎并非在斟酌语句,而像犹豫着把不准开口的时机。踌躇之中,目光还始终落在我身上。

“然后呢,想和老师商量什么?”

老实说,我根本猜不出她这样的学生能为了什么来保健室。

看样子又不是会遭受欺凌的类型,也不像身体抱恙难以启齿。比起这些,还不如说她是对学校教育方针心有不满,才打算先从最好说话的保健室老师下手,来找我理论一番的。我心底揣度个不停,直到她终于开口。

然而,她非但没有哭诉自己遭遇排挤,也没有说明身体有何病痛。话题更和学校教育如何如何扯不上关系,而是我从未料想过的内容。

“可能喜欢。”

话里没有主语宾语,听得我一头雾水。看出我神情里的困惑,冴木同学重新组织了语言:

“我可能,喜欢老师。”

哔——尖锐的哨声从操场方向传来。

田径部这么早就开始跑步训练了吗。一时没能理解冴木同学的话,我只好分神思考着这般无关紧要的事。

当上学校的保健室老师,与学生交流已经有八年时间。这次的情况却实在是头一次。恋爱或失恋相谈也有过几回,但恋爱对象是我的,此前确实从未有过。

冴木同学直直看着我。没有挪开目光,也不像有撤回前言的打算。

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我认真烦恼着,挠了挠头发。她的眼神太过认真,教我如何也不能笑几声糊弄过去。

“喜欢,唔,也是分很多种的……”

虽然知道她用上喜欢一词,指的大约并非单纯的抱有好感,我还是姑且追问了一句。

如果冴木同学口中的喜欢,与皆上同学翘课来保健室,钻进被窝里时说的“老师很好说话,所以喜欢!”中的喜欢同义,她就不至于清早便心烦意乱地来到保健室门前了。

冴木同学慢慢地眨眨眼,第一次细不可察地向下移开了视线。她的睫毛意外地长,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我说不清。也不知道该怎么为喜欢分类。只是觉得,我可能喜欢老师。”

“但,只是可能喜欢,吧?”

我抓字眼地反问,冴木同学就答是。看见她认真地点头,我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那一定是误会了。”

我一口咬定,她便忽然不再说话了。可表情却也不像释然,只是注视着我,目光变回刚进房间时那般古井无波。

她到这里来,究竟是希望听见我如何答复呢。心知这种事,由我这方去考虑也得不出个答案,我还是绞尽脑汁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

“没关系,只是一时误会而已。但能听见你说喜欢,老师真的很高兴。”

尽量对所谓“没关系”与“误会”的具体内容避而不谈。既然她本人都对这种模糊的感情持有怀疑,就不必由我来为之命名。

“……只是误会吗?”

“只是误会。”

她语音刚落我便补上,声音里带上了些强硬。不知是否察觉到我话里的慌张,冴木同学低头注视着我膝上相互握紧的手,微微颔首。

“……是这样就好了。”

顺着她的目光,我也低下头去。本打算轻轻握起的手,竟然用力捏得指节发白。我连忙放松了些,两手手指却还不自然地相互交叠着,教人坐立不安。

不要动摇——对自己说,我深吸一口气,冴木同学却在这时站起身来:

“保健简报,毕业之前还会再换一回吧?”

抬起头,她正望着桌面上摆放的日历。每过去一个月,贴在走廊上的保健简报就会随着换成新一份。冴木同学将在今年毕业,对她而言,将在二月时候刊出的那份简报就是最后一期。

没能藏住狼狈的表情,我含糊地点点头。“我很期待”——冴木同学只抛下这样一句话就转身离去了。她走到房间门前,还行了一礼,才终于踏上走廊。

紧接在拉门阖上的声音后,是室内鞋的胶底踏在走廊间的脚步声。

操场上的哨声再度鸣响,遮蔽了冴木同学远去的轻微脚步声。之后,无论我听得怎样屏息凝神,也再捕捉不到她的声音了。

忽然,我想起了加奈子。

还在这所高中就读时,我们是同班整整三年的好友。

她头发齐肩剪短,总是笑得那样温柔。虽然称不上美人,却因为这笑容而格外惹人怜爱。个子娇小,隔三岔五就被误认成初中生。

一开始,我们只是六人团体中的两人。但回家时,只有我和加奈子与其他人搭车的方向相反。两人每天一起乘电车,不知不觉间,便要好到了其他人无从插足的地步。

在电车里百无聊赖地闲聊,还聊得不满足,就一起去快餐店或书店乱逛。与她说了好多话,自己也没想到,我竟然能够这样健谈。

加奈子总是笑着。明天体育课,有平衡木的考试呢——就连这样不满地抱怨时,也不忘嘴角带笑。而我却不擅长做出笑脸,就连家里人也常常说这孩子一点也不讨喜,便对加奈子抱着淡淡的憧憬。

究竟是哪一天呢,我买了那款与加奈子用的图案相同的套尺。本来只是为了模仿她,便自己悄悄用着,却在某天被团体里的一人看出来了。

不多久,加奈子也知道了这件事。我心里一阵恐慌。要是她开口就说,感觉与我用同样的东西很恶心,该怎么办?如果加奈子瞪着我,追问是不是在刻意模仿她,我还能怎么抵赖呢?

然而,即便这样,加奈子也依然笑着。“我们一样呢”,她笑着说。好像真的相信,我只是偶然拥有与她一样的东西。非但如此,她甚至主动与我用起了同款的物件。

我们一起去站前的文具店,买了同款不同色的自动铅笔与写字板,还有笔记本。我们戴着同样的发卡,用着同样的笔盒。就连手帕也一模一样。

我真的很高兴。

能与加奈子用着同样的东西,加奈子愿意与我用同样的东西,都教我无比高兴。

想到与加奈子用着同款的物件,也许就能与她渐渐靠近,就算是平常时候,我也会喜悦得忍不住勾起嘴角。

那时,我绑着长及胸前的两枚辫子。每到午休或放学后,加奈子总愿意给我编发。我喜欢摆弄别人的头发呢,她说着,解开我早晨编得硬邦邦的三股辫,用梳子梳顺,又重新编好。

『Haruka的头发真漂亮。』

梳理着我扎弯了的头发,加奈子一定会这么说。

『加奈子的头发也很漂亮呀。你也留长发就好了。』

『不行,我是卷发。留长就蜷起来了。』

那是在放学后的教室。夕照从大大的窗户透过来,将房间里的一切,将黑板、课桌、加奈子的指尖,还有我的脸颊,全部染成橙色。

『唉,Haruka,等高中毕业了,我们要一起去美容院。我想试试烫发呢。』

『嗯,我也想染发。』

『到时候,Haruka也要陪我一起烫发!肯定很适合你。现在解开辫子,头发轻飘飘的,就已经好可爱了。』

才不可爱呢,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很可爱呀,加奈子的声音却那么柔和。

加奈子的手指从发根抚到发梢,指尖触碰到我的耳朵与脖颈。

闭上眼睛,舒一口气。这里只有我们两人。

下定决心,我终于开口:

『我,最喜欢加奈子了。』

紧接着,她也毫无顾虑地说:

『我也最喜欢你!』

嗯,于是我点点头。加奈子回应此刻的我,就像过去,她回应悄悄买了与她同样套尺的我那样,并非迁就。所以才令我如释重负,所以才令我深受打击。

要编辫子,加奈子便走到我身前。她用发卡别住我的鬓发,不教头发掩住脸颊。小小的、花朵图案的银色发卡。相同的发卡,也交错着别在加奈子耳边。

『唉,Haruka,毕业之后,我们也要一直做朋友。』

她的眼睛映着夕阳的光辉,闪闪发亮。我点头,也露出与加奈子一样的微笑。

『但我和Haruka在不同的大学,要一直做朋友,会不会很难呀?会不会毕业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什么时候都能见面。我们还要一起去美容院呢。』

不是吗?我有些不安地小声说。加奈子就半是叹息着仰起头。

『如果现在,魔女在这里就好了。这样就能许愿,让我和Haruka永远在一起。』

那时便已经有了魔女的传言。

我们不知道传言究竟缘何而起,为何在学校中传开。只是从同学间、从学姐那里,偶尔也从学妹口中听见只言片语的传说。为了排解日常里细小的不安与不满,就时时提起魔女来。

那时的加奈子大约也是这样,才轻率地聊起了魔女的话题。我坐在椅子上,抬头仰视加奈子的脸,压低了声音:

『但是向魔女许愿,必须要签订契约吧?』

唉。闻言,她睁大了眼睛。我也同样地睁大了眼,刻意扬起语调:加奈子不知道么?

『我听说想要实现愿望,就必须与魔女接吻,作为契约的一环……』

『真的!?糟了,我都不知道呢!』

或许是因为头一回听说,加奈子慌慌张张地把头发拨到耳后,这样反复拨弄了好几回。似乎思考着什么似的,手捂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些沉重地开口说话:

『……果然,必须亲吻嘴唇吗?』

『不太清楚……虽然好像没有指定该吻哪里。』

『吻嘴唇可不大好。姑且还是想留给真正喜欢的人……』

真正喜欢的人,她说。我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加奈子想象中真正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呢。她是不是已经遇到了喜欢的人?

是啊,我半是不安,又半是期待地回应道。声音有些沙哑。

『毕业之前能不能见到魔女,还不知道呢……』

『但就算不能当面见到,现在在这里许愿的话,说不定她也能听见呢!』

说完,她马上祈祷似的双手合十在胸前:

『毕业之后我也要一直和Haruka在一起!』

她许愿道,声音好像午夜时分,去神社新年参拜的孩子般欢快。我也一同在胸前合十:

『我和加奈子,要永远在一起——……』

要是魔女能听见我们的愿望就好了,说着,她抬头仰望天花板。我虽然也跟着点头,可那时的我们究竟对魔女的存在抱有几分相信,到现在也还弄不明白。

若说真心话,只要今后也能和加奈子在一起,魔女什么的存不存在都不重要。

当时的我这样想的同时,却也冷静地设想过前方等待的未来。

永远在一起只是痴人说梦。我们会去往不同的大学,选择不同的工作。在那样的未来里,永远一起的可能近乎为零。

我们会渐渐不再联络,原本每天往来的短信,也减少成一周一回、一月一回,再到每年不过寥寥几次。最后一定除了相互寄贺年信,就不再有别的交流。

我是这样以为的。

可直到毕业那天才知道,就连这点愿望也不过是痴心妄想。

典礼结束,开完最后一节班会,加奈子手拿装着毕业证书的黑色圆筒,带我去了图书室侧旁。

图书室侧边毗邻学校一角,沿校园围墙种植着樱树。刚刚迈入三月,树上的花蕾尚且青涩,似乎距盛放还有段时间。

『Haruka,给你。』

在清冷的图书室侧旁,加奈子递给我一个几乎要双手抱起的大大纸袋。

接过那个画着可爱猫咪图案的纸袋,我的心怦怦直跳。她走在身前时,我就一直好奇她提着的那个大袋子究竟是什么,没想到竟是要给我的礼物——加奈子为我准备的礼物!真是做梦也不敢想。何况我都忘了要为她准备毕业礼物呢。有些迷糊地想着,我看向纸袋里面,接着就僵直在原地。

袋子里装的,是这三年里,我与加奈子买来用的那些同样款式的物件。文具、发卡、手帕,零零散散胡乱塞满了一袋。

将这个沉沉的纸袋递给我,加奈子便浑身一轻似的笑了。

『我已经不需要那些了。』

不需要是什么意思。

纸袋里放着的,是我校服口袋里正折着的那张棉纱手帕,是我正戴着的那枚串珠发卡,还有不久前才收进书包里的,闪着淡淡粉色的磁漆笔盒。

明明是两人一起挑选,一起用到今天的。加奈子却说,她不要了。

抱着纸袋呆立在那里。

我从没想过事情会这样收尾。

以这种远比今后别再见面、别再联络之类冷漠的话还要直白,还要草率的方式。

加奈子抱紧装有毕业证书的圆筒,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毫无阴霾地笑了:

『大家都毕业了,已经用不到那些东西了吧。』

听见这句话,才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渐渐有了实感。

加奈子似乎已经不需要与我同样的笔盒、同样的手帕或者写字板,也不需要我了。理所当然地,曾经说的那句『毕业之后也要一直做朋友』一定也不再重要。

我又低头看向纸袋里的东西,最后束手无策地望向加奈子。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眼里闪烁的饶有兴味般的光芒。

于是我终于,真的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加奈子从一开始便知道了。她知道我为什么刻意去文具店挑选与她同样的套尺,自己悄悄使用。也知道那句“最喜欢你”背后,藏着怎样的心绪。

加奈子全都知道。明明知道,还允许我留在她身边。只为了看最后将我推开时,我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只为了确认我究竟有多么喜欢她。

啊啊,我发出一丝呻吟般的低声叹息。然后想,我真是个白痴。

真希望她能将观察做得再没有纰漏些,直到最后也不要教我察觉。

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流下眼泪。我会泣不成声,于是加奈子就会不知所措地向我道歉,也许事情就这样画上句点。

——为什么她不愿意骗我到底呢。

『这种东西,你自己处理吧。』

与受伤的心正相反,说出的话冷淡得教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或许没想到我会做出这样反应,加奈子睁大了眼睛。我把纸袋塞到她手里,为了向她展示我才不需要这种东西,就摘下戴着的发卡扔到了樱花树下。

她朝躺在地上的那枚发卡看去时,我便转身走了。所以并不知道加奈子这之后究竟作何表情,也没有想象过。

只是,走在尚未盛开的樱花树下,我从未像那一刻般,如此期待魔女现身在我面前。

我想许愿,让加奈子告诉我刚才只是在说谎。

只是说笑而已,其实纸袋里的东西对我也很重要,Haruka对我也很重要。所以我们要永远做朋友——我想看她像以前那样笑着,这样告诉我。

我拼命地许愿,走在樱花树下。但直到最后魔女也没有出现,加奈子也没有追上来。

距六点整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手机开始低低地震动。

十分钟后起床,拉开窗帘,往电热水壶里加水。

缺乏起伏的日常。生活正因缺乏变化而显得规律,才教人感觉轻松。

英式玛芬夹火腿、芝士与生菜,再搭上一杯咖啡。一如往常地解决完早餐,打扮好后,便拿起外套和皮包,站到梳妆台前。

镜中站着满脸疲惫的自己。

一手抵着额头,一手扶在梳妆台前,低声叹了口气。

尽力不去想那些令人生厌的回忆。因为愈去回想,记忆就愈鲜明。我自以为已经掌握方法,学会了怎么在那些讨厌的记忆将要翻上来的时候先一步放空大脑。

可做梦梦见,就实在没有办法了。

对着积在排水槽里的头发凝视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

这回,我终于开始认真考虑,该剪短这头微卷的头发了。

其实许久以前就有了剪发的打算。可那时要么提不起兴致,要么忙得抽不出时间。但这回不能再找借口,必须得去剪了。

『Haruka也要陪我一起烫发!肯定很适合你。』

我绝不是因为忘不了这句话,才从高中毕业以来一直留着同样发型的。事实上,在昨晚梦见之前,我都一直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绝不是没法做出改变,只是没想过要改变而已。

好像以前解开辫子后一样,我拿起梳子草草地梳几下头发,踩进那双米黄色的浅口鞋就出了家门。

之后也一如往常,在往车站去半路的便利店里,买了乌龙茶、沙拉与贝果。

“打扰了——。”

宣告午休开始的铃声刚刚止歇,紧接着就传来与保健室并不相称的活泼声音,皆上同学走了进来。几分钟后抵达的是保健委员。又过了一会儿,痛经难受,想找个地方躺躺的那位熟客也到了保健室。

今天上午有不少学生来过,所以午休时侯,我还坐在桌前统计着保健室的使用情况。

第四节课上到一半,来了个指尖烧伤的学生。套话问她这伤是怎么回事,还费了好大功夫。先问是不是在家政课上弄伤的,她一话不说。接着问该不会是抽烟烧到的吧,她就慌忙摇头否定。冰敷着烧伤的地方,两个人默默听着冰袋里冰块融化的声音,到保健室来后过去整整三十分钟她才开了口。说是在茶道部的活动室,烧热水时烫着的。

看看学生的脸,确实记得她是茶道部成员,可这时还在上课时间呢。逃课了?——听见我问,她就怯生生地点头。

本来身为教师,该好好训斥逃课的学生一顿的。但看着她战战兢兢缩头缩脑的样子,实在没能忍住笑出声来。别人上课,你溜去煮茶?我追问道,话里透着笑意。大约明白不会挨骂,她显然松了口气,害羞地笑了笑,说:老师有空也来尝尝呀。

随意聊了一段时间后,与学生的距离便拉近了不少。她甚至提议说,老师以后工作累了,不如午休时间来茶道部休息,还可以躺在榻榻米上午睡一会儿。非但如此,就连藏社团活动室备用钥匙的地方都一并透露了出来——说是放在脱鞋处旁的蚊香猪里面。(注:即蚊やり豚,日本一种放置蚊香的容器,常制作成猪的形状)

与学生闲聊偶尔便会有这样的收获,这时我总会心生错觉,好像相比其他教师,自己与学生远要来的亲近。就连自己早已告别高中时代的事实也被忘在脑后。学生们的笑声之中,一时鲜明闪现出十数年前的我们的模样,令人头晕目眩。

保健室里飘荡着便当的香味。填写着资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一边享用便当,一边高声说笑的皆上同学几人倏地收声了。我也暂且停笔,转身走过去拉开门。行了一礼走进房间来的,是冴木同学。

我当场愣住,笔都险些从手里滑了出去。

冴木同学一早来保健室,毫无铺垫说出那句“我可能喜欢老师”是昨天才发生的事。虽然心里悬着块石头,我却也明明白白地否定了她的感情。想着如果她能就此乖乖地收心就好,但事情似乎并不如愿。

她一手拿着便当盒,看看房间中央,坐在桌边的皆上同学几人,又看看我,之后静静地开口:

“请问,能在这里和各位一起吃午餐吗?”

措辞生硬得简直不像女高中生。

我自然不可能说不行。桌边的几人也面面相觑。

最先出声的仍然是皆上同学。

“没问题,这里还有空位呢。”

说着,她指指自己旁边的椅子,又微微扭头看向我。皆上同学的邻座,就是平日我吃东西时候坐的地方。这样安排确实妥当,我便轻轻点头。

冴木同学面无表情地走到皆上同学旁边,静静地拉开椅子坐下。位置背对着这边,我有些在意,就稍微观望了会儿情况。

“真稀奇啊,冴木同学竟然会来这里吃便当。啊,大家认识吗,这位是冴木同学。和我同班的。”

皆上同学开始介绍冴木同学,保健委员与保健室常客就含糊地向她打招呼。

我又转身面向办公桌,本想就这样一鼓作气填完资料,却刚好写到可以告一段落的地方。写完最后一行,犹豫了片刻该不该接着赶之后的工作,最后还是开始收拾桌面了。毕竟肚子饿了,总不能不吃午饭。

常坐的座位现在被冴木同学坐着,也不好刻意拉一张圆凳来凑到桌边,就干脆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便利店袋子,在办公桌上吃起来。桌边的几人围着冴木同学,聊得意外地火热。

“冴木同学是书道部的吧。我记得是部长?”

“直到去年都是。”

“话说,冴木同学拿过好多书道比赛的奖项呢!每次拿奖,我们班导老师都会在班会上表扬你。”

“说实话,被提出来夸还挺教人不好意思的。真希望老师别这样大费周章。”

动着筷子,冴木同学淡淡地说。

“不过,原来我们学校的书道部这么活跃啊。还是头一回听说拿过奖。”

听见保健委员满脸意外地小声说,皆上同学便咯咯地笑了。

“要不是班导老师,我也不知道还有书道比赛呢。”

“对吧,具体该怎么比赛?在哪开个会场,大家一起写字?”

“也有那种比赛,不过大部分只要将写好的作品寄过去就行了。”

“写的内容是指定的?”

“看情况。有指定字句的时候,也有自由选择的时候。”

冴木同学虽然语调冷淡,还是礼貌地回答了接二连三的问题。似乎并不介意午饭因此受了打扰。

“书道部成员很多吗?”

“十一人。”

“意外地多啊!……啊,不过相比拿的那么多奖,这点人数应该算少了吧?”

“不对不对,又不是咱们书道部人人都那么厉害。基本都是冴木同学在拿奖啦?”

皆上同学骄傲地挺胸,说得好像拿奖的是她。一旁的冴木同学默默吃着煎蛋,似乎并不感到害羞。

背对着其他人吃东西也不是滋味,我就侧身转向桌子,嚼着黄色甜椒的时候,皆上同学忽然转过来:

“老师也认识冴木同学?不是说记得全校学生的脸和名字么?”

话头忽然丢过来,教我肩膀颤了一颤。藏住慌张,我像往常一样颔首:

“不过也就记得脸和社团了。常在比赛里拿奖倒是头一回知道呢。”

“厉害吧!我也参加个什么社团就好了!打比赛听着就很有趣。”

对吧,她天真地征求同意说,我只好轻轻点头。

“嗯,真厉害呢。”

闻言,冴木同学稍稍侧头向这边瞥了一眼。藏在眼镜后的视线,好像在质疑我刚才那句其实并非真心话,我便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眼,顺带着扯开话题:

“话说,之前拜托皆上同学的毕业生留言,你写了吗?”

大约刚往口中塞进一个小番茄,她齿间还能看见绿色的番茄蒂,却顾不得形象就很反感似的皱起眉头。

“之前不是说我不写吗。”

“上周,躺在这儿的床上说好要写的不是你?”

“借用一张床而已,还有条件也太过分了!”

桌下,皆上同学胡乱摆着腿。相较刚才,冴木同学反应大了些,直接扭头过来看向我。

“毕业生留言是什么?”

她径直注视着这边,教人有些发怵,我只好含混地伸手去拿水瓶,这才迟迟开始思考,冴木同学究竟为什么刻意来这里吃便当。

“就是保健室简报。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要找毕业生来写些留言。”

“不是说了不想写吗!就算教我来写也没人会读。还不如让松本同学写呢!”

皆上同学忽然插嘴抱怨道,不知为何保健委员和常客也附和了起来:

“听着不错啊!要是松本同学写留言,我也想看看。”

“我也好奇松本同学会写些什么……”

看来就连这两人也对长相漂亮的弓道部成员很是关心。

“嘴上这么说,你们这些家伙平时根本不会看保健周报吧。”

“所以才要打松本同学的招牌嘛。要让她来写留言,学妹们肯定抢着跑过来看。”

这么夸张?我仰头想了想。就算是弓道部前主将,一介学生真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吗。单看照片,除了是个外表相对出众的女生,就看不出别的什么了。

看着三人忽然便开始松本同学、松本同学地起哄,我叹了口气。

在第三学期末尾向毕业生征集留言,是开始制作保健室简报以来每年的惯例。今年也想尽可能维持这项传统。但要去找一个几乎没来过保健室的学生,为几乎没有人读的保健简报写留言,实在有些太大动干戈了。

……不过,似乎也不至于完全没人会读。至少正坐在那边的冴木同学,好像就是个会一期不落地读下来的铁粉。

折起吃完的贝果包装袋,虽然不报多少希望,姑且还是向冴木同学问了问:

“冴木同学呢?你愿意写点留言吗?”

“啊,好像也不错呀!冴木同学字写得也漂亮。”

皆上同学应和道,似乎只要轮不到自己,教谁来写她都乐意。顺带一提,保健委员与常客则不待我开口就抢先拒绝了,一个说字丑,一个说受不了别人读自己写的东西。

不等冴木同学回答,我就先一步从抽屉里拿出留言纸递过去,求情似的望着她。冴木同学却毫不领情:

“抱歉。比起自己写,我还是更想读到别人的留言。”

所谓,读者有读者的立场吗。听了她的答复,另三人就越发起劲了——这下只好去拜托松本同学啦,老师!

随口应付着她们,我在脑海里搜索像会应下这项任务的学生。不久前常来保健室的学生,还有保健委员会成员的脸挨个浮现出来。

手托着脸颊倚在桌上神游,便感觉有视线注视着自己。瞥过去,冴木同学用格子花布裹起便当盒,正目不转睛盯着这边。

她看得那样热切,目光都像有了实体一般。我慌慌张张地抬头,她手拿着留言纸,轻轻开口:

“老师希望我写吗?”

“唉,冴木同学愿意吗?”

说着,下意识地凑上前去。她忽然陷入沉默,紧紧凝视着我的眼睛。

墨染般纯黑的眼睛径直注视着我,似乎没什么能瞒得过她。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我还是险些错开了视线。

“只要老师……”

别说是我,就连坐在她身旁的三人,若不屏气凝神恐怕都听不见这点细小的声音。可不待她说完,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就骤然响起,传进房间。同时,皆上同学站到冴木同学身后,两手抓着她的肩膀摇个不停:

“绝对不行!毕业留言已经决定要松本同学来写了!”

“就这么定啦,午休结束,大家各回各班吧。”

也不知是那与皆上同学的自来熟程度相差无几的亲切发挥了作用,还是真的那么期待读到松本同学的留言,平常稳重的保健委员这时一把拿起冴木同学的便当盒,扯着她就要往外走。冴木同学也跟着站起来,转眼就与三人一同离开了保健室。

所以,到头来还是没听见她正要说出的那句“只要”的后续内容。她那样压低声音,究竟想说什么呢。

下次见面时候,再向她问清楚也不错——但不知为何,我却一时打不起刨根问底的兴致。直到上课铃响起的这十分钟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在脑海里打转,教我理不出头绪来。

那日之后,冴木同学每天都会带上便当来保健室。

她没花多大功夫就与早到的三人混熟了——这样形容似乎也不大合适。只要没人把话头抛过来,冴木同学就鲜少主动开口,只像地藏石像似的沉默。故而与其说混熟,莫如说另外三人已经适应了身边坐着这样一个人,不再为她的在场而束手束脚。

我虽不至于因为多了她就喘不上气,还是难免有些不自在。毕竟她才对我说过“可能喜欢”,之后又一天不落地来保健室,实在令人揣度不出这行为背后的深意。虽说如此,她所做的也不过待在保健室里一声不吭地吃便当罢了。既不会向我投来什么意味深长的视线,也没有张口搭话的意思。好像来这儿,真的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吃午饭而已。

偶尔受不了这样沉重凝固的空气,我也会向冴木同学搭话。

“冴木同学,现在愿意写毕业留言了吗?”

每被问到,她只会摇头说不,对之前那句“只要”的后续也只字不提。何况还来不及追问下去,另外三人就会全力打断我的话。到这种地步,已经不似单纯想要弓道部的松本同学来写留言,倒像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非阻拦我和冴木同学的对话不可。

不寻常的状况一直持续,弄得我也些许地不知所措。

原本与皆上同学几人围着桌子吃的午饭,这些天挪到了办公桌上解决。保健简报上每年惯例的毕业留言征集也陷入窘境,梦见加奈子的频率又越来越高,心底的忧郁自然与日俱增。

太阳西沉,我望着放学后的校庭,叹一口气。

外面已经暗沉一片,校庭上却似乎还留着些学生,在忙着社团活动。保健室亮着灯,窗户反射日光灯的光线,教人看不清窗外的模样。却能听见远处传来的人声,或吹奏乐团隐约的演奏。看来还有不少学生留在学校里。

站起来,拉上窗帘,再看一遍保健室今日的使用记录。

学校这种地方,真是一不留神就会冒出病人伤者来。划伤、摔伤、烧伤,头痛、反胃、鼻血。目光追随着自己写下的,那些横向略宽的圆润字迹,我确认着今天发生的事。这时,有人敲响了入口的门。

大约这就是今天最后的访客了,想着,将记录表放回办公桌上。打开门,冴木同学就站在了面前。

明明这几日天天都见到她,对上眼的瞬间我仍旧脊背一僵,险些往后连连退步,接着就开始为自己找借口:毕竟,像这样与冴木同学单独见面,还是那天早晨以来的头一回,会吓一跳也是没办法的。

她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前,忽然伸出左手。

“手指划伤了,能找些创可贴吗?”

冴木同学亮出来的左手食指上,正缓缓渗着鲜血。

没想到竟然是真有伤病意外来保健室的。我睁大了眼,同时又为这早已见惯的情况安下心来。马上教她在圆凳上坐下,把滚轮的发药车拉到手边。

“伤口举高过心脏,用力按住指根。怎么弄伤的,被美工刀划到了?”

从铝合金的发药车里拿出消毒液和脱脂棉,我问道。冴木同学点点头,照我说的抬手朝上,另一只手按住指根。

“社团活动。装裱的时候要用剪刀,不小心划到了。”

“不是美工刀,是剪刀?”

“有点暗,看不清手边。本来是想伸手去拿纸的。”

“真是的,为什么不小心点。看样子割得不浅,一定很疼吧。”

“很疼。”

冴木同学说,语气却平淡得不似有感觉到疼痛。我捧着她的手,用脱脂棉蘸点消毒液擦拭伤口。处理时候再怎么也该有些痛楚,她却纹丝不动。

目光落在她染上消毒液深色的手掌上,忽然有些好奇,就开口问道:

“装裱是指什么?”

“把写在半纸上的作品贴到厚些的纸上。”

“啊啊……像做挂轴一样?”

“差不多。想着要吸引新生的话,摆出些能拿得出手的作品会好一点。”

“所以今天就和书道部的大家一起赶工了吧。”

“不,只有我一个人。”

她稍微收手,镊子夹住的脱脂棉就从伤口上错开。感到奇怪的我偷看一眼她的表情,冴木同学视线落在伤口上,接着说了下去:

“一开始就和部员说好,大家各自装裱自己的作品。其他人都裱完回去了,我的作品要多些,直到刚刚才弄完。”

明白了前因后果,又继续为冴木同学处理伤口。虽然我对书道没什么了解,但她既然是比赛常客,能被选中展示的作品多几幅也不奇怪。将用过的脱脂棉丢进弯盘里,确认过伤口深度,便轻轻松开冴木同学的手。

“先别动,给你贴创可贴。”

冴木同学听话地抬着左手伸向这边。虽然称不上手指修长,她的手掌却很宽大。盯着自己映着日光灯灯光的左手,她一动不动,好像一座雕塑,教人怀疑是否还有鼻息。

“我要贴了哦?”

试着向她问话。冴木同学虽然应了声好,却不抬头看我。

伤口自食指第一关节起,斜着向外划开。我在上面贴上创可贴。

“这儿只能做应急处理。如果发现伤还不好甚至流脓了,记得赶快去医院。”

老师说得清楚吗,向至始至终注视着手掌的冴木同学问道。她终于动了动眼睛,透过眼镜望过来。

既非茶色,也不像焦茶色。冴木同学的瞳孔,仿佛素白陶盘中的浓墨一般纯黑。她只是注视着我,我便动弹不得,好像要被吸入那毫无杂质的纯粹黑暗里。面前的冴木同学眨眨眼睛:

“要刊上保健简报的毕业生留言,已经准备好了吗?”

泡沫在眼前倏地破裂一般,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向前探了探身,就往后挪了些距离,慢慢地摇头。还没准备好呢。

“冴木同学现在愿意写了吗?”

“不,我还是想尽量作读者。谢谢老师的好意。”

这几日间,类似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许多次。也是,说着,我耸耸肩膀。冴木同学终于将一直抬在半空的左手放回了膝上。

“但,如果老师真的很困扰的话……要我写也可以。”

这回,却轮到我如何也无法从她的左手上移开视线了。

过去的对话又翻上心头。可以写——以前说完类似的话后,冴木同学接上了那句“只要”。大约正要提出什么交换条件。

她想说什么呢,我戒备地看过去。冴木同学仍旧面无表情,平静地说完:

“只要老师喜欢我的字。”

没想到后面跟着的竟然是这么句话,我眨了眨眼。还以为她会提出什么要求呢。

“说喜欢不喜欢……冴木同学以前是书道部部长,你来写,我自然没什么意见。”

“老师以前看过我的字吗?”

她当即追问,我却说不出话来。虽然没见过,不过写成什么样,其实都没关系吧。

本想随意搪塞过去,冴木同学看过来的眼神却意外地认真。这样的气氛里,如何也说不出那样轻慢的话,只好一言不发。见状,她忽然站起身来:

“既然这样,现在就去看看吧。”

看什么?不给提问的机会,冴木同学转身走到保健室门前,又回头:

“走吗,去社团活动室。”

语气坚决得不容置疑,她连我作何反应也不看就踏上了走廊。我唯有依她的话,起身离开。

四楼就是这所学校教学楼的顶楼,音乐教室、美术教室和书道室都在四楼。其中音乐教室在西栋,美术教室在中央栋,书道室在东栋。可要去东栋顶楼,必须从东栋的一楼向上爬楼梯。从西栋向上,再横向移动到东栋是决不允许的。因为校规就是这么规定的。

我们教职工也不明白这样规定有何意义,可既然规定如此,就唯有照做。我与冴木同学一同走出保健室,走到办公室所在的东栋,便开始上楼。

楼梯上错杂着冴木同学穿着室内鞋走动嚓嚓的声音,与我拖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响动。匆忙之间,穿着拖鞋就出了保健室。要是被其他职工看见,多半要被批评没个老师样。

“这所学校,班级安排在三楼的学生,似乎要比二楼的学生成绩好呢。”

走在前面的冴木同学忽然低语道,我含混地应和一声。

学校确实会按照入学考试结果与初中成绩,将学生划在二楼或三楼。高二升高三再分班时,文化社团或运动社团成员就算成绩平平,若能在比赛中留下记录或夺奖,也会被分到高层班级。不仅限于学习,各方面能力优秀的学生都将划入上方的楼层。

虽说如此,教师也不可能向学生直白地透露这种制度。我还在这儿就读时,大家都隐约认识到楼上班级的人要聪明些,却没人能一口咬定就是这么回事。因为没有教师会将此事公之于众。

我思索着该怎么绕过这个话题,可冴木同学似乎并非为了确认真假,才聊起这事的。反倒像是心中早已有了确信,便头也不回地说了下去:

“这所学校很有趣啊。不仅在称呼上将相连的教学楼分成三栋,还会强制学生在各栋间来回时,也要表现得仿佛楼栋各自独立一样。”

走完一段楼梯,上到二楼后,冴木同学的话语便向着走廊另一端吸引而去。继续上楼,在二三楼间的楼梯平台间,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

“将学生划入上层下层的标准,似乎也并非仅限于成绩。还将擅长绘画或跑步之类的因素也纳入考量了。好像有谁凭着童心,在为我们分门别类。”

视线的斜上方,冴木同学束在后边的发梢正轻轻摇晃。她留着短发,大约不必这样勉强扎起来,也不会有多妨碍行动。

“图书室也不知道是为谁而建的。特地在独立于教学楼的位置划出那么大片空间,却几乎没有学生使用。还不如腾出些空间,在那边多安排几个学科教室。教学楼里空间规划得那样紧张,偏偏只有图书室修得不必要地宽敞。明明鲜少有人使用,却还在不断购置藏书。”

背对着我,走在前方的冴木同学,竟然不可思议地健谈。面对面时却又好像嫌说话麻烦似的,总是沉默地凝视着我。

终于上到四楼,她回过头来。

“望着望着,难免会想,也许那间图书室并为学生而设,而是为永远无法走出这所学校的某人建立的。”

“……某人?”

从同层的音乐教室,隐约传来合奏的乐声。是我没听过的曲子,一时间把握不住旋律。不同乐器之间没有配合,只像挂在玄关前的风铃,各自奏响的美丽音色重叠在一起。

眼镜后,冴木同学细细地眯起眼睛,压低声音,细不可闻地说:

“比如,栖身在这所学校中的魔女。”

走廊深处传来的乐声骤然止歇。仿佛和着她的声音陷入了沉默。

不知为何,走廊的阴影中好像投过来一道审视般的视线,教人脊背一凉。不顾畏畏缩缩的我,冴木同学径直往书道室走过去了。

不想被抛下,我慌慌张张跟在她后面。演奏声停下来,只是因为这支曲子刚好结束了而已,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动摇。心底有些焦躁,就连反驳冴木同学的话也带上了刺:

“怎么可能有什么魔女。”

“老师见过魔女吗?”

“没见过,所以才说没有。”

“没见过魔女,并不能证明魔女不存在啊。”

她平淡地说出无可指摘的话。我只能悻悻然地闭嘴,心中却还在嘀咕:

——可我就是知道。

我知道这所学校里没有什么魔女。因为十二年前,离开加奈子时,我都那样拼命地许愿了,她却自始至终没有给我回应。所以魔女绝不存在。

默默跟在冴木同学身后,走到了书道室门前。然而,挂着书道室门牌的那间教室却没有点灯,反倒是隔壁空教室里透出了点灯光。看来隔壁才是书道部的社团活动室。

走进活动室里,嗅到一阵墨汁的冷湿气味。小学的习字课上,也曾闻过这样的气味,教人有些怀念。堪堪要踏进房间里时,我停下了脚步。

活动室面积与普通的教室并不不同,只是没有课桌与座椅,取而代之四处挂着许多纸张。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这样站在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会儿。这才看出来房间两头牵了几根绳子,半纸是贴在厚些的命纸上,才在绳上挂起来的。

“……这是在风干吗?”

“嗯,浆糊干完之前,都要这样挂着。”

在近乎与人同高的长纸一旁停下来,冴木同学催促似的转身看我。紧密挂着的纸张几乎教人喘不过气来,看不见教室对侧。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里。

有好些作品一排一排地平行悬挂在那里,好像医院天台上晾晒的床单。走在其间的冴木同学放慢了脚步。

“往前就都是我写的了。”

听见,我停下来看了看。老实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作品贴在藏青色的厚纸上,做成挂轴模样。至于上面写着什么,却读不出来。

怎么看都是汉字,却又和常用汉字不大一样。与印刷的铅字也不同,显得略微圆润,令人没法断言好坏。倒和日本画一角印着的落款上的字体有些相似。

看不懂。这就是能在比赛中拿奖的字吗。如果用印刷体写些“朝阳无尽美”之类直白的句子,或许还能一眼辨别出水平来。

“……很厉害呢。”

结果只能这么说。事实上,就算指着这个教我写,我大约也写不出来。所以应该确实很厉害。

冴木同学不说话,继续往前走。我有些害怕她是不是对没法理解书法内容的我灰心了,可她的侧脸还是照旧地冷淡。

走了几步,这次终于看见了有些印象的字体。应该是行书吧。这幅的水准就算是我也能看明白。像老一辈人会在礼金簿上写的那种潦草字体。

“写得很好呀。老师没什么可说的。”

对着能在比赛里摘奖的学生说这种哄小孩似的词,还教我有些心虚,冴木同学果然仍旧一言不发,表情也没有变化。再往前走,字就越发潦草,几乎辨不出形状了。总之已经不是一句水准高低能够点评的程度。我暗自庆幸,还好在走到这儿之前把该夸的夸过了。不然除了反复念“好厉害”,就只能词穷。

又走了些距离,纸上跃动的文字忽然变得纤细。前几幅字迹都漆黑粗犷,似乎是用吸满了墨的笔写就的;这里便好像换成了细笔,只蘸些许的墨汁。纸也不再是纵幅,而是横幅。文字并非自上往下工整排布,而是散落纸上一般零落写着。其中还有平假名。

“……这是诗之类的吗?”

“百人一首。老师能看出来吗?”

我老实地摇头。这副也写得颇潦草,从里面捡几个平假名念出来就已经要费一番功夫了,读不出写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冴木同学站在近旁,平静地念出来:

“思如伊艾火欲燃,君不相知我不言。”(注:かくとだに、えやはいぶきのさしも草、さしもしらじな、もゆる思いを。此处引用崔艳伟译文)

“明明是日文,念出来却好像咒语一样呢。”

“——怎么也说不出。”

夹杂着吐息声的,冴木同学的声音。在女高中生中也显得些许低沉。侧头仰看过去,她没有望向眼前的作品,却注视着我:

“怎么也说不出焦灼的心绪。你一定不知道,我的思念竟然如此炙烈,仿佛燃烧伊吹山间的艾草一般。”

冴木同学平静念出的句子,并非她的心情。不过是眼前文字的意译而已。

即便如此,她仍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目光。我唯有接受她的视线,也只能接受她的视线。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面对加奈子时,我也曾向她投以这样热切的目光吗。

这次却轮到我站在这里,站在曾经加奈子所在的位置。

沉默着仰视冴木同学。她缓缓挪开了视线,指尖推一推眼镜中梁,转过身去。

绕到挂在绳上的和歌的另一面,终于看见挂在窗边的最后一排作品,这才注意到原来房间窗户一直敞开着。冷风灌进室内,悬挂的纸张便一齐翻动。眼前跃动着素白的纸与墨黑的文字。

挂在窗边的是一枚大幅的作品,乍眼看有将近两张榻榻米宽。上面却只写着“风花”二字。

文字映入眼中的瞬间,好像有风在纸上掠过,从左下倏地扫向右上方。即便自窗户吹进来的风止歇,这错觉也不会消失,只要一眨眼,就有新生的风抚过纸上。是文字卷起了气流。仿佛下一秒,那两个字就会脱离纸面,飞舞而出。

我在那里呆立了片刻,动弹不得。

并非多么潦草的字体,笔画没有刻意张扬,也不像一鼓作气写下的那般字带飞白,看在眼中却仿佛无时不刻不在随风鼓动。

虽然不明白风花这个词的含义,可只要闭上眼,便从中浮现出樱花盛放,乘着风四散飞舞的画面。无数花瓣漫天飞舞。

“……是那种看着看着,就令人想要深呼吸的字呀。”

我不自觉地小声说。冴木同学伸出手去,碰了碰纸张一角。

“虽然只写了两个汉字,有时能传达的意蕴却不止于此。”

“嗯,如你所说。”

只看见风、花,寥寥两个字,樱花在风中摇曳的景象却仍迟迟停留在眼里。

“在最初,文字并不只是人们的交流手段,同时也是一种祈祷的方式。”

轻轻抚摸纸张边角,她说着陌生的话。停在白纸间“风花”二字上的目光向她挪过去,我抬头,看向冴木同学。

“在那个时代,书写文字是为了祈求神谕,书写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祭祀。文字中正寄托着这样不容小觑的力量。”

透过眼镜,冴木同学凝视着她写下的文字。目光追随笔迹,好像追忆她写下这道笔迹的瞬间的情景。视线时而跳跃。从纸面左下,一直看到纸面右上。

那是风抚过的方向。

“像这样望着文字,偶尔就能看见呼吸与流逝的时间。其中的思想和迷茫也清晰地映照出来。看别人的字迹也不例外。”

我丝毫不理解冴木同学口中的话。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一直沉默着。她这才看向了我。

她的左手食指上贴着创可贴。指尖离开纸面。

“但是,只有老师的字里什么都没有。”

冴木同学眼镜后的瞳孔还是那样漆黑,与构成风花两字的墨迹一般。她组织着话语,声音那样冷淡,教人察觉不出情感与温度:

“老师的字里,没有呼吸。”

我并不理解冴木同学话里的含义。

不理解。

明明不理解。

“没有时间在流动,也读不出一点感情。每个字里都好像尽力掩盖着什么。”

明明不理解,却又莫名地为之心跳加速。

她一动不动,看着怔在原地的我,似乎在细致观察表情的变化。

我说不出话来,背后渗出冷汗。

接着想起了自己的字——横向略宽,总被人说有些孩子气的圆润笔迹。

站在写着“风花”二字的大幅纸张前,冴木同学毫不犹豫地做出断言:

“那其实,不是老师的字吧?”

喉咙里挤出一点气声。看见她张开口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我的心脏就猛地一紧。与将要想起讨厌的回忆时的生理反应一模一样。

并非预感,而是直觉。

终于承受不住,我背向冴木同学慌不迭地逃开了,拨开拦在眼前的纸张,好像溺水的人似的大喘着气跌跌撞撞跑上走廊。

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动摇,还险些踩空了楼梯。即便如此仍旧竭力逃回了保健室,一把抓起提包和外套,踩进凉鞋,手忙脚乱地关好门窗。最后锁上门,匆匆朝着办公室走过去。

将钥匙还回架上,披上外套走出教学楼。到正门前草草地行了一礼就逃出了学校。昏暗的坡道上,赤红色的山茶花像追兵似的忽然闯进眼里。我埋头跑下了坡道。

搭上一如往常的电车,在家附近的便利店里买晚饭。烤鸡番茄三明治和鸡蛋粉丝汤——该买什么早就定好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走着夜路,不住地对自己说。

没关系,与往常一样,什么也不会改变。没关系。

回到家后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动作要快,否则一定会看见各种各样不愿看见的东西。就在这时,放在茶几上的台历忽然映到了眼里。视线不可避免地被拉扯过去,停留在台历间记着的,零碎的日程安排上。

紧绷的弦终于断掉,我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台历上,有宽而圆润的字迹。

那不是我的字。写在那里的,是加奈子的字。

与加奈子相遇前,我写着纤瘦的字体,常被人说笔迹老成——直到喜欢上加奈子。我曾经那样憧憬加奈子,那样地渴望成为加奈子。想与加奈子再亲近一些,于是,我开始模仿她的字迹。

我的字渐渐地横向宽阔起来。看见那些点画和笔划角度都与自己笔迹别无二致的字时,加奈子也不皱眉。她轻轻地笑了:

『就连这个,也一模一样呢。』

我们用着相同的笔盒,戴着相同的发卡。有相同的手帕,写着相同的笔迹。

我愈发认识到过去的自己对加奈子有多么偏执。她会在毕业时将这些尽数抛弃掉也情有可原。

不只是过去,现在的我也一定无法忘记加奈子。与她相同的笔迹时至今日也仍旧相同,我仍旧留着加奈子夸赞过的发型。

该烧热水了。盯着自己留在台历上的那些与加奈子如出一辙的笔迹,恍神间想到。必须烧热水,吃晚饭,然后去洗澡。

生活日复一日,鲜有变化。

没有变化,并非因为不愿做出改变。只是性格如此,想去改变,也没法做出改变。

所以闹钟不响两次就不会起床。夹在玛芬里的食材总是那几款。每天都看同样的电视频道。

所以我仍然留着加奈子夸过的发型,写与她相同的笔迹。

只为了隐瞒这点不愿改变的小小心愿,就将此外的一切也一并维持原状。

台历上,加奈子的字迹写明了今后的日程。

那是加奈子的字。唯有微笑着陪伴在我身边,那一瞬的加奈子才能写出的字。那是已经离开我的加奈子留下的笔迹。

『老师的字里,没有呼吸。』

呆坐在地板上,注视着台历。

该烧热水了,我想。就像往常一样。

同时,又想起了冴木同学写下的“风花”。

我想起只是凝望着,就令人想要深深吸气的,那副巨大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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