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中学前,我也曾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指的是维持正常人际交往这方面。
虽说偶尔会因为言辞过于尖锐,或是将理论上正确的事情直接照搬到现实中,而闹得有些不愉快。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没有朋友。人际关系中难免会有些小摩擦。
毕竟,我家就是如此。
母亲和父亲经常吵架,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和好了,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那时的我以为,人际关系本就该是这样。
然而,在升入初中之际,我意识到家里的矛盾已经膨胀到无法用『小摩擦』来一笔带过了。
……不,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只是靠着『一直都这样』的自我说服,一直装作视而不见。根本没有什么和好如初,不过是彼此怀着不满与愤怒,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佯装一切顺利罢了。
而这份伪装,在我初二初夏时终于走到了尽头。
父亲离开了家。
两人最后的谈话——虽这么说,其实更近乎互相辱骂——发生在一个闷热难眠的深夜。
或许他们体贴地不想让我听见,但老实说我都察觉到了,甚至因为情绪激动提高嗓门,听得相当清楚。
争论着要不要在离婚协议上盖章时,突然夹杂了我的名字。
紧闭双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自主地撑起了身子。
「——至少,等到鹿乃爱高中毕业再说……」
母亲带着责备意味的话音,让我感到体内仿佛沸腾般灼热。甩在床上的手紧紧攥住床单,直到布料皱成一团。
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竟如此愤怒。
既因自己被当作了借口,更因这个家沦落到只能靠如此狡猾可悲的手段来维系。
愤怒与悲哀交织,不知为何泪水涌了上来。在这个本就闷热的夜晚,我蒙上头蜷缩在床上。狭窄而炎热的被子里,呼吸变得困难。
顶着汗泪交纵横的脸,那时我想到——
既然会让人变得如此凄惨,从今往后我绝不与任何人相伴。
因为,既然终将失去,不如最初就不要拥有。
所谓珍视谁、喜欢谁之类的情感。
依靠终将消逝之物维系的关系毫无意义。没有价值。我不需要。婚姻也好,恋人也罢,就连朋友都不必要。
——没错,连家人对我而言都是不必要的。所以事到如今失去也无所谓。对我造不成任何伤害。根本无关紧要。
想到这里,我终于能顺畅呼吸了。
在隔绝了父母声音的被窝里,满身大汗地睡去。第二天早晨,我发起了高烧。
意识朦胧地过了几天,回过神来父亲已经离家。似乎终于开始正式办理离婚手续。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模糊的记忆里,母亲似乎在我床边道过歉,但那也与我无关了。
自那以后,我舍弃了人际关系。因为不再需要了。
家庭变故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虽然也有同学体贴地找我搭话,但我要么随便应付几句,要么直接无视。对于切断人际关系而言,这反而是个绝佳的时机。只要让大家觉得『她现在处于敏感期需要独处吧』,我就能独自享受安宁时光。
然而这份安宁终究在某天被打破了。
「——我说啊,三崎同学,能不能别再摆这种态度了?」
当有人邀我放学后和大家一起去玩,我以「要回家学习」拒绝时,说这话的是谁来着。印象中是个曾多次带着关切与我搭话的女生。因为每次我都冷淡以对,她心里应该早就积压了不少怨气吧。
我茫然地望着她写满憎恶的脸。
「……什么态度」
「你心里清楚吧?大家体贴地找你聊天邀你出去玩,你不是全部拒绝就是干脆无视。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吗?」
「道谢……我又没求着你们来关心我吧?」
我这么一回击,她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
「……哈?」
「难道不是吗?你们擅自对我的家事过度解读,发现我的反应不如预期就恼羞成怒。这不过是你们自我满足而已吧?凭什么要我道谢?」
「你、你这人性格真是烂透了!?这样下去谁都不会再理你了!」
「那正好省事了。彼此都『不用费心关照』反而轻松吧?」
谈话结束——我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径直朝教室门口走去。
「——噫,那家伙真恶心!」
哐当!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回头望去,在整齐排列的课桌间,唯独我的桌子突兀地斜歪在外。
自那之后,我再未受人际关系困扰,全身心扑在学业上。
要想一个人生存终究要靠学历和知识。比起文科,数理方向似乎更有利于就业,我便特别注重数学。或许因为回家后也总苦读到深夜,视力急剧下降,从这时起开始戴起了眼镜。
「……那个,鹿乃爱?看你最近特别用功,没事吧?」
「没事是指?」
「因为总在家学习,都不跟朋友出去玩了吧……?」
「没什么,既然是学生,专心学习就够了」
唯一令人烦躁的是在家学习时母亲忧心忡忡的种种唠叨。
「那、那要不要去补习班?总比一个人学习要好吧?说不定还能遇到同样努力能聊得来的孩子……」
看来母亲察觉到了我在学校形单影只,希望着至少在其他场合能有所改变。
说实话我只感到无奈——别人根本靠不住这种事,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明明已是成年人,却从未从自身失败中汲取教训,只会做些徒劳的担心。
但若继续长时间待在家里,来自母亲的干涉似乎也会增加,我只得不情愿地点头。
见我勉强应允,母亲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事先找了几家不错的机构,鹿乃爱想去哪里?」
「随便,哪儿都行」
结果,我去的补习班里有个同班同学,她到处散播我的坏话,加上我自己也封闭了内心,所以在补习班也顺利地陷入了孤立状态。获得了既不会被同学、补习班同学也不会被母亲打扰的环境,我倒是相当满意。
就这样迎来了初二暑假。
补习班举办的暑假补习——是在海边的旅馆住三晚四天进行学习的那种——我立刻报名参加了。哪怕只能减少一点点在家和母亲独处的时间也好。
在前往暑假补习住宿地的巴士上,其他人都是关系很好地两人并排坐着,而我独自坐在靠后窗边的位置,旁边空着,心不在焉地发着呆。
但是,就在快要出发的时候,伴随着一阵啪嗒啪嗒吵闹的脚步声,一个少女冲上了巴士。
「啊,啊咧……?没有空座位了……?」
头发长度及肩,整齐的刘海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她正困惑地、滴溜溜地环视着巴士车内。看来,她像是在寻找能坐的座位。
不经意地看着她那副样子,结果和慢慢走过来的她对上了视线。
她看了看我旁边的空位,然后又再次环顾四周,确认了没有其他空座位后,最后像是窥探我的脸色似的问道「旁边,可以坐吗?」
「……无所谓,请便。」
她像是觉得「没有别的空位那也没办法」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顾虑地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像是为顺利坐下而松了口气,她大大地呼了口气。然后凑近我这边,
「……那个」
不知为何用小声地、像要说悄悄话似的用手掌遮住嘴边,
「……难道说,你也是独自参加?」
她带着某种期待的表情这样悄声问道。……什么?
「哈?」
我心想,这家伙突然在说些什么啊。
「不是啦—,我平时没上补习班,只是想着暑假补习就当是试听一下试试看—,就报名了,结果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啊—。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有点尴尬啊……?正这么想着,就发现还有其他人也是尴尬地一个人待着,真是得救了—!啊,我是并木,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落单的之间交个朋友吧!」
「…………」
看着开心地说着话的她,我心想。
这家伙,和我不同,是个毫无自觉、缺乏分寸感的麻烦女人。
虽说是沿海,但住宿的旅店位于一个去海边要走一段路的位置。到达旅店后,暑假补习立刻开始了。按照上午分年级上课,下午自习的日程表,我前往旅店内的教室。第一个到达教室,占据了最前排角落的座位。
不久后其他孩子也陆陆续续地进了教室,但谁都没有靠近我这一排的座位。嘛,常有的事了。倒不如说这样我能轻松地集中精神学习,正好。
——刚这么想,旁边就哗啦一声椅子被拉开,有人坐了下来。吓了一跳不由得看过去,
「啊,又见面了。旁边可以坐吧?」
「…………」
是在巴士上坐我旁边的那个麻烦女人——确实好像是叫并木什么的。居然是同一个年级啊……。
大概是我「你这家伙怎么又坐我旁边啊」的心情完全表露在脸上了吧,她慌慌张张地作势要站起来。
「诶,不行吗?难道之后有人要坐这里?」
「……不,虽然是没人坐。」
然而她完全没领会我话里「但是你也别坐」的潜台词,说了句「那就好」便径自坐下。大概因为她只参加了这次暑假补习,所以还不知道其他学生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三崎鹿乃爱是个性格恶劣的烂人(虽略有夸张,但我也懒得纠正),最好别靠近』。真、真麻烦……!
圈外异类的意外举动让周围学生有些躁动,而这更是在消磨我的专注力。像这样被迫耗费在无用思考上的精力,也是人际关系的弊端啊……果然很碍事……
直到讲课开始前,她持续抛来「你是哪个中学的?」「上补习班感觉如何?辛苦吗?」这种垃圾话题,我已经相当疲惫了。即便全程侧着脸用「啊」「嗯」敷衍应对,她居然仍不放弃搭话。这什么心理素质啊?
实在不堪其扰的我彻底无视她后,世界终于清静了。
课程顺利开始,就这样结束后,趁她再次搭话前,我匆忙冲出教室。自习前还有段午餐时间。
走进食堂将自助餐盛满餐盘,再次抢占角落座位。正竭力降低存在感默默用餐时,
「哦,找到了找到了。我坐这儿不碍事吧?」
「…………」
第三次出现在我旁边座位的并木。喂真的超碍事啊?你是跟踪狂吗?
「自助餐真不错呢,让人特别有食欲」
面对依然不死心抛出垃圾话题的她,我快要到达忍耐极限了。
之前都那么明显地摆出嫌弃态度了,为什么还来搭话?正常人都会觉得受伤然后不再接触吧?还是说非得把话挑明才能理解?
「……我说,我是来学习的。想交朋友聊天的话找别人不行吗?」
说完我便端起吃了一半的餐盘起身离座。
在远处找到空桌重新坐下继续用餐。
余光瞥见几个女生正围在她身边说着什么。从她们投来的视线判断,大概是在“好心”传播我的恶评吧。这下那家伙应该不会再接近我了。想到这里终于安心,我默默动起筷子。
——然而这个预想很快就被彻底推翻。
「呐,三崎同学?听说你是个性格恶劣的烂人,真的吗?」
「啊?」
晚餐时分,我本以为这次总算能不被任何人打扰了,而她却理所当然似的在我对面坐下,然后开口问道。这家伙,脑子正常吗?
「大家都把你形容得好不堪,被这么说很糟糕吧?我这么想着——」
虽然她说着露出些许退缩的表情,但最离谱的莫过于当面问本人这种事的你吧?该退缩的是我才对。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你难道不觉得,不要扯上关系比较好吗?明明我之前也说过很过分的话了」
面对真心困惑反问的我,她反倒像觉得我才奇怪似的歪了歪头。
「因为,只听一面之词就下判断不太对吧?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呢。所以我想直接问问本人。而且你说你说了过分的话,但那些话本身并没有错呀。虽然我在这陌生的地方也确实想交个朋友,但本来目的就是来学习的嘛。」
「……这算什么啊」
她轻描淡写的话语,让我彻底泄了气。她的视角似乎与我身边任何人都不同,或许正因如此才击中了我的软肋。
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关系终究会破碎。所以,我才觉得不需要这种东西。
但此刻坐在眼前的她,并非出于感情,而是秉持着她认定的正确来面对我。
所以或许,如果是和她的话——
「……那我就说了」
被骤然萌生的心绪推动着,我开始了叙述。
隐去父母相关的部分,只讲述了我在学校被孤立的原因。
她始终安静听着。待我说完,她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
「——这明明就是你的问题!」
嗯,我早料到了。
「诶!?一般来说被大家说坏话遭到孤立,不都是因为有什么隐情或误会,其实本人并不坏吗!?结果还真是你的错啊!?」
「吵死了」
她指着我的脸嚷嚷。确实,按正常发展接下来本该是听完我的苦衷后表示同情——可惜那仅限于虚构故事。
「现实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会被说闲话的人,肯定确实做了该被指责的事。『其实本人并不坏』什么的纯属漫画看太多。你还是多长长见识吧?」
「为什么变成你在说教我了!?」
她还在哇哇乱叫,但我已经决定无视。
「别无视我!有人说你坏话就是因为这种地方啊!」
可无论我怎么无视,她都没有离开座位。真是个怪人。
结果暑假补习期间,不知怎的我们相处时间变得很多。虽然也有她听完我的所作所为后,仍不死心主动搭话的缘故。
最后一天,在特意留出的自由活动时间里,大家都跑去海边浅滩玩水嬉闹。
「你不去海边吗?」
她望着依旧留在教室自习的我,眼神像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说过吧,既然是来参加暑假补习,就是来学习的」
「话是这么说……最后一天稍微玩一下也没关系吧」
「你想玩的话自己去不就好了?」
「我在这个合宿里除了你都没跟别人正经说过话!你不去的话我不就落单了吗」
「这么怕落单的话,一开始就该邀朋友一起来啊……」
我冷淡地回应,她却仍显得不太服气。
「……啊真是的,那就稍微陪你一会儿吧」
说完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明明只和这家伙相处了短短几天,我却莫名地被牵绊住了。
「太好啦,那我们快点出发吧」
那张洋溢着喜悦的笑脸,我无法直视。
「怎么样,要下海吗?」
「……人太多了,不行」
「你也太怕人了吧!」
我们这样说着话,沿着海滨道路漫步。
盛夏午后的阳光与海风交织成黏腻的热浪,汗珠从额头和后背不断沁出。
「那边看起来人少些,要去看看吗?」
朝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们走向喧闹沙滩的尽头。
断断续续的对话间隙里涌动着海浪声,炙热的阳光在水面碎裂,灼烧着我的眼眸。
走下沙滩在浪边赤足时,她痒得笑出声来。
「水好凉——」
双脚踩上被浸黑的沙地,海浪便如搔痒般流过趾间。
「……脚底的触感好恶」
「感谢您零分的感想」
她故作无趣地说完,突然咧嘴一笑。
「要不要玩打水仗?」
「衣服和眼镜会湿所以不要」
「你根本完全不想享受大海嘛」
她边说边用脚啪嗒啪嗒地踢着水花,片刻后轻声低语
「谢谢你,愿意陪我」
「……满意了吗?已经可以回去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是说整个合宿期间!」
「……?」
面对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的我,她带着些许羞涩继续道
「三崎同学明明是喜欢独处的人,却愿意陪在我身边呢…这是谢意」
多亏你我才没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现在还说什么」
没错。要是当初更坚决地拒绝,这次合宿期间我本可以独自安稳地沉浸在学习中。可偏偏被这种刚认识的怪人邀请,现在才会来到毫无兴趣的海边。
我只想一个人——
「我说,能问问你为什么总想独处吗?」
「诶?」
「不是要追问你为什么因为想独处就对别人摆出惹人嫌的态度啦,只是突然想到还没问过你究竟为什么总想独处。啊,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听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不禁踌躇起来。
记忆中那个夜晚,我裹着被子啜泣着逃离父母的争吵声。在那个几乎无法呼吸、仿佛快要溺毙的深夜里。
「——呼吸、」
「嗯?」
冰冷的浪花反复冲刷着脚边。站立处的沙砾正簌簌塌陷,仿佛要将我拽向无底深渊,不由得踉跄了一步。
「哇啊!……没事吧?」
她慌忙抓住踉跄的我的手。
「怎么?被浪花绊住了?这种小浪花?真是的,该不会是光顾着读书缺乏运动吧?」
面对她戏谑的笑容,我轻轻喘了口气。
——曾经渴望独处。只因认为以这种方式,才能自由呼吸。
与其因他人离去而受伤恐惧,不如主动舍弃牵绊。
舍弃如此简单。那些希望消失的关系,总会如我所愿轻易破碎消散。
可真正不想失去的——不愿破碎的牵绊,却从来不会遵从我的心意。
全都,反了啊。
——我其实从来都不想孤身一人。
只是不愿再失去重要牵绊。天真地以为只要不曾拥有,就不会经历失去。
以为从开始就孤身一人,便不会被抛弃。
将周遭所有伸来的手全都推开。
这般行径,不过是在逃避罢了。
因为此刻在眼前微笑的她——无论我如何抗拒仍执意伸来的那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时,竟是如此令人欣喜。
滚烫的热流涌上喉咙,我垂首掩面。滴落的泪珠被泛着白沫的浪花吞没消散。
「咦,哭了……?为、为什么啊……?」
她困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却久久无法抬头。
那夜,为躲避父母的骂声,我将自己蒙进被褥。确实隔绝了不愿听见的争执。
但被褥中哭泣的声音,终究没能传达到他们耳中。若是听见了,或许会有所改变吧。或许他们会担忧地问着「怎么了,鹿乃爱?」来到我身边。而我也就能告诉他们,我多么讨厌彼此仇视互相伤害的模样。
要是当时能说出「还想和你们在一起」就好了。
但,已经太迟了。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然而此刻,我仿佛终于得见天日。那道将我与世界隔绝的棉被,似乎被她亲手掀开了。
「啊,我——」
挤出颤抖的声音。虽然这份心声,再也无法传达给最想传达的人。
「好、好难受……!妈妈拼命对爸爸说着『至少等我高中毕业』……因为要是连这样都行不通的话……就说明我、我根本没有维系两人——维系这个家的价值……所、所以我才……」
她肯定听不懂吧。突然哭起来说着支离破碎的话。但她的手依然握着我的手,温柔地加重了力道。
「嗯。都可以说出来哦。难受的事,悲伤的事,全部都可以」
「……好难受」
仿佛卡在喉间的硬块终于消散,呼吸骤然畅通。
那天,我以为的愤怒,或许并不尽是愤怒。
「是想和家人在一起呢」
这句话如同描摹出我未曾看清的心之轮廓,泪珠又扑簌滚落。
「……嗯」
令我悲伤的,是我的存在没能维系住我深爱的人们。
因为太过悲伤,太过痛苦,因为想要逃离那份苦楚,我才主动佯装渴望孤独。
待泪水止住后,我将一切全告诉了她。
她静静聆听着。而后说道
「看吧,果然有隐情嘛」
听她笑着这么说,我也不禁轻笑「确实。简直像漫画剧情」
「不过啊,独自生存肯定很艰难吧」
沉默片刻后,她轻声低语。虽然「独自生存」对我们这些尚是中学生的孩子而言,终究难以真正体会。但此刻知晓了身旁她掌心的温度后,只觉得那实在令人难以承受。
「……我知道。但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无视并践踏了他人的温柔……已经,无法挽回了——」
泪水又快要涌出,我低头狠狠咬住下唇。即便如此,我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诶?不对,明明还来得及挽回啊!」
这句话如同扇在脸上的耳光,我猛地抬起头。
「可、可是……」
「我们才初二吧?人生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吧?要是现在就说无法挽回,这人生游戏难度也太离谱了吧?」
「……这、这算什么嘛」
我试图挤出笑容,但说这话时声音却狼狈地颤抖着。
太狡猾了,我心想。因为,这对我而言实在太过有利。
为何要给我如此渴望听到的话语?明明早已决定不抱任何期待的心,却被这份温暖渐渐融化。
「──如果不想孤身一人的话,从现在开始改变不就好了?变成超级阳角的模样,摆出『全人类都是朋友!』的架势呀!」
看着她傻里傻气的灿烂笑容,我用双手捂住眼角,肩膀微微颤动。
「…噗、噗哈哈…什么啊这是…也太傻了吧…!」
「这不是值得笑的事情吧!?」
「呜…可是…我忍不住嘛…!」
若是不假装在笑,恐怕又会露出丢脸的哭相。
吐着紊乱的呼吸,我轻声问道。
「说要像超级阳角那样…具体该怎么做呢…?」
「诶?具体…?不过我也不是阳角啊…」
「太随便了吧——…」
「等等等等!──啊,那要不要试试走辣妹路线?辣妹都是阳角吧!」
「偏见太严重了…而且那样外表变化不会太大吗?」
「没关系啦,首先从外表开始嘛!把头发染成亮色…干脆金色如何?眼镜换成隐形──再做个美甲,口头禅就用『咱们可是BFF』!」
「BFF是什么?」
「就是Best Friend Forever呀!」
「噗…哈哈哈!」
看着她自信满满地说着的模样,这次我不是伪装,而是真正笑出了声。
「哇别笑啊!人家可是在认真给你建议呢!」
「等、别泼水啊」
抗议声伴着哗啦啦的水花袭来,我也撩起水花边躲边逃。
不过,这样真好。
她的话语如此轻盈,仿佛不受任何束缚。听着那些话,连我也开始相信,自己或许也能成为任何模样。
「…呐,还有呢?辣妹该是什么样子?」
「还有什么?嗯…首先要有元气对吧?然后…会主动拉近距离,肢体接触很多──不过偶尔会像小恶魔似的捉弄人取乐…」
「…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
「喜欢!?不是啦,刚才说的是普遍辣妹的印象,才不是我的喜好!」
「…是吗?」
我向慌慌张张涨红脸使劲摆手的她投去怀疑的目光。
不过,或许这样也不坏。
那毫无修饰随意扎成两束的黑发,那纯粹实用主义的眼镜,那未经雕琢光滑莹润的指尖。
全部统统都可以改变。若是如此,在那之后,我说不定也能彻底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两人拎着微微濡湿的衣摆扇着风走回旅馆。
「那个啊,并木…叫什么来着,一子?」
「是一叶啦!别这么随便记错别人名字!」
「啊——知道知道。所以并木同学决定好要去哪所高中了吗?」
「志愿校吗?姑且是有的」
她给出的答案,是所还算不错的升学型私立学校。
「……哼—嗯,这样啊」
「你呢?」
「还在考虑中」
虽然这么回答着,但我想那时自己早已下定决心。
等到这次暑假补习结束,一定不会再与她相见了。
所以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我也想赌上这份未来。
返程的巴士上,她依然坐在我身旁。
或许是累了,留下「到了叫我哦」的话语便阖上眼帘。
对着那张毫无防备的侧脸,我借着巴士的颠簸声掩饰般轻声低语。
「……如果,在高中还能再见——」
觉得听不见也好。反正本就没有重逢的保证。
但她仍闭着双眼,用即将沉入梦乡的朦胧声线。
「……嗯,约好了哦」
理所当然般地,如此回应了我。
「……嗯。约好了」
在口中喃喃重复着,我也闭上了眼睛。
浅眠的意识里,肩头传来沉甸甸的温热。这份孤身一人绝无可能感知的触感,此刻却令人心安。
暑假期间,父母正式离婚了。
我从三崎鹿乃爱变成了小内鹿乃爱。
确实存在着无可挽回之事,但既然如此,我觉得反过来也应当存在才对。
暑假结束,开学典礼。
在尚未沉静下来的教室里,我缓缓走向三五成群的小团体。
心脏狂跳不止。事到如今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呢。
但是——
『从现在开始改变不就好了?』
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她的话语——以及她湿发贴颊的脸上耀眼的笑容。
深深吸气。要改变,就从此刻开始。
坦然迎向那些带着诧异与敌意的视线。
「——当时对不起,说了过分的话」
我要改变。
为能挺起胸膛与那天赠我珍贵温暖的她重逢。
更为了不再失去那些愿给予我温暖的人们。
而后第二个春天来临,我成为了高中生。
开学典礼的清晨,揉着惺忪睡眼洗脸,用尚不熟练的手法戴上隐形眼镜。
镜子前,将春假时染上的接近金色的茶色长发用卷发棒细细打理,在较高位置扎成双马尾。最后用手整理发梢,轻轻晃动脑袋。好,正如反复练习的那般完美。昨天刚涂的紫色美甲闪闪发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货真价实的辣妹!
磨蹭间上学时间临近,我慌忙冲出房间。
啪嗒啪嗒跑向玄关穿鞋时,身后传来客厅门开启的声响。
「早饭,不吃了吗?」
「可能没时间了!」
「真是的,从明天开始要早点起床哦,鹿乃爱?」
「知道啦——!」
我仿佛要踢开母亲那担忧的叮嘱一般,刷地转身踏出家门。
视野边缘蓬松的双马尾,正沐浴着柔和的晨光闪闪发亮。
「——我出发了!」
倘若,能够再度相遇。
看到变得焕然一新的我,你,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