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蓄水池边有一双鞋和一封遗书。
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捡起信读了起来。
「我身体里的气泡折磨着我」
「肚子里咕嘟咕嘟地冒泡」
「一直上升到胸口,到达脑袋里,把大脑冲坏」
「我的大脑千疮百孔,我就快要不是我自己了」
「我再也无法再忍受体身体里有气泡」
「我要把身体沉进水里,这样就能把气泡赶出去」
「那么做之后,我可能会死」
「但是,我心意已决」
「我留下这封信,作为如果我死时的遗书」
气泡从池底噗咕噗咕浮出水面。
我静静地注视着它们。
……
◇2
这个城市一到夜晚,就有个穿黑衣服的小『魔女』在街上走。
「你被恶魔附身了,变成了魔女。」
信神的祖父说一边棍子打我,一边这么说。
「穿黑衣服晚上到处走,还不是魔女?真是丢人现眼。」
相信自己正确的母亲对我冷言冷语。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魔女。但站在正确一方的两个人都这么说,那我肯定就是魔女吧。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夜里出门。
我现在是个小学生。
我在家中早已是个异类,在父母下班回家前就出门早就是习惯了。
我会把一只鞋子整齐地放在玄关前。
所上房门。
我还会在门外贴上一张纸,上面写:「不要开门,不要进来,不要敲门」
我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或避开人群,或混入人群。
然后,我会去看。身为人类世界的异类,而且估计早已扭曲的我,会去和同样已经扭曲的人『对视』。如果真有什么理由让我被称为魔女,那一定就是它——
只要对上目光,我立刻就能知道『他们』是『那个』。
然后,『他们』基本上也会把我当作同类。
有的人认识到了自己的扭曲,也有的没有。不过,他们都知道一件事这世上几乎没有自己的同类,于是发现我这个为数不多的同胞,便会向我讲述他们心中的异物。
所以,
我去倾听疯狂的他们。
我扮演着疯狂的魔女。
希望我能为他们心中的异物,能为身为异物的他们成为小小的容身之处。
我从不觉得过自己是魔女。但我如此扮演着魔女,我一定真的是魔女吧。
◆3
树丛中有个男人在埋女性的手和脚。
「怎么只有手脚啊 」
「身体我收藏起来了。这些只是多余的垃圾。」
「就像残缺雕像(torso)啊。人偶就不行吗?」
男人不开心了。
「我喜欢的是真正的女人。别把我跟那些喜欢人偶呀纸片什么的恶心家伙混为一谈。」
接着,他对手办、动画、漫画这些所谓的宅文化连骂了几个小时。他说那些爱好多么多么可怕,多么多么令人作呕,多么多么危害社会。
「喜欢上不是真人的东西,就是不正常。」
他一边迈着许许多多的女性断肢,一边斩钉截铁地这样说道。
◇4
在车站前,有人发表呼吁废除武器的演讲。
「我们不能接受那些造出来专门用来杀人的东西!」
在我听来,这句话毫无意义。
但凡人拿起来的东西,没有什么不曾用来杀害过同胞。
◆5
那个男人自称是作家,说
「我想告诉你一个我喜欢的词——『肃清功臣』。」
「当我无情地杀死那些为剧情做出巨大贡献的角色时,我会感到无与伦比的快感。」
「那些角色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吧。」
「想象一下他们那时的表情,我就……」
滔滔不绝了一阵后,最后作家老师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说
「你真是奇怪的孩子,不知到为什么,忍不住对你说了好多。」
他并不知道与我目光交汇意味着什么。这个人没有发现自己的扭曲。他以为刚才说的那些也只是创作上的想法。
但我猜,肯定不是那样。
◇6
在餐饮店里,一名男性顾客对着低头道歉的服务员怒吼
「我看不见你的诚意!拿出诚意来!」
另一边,一位女性对着手机抱怨
「他连两分钟都不回消息,也不肯拍照片证明自己在哪里跟谁在一起,不肯让我查他邮箱,根本就是不诚实。」
人们往往只对奴隶称呼「诚实」。
◆7
在夜晚闹市区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我与一位女性对上了视线。
素未谋面的我们,不约而同地离开了人群,来到一个没人的公园,在长椅上并肩坐下。女性讲述了自己的过往,但她其实是个普通人。在公司上班,住在本家,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与我目光相交。
普普通通的她,却有一点不普通。
「我无法信任任何人。」
「以前我家的宠物被人杀了。」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毕竟周围那么多人不是吗?但一想到杀害奇洛的凶手就在他们当中……」
「根本,完全不能信任任何人」
◇8
看着路人时,忽然有个男人的行为引起了我注意。
他在路上吐痰,随后又把自己的包放在地上其他地方。难道他没想过,自己过去也一样在哪里吐过痰吗?
◆9
一个像是小学生的男孩,大晚上的蹲在荒凉的郊外路边。
只见他用手电筒照着草丛,发现雨蛙就抓住捏死。瓶子里已经装满了死雨蛙。
「你在做什么?」
「我在杀树蛙。」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参加运动会。我想让天上下雨。」
「爷爷总说杀雨蛙就会下雨。」
「所以我多杀得多了,运动会就开不成了。」
「这是第五瓶了。」
虽然非常微小,
但那是千真万确的,疯狂的种子。
◇10
我路过一座新宗教组织的设施,看到那里挂着充满了诡异善意的标语,虔诚的人们在里面来回穿梭。
我觉得信神可以。
但宗教不值得信。
◆11
一位体瘦的初老画手在夜晚的公园里支起了画架。画布上画着一张女性肖像,但她脸的部分已经被撕得粉碎。画手站在画前,沮丧地垂着头。
「是你撕的吗?」
「不,不是我。」
「那是谁?」
「是画自己。」
「画里的模特本来是位美丽的女性,但她也很过分。她把我重要的东西一件一件夺走破坏掉,以此为乐,最后从我眼前消失了。但我依然爱她。我就想,把她完美的美貌画成画」
「但当我完成这幅画之后……」
「画里的她冷笑着撕碎了自己的脸。」
◇12
「小时候真幸福,什么都不懂。」
一个上班族模样的男性随口说着。
有人把无知称为幸福,但那对我来说不是幸福,我也不相信孩子有稳定的自我。班上一个同学都不换,只换班主任都会完全不一样。
换做是我,就会把『无知』加入七原罪。
◇13
我站在路边,和一个相貌轻浮的年轻男子对上了目光。他捧着一束一眼便能看出价值不菲的大花束。
「嘿,小妹妹。你看,这花厉害吧?」
「……是啊」
「可不是吗?没有那个女人收到它能不开心」
「也许吧。」
「对吧对吧?这束花可贵了。我买来想送给我的女朋友,因为不久前刚吵了一架。」
「哦。」
「因为家里没钱,所以吵起来了。不过没关系,我要用豪华的花束跟她和好」
我没说话,只是微微歪了歪头。
连小孩子都觉得不对劲,这个人并不明白。
◇14
两位结伴的大龄上班族说着部下的坏话。
「工资倒是拿得心安理得,那简直就是牲口。只知道吃的动物,低等动物!」
我不认为家畜是低等动物。
当家畜要有懂得安稳的脑子。
我想,越高等的生物越容易成为牲口。
◆15
在一个居住区,我和一位一位正要进家门的女性对视了。她主动向我搭话,指向自己脚下。
「你……能看到这里的东西吗?」
什么都没有。我摇摇头。
「看不到」
「是吗……我,在这里杀过人。」
「你能看见幽灵吗?」
「不是。」
「我拿菜刀捅死了男朋友的出轨对象。就在这儿。但是,他说他根本没出轨,是我胡思乱想」
「杀错人了?」
「不是。说说『我捅死的女人根本不存在』。她明明死在了这里,但谁都看不见。」
她指着地上。
「可她的尸体现在还烂在这里」
◇16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牲口和照顾它的主人,究竟谁是王,谁是奴隶?
应该都会说,牲口到了时候就会被杀掉吧。
但就算是国王,到了时候同样要被杀掉。
◆17
我站在车站旁。栏杆另一边的月台上很吵闹。有个男人被怀疑耍流氓,他被车站员工围着,喊着自己无辜。
「我怎么可能去摸!」
「女人的身体再柔软,也根本比不上肉馅吧?」
「肯定是肉馅更软!」
「是肉馅啊……!」
「都说了,肉馅比女人的身体好多了!」
我看着他们争执,结果隔着护栏和月台上的男人对上了目光。
他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紧接着像是找到了同伴一样灿烂一笑,激动的情绪瞬间平静下来,默默地跟着站务人员走了。
◇18
一对老夫妻走出商店。
「这种东西卖这么贵也太离谱了吧!」
老人看上去不能理解太太买的东西,满嘴牢骚。
我突然想起一个比喻。
有人买了个陶罐,另一个人看到了嘲笑他。
「瞧啊,那人花钱买了一个空家伙」
◆19
我静静地站在夜晚的路边,看着来往的人们。这时,有个一样看着人们的,像是大学生的女性盯了我一会儿,向我走来。
「你这么小的孩子,这个时间在外面干嘛?」
「没什么,就是不想回家。」
「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我的爱好是观察人。」
「哦。」
她对观察人的爱好兴致勃勃地讲了好多,但完全不想跟她讲话。喜欢观察人的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这也包括我。
而且,会把这种事对别人说的,其实是不想观察人的蠢货。
毕竟,没有什么比主动把自己暴露给观察对象更蠢的了。
◇20
有家店里,醉酒的客人一边看着电视播放的恶性杀人案新闻,看一边评论
「干出那种事的根本不是人。」
我觉得不对。那就是人。我相信人的可能性。
无论善良、邪恶、理智还是疯狂,全都是人。无论再怎么偏离正道,那也不过是证明人做得出来。
◆21
曾经那位男性,在公园的流浪者中被称为「王」。这不是敬称,而是因为他太狂妄了。他好像曾经很有钱,常常炫耀过去。因为他太讨人厌,再加上过度炫耀,最后被怀疑还剩点钱,就被其他流浪汉杀掉了。
他生前对我讲过一番话。
「我有钱的时候做过很多坏事。虽然我现在落魄到流浪街头的地步,但我不能因为没钱了就把曾经恶劣的一面藏起来,那不是真诚的态度」
他本质上就是个真诚的人吧。在某时某刻诚实地步入了歧途。
◇22
有名女性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走在街上。
她的感情非常火热。那火热综艺一天一定会毁了她自己吧。
承受绝望最好的良药就是绝望。
只要让内心、让灵魂保持低温,就能经受得住外面狂风暴雪的寒冷。
◆23
一个坐在长椅上看书的女人向我搭话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帮我读一下这本书的结尾,只告诉我主人公死没死?」
我疑惑地看着她。
「我对主人公带入太深,不知道最后的结局都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你不忍心看到死亡?」
「不是,正好相反」
「小说的主角的一生,往往都不平静对吧?」
「可是太惨了」
「所以我喜欢主人公死去的故事。那样就不会再受苦了。我讨厌主人公死不了的故事。因为,那样就充满了误解、谎言、恶意、背叛、错过……那些痛苦的遭遇,当然比死亡更加痛苦啊」
◇24
街头有音乐人唱歌。
「我想融化你冻结的心。」
我心想,如果一颗冻结的心真的融解了,那就不再是原来的心了。
这首歌其实是在说,我不需要你原本的心,我只爱你的外表。
◆25
「救命!谁来,救救我!!」
一桩民宅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青年尖叫着冲出来,在路人的注视下趴在地上打滚,手脚乱挥。很快像是母亲母亲和兄弟的人出来了,一遍用谄媚的笑容向路人道歉一边把年轻人拖回了家。
我和那个被拖走的青年对上目光。
接着又和拖他回家的家人对上目光。
那个年轻人很正常。
身处在怪异的环境中,人会正常地变得怪异。所谓的正常,就是这么回事。
◇26
两个年轻人站在自动贩卖机旁聊天。
他们正计划用谎言来试探正在交往的恋人之间是不是真爱。
「谎言就像试金石,用来检验真金的试金石」
「行啊」
用试金石来检验真金,
就意味着要伤害金子。
◇27
有户人家门口拉着黄色警戒胶带,两位太太在门口说话。
「想到那孩子竟然会干出那种事……」
「明明是个很认真的孩子,怎么做得出来」
「真是搞不懂啊」
啊……我曾经和这家住在这里念初中的儿子说过话。
他遵守规则和约定,但并不是因为他是好人。他很讨厌人,对于破坏规矩和别人之间产生的麻烦讨厌得不得了,所以才一直严格遵守。
「可是,有时就算守规矩也会遇到麻烦啊」
「要是遇到那种事,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
果然还是遇到了。
◇28
今晚街上又有音乐人唱歌。
「没有永远的黑夜,也没有不会结束的悲剧。」
悲剧总会结束。
但幸福也一样总会结束。
所以这是循环,悲剧会一直延续下去。
直至连昼与夜都不复存在,所有一切完全终结。
◆29
「我爱发呆,总是呆呆地跟着朋友走,不知不觉朋友在做坏事,结果我总是也跟着做了坏事」
「就这样,我跟着好多朋友做了坏事之后,就觉得自己才是最坏的那个」
「我不得不换学校了」
在一个大门上画着涂鸦,一家人像是要连夜逃走一样正在准备搬家的家门口,一个坐着不动男孩对我说话。
我知道这世上有种人,他们本来无辜,却背负着很多人的罪名被审判。然后对于那种人,应该有个称呼。
『救世主』。
我没有能来安慰他的话。
◇30
有的孩子在路上打滚,又哭又闹。
有的孩子拼命服从父母的怒吼。
人在出生到记事的这段时间里,一定会其中一种。
要么学会满足自己愿望去获得,要么学会迎合别人的愿望去获得。
那我呢?
◆31
闹市区有群一群醉醺醺的人。
「真是的,她一喝醉就老样子」
其中一名女性醉后变得特别喜欢亲吻别人,对同行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亲上去,之后对不相关的路人都亲上去。
她和我对上了视线。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她靠近我,我没有从她身上闻到酒味。
「你是不是谁都亲?」
「怎么可能,也不是谁都亲啦」
我问了额之后,她微笑着回答了我。
「亲吻是『尝味道』」
「尝味道?」
「没人会想去尝垃圾的味道吧?我只是亲那些让我有点想吃的人」
◇32
有一群很晚才回家的重点学校学生。
他们一起结伴,一路谈笑,有个男生一个人走在后面。他看着前面那群人,那眼神在主张自己是不结群的独狼。
但是。
既不披狼皮也不披羊皮的人类,其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孤狼还是落单的羊。
◆33
「我这人喜欢自由,不喜欢要花功夫维持的东西,对那些东西要么躲着,要么都扔了。
「房子、车子、女人、形象、爱好、工作、朋友,什么都不要」
「但是啊,我后来发现了」
「最要花功夫维持的,其实是自己这副身体」
我在桥上遇到一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他对我说完这句话就跳了下去。他怀里抱着一个从垃圾堆捡来的保险柜,还用绳子绑在身上。
◇34
一个脸上有胎记的女人在电话里流泪地倾诉
「我已经受不了了……可是我有孩子,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
有句话说「孩子是箍钉」,箍钉见过吗?两头尖尖的コ字形铁钉,是打进去强行把双方连在一起的残忍道具。
◆35
我和一个年轻女性对上了视线。她抬头着一栋公寓楼的上层,表情有些复杂,好像在远远观望什么。
那里只是普通的过道、门和荧光灯光,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也没看到有人。
「你在看什么?」
「啊,别误会,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我住在三楼,小时候妈妈告诉我,四楼上面住着怪物,不能上去」
「当然我现在知道她是骗我的,为了让我不往楼上跑」
「可是……」
「我到现在还是能看到……四楼上面的,怪物」
◇36
有一户人家,朝马路一侧的墙上整面不留缝隙地贴满了大量密密麻全是小字的传单,内容全是呼吁爱世界,还有抨击政权,点名攻击邻居,警告不要再监听自己。
恐怕,只有在绝不怀疑自己善良的人面前,不容怀疑的邪恶才会出现。
◆37
我看到站着一个女人,手中拿着沾满血的剪刀。
「……你做了什么?」
「这个?我只是阻止了他和那个女人结婚」
女人开心地笑了。
「你杀了他们?」
「小孩子说什么呢。我才不会做那么可怕的事呢」
「你觉得该怎么做让他不能和那个女人结婚?我想到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
她拿出了一根沾满血的手指给我看。
「我把那个女人左手无名指剪下来了。没有无名指就戴不了戒指,所以就再也结不成婚了」
◇38
有两位妙龄女性。其中一位热情地向另一位推荐。
「教祖大人的话,让一直困扰我的迷惘云消雾散」
我想,一个人之所以会被别人的话点醒,是因为别人的不理解会给自我封闭的苦恼戳开一个洞。
对此表示感激是无所谓。但迷恋那份不理解就很愚蠢了。
◆39
路上有个年轻男性对恋人大打出手。女方鼻梁被打断,满脸是血,蜷缩在地上哭泣。男子对她一边怒吼一边又打又踹。当和我对上目光后,他依然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像找借口一样指着地上的女性说
「都是她的错,她做了不可原谅的事!」
「错到值得动手吗?」
「没错,弄坏了充满我最珍贵回忆的东西!」
「充满回忆的东西?」
「对!那次我差点出车祸送命,她买了一个钟放在我枕头边,祈祷我醒来。那个钟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可她竟然不小心给弄坏了!」
◇40
有个地方正在守夜。
我不经意地听到了悲痛的消息,父母留下孩子双双去世。
在同一个夜晚,还有别的孩子在家里待不下去,在外面到处游荡。
我知道。
在他们心里,只有死了的家人才是最好的家人。
阴部会被干涉,不会遭受谩骂和暴力。
◆41
「我觉得,只有互相展示脆弱的一面才能当夫妻或者恋人。可是他很要强,不愿在我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但我觉得,这么对我就表示我没有得到信任」
这位女性停了车走下来,与我对视后,对我说了这些话。
「明明彼此展露软弱才是相互信赖的关系,可他却简称自己没有弱点。那我就只好……制造一个了」
被她开车撞倒的男性躺在地上,手臂和腿弯成了诡异的角度。
「这样不就够弱了吗?当然,我愿接纳心爱之人的全部弱点」
◇42
老太太在低声议论
「听说啊,那家孩子出事死了」
「对对,那家人的父亲不是在打猎吗?肯定是杀生遭报应了」
如果真是超自然的因果报应落在无辜的孩子身上,那么惩罚孩子的就不是父母,而是神了。
所以人类不应该审判父母,而是应该谴责残酷的神吧?
◆43
有时我晚上散步会走很远,一直走到天亮。微微亮起的天空下,住宅区一户人家门口,有个初中女生在叫喊。
「喂,别再逃学了,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不去!给我滚开!」
男孩从屋里怒吼回应。女生注意到我后,可能是放弃了,就离开了。
「我说,你怎么看刚才那家伙?」
刚才拴着门链隔着门缝赶走那个女生的男孩朝我搭话。
「她是来接你的吧?虽然时间是早了点」
「才不是!」
「我根本没逃学,也不认识她!她说的那个学校根本不存在啊!」
◇44
车站前的路边有个玩扑克牌的街头艺人。
他让观众看牌面,翻过去后再翻开,牌已经变了。
我一直觉得,扑克牌的正反面其实是弄反了。
给人看的是全部一样的图案,而全都不同的花色和数字才是不给人看的。不管怎么想,不给人看的才是反面吧?
◆45
有位年纪轻轻但一身高档西装革履的菁英商务男性。他让小型货车停在这片最显眼的高层公寓前,把行李塞给了公司的后辈。
「这次住几楼?」
「四十层」
「好高啊」
「不住尽量高的地方,我就受不了」
他让帮他搬家的后辈们坐的卡车先走,准备坐上自己的高级轿车,这时和我对上了目光。
「小姑娘,想去有什么地方我送你」
「不用了。你喜欢高楼层?」
「嗯,住高楼层才放心」
「想死的时候往下一跳,一下就死了」
◇46
乌鸦啄着掉在路上的收拾。那首饰在路灯下闪闪发亮。
我一靠近,乌鸦警觉地砖头看我。
乌鸦看我的眼睛泛着绿色的光。
如果它们注意到它们自己的眼睛也这么闪闪发光……
它们肯定会互相去啄彼此的眼睛吧。
◆47
一个男孩在往木质房屋的周围泼汽油。他像个小学生,脸上写满了憎恨和悲伤。
「别告诉别人,也别阻止我」
「我不说,也不拦你。你这么恨这家人?」
「我不恨他们」
「那是谁的家?」
「是我朋友的爷爷家」
「你又不恨,为什么要对朋友的爷爷放火呢?」
「我的爷爷去世了。我很喜欢爷爷,所以非常难过。但朋友的爷爷还活着。为什么他还活着?我觉得这不公平了,很不甘心……」
「所以我想杀了他」
「对」
◇48
两个立志走上美术道路的学生在夜晚的街头谈论梦想。
理想、目标、愿望、想完成的事。
梦想是不幸的种子。
不能实现则带来绝望,实现了则带来空虚,盛开的都将是它是疯狂的花。
◆49
有个小学男生半夜独自在院子里,于是我上前和他说话。
「你不喜欢小鸟吗?」
「不啊,很喜欢」
「那你为什么把它剪开?」
他满手的血,正拿着剪刀肢解小鸟。
「小鸟不是很可爱吗?所以我就想拆开来看看它为什么可爱」
「原来如此」
我答道。
「有道理」
◇50
有个装了遗弃小猫的纸箱,一群女学生围着纸箱。
她们很可怜小猫。
心地善良的少女们总是在为跌落巢穴的小鸟可怜,把它们带回家照顾,又为它们的死伤心。不过像我这样冷血的女孩,最开始就会直接送去兽医那里。
◆51
有个男性坐在废弃大楼入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婶婶低着头。他双手和衣袖都被鲜血染红。
「怎么了?」
「我杀了人。我现在非常后悔,也很讨厌自己」
「哦」
「可是……」
「你脸上,为什么在笑?」
「因为我喜欢做了坏事后自我厌恶和后悔的感觉」
「为什么?」
「因为当我做坏事后会自我厌恶,不就证明我还正常吗?」
「那是种欲罢不能的快感和慰借」
「所以欲罢不能啊……杀人」
◇52
路过妇产科医院。
远远传来婴儿的哭声。
人是哭着出生的。
那一定是因为,所有人都因为降生于世的痛苦和恐惧发了疯。
◆53
我看到墓地里有个女性在无名墓碑前祈祷,神情虔诚。但是,现在是大半夜。
「这么晚来参拜?」
「是啊,我不想被人看见」
「为什么?」
「我是在为这下面的一个女孩祈祷」
「希望她能去天堂?」
「不」
「我希望她能悔改」
「她没有得到家人、朋友还有老师的关爱,一生被伤害,最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她其实是个温柔的孩子,从未怨恨任何人。她在遗书里也没有憎恨伤害过她的人,只憎恨神」
「所以她」
「一定下了地狱,因为她诅咒了神」
◇54
自从我在那片深深的树丛中发现那具尸体已经快一个月了。
尸体腐烂,被虫吃掉,已经干枯,但还保持着人形。这人是从树丛上边的马路掉下来摔死的。他的尸体没人发现,也没人来找。
人的消失,比身体的消亡更容易得多。
◆55
我和一个笑盈盈的男性对上了目光。因为对上了目光,于是交谈起来。他说,他正要去死。
「去死开心吗?」
「不,当然是绝望」
「但你现在的表情,完全不像准备要死的人」
「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必须死」
「小时候父亲曾对我说,『只要你开心地笑,爸爸也开心。』我家母亲爱惹事,不是个温暖的家庭,所以那番话让我很开心。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一定要笑。无论多痛苦,多伤心,我都拼命地笑」
「前几天,父亲去世了」
「我那时的表情一定是开心的笑容」
◇56
一群人在恐怖电影海报前又是怕得尖叫又是说坏话。
「假得不行,没意思」
一个男人冷笑。
如果说制造感情就是作假,也许没错吧。
人类也并非现实的事物也会感到恐惧。
但是,那份恐惧本身就是真实。
◆57
一位看起来像初中生的女孩与我对视后,似乎被我吸引,主动搭话
「晚上好。你这么晚在干什么?」
「你也没资格说我吧?」
我冷冷回应。她又说了很多,无关紧要,没意思的的话。我不看电视,也没有朋友。
我用冷冰冰的回答应付她那些无聊的话题,结果不知道我的回答哪里戳中了她的笑点,她取出像名片的纸向我递来。
「这是什么?」
「朋友证明书」
她说道。
「恭喜你,我只给有价值当我朋友的人」
◇58
音乐人唱着关于永恒不变的爱的歌。
我心想,一个东西永恒不变,那么它早已失去了存在的真正意义吧。
反过来,如果不是这样,那它一定无法永远存在。
◆59
我又回到了曾经捡到遗书的那个池子边上。
那个人幻想身体里涌出气泡涌到头上,自己被渐渐毁掉,于是为了赶走身体里的气泡,沉进了池子里。
这件事没有闹出动静。我想,她大概还是沉在里面。
我望着水面,
咕嘟。
就像那是一样,气泡浮了睡眠。
扑噜。
扑噜。
我继续注视,又有气泡从池底浮上来。
那也许是池底尸体放出的气体。
不过我想。
说不定是幻想的气泡从那个人身体里涌了出来,如今仍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这是折磨人的妄想泡沫。
这是噩梦的泡沫。
◇60
那个总在街头唱歌的音乐人,已经在公园的树上吊死了。
他生前明明总在歌唱爱和希望。
◆61
在小区边上,有个小女孩大半夜偷偷溜出家门,拿菜刀抵在自己的脚踝上。她想砍掉自己的脚,但下不了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妈妈说我是坏孩子,会把烟头按在我脚上」
小女孩的脚上满是烧伤,只有脚上是这样。
「所以如果我把脚砍下来,妈妈就不会再生气了吧」
「那样也没用的」
我对她说。
「为什么?」
「我爷爷也用棍子打我的手臂作为惩罚」
我卷起袖子给她看。
「所以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切了下去。结果就受罚了」
给她看了我手上的割伤。
「但在那之后就换成打在背上。坏的其实不是身上的什么部分……」
◇62
经历过痛苦的人,
活在痛苦中的人,
都在路边,在角落里紧紧搂着自己的身体,紧紧抱住自己来忍受着。
但是——
他们不应该紧紧抱住自己。
因为越是用力你越用力地抱住自己,自己就会变得越来越小。
◆63
被遗弃在长椅上的女性杂志上,刊登了女高中生杀害好朋友的报道,还有照片。这是正在热议的杀人案。
我案发前见过照片中的女孩。她曾在月光下,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瓶子。
「那是什么?」
「捡到的。这一定是装着月光的瓶子」
「这是月亮的魔法,它一定会给我力量和勇气」
月亮的魔法给了她勇气的第二天,她就在自己的家中捅死了好友,把尸体做了装饰,最后逃亡被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一定得到了她需要的勇气。
找到的勇气,赋予的勇气。
但我害怕不属于自己的勇气,不敢用。
◇64
夜晚的闹市区人来人往。
有人享受日常,有人为日常平疲倦。
有人毫不怀疑日常会永远延续,有人祈求它快点终结。
但是——
日常不是永不结束的现实。
它是终结狗仍不断终结的链锁。从出生时开始便不断崩塌,不断毁灭的,生的楼阁。
◆65
有位女性深夜推着婴儿车走在路上。
婴儿车里的孩子一眼看去全身白色,从头到脚缠满了绷带,散发着化学药品的味道,还有尸臭。
「那是你的孩子吗?」
「不是的,但没错」
「我捡到了被虐待致死后被遗弃的孩子。我爱他,他也一定爱我」
「我没有信心得到别人的爱。但如果是被虐待至死的孩子,只要我温柔地照顾他,他应该会爱我吧」
女人望着婴儿车里的死婴,眼神变得柔和。
「你会爱我的,对吧?」
「也许吧。可是……」
我回答说
「但孩子一定还是会选择真正的父母。他们逃不掉的」
◇66
站在夜晚的高台上俯瞰城市。
无数灯光犹如夜空,里面藏着很多不幸的人生。里面也包括了我家。但我就是我。
我常想。
当生的一切都是痛苦时,人所能拥有的最后一丝幸福,就只剩下自己还是自己。
◆67
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和我同班的女生。
她融资服装成熟,在班上相当于统治者的地位,然后一直敌视我。她正和明显至少是高中生的男人一起走在闹市区。
「恶,这不是魔女吗?在这儿干嘛呢?」
「你朋友?真漂亮啊」
她的表情扭曲了。
我没有理会她。擦肩而过时,她低声说了一句。
「……怎么不去死」
「如果你要这么说——」
我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
「你就该杀了我」
「!」
「语言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是你意志的一部分。就和手一样」
「你刺了下去。就在刚刚,已经下手了」
◇68
我不知道怎样和好。
因为我从未做过这件事。
有多少人不是流于形式,而是真心和他人和好过呢?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这么想着。
◆69
月亮开始从天顶滑落时,我回到了家。
家中夜深人静。家里的人们在上小学的女儿夜里外出期间,都如常睡着了。
那个叛逆、有自残癖、在学校闹出乱子、已经不再上学的女儿再弄出什么,父母也都不闻不问。虽然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但还是会开口骂。
我像幽灵一样轻手轻脚地往前走,走向自己的房间。返回房间,回归房间。
如果我真的是幽灵,内心就能更加平静了。我的心被困在肉体里,肉又被困在家庭里,家庭又被困在社会里,世界里。
我要回到名为自身肉体的棺材里。
我打开房间,打开门。
我顿时停下来。房间里留有不属于我自己的气息。
我看向书架,看向桌子,拉开抽屉,有被人碰过的痕迹。母亲擅自翻找过了,寻找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我在愤怒与不快下颤抖,咬住嘴唇。
我冲出家门,又逃进了夜色之中。
◇70
棺材是死人的房间,房间是活人的棺材。
没有哪位死者会不去诅咒乱动自己棺材的行为吧。
更何况,还是为了寻找那死者是吸血鬼的证据。那应该践踏死者尊严的,最精彩的行为了。
诅咒吧。
诅咒吧。
诅咒吧。
哪怕我真的是吸血鬼。
父亲、母亲、小三岁的妹妹。
我和家人已经很久没有『目光相交』过了。
我一定再也无法和他们相互理解。
人们常说血浓于水。
那是当然。我明白。血又浓又稠,黏糊糊,越是黏在一起就越像烂泥一样分不开。不论我想要逃到多远,终究都会陷在血泊中走不动。
◆71
我在夜路上遇到一名初中生。他被家人伤害,逃进了夜色中。
「我爸总说一家人就是一个整体,就像一个人一样。我也同意。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遭受这样的对待,而妹妹却就像宝贝一样」
他脸很肿,嘴唇破裂,饿着肚子。
「赞成家庭是一个人的说法没关系。不过」
我亮出我缠着绷带的手腕。
「但必须这样放掉身体里的血,否则就活不下去。这是因为我不正常」
「……」
「或许」
我说
「你在你家人眼里,就像我的手腕一样」
「我想,你毫无疑问是一家人」
我说
「就和我的手腕一样」
那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当天就拿菜刀杀了妹妹,杀了父亲,重伤了母亲。一体的一家人,在身为一部分的他的自残行为下死掉了。
◇72
家庭是一体的生物。
血不流通的手脚会腐烂脱落。那么,家庭的血液又是什么呢?
不是血缘。
不是情感。
也不是爱。
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
当得知他作案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了杀死家人的画面。我杀死妈妈,杀死爸爸,杀死一无所知的妹妹。但我和他不同,我没有资格那么做。
因为出问题了的不是身体(家),而是手臂(我)。
在名为家族的这个躯壳中,我是异物。
身为异物的我没有血液流通,早已死亡腐坏。至少母亲不允许已经腐坏的我以家人的身份在外面暴露那个模样。外界的世界大概也不会允许。
我忽然想到,如果将这份腐烂盖住藏起来,是不是我也能在阳光下生存呢?若是那样,我是不是就不用像他那样对家人下手了呢?
怎样才能隐藏呢?笑就行了吗?就像大家都那么做一样。可我就连怎样假笑都忘记了。
我在忘记了笑容的脸上装出淡淡的笑,把手伸向月亮,就像滑稽地去模仿一首著名歌曲。
如果我摆出笑容,阳光还会灼烧我吗?
在家里,在外面,是不是都不用被烧灼了呢?是不是不用被阳光驱赶,不得不对家人出手了呢?是不是就不用了结束我的生命了呢?
只是……
如果
如果最后一切都毁了,我走到尽头……
而且,那是以我亲自结束自己的死法……
我想。
最后对我下手的,一定是这是我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这只手吧。
我,深信如此。
不。
是应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