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咻……」
时间这种东西,会无视当事人的意志一分一秒流逝。
牧牛妹喘着气堆砌石墙,用手臂擦拭额头的汗水,仰望太阳。
暑气蒸腾。
──好热。
石头被太阳晒烫,就算戴着手套,指尖依然烫得让人觉得要烧焦了。
会胡思乱想的思绪也跟着蒸发。她只是默默做着眼前的工作。
──不过……
各种事情不由得浮现脑海。
例如,没错,舅舅受到怪物的袭击。
这种事并不稀奇。四方世界充满威胁。
她从八岁左右起就知道。
尽管如此,并不是无时无刻──每个人都活在危险之中。
平稳的生活过得一久,就会突然觉得人生是不是可以就这样一帆风顺地度过。
不,不是觉得,是下意识确信。否则活不下去。
然后再碰巧因为众神的骰子掷出的点数而想起事实,为此感到震惊。
──啊啊,果然。
值得庆幸的是,面对这个事实,牧牛妹并未惊慌失措。
舅舅被路过的冒险者救了,毫发无伤。什么事都没发生。她觉得很好。
只不过因为太危险了,他们决定检查包围牧场的栅栏及石墙,重新搭建。
说到日常的变化,顶多只有这样。工作稍微增加了。然而──
──……没问题吗?
今天他也出去冒险了。
他的日常也没有变化。他是冒险者,所以去冒险再正常不过。
牧牛妹感到担心。是在担心他,还是担心自己?
她希望他留在牧场吗?希望他陪在她身边?希望他平安归来?
难以捉摸的情绪积在心中。她发现自己的手停了下来。
「……嘿、咻……」
她抓住下一颗石头,抬起来,叠上去。牢牢叠在一起。
再怎么努力堆砌,也会随着时间及风雨自然崩塌。
毕竟之前才发生过地面摇晃这种罕见的现象。
乍看之下牢固的部分,也有可能其实并不牢固。
虽说也有将削平整的石头堆在一起,再抹上灰泥固定的做法──
──这样比较不费工。
而且即使采用了那种方式,肯定还是需要维护。
凡事都能做到完美固然最好,但能力、道具、金钱无时无刻都不够。
再说,完美的事物真的存在吗?完全无法想像。
──如果有就好了。
……她是这样想的。牧牛妹边想边抓住石头,抬起来,叠上去。
呼吸声、风声。牛鸣。来自远方的舅舅的咳嗽声。以及脚步声。
──脚步声?
牧牛妹猛然抬头。熟悉的脚步声,她不可能听错。
她看见他从街道对面走来。破烂的盔缨,铁盔,以及──
「咦……!?」
严重损坏──难以形容。状似融化的蜡烛的──铠甲。
牧牛妹当场愣住,站起身,双手于胸前握拳。他看到她,停下脚步。
(插图010)
「回来了。」
他的声调令她松了口气。一如往常。他累了吗?可是,跟平常一样──
「不要紧吗……?」
「嗯。」
「那个,铠甲,呃……」
可以问吗?她犹豫了一瞬间。拥有一头黯淡金发的女子于耳边呢喃,踹向她的背。
「……发生什么事?」
「……」他陷入沉默,低声沉吟,接着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被怪物看见,就变成这样了。」
「被看见……」
牧牛妹无法想像,一头雾水。
冒险也好,怪物也罢,她都只有在吟游诗人传颂的故事里听过。
「不要紧吗……?」
她又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也一样。
「嗯。」
不过,有一点不同。
「吓到了吗?」
「咦,啊。」牧牛妹反射性点头。「嗯、嗯……有一点。」只有一点。
他绞尽脑汁,咕哝着补充:
「抱歉。」
没关系。牧牛妹这句话,他没有听进去。
他稍微想起小时候被姊姊骂的回忆。
与其道歉,不如一开始就别做那种事──姊姊是这样说的。
但他无法想像自己的行为会需要跟人道歉,所以才会那么做。
──缺乏想像力。
顶多只比小鬼(哥布林)好。
他在铁盔底下深深叹息。
§
「发生什么事!?」
柜台小姐鲜少像这样激动大叫。
然而他──哥布林杀手没穿铠甲,出现在冒险者公会一事也同样罕见。
看到他头戴铁盔,身穿棉甲与炼甲出现,柜台小姐忍不住惊呼。
她马上受不了其他人──主要是在邻座接待冒险者的朋友──的视线,清了下嗓子。
刻意的咳嗽声后,她坐回座位上,以掩饰泛红的脸颊。
「……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
「不知道……」
「被怪物看见就变成这样了。」
他的说明流畅得像事先练习过。
简洁易懂的说明与现实的落差,令柜台小姐一阵头晕,打开脑中的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
融解?腐败?射线?大概是邪眼之类的……
──啊,妖术师是不是会从眼睛发射怪光束(Eldritch Blast)?
好像有那种法术。不过他都说是怪物了,这样的话……
「……魔神(Demon)之流?不会吧……」
「至少,不是哥布林。」
──我想也是!
她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回腹中。世上哪有会从眼睛发射怪光束的哥布林。
「呃,那么……哥布林呢?」
「除掉了。」他说。「姑且算是。」
他之后所说的内容,同样令人头晕。
以为是洞窟的场所,深处是一座遗迹,有不明的怪物在徘徊。
要不是因为其他冒险者──是森人(Elf)──碰巧经过……
──……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真是太惊险了。
以冒险者公会的力量,没办法做到完美的事前调查。
不如说,哪有让别人通通帮你探勘过,确保安全的冒险。
以冒险来说,未知的威胁、未知的发展乃家常便饭……不过。
「幸好您平安无事……」
「不是靠我的能力。」
得感谢他平安归来,并且没有对公会发火。
因为骰子的点数连众神都无法预测,很多人会把责任推给公会。
「但这是珍贵的情报。」
柜台小姐在脑中把怪物辞典推到旁边,拿起算盘敲打。
「……我会拿这当表面上的理由,帮您增加报酬。」
「这样好吗?」
「请放心,钱是冒险者公会出的。」
这也会影响审查结果!她在最后补上的这句话,不知道管不管用。
柜台小姐朝默默歪过铁盔的他微笑,同时灵机一动。
「对了,要不要趁这个机会采购新装备!」
「新装备。」
「是的,例如魔法剑……或铠甲!」
没错,他也是顺利累积功绩的冒险者。
也得想办法让他摆脱哥布林杀手这个不好听的绰号。
──好吧,那个,虽然他愿意接下那些委托,帮了很大的忙!
可是人们对于不再是新手的冒险者,要求也会随之提升。
存活、完成冒险当然最重要。
但考虑到都市冒险(City Adventure),跟人交涉的机会也会增加。
总不能一直是乡下出身、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干着跟搜刮遗迹没两样的事。
都已经升级了,她希望他也能以优秀中阶冒险者的身分而活。
以改善外观作为第一步,不是挺好的吗?
柜台小姐对此深信不疑,哥布林杀手沉默不语。
「……唔。」
他低声沉吟。
魔法装备──他的确认为拥有魔法装备应该挺方便的。
他想起父亲持有的鹫头短剑。师父的据说是出自森人之手的短剑。
以及在睡前故事听过的,于北方尽头出现的蛮族英雄的爱剑。
他在为了摆脱奴隶身分的逃亡过程中被野狼追捕,误入坟墓,在里面找到的。
古代国王的豪剑,在那名蛮族的旅途中屠杀了众多敌人。
然而,残留在暖炉旁,屈指可数的火红色回忆已经彻底褪色,变得模糊不清。
比起魔法剑,他更向往一般的剑──不,师父那把燃烧着蓝白色火焰的短剑另当别论。
但一想到那只小鬼(哥布林),他就觉得不太舒服。
凡事没有绝对。
万一他因为某种原因丧命,魔剑落到小鬼手中,着实令人不快。
而且最重要的是,对哥布林祭出魔剑──
──未免太愚蠢(Munchkin)。
凭借强大的力量扫荡弱小的生物,沉醉在自身的力量中。
那不就跟哥布林一样吗?
倘若敌人是大眼珠也就罢了,他没打算跟威胁性那么高的怪物为敌。
给他使用太奢侈。
「不需要。」
「这、这样呀……」
柜台小姐明显感到沮丧。
──说错话了吗?
哥布林杀手思考着。搞不懂。
不过对于她对自己照顾有加一事,他心怀感激。
「要去买新装备。可以给我报酬吗?」
「啊、好、好的……」
「谢谢。」
「不会!」
他补上这句话,柜台小姐的声调似乎高了一度。
她晃着如同尾巴的辫子跑走。
哥布林杀手的视线不经意地跟随消失在帐房后面的身影移动,这时邻座的冒险者站了起来。
他没有放在心上,看来隔壁的柜台刚刚也在接待冒险者。
他望向往门口走去的冒险者,看见邻座的职员。
「嗨。」
他记得这位笑咪咪地抬起一只手的女性。
冒险者公会的职员本来就比冒险者少。
大部分职员的长相他都记得──但这位属于比较常见面的。
他谨慎地选择措辞。
「有事吗?」
「只是觉得不要魔法武器、防具的人很稀奇。」
「是吗?」
──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至少以冒险者而言,肯定没错。
传说中的勇者之一,最后使用的是铁制长枪。
不过那是因为那名勇者属于特例,才会被传诵至今。
抑或是像从北方冻土的暗黑国度现身的蛮族英雄王那样。
「哎,那不重要。」
那名职员随口敷衍陷入沉思的哥布林杀手。
她以俐落的动作递出一张莎草纸(Papyrus)。
跟平常冒险者公会使用的羊皮纸判若云泥,粗糙的纸张。
哥布林杀手反射性接过,上头是字迹优美的草书。姓名与地点。
「有人等等想见你一面。」
「是吗?」
「虽然不是哥布林,这点小事你总能配合吧?」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无知很恐怖。
「……知道了。」
他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回答。
「如果对方不介意等我买完铠甲。」
「好呀。那就麻烦你啰。」
跟你讲太多话感觉会被骂。那名职员轻笑出声。
她也走进帐房后面,留下他一个人。
哥布林杀手久违地感到如坐针毡。
无时无刻都是这样。他担心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真好笑。谁会注意他这种小角色。
今天有人找他,八成也是要找他处理杂务。否则……
「让您久等了!」
柜台小姐从帐房后面跑回来时,他不禁松了口气。
──若能成真,希望每件事都能重复。
除了每天微小的变化,一成不变的日常。
虽然五年前他就亲身体会到,那是无与伦比的奢望。
§
「搞砸了……」
在他离开后没多久,柜台小姐忍不住趴到柜台上。
要不是因为冒险者走光了,此等丑态万万不能被人看见。
邻座的同事没道理不拿这件事逗她,露出神似猫咪的狡黠笑容。
「你指的是对他提意见,还是太激动了?」
「……应该是太激动了。」
「毕竟你对他提意见的时候也很激动嘛──」
「啊呜呜呜呜……」
好可悲的呻吟声。刺激她的话语再度刺进背部。
「那个怪人就这么好吗?」
「……什么怪人。」
「他不怪吗?」
「……我无法否认。」
好吧,他确实不正常。
但他做人一丝不苟,很认真,每天踏实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他当然有难以沟通的一面,但他有在努力理解。
很多人就算有办法沟通,也听不懂她的用意,不然就是没有想要理解的意思。
表面上精力十足地说「我知道了!」私下却敷衍了事。
在王都看过一堆那样的人,再认识他,会觉得──
──……他真好。
「有什么关系?」
柜台小姐噘起嘴巴。
「什么人因为什么样的理由──」
喜欢上谁。
──是吗?
要讲出这个词太过沉重。说出口之后,肯定会变得轻浮。
噘起来的嘴唇在打颤。她祈祷不会反映在声音上,说出模棱两可的话语。
「……支持谁。」
「是没错。」
友人比想像中更干脆地退让,柜台小姐抬起头。
──这一点……
该说她好相处,还是符合至高神神官的身分呢?
「谁喜欢谁不关我的事。只要不强迫其他人接受。」
「是这样吗……」
「想听鱼人和蛇相爱、生子的故事吗?」
「不用了。」
友人咯咯大笑,柜台小姐咕哝道:「你真是的。」
法律之神至高神慈悲为怀又宽容。
不会去管谁要喜欢谁。但不会管并不代表「必须认同」。
因为讨厌别人的自由,也不该受到限制──
──我没记错吧?
她想起小时候,家人带她到寺院时听人阐述的教义。
或是邻座的她闲聊时提过的。
她好像抱怨过,很多人搞不清楚其中的差异。
──……算了,先不说这个。
「……我想要营造可靠大姊姊的形象。」
「你已经够可靠了。」
「会吗?」
「我认为继续维持那个距离感,很难更加深入。」
「……不一定要更深入吧?」
「这也是你的自由啦。」
友人脸上依然挂着神似猫咪的笑容,语带深意。
「要叫人快点跑是可以,不过慢慢走也很重要。」
「……」
她觉得不管怎么回答都会随机遭遇(Random Encounter)龙,便决定闭上嘴巴。
「可是偶尔也会有必须加快脚步的时候喔?」
「例如?」
「嗯──我想想……」
友人刻意做出沉思的动作,缓缓扔出火球(Fire Ball)。
「例如有女人找他的时候?」
「咦?」
「这种时候不可以说『咦』喔。」
柜台小姐再度趴到柜台上。
§
「嗨。」
「唔。」
只穿着一件棉甲,令哥布林杀手心神不宁。
有种随时会被小鬼偷袭的感觉,视线在铁盔底下游移不定。
这导致他并未立刻发现坐在冒险者公会等候室角落的人物。
不如说,这个冷清的地方只有根本不需要急着接委托的人才会来。
这个时间,没有冒险者会坐在那个位子。
如果知道有这号人物,肯定会后悔没能见她一面的长枪手也不在这里。
因此,美丽森人剑士的身姿,突兀得像一幅裁剪下来的画作。
她轻轻挥手,哥布林杀手只是停下脚步。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
理应比他更晚──因为她去探索遗迹了──回来的她先回来了。
不可能认错人。没人会误认美丽的森人,除非是在森人的森林。
森人女子大概是透过铁盔感觉到他的困惑,露出清爽的微笑。
「吓到了吗?我途经不归森回来的。」
无法分辨女子所言是开玩笑还是事实,哥布林杀手半个字都说不出。
所以他能够抓住突然飞向手边的物体,要多亏平日累积的经验。
反射性伸出的手抓住的,是一个沉重的皮袋。
从里面传来的锵啷声判断,这是──
「银币吗?」
「不,是金币。」
「金币。」
「对。」
森人剑士愉悦地眯细双眼。语气轻描淡写。
──……除了王侯贵族,居然还有人能够面不改色地拿出这么多金币。
他作梦都想不到。更遑论自己手中有一袋金币的事实。
除非──是冒险者。
「那把魔剑,我不打算称之为我的功劳,但也不能说是你的功劳吧?」
「嗯。」
没有否认的余地。
说那是自己得到的东西,原本就很无耻。
得等他可以只身对付那颗大眼球,活着离开那座洞窟,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跟剿灭哥布林截然不同。
「我一开始还觉得凡人(Hume)很爱耍小聪明,不过金钱确实是挺实用的发明。」
因此她把魔剑卖了,换成金币。换成金币就能两人平分。
能够平分,就不会为了魔剑要归谁所有而起争执。魔剑的价值也一目了然。
「用习惯之后,会发现没有比这更方便的标准。虽然凡事都拿金钱衡量,挺不解风情的。」
「……听说货币是交易神发明的。」
「是吗?」森人笑了。「是凡人(Hume)最先开始称呼风之神为交易之神的喔。」
第一个在四方世界创造买卖这个概念的人是谁,他不可能知道。
更别说要跟森人争论历史的真伪,他可没那么聪明。
哥布林杀手虽然无知,这点道理他自认还是明白的。
「你找我的目的达成了吗?」
「嗯?」森人摇晃长耳。「喔,不,达成一半而已。」
「一半。」
「糟糕,森人容易多话。我自己也知道──但总是控制不住。」
她笑出声来,突然板起美丽的脸孔,说:
「不好意思,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提出这种要求,我想跟着你冒险一段时间。」
「……」
他无法理解。
不是那句话的意思,是她的意图。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
他在铁盔底下低声沉吟,思考,只讲出至少他可以确定的事。
「不。」他摇头。「我只是在杀哥布林。」
不是冒险。
面对那纯粹的事实,森人剑士简短说道:「这样啊。」
清澈的蓝眸穿过铁盔凝视他,不带一丝疑惑。
明明不是在被瞪──他却像被钉在原地似地动弹不得。
「即使如此,你的旅程前方似乎有混沌的气息。」
「…………」
哥布林杀手仍旧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森人的眼睛。
连跟森人交谈、一同旅行这种事都从未考虑过。
小时候的梦想,不值得称之为「考虑」。
所以他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挤出一句话。
「……巧合吧。」简短的一句话。「刚好而已。」
「想解读『宿命(Fate)』与『偶然(Chance)』的点数,对棋盘上的人来说可是一桩难事。」
连众神都办不到。因为那正是四方世界的起源。
没人知道左右四方世界的是「宿命」抑或「偶然」。
他偶尔会在街角看到有人争论这个问题,彷佛这是什么大事。
每次他都会这样想──两个都差不多。
不管怎么样,他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所以……所以,没错。
就算这位森人跟自己同行,理应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新铠甲好像要花一些时间准备。」
他低头望向胸口的棉甲,颜色黯淡的识别牌在胸前摇晃。
不知为何,他感到极度羞愧。
「如果你不介意等到那时候。」
「是吗?」
听见哥布林杀手的答覆,森人女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当然不会白拿你好处。别看我这样,我也有在逐步学习凡人的经济。」
她得意洋洋地说。他想起两人刚才的对话。森人像在载歌载舞般移动双腿。
蓝发宛如一阵微风,在空中飘扬,铁盔底下的目光自然而然追着它看──
「不过,我的手头不甚宽裕。」
森人女子淘气地眯起美丽的眼眸,和他四目相交。
「让我用身体回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