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者公会后面有块毫无用途的空地。
将来可能会用来做些什么,但目前只是用绳子围住的置物所。
就算要盖训练场,也要等到数年后吧。
现在只听得见木剑互击的清脆声响──
「东方的剑法俐落,西方的剑法则是凭借重量及力气挥剑,拿剑当成投掷武器来用。」
森人(Elf)剑士用手中的木剑划破空气,展露再美丽不过的微笑。
「──讲这种话的人纯粹是傻子。」
哥布林杀手无暇回应。
右、左、上、下。光是要挡住如同生物,弹跳着逼近他的剑就分身乏术。
他从不知道所谓的剑能够如此自在地舞动。
「万物皆有技术、原理。剑是用来砍、刺、贯穿敌人的。」
森人的话语如歌。
从她口中奏出的旋律经常因为其悦耳的声音而令人分神,失去意义。
哥布林杀手穷追不舍,彷佛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紧抓着木板。
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陷入这种处境。
但这对他来说稀松平常──不讲理的遭遇,他从五年前开始就习惯了。
拼命随机应变。
那就是他的日常,而如果能够从中学到什么,再好不过。
然而,师父说得没错。
他有的只有毅力──意即极限随时都有可能来临。
手臂随着尖锐的「铿!」一声,传来强烈的麻痹感。
等木剑掉在地上弹起来后,哥布林杀手才意识到它被打飞了。
「你的剑术是跟谁学的?」
蓝发森人一滴汗都没流,呼吸平稳,若无其事地问。
「没跟人学。」哥布林杀手摇头,他没有跟师父学习剑术。「自学的。」
「我也差不多。」
意想不到的回应。
森人的剑法就像在跳舞,连他都觉得整齐划一。
即使他不懂艺术,还是看得出美丽的事物。
因为高度熟练的技术(Skill),看不出跟魔法(Spell)有何区别。
「基础我有先学过就是了。我一路认真和人对决,好不容易获胜至今,造就现在的我。」
森人手中的木剑,剑尖轻触掉在地上的木剑。
那把剑立刻像被吸住般浮起,瞬间落进森人手中。
「所以,你也应该要打好基础。」
这句话传入耳中时,她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背后。
如同一阵风,肉眼跟不上她的动作。
「剑尖要时常指着敌人,把攻击往外侧格挡。」
森人的身体紧贴着哥布林杀手的背。
白皙手臂伸长,重叠在他的手臂上,让他握住剑,斜向指着敌人。
「没错,很好。」
有如在搔弄耳朵的呢喃,听起来实在不像隔着铁盔传来的。
「只要让攻击线偏移,就不会被打中。」
隔着棉甲都感觉得到她温暖、柔软、柔韧的身躯。
仔细一想,他有让女性这么靠近自己过吗?
不是没有──他认为。
审查官、姊姊,以及青梅竹马。
但她给人的感觉,有别于至今以来的每一种经验。
是因为她是森人吗?无意义的想法闪过脑海。
「那么,保持这个姿势……再抵挡一次我的攻击。」
「唔……」
「别担心。我不会像刚刚那样连击。」
女子在最后留下轻笑声与森林的香气离开他。
长发随风飘扬的她显得乐在其中,拿着木剑站在他面前。
「嘿,别松懈。我可是诚心想要用身体回报你。」
「…………」
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尽管他处于混乱状态,他也明白机会难得。
他可没资格奢侈到拒绝愿意指导自己的人。
「嗯,知道了。」
木剑呼啸着袭来。
无论如何──这肯定是只能持续到明天或后天的短暂期间。
(插图011)
§
「铠甲还没好。」
「唔……」
其实,他本来想今天或明天就去剿灭哥布林。
工房的老者却不悦地嘟囔道,单眼瞪向他。
「山上出现怪物,害路堵住了。材料无法送达。」
「…………哥布林吗?」
「小鬼哪是那么了不起的怪物。」
没错。
若哥布林是了不起的怪物,他的故乡就不会变成那样。
或者说,可能会变得更惨不忍睹。
看到哥布林杀手的反应,店长轻声哼气。
「我会用手边的材料凑一凑,修补铠甲。顺便帮你调整,再等我一阵子。」
「……可是。」
「你是要急着去送死,还是冷静下来去杀敌?选一个吧,年轻人。」
「……」
他吸气,吐气。忠告、指导,别人愿意花时间在他身上,值得感谢。
「抱歉。」
他低头致歉。店长瞪大眼睛,一副看到珍禽异兽的态度。
「麻烦了。」
「嗯。」老人像在沉吟似地回答。「只要你付钱,我就帮你弄。」
「好。」
于是,哥布林杀手两手空空离开工房。
他经过公会的等候室,望向柜台。柜台小姐正在忙碌地四处奔走。
他瞥了那里一眼,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缓缓转身。
走出冒险者公会,在来来往往的冒险者之间穿梭,绕到后门。
「嗨。你今天也来啦。」
森人剑士背对灿烂的阳光,露出满面笑容。
靠着木箱的她无声迈步而出,不知何时捡起了木剑。
「看你这副样子,应该不是要去冒险?」
「……不是。」他点头,毫无干劲。「铠甲还没修好。」
「那么,今天也继续支付酬劳吧。」
哥布林杀手勉强接住她扔出的木剑,握紧。
「对了,你不是说你手头不甚宽裕?」
「嗯?」
「魔剑不是卖了一笔钱吗?」
「喔。」
森人剑士尴尬一笑,搔着脸颊。
「已经花掉了。」
「是吗?」
「那么,开始吧。凡人(Hume)的时间有限对吧?」
「……是啊。」
这几天就这样过去了。
§
「你最近怎么都没有去冒险?」
吃完晚餐的炖菜后,她开口提问。
不知为何,舅舅最近一吃完饭,就会立刻回房。
所以他们现在是两人独处,他的话并不多。
灯火的劈啪声,畜舍传来的牛鸣。
神奇的是,只听得见这些声音的宁静时光,居然让她觉得很热闹。为什么呢?
「铠甲,」不久后,他低声回答。「还没修好。」
「这样呀。」
「对。」
他似乎对此心怀不满,却觉得说出口太幼稚。
听见那像在闹脾气的回答,她眯细双眼。
没有要去冒险,还每天出门──应该是要去确认铠甲修好了没。
想到他那个模样,她微微扬起嘴角。
「……那,那个,」她略显犹豫。「牧场的工作,可以请你帮忙吗?」
「…………」他沉吟了一下。「……是可以。」
「嗯,谢谢。」
当然,就算不讲,他也会帮忙。
但他愿意答应她的请求,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虽然我不希望他遇到危险……
如果他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待在家。
──……偶尔铠甲坏掉……好像也不错。
她觉得这个想法十分自私,不禁羞愧得脸红。
她摇摇头,没来由地激动起身。
「那、那个,炖、炖菜……要再来一盘吗?」
「…………」
他没有马上回答。
他像在思考什么般沉默不语,然后缓缓点头。
就算是在家的时候,他的铁盔也不会拿下。
「好。」
「嗯。」
不过,他在家里值得高兴。
§
「你今天好晚。」
那一天,他下午才出现在公会后面,森人剑士今天也一样在那里。
他──哥布林杀手则一语不发,只点了下头。
他对这名森人女子没有意见。
不如说他挺感谢她的。问题在于他自身的心境。
没有事情需要急着做,仅仅是任凭时间流逝。
他强烈觉得这是在逃避自己该做的事。
焦虑不安,彷佛在被用小火慢慢烤熟。
可是,将情绪表现出来,并且迁怒到别人身上,乃不知羞耻的行为。
他没有愚蠢到不明白这点小事。
他在铁盔底下吸气,吐气,然后开口说道:
「在帮忙牧场的工作。」
「哦,这样啊。」
蓝发森人看起来对此不感兴趣,将木剑当成树枝随手抛出去。
哥布林杀手反射性在空中抓住,森人像只猫似地眯起眼睛。
「人类真神奇。会想要插手干预放着不管也会成长的生物。」
「……」
「不过放着不管也会成长的生物,其实并不存在就是了。」
她喃喃自语,单手拿起木剑说道。
「那么,开始吧。」
右,左。
蓝天下响起清脆的木剑互击声。
「好,很好。毕竟剑可不是用来跟人对打的。」
击落敌人的攻击,突刺。瞄准要害──喉咙、心脏。
不过他必须刻意伸长手臂,才能让剑尖指向她的要害。
「瞄准的位置太低了。这是你的坏习惯。」
他每做一个动作,森人口中便刺出锐利如剑刃的话语。
这是重建他以前跟师父学过的,称不上剑术的干架式战斗法的过程。
原理是一种理论。体系也是一种理论,是能够重现的技术。
分析专家们在实战中的灵机一动,以便能反覆执行。
即使是凡人,只要学习那个理论即可多少构成威胁。
用剑身敲打敌人的武器,弹开攻击,瞄准要害。
剑尖要时常指着敌人,注意让攻击偏移。
剑尖指着敌人,所以很容易就能由守转攻──转为突刺。
或许是他不该这样想。
「瞧,你忘记用盾牌了。」
她的剑划出无法预测的轨道逼近。他挥拳用小盾抵挡。
是他弹开了攻击,还是他的盾牌被弹开?盾牌随着冲击偏离,可是攻击被防住了。那是事实。
他转动手腕,重新拿好木剑,迈步,突刺。
每做一次那个动作,焦躁感就逐渐消失──不,应该要说是不再在意了。
那种感受确实无所不在,但可以将它抛在脑后。
专注在眼前的事上,好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他不觉得愉快,可是挺轻松的。
因为只要做着该做的事,就不会有空思考其他。
「喂喂喂,有人会在战斗途中停止动脑吗?」
然而,如此不成熟的举动,她不可能会允许。
下一刻,美丽的蓝发从哥布林杀手眼前掠过。
森人转身背对他──他还没反应过来。
「……!」
强力的一击便随着锐利的吆喝声袭向哥布林杀手的手,击飞木剑。
高高飞到空中的木剑发出清脆的喀啷声,在地面弹跳。
「……」
哥布林杀手摩擦着手腕。
「你是不是有个圃人(Rhea)老师。」
「我不是说过吗?我是自学的。」
蓝发森人轻笑着说,用木剑的剑尖勾起掉在地上的木剑。
然后随手扔给哥布林杀手,他差点没接住。
「没有师父,也没有徒弟。喔,不对──」
森人剑士见状,「呣」了声刻意做出沉思的动作,眯细双眸。
「某方面来说,你算是徒弟吧。」
「……」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没那么了不起。」
「确实。」
这句话他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她说的?难以分辨。
这时,她突然望向西边的天空。
雷龙的咆哮在他跟着看过去前响彻四方。
漆黑云朵慢慢逼近西方边境。
「有暴风巨人的气息……规模应该不小。」
她微微晃动长耳,轻声说道。这可是森人说的,无庸置疑。
「今天到此为止吧。如果你有在牧场帮忙,最好先回去准备。」
「……好。」
如果暴风雨即将来袭,牧场该做多少准备啊。
他反而──虽然坏天气并不值得欢迎──感到庆幸。
现在,有该做的事比什么都还要令人高兴。
「是啊。」
隔天,铠甲修好了。
§
「其实,那个……有一座洞窟,冒险者进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柜台小姐一面在意窗外诡异的鼓声,一面不安地说。
站在眼前的,是熟悉的──没错,熟悉的穿铠甲的冒险者。
「哥布林吗?」
「恐怕是……请容我加上这个前缀。」
听说有人在那个洞窟附近看见哥布林。典型的(Template)委托。
感觉到危险的村子提出委托,一支冒险者团队接下委托,前往洞窟。
第二支队伍、第三支队伍也跟着前去探索。而三支队伍都尚未归来。
情况不对──公会下达判断。不过,没有更多线索。
是哥布林繁殖得比想像中还多,还是有哥布林以外的生物?
事已至此,不会有高阶冒险者乐意以原本的报酬接下这件委托。
但现有的情报又不足以让公会从金库拿钱补贴报酬。
道路也仍未解封,无法和其他公会分部合作。
──所以才会拜托他吗?
或者说依赖他。柜台小姐诚心觉得自己很没用。
自古以来,没有完美的组织,更别说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完美的文官、凡人。
然而,面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无能为力的事──还是会心痛。
「如果发生意外,敌人是哥布林以外的生物,立刻回来──」
也无妨──她将没说完的话吞回腹中。该说的不是这句话。
「……请您立刻回来报告。」
虽说他接受了前辈的审查,获准升级,他缺乏剿灭小鬼(哥布林)以外的经验。
她感觉到邻座同事的视线落在脸颊上,设法故作镇定,维持职员该有的形象。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凝视手中的委托书。
柜台小姐还没跟他熟到能猜出他现在的表情。
想要变成猜得到──这样的心情,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确定了,还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她又不是神明,不可能知道。
「……明白了。我接。」
「谢谢您!」
因此,她为他的回应松了口气的理由,他也不知道是公是私。
──肯定两者皆是。
至少有公事方面的──作为公会职员的喜悦。可以有。应该。
柜台小姐以此为借口,在心中调整形象,说:
「虽然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如果发生意外……也就是敌人是小鬼以外的生物──」
「回来报告。」
「是的,因为如果您一去不回……」
她停顿了一下,以免显得不自然。
这句话属于公事的范畴。所以没问题。没道理犹豫要不要说出口。
但她还是稍微吸了口气,控制心跳,告诉他:
「……公会又搞不清楚状况,是最严重的问题。」
而他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她同样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