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那里收到的贩卖魔剑得来的钱,助他在村里买到一艘小舟。
真不敢相信村民会爽快答应身上沾满污泥与鲜血、肮脏寒酸的男人的请求。
或许正是因为他看起来如此狼狈,也有可能是托公会识别牌的福。
他在那座村子选了用来渡河的最好的船。
收到金币时,村民非常高兴,说不定他花了一笔大钱。
不过,无论如何都与他无关。因为他买到船了。
「……」
哥布林杀手尽他所能清洗森人(Elf)女子的身体,让她躺在船上。
笨拙的自己没能让她摆好姿势,令他低声嘟囔,好不容易才稍微有点样子。
他将她的剑收在剑鞘里,放到她旁边。
为求保险起见,他检查她的行囊,里面装着好几个充满童趣、种类繁杂的旧玩具。
他忽然想起自己孩童时期用的小包,里面的东西到底跑哪去了?
他叹了口气。
「西方在……」
值得庆幸的是,河川不管在哪里都会通往大海。
只要观察太阳,即可大致确定方向。
雨已经停了。
雨后留下的痕迹──蒙上淡淡雾气的灰云,仍旧覆盖着天空。
白光却穿过云层,如同众神的尺规(Ruler)或模板(Template)照向四方的盘面。
所以,哥布林杀手成功借此判断出方向。
这条河通往大海。西方的大海。
「…………」
哥布林杀手检查行囊,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回去,同样放到她旁边。
以便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拿出来。
最后,她的识别牌留在他肮脏的手掌上。
应该要缴回冒险者公会。
他却决定把识别牌放回原位,她的胸口──交叠的双手之下。
(插图016)
这是剿灭哥布林。
不知为何,他完全无法接受她的旅程到此为止。
师父曾经说过,森人会前往西方。西方的大海。大海的另一端。
哥布林杀手果断泡进河边的泥泞,推动小船。
使出浑身的力量,一步步向前,然后把体重加诸其上,像要投掷出去似地将小船推向前。
果不其然──小船就这样笔直地于水面上航行。
没有船帆,动作却如同乘着风般顺畅、轻快。
在后面留下白色的航迹──连那道轨迹都立刻被河流吞没,消失。
任何东西都没留下。
任何东西。
不过,他希望。
希望有──某个伟大的存在。
他不懂吊祭,不懂镇魂,连如何祈祷都不知道。
因此,他仅仅是如此希望。
§
从那里回到镇上,又花了数日。
暴风雨虽然已经平息,街道上满是半干的污泥,许多旅人都步履艰辛。
他只是默默抬脚,挪向前方,移动身体,前进。
行人们讶异地盯着他看,他只是默默前行。
他瞄了牧场的方向一眼,没看见那女孩的红发。他稍微感到安心。
穿过城门,踏进城镇。来到冒险者公会,些许的异状使他停下脚步。
「──……?」
吵闹。或者该说热闹吗?
他环视公会内部,冒险者们比平常更加亢奋。
身在种族、职业、等级都不尽相同的人群中心的,是扛着长木棍、他见过的冒险者。
「然后啊,我就对那只章鱼说。照到光的话,就算你有八只手,也束手无策吧!」
「你讲过了。聊聊最关键的巨人那一段,巨人那一段!」
「知道啦!离开那艘船后,我就听到『咚──咚──』这样的声音……!」
这副模样俨然是拿着木棍挥舞的孩童。
然而,每个人都两眼发光,激动不已。
还有年轻女孩听得入迷,兴奋得脸颊泛红。
穿戴尚未受损的崭新装备的少年们也握紧拳头。
其中还有急性子──反应快──的诗人在调整乐器的弦,于羊皮纸上振笔疾书。
魔女在长枪手身后懒洋洋地撑着颊,眯细的双眼却流露出一丝骄傲。
精采的冒险。优秀的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杵在门口,呆呆看着那一幕。
跟他年纪相差无几的少年从旁边跑过去,大概是想去听那个人的事迹。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深深叹息。
然后踩着湿答答、沉甸甸的步伐──他尽量不发出脚步声──走向柜台。
坐在柜台后面,表情有点无奈的柜台小姐,一看到他便露出笑容。
「辛苦了!」
「嗯。」
「啊,那个吗……我并不排斥喔?」
柜台小姐脸上浮现参杂害臊与尴尬的笑。
冒险者不断冒险,闯出名堂,继续冒险。
可以说他身为冒险者的阶段(Level)确实提升了。
那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然而──
「可是他从早讲到现在。」
「从早。」
哥布林杀手闻言,终于发现现在是午后。
他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呢。
不重要。
必须做好该做的事。无暇顾及其他。
「有哥布林。」
因此,他冷冷开口,像机器一样,滔滔不绝地述说必要资讯。
有几只、潜伏在何处。他做的事、他做到的事,仅此而已。
他有点烦恼是否该提到魔法师。
因为那是她的冒险,不是他的剿灭哥布林委托。
不过──正因如此,才该留下她的功绩。
就像那位打倒巨人的长枪手。
那名森人女剑士,终于杀死了邪恶的魔法师。
他认为这个功绩值得传颂百年。
同时也觉得,自己这么不擅言词,真的非常可悲。
柜台小姐有条不紊地于羊皮纸上写下资料,他十分感激。
「那么……哎呀。她没有跟您同行吗?」
她将哥布林杀手所言记录下来,晃着那条辫子抬起头。
这是他在回程时思考过无数次如果被问到,应当如何回答的问题。
「去西方了。」
他自认流畅地说出来了。柜台小姐闻言,脸上浮现淡淡的忧愁。
「那报酬怎么办……」
他从未想过。不过,没什么好烦恼的。一旦犹豫,就会发不出声音。
「我拿一半就好。剩下的──」
因此,他只花了一瞬间寻找答案。但他找到了令人满意的答案。
「等她回来再说。」
「啊,说得也是!」
柜台小姐笑逐颜开,两手一拍,彷佛这是个好主意。
「就这么办。」
「嗯。」
哥布林杀手点头。
她肯定得耗费漫长的岁月才回得来。
因为她是森人,是冒险者,讨伐了仇敌,前往遥远的西方旅行。
「就这么办吧。」
§
「咦?你回来了!」
仔细一想,这或许是她第一次从背后对他说出那句话。
哥布林杀手放下放在主屋大门上的手,缓缓转身。
她压着随风飘曳的红发,站在那里。
应该是出门了,打扮得比平常漂亮几分。
她微微扭动身体,试图掩饰,彷佛被人看见羞耻的模样。
当然,她再怎么挥动手臂也遮不住。
所以哥布林杀手什么都没说。也可以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只是从铁盔的面罩底下注视她,然后稍微移开目光。
没有特别的感想。喔,她穿着外出服。仅此而已。
他的动作令青梅竹马睁大眼睛,朝他走近几步。
「怎么了?」
「怎么了。」喉咙有点紧绷。「什么意思?」
「累了吗?」
「……」他低声沉吟。他不知道该如何陈述,如何解释。「或许。」
她只有咕哝一句:「这样呀。」并未继续追问。
两人打开门,一同踏进牧场的主屋。
「我回来了──」她像要讲给谁听似地大声吆喝,声音于空荡荡的家中回荡。
她转身叫他坐下,他便乖乖照做。
他坐到椅子上──像要掉下去、沉下去的坐法。
装备很重,有种四肢直接埋进椅子和地板的感觉。
每个动作都得费尽力气。尽管如此,迟缓的大脑仍然想出了必须询问的问题。
「你的舅舅呢。」
「嗯,寺院……啊,我们刚才去地母神的寺院了。去参加集会。」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在厨房来回奔走。
她用生疏──但越来越熟练的动作生火,热汤。
「舅舅还留在那边,似乎在讨论什么复杂的话题。」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头回应。
他推测,肯定是前几天附近出现的那只不知道叫什么的怪物。
不祥的气氛,不祥的气息。套用那位森人的说法,就是混沌的气息──
可是,他没有特地讲给眼前的她听,向她说明的意思。
他深深体会到自己有多么粗心大意,他不想让牧场主人的贴心之举白费。
「地母神的教诲是……啊,我听祭司说了有趣的事。」
青梅竹马背对着他,一面在厨房准备料理,一面讷讷说道。
她支吾其词。不过跟他刚才报告时比起来,真不知道她的口才该有多好。
「保护、治愈、拯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
「地母神的三圣言。但这句话的意思,好像不是要人照着这样做。」
哥布林杀手听了,直接将浮现脑中的疑惑说出口。
「那是什么意思?」
「是要我们好好照顾自己。」
不是保护、治愈、拯救他人──要先保护、治愈、拯救自己。
地母神如此祈愿、祈祷,向人们诉说。
在这个前提下──对他人伸出援手,是多么可贵的行为啊。
「……」
哥布林杀手不明白。
光顾好自己就分身乏术了,哪会有余力照顾其他人?
明明得照顾其他人,为什么又有办法以自身为优先?
就算有人做得到,肯定是了不起的人。
跟他──截然不同。这是他做不到的事。值得尊敬。
「啊,对不起喔?我一直在自顾自地说话……」
杯子「叩」一声放到他面前。
是茶吗?坐在对面的她,手里也拿着杯子。
低头一看,白色蒸气的另一侧,装着颜色非常淡的液体。
他心想,她大概不太习惯泡茶。不过,他同时也觉得这杯茶很温暖。
「不会。」因此,他缓缓摇头。「满想听的。」
「嗯。」
青梅竹马露出灿烂如花的笑容点头。
此时此刻,他觉得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