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呀,咪呀,海鸟在空中鸣叫,悠然自得地乘风绕船盘旋。
天气很好,在甲板上感受着风的吹拂,也能避免晕船。
原以为看着广阔的大海,有助于理清今后的思绪,然而并没有那么顺利。
因为有个如盛夏骄阳般热情过头的少女,正粘在我身边。
「然后呢?带占卜师去见国王以后怎么样了?」
缪里正盘腿坐在脚边,弓着背专注地写字。
想到她小时候,我得把她绑在椅子上才愿意学习写字,这样来看她说不定已经进步很多了。
可是她写的既不是精巧的诗歌,也不是神圣的经文,而是自己编造的虚虚实实的冒险故事。
悄悄地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讲述和缪里分开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不管理由是什么,阿玛蕾托小姐从选帝候身边逃走是事实。为避免她被送上绞刑架,我在伊蕾妮雅小姐和瓦登先生的帮助下做好了万全准备,然后将她交给了杜兰选帝侯」
缪里用羽毛笔尖搔了搔下巴,思考了一会,随即提笔书写。
我所说的,是失踪的天文学者阿玛蕾托所引发的大骚动结束以后的事。
找回阿玛蕾托后,我让缪里单独留在阿贝克的商行,所以她对之后发生的事并不知情。
而且,缪里想详细了解这些事,是有原因的。
「……果然那个样子才更像是公主嘛……」
像是在故意让人听到似的嘀咕一句后,抬头瞪了我一眼。
我让缪里留在商行,是为了让她作为人质。缪里当然不情愿,但是又找不到其他人可以代替,无奈之下只好用一些花言巧语应付她。
这是体验被囚禁的公主生活的大好机会。
这种甜言蜜语,似乎对热衷于幻想的缪里很有效。
不,效果强过头了。我去接缪里时,她竟然主动戴上镣铐,坐在平常商行用来关押债务人的房间里,完全准备好等着我上门。
之后商行老板解释说,他们平时不会给人戴上镣铐,日常起居住的也是客房。当然我并不怀疑他的说辞。
即使已经在尽力实现缪里的梦想,但这位狼公主的期待显然有些过高。
所以,对这个从被困城堡中救出公主的扮演游戏感到不满的缪里一直很不高兴,动不动就说任性的话。叹了口气,看着一直盯着我的缪里,将手上的硬面包掰成两半,递给她一半。
眼尖的海鸟们立刻围了过来,缪里用无言的威压把它们赶跑后,才像是在抢食一样咬住了我手上的面包。
拿她没辙的我转向海面,继续回想在乌邦发生的事情。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选帝候,阿玛蕾托无法做出蚀的预言。她追求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所以没有办法通过这个预言找回他身为选帝候的权威」
将硬烤面包咬得喀喀作响的缪里,停下了羽毛笔。
「这个预言,是那个国王最后的希望吧?」
「对。所以,我做好了他会不同意我的说法,或者大发雷霆的觉悟」
溺水的人连稻草都要抓住。杜兰选帝侯将最后的希望,赌在了这个如同水中月般的计划上……连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才会拜托非人之人的伊蕾妮雅和瓦登,在必要的时候出手协助。
杜兰选帝侯说不定会不愿接受现实,再度将阿玛蕾托关进塔顶。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算好的,更糟糕的是甚至有可能会将我们视为叛徒。
例如黎明枢机在搜寻阿玛蕾托的路上变了心,想将蚀的预言占为己有,因成为教会或阿贝克商人的傀儡而背叛。
但是。
「没过多久,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选帝侯了」
缪里吞下了硬面包,然后红色的眼睛向我看来。
船是瓦登的同伴在开,她也无需隐藏,头上狼耳的绒毛在随风摆动。
「选帝候没有生气,也没有用质疑的眼光看我,只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非常非常长的一口气」
缪里充满好奇心的孩子般的眼睛,忽然望向了天空。
能用想象力在天空畅游的少女,仿佛身历其境般地说到。
「国王,是不是松了口气?」
缪里从小就有敏锐的直觉。
投降似的微笑着,继续说到。
「就是这样。选帝候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表情还非常轻松……甚至可以说,很温柔的表情」
「他自己肯定也不相信那个什么预言嘛。可是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不得不去追寻。他肯定是在强迫自己相信这个说法吧。毕竟那个大叔……是个国王嘛」
杜兰家现任的领主,天生体弱多病,又因为从马上跌落导致脚落下了残疾,无法领兵作战。在因佣兵王而兴起,以武为尊的国家里,这样的命运极为不利。
这位在凝聚民心上先天不利的领主,多半是想通过智谋施行善政吧。
可是在这个连冬天里工匠都会拿起武器,外出做佣兵赚钱的土地上,倚靠智谋或许就等同于是懦夫的行为。
无论如何,人们都对选帝候积怨已深,这让他更加难以凝聚民心,形成恶性循环。
我们来到这里时,杜兰选帝候已经摇摇欲坠,为了挽回失去的权威,他正试图借助蚀的预言。不,他别无选择,必须借助蚀的预言。
因为,他是国王。
而这种垂死挣扎下能成功的例子,少之又少。
正当缪里想要动笔的时候,却被我的下一句话打断。
「你说得没错,杜兰选帝侯,正是伟大佣兵王的后代」
「……」
她可能觉得我在讥讽吧。
缪里仿佛是在用责备的目光,要我别落井下石,我摇了摇头。
「选帝侯当时这么说」
──这样一来,就不用客气了。
不知道能否真实地模仿出那时的样子,但缪里仍睁大了眼睛,尾巴尖都竖了起来。
「选帝侯没有使用拐杖,而是手持利剑站起来了呢」
──最终守护王位的,到头来还是这东西。
杜兰并不是驰骋沙场的猛将,而是作为智将而闪耀的那类人物。
他的不幸,是出生在崇尚武艺的佣兵王建立的国家。
然而,他正确地理解了自己的命运。
身为国王,在最后的最后,都必须以腰间佩剑直面命运。
「真的……真的好帅哦」
打从出生起就不曾与人战斗,在村里每个人都在挥舞着木棍想当勇者时,独自学习着没人感兴趣的文字。
即使是我也被震撼到了,他的勇猛足以继承佣兵王的名号。
请原谅当时我在描述选帝候的情况时,不禁有些得意的表情。
缪里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紧闭着嘴,咽了咽口水。
然后长出了一口热气,振笔疾书时的速度快到甚至能听到声音。
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样子,我微微一笑,将视线投向海面。
选帝侯下定决心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但为了维护权威而拔剑,实在是最后的手段。若选择宁可失去一切,那也不过是自取灭亡的一步而已。
现在的选帝候几乎没有任何盟友,又有个具有正统王位继承资格的分家存在,一旦发生叛乱,选帝候的战败几乎是毫无悬念的。
即使向帝国内的其他选帝侯求救,但是乌邦位于险峻的山上,援兵也无法立刻赶到。
选帝候的觉悟固然令人敬佩,但是剑无法将他引向未来。
剑,是用来斩断,而不是用来联系的。
「然后呢?」
缪里用羽毛笔划出一道弧线,以特别响亮的声音问道。
缪里抬头望向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即使她热爱令人热血沸腾的冒险故事,我也看得出那双眼睛究竟在看着什么。
缪里注视着的是我。
各方面都不太可靠,做事不怎么靠谱,就只有在不肯放弃这方面不输给人的黎明枢机。
「选帝侯只有七人,其中一位已经是我们的盟友。因此得到另一位的支持就显得意义重大。所以我们才会来到乌邦这个山中城镇,四处寻找失踪的天文学者」
听到我这略带恶趣味的话,缪里狡黠一笑。
「费尽心思把阿玛蕾托小姐带回来,要是没卖够人情选帝候就死了,那就前功尽弃了。而且因争夺选帝侯的地位而引起的内乱,一定会让帝国内部动荡起来,其他选帝侯们也会把对抗教会的事放到后面,没有时间支持我们。所以我跟选帝候说,不如就凭这份决心,和我们一起来一场垂死挣扎」
缪里用羽毛笔的羽尖搔了搔下巴,在手边的纸上写下词语。
「垂死挣扎,可以换个说法吧?」
「不屈的斗志」
缪里笑嘻嘻地伸长双腿,弹起来似的站了起来。
对缪里站着也能灵巧地写字的模样有些惊讶,然后说到。
「我跟选帝候解释过了。阿玛蕾托小姐在找的,是猎月熊所猎的月亮的传说。传说源自古代帝国军队想从南方入侵山岳地带,结果被阻挡下来的故事。而这条路,说不定就是通向南方的捷径」
虽然在地图上看起来近,但是实际上乌邦与南方极为遥远。
由于受到崇山峻岭的阻隔,来自温暖丰饶的南方的人与货物,都被迫大幅向西绕行,而且这条道路还狭窄拥挤。
如果能有条大军也能通行的近路,就能为北方带来大笔的财富。
「杜兰选帝侯,立刻就意识到这个计划的好处了」
虽然这个计划确实是荒唐无比,但其性质与蚀的预言完全不同。
「与那些虚无缥缈的预言不同,开辟新道路的计划能够保住选帝侯的权威及命脉。因为──」
「国王的职责,就是让人民看到希望嘛」
为缪里的敏锐而吃惊时,她脸上不是平常那副得意样,而是害羞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很简单嘛。因为大哥哥就是这样的嘛」
「……」
不由自主地错开了视线,是因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有些狼狈。
缪里咯咯地笑着,这次她终于露出了得意的表情,用羽毛笔写下文字。
「说的是『只要砍倒这棵树、移开这块石头,就能抵达应许之地了哦!』对吧?大哥哥总是会对被教会压迫的人们这样说,而那个国王也对困在险峻山脉中出不去的人们这样说。就只有这么点区别吧?」
「没错……」
我甚至在想,她平常那些孩子气的举动会不会都是演出来的。
不,缪里还在成长的路上,就像变幻莫测的春天一样,忽而炎热如夏,忽而冷若霜雪。
清咳了两声,言归正传。
「总之,杜兰选帝侯赞成我们的计划。而且要是乌邦通向南方的道路真的可以打通,对我们也有无法估量的好处」
「那样就能直接从那座山前往南方地区嘛?」
「对。据说在天气晴朗的日子,从南方的教廷,能隐约望见乌邦的山区。我们要在那里,和继承佣兵王之名的人一起坐镇」
不单纯是开辟道路,让财富和人员流通,卖给杜兰选帝侯人情这么简单而已。
道路的开通,会成为与教会抗争中名副其实的分水岭。
直至今日,南方的圣职人员们都在过着安逸的生活。
一旦隔开南北的山脉上开了个洞,寒风就会立刻吹到他们身上。
「可是,还是会有一大堆问题吧?」
缪里已经合上故事书,将羽毛笔插在腰带上。
听故事不能只是囫囵吞枣,还得细细品味。
「是的。即使阿贝克的商行同意了这个计划,但他们仍是鲁维克同盟的成员,不能掉以轻心。而且。寻找、开辟失落的道路并不容易,需要募集人手、准备粮食,会耗费大量的金钱。以选帝候的财务状况来看,几乎是无法负担的。更何况就算他能设法募集资金,城里一次性离开那么多人,也会削弱选帝候的防卫力量。考虑到选帝候的地位不稳,很可能会引起叛乱」
缪里呼哧呼哧地用力点着头,左右摇摆的尾巴摇得更用力了。
「而且,阿玛蕾托小姐预测猎月熊所猎月亮的掉落地点,那里也有个大问题」
在杜兰的宅邸里,有张只有当地领主才会拥有的详细地图。
听了阿玛蕾托的说明后,佣兵王的后代指着地图说。
「那里是块被长久遗弃的土地,而其中的森林里,盘踞着一些无法栖身于人世间的存在」
一阵风猛然吹过,缪里的前发大幅摇晃。
船帆吱吱作响,不逆风而飞的海鸟们在天际翱翔。
抓着船沿,忍受着船的摇晃时,目的地的岛屿在远处露出了小小的影子。
「轮到我们出场了?」
缪里的红色眼睛连同嘴边的牙,迸发出了锐利的光芒。
非人之人的力量是见不得阳光。
但如果对方也一样的存在呢?
在这一点上,有缪里和伊蕾妮雅她们在自然会比较安心,可是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
「不,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有不得不远离人群的人」
「……?」
以温泉与歌声而热闹的温泉之乡纽希拉。
在这世界上,有着在那里出生长大的缪里难以想象的另一面。
而希望她不要接触这世间的黑暗面,会是过度保护吗。
不,如果是缪里的话,一定能坚强地接受这一切。
我谨慎地选择了字词,说到。
「有的人因为各种原因,被赶出城镇或村庄。例如犯了罪的人,争斗中的失败者,被认为带来了传染病的人,还有的村子因灾害而无以为继,只能带着全村一起流浪」
而无论是哪个城镇或村庄,都不会乐于接纳来路不明的流浪者。
于是这些无处可去的人们避人耳目,聚集在能够遮挡神的目光的树下。
「那片深邃的森林历史悠久,从来没有道路通行。而且位置正好位于杜兰选帝侯领地的边界,与邻近领主的土地权属界定模糊,这似乎也是原因之一。像这种地方,很容易吸引一些无家可归的人」
纽希拉的深山里不时也会出现这种人,但是由于在积雪覆盖的深山里难以过冬,最后都会消失在森林的落叶下,没有造成太大的问题。
「有这种存在盘踞着的森林,光是搜索就已是困难重重,如果要开辟道路的话就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还会引发规模近似战争的战斗」
与森林中的山贼进行战斗,是拥有广大土地领主的烦恼之源。
即使是赶也赶不走的可怜流浪者们也不例外。
就在我想着,不希望缪里知道世上也有这种黑暗面时。
缪里稍作思考,说到。
「我觉得不会有问题呐」
「咦?」
正想着有着什么根据呢,缪里翻开了冒险故事书。
「他们是避人耳目,住在森林里的人对吧?」
她啪啦啪啦地翻了几页,似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绿头巾大盗』」
缪里的狼耳兴奋地竖了起来。
「住在森林里的强盗,他们会从贪得无厌的富人那里夺取金钱,然后再分给穷人的好强盗哦!」
那表情就像在说「怎么样?很厉害吧?」,眼神却非常认真。
明明在听我说杜兰选帝侯时表现出了惊人的洞察力,但缪里果然还是个孩子。
「所以不用担心,他们是重情重义的人。而且他们的箭还会绕过树木,连正在奔跑的小兔子的眼睛都射得中呢。就算是那个佣兵王的军队打过去,能不能打赢都是问题咧!」
『绿头巾大盗』是连小孩也知道的著名义贼故事。
我长叹一声,用手按住缪里的头。
「那只是故事,我是说真的哦」
「大哥哥才是什么都不懂啦!」
缪里拨开了我的手,迅速把手往大海用力一伸。
「因为,就跟那座岛一样不是吗?」
「……」
都说说着谎言的骗子能够骗得了人,是因为在谎言之中带有一丝真实。
就从这点来说,缪里改不掉天马行空的习惯,也是因为在其中混入了一丝现实。
「那里,那个──」
缪里打断了我的话。
「跟大哥哥分开以后,就寂寞得躲在房间里哭,商行的大家就跟我讲了很多故事。他们说那个岛是从过去的领主手中夺回来的,是以前有一个热爱喝酒和自由的红胡子大海盗,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浴血奋战,最后是为了商人们才把岛让了出来呢!」
我知道缪里在阿贝克作为人质时,和商人们相处得很好,学会了怎么用算盘,在海边帮忙卸货,过得很愉快。
寂寞的部分或许有几分真实,但绝对不是整天都在哭。
别开脸,避开嗷嗷叫的小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商人们在吹牛时也会掺杂几分事实,实在是伤脑筋。
我们的船,正往某座岛前进。
那里的所有权模糊不清,如今成为了那些专门干见不得光生意的商人的根据地。
就在前不久,还有个天文学者逃到那里避风头。
「既然那个岛以前有大海盗,那森林里应该会有大盗吧?再说啊,大哥哥知道的世界只有一小部分而已!」
我无法反驳这一点,也时常觉得,实际上缪里的见闻其实已经比我广上了许多。这个少女凭借她天生的亲和力和聪慧,无论到哪里都能很快融入,吸收各种各样的事物。
于是我不再尝试说服她,用双手轻轻推开凑过来的她,只能这么回答。
「幽灵船这种东西,也是真的存在的呢……」
我们乘坐的,就是一艘幽灵船。
甲板和船沿上,老鼠们在灵活地跑来跑去。
它们并不是想偷点东西的老鼠,而是让船保持航行的船员。
「就是啊,所以大哥哥才不行的嘛!」
闹别扭的缪里带着责备的眼神,大概是还在为我将她留在商行当人质而生气吧。
船在晴空下畅行无阻。
前方就是科布岛。
一个被商人掌控的,看起来很可疑的岛屿。
科布岛是位于温菲尔王国与大陆之间的一个小岛。
从前是王国的领地,但后来管辖权变得模糊不清,如今实质上是交由商人自治,成为了走私活动的温床。
多亏于此,即使有神秘的天文学者潜伏于此,港口还有不知打哪来的可疑大船,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没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进行秘密会谈了。
「你来啦,枢机阁下」
刚踏上科布岛,便立刻搭上了另一艘船。
摆放在甲板上的长桌上,摊开着羊皮纸。
桌子周围的都是贵族般的人物,或是看起来不一般的商人,都是来岛上参与会谈的顾问吧。
其中有个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正对着我们投以亲切的笑容。
「久等了,海兰殿下」
「哪里,真要说在等的话,就只是等不及与你再会」
海兰说到这里,把视线转向身旁一身圣女装扮的缪里。
「日安,圣女小姐」
「愿您安好,海兰殿下」
缪里轻点下头,流畅地回话。
明明是个成天没心没肺,不管怎么教礼数都装作没听见的野丫头,就只有宫廷礼仪上学得特别认真。大概是因为充满着戏剧性的动作,被她当成过家家的一部分了吧。
即使是换上圣女服装时,她也显得非常开心。
「圣女小姐今天也是美丽动人呢……那是什么?」
有则童话故事是说,一只聪明狐狸在森林里装成人类,想欺骗旅人。
这种时候,通常会因尾巴从长袍下摆露出来而败露。而太阳圣女的破绽则是高高卷起的袖子。端庄的圣女绝不会这么做。
面对海兰的问题,缪里得意地张大鼻孔,手上比她人还高的鱼叉柄咚的一声敲在地上。
「我想在开会的时候,帮大家抓点东西来吃」
我只能放弃说教,虽然此时海水还很冷,但也只能祈祷她别着凉了。
011
海兰非常喜欢缪里,自然是相当高兴。
「那可真是令人期待!」
海兰说完这句话后,转身面向在场的众人。
「那么,为了能好好享用大餐,让我们赶紧把工作结束掉吧」
在这里和海兰见面,当然不是为了吃缪里捕的鱼。
而是为了天文学者阿玛蕾托引起的轩然大波,以及从中诞生的异想天开的计划。
海兰目送缪里提着鱼叉往海岸走的背影,带着笑容转向我说。
「你的信真的让我大吃一惊。蚀的预言那件事已经够惊人了,想不到你还会为了阻止人们争执于预言的内容,而和鲁维克同盟谈合作。下一封信说不定会说你抓住了神的衣摆呢」
海兰恶作剧般地微笑着,我只有缩着脖子的份。
「总是给您添麻烦」
这是发自内心的话,然而海兰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
「别这么说。继艾修塔特之后,你又卖了一个人情给山岳城市乌邦的杜兰选帝侯,还跟棘手的鲁维克同盟中的一部分打好了关系,这不叫伟业要叫什么?我在大陆那边说服各地主教时,才真的是处处碰壁呢」
那是在我刚离开纽希拉的那段时间。海兰在大陆的各个城市里游说当地有良知的主教,希望说服他们加入这场对抗教会的战斗,可是却因屡屡碰壁而深感挫折。
「在这场对抗教会的战斗中,让我深刻体会到认识你完全是神的指引。也就是说,神在告诉我们这场战斗是正确的事」
虽然又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但海兰笑了一会后,就注意到了我被她的过度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仿佛是放松力道般移开视线,指向甲板上的桌子,上面铺满了各种羊皮纸。
「幸运的是,有些事我也能帮到你们。是要我确认你们的计划对吧?」
「是、对的。如果单凭我们自己的话,可能会做出很多出于主观臆断的判断」
「呵呵」
海兰微笑着拿起了一张羊皮纸。
「首先是阿贝克的商人可能背叛的问题,其实不用太担心。虽然他们统称鲁维克同盟,但内部情况好像也极为复杂」
「内部情况?」
海兰往斜后方瞥了一眼,那里有一群带着几分古怪的商人在等待。
衣着华贵,肯定是王国内一流的商人。
其中一名商人上前一步。
「初次见面,黎明枢机阁下」
见他的样子,似乎接下来会有一段冗长的致辞问候,于是海兰巧妙地请他进入正题。
「鲁维克同盟是由广泛分布在南北方向上的各个商行所组成的大同盟,而商行之间当然存在差距,各地区的收入也不尽相同。例如海兰殿下和黎明枢机阁下的影响使得奢侈品销量下降,让他们很头疼,但这也有程度之分」
「位于北方地区的同盟商行,现在他们正在你们曾前往过的寒冷海域地区,依靠鲱鱼和鳕鱼赚得盆满钵满呢」
遭遇鲸鱼化身,在黑夜坠入海中,准备接受死亡的记忆随之苏醒。
「会因为海兰殿下和黎明枢机阁下的行动遭到重大损失的,就只有南方的那些商行了」
「所以,同盟里在北方地区的商行仍然对我们叫嚣着要抵抗到底,而南方的商行则是口袋空空,根本没有那种余力……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
海兰在几张羊皮纸中找到一张,并把手指放在了上面。
「你信上提到的,阿贝克的商人们针对乌邦做黑心交易,恐怕原因就在这吧」
阿贝克是港口城市,也是从乌邦流出的那条河的终点。
所以乌邦的进出口贸易势必得仰赖阿贝克,要卖东西就得任他们砍价,要买东西就得由他们抬价。
这使得乌邦人民苦不堪言,而无力对阿贝克还以颜色的杜兰选帝侯则失去了民心,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
「他们如此行事,是因为不得不填补损失的缺口吧」
大概是把心里想着的「多么自私的理由」都写在脸上了。
海兰以略微温柔的笑容说到。
「确实是很自私,不过他们底下也养了许多人,不可能说砍掉就砍掉」
这句话猛然点醒了我。
海兰自己也是有领地的人,自然能理解阿贝克商人的处境。
「但也正因为这点,我们才有合作的余地。乌邦通向南方的道路一旦打通,会给这一片带来新的商机」
海兰对刚才的商人使了个眼色,他也深深地点了点头。
想必是已经仔细斟酌过了道路开通后的商业利益吧。
「问题是,开辟道路非常花时间,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阿贝克的商人们在这段期间内可能会改变主意……你是在担心这个吧」
那些事情我都写在了信上。
我有点尴尬,就是因为在担心这一点,所以才贸然向阿贝克的商人们做出了承诺。
「为了不让善变的商人们跑掉,会将王国的羊毛优先提供给阿贝克,直到道路开通为止。这个提议,我也觉得不错」
不知是不是海兰的体贴。
至少海兰对我微笑着。
「王国的羊毛可是闪耀着黄金的光泽,应该能紧紧钉住那些贪心鬼的眼睛。而且阿贝克能从乌邦那拿到优质的铁和木材,从王国的角度来看,应该也是笔不错的交易」
等候在海兰背后的商人们,恭敬地以眼神致礼。
「我反而比较担心乌邦那边。杜兰选帝侯能稳住他的地位吗?」
杜兰选帝侯显然已经失去人心了。
为这次合作而来的阿贝克商人们,虽然承诺会放松对乌邦的钳制,但是政策急转是极为显眼的事。他们仍是鲁维克同盟的成员,表面上必须继续与黎明枢机敌对,所以也必须对黎明枢机所盘踞的乌邦保持敌对态度。
这么一来,就算杜兰选帝侯公布开路计划,最关键的乌邦人民也不见得会相信。毕竟他的财政状况连城里的人都猜得出来。更危险的是,人们会认为开路计划可能会加重税收。
如此一来别说拉拢人心,还可能会引发叛乱。
所以选帝候需要一些实实在在能够稳固他地位的东西。
不只是由那个叫做黎明的那家伙所宣扬的理想论,而是能实际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于是,我开始了思考。
不是以空谈理想的冒牌圣职人员的角度,而是以当初收留我,杰出的旅行商人的角度来考虑。
「关于我提议的圣经印刷,您觉得如何?」
海兰目光所落到的羊皮纸上,写的就是这件事。
黎明枢机的名号,以及选帝候手上的有限资源。
将这两者结合,组成临时武器的计划。
「乌邦有会雕刻子模的工匠、铸造模具的铸造师,还有可以用作原料的铁,而且有用来造纸的丰富木材与水力。而且圣经是能扛在人的背上运送的商品,不需要依赖阿贝克的船只」
「所以,应该可以在乌邦建立新的圣经印刷工坊」
听到海兰的话,我点了点头。
「建立工坊后,能为乌邦人民提供新的工作,为选帝候增加新的收入来源。同时,也能作为我们在大陆上扩展活动的据点」
听完我的话,海兰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的优势,恰恰在于没有私欲」
「嗯……嗯?」
之所以忍不住反问,是因为我本以为她会责怪说企图借印刷圣经来牟利。
正为这意想不到的话不知所措时,海兰在脸前面挥了挥手苦笑着。
「不,抱歉。我当然也没想过靠圣经印刷工坊大赚一笔。不过,即便如此,在保护了工匠、从一开始协助建设,到工坊终于快要成形的今天,我从你的信里注意到了自己心中小小的占有欲。不知不觉间,我把整个工坊都当成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了」
「这……」
还没来得及说出「这是理所当然的」,海兰就抬起了落在羊皮纸上的视线,制止了我。
「工匠强说过,只要能推广他的技术和知识,他都愿意去任何地方。异端审问官应该也不敢轻易闯入乌邦,所以安全方面应该也没问题」
乌邦是四面环山,出入口有限的天然要塞。
「而且,无论向王国里的任何人询问,他们都说乌邦周边是信仰虔诚的地方,跟我们,不,跟黎明枢机的教诲应该很合得来。如果能成为印刷圣经的一大据点,人民也会觉得骄傲,而邀请你去乌邦的选帝侯也会一样吧。选帝侯恐怕也会对你敬仰有加」
说到这里,海兰露出有点恶作剧的笑容。
「所以我们的结论是,一定要推动你那封信上写的那个惊天大计划」
那是个基于古代传说,重新开辟失落道路的荒诞无稽的大计划。
尽管这计划是为了平息关于蚀之预言的无稽之谈才提出来的,但总归算是有头绪了,也是松了口气。
而海兰的表情在这时变得有些阴沉。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问题……」
海兰首度显露的忧虑表情,让我咽了咽口水。
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非常大胆的计划,但是,难道遗漏了什么吗。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海兰将她憋住的话随着一口气一起吐出。
「这是一个横跨了大陆和王国的计划,有大量秘密契约和各种商品要流通。需要有人纵观全局,以防众多参与者为了满足私欲而恣意妄为。更重要的是,阿贝克的商人们,虽然背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仍存在风险,不能予以完全的信任。那么,有谁可以担起这个重任,又值得信赖呢?」
「……」
画里的面包不能吃。
必须要有人来磨粉、揉面、烘焙。
要替横跨了地图上广阔领域的庞大计划灌注血肉,又要能压制相关的参与者,只有地位特殊的人物才办得到。
「伊弗小姐那边,就由我来向她转达吧……」
伊弗现在应该还在艾修塔特给冒牌货的骚动善后吧。
余烬还没有消散,又要委托她办更大的事了。
脑海中,开始考虑是否要请伊蕾妮雅帮我说话。
然而,我注意到了海兰注视着这样的我的眼神。
既不像笑,也不像无奈,而是类似于认命的感情。
「你能很快想到这样的人物,而且处于可以直接请求协助的位置。真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啊」
若是过去的自己,大概会畏缩不前,但我现在多少学会了一些处世之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比较容易理解」
我以此为前提说到。
「我只是在想,这里有一位叫黎明枢机的人在我身边,而我只是在以他为参考。其实,我也觉得他很可怕」
将目光投向身边,仿佛有人在那一样。
自己只是黎明枢机的代理人。
如果不这么想,实在是撑不下去。
「呵呵。那就是真理。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吧」
缪里说,杜兰选帝侯会那么执着于蚀的预言,是因为他身为国王。
身为国王,他必须那么做。
那海兰也是吗?这个问题有点太过失礼,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抛开。
「再来,关于你新提出的那个问题」
海兰的话拉回了我的心思。
「啊,是、是的。就是打算开辟道路的地方,不太安宁」
「有不法之徒盘踞吗……森林总是会有这类问题,不过选帝侯的地位依然不稳定,恐怕无法进行大规模的清剿」
「……王国方面呢?」
对于自己的问题,海兰微微摇头。
「有外来者带着武器,成群结队地闯进权力不稳定的领地,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这正是佣兵团的鲁华他们没跟来乌邦的主要原因。
「而且,乌邦并不是那种路过时可以顺便拜访的地方。如果是平原的城市,可能还可以用这种借口」
也就是要从外部派遣武装过来时,就必须要掩饰真实意图。
但是,这种做法是否真的可行呢?
即使我能想出了足以解决其他问题的方法,对于这一个问题还是束手无策。
为此我寄了近似诉苦的信给海兰,但不知为何,她看起来很高兴。
「我也为这难题头疼了好一阵子,后来才想到一队非常适合的人选」
「咦」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海兰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
此时,一名青年从港口来到甲板上,对着海兰耳语。
海兰点了点头,把手放在了腰上。
「虽然很想公布答案,但那是见面时的乐趣。先把麻烦的事情处理掉,看来演员们都到齐了呢」
海兰和我会选择在科布岛会合,并不是因为它位于阿贝克和王国中间。
这里是因走私而繁荣的港口城市。
那些过多打探的人全都会被轰出去,非常适合密谈。
尤其是,互相敌对的三方齐聚时的密谈。
「其实,刚才和你谈的事情只是确认一下,不用太紧张。而且,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尽管交给我吧」
办事的青年返回港口,迎接访客上船。
其中几个人,我见过几次。
是阿贝克的商人们,和在乌邦的选帝侯宅邸里协助选帝候的老管家。
在乌邦城内见面太过显眼,而且他们原本就是敌对关系。
海兰笑咪咪地走向他们,动作夸张地表示欢迎。
「感谢各位前来!愿神祝福我们的相逢!」
那不同于平时的言行,是因为出于王族的身份吧。
如今人们称我为黎明枢机,我也开始明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在扮演自己的角色。
我也必须做好准备,彻底扮演好黎明枢机的角色。
于是我束紧领口,跟随海兰与他们一一握手。
会谈进展顺利,也没有发生争执。
我所尊敬的旅行商人说过,积年累月的仇恨无法随时间消散,但用财富与黄金可以。
尽管各有所图,但三方仍能通过猎月熊的故事维系到一起。
若事情顺利,这场与教会的抗争将取得巨大的进展。
现在帝国共有七名选帝候拥有皇帝的选举权,如果能在短时间内争取到其中的两人,那我们将成为帝国内部不容忽视的力量。
不难想象愿意投向获胜一方的第三人,以及害怕成为少数派而加入的第四人。就连海兰等人,都难得地表现出了兴奋的样子,认为帝国内的势力版图将如同雪崩一样大幅改写。
会谈过后,代表选帝侯的老管家和阿贝克的商人们用过简单的午餐,便以久留无用的说法各自搭船离开了科布岛。
想到世界各地都有这样阴谋在暗中进行,就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过,那也只持续到他们的船消失在地平线上为止。没多久就有一个野丫头从海里冒了出来,作为兄长的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海水似乎还很冷,缪里虽然嘴唇都发紫了,但还是带着满脸灿烂笑容地抱回了数量多得惊人的鱼。
把她丢进热水里,给她洗头,看着她疲倦地睡去的样子,我一边感到无奈,一边帮着处理那些晚餐用的鱼。
活力充沛的少女在食物的香气中醒来,大吃了一顿,然后和海兰一起练习宫廷舞蹈。
在没有官兵监视,没有法律约束的港口城市,就算闹到半夜也不会引人注意。
缪里和海兰跳到精疲力竭,像年龄相差悬殊的姐妹般一同睡去时,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
唠叨的话都说尽了,但最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很开心。
一夜过去,到了第二天下午。
一艘船驶进了科布岛的港口。
船上没有悬挂任何旗帜,也看不出其归属,但当然也没有人会去盘查。
从悠然驶入的船上下来的,是几个衣着有点可疑的男人。
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港口走动,找到目标船只后便登上了甲板。
迎上他们的是双手抱胸,满脸不满的缪里。
「要跟我们一起去探索森林的就是这些人吗?」
无法与人世共存之人的聚集地,不详的森林。
前往那里需要人手,但因为乌邦的特殊状况,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前去。
精通剑术,有一定人数,又不会跟这个封闭的城市起冲突。
用钱雇来的佣兵无法胜任,找王国的骑士们也不太符合目前的政治情势。
不过,海兰对这样困难的人选似乎胸有成竹,为了等他们到来,在会谈后也留在了岛上。
然而,现在缪里在见到他们后却臭着脸,是因为她原本很期待是某些人吧。
期待的头号人选,多半是她敬爱的鲁华所率领的佣兵团。
再来就是王国在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分队吧。
我也觉得有可能是圣库尔泽骑士团,不过他们名义上是教宗的得力干将。
黎明枢机在大陆上建立的据点,要是有他们入驻,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想到这里,我还不知道能是谁,但见到他的脸后,我便明白了。
「老爸在外地巡视一直没回来。跟他拿亲笔信花了点时间,所以就迟到了」
「没关系,我和寇尔先生已经把事情谈完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最讨厌死板的地方了」
豪放不羁的样子,说他是盘踞在这岛上的海盗都会信。
然而缪里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这个人。
克里凡多王子对着缪里苦笑。
「小姐啊,你还在生我们误把你哥哥绑架的气吗?」
「哪有!」
缪里用力转过身,大跨步地向这边走近一步。
听说当被克里凡多王子的同伴误认而绑架时,她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为了安慰缪里摸了摸她的背,被她狠狠地瞪了。
看来她还在气她的傻哥哥那么容易就被人抓走。
「嘛,虽然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情况,但我想不出比他们更适合这次计划的人了」
听了海兰的话,缪里不满地哼了一声。
「既然黎明枢机承蒙杜兰选帝侯的关照,国王这边也得正式递送亲笔信,请求在与教会的抗争中给予协助。而我打算用送亲笔信当借口,请王子他们去一趟乌邦」
我低声自语到。
精通剑术和马术,有一定的人数,即使前往乌邦也不会引起冲突。
的确是不二的人选。
「我是真心感谢我妹的推荐。在这个没有战争的时代,竟然有机会离开王国挥剑作战,我都高兴得快要哭了啊」
跟随他的同伴,全都是无法继承家业,又没有战争这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磨练多年的剑术与马术毫无用武之地的贵族子弟。然而,正因如此,在温菲尔王国内开始有人怀疑他们在企图篡位。
在一向严肃的海兰眼里,这大概曾是个头疼的问题,而且到现在似乎也仍有些顾虑。面对克里凡多的玩笑话,她略带疲惫地叹了口气,旋即调整状态说到。
「见到拥有第二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亲自来访,乌邦的人民也会对选帝侯有所改观吧。多少能为不稳固的权威提供一点支持」
或许是察觉到海兰把「不管内情怎样」吞了回去,克里凡多更直接地说。
「安啦,我会做好我的事,放心吧」
海兰耸了耸肩,而我则是与那样的克里凡多握了手。
缪里当然是海兰坚定的盟友,一站到她身旁,就咧嘴露出了牙齿。
与海兰在科布岛告别后,我们与克里凡多王子一行人一起回到阿贝克。
在阿贝克,将给伊弗的信托付给了伊蕾妮雅,却收到了她耐人寻味的笑容。毕竟这封信的内容太过重要,不能简单寄出,必须亲自交到伊弗手上。
连连道歉时,伊蕾妮雅意外的喜欢恶作剧,嗤嗤地笑了起来。
送别伊蕾妮雅前往艾修塔特后,我们再次启程前往乌邦。书商鲁・罗瓦本来也想跟去乌邦,去打听圣经工坊的消息,但最终决定要先在大陆收集对圣经有需求的客户信息,便暂时先留在方便联络的阿贝克工作一段时间。
于是我和缪里、瓦登一帮、克里凡多等人,以一个有点奇妙的组合,启程前往乌邦。
克里凡多一伙全是地位高贵的贵族,但对徒步旅行却一句怨言也没有,睡大通铺也毫不在意,一点也没有贵族的样子。
即使向旅舍里其他商人解释说这伙人的首领克里凡多,是温菲尔王国拥有王位第二继承权的王族,他们也不会相信吧,感觉有点好笑。
就这样平安无事地抵达乌邦。到了要前往选帝侯宫廷时,他们才展现出了真正的实力。
洗清路上的尘埃,剃去胡须,穿上行李里的气派衣服时,不管怎么看都是王子殿下一行人。
举止也优雅至极,和缪里那种只跟海兰学了一点皮毛的举止截然不同。
克里凡多他们以堂堂正正的仪态谒见杜兰选帝侯,恭敬地献上了来自国王的亲笔信。
「他真的是王子殿下耶」
一连串的仪式结束后,回到宅邸的缪里有些不服地说。
亲笔信不仅仅是为了传达国王的想法,也是为了提高选帝侯的权威。
所以,克里凡多他们特地列队,奏响号角,威风凛凛地前往选帝侯的宅邸。并且在献上亲笔信后,还与选帝侯一起在庭院中散步,用葡萄酒和面包招待来前来围观的民众。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堂堂正正的王子殿下。
知道克里凡多他们有多粗野的缪里,大概觉得是受骗了吧。
不过,托此之福,对镇上的人们应该也有非常显著的效果。
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选帝侯应该是在外交上取得了重大成果,才会有这么出色的王子殿下专程前来拜访。人们从此会改变对选帝侯的看法,分散于乌邦各地的领主阶层对他的态度应该也会改变。
顺道一提,我也算参加这场仪式,但几乎跟摆设没什么两样。
「刮目相看了吗?」
「……看在蜂蜜的份上」
缪里抱着的是克里凡多带来的蜂蜜瓮。
从阿贝克到这里,她一直抱着不放,连睡觉都抱着。
克里凡多似乎也摸透了缪里的性格,哈哈大笑着粗鲁地想摸她的头,被她躲开了。
即使被冷淡对待也依然笑呵呵这点,或许跟海兰挺相似的。
克里凡多随手将腰间的宝剑摆在柜子上,即使缪里好奇地拿起来看也不以为意,动手把用蛋白定型的头发弄乱。
「好了,死板的工作就到这里吧?该不会还要去教会祷告个没完吧?」
用手指刮着宝剑上的宝石的缪里也转过视线。
「启程之前,或许会有祈祷旅途安全的祷告」
克里凡多笑了笑,将放在墙边的装饰用椅子拉了过来,一屁股坐了下去。
「大家都干劲十足啊,要去森林里讨伐坏人呢」
之前作为克里凡多的随从,穿着正装的人们,也完全从王国的使团,变回了克里凡多一伙。
「坏人……是不是还不知道呢」
「嗯?」
「是『绿头巾』啦!」
正用手推开突然插话且热情过头的缪里时,克里凡多摇着肩膀大笑起来。
「好怀念啊,小时候奶妈常念这个故事给我听」
「你知道啊?」
「当然。王国也经常有类似的故事」
缪里瞪圆眼睛。要是狼尾露在外面,一定会啪嗒啪嗒摇个不停吧。
「不过呢,其实义贼并不存在。只是领地管理者一时松懈,让坏人悄悄地住进去了而已」
克里凡多就像是缪里直接长大成人的样子,但身为拥有王位第二继承权的王族,知晓各种各样的现实。
坏心眼的王子对不满的缪里得意一笑。
「如果真的有义贼,那也只有我这一伙了」
克里凡多挺着胸膛,用拇指指着自己,缪里则是投去了这个年纪的少女特有的冷眼。
「海兰姐姐说,你玩的山贼游戏,给她添了很多麻烦」
平常都叫金毛,只有这时候才改称呼,正是缪里爱耍的小聪明的地方。
「那家伙太认真啦。而且多亏我这么显眼,让那些成天只想抓别人小辫子的麻烦鬼都没再去烦她了」
「……」
听说王族或上流贵族其实是相当阴险的。缪里应该不知道他们勾心斗角的实际情况,不过似乎多少也能想象得到。
不过,她故意看着我,还耸了耸肩,似乎是因为她动不动就挨骂,借他说的话有所暗示吧。
「嘛,反正这里的选帝候,应该也比较倾向我妹那边吧。既然我都来了,就要热闹热闹,教教他怎么当一个受人民爱戴的领主」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喜欢热闹的缪里已经在问「会有舞蹈吗?」。
「那么,在愉快的宴会前得先努力一下,什么时候出发?」
宝剑都随便丢在了一边,而这把粗犷的剑却还佩在腰间。
听了克里凡多的话后,想赶快外出冒险的缪里也朝我看来,微微收起下巴。
但狼少女像是临时想起什么一样。
「啊,先跟你说清楚哦」
「啊?」
「我才是大哥哥的护卫队长」
面对着主张地盘的缪里,温菲尔王国第二王位继承人,货真价实的王子殿下恭敬地把手放在膝盖上,恭敬地低下了头。
肌肉不是一天练成的,但权力就不同了。
克里凡多堂堂正正地呈交国王亲笔信的仪式,发挥了极大的效果。
得益于此,有许多敏锐察觉到风向变化的小贵族,和城里主要的商人们,都开始频繁来拜访选帝候。
这样的状况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选帝候的印象,使得越来越多的有力人士也不得不改变看法,从而形成了良性循环。
按照这个趋势,开通通向南方的道路的计划应该也能得到人民的积极接受。
选帝侯对人心的迅速回归十分感激,一见面直接就抓起了我的手,几乎都要亲下去了。
然而归根究底,这样的结果是杜兰选帝侯的不肯放弃与不屈斗志所换来的。他一直在探寻能守护家族的可能性,即使被人讥笑也未曾屈膝放弃。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选帝候微微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让我很惊讶。
克里凡多还像兄长一样敲了敲我的头。
有时候,谦虚和拒绝是一回事。
我也学到了,接受他人感谢的方式,也是件困难的事。
虽然经过这一幕,但为了以黎明枢机的身份招募盟友,我也尽可能出席选帝候与周边贵族的会面,让他们记住自己的长相。虽然不习惯的事做起来很累人,但我才在艾修塔特学到,如果没人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会有什么后果。
而且这种会谈本身,我在艾修塔特也经历过不少了。选帝候和克里凡多也就各种举止礼仪给予了细心的教导。经历了这么多场会面,多少也会变得有模有样吧,即使是我也不禁有了一些自信。
而在此期间,缪里在艾修塔特学到的是,这种会谈无聊透顶,作为替代,接下了成立圣经印刷工坊的工作。
虽然杜兰选帝侯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新工坊的建设,但这项艰巨的工作需要募集各个领域的工匠,而这些又顽固又难打交道,把公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工匠,说不定还会反抗上层的命令。
笼络这些工匠的工作,或许真的只有缪里做得来。
在众人各自尽职尽责期间,也在为寻找猎月熊的月亮作准备。从阿贝克以温菲尔王国的名义送来了粮食与各种装备,杜兰也请来问候的小领主们召集身手矫健的猎人与探矿师。
然后,他从书库的深处翻出了一张战时用的地图,上面详细记录了这片他因腿疾,而无缘踏上的广阔山岳地带。
阿玛蕾托所推测的月亮坠落地点,是地图上一个特别简略的区域,看来那里是个没什么利用价值,没有人的地方。
土地贫瘠,甚至有些老一辈的人称那是受了诅咒的土地。
那是个两边都是峭壁的山谷,继续往南会遇到一面巨大的断崖,山脉就此中断。
缪里听得十分专注,到最后尾巴都差点跑出来了。
「假如你们说的这些传说是真的,我想月亮应该就在这个地方」
选帝侯指着画在地图上的细线。
一条流经这片不毛之地的纤细河流的中间。
「这里是由两侧险峻的山脉夹成的山谷,中间有个小湖。然后从那里……」
选帝候边说边移动按住地图的手,连带着地图一起在长桌上滑动。
地图从边缘滑落,垂了下来。
地图折起的部分来到那条河川时,选帝候停下了手。
想象力丰富的缪里,不禁倒抽一口气。
「瀑布?!」
「正是。我继任时,曾进行过领地大巡察。那是种巩固家族权威的古老习俗,要踏遍每一片土地。我费尽周折去到那里,唯一一次见到过那片土地。那是个令人毛骨悚然……却又非常雄伟的地方」
夹在深谷之中的湖泊,以及向南奔腾的瀑布。
再加上猎月熊的传说,就算不是缪里都能想到。
「因为被月亮盖住,所以在山谷里形成了湖,然后又有了瀑布?」
「呵」
选帝侯开心地笑了。
「那么,选帝候的敌人在哪里呢?」
面对克里凡多随意的言辞,选帝侯依然面带笑容。
「严格来说,称他们是我的敌人也不太对。这片领土的所有权很模糊啊」
杜兰用手指将地图归回原位,凝视着地图。
「这座瀑布周围东西两侧都是悬崖,南北两侧不易往来。所以这片土地感觉上,比较像是南方的一部分」
「哦?但是,既然会说所有权模糊,表示所有权状之类的东西还是有留下来吧?」
克里凡多虽然看起来像是强盗,但实际上仍是王族,对土地问题似乎也知之甚详。
「正是。那已经是老掉牙的文件了,上面有初代领主的签名。虽然只是很久以前对土地的粗略划分,但文件上写着那一带属于杜兰家」
「可是,感觉并不像是自己的土地?」
一直在认真看着地图的缪里,似乎觉得克里凡多所说的话语有点微妙,好奇地抬起头来。
「一点没错。那座悬崖的另一边,感觉就像是别人的土地,令人怀疑初代领主是不是真的统治过那一带」
「嗯……这么说来……」
克里凡多摸了摸下巴,看向地图。
「也许在写那份文件的时候,还没有湖,往来相对比较容易。只是,这样就和天文学者小姐发现的传说里的时间对不上了。或者是说,杜兰家是在古代帝国瓦解后才开始统治这座山的?」
「正是。关于这点,我也问过那个天文学者了」
阿玛蕾托现在并不在这里,她在回到乌邦以后,或许是想向杜兰道歉,成天孜孜不倦地观测星星,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偶尔会在晚餐时,像是刚刚睡醒的她会露个脸,或者在清晨礼拜回来时会遇见她在睡前散步。
「不过领土宣言这种事,在边境地区其实都只是形式而已。而我个人希望那片土地保持着模糊不清的现状」
选帝侯在椅子上有些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假如要开辟道路,我比较希望那块地不属于我」
缪里不解地抬头,克里凡多则是窃笑起来。
「驱逐坏蛋,是土地统治者的责任」
「把工作推来推去?」
听到缪里的话,克里凡多耸了耸肩。
「所以领地的交界处,很容易成为不法地带。流浪的人也会盯上这样的地方,并躲在其中」
「反正那种地方也没人要,既然不构成威胁,我也没必要特地去讨伐他们。如果道路真的打通了,就该让管理着那条路另一边的土地的领主去讨伐」
「嘛,那边的事,等弄清楚住在森林里的人是什么身份后,再做决定也不迟。首先得先过去看看才行。毕竟这位小姐坚持他们叫『绿头巾』呢」
被克里凡多指着,缪里撅起了嘴。
杜兰选帝侯也摇肩而笑,说「我们这里叫他们『黑胡子的乌欧巴特』」,缪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接着选帝候的视线转向我说到。
「就我来说,假如森林里的人愿意归顺我,就没必要硬要去讨伐他们。不过,如果黎明枢机想拿乌邦这里作为据点,可能多少需要点觉悟」
「觉悟吗?」
杜兰拿出选帝侯的样子,靠在长椅椅背上。
他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
「有传闻说,森林里躲的是异端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