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合上,缪里就从正面抱住了我。
她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抓住我的衣服,甚至有些拧进了肉里,老实说,很痛。
不过只要想到缪里在胸中拼命压制着的狂暴的情感,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因为我是这位少女的哥哥。
「关于猎月熊的故事,是至今为止的见闻中,最能让我信服的一个」
不得不承认这点,不能对它视而不见。
缪里大概也明白,可是她还是低吼着,体温仿佛也升高了。
「而且我觉得,现在的世上的人们,似乎并没有对猎月熊抱有怨恨」
「所以你的动摇,根本就是搞错了方向」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相信什么本就是偶然般的选择,缪里对猎月熊抱有负面情绪,并不是她的错。
因此,我以用力的拥抱,代替言语。
像是要帮助她压抑住狂暴的情感。
缪里的身体还是个孩子,柔软的部分与突出的骨骼感觉像是被不协调地拼凑在一起。抱住她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今后,这副骨骼会逐渐覆上血肉,变得更加坚韧,获得足以与世间种种抗争的力量。
而且在力量方面,缪里也不仅仅是普通的少女。
「罗榭先生,究竟有多少是在说谎呢?」
说出口的不是安慰的话语,而是实际的问题。
似乎是吓了一跳,怀里的缪里耳朵都竖了起来。
「你是骑士吧。骑士的话,可没有时间哭哭啼啼的哦」
缪里一定能坚强地站起来,而相信这一点,就是对她的温柔与敬意。
当然也有一部分,我也希望她能从猎月熊的事情中走出来,和我一起面对眼前的问题。
「……坏心眼」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缪里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力地推开了我的胸口。
缪里本身就十分敏锐,作为猎人也接受了充分的训练。
对于我未能察觉的罗榭的欺骗,她应该能敏锐地察觉到。
即使因猎月熊的故事而有所动摇。
「……不太……算有」
「不太?」
再次询问时,缪里又一次抱了上来,脑袋几乎要埋进我的胸口。
大概是,完全察觉不到对方有丝毫的隐瞒吧。
考虑到对方是异端审问官,不可能完全没有说谎,但感觉也不是特意来欺骗我们的。
而且,还有那不时露出的,卑微的笑容。
我一边抱着缪里的背,一边仰望着天花板。
虽然感觉能隐约听到小老鼠们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但也没有做什么被看见就会尴尬的事情。
「假设我接受了他的提议」
「!」
缪里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但我仍勉强冷静地说「这只是假设」。
「那样一来,今后我做的许多事情,你都会觉得很虚伪吧」
毕竟一直以来我都在宣扬信仰的重要性,还一直扮演着好人的角色。
那怎么能就这样背叛同伴呢。
只需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为什么墙头草会变成贬义词。
「当然,就算你不再说猎月熊的坏话,我也不会觉得这是欺骗」
刚说完,她就毫不客气地掐了一下我的腰。
据说有些修行者会用荆棘鞭笞自己,差不多是一样的感觉。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所以,也说出了这样软弱的话。
缪里明显缩起了身子,急忙退开并抬头看着我。
「别担心。我没有哭哦」
刚刚流下激动的眼泪的缪里,突然眯起了眼睛,朝着我的脚踩了下来。
「我到底该……怎么办」
光是把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感觉轻松了很多。
能有愿意倾听自己的人存在,实在是件美好的事。
没有放开抱着缪里的手,就像陷入沉思时会在手中摆弄羽毛笔一样。
敏锐的缪里很快就发现了这点,不高兴地钻出了我的怀抱。
「大哥哥,是怎么想的呢?」
或许,她也从猎月熊的事情里跳了出来。
缪里重重地坐到床边,面对她略显烦躁的提问,我微微一笑。
「那当然是,想像你一直梦想中的勇者那样去做哦」
坚守信念,迎来圆满的结局。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比我优秀的人也不少,意志超乎寻常坚定的人也比比皆是。
帝国皇帝的傲慢,肯定比帝国的领土还要更甚。
要规劝他们的欲望,彻底匡正教会,实现神的调和。
除了缪里,还有谁会认为能办得到呢。
「既然想要那么做,那就去试试呗」
面对她这句冷淡的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因为我明白了缪里的意思。
假设真的那么做了。
那个时候,会有什么东西阻挡我们的路呢?
「首先,得先设法解决盖杰特先生他们的问题。虽然不能弃他们于不顾,但如果不那么做,就会失去选帝侯他们的信任。如果我执意要帮助他们,他们会觉得我是个不懂世事,会在政治上轻易做出错误决策的人」
「不懂世事这点倒是挺符合的呢」
瞪了缪里一眼,她才终于开心地笑了。
「然后,那只小麻雀说,要代替大哥哥去救爷爷他们」
虽然这是被叫作小猫咪的反击,但完全就是小孩子说的坏话。
「大哥哥不接受小麻雀的提议,是因为那样会背叛大家」
即使退一百步,我也还能告诉克里凡多这件事情,但面对海兰就完全开不了口。
在与教会开战还只是荒谬的空想时,海兰始终没有放弃,坚持自己的信念。我下定决心离开恩人的温泉旅馆,也是被海兰的信仰和人格所吸引。
然而,事到如今,怎么能开口要她放弃那个信念呢。
「可是,大哥哥」
「嗯」
坐在床边的缪里,看着这边。
「那家伙,知道我们所有的事情哦」
简短而平淡无调的语气,不是先前开玩笑般的口吻。
因为那是简单,深刻,不容置疑的事实。
「爹那边,有娘在应该很安全。但是」
「要是异端审问官出现在了温泉旅馆,光是这点就没办法继续留在纽希拉了」
而且就算不针对温泉旅馆,我在旅途中也认识了许多人。既然罗榭连我的过去都调查过了,那他应该很清楚有哪些重要到可以用来当作人质的人。
在这种局面下,我究竟能贯彻信念到什么地步,恐怕只有神才知道。
「那么,抓住那家伙呢?」
对比刚才胡闹的提议,是更犹豫的询问。
因为这个提问中夹杂着几分认真。尽管盖杰特的问题仍然存在,但只要除掉罗榭,至少能减少一个要解决的问题。
「……通常来说,就算把出现在某个村子里的异端审问官杀掉,也几乎解决不了问题」
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
「而且罗榭先生一定也考虑到了这点。他的变身速度……也有出于这种考量吧?」
缪里的表情就像是吃了苦涩的东西一样。
「那个变身,连我都吓了一跳。而且,想象过好几次呢,是要从背后拿剑砍他,还是用爪子牙齿去咬他什么的」
「做不到吗?」
缪里没有明确否定或肯定,不过她是个爱逞强的野丫头,所以答案应该是肯定。
「而且,如果是大哥哥这种程度的话,很容易就能抓到」
那道目光特别尖锐,因为我曾经被抓走过。
叹了口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在缪里身边坐下。
「拒绝罗榭先生的提议太过危险,而接受的话利益又十分丰厚。他会选择在我们面前表明身份,就是明白这一点。认为我们不可能拒绝」
而且罗榭的提议就像毒药一样能麻痹人心,因为仅仅只是接受叛徒的烙印,就能描绘出拯救了许多人的未来。
而幸运的是,能理解我痛苦的人,就在身旁。
这样的话……。
「大哥哥痛苦的话,我也会痛苦的哦」
她的话如同钉子般刺入。
看来她已经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我在想什么了。
「如果大哥哥只是想让我痛苦,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越来越像你娘了」
缪里露出了略微不悦的表情,大概是由于作为伟大存在的后代的反抗心理在作祟吧。
意思就是,我就是我。
不过,她别开视线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那个啊,大哥哥」
「……?」
缪里没有马上开口,像是自己也不明白喉咙深处卡着什么一样,只是试探性地张了张嘴。
「我不希望大哥哥被那家伙牵着鼻子走」
「……嗯」
「因为,那家伙真的很让人讨厌」
不知是否是因为想起了那些讽刺与挖苦,缪里露出牙齿低吼着。
不过,她缓缓平静了下来后,露出了贤狼之女的样子。
「但是,稍微隔了一会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呢」
「不对?」
反问时,缪里皱起眉头。或许是违和感在她心中仍未成形,或许仅仅是不愿意接受现实。
缪里用双手紧紧抓着床沿,耸着肩在思考着什么。
像是要从面包里找出混在里面的细小沙粒。
「果然,就是这样。我觉得不需要按照那家伙的话去做,因为根本没必要对那家伙言听计从吧」
注视着缪里,她没有看向我,仍在寻找着什么。
但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做无用的挣扎。
仔细想想,我们的一切都在罗榭的掌握之中。
大量能够作为人质的人都已经被他掌握。而且罗谢的提案,并非只会给我们带来不利。反而在某种意义上,带来了我们勉强期盼的结果。
盖杰特等人的处置自不必说,还能事先防止与教会的抗争演变成一场大型战争,而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情,所以才会考虑联手。
的确,罗榭威胁了我们,但从他的角度来看,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虽然有可能因为感情用事而拒绝他的提议,但与教会抗争的走向对世界来说至关重要。
完全依靠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良心来做出判断,太过危险了。
所以,罗榭才会做出威胁,要达成背叛的协定。
被迫走在别人铺好的路上,的确令人非常不适。但无可否认的是,如果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必须扭曲自己的信念,背叛许多人。
但是,真要说起来,损失也就只有这些而已。
只要这样,就能避免许多即将到来的悲剧。
应该回想下在大厅里颓然的杜兰。权力不是单纯的暴力,一旦开始运转就难以轻易停止。
我们试图从帝国这片乌云中召唤雷电,让那些不守规矩的圣职人员颤抖。
但是,在这片乌云的另一侧,还有名为领土欲的风暴正在肆虐。
一旦释放到世上,无论是人,还是非人之人,都会被迫卷入其中。
在与教会抗争的过程中,真的能顺利的将这片乌云封回原来的壶里吗?罗榭认为不可能,所以选择与黎明枢机暗中合作,试图控制这场战争,不让乌云过于迫近南方。
即使这样做,将会践踏许多人的纯真信仰。
不,如果罗榭真的如他所言继承了猎月熊的意志,那说不定他本来就没有信仰之心。
所以他的计划显得罪孽深重,但同时又像是正确的判断。
罗榭在展现了要夺走我们一切的觉悟时提出了这个计划,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诚意的表现吧。因为这个计划绝对不容许失败。至于自己被视作恶人这种事,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
而且,要是现在拒绝了罗榭的提议,恐怕就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极为讽刺的是,共谋背叛这种事,需要极大的信任。
一旦拒绝过一次,他就不会再相信我们了吧。
不仅如此,若是拒绝罗榭的提议,知道他秘密的人会有什么下场,自然是不言而喻。
我非常理解缪里为什么不愿按照罗榭的计划行事。
然而,为了更大的善,必须得有人承担苦果──。
「啊,我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是缪里那有些格格不入的轻快的声音。
从泥泞般的思考中抬起头,见到缪里正像只沉浸在玩泥巴游戏里的小狗,欢快地摇着大尾巴。
「那家伙,没有朋友」
「……………………你说什么?」
发出了愚钝的声音。
然而缪里看着我的眼神,却非常认真。
「大哥哥,想想看」
「想,想什么?」
「那家伙临别前放的话啊。现在佣兵王大叔不是派了传令兵,要去抓盖杰特爷爷的同伴吗?」
「呃,是,是啊」
「然后那家伙为了让大哥哥有时间考虑,是这么说的哦」
──我来拖住他们的脚步。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刚刚疑惑的瞬间,我自己也咬到了面包里的石子。
「啊,该不会……没有帮手?」
缪里得意地坏笑着。
「那家伙说不定在教会里真有很高的地位,但是他在那个教会里没有朋友」
「不对,但是,这……」
他是非人之人,何况,他是带着背叛的提议来的。
不能让周围的同僚知道……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一种深陷梦中却没发现自己在做梦的烦躁感觉。
而总是沉浸在梦中的缪里,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梦境。
「大哥哥,那家伙的威胁全都是假的啦。迦南小弟的文具盒上,也只闻得到他的味道。如果他真的掌握大权,而且认为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会连这种杂务都自己做吗?他说背后有很多同伴,随时都能伤害我们重视的人,这些全都是他的话术啦」
当缪里提议抓住罗榭时,我是怎么回答的?
异端审问官,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团体,因此抓住一个人也于事无补──。
「所以根本没必要听那家伙的话。要是看不惯他的做法,现在就在这里把他大卸八块,很可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结束这件事哦」
罗榭自己处理所有杂事。因为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计划,请求任何人的协助,只能自己独自执行。
这让我想起他不时露出的那副卑微笑容。
还有罗榭自己亲口说过的话。
「猎月熊,也是孤身一人」
缪里的狼耳和尾巴的毛微微竖起,哼了一声。
「所以那家伙承诺的舒适的未来也很可疑啊。就算让大哥哥背叛到最后一刻,到头来落得一场空的话也再正常不过了。那家伙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厉害,只是很会装模作样而已。但是那个提议本身不太像是假的,大概,呃……」
握拳托腮,低头沉思的样子,和过去在旅途中应对危机的罗伦斯一模一样。
「对!我想他是真的想和大哥哥合作,目的……应该、也是真的吧。不过,那家伙我一个人也办得到的样子,我觉得是骗人的。要是没有大哥哥的力量,根本连实现梦想地图都不可能嘛。所以──」
于是,缪里直视着我。
「他需要威胁大哥哥,逼大哥哥赶快下决定」
他做出威胁,不是因为他强大。
而是弱小。
「罗榭先生,其实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可怕?」
「对呀。他特地选择在夜里现身,恐怕也是为了装神弄鬼吧」
虽然觉得很意外,但也不是不可能。
氛围确实很重要。
当然,外表也是。
最近的我一直都深有体会。
「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吗……」
微风吹过,吹散了想象中的乌云。
重新在脑中描绘场面。
如果罗榭只是在孤军奋战,那么他的背后恐怕已经破绽百出。
就连猎月熊也会疲惫,需要睡觉,若这时没有可靠的同伴可以依赖,就会变得毫无防备。
「能够经历那些旅程,真是幸运」
不禁低语出声,缪里愣了一下。
「毕竟,我拥有了很多可以依靠的同伴」
缪里没有笑,只是开始啪嗒啪嗒地用力甩动着尾巴。
像是期待能分到点心的小狗。
「而你当然是最重要的一位」
缪里立刻头槌般猛扑上来抱住我,把我推倒在床上。
听着尾巴啪哒啪哒的甩动声,望着天花板继续思考。
随着脑海中罗榭的形象越来越小,事情的全貌逐渐清晰了起来。
也仿佛逐渐看见了,他试图隐藏在双翼下的东西。
「缪里,难道说,那」
「嗯?」
用鼻子贴着我胸口的缪里,只把眼睛转向我。
「引导盖杰特他们的雷曼修士,会不会,就是罗榭先生?」
「……」
缪里的嘴巴张得正好能塞进一根食指,然后立刻换上一幅坏坏的表情,看向别处。
「啊啊~……非常,有可能哦。很符合那家伙的小人模样嘛」
在这趟旅程中,她说话越发刻薄或许是为数不多的缺点之一,但现在还是先整理思绪要紧。
「阿玛蕾托小姐的说法让我一直在思考,盖杰特先生他们从遥远的地方追寻猎月熊的传说,最后来到那片土地,真的只是巧合吗?」
「那,早在爷爷他们第一次接受异端审问时,那家伙就参与其中了?」
猎月熊的传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们已经无从得知。
但从残存下来的故事,在知晓当时情况的人中,仅有罗榭对猎月熊抱有正面评价。而且,他还说猎月熊只是选错了手段。
在人类与精灵激烈相争的时代,说不定罗榭的想法和猎月熊一样。但无人愿意倾听,人类与精灵相争,精灵之间也在相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无谓地消耗下去。
这样思考下去,各种事情似乎都串联起来了。
找出了传承了猎月熊故事的一族,并引导他们到那片土地的理由。
以及,他要成为异端审问官的理由。
「因为他无法忘记猎月熊」
在异端审问官的立场上能帮助的,不只是非人之人。
在各地残存的异端传说,也是如此。
听到我的低语,缪里坐起身子,在床上盘腿而坐。
「迦南小弟不是说过,当时追捕爷爷他们的异端审问官们,可能手下留情了嘛」
「但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异端审问官的罗榭先生,为了把他们引到那片森林,而策划了整件事的话」
缪里耸了耸肩。
「好像很多事情都能说得通了」
「在几代前就背井离乡,迁居到远方的人们,靠着族中代代相传的传说成功回到故乡。而且据说,那里还有个对这个传说颇有兴趣的隐士,帮助无处可去的他们打理安排在森林中生活」
「如果这些全都是巧合的话,那我也可以成为大哥哥的新娘呢」
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也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
而且,假设是否成立本就是一场赌博,而赌博总是要权衡风险与收益。
那么假设成立时的收益,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这个假设成立,情况是不是将会有巨大的变化?」
缪里瞪圆了眼,随即得意地笑了。
「如果那家伙就是把爷爷他们引导到森林里的人,那无论如何都会保护爷爷他们吧」
缪里抱着胸,用尾巴拍着床。
「因为,那里不是有条隐秘的小溪吗?如果他真的是为了爷爷他们,花费了足以让果树长大的漫长时间,去打理森林,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抛弃他们才对啊」
「这样的话,背叛的提议……前提就改变了呢」
担心盖杰特他们安危的不只有我一个人。
既然罗榭应该也在意他们的安危,那么帮助盖杰特他们这个条件本身,就不具备任何作为条件的价值。
「倒不如说,反而会对大哥哥有利也说不定呢」
缪里的话,使我恍然大悟。
就是这样。
所以罗榭才需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强大而恐怖的存在。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
罗榭站着,带着扭曲的笑容,提出了谋求和平的合作。
但是其前提却充满着猜疑与威胁。
还无法将这些碎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总觉得还缺了一块时,缪里说到。
「不过,这个假设只有在那家伙是救了爷爷他们的人时才能成立吧?」
思绪被拉回,我看向缪里时,这个野丫头已经在忙着解开脖子上的麦袋。
「嘿咻」
「缪里?」
「我去确认最快吧?」
缪里毫无顾虑地笑着,故意把脸凑了过来,用鼻子用力地闻了几下。
无论外表如何掩饰,气味是藏不住的。
只要在盖杰特一族居住的森林里跑一跑,应该很快就能闻出他残留的气味。
「弄错了就弄错了,到时候再想别的方法就好了,实在不行的话就把那家伙大卸八块好啦」
缪里这种粗暴的乐观态度,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令人安心。
我是黎明枢机,但她可是太阳圣女呢。
「路我都知道,天亮之前肯定能回来」
对着正要从麦袋取出麦子的缪里,我说到。
「真的,能平安回来吗?」
她的手瞬间停住。
果然,缪里也没有说罗榭坏话的资格。
险些就要被牵着鼻子走了。
「如果我们的假设是正确的,那罗榭先生一定会出手阻挠」
罗榭的真实姿态,是体型比夏珑大上两圈还要多,明显不同寻常的猫头鹰。
鹰爪将从天而降,攻击只能在地面奔跑,没有翅膀的狼。
缪里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耸了耸她纤细的肩。
「那么那个时候,就证明了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呢」
「那你的安全呢?」
明明有四只耳朵,缪里却装作没听见。
「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受伤吗?」
缪里垂下肩膀,长叹了口气,然后瞪了过来。
「刚才不还是说我是骑士吗,只有这时候才拿我当女孩子吗?」
「男孩子也一样。要是你被抓去当人质,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得听」
「呃」
缪里睁大眼睛,露出了快要哭出的表情后,难为情地别开了脸。
在这种时候把毛茸茸的尾巴卷起来放到手边,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
「那,要怎么办?」
但变得能够反驳了,也是成长的证明吧。
是啊,到底该怎么办呢。
虽然有假设,但是没有办法证实。
森林是狼的地盘,但同时也是猫头鹰的狩猎场。
更何况夜晚,更是他们的专属舞台。
「我们能选的路本来也不多吧?要是拒绝那家伙的提议,不管怎样都会翻脸吧。不这么做的话,可能会波及到我们的朋友」
「但是……」
「那大哥哥,真的要接受那只猫头鹰的提议吗?我」
缪里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我,绝对不想看到大哥哥,每天都带着讨好的笑容生活的模样」
「……」
「所以,我要去确认一下。如果需要的话」
以牙还牙,彻底粉碎罗榭的图谋。
被泪水浸湿的眼睛,闪烁着赤红的光芒。
我几乎要因那双眼睛露出微笑,但笑容终究僵在了脸上。因为每当这种时候,那个会权衡利益的自己就会出现,令我无法忽视罗榭所描绘的利益。
罗榭的提议实在太过诱人。与教会的抗争不会演变成战争,即使无法实现所有目标,也能在取得部分成果后就此结束。
为此,难道自己不该挂上虚伪的笑容吗?
这样思考后,脸上最先浮现的是渗着懊悔的笑容。心想,要是罗榭没有用这种手段,而是用更温和的方式来谈判就好了。
能理解对方为何会使用威胁的手段。毕竟这是绝不能失败的计划,哪怕会因此被视为恶人,也要将我们拉入他的阵营吧。
然而,罗榭似乎很了解我。
结果,他没有选择信任我。
假如当时他是为了避免战火在世间蔓延,请求我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情况应该就会完全不同了。假如罗榭所言属实,即使不强迫我们背叛,我们也能共同携手避免惨剧发生。
既然我们已经信任了来自教会的迦南,那么即使是异端审问官也应该能够接纳。
海兰或许会面露难色,但克里凡多大概会觉得非常有趣吧。
并且,黎明枢机知道罗榭是猫头鹰的化身,自然有更容易接纳他的基础。
没错,就是这样。
我回想起先前的那种违和感。
现在,它终于成形,化为言语。
「罗榭先生,为什么要威胁我呢」
「咦?」
缪里茫然地看着我。
「我感觉,完全没有必要」
为何要刻意扮演恶人,逼我做出服从还是不服从的选择呢。
还是说,罗榭的话全都是谎言?
他想逼我背叛,将我变成傀儡,以便更顺利地推进与教会的战斗吗?
不,如果真的是这样,应该还有更好的方法才对。
直接出其不意地抓走重要的人当作人质就行了。
仔细思考下,罗榭的态度非常奇怪。
总感觉逻辑上说不通。
「缪里,你有发现什么吗?」
这么一问,缪里露出了一脸无趣的表情。
这多半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整理情绪所必须的吧。
她弓着背叹了一大口气,不情愿地说到。
「我,好像能理解了」
缪里没看向我,立起膝盖,双手环抱,下巴抵在膝盖上。
「假如,我是说假如哦,假如他的话都是真的」
缪里在接连说了几次假如之后,仿佛仍觉得不够般,猛地从床上站起。
「那家伙应该,已经没办法再相信任何人了」
将罗榭的身影,投射在缪里所站的位置。
尽管外表等一切都完全不同,但却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猎月熊不正是强行介入了纷争的中心,结果两边都把他当作敌人了吧?没人愿意听他的话,在两边的攻击下不得不反击。而那时,他甚至被迫伤害了自己想守护的对象,陷入了一连串的痛苦吧。如果猫头鹰一直在看着这些悲剧,那他一定会这样想的」
缪里悲伤的微笑,与罗榭惊人的相似。
但为什么缪里会与罗榭重叠呢?
刚这么思考着,立刻就明白了。
因为缪里一半是人,一半是狼。
假如缪里亲眼见到了猎月熊站在两个阵营之间,她一定会选择和猎月熊站在同一个位置。
「……不能相信任何一方」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同伴。
「那家伙大概,别说是教会,就连说着想要帮助他的我们,也没当成是同伴。我觉得他的行动,只是为了了结猎月熊的遗憾。因为」
缪里沉默,向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
「只有猎月熊,不会背叛呢」
那不知身在何方的过去的存在。
不,正因为不存在,反而才更值得信任吧。
神本身也正是如此。
「我稍微能理解他的这种想法,那家伙非要逼着大哥哥做出毫无余地的选择,甚至刻意要大哥哥去承担背叛的痛苦。那家伙啊……那家伙啊,或许是认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信任吧」
缪里纤细的手指绕上我的手指,指甲微微刺进皮肤。
「我有大哥哥,可是那家伙应该没有吧」
孤独。
当缪里看穿罗榭只是在虚张声势时,最先洞察到的就是这点。
说不定,缪里曾经就面临过类似的矛盾。
例如在纽希拉的山上玩耍时,村里的孩子们遭到了山中的野兽袭击,被迫抉择是否应该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去救他们。
即使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救下孩子,那些被救下来的孩子们也可能会把她当成恶魔附身者,因恐惧而告发她,一家人也得因此被迫离开纽希拉。
那么,要对一起玩的朋友见死不救吗?即使明明有能救下他们的利爪和牙齿?
对年幼的缪里而言,这个世界是一个不知道谁是朋友,应该信任谁的可怕地方吧。
但是,这里就有个自诩唠叨、不懂变通的哥哥。
而且顽固得无可救药,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坚称只有自己才是她的同伴。
「大哥哥,你不觉得我应该做你的新娘子吗?」
尽管微笑着,却依然带着些许责备的色彩。
看着交缠的手指,然后看着缪里说到。
「即使是坚定的信任,也是有很多种形式的哦」
缪里眯起双眼,嘴角弯成了笑的形状。
但那牙齿清晰可见,显得格外可怕。
现在还好,等她长大了以后会有多可怕呢。
真的很希望她能早点嫁人,说不定是本能告诉我,自己总有一天会无法反抗。
「那家伙啊,就是没办法坦率地提出合作啦。至于只有大哥哥和我才知道的秘密这一点,如果那家伙是孤身一人的话,原因应该也能明白吧?」
「……因为我们有很多同伴,而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能立刻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缪里耸了耸肩。
「变成那种闹别扭的孩子,根本听不进我们的话啦」
在纽希拉的山上当过孩子王的缪里,说的话很有分量。至少,比起小时候在村子里没朋友的我,她应该更懂这种事。
「他相信的,就只有伤害与被伤害的关系」
「在出鞘的利刃面前,人不得不坦诚相待」据说是某位知名武者的名言。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思考。
罗榭所说的目的,肯定是真的。
与教会的抗争愈演愈烈,大公会议乱成一团,双方的阵营非常有可能发展到不得不拿起武器的地步。
就连对政治一窍不通的我也明白,在那时敌方的阵营中有能对话的人,意义有多么重大。
而这,算是背叛吗?
当信仰的对错被抛诸脑后,沦为纯粹的意气、面子、和欲望之争时,为了平息战火与敌人联手,是否算违背了神的教诲?
圣经上不是也说,要爱邻舍如己吗?
「只能抓住他的脖子啦」
然而,这就是缪里的结论。我自己也觉得,罗榭是无法被说服的。
虽然语言有时很强大,但下定决心的人就像山一样。
能撼动山的不是语言,只能是压倒性的力量。
「再说了,不管他能飞得多高,攻击的时候还是得降下来才行。到时候,我可就占上风了!」
所以缪里是想说就算当诱饵也无所谓吧,但总觉得这个理由有点不对,再说缪里在变成狼之前,更是缪里自己。
「作为哥哥,我不能允许这种事」
我用自己的手,更用力地握紧了缪里本就握着麦袋的手。
「我可是受你父母之托,要照顾你的」
明明喜欢扮演被囚禁的公主之类的角色,却在被当做女孩子对待时就会很不服气。
这是个狡猾的少女,但她的无拘无束带来的光明也在某些方面帮助了我。
没错,缪里总是很狡猾。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狡猾,她总是能达成目的。
既然如此,我也应该变得狡猾一点。
我想要罗榭谈到的利益。
但是,不想承受任何损失。
我想救盖杰特他们,同时不想失去巴尔林德他们的信任。
而且,我不想让缪里遭遇太多的危险。
这样的事情,真的能做到吗?
「……」
将所有的事情全部丢进锅里,用猛火反复熬煮。
所有的事情都融为一体,混在一起,最终留下了一丝碎片。
感觉有可能。
因为。
「罗榭先生是孤身一人,而我们这边有同伴」
缪里眯起眼,一幅怀疑的样子,但耳朵和尾巴尖期待地翘了起来。
「首先,你不需要去确认有关雷曼修士的事」
「那,谁去?」
「不是有很多人可以去吗?」
我说出人选时,缪里不满地哼了一声。
「而且,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去叫人过来」
「叫谁?为了什么?」
「为了抓住罗榭先生,需要找来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
现在看来,和罗榭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但如果是被抓住了脖子,手被绑在背后,情况就不同了。
缪里露出了一脸不情愿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被觉得没人帮忙就办不到,还是想起自己以前不听话时被抓起来狠狠教训的事。
「……那我的爪子和牙齿不行吗?」
「就算是伊蕾妮雅小姐也一样。如果我们不准备翅膀,不利的局面不会有任何改变」
一想到该找谁来,缪里就缩起脖子。
「虽然不太愿意……不过好吧」
缪里看向我,眯起了眼睛。
「比起那样,我更喜欢向前看的大哥哥,不想看到大哥哥被那种家伙牵着鼻子走嘛」
绝不能任凭罗榭摆布。
「愿意帮我反击吗?」
「当然啦。所以,作战计划是?」
在对眼睛发亮的缪里说明之前,我先对着上方说到。
「各位也下来吧」
他们犹豫了好一段时间才现身,或许是在害怕,面对黑夜的猫头鹰,不知道会被要求做些什么吧。
不过,我本来就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那么,我就开始说明了」
罗榭一直以来或许都在谋划策略,瞄准着最佳时机。
但是,他自己也亲口说过。
一个人能做的事是有限的。
而我们,要彻底利用这个优势。
和瓦登商量时,他对于要和猫头鹰这种对老鼠化身而言无异于是灾厄的异端审问官罗榭扯上关系这种事,起初显得非常厌恶。
不过,他能理解不会任罗榭摆布的根本原因。
毕竟瓦登他们,是为了追求自由而航向大海的骄傲的老鼠。
「好吧,让那只猫头鹰见识一下吧。不过真的来得及吗?」
他的视线转向了缪里。
「当然来得及啊。虽然很不高兴又要丢下大哥哥一个人」
「两天,不,要三天吗?」
缪里只是缩了缩脖子。从她说话的样子来看,就是需要三天时间。
如果只是去阿贝克找伊蕾妮雅,背着她赶回来的话,说不定明天傍晚就能回来。可是伊蕾妮雅的真实形态太过显眼,一旦让罗榭逃到天上就抓不到了。
想要稳稳地抓到罗榭的脖子,就必须请来同样的天空霸主。
「明明我一个人就能抓住的……」
缪里低声抱怨着,但我们不知道罗榭到底看得有多远。
而且,他一定会考虑到我们可能会用强硬手段进行反击,最警惕的事应该就是被缪里抓住吧。
要是让他逃到天空,我们就得时刻警惕着他的偷袭。
所以为了避免罗榭逃跑,必须将他钉在这片地区,同时要抓住他。
「嘛,拖时间的事就交给我吧。虽然讨厌森林,但也不是完全不了解」
看起来特别逞强,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毕竟要让老鼠去对抗森林里的猫头鹰。
对他的勇气不胜感激。
「那么,首先第一阶段的作战,就看大哥哥了?」
「好」
罗榭虽然很难缠,但他的弱点是完全没有协助者的踪迹。
尽管这可能是陷阱,可即便瓦登的同伴遍布全城,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无论是非人之人,还是那些目光可疑进行监视的异端审问官,恐怕真的只有罗榭一个。
而且,如果是身为人类的异端审问官,我们也有许多方法能保护自己。
那在这种情况下,就有办法能反将罗榭一军。
为了这个作战计划,首先拜访了克里凡多。
在隐瞒了罗榭是猫头鹰化身的事实的同时,其他事情几乎全盘告知。
如果能相信他的说法,那么他提出的背叛就有极为重大的价值。但是这份背叛,对于那些对这场战斗产生了共鸣的人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而且也提到了我们的假设,怀疑他就是引导盖杰特他们来到这片土地,并安排他们在这里生活的人。
克里凡多没有表示赞成或者反对,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
「你打算怎么做?」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无法容忍背叛,而且这样下去,就等于是屈服于他的威胁。而为了反击,我想要借助巴尔林德大人或齐亚德大人的力量」
似乎是预料到了会是个粗暴的计划,克里凡多甚至露出了一丝赞赏的表情。
「不过,我想应该会和克里凡多先生所期待的有些不太一样」
「让看看你的手段吧。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希望派遣那二位带来的士兵前往弗尔南村。该怎么做才比较好?」
我们之前就是想避免这种事,但同样的事情只要换个做法,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当我说明派兵的理由后,克里凡多有些赞赏地低声感叹。
摸了摸下巴后,说到。
「那样的话,还是跟巴尔林德说比较合适」
我点了点头,正要说「那么」时,又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辞。
「不好意思,能请你一同前往吗?」
有着大哥一样气质的克里凡多格外兴奋,挺着胸膛说「那当然」
不过,他接着又说到。
「小姐呢?」
他略显担心的样子,也许是以为缪里亲眼目睹了杜兰对盖杰特下毒的事实后,情绪非常低落吧。
为了让他放心,我这样说到。
「这次的反击不能只靠我一个人完成,所以我让她去阿贝克,找所有能帮忙的人过来」
克里凡多将目光投向走廊深处,然后投来了略带责备的眼神。
「你让这样的小孩子去夜晚的森林?」
「她是那种就算被再三叮嘱要在天黑前从山里回来,也非要等到闻到了晚餐的香味后才肯回家的孩子呢」
对于生活在草原之国的人来说,夜晚的森林恐怕就是恐怖的代名词,但对于山里长大的孩子而言,森林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而且瓦登先生的同伴也会陪她随行。虽然道路崎岖,但联络的速度绝对比马快得多」
「……」
克里凡多面色担忧,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连比自己都还要担心她的亲人都这么说的话,那应该就没问题的吧。
「嘛,我的同伴们在守夜的时候都会怕,都不敢一个人去厕所」
在大厅前守夜的一人似乎是听见了克里凡多的话,像是在抗议一样将代替长枪的长棍上下挥动。
被苦笑着的克里凡多催促着,一起走出宅邸时,在微寒中不禁打了个哆嗦。
夜空中万里无云,是蓝色与黑色的世界。
「什么人?」
来到位于广大领地一角的宅邸后,在火把下站岗的卫兵质问到。
「是我啦。克里凡多王子,还有黎明枢机」
「唔……这,这么晚来访,我们并没有接到通知」
「当然,因为根本没通知嘛。巴尔林德选帝候反正也还没睡吧?」
「……」
卫兵支支吾吾,说了一声「请稍等一下」就消失在了宅邸里。
「听说那家伙这几天每到半夜就会因痛风发作哀嚎。我们宫廷里也有几个痛风的家伙,听说一到晚上就不知为何会特别难受」
「即使在纽希拉,我也见过许多遭受折磨的人」
「据说会痛到让人想向神祈祷,真是可怕啊」
「只要平时就祈祷和节制的话,应该就不会变成这样的啊……」
「真苛刻」
和克里凡多这样聊着时,刚才的卫兵回来了。
「选帝候同意会见你们」
克里凡多耸了耸肩,走进了宅邸,我也跟了上去。
睡眼惺忪的男仆提着烛台给我们带路。
踏着嘎吱作响的地板沿着走廊前进,男仆敲了敲一个房间的门。
门后传来了含糊不清的声音,男仆恭敬地打开了门,穿过门后,巴尔林德就躺在床上,肚子上还摆着一本厚厚的圣经。
「是黎明枢机和……王国的小子啊……唔」
「巴尔林德大人,请就这样躺着吧」
听到我的话,正勉强起身的巴尔林德试图放松下来,但光是这样都痛得厉害。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巴尔林德闭上双眼,呼哧呼哧地反复短促喘息。
肚子上的圣经,应该不是因为我们的来访才匆匆摆上去的。
巴尔林德是个俗人,但也因此让他全力倾注在可能让他得救的信仰上。
如同伊弗是真的想赚钱,巴尔林德的信仰大概也是货真价实的。
「是关于盖杰特先生他们的事」
虚弱的呼吸戛然而止,巴尔林德转过头看向了我。
「……杜兰失败了吗」
「虽然被下了毒,但是感谢神的庇佑」
举起手,展示戴在手指上的银戒指。
也没说是因为戒指才识破了毒药,所以也不算说谎。
「佣兵王只是空有其名吗,真是个蠢货……」
「如果是巴尔林德选帝候,会使用什么手段?」
对于克里凡多这带刺的问题,躺在床上的巴尔林德回答到。
「如果要确保万无一失的话,就应该瞄准厕所。只有这种时候护卫会离开,而且毫无防备」
克里凡多扬起了一侧的嘴角。
像是在笑,也像是对此感到无奈。
「那么,你是来说教的?」
仿佛是深陷及腰泥潭一路跋涉而来的选帝候,看向了我。
「不,是有事商量」
「商量?」
「假如有人把盖杰特他们打成异端,您会怎么想呢?」
「……什么?」
「假如有人给他们灌输了带有异端倾向的思想,而我们能亲手抓住那个人,您意下如何?」
「……」
巴尔林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也许是因为他在忙着思考,难以察觉他的情绪。
「弗尔南村,他们是如此自称的。据说那里有一位修道士,和他们有着相同的传承,还传授给他们在森林中生活的智慧。我打算抓住那个人,然后交给教会。教会应该会对这份『礼物』感到惊讶,但应该很快就会看到这其中的利益所在」
「……的确,面子上好看啊」
原来如此,按巴尔林德的词汇来形容,就是面子上好看。
「我们并没有轻视教会的权威,而这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应该算是对教会的让步。处于不利立场的教会,应该会想大肆宣传这件事。不过」
「不过,连傻子都知道,不可能只是出于善意才这么做,所以一定会要求回报」
「是的。以保全他们体面作为交换条件与他们交涉,把盖杰特先生他们视作可怜的受害者」
「嗯」
贪婪而理性的巴尔林德,立刻就领会了我的意图。
对于巴尔林德他们来说,只要盖杰特他们不成为政治或信仰问题的根源,对他们的处置应该就无关紧要了。
巴尔林德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再次转动了他的粗脖子。
「但是,他真是这么重要的人物吗?这种事情,如果交出的是小人物只会适得其反」
「那个修道士,可能是现任的异端审问官」
「……」
惊吓似乎是止嗝的好办法。
痛风的疼痛,或许也能因惊讶而被抹去。
「这还真是个相当了不得的故事」
「但是,您应该也能隐约猜到吧?」
「……」
被罗榭诱导,认为异端审问官都是策划周密,阴险狡诈,如同大蜘蛛般在各处布下了天罗地网的家伙。
想必对世事里外都极为了解的巴尔林德,当然也会这样去想象。
「那些家伙,是在世界各地,亲手种下了生计的种子吗?」
这就是巴尔林德的世界观。
为了打倒各种政敌,应该会经常使用类似的手段吧。
「话虽如此,对方肯定也在警惕着,我不认为能轻易抓到他。不过,这种情况本身反而能证明我的假设」
「如果真的有异端审问官藏在那里,那他就根本不可能落入我们手中。那个所谓的修道士,应该会突然消失吧」
这就是不需要让缪里去确认的理由。
假如真的有雷曼修士这号人物,那么现在应该会担忧聚落所面临的危机,引导众人,或是向神祈祷。
然而,如果雷曼修士就是罗榭,那无论如何掩饰也会有个限度。
特别是,当士兵来抓人,还说要将他们交给教会之类的情况。
「断尾求生的可能性呢?亲手制造了异端的异端审问官大人成功逃脱,而剩下的人大概就会沦为被猎杀的猎物吧」
巴尔林德用「要是事情变成那样,你这小毛头又要惹麻烦了吧」的眼神看向我。
「如果变成那样的话,后续会有我们的同伴来处理」
「同伴?」
「因为有能直接阅览教廷内部文件的人,理应能找到异端审问官阴谋的证据。同时,应该也能找出盖杰特先生他们无罪的证据」
「嚯」
巴尔林德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硕大的身体跟着摇晃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还在想着他的痛风是不是没事了,正抱胸思考的巴尔林德突然转向了我。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目前只有您一个人」
巴尔林德露出了一幅像是掌管着偏僻酒馆的老爹般的笑容。
「嘿嘿……做的真不错。要是先跟齐亚德那家伙说,事情就麻烦了」
「因为现在这里最有权威的人就是您」
巴尔林德盯着我,挖苦般笑道。
「虽然还是个小毛头,不过倒是很不错。尽情地为我们挥舞旗帜吧」
没有了当初在宅邸迎接我时那种刻意的亲切。
但是现在这副模样反而让我更有好感。
「如果你只是毫无策略地来哀求我救救糟老头子那帮人,我早就把你赶出去了。但我喜欢会动脑思考的人」
巴尔林德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床头的水壶,直接对着就喝了起来。
隐隐飘来了葡萄酒的香味。
「黎明枢机,这次是你欠我的」
「是」
巴尔林德即使硬撑着身体不适,也要急匆匆地赶到乌邦。多半是着眼于与教会的战斗,以及对自身利益的考量,但有个棘手的敌人也来了。
那就是戈布雷亚选帝侯的特使,齐亚德。
他们绝不是关系良好的伙伴,只是在联手对付杜兰而已。所以只要有机会可以抢在对方之前,就绝对不会放过。
至少,如果是我所认识的像巴尔林德那样的女商人,一定会这么做。
「好吧,我支持你的计划。我会派兵,齐亚德那边我会亲自跟他说。要是让他多嘴就很麻烦了」
大概只是想强调只有自己与黎明枢机交好吧,但当然我也打算和齐亚德保持友好,要是事后与他闹得不愉快就麻烦了。
尽管巴尔林德已经警告了我,但是他没阻止克里凡多去联络齐亚德,所以并不算违背了约定。
「很好,很好,看来我似乎也时来运转了。明天就出发?」
「好的,麻烦您了」
「呵呵,呵呵,要是能给异端审问官一点颜色瞧瞧,那一定会很有趣的」
离开似乎已经全然忘记脚痛的巴尔林德的房间,走出宅邸后,才终于觉得能顺畅呼吸了。
「进展很顺利嘛」
「托你的福」
克里凡多耸了耸肩。
第一阶段进行的很顺利。
罗榭究竟会如何应对呢。
抬头仰望夜空,一心祈祷着一切顺利。
第二天,巴尔林德满面春风,已让部下整装列队待命。
似乎是多少有点摩擦,齐亚德在强忍不快,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过那看起来也只是在演戏而已。
克里凡多事前已经与他打过招呼,所以应该不至于措手不及。
「那么克里凡多先生,盖杰特先生就麻烦你了」
「好,你自己才要更多加注意」
一想到又要走那段路,心情沉重地苦笑着重新背好行李。毕竟是自己找巴尔林德提议出兵的,所以不得不随行,而且如果要让罗榭继续留在这里,就没有比自己更好的诱饵。
另一方面,杜兰则是对昨晚的对话佯装不知,彻底扮演着气度不凡的领主角色。
来自教会的圣职人员为士兵们祈求神的庇佑,随后便启程了。
一步一步地在艰难的道路上费力前行。
要说有什么幸运的事,那就是走在路上的是士兵,速度要比当地的猎人慢吧。
似乎是由于已经往返过一次,腿脚都已经适应了,并没有担心中的那样累。
寂寞的是,平时总是在吵闹的少女不在身边。
取而代之的是,在抵达营地后,大概是因为黎明枢机的身份而被敬而远之,我的床铺也被安排到了角落里。多亏于此,反而有机会和旅伴说上几句话。
『要这样持续几天啊?』
「以这个速度,七天,不,应该是八天吧。但愿不会下雨」
满脸厌烦的瓦登接过奶酪碎块,啃了起来。
「不过你这次还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啊」
『因为对手是猫头鹰』
抓到他的狐狸尾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还是一个会在天上飞的对手。
不把他彻底逼进死路,就难以得手。
『希望他会顺利上钩……啊』
瓦登叼着奶酪,钻进布袋里。
不久,简易的帐篷被掀开,两名队长出现。他们的衣服上分别绣有戈布雷亚选帝侯和巴尔林德选帝侯的纹章。
像是他们的主人指示他们来讨好黎明枢机一样,手上还拿着酒。
「枢机阁下,来一杯如何?」
「好,请」
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
在分不清是在招待还是被招待的时光中,第一天结束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不过从第三天中午时分开始,瓦登就时不时从布袋里探出头来窥探四周,夜里还能听见独特的咕咕叫声。
我可没天真到会以为那只是对一切毫不知情的路过的猫头鹰。
『我可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哦』
布袋里传来了瓦登的声音,我在心里对他表示歉意。
这种时候总是跟在我身边的缪里,却不在身边。
她去呼叫帮手了,现在应该正在全速赶路。
我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就是为了将罗榭吸引过来,让缪里能平安脱身。
罗榭只有一副身体,无法同时追踪两个目标。
而且他应该会顾虑,万一他一直追着全速奔跑的缪里,最后发现是个陷阱。
于是,他应该会选择留在乌邦,以掌握准确的情况。
所以,我才会和瓦登一起参加这次行军。
问题在于,援军能否及时赶到。
以缪里的脚程,应该昨晚就已经抵达并穿过阿贝克了。而距离抵达目的地,据说还要两个晚上。
就算身为狼的缪里速度再快,也会有疲惫的时候。
尤其是刚离开乌邦时,她为了甩开可能伺机追来的的罗榭,肯定会全速奔跑。
只能祈祷她别太勉强,但一定要赶上。
「好,今天就在这里扎营」
到了第五天的傍晚,我们在山谷中一片特别深的森林里扎营。
对于就算是把行军当作家常便饭的士兵而言,遇到这种山路也不例外,到了第五天,每个人都筋疲力尽。
距离那座湖,大概还有两天路程。
罗榭如果要行动的话,差不多就是现在。
『小心点哦』
从布袋里传出了声音。
越接近那座湖,道路会变得更加艰险,能扎营的地方就更加有限。
在狭窄的地方大家应该会挤在一起扎营,而一旦到了湖边,则会增加猎人和探矿师等不必要的目击者。
我尽可能地靠在大树边,警惕着偷袭。
尽管想着如果其他士兵在附近的话,他会比较忌惮他们的视线,但这天我还是被支到了稍远的地方。
大概是怕因疲惫而喝醉酒的士兵惹出麻烦吧。
就在一边想着「要是迦南在的话就好了」,一边打算用溪水浸湿布擦擦脸,就在把手伸向布袋时。
『快跑』
在我思考之前,就已经跑起来了。
跳过树根,拨开蕨叶后回头看去,那两个队长带着士兵,掀开帐篷闯入了睡觉的地方。
『往右边去』
多亏了瓦登坐在了我的头上,抓着我的头发左右拉扯,让身体比脑袋先动起来。
背后传来了大喊声。
他们似乎开始搜山了。
『竟然会是这个选项』
高大的针叶林遮蔽了阳光,脚下草木稀疏,跑起来很轻松。
虽然也等同于很容易被追上,不过对这么笨拙的自己来说,如果不至少保持着不摔倒的程度,根本就无法逃脱。
「巴尔林德大人他们……大概是被灌输了什么吧」
我一直在思考,罗榭会用什么手段。
假如罗榭和雷曼修士就是同一人,那盖杰特他们的事情就无法当作筹码了。反而是身为异端审问官的罗榭,会因此被抓住把柄。
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做出对策,但是能用的选项并不多。
是傻傻地直接对我发动袭击?还是去追上缪里,抓她当作人质?又或是闯进乌邦的宅邸,强行带走盖杰特?
在我能考虑到的所有选项中,也包含了怂恿巴尔林德他们背叛。
他们来到乌邦,本就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各自领地的利益。
罗榭很可能会说「我们三个联手把黎明枢机当作傀儡来操控,才是上上之策」之类的话。
「想办法,能逃得掉,吗?」
在持续奔跑的过程中,早已分不清方向了。
而且,四周也即将完全被夜色吞没。
只有自己的喘息声在回响。
狩猎时虽然也多次在森林里过夜,但那时缪里都在我身边。
一边跑一边苦笑,回想起的都是缪里的事。
『再跑一段。前面有条小溪』
现在取而代之的,是头上的小小船长。
摸索着前行,来到一片稍微开阔的地方。天空染成了紫色,与针叶林的黑色轮廓形成了奇妙的对比。盖杰特他们,也曾在这种森林里生活吗。
这么想着,小心翼翼地走下小溪,将手浸进冰凉的水里。
『别喝啊。这个水量的话,要是有鹿在水边拉了屎的话,你的肚子马上就要遭殃』
「嘶……」
只洗了洗手和脸。
『要长期耗下去的话,食物我还能想想办法,水才是问题,只能收集晨露了吧』
大概不会这么刚好能下场雨。
「罗榭先生呢?」
『目前没那家伙的痕迹,但是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找棵大树吧,运气好还能找到树洞躲进去』
「希望没有熊在里面睡觉」
『是啊』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大概早就撑不住了。
幸好有人能陪着说话,真是帮了大忙。
虽然从开阔的地方返回森林里有点恐怖,但我还是屏住呼吸,再次走进黑暗中。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类似鹿鸣般的声音。
『是哨声』
「就在附近吗?」
『不……不过,他们在搜索南边。我们往北走。不是那边,这边』
被他拉着头发走向那边。
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多少也能在黑暗中看清树木的轮廓。
继续摸索着前进,但回头一看,就发现有东西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那些家伙,有带狗或者什么别的吗?』
「没有……说不定,是有当地的猎人混在了士兵里面」
『可恶。我们要被追上了。而且……』
瓦登一边说着,一边往后拉我的头发。
是停下的信号。
然后我发现。
脚下是悬崖。
『那帮家伙早就摸清了地形。不管往哪里逃最后都会是这种局面吧』
我几乎是手无寸铁,只有在腰间插了把短剑。
考虑到黎明枢机的利用价值,他们应该会活捉我。只要拿短剑抵住脖子,把自己当作人质,或许能争取到一点时间。
缪里离开乌邦,抵达目的地单程需要三天。
现在是第五天的晚上。
应该,还不至于束手无策才对。
「在救援到来前,只能硬撑下去了」
『嗯,也只能这样了』
树林另一边闪烁的东西逐渐清晰,是火把的光亮。
沿着悬崖走了一会,终于找到了一棵大树的根部,于是就坐了下来。
要是跌倒受伤,就算原本能支撑下去的也会撑不下去。
『你很镇定嘛』
从头上爬下来,坐到我膝盖上的瓦登,看着我说到。
「我已经遭遇过不少危险的事情了」
『记得你是跳进过冰海里的吧?』
「准确来说是从船上掉下去的……还有,我也曾被关在熊熊燃烧的房间里呢」
『什么?』
我向瓦登一点一点地讲述了过去的故事,瓦登时而佩服,时而错愕无语,时而骂我笨。而作为交换,我也听他讲了许多海上的冒险故事。
其中最吓人的是狼,鹫和羊一起上了他们的船的时候。刚说到这里,追兵似乎注意到了我。
隐约察觉到他们在远处散开,慢慢形成包围,步步逼近。
看起来与其说火把是用来照明的,不如说更像是记号,一直停在很远的地方没有动过。
不久后,士兵们从黑暗中现身。
「是选帝侯他们在幕后指使吗?」
他们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相反的,他们从腰间拔出了剑。
『喂』
躲在我背后的瓦登,紧张地小声说到。
应该只是威胁。
如果想要杀我的话,应该早就用弓箭了。
理智在拼命地解释着,但心跳仍然越来越快。
他们的眼神,并不是看人的眼神。
而是森林里见到猎物的眼神。
「上」
随着静静的命令传来,士兵们举起剑冲了过来。
为什么?即使想要杀我,这种做法也太奇怪了。
为什么不使用弓箭,也不把我推下悬崖,而是要用剑?
在近乎凝固的时间中,我突然明白了。
殉教。
他们打算做成让黎明枢机直接死于与异教徒的战斗,或是受到类似的重伤。
将遍体鳞伤的躯体运回,为奄奄一息的我施行终傅圣事。
然后,手握圣经哭号的巴尔林德,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并向众人宣告。
黎明枢机嘱咐,将一切都托付给三位选帝侯。
钟声响起,重燃与教会战斗的决心──。
「剧本是这样写的吗?」
并不是因为放弃了抵抗才这么喃喃自语。
而是察觉到了从黑暗的森林里现身的银色之风。
就在四个男人正要挥剑砍下的瞬间,一匹狼悄无声息地穿过森林,从正侧面横扫击倒了他们,他们身体弯折倒在地上。
「缪里!」
我算过了。
缪里从乌邦出发,抵达目的地单程需要三天。
现在是第五天的晚上。
不是不可能赶上。
没错,不是不可能。
真正无法应对的,是那只可能从空中发动偷袭的猫头鹰。
『枢机阁下』
耳边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声音,回头一看,一只大猫头鹰近在眼前。
他一直在等着缪里贸然现身,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想要抢先罗榭一步,最需要提防的,就是他直接对黎明枢机下手。黎明枢机是个正直到近乎愚直的人,大概会为了理想而拒绝背叛,但他周围的同伴就不一样了。
只要抓到黎明枢机作为人质,他们应该就会接受现实的交易。这是人数处于劣势的罗榭能够取得优势的唯一办法。
而罗榭想要抓住黎明枢机的话,最大的阻碍就是缪里这头狼。
缪里曾说过,猫头鹰虽然有能飞行的压倒性优势,但要抓猎物的时候还是得降落到地面。
事实上,在抓到猎物并准备下一步行动时,一定会毫无防备。而试图抓住黎明枢机的那一刻,就是罗榭面对缪里他们时的最大破绽。
因此罗榭利用了巴尔林德他们,说什么让黎明枢机殉教以后,他的权威可以由三名选帝侯共享,这样更好之类的。
如此一来,当黎明枢机真的遇上危险时,那个应该潜伏在附近的守护者,也不得不现身。
如果说公平在比赛中至关重要,那么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因为对彼此而言,最大的机会,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
于是,我们前往拜访了巴尔林德,传达了我们的计划,设下了黎明枢机亲自去走山路这种显而易见的陷阱。瓦登在指示逃跑路线的过程中,还故意骂骂咧咧,暴露行踪。甚至最后还走到了开阔的溪谷,都是为了让他更容易下手。
这是一场谁先忍不住就会输掉的比赛。
狩猎成功的瞬间,就是最危险的时刻。
「罗榭──」
话都还没说完。
缪里扑向男人们,她的前爪都还没有按照世间法则落地。
就在这一瞬间,自己就被一只大爪抓起,霎时间远离了地面。
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飞。
视野猛烈切换,森林转眼间就出现在下方。
无论是漆黑大海的海浪底下,还是在熊熊燃烧的房间的地板下,我都体验过了。
现在必须再加上一条。
在夜幕渐浓,天色深沉时,在广阔的蓝天中飞行。
『哈哈,哈哈哈!到底是我棋高一着啊!』
在巨大翅膀的振翅声中,夹杂着罗榭的声音。
『竟然离得这么近……要是在溪谷动手的话,那就很危险了』
语速很快,显然罗榭也十分兴奋。
罗榭仿佛胜券在握,格外猛烈地拍打着翅膀。
『我要带你回到教廷。放心,我不会杀你。只要你肯呻吟几声,那帮人自然就会听我说话』
利用巴尔林德他们的士兵引出了缪里的埋伏,把握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毫发无伤地夺取了黎明枢机。
会兴奋得语速飞快,还刻意说着带刺的话,也是难免的事。
但是,他本应该要注意到。
这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居然没有丝毫的慌乱。
「单程需要三天」
『嗯?』
罗榭巨大的钩爪,紧紧地抓着我的身体。
脚上的皮肤像缪里最爱的龙鳞一样,我无力的手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是第五天的晚上了哦」
正如事前的计算。
『你在说什──』
罗榭的话突然中断,因为夜色骤然加深。
或者说,是开阔空间特有的声音层次感消失了,仿佛突然被扔进了狭窄漆黑的房间,被压迫感笼罩。
尽管多少有些预料,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听说过有可能会这样。
所以,当从罗榭的爪子上感觉到类似冷汗的东西时,我也同样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惧。
『让你久等了吗?』
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只更巨大的爪子抓住了我和罗榭。
『哦,啊!?你,你是……!!』
罗榭拼命扑腾挣扎,却只有巨大的羽毛漫天飞舞。
即使勉强转过头去,也无法看清她的全貌。
『这,这羽毛……这么大……难道,难道』
当我说出了那个名字,要请求她的帮助时,缪里一幅非常不情愿的表情。
就像她见到哈斯金斯时那样。
我们认识的鸟之化身,不只有夏珑一位。
『炼,炼金术士,狄安……?!』
『请叫我狄安娜』
呼的一声,身体被猛然提起,狄安娜进一步拉升高度。
那已经不再是振翅飞行,而是如同在遨游天际。
活在古老精灵时代的鸟之化身。
缪里前去寻求帮助的,就是这位狄安娜。
020
我认为罗榭是狡猾的猫头鹰,用一般的方法恐怕抓不到他。所以就如罗榭所想的一样,等候着猎人最为松懈的猎捕成功的那一刻。
然而夏珑的体型与罗榭相比有些差距,即使有缪里帮忙,也不够稳妥。
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以狄安娜如此雄伟的体型,应该能用不到一天的时间,连同缪里一起送到原本单程需要三天的地方。
而夏珑那边,就必须渡海求援,那样的话就没办法像现在这么顺利了。
『你,你……你们……!』
我对头顶上低吼着的罗榭说到。
「罗榭先生,我不能接受你的那种强硬做法。我不能背叛我的同伴们」
罗榭的爪子加重力道,肋骨嘎吱作响。
『想被扭断脖子吗?』
听到了狄安娜的话,罗榭不再用力。
虽然看不清楚,但就从能勉强看到的部分感觉,如果不是能三百六十度转动头部的猫头鹰,罗榭的脖子早就被扭断了。
「罗榭先生,请你放弃吧」
『……』
那沉默,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困惑。
『为什么,不杀我』
谈判破裂,形势也逆转了。
如果不能握手的话,那就只能是敌人。
罗榭所生存至今的世界,就是这种感觉吧。
「因为你真的是一个人」
原本以为,他可能还有另外一个非人之人的帮手。
然而不论瓦登他们怎么寻找,都没有发现这种迹象。为了保险起见,缪里也从阿玛蕾托所在的塔顶上环视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
那实在不像计策,只会害自己陷于不利。
「你是真的,独自奋战到现在吧。在这漫长的岁月里」
但是罗榭自己,并不是因孤独而心力交瘁,也看不出他忘记了最初的目的。这不是普通的决心所能做到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将盖杰特他们引进那片森林,与他们建立了关系。或许那是罗榭唯一无法克制的弱点的表现。
模糊流传下来的传说,全都把猎月熊描绘成恶魔。
可是盖杰特他们相信,他们的祖先是为了阻止世界的灾厄,而献祭了村子。而罗榭不得不与他们交流,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厌倦了孤独。
说不定,他早就想辞去异端审问官的工作了。
然而,由于长年牵扯其中,既有难以解开的纠葛,也被过去那个坚守信念的自己所束缚。
而且罗榭,虽然猜疑心很强,但对信任的人会信任到底。
这正是孤独者拥有的力量,同时也是其弱点。
我想起了那只曾受村中青年所托,几百年来都在忠实地掌管着麦田丰收的狼。
『你……你,能懂什么』
「我什么都不懂」
我立刻斩钉截铁般地回答到。
即使是虔诚祈祷,不断思考的神的事情,我都什么都不明白,最近甚至还越来越不懂缪里了。
「但是,有些事我还是明白的。比如说──」
说到这里时。
由于狄安娜大幅转身,我的视野也抬升到了地平线的高度。
太阳早已西沉,连天空中的那份余温也彻底褪去,化作了冰冷的颜色。
星光闪烁,月亮也开始从山脊线后探出头来。
尽管到满月还需要一些时间,但这月亮已经相当饱满了。
那个,月亮。
不,准确来说,这是……。
「猎月,熊?」
我不禁低语到。
那里正好是从那座湖南下的地方。那座湖现在就像个黑色的水洼,坐落在山间,可以清晰地看到立体地图般的景象。
而月亮的影子,就倒映在那里。
猎月熊破坏了那座山,阻止了南方军队的入侵,还顺带形成了那座湖。
在那湖里,每晚都会落入月亮的影子。
原来如此,猎月熊的确是把月亮打下来了!
「猎月熊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吗?」
『……』
罗榭没有回答,但从狄安娜那里,可以感觉到她似乎无声地笑了。
风吹来,拍打着我的脸。
被寒风吹得眯起眼睛时,发现胸前有什么东西在飘动。
教会徽记。
有人说那象征着太阳升起的景象,也有人说是模仿了天上的神的光辉。
我凝视着那被绳子系着,随风飘动的教会徽记。
然后抬起视线,对罗榭说到。
「你混入教会,就是因为这个徽记吧?」
抓着我的爪子更用力了。
「如果把徽记横过来,看起来就像是月亮落入湖中的倒影」
有句话叫采取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
唯有罗榭理解了猎月熊的心意,并且尝试继承他的意志。因此,对于那所有人都视为太阳或天上之光的东西,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其横置。
教会是比任何帝国都长久的特殊组织,试图统治全世界的信仰。
继承猎月熊意志的计划本应要有足够的力量,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把教会的徽记横过来,看起来仿佛就是倒映在湖中的月亮。
对于唯一一个继承了猎月熊意志的人而言,再合适不过。
说不定,他之所以选择做异端审问官,也是因为那个徽记是黑色的。
「我说过,我不能接受你提议的背叛,也不准备成为你的傀儡」
狄安娜开始降低高度,风吹动了我的前发。
声音快要被风声盖过,于是我刻意大声说到。
「但是,我相信你啊!」
如果被对方胁迫而选择服从的话,就是背叛。
但是,如果没有被胁迫,也坚持不服从,又会怎么样呢?
取而代之的是,通过自己的话语去限制了对方的行动。
就像是诱导猎物一样,让猎物自己跳进陷阱。
「我相信你。因为我和你的目的,几乎是相同的」
罗榭有他的目的,而这正也是我所期望的。
所以只要彼此都拼尽全力,自然就会变成相互协助的样子。
这算是背叛吗?还是?
至少,我没有要求罗榭这么做,罗榭也没有要求我这么做。
只是朝着自己相信的方向前进。
然后,只是告诉我值得信任的人,我相信他。
结果,只是碰巧得到了好的结论。
『变成了坏男人了呢』
狄安娜看似开心地低语道。
当她的低语在寒风中逐渐消散时,罗榭开口了。
『放我下去,我要自己做个了断』
『等等,我的爪子太大了,枢机阁下会掉下去的』
罗榭无谓地抵抗了一会儿后,放松了力气。
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且总会有难以抗衡的强大力量存在。
因此,才需要有同伴存在。
我决定充分享受这所剩无几的天空之旅,将视线投向远方。
同时心想,这下有精彩的故事能讲给缪里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