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四幕

在宅邸中的盖杰特收到了来自杜兰的书信。

以特许状的形式,同意他们重建弗尔南村。

瓦登帮我们准备了附近的地图,大家一起确认位置。那里位于乌邦东北方,地形较为险峻,根据当地出身的男佣说,那里的土地很贫瘠。

不过,乌邦一带原本就多是贫瘠的土地,想分到肥沃的土地似乎相当困难。而缪里已经完全站在了盖杰特那边,骂杜兰小气,但盖杰特却很感激地收下了特许状。

「有了这个,我们就不再是非法居民了」

依靠着族内传承的猎月熊的传说,盖杰特一族离开了祖先曾经开拓定居的土地。尽管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到了故乡,但也至少得到了正式领民的身份。

现在不是战火肆虐,乞丐也能依靠运气和力量翻身的时代。这或许可以说是奇迹。

「不过,他们准备土地的速度可真快呢」

缪里将鼻子凑近羊皮纸制的特许状,边闻边说。

「这片地区和纽希拉一样,冬天来得很早。就算搬过去,生活也不会马上安定下来,错过了今年的夏天,就要再等一年了。考虑到道路开辟的问题,他们应该是希望你们能在今年内搬过去吧」

「这样啊。得盖房子,开垦田地」

盖杰特卷起特许状,恭敬地摆在架上,叹了口气。

「可是,我们接下来要去的那座山,应该跟来时看到的差不多吧?我们对山中的生活根本一窍不通……」

「在森林里的生活,有人教过你们的吧」

「嗯。雷曼修士在修道院的时候,就是以成为隐士为目标。为了在远离人烟的地方生活,他积累了很多技术跟知识」

「哦~」

缪里的眼睛有点发亮,在这个热爱冒险的少女做起奇怪的梦之前,我出言打断。

「要是雷曼修士能跟你们一起到新村子就好了呢」

「我也希望如此……」

盖杰特的脸色有点阴郁。

「雷曼修士是隐士,居无定所,只想在森林里感受神的存在。原本就是看不下去我们抵达森林时已经奄奄一息,才好心帮了我们一把。要他随我们迁居的话……」

盖杰特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但是,只要能带着特许状一起住下来,就不必担心哪天再被当作非法居民而赶出森林。与周围村落的交易也会变得容易,生活也会有望得到改善。

而且,要回到雷曼修士所在的森林拜访,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在我们搬走以后,枢机阁下的计划又会少一颗小石子了」

盖杰特到了乌邦以后,就改称我为枢机阁下。

这应该是出于敬意,但我总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虽然总有一天会习惯,但是现在看来还是很困难。

「盖杰特先生,我希望你们也能在道路的开辟上帮忙。虽然巴尔林德选帝侯和戈布雷亚选帝侯也会派人前来,但是熟悉环境的人还是越多越好的」

「嗯。不过,我们居住的森林并不是什么险地,就算没有我们帮忙,开路应该也会比较顺利。幸运的是,那里没有熊或狼出没呢」

「是吗?」

缪里有点惊讶地问到。

如此深邃且广阔的森林里没有熊或狼,确实挺奇怪的。

「说不定是雷曼修士向神祈祷的关系」

确实有圣人持有驱逐狼的庇护。

然而,缪里表情严肃地说。

「会不会因为是猎月熊的地盘呐」

「咦?」

「也许是到现在还在害怕,大家都不敢靠近吧」

从传说留存的方式判断,恐怕猎月熊确实曾在那片土地引发过某种骚动。而在纽希拉,多亏有缪里的母亲贤狼在,熊和狼才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如果那里是猎月熊大闹过的地方,其他的熊和狼确实有可能持续数百年不敢靠近。

不过盖杰特并不知道非人之人的存在,对缪里的话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我很高兴你对我们的传说有兴趣,可是说太多恐怕不太好」

因为那是个有异端色彩的传说。

「我们的祖先将村子献给了猎月熊,失去了家园。但也是由于这个传说,后代才能再次获得居所。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

盖杰特说完后,眯眼注视着架子上的特许状。

这天傍晚,克里凡多回到宅邸。

听说巴尔林德因痛风恶化而卧床不起,而杜兰选帝侯忙着仲裁村落间的纠纷,所以连日的晚宴似乎突然就取消了。

「辛苦了」

「就是啊」

克里凡多仿佛要将在宅邸里戴的面具从肩上扯下般,卸下缀满徽章的披肩。

多亏他整天跟在杜兰身边,我们才能与选帝侯们保持距离。

「今天看来可以安心吃顿饭了。小姐,你会帮我倒酒的吧?」

缪里正翻阅着从阿玛蕾托那借来的关于星星传说的书,向克里凡多吐了吐舌头。

「嘛,还以为会出事,结果计划似乎进行得很顺利呢」

「是指我们的事吗?」

王子没回答盖杰特的问题,反而先像个山贼般粗鲁地将啤酒一饮而尽,接着打了个嗝。

「嗝……宫廷里只有葡萄酒。他们还说啤酒是贱民喝的东西咧」

「确实啊,很像个山贼」

听到了缪里随口说的话,克里凡多反而看起来更高兴了。

在同伴替他重新倒了杯啤酒后,他才终于看向盖杰特。

「我可是一直都很紧张的啊。在远离人烟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通常来说都会召集军队烧死他们啊。但是那样的话,这位枢机阁下就要不高兴了」

我没有任何反驳的想法,只是闭上了双眼。

「所以,考虑到现状,领主大人在你们移居时不会提供太多的支援,但还是希望你们能够接受」

「当然了。我们本就没有依赖神的庇佑,更不用说领主的支援了」

克里凡多表情像是有点惊讶,轻轻笑了起来。

然后稍微恢复了王子的神情。

「通往南方道路的计划,似乎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而据说教会内部,好像真的在认真讨论大公会议的事。感觉如果我们再拖下去,他们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真就是这种氛围吗?」

「没错。戈布雷亚和巴尔林德,不愧是帝国的政治中枢,消息很灵通。他们的使者也频繁在这座城里往来。我也不服输地写信给我妹,不过看来还是要慢上一步了。所以昨天和今天,我用旅途劳累的名义让你休息,明天开始你也要来宫廷报到了啊」

赶紧低头致歉,并回答道「当然」

「我倒是很想再回那座湖去。爷爷也想早点通知村子里的人吧?」

「是啊。他们大概以为我早就被吊死了」

缪里笑得像是有人在挠她的脖子一样。

「总之,先吃饭吧」

克里凡多刚刚这么说,他的同伴就来通知食物准备好了。

「哇,好丰盛」

杜兰借给我们的宅邸,自然不是只靠我们自己来维持生活。

佣人来来往往,餐食也基本是由他们准备的。虽然这样很轻松,但或许是因为曾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做过杂工,每当见到他们在屋里忙碌,总会莫名想帮忙擦拭奶酪或清理炉灰。

而且,餐厅的桌子上摆放的食物实在是很丰盛。

当我还在犹豫是否可以如此奢侈地享受时,负责侍奉的克里凡多的同伴开口说到。

「选帝侯似乎交代了很多关于餐点的指示哦。除了感谢枢机阁下,但还有另一半的原因是……」

他意味深长地笑着,克里凡多接过话。

「枢机阁下你们在城里的酒馆吃得津津有味的事,已经是宫廷里面的热门话题了」

「啊?」

这大概是白天发生的事情,但这为什么会指示厨房准备丰盛的晚餐呢。

克里凡多看我一头雾水,不禁失笑。

「邀请到自己家里的客人,在城里吃得那么津津有味。要是我听到这种事,也会冲到厨房骂道『你们为客人准备了什么简陋饭菜!』之类的」

「……啊!」

克里凡多的话,让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粗心。

以我们的角度来看,在逗留期间让对方替我们准备餐点,总感觉会造成对方的负担。可是对那些大人物来说,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充分的款待和慷慨大方,关系到他们的名誉。

这种层面的理解,是单靠想要竭力扮演好黎明枢机的角色的精神也无法弥补的。

「不过,这种乡下气质,说不定就是黎明枢机的魅力所在咧」

这算不算是安慰,实在是很难说。

「呐呐,可以吃了吗?」

对这种啰嗦话题毫无兴趣的缪里,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乌邦这一带虽然以奶酪而闻名,但其他料理就普普通通,甚至可以说是朴素。例如只是烤鹿肉或山羊肉,又因为地处河流上游,河鱼也都是小鱼。且由于远离海洋,又采不到岩盐,咸味偏淡,大概就是总觉得料理显得平淡无奇的原因。

然而现在桌上的料理,即便是拿到其他城市也毫不逊色。

从餐桌上的这些佳肴,能窥见杜兰选帝侯的气魄。

猪肋排的丰满肥肉在滋滋作响,还有专门养殖的大鲤鱼汤。还使用了大量的香草和大蒜,或许是因为平时不常做这种料理的缘故,气味稍显浓烈,不过也还是很能刺激食欲。

面包当然是松软的小麦面包,还添加了各种糖渍水果。

「那么,感谢神……不,感谢神与选帝侯的恩赐」

缪里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所以大家只是形式上祈祷了几句后,晚餐就开始了。

她立刻就抓起面包,切下猪肋排。

盖杰特则是瞪大了双眼,愣在满桌佳肴前。

克里凡多贴心地切了几种菜肴,摆在盖杰特面前。

盖杰特说了些什么,克里凡多则是温柔地笑了笑,大概是想带回去给留在村里等待的人们之类的吧。在与世隔绝的森林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肯定非常辛苦。不过,希望他现在能尽情享用这顿佳肴吧。

这么想着,自己也抓起了刚出炉的面包。就在这时。

「不行!」

一道声音仿佛将空气劈成两半。我错愕地转向缪里,见到她已经站上椅子,并一脚踩上桌面。

送菜的人全都呆在原地。缪里跳上桌面,椅子倾倒在地上,汤盘被打翻了,缪里的鞋踩着铺在餐桌上的亚麻布。

接着。

「不可以吃!」

她扑向盖杰特,拍掉了他手上的面包,接着因用力过猛撞向墙壁。

喀当,砰的声音响起后,时间才终于恢复流动,桌上的美食已经全部被打翻了。

「缪里!」

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的,是震惊到近似悲鸣与愤怒的声音。

杜兰特地准备的佳肴就这么被糟蹋了,在心中涌起近似悲伤的愤怒时,突然注意到在这混乱的餐桌边,有个人特别安静。

那个人,正注视着某样东西。

被缪里打掉的,从盖杰特手中滚落到桌上的面包。

老鼠的化身瓦登,正注视着那块面包。

「该,不会……」

这时,克里凡多扶起了倒在地上的缪里。

再次看向瓦登,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表情,是难以置信。

「毒?」

正扶着缪里的克里凡多突然僵住。

缪里似乎是撞到了头,用手捂着头站起来。

「好痛哦……爷爷,你没吃吧?」

「啊、啊啊……可是……」

困惑的不只是盖杰特,克里凡多也一脸奇怪地看着缪里。

毒?是在说毒吗?可是,是怎么知道的?

缪里一定没有被餐桌上的盛宴所迷惑,用狼的鼻子分辨出了毒药的气味。宫廷里需要试毒人,就是因为普通人类根本无法察觉到毒药。

我急得想要插嘴解释,但就在这时。

「因为,那只老鼠……」

「啊?」

不仅仅只有克里凡多发出了这个声音。

瓦登也猝不及防,不过他毕竟是位需要随机应变的走私船船长。

就在他清咳一声后,克里凡多的同伴就惨叫似的惊呼。

「老,老大!那边!」

「都说了别叫我老大……喂,不会吧,真的吗?」

目光投向了墙角。

在像是老鼠会出入的木板缝隙前,有一只老鼠肚子朝上躺在地上。

仿佛是偷吃了东西,然后当场断气。

相当逼真的演技,晚点得给他一块奶酪才行。

「还有谁吃了这个!」

克里凡多立刻采取了进一步行动,或许是因为他曾经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吧。

「谁吃了就让他喝盐水,越多越好。啊,千万别用这宅子里的盐!还有,把做菜的人抓起来!」

他的同伴们在接到指示后,立刻就开始了行动。

所幸,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谁都没吃。

不过,就算真的吃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克里凡多提出了问题。

惊讶退去后,涌上来的是愤怒。

「没理由把我们全杀了,目标,应该只有盖杰特先生一个」

这样就有下毒的理由了。

我深吸了口气,说到。

「去选帝侯的宅邸」

将视线投向缪里,小小骑士紧紧地闭着嘴巴,点了点头。

我换上僧服,缪里也穿上骑士装束,腰间佩剑。

然后,拿起调查湖泊时随身佩戴的东西,戴在手指上。

我走在前面,缪里和克里凡多守在两侧,克里凡多的同伴们跟在后面。人数众多是因为克里凡多认为,既然要表现愤怒,就应该要成群结队。

闯入宅邸时,吓了一跳的卫兵,与熟悉的正拿着文件经过走廊的老管家,都吃惊地试图叫住我们。

无视了所有人,猛然推开选帝候常待的大厅的大门。

「选帝侯!」

克里凡多的同伴们挡住了想要阻拦我们的卫兵,立刻就爆发了剑拔弩张的争执。缪里将这紧张的气氛吸满胸膛,露出了炉火般恐怖的笑容。

并且,这次我也不需要用到糟糕的演技了。

因为我真的生气了。

「杜兰大人,为何要这么做?」

杜兰正独自一人坐在长桌边,在烛光下用餐。

桌上食物相当朴素,可见他的本性应该就是这样。

正因如此,我还抱有一丝希望。

希望毒杀盖杰特的,是巴尔林德或齐亚德的手下。

但是,面对我的质问,杜兰选帝候却表现出了糟糕的演技。

「怎么回事,吵死了」

强忍住想要怒吼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到。

「盖杰特的食物被人下毒了」

在注重名誉的人的宅邸里,突然闹出了下毒的风波。

这不仅仅是丑闻,而且视客人的身份,甚至会引发战争。

杜兰注视着我,然后移开视线。

「他死了吗?」

「不,他一口也没吃」

「什么?」

杜兰选帝侯刚看向我,我便将右手伸到他的脸前。

「请看,这是神的庇佑」

「什」

戴在手指上的,是一枚黯淡的银戒指。

017

纯银的戒指,是能识破毒药的护身符。杜兰的手上也戴着几枚戒指,不是为了炫耀财富,而是具有各种迷信的含义。

当我们要去危险的森林探索时,迦南替我准备的戒指派上了用场。

选帝侯本性认真,而我又被世人称为黎明枢机。

银制戒指能检测到毒药的迷信隐喻,使他错愕得瞪大双眼。

「幸好盖杰特先生还没吃下面包。那么,再问一次,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豪华的料理中加入辛辣的香草和大蒜,是想用那些气味掩盖掉毒药的味道和气味吧。盖杰特在森林中艰苦求生了多年,而这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分辨毒药的能力,所以需要用强烈的气味去掩盖掉。

「……你要我怎么做?」

接着,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的领地已经没有余裕了。要我替突然出现的人准备土地?那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啊」

「所以,就要下毒,试图害死他?」

面对如此决定性的言辞,即使是杜兰选帝侯,也不禁扬起眼角。

「那么你是要我留下那些有异端嫌疑的人,然后开辟通往南方的道路?或者要我借助那些人的力量?要是异端审问官出现,你觉得会怎么样!」

「所以迦南先生现在──」

「那你就代替我去跟巴尔林德和齐亚德说这些啊!」

杜兰看着我,没有移开视线。

在他的眼中,明显有着愤怒,而我也很快就发现。

杜兰也在因为自己的无力和窝囊而痛苦不已。

杜兰猛然咬紧牙关,胡须都微微颤动地瞪着我,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还能做什么?」

杜兰在这宽敞的大厅与巴尔林德他们会面时,明显是个被捧上了天而得意忘形的可悲领主。但如果说这不是因为他的天真,而是为了生存的策略呢?

「说到底……领土一角上有非法居民居住,本身就是我身为领主的耻辱,是软弱的表现。巴尔林德他们一听到这件事,立刻就开始估量我的价值。面对他们那可恨的眼神,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彻底当个小丑。开辟通往南方的道路,是我的领地的最后希望,但仅凭我的资产完全不足以负担。当然,还有在道路开通以后,与教会的战斗也一样」

他的眼中充满了怨恨。

但他看起来有些卑微的模样,或许这是杜兰在以自己的方式,感谢阿玛蕾托事件的最终结果吧。

「所以像这种会妨碍计划的东西,我必须要铲除掉」

杜兰这么说之后,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仿佛是拿刀抵在了自己的脸上一样。

「要是黎明枢机阁下愿意这么做,我也不用这么为难了」

只会空谈理想的圣职人员。

虽然是司空见惯的嘲弄,但不失尖锐。

「那么……忠于神的教诲的你,打算怎么做?」

杜兰疲惫地靠上椅背。

为了开辟通往南方的道路,不能放着盖杰特他们不管。一旦被异端审问官察觉,教会肯定会从那里下手。

巴尔林德他们,如果要投入大量的资源去开辟道路,自然是希望计划能万无一失。

说到底,非法的森林居民是因为杜兰的领主权威太弱,才会盘踞在那里。

那么,对于盖杰特等人的处置,杜兰就没有发言的权利。

况且,就算要让盖杰特他们移居到新的土地,乌邦也不是土地多到富余的肥沃草原地带。

所以,只能用假的特许状让他们安下心来,再除掉他们。

黎明枢机或许会怒不可遏,但巴尔林德他们认为仍能设法应付过去。

或许正因为这不是嘲笑或轻蔑,我几乎要露出一丝干涩的笑容。

在那场会议上,我的表现连克里凡多都夸赞有加。

所以巴尔林德他们才会觉得,黎明枢机其实要聪明得多吧。

认为我不至于蠢到在现在就毁掉一切,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痛击教会的良机。

我不禁握紧了戴着戒指的手。迦南为我祝福过的银戒指,其实并没有真的为我带来防止中毒的奇迹。

我只是个半吊子,自作聪明。

「黎明枢机阁下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这样不是很好吗。对吧,克里凡多王子」

杜兰选帝侯,将视线转向了年轻的王子。

「你有清白到能在神的面前抬头挺胸吗?」

在王国时曾做过类似山贼头领的事的克里凡多,如今自然不会再中这种挑衅的圈套,但他是个正直的人,也没有否认。

杜兰没有嘲笑,手肘放在桌上,撑着下巴,仿佛筋疲力尽一样。

「关于这场与教会的战斗,皇帝也十分关注。巴尔林德他们之所以会热衷于开辟到南方的道路,就是估摸着能拿到皇帝的敕许状吧」

「敕许……状?」

这出乎意料得话语,让我反问到。

「帝国过去在南方也拥有广阔的领土,但随着与教会的不断争斗,一点一点地被割去了。皇帝大概是想在这次的战斗中,取回帝国昔日的版图吧」

而新夺取到的利益,会优先分给夺取到它的人。

「你能掌握人心,就是因为你的纯真吧。阿贝克的那些人会为了这次的计划与我和解,肯定也是折服于你的无私作为」

这句话听起来既像是称赞,也像是嘲讽。

「所谓无私,就是一种暴力。由它催生出的不由分说的正义之力,究竟会让人多么痛苦呢」

杜兰这么说着,看着我,仿佛一口气老了好几岁。

与什么是正义一样,谁更强大也是世间占据主流的问题。杜兰虽然是现实中统治一方土地的领主,但没有狼的守护,来拯救他脱离任何危机。当然,也没有神的帮助。

因「继承了狼血的妹妹会保护我」这样的话而感到安心的我,又能对这样的杜兰说什么呢。

「我想问你一件事」

这时,克里凡多开口了。

「既然对老爷子下毒了,那老爷子的同伴们呢?」

我猛然回神,缪里则是僵在原地。

弗尔南村的人们无处可去。

那么无法留在地上的人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猎月熊的传说,说到底不就是异端的迷信吗?」

克里凡多立刻转身,指示正与士兵争执的同伴跟上。在进行道路调查时,带领我们的格兰特,对盖杰特他们并不友善。

所以一旦接到杜兰的指示,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恰巧,那里还是连神的视线也照不进的深邃森林。

「缪里」

努力压制住喉咙里的紧张感,开口说到。

缪里立刻点头,检查挂在脖子上的麦袋。

即使让克里凡多的同伴们赶过去,也可能来不及。不熟悉地形,连路怎么走都不清楚,又是在无法求助的深山里,连我都知道与当地人敌对是多么鲁莽的事。

况且,克里凡多的同伴,都是在羊与草原之国受训的贵族子弟。

在险峻山林中,和那些对抗过拥有着尖牙利爪的野兽的猎人交手,无疑是有勇无谋。

若不借助缪里的力量,弗尔南村将会如同从未存在于世上一样。

在即将离开大厅前,再次看向了杜兰选帝侯。

但他已不再看向我。

只是漠然地注视着冷掉的料理。

「大哥哥」

缪里的语气,像是母亲在警告夜里偷看森林的孩子。

杜兰只是在无力改变的现实里,拼命挣扎而已。

无论那模样多么丑陋,我都没有责怪他的权利。

我和缪里等人一起离开了大厅。

老管家与我们擦身而过,赶到选帝候身边说了几句话。

无力改变,就只能屈服,所以需要有人扶持。

就这点而言,跑在我身旁的缪里是如此可靠,但那超乎了人世间常理的力量,又不禁令我感到不安。

离开宅邸时,克里凡多已经不见踪影。

当我们也急着想回去时,却被缪里抓住袖子,制止了下来。

「到处都有那些坏人的爪牙呢,虽然到现在才说可能有点晚了,但还是要装作冷静才行」

天色已经全黑,但仍有零零散散巡逻的卫兵。

我立刻将他们全都视为监视的密探。

然而,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微小的声响,一只老鼠爬到了缪里身上。

老鼠在缪里耳边吱吱叫着,缪里则是摸了摸它的脖子。

「看起来没有埋伏。可以先回去了」

「帮了大忙了」

我向老鼠道谢,它有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可是,大哥哥,现在要怎么办呢?」

缪里迈开步伐,自问自答似的说着。

「要拜托金毛收留爷爷他们吗?那个王子殿下好歹是个王子嘛,难道连让他们先住下来都没办法吗?」

我们能想到的主意,也只有这样了。

然而,那等于是将非法盘踞在领主森林中的人作为客人来欢迎。以旁人看来,会怎么看待我们和杜兰选帝侯的关系呢。

这肯定会引来比我们在镇上酒馆吃饭还要更大的争议。

「不过,在那之前,能不能顺利救出爷爷他们才是关键」

「凭你的脚程应该可以吧?」

缪里哼了一声。

杜兰的传令人,应该早就离开乌邦了。

但无论他再怎么熟悉地形,脚程再怎么快,也比不上缪里的狼脚。

传令人很快就会被她追上,营火会被踢散,睡觉用的毛毯会被撕成碎片,在他们颤抖着向神祈祷时食物会被吃光。

然后不用等到天亮,缪里就能赶到格兰特他们所在的湖泊。

找出盖杰特一族,引导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对她来说也是易如反掌。

「是可以啦,可是会变成奇迹哦」

听起来像是在责备,实际上就是在责备。

因为说不能动用非人之人的力量的,就是我这个哥哥。

然而,如果选择在这时候退缩,那就该放弃黎明枢机的名号了。

「没关系」

只有坦然地去追求理想,人们才能从中发现希望。

「奇迹的解释,应该比让死人复活简单」

「咦?大哥哥,你终于知道要怎么依赖别人啦」

这有些自大的语气,肯定是受到了克里凡多的影响。

「你就只记得这种话」

她回以毫不惭愧的笑容,但表情很快就黯淡下来。

「可是,大哥哥,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这样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是爷爷他们活着,佣兵的国王在那些坏人面前就抬不起头了呢。要真正帮助他们,大哥哥就一定要出面呐。只要他们知道是你在妨碍他们,敌意就会转向你哦」

巴尔林德和齐亚德,现在都把我们作为对己方有利的象征而大力吹捧。

然而,他们的敬意,比羊皮纸还薄。

「要是金毛和伊弗姐姐,还有伊蕾妮雅姐姐也在,那我就安心了」

「的确,要是大家都在的话,我们就所向披靡呢」

缪里对我逞强的话耸了耸肩。

「而且,考虑到大哥哥的计划,那些坏人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大哥哥应该也明白吧?」

「……」

盖杰特他们,曾被异端审问官追捕。

若世人知道黎明枢机在保护他们,教会一定会很乐于拿这件事做文章。同样的,无论是依靠克里凡多或海兰,请求王国的保护,也会有相同的问题。

「而且就算爷爷有活下去的觉悟,其他人又怎么样呢?」

「咦?」

「那个神是假的,所以要他们忘了他到其他的地方去,对吧?」

缪里赤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继承了曾被世人奉为掌管小麦丰收之神,受到崇拜的狼的血脉的眼睛。

「大哥哥,如果是你被说了这样的话,你能做到吗?」

面对这直戳了当的话语,内心开始动摇。

「这,这个……」

「我做不到哦。就算要我忘了大哥哥,到其他地方去生活,也绝对做不到哦」

即使自以为能与对方共鸣,但自己毕竟是安稳无虞的身份。而爱往故事里钻,动不动就把自己当作勇者的缪里,还更能站在盖杰特他们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只需要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就可以了。

假如我一直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工作,某一天突然被赶了出去,要我到其他地方去。就因为旅馆招牌上的狼是邪教的象征。

要么离开那块土地,要么拿掉招牌。

出于生存的原因,我会选择默默接受吗?放下狼的招牌,改变居住的地方,庆幸着没伤害到任何人,带着轻松的表情迎接朝阳吗?

面对着缪里毫不躲闪的视线,我的表情已经扭曲了。

然而,黎明枢机的职责,就是在他人支持下,在逆风中依然直行。

「我们能不能追上迦南先生,把瓦登的同伴送进教廷?」

缪里的狼耳一下子跳了出来。

「文件的天敌,就是老鼠」

迦南说过,如果没有文件,异端审问官就无法轻举妄动。

尤其是在久远的时间,世代交替之后,情况就更是如此。

这样盖杰特他们就不用再生活在异端审问官的阴影下──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按住额头。

这样是不行的。

这样无法向巴尔林德他们证明,盖杰特他们没有信仰上的问题。

正因如此,现实的选帝侯们,会在事情变得无法挽回之前,将危险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中。恐怕已经有过太多因为小看危险而吃了大亏的前车之鉴。

开辟通往南方的道路,无疑是与教会抗争的分水岭。若能纠正教会的暴行,将对数万,数十万人的生活产生巨大的影响,消除众多的不公。

那么,自称弗兰南村民的人,有多少呢?为了他们而放弃整个计划,天平会是平衡的吗?

若能帮助这些可怜的流浪居民,我的良心或许会得到满足。

然而在此后,见到因教会的暴行而受苦的人们时,一定会这么想。

他们在受苦,而圣职人员却脑满肠肥,都是因为我那时的犹豫不决。

诗人讽刺地唱道,嘴里叼着肉的时候,可没法连地上的骨头也一起叼走。

我停止呼吸,无法吐出的热流在体内奔涌。

脑海浮现的,是我认识的许多人。以及,非人之人。

可靠的狼的女儿,就在眼前。

若能演出连巴尔林德他们也哑口无言的奇迹……。

就在刚这么想着的时候。

缪里忽然睁大眼睛,狼耳毛发倒竖。

在她肩上理毛的老鼠也仓皇钻进她的衣服。

接着少女转头望去的方向,站着一个被残月照耀着的男人。

「大……大哥哥,快退开!」

面对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的那个男人,缪里没有拔出腰间的佩剑,而是抓住了挂在脖子上的麦袋。

非人之人。

男人长长的黑发与宅邸的阴影融为一体,眯起了他冷酷的眼睛。

而他身上穿的,是教会的僧服。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脖子上仿佛是刻意展示般挂着的,是染成了黑色的教会徽记。

那是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异端审问官的标志。

「看样子你知道这是什么,省了我自我介绍的麻烦呢」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男人微张薄唇,露出笑容,用手抓起了自己胸前的徽记,然后把视线转向缪里。

非人之人的,异端审问官。

像是燃烧的冰一样矛盾的存在,就在那里。

「请别紧张。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先不管我怎么想的,缪里丝毫没有放松敌意。

这说明那个男人,是完全不可信的。

「……找我们有什么事?」

此刻,此地,此夜,在我们的面前现身。

这不可能是巧合,但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在怀里摸索出了一团布状物,扔了过来。

缪里的尾巴像被雷击中一样炸开。

「能否请你们听我说几句话?」

那是,迦南随身携带的文具袋。

「我想各位现在应该很困扰吧」

男人的嘴,弯成了赤红的新月形。

捡起迦南的文具袋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拍去尘土后,看向对方。

非人之人的异端审问官,愉快地说到。

「我记得在你以前的故事里,也有过这样的场面」

那是小时候的故事。

与旅行商人和狼之化身一起旅行时,曾被偷走过袋子。

对方知道那个故事。

缪里仿佛是要咬碎心里的不安一般,咬紧牙关低吼着,而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是的,我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而且,不是为了伤害,纯粹是为了威胁而已」

对方眼睛微微睁大,「嚯」地轻出了一口气。

「没错,正如你所说。因此我也只是吓了吓文具袋的主人,让他有点难过而已,并没有伤害他。那个文具袋,晚点也请还给他。毕竟他是位优秀的书记官」

他也知道迦南的身份。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是真正的异端审问官。

并且,因为他是非人之人,所以他也知道那个久远的故事。

曾听羊之化身哈斯金斯稍微说过一些,那个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的故事,在非人之人之间似乎也挺有名的。

「我名字是罗榭」

「我是托特・寇尔」

缪里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以低吼代替。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恐怕没办法这么冷静。在心中对着缪里的侧脸道谢,然后转向罗榭。

「所以,有什么要说的吗?」

「嗯嗯。我在想,在眼下这个时候,我们该互相合作一下」

轻佻的口吻,让这句话直接穿过了我的耳朵。

「你刚才说什么?」

「合作。我,跟你」

罗榭手按胸口,然后再用手指向我。

夸张又做作的举止,但反而容易让人理解。

「大哥哥」

缪里开口阻止。

大概是叫我不要再听他胡扯,但至少对方是自己主动现身的。

无论他有多大的信心,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风险,特别是如果他知道缪里是狼的话,那就更是如此了。所以绝不会只是专程来戏弄我们。

「就以我浅薄的知识来看,你脖子上挂着的是异端审问官的标志」

「一点也没错。不过嘛,在外面游荡的异端审问官们,是不会佩戴这种东西的」

异端审问官是潜伏于暗处,追踪并逮捕神的敌人的存在。

既然他们不会随身携带身份证明,那么他就是地位高到可以表明身份的存在。

「关于我的地位有多高,你可以去问迦南……不过,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保密,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

罗榭像停在树上的鸟一般耸了耸肩。

「合作的关系越隐秘,就越具有意义」

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意,但眼神非常认真。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边走边说如何?站在这里说话太显眼了」

「不错啊。和黎明枢机在月色下散步……不过,只是月亮还不够圆」

缪里看向我,像是在问「你疯了吗」,但在我迈开步伐后,她也不情不愿地跟上。

她跟在罗榭正后方,似乎随时都能从背后把他撕成碎片。

而罗榭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我就开门见山了,我认为我们继续这样打下去,不是明智之举呢」

「我,们?」

「就是我们。教会,和教会以外」

罗榭微笑着看着我。

表示异端审问官的黑色徽记不知何时收了起来,现在的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高阶圣职人员。

「我明白黎明枢机阁下的主张,我们对净化教会自身收效甚微也是事实。但是,也正是因为各地的教会都拥有力量,我们才能在各地进行活动」

「你」

我,说不出下一句话。

因为我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的目的。

非人之人,异端审问官。

「你,到底是什么?」

罗榭脸上微微浮现的笑意,一瞬间消失了。

然后再度露出那副虚伪的笑容。

「我是什么吗。这个问题很有意义」

「猫头鹰」

缪里在背后开口说到。

罗榭像是个背后被长枪抵着的罪人一样,双手举到肩高。

「没错,我既是猫头鹰,也是异端审问官」

「还以为你是蝙蝠,因为你是叛徒」

面对缪里的攻击,罗榭却露出了极为愉快的笑容。

「我倒是一直觉得,狼才是人类的敌人」

「缪里」

制止住正要去碰麦袋的缪里,转头看向罗榭。

「为什么要做异端审问官?」

非人之人,为什么会去做堪称天敌的异端审问官。

缪里说他是叛徒,但奇怪的是,罗榭看起来并不像是叛徒。

然后我隐约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了。

「为了帮助同伴」

「果然」

缪里所惊讶的,或许不是罗榭的言辞,而是表示了理解的我吧。我虽然不是特别敏锐,但若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过的事,还是能察觉到一些的。罗榭刻意重演我过去的故事,丢出了迦南的文具盒,也是有其用意。

眼前的猫头鹰,像是想说他很清楚我的事,不,是非常了解我。

「不愧是黎明枢机阁下,果然聪明绝顶。我想我跟你,应该能合作」

「大,哥哥?」

听到那错愕的声音,我向缪里看去。

温柔地笑了笑后,转向罗榭。

「不是聪明,只是基于和你一样的理由,从小就离开了村子」

「我自然知道。你的故乡,是信仰大青蛙的村子吧。听说洪水快要冲垮村子时,就是青蛙神挡下了洪水」

也不用害怕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我曾对在小时候指引我信仰入门的女祭司师父说过这件事,而那位师父还撮合了缪里的父母。

我接着开口,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有一天,教会以讨伐异教徒为名,带兵攻入了那一带。邻近的村子接连遭受摧残,被肆无忌惮的烧成灰烬。我的村子能平安无事,只是因为带领军队的主教碰巧身体不适而退兵了」

「听说是因为他喝太多酒了」

虽然说得像是在开玩笑,但就算真是如此也不足为奇。

教会就是如此蛮横而强大的存在。

「当时年纪还小的我,认为要保护村子不受教会伤害,就只能利用教会的力量,而这就是我立志成为圣职人员的契机。后来,每当学习神的教诲时,越发坚信只要正确遵守这些教诲,就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了,于是开始认真地梦想成为圣职人员」

在故事的结尾,又补充了一句。

「你也是因为类似的理由,才会成为异端审问官的」

罗榭眯起眼睛,看似高兴地点了点头。

「然而我怎么也得不到信任」

「这倒也是」

那略显受伤的模样,究竟是不是演技呢。

接着罗榭像个兜售暴利生意的商人,身体微微前倾。

「怎么样?我们十分相似。而且,我想我们的目标也几乎相同呢,因为我总是期盼着和平」

「……」

不能立刻点头,不只是因为无法相信罗榭。

以和平之名,将反抗的弱者们一一血祭的暴君,在历史的记载中比比皆是。

「请你仔细考虑」

猫头鹰异端审问官说到。

「如果就这样开通了通往南方的道路,北方的势力就能轻易涌入南方。由于北方占据了高处,南方就会处于很不利的位置。皇帝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有没有说过,要从教宗手中夺回过去被抢走的帝国领土之类的话?」

我想我的脸上应该没有写着什么,但皇帝的宫廷既庞大而复杂,要混进一两个密探并不难。又或者,皇帝想要夺回被教宗夺走的失地的雄心壮志,就是如此的广为人知。

「如果放任皇帝的领土欲,一定会引发大战哦」

罗榭没有别开目光。

脸上,也没有笑意。

「黎明枢机,你是认为只要召开大公会议,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是的,我是这么希望」

「这些所谓的希望和愿望,神有回应过你吗?」

没有。

我没有刻意回避那道目光,反而是变相的认可。

罗榭如同是怜爱这份倔强般微微笑着,手背在背后。

「但是,我能够和寇尔阁下对话。而且,能对彼此的阵营施加重大影响。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联手,就能避免事态因无谓的猜疑而恶化,更能暗中诱导关键人物的想法,巧妙地平息这场纷争」

异端审问官是为神而战的战士,他们的言论本是为了教会的利益。

这种提议根本没有一点可信度,但罗榭有个棘手的地方。

他是非人之人。

这为他的提议增添了几分真实感。

只要他继续身为异端审问官,就能比任何人都更早掌握非人之人头号大敌的内幕。而且若是他脖子上的徽记表示他地位崇高,那他就是能够指挥异端审问官的人。

没有比这个位置更适合在暗中帮助非人之人了。

但最重要的是,罗榭是非人之人的事实,比千言万语更能说明他不是教会的忠实盟友。

「我认为,我们在这里会面,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象征意义哦」

罗榭挺直背脊,改变语气。

他双手背在背后,迈开步伐,步调轻得像在散步一样。

我也跟着他走了起来,非人之人的异端审问官轻声说到。

「你知道为何猎月熊要在这里阻挡南方的军队吗?」

嚓,是缪里被绊到发出的声音。

罗榭转过身,微笑着。

「我啊,其实继承了猎月熊的意志」

那双眼睛,没有看向任何地方。

而是在注视着遥远的记忆。

黑夜之中,尽管正后方明明有狼存在,却一点也不害怕。

仿佛在说,曾亲眼目睹过比这更可怕的事情,这个世界的真正暴力。

「嘛,虽然只是自顾自地行动,不过我啊,可是把那位大人为了保护我们而战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哦」

罗榭停下了脚步,抬起头。

天上,尚未完全的月亮,孤寂地高挂。

「你是说,猎月熊?」

罗榭眯着眼睛。

「虽然从未直接对话过」

「只是见过」

「是的。雄伟,非常雄伟,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完全符合古代精灵之名」

终结了那个精灵时代的,也是猎月熊。

新时代的狼,缪里,憎恨着他,将那头熊视为过去同伴的仇人。

然而,刚才罗榭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他说,猎月熊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战。

「而驱散精灵的,不也是猎月熊?」

「那是一次不幸的事件。说起来,当时正是人类才刚开始开垦森林的时代,所以我们不只和人类交战,还要为了争夺减少的地盘而互相争斗」

「所以猎月熊做出的暴行,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对于这个问题,罗榭缓缓摇头,仿佛是在告诉我不要着急。

「在那场争斗中,我忽然有了一种想法。人类与我们不同,比我们聪明,数目众多。他们懂得合作,制造工具,建造城镇,可以生活在任何地方。可是我们呢,就只会各自守着自己的地盘。不要说像人类那样的合作,就连将不同立场的人团结起来,用信仰来直面难关,都是奢望。所以我发现,我们迟早会输给人类」

猫头鹰有时会被称为是森林贤者。

罗榭如同厌世的贤者一般,轻声叹息。

「猎月熊也是,因为自己足够强大,才预见了与人类的争斗的未来吧。如果连他都赢不了,恐怕谁也赢不了了」

「猎月熊,也赢不了?」

传说中,猎月熊大到能坐在山上,我想那应该是真的。

曾逃离了猎月熊的黄金羊哈斯金斯说过,猎月熊的身躯有如真正的月亮,无论跑出多远,他的大小始终没有改变,依然矗立在那里。

但是罗榭却如同给孩子的梦想泼冷水的大人一样,说到。

「赢不了的。因为我们不懂得合作。无论个体再怎么强大,如果没有人在他累得睡着时保护他,总有一天会输的」

猎月熊是精灵时代的最强者。

缪里曾单纯地问过,有关猎月熊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夜晚的,那他白天都在做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因为,猎月熊只是个童话故事,从未想象过他和我们一样会累,会饿,会困到打哈欠。

但是,如果猎月熊也只是个体型特别大的,非人之人呢?

罗榭所说的故事就是这样。

「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在古老的故事里,精灵们总是和猎月熊战斗。而且最后输的,都是精灵,不是人类」

所以缪里才会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一边听对方讲话。

「可是你说,猎月熊是为了保护你们」

简直和猫头鹰在当异端审问官一样矛盾。

「其实很简单。那位大人,他的目标是让人类和精灵和平共存」

「……咦?」

那个声音,是我发出的,还是缪里发出的?

「但是,那实在太过理想化了。共存听起来感觉很好,但说穿了就是让我们把地盘让给人类。而且人类也无法轻易分辨我们和森林里那些不会说话的野兽有什么不同。辛苦养大的鸡被吃掉的怨恨,到森林里采集果实,却在森林深处发现了只剩骨骸的女儿的怨恨,也都会算在我们头上。嘛,不过我们究竟有多无辜,就不得而知了」

罗榭投向缪里的视线,像是在开恶意的玩笑,但缪里身上流的血中,有一半是狼血。

「总之,那只正义感十足的大熊,为了平息人类与我们之间的争斗,决定插手其中。他大概是认为,这是世界最强者的责任吧」

罗榭大叹一声,摇了摇头。

「但是做了这些事情,你觉得会怎么样呢?在人类看来,猎月熊是站在野兽那边。在我们看来,猎月熊是站在人类那边。那只心地善良的猎月熊,为了平息争端……反而被两边都当成了敌人」

猎月熊由于太过强大,以至于只他的强大化为传说流传下来,而其品性等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流传下来。能够见过他而活下来的,仅有那些背对月亮逃亡的人。

然而战胜了所有敌人的猎月熊,却没有宣布胜利,就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何大闹一场之后,就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了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如果,那场争斗本身,就是猎月熊不愿意见到的呢?

「当时南方已经完全是人类的势力范围,而北方环境严苛,当时的人类还难以在那里大规模居住。但人类一旦下定决心,就一定会达成目标。因此,那位大人非常不希望这里出现一条通道」

话题从遥远的过去回到现在。

想象着猎月熊把手放到围绕乌邦的山脉上,睥睨着山岳地带。

他见到那幅景象,会作何感想呢。

就连我们从那片断崖上往南方看去,都为其距离之近而感到惊讶。

「因为南方和北方,会就此相连吗?」

罗榭耸了耸肩。

在夜路上散步时聊起这些事,让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在梦里。

回头看向缪里,希望她在我被迷惑时能叫醒我。

当受到森林精灵的蛊惑时,总是猎犬在帮助猎人。

「清水和泥水一旦混合,就再也不能恢复成原来的水了。但是,在大部分情况下,泥水是比较有利的吧?」

「人类就是泥水吗?」

「只是在说,纤细的河鱼和鲶鱼,哪边比较强」

人类可以住在任何地方。

就连只能以严酷来形容,漂浮着冰块的海中孤岛上都能居住。

「那可悲的熊,想尽可能拖慢人类北上的速度。或许他认为,在争取时间的同时,可以让双方阵营展开对话。然而,那只熊的大义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只能独自立于争斗的正中心。明明这样做,只会让双方的仇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那抹淡淡的微笑,仿佛是在怜爱猎月熊的天真与愚昧。

像是遥远的回忆,或是一段苦涩的往事。

「所以,才会是我与你」

罗榭停下脚步,看向我。

外表实在太过可疑,所有的情感都像是假的。

然而,由于整体实在太过可疑,反而让人感觉这种可疑感像是刻意制造出来的。

否定的否定,就是肯定吗?

这种让在修道院深处的学者们都绞尽脑汁的状况,恐怕就是罗榭独有的铠甲吧。

成为异端审问官,搜集世界各地非人之人的情报,尽力掌握教会势力的动向。尽管这么做,应该能帮助到很多人,但要持续下去,罗榭自己也得持续说谎。欺瞒同僚,欺瞒部下,甚至欺瞒他所侍奉的人。

而他想要帮助的森林居民们,却将他视为叛徒。

罗榭必须持续地微笑。

为了他的目标。

[图片]

「你在这里出现在我们面前,是因为一旦通往南方的道路打通,将大幅左右与教会抗争的战况?」

「是的。不愧是猎月熊,以更宏大的视角洞察全局。这片山岳地带向南延伸的一带,是南北之间残存至今的最后缓冲地带。一旦开了个洞,南北间的距离就会缩短到危险的地步。虽然现在在北方居住的不是我们,而是和南方相同的人类,只要有个限度,让他们自己人去内斗也无所谓。但要是人类世界的强大帝国和教会再度交战,世界会重新陷入混乱。这对于在人类世界中苟活的同伴,以及在仅存于森林中生活的同伴所造成的影响,实在难以估计。而这片山岳地带,就是隔开互相怒目而视的恶犬的栅栏」

最后,罗榭还故意特别表示,恶犬的比喻没有其他意思。

「这就是关键时刻,同时对我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罗榭两手一拍。

「因为,你们遇到了困难,而我能够协助解决这个麻烦。这可是难得的向你展现我能力与诚意的好机会」

盖杰特。自言自语道这个名字。

他们为何会陷入困境。

因为,有遭到异端审问官追捕的过去。

罗榭一直在观察我们,从他知道只有家人才知晓的往事,就能明显地看出来。

从他花的时间,也能看出这个合作的提议,不是昨天或今天才想到的。

他一定是慎重地等待时机,确保万无一失。

像这样的背叛协定,不能一遍又一遍地提出和谈判。

它如同秘密之门,只有在星星连成一线的时刻才仅会开启一次。

「罗榭先生,凭你的话,能拯救森林居民吗?」

缪里倒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大概是想问,真的要和这个家伙联手吗。

相对的,异端审问官只是微微一笑。

「那当然。首先,是盖杰特先生对吧?请抓住他们,然后交给我们异端审问官」

「怎么可能!」

用手安抚住愤怒的缪里,并催促罗榭继续说下去。

「你们虽然在与教会作对,但同时,也声称是在遵循正确的神的教诲。将有异端嫌疑的人交给异端审问官,从信仰上讲,是正确的行为。如此一来,世人会怎么看待你们呢?」

原来如此。即使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接受。

「这样可以向世人证明,我们并不是在藐视教会的权威」

「没错。这不仅意味着我能灵活处置被移交到我这里的盖杰特先生等人,也是为了你们自己」

「大,哥哥」

虽然缪里低声说着「不要被骗了」,但我无法从罗榭身上移开视线。

我明白其中的逻辑。

「你们的行动会让世人惊讶不已吧。特别是那些虽然对黎明枢机的理想产生共鸣,但还不想藐视教会权威的众多圣职人员。他们对你们的看法,应该会有所改变。他们会认为,黎明枢机不是教会的破坏者,而是想给教会喝点苦药的改革者」

这是我自己也曾反复说过的话。

我们的目的不是摧毁教会,只是想让它变得更好。

然而还是有不少人认为,黎明枢机就是想摧毁教会。

尽管不甘心,但是罗榭远比我们更了解我们的情况。

「当然,我会以我的权限保证,会正式赦免盖杰特先生他们。这样一来,那些害怕教会插手的选帝侯们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地开辟通往南方的道路。而堕落到极点的教会高层,也会被来自北方的寒风吹醒」

说着这样的话的罗榭,仿佛是教会里的害群之马。

不过,罗榭的作战计划,反而从这里才开始。

「……等到道路打通了以后,我再来和你协调局势,设法避免交战」

「没错。教会内部也有很多派系在争权夺利,而正因为南北距离遥远,所以主张抵抗到底的人占据了上风。不过,他们是因为确信自己处于有利地位,才会这么强硬。如果他们知道制高点被夺走,随时都可能会受到来自山岳地带进攻……他们就会夹着尾巴,哭着求饶了吧」

即使是缪里,也不会再因这种挑衅上钩。

罗榭微微一笑,耸了耸肩。

「不过,就算我孤军奋战,设法将教会内部导向和平的方向,要是皇帝打过来了,那就没意义了。所有人都会拿起武器抵抗。而一旦开战,那些只会打仗的家伙就会占据主导权的。森林会被焚毁,城镇沦为废墟,隐居在人世的同伴们也会受到巨大的影响。最重要的是,开战以后,就不需要异端审问那种精细的工作了,我也会被扫地出门」

虽然不知道他有几分真心,但对于避免战争这一点,我也深表赞同。

「所以,黎明枢机,我希望你能控制好那些追随你的人。尤其是帝国的人,他们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信仰,他们有的只是赤裸裸的权力欲」

皇帝与选帝侯的关系,单是从在大厅里对着冷饭,黯然垂头的杜兰就能一目了然。只要皇帝开口,要从教宗的手里夺回过去帝国被夺走的领土,底下的人就必须照办。

从皇帝与选帝侯的关系来看,如果七名选帝侯团结起来,或许能制衡皇帝,但巴尔林德和戈布雷亚都认为,站在皇帝那边才是上策。

在战场上最可靠的战友,只要立场一变,就会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背后推一把能让人鼓起勇气,但同样的也可以把人推下悬崖。

我明白罗榭的道理。

也理解他所说的利益所在。

但是,这个提议有违道德。

「要我设法去对付皇帝,会不会太看得起我了?」

克里凡多告诉过我,谦虚其实是一种拒绝。

罗榭之所以也露出了微笑,是因为我的婉拒就像是打了他的脸一样。

不过,该说不愧是他吗,他立刻就伸出了另一边的脸颊。

「你一定能办得到,应该说,只有你能办得到。你受到温菲尔王国的支援,而温菲尔王国是大陆外的国家。即使帝国想趁机为了夺取教宗的领土而开战,你的立场也能够牵制他们。而且,对于帝国以外的国王们来说,帝国势力的扩张也是需要担忧的事情。只要王国想提醒皇帝要克制自己的贪欲,那么比起与教会开战,他们会更容易地站在王国这边」

地盘争斗绝不只是野兽们的专利。

不难想象这些事情,嘴角也随之泛起一丝苦涩。

「然而,如果教会和黎明枢机继续敌对下去,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就算你们知道帝国的领土欲相当危险,但是只要还有更危险的敌人,就不得不继续利用他们」

这就是所谓的双刃剑。

即使继续用那把剑会危及自身,但是如果不能战胜对手,那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不能放下这把剑。

「不过,只要你我在背后联手,事情就不同了,黎明枢机」

「是因为,只要知道教会不会再继续进攻,我们就能尽快将皇帝这把危险的利剑收回鞘里吗?」

罗榭满意地轻轻拍了拍手。

「请纵观全局。就算这场与教会的抗争最后不了了之,教会也会或多或少地端正态度。倒不如说,我也觉得他们的奢侈无度很有问题,会让他们改正的。在这一点上你已经赢了,而且你还能卖我这个教会中枢一个人情。我可是很有用的哦。我这个人是知恩图报的」

很想说是死缠烂打才对。但对罗榭说这种话,他大概也只会高兴而已。

「当然,能和你保持良好的关系,对我来说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等这场抗争结束后,我就会放弃黎明枢机这个名号了」

罗榭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真正的价值,并不在那,而是」

接着,他用下巴指了指缪里。

「不只是这只一直想咬我喉咙的小猫咪……抱歉,小狼。你和许多非人之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而且关系比我还要深厚和广泛」

城里鸟和狗就极为不合,而缪里也老是和夏珑打打闹闹。面对罗榭的尖酸话,缪里都咬牙切齿到发出了声音。

「如你所见,我是异端审问官。就算我说我是为了同伴才这么做,也不会有人相信。要是说我继承了猎月熊的意志,只会招来更多白眼吧。所以,我总是只能用迂回的方法伸出援手。可是,有你协助的话会怎么样呢?」

那张猫头鹰的脸上,露出了卑微的笑容。

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那想必猎月熊也曾露出过这种笑容。

「要帮助那些讨厌,憎恨我的同伴,有你这个中间人帮忙,能做的事应该会更多」

潜入人心,让对方袒露秘密,再以此为证据将异端者送上火刑架,这就是异端审问官。

异端者在被送往火刑架时,会因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秘密被揭穿了,而感到混乱、困惑。

但是,在被押解的途中,他们会发现。

曾经听他们吐露了那么多心声的人,正在和教会的人谈笑风生。

尽管罗榭是异端审问官,但我却怎么也不认为他的那个表情是假的。

如果这都是用来骗人的,那被骗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那假得过于刻意的表情,看起来却比什么都认真和悲壮。

「怎么样?这个提议应该无懈可击吧」

自己亲口说出这种话,看起来就像是为了隐藏内心真实想法而扮演小丑。不,说不定他是刻意营造出让人认为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只怀有真实情感的模样。

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但,我知道的是。

「假如你值得信任,那这的确是完美的计划」

只有这件事,是真实的。

假如罗榭值得信任,那就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计划。

「不愧是黎明枢机」

罗榭刻意地这么说着,再刻意地用手叉着腰。

「你这么聪明真是太好了。那么,你的答复是?」

刚想开口,又一度闭上了嘴。

「你希望我做出轻率的回答吗?」

罗榭笑了。

「是啊,没错。请你仔细考虑一下。至于前往湖边的传令兵,我会去稍微拖住他们的脚步」

紧接着,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一只大猫头鹰从僧服中飞出,熟练地用脚抓住了空壳般的僧服,像对待猎物一样卷成一团,振翅飞走了。

那只猫头鹰在展开翅膀时大得令人惊讶,爪子大到仿佛能轻易抓起一只羊。

就在我遮住双眼,躲避它振翅卷起的灰尘时,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了。

即使有人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也会相信。

「……我们回去吧」

缪里的眼睛,仍然闪烁着赤红的光芒。

所以我知道,这不是梦。

沉默的缪里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选择当作是因为有灰尘进了眼睛。

回到宅邸,克里凡多的部下聚集在大厅的入口,瓦登的同伴则是在屋外徘徊。想必是两边都在为了预防夜袭而警戒着。

桌上的佳肴全被收走了,所以即使大厅里有不少人,却显得空空荡荡。想到那些被无情丢掉的佳肴,就莫名感到难过。

「太慢了啊」

克里凡多走出了大厅,大叹一口气,然后拽过一把附近的椅子,费劲地坐下。

想必是因为人员安排相当辛苦,再加上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而心力交瘁吧。

「选帝候有说什么吗?」

「没有」

我这样说了之后,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这样啊」

尽管因为对神的信仰而不能说谎,可想要隐瞒的事并不会就此消失。

尽管对隐瞒行为感到有些良心不安,但关于远比这严重的背叛协定,也根本无法开口。

不只是由于罗榭要求我保密。如果克里凡多有那么宽广的胸怀,说不定会爽快地接受这个背叛协定吧。

然而现在,他的宽广反而会引发问题。

要是他赞成罗榭的提议,我将无从反对。

罗榭所提议的背叛之举,就现实的角度而言,甚至好过头了。

然而,那是否真的是正确的事,我自己也无法确定。

因为这毫无疑问,就是背叛。

想象一下,隐瞒与罗榭私通的事实,站在人们面前引导他们的样子。

教会势力强大,在部分地区甚至拥有超越领主的权利。所以,对于一些人来说,与教会对抗,是需要赌上性命的事情。

尽管他们已经鼓起勇气挺身而出,而自己却无视了他们,与对方私下勾结,从一开始就在确保自己安全无虞的情况下与对方谋求妥协,这样的行为真的可以被允许吗?

罗榭所说的计划,的确完美得可怕。

凭我自己的力量,确实无法实现这一切。

甚至认真考虑过,如果自己和教会的抗争可能会演变成战争,那就提出新大陆的事情。

然而将发现新大陆与信任罗榭放到天平上去衡量,罗榭还比较实际一些。

至少能确定,罗榭是真实存在的。

「你是我们的旗帜,不要总是自己扛着,多依靠我们一点」

克里凡多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到。

不过,此时克里凡多看着的不是我,而是始终沉默着的缪里。

罗榭不仅给我,也给缪里留下了一份巨大的「赠礼」。

猎月熊故事的,核心部分。

猎月熊为何要与本是同伴的精灵开战,并在此之后又销声匿迹了呢。

若是为了成为世界霸主,没拿走王冠就完全说不通。如果他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纯粹灾厄,他又为何不直接顺势毁灭人类。

所以缪里才会说,在那之后建立教会的说不定就是猎月熊。这样就能解释为何要消灭精灵,正是为了悠哉地征服世界。

但若罗榭所言属实,这一切的前提都将被推翻。

猎月熊消失在西方大海尽头的传闻,也带上了令人揪心的含义。

罗榭曾说,自己是继承了猎月熊意志之人。

伴随着,那扭曲的假笑。

「我已经派同伴过去老爷子的村子了。老爷子也挂念着他同伴的安危,想要自己过去,但被我拦住了。只要我们不是太蠢,就应该不会让他趁夜溜出去。嘛,就放心吧」

克里凡多看着缪里的样子,似乎以为她是因为盖杰特等人的悲惨遭遇而伤心。

所以他才铿锵有力地这么说着,特别强调了盖杰特他们的安全。

「好的,拜托了」

「还有,别想着说服杜兰选帝侯了。那家伙早就已经站到对面去了,现在绝不可能因为你说的话而恢复良心的。而且……说来可悲,道理确实在他们那边啊」

克里凡多面色凝重,不仅仅是因为同情盖杰特,他自己也陷入了两难的立场。

他陪伴在黎明枢机身边,肯定不仅仅是为了支援。

虽然海兰没有明说,但克里凡多应该也肩负着某种监视之责,防止黎明枢机与帝国重臣们发生冲突,避免做出不利于王国的事。

所以,要是因为盖杰特的事与选帝侯们起了冲突,克里凡多也得承担一部分的责任,甚至会殃及在王国主持大局的海兰。

要是与帝国为敌,在与教会的抗争中孤注一掷的王国,将会蒙受极为巨大的损失。

要让天平保持平衡,究竟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很多事情,将会取决于你的决定。我没有威胁的意思……但请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那想必是在告诉我,克制住对巴尔林德等人燃起的正义感,不要贸然与他们敌对。之所以没有明说,应该是出于他自己的矜持。

在面对现实的问题时妥协之类的,对于曾经领导着没有出头机会的贵族次男三男,自诩为无赖首领的人来说,是丢人现眼到做不出来的事。

「请放心。我,很冷静」

虽然自认是展现了平静的微笑,但克里凡多收起下巴的动作,应该不是被吓到了吧。

「醉鬼都会说自己没醉」

苦笑着点了点头。

接着往缪里看了一眼,然后对克里凡多说到。

「我们先回房间了」

「嗯。如果睡不着就过来,我跟同伴们都醒着」

「非常感谢」

望向与大厅相连的餐厅,见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实际上已经被软禁的盖杰特。我对着那个方向微微点头致意。

一向老实的盖杰特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紧紧抓住了衣角。

是无力感,抑或是责任感。正因为曾让他有一瞬间期待过弗尔南村能得救,现在他应该承受着加倍的煎熬。

如果是克里凡多和他的那些同伴的话,或许就无处容身这件事上,多少能与盖杰特的痛苦产生共鸣吧。

我搂着缪里的肩,离开了大厅。

沿着走廊走入黑暗处时,老鼠们立刻从墙缝里钻了出来。

它们是在关心缪里吧,同时,也对接下来该怎么办感到不安。

「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开门进入房间,在即将关上门时这么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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