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依物(凭きもの)」指特定家族豢养并役使的凭依妖怪的总称。能够役使它们的人被称为「凭依使」。「凭依物(凭きもの)」会遵从主人的意志聚敛财富,或附身于他人使其痛苦,有时也能自发行动。根据传说地域的不同,它们的称呼和特征也有所差异,犬神、管狐、御前灵、声灵、土瓶灵都属于此类。
***
十一月初的傍晚,东势大学文学院四号馆四十四号资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晚上好,汤之山同学。绝对城同学在里面吗?」
「啊,织口老师好!学长照例在看书呢。要进来吗?」
「如果不会打扰到他的话。」
「请进请进~虽然这里还很乱就是了。」
我——汤之山礼音,一边迎接这位面带温和微笑的文学系美女副教授,一边露出苦笑。织口老师环视着资料室里林立的书架,以及堆在书架间的旧书与旧笔记小山,轻轻点头道:「确实如此呢。」
这间四十四号资料室,是妖怪学研究者——绝对城阿赖耶学长的书房兼住处,同时也是校园里著名的怪异现象咨询处。我之所以会认识学长并经常出入这里,也是因为刚入学时就听说了这个传闻。第一次来时明明还很害怕,如今却对这个房间——以及它的主人——感到亲近,真是不可思议。
这位房间主人——绝对城学长,虽然名义上是学生,却几乎不上课,也不隶属于任何研究室。他总是窝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研读妖怪学文献,是个奇特的人……
不过上个月,绝对城学长有将近两周时间不在。准确来说,是没法待在这里。因为他的妖怪学老师克劳斯教授,把这间资料室连同整栋建筑都「夺走」了。虽说建筑和资料本就是教授的所有物,用「夺走」这个词不太准确,但那种强硬的做法确实给人这种感觉。
虽然经过一番波折后,绝对城学长总算要回了资料室,但由于克劳斯教授原本打算处理掉相关资料,把这里搞得一团糟。本就杂乱的空间变得更加混乱。我和绝对城学长的好友杵松明人学长最近一直在慢慢整理,可惜彼此都抽不出太多时间。
「至少该把书放回书架上……真是的,学长只打算确保自己的生活区域,其他地方完全放任不管,这种邋遢程度也太夸张了。」
——我一边走在错综复杂的书架之间,一边小声抱怨,跟在后面的织口老师忍俊不禁地回应:「哎呀,这话说得简直像是绝对城同学的妈妈呢。」
您在说什么啊?
「那种别扭又任性的儿子我才不要呢。倒不如说,绝对城学长反而更像妈妈。」
「是吗?」
「是啊。别看他那样,做饭特别拿手,最近还变得特别啰嗦。老是念叨我三餐要规律、营养要均衡、不要总穿同一套衣服之类的……」
「我听见了。」
低沉磁性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碎碎念。穿过书架区,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会客区映入眼帘。
一名身着黑色羽织、白色衬衫配黑色领带的青年正坐在老旧的皮沙发上。长长的刘海遮住他端正白皙的面容,高挑的身材透着几分书卷气。这个房间的主人,妖怪学专家绝对城阿赖耶学长,视线仍停留在手中泛黄的线装书上,语气略带不满地说道:
「很不巧,我也不想要你这种无知又粗鲁的女儿,『幽灵』。」
「要你管。要不是我『粗鲁』,资料室能这么顺利要回来吗?」
我狠狠瞪了一眼出言不逊的学长,毫不客气地回怼。
或许是因为长期练习合气道的缘故,我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有些偏好使用武力。但回想今年春天以来的种种经历,若不是有这身本事,我们恐怕无法度过众多难关。见我摆出架势,学长瞥了我一眼,轻轻耸肩:
「没人否认你的能力。虽然学识浅薄,但该认可的地方我都会认可,也很感谢你在应对克劳斯老师风波时提供的帮助。这些话我说过很多次了吧?」
「咦?是说过……不过拜托你别突然夸我啊。这样很不好意思……不对,我是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我拒绝。」
「你这人真是……!还有,能不能别再叫我『幽灵』了?」
「这个我也拒绝。」
「你们感情还是这么好呢。」
温和带笑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斗嘴。织口老师似乎被我们的互动逗乐了,她轻咳几声忍住笑意,优雅地问道:「我可以坐下吗?」
「啊,请坐请坐。我这就去泡茶……或者咖啡?」
「不用麻烦了。对了,绝对城同学,恭喜你夺回资料室。」
「现在才说这个?你又不是专程来祝贺的。」
我正在准备咖啡时,学长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他合上手中的旧书放在桌上,一身黑色羽织的妖怪学者忧郁地转向坐在对面的美女副教授。
「又是来委托麻烦事的吧?我现在正想追查某卷消失的《真怪秘录》……」
「消失的《真怪秘录》?啊,是指原本收藏在德国某研究所,却神秘失踪的那卷吗?毕竟是妖怪学界的梦幻之书,你在意也很正常,但现场太远了吧?」
「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件事应该只有我、明人、『幽灵』和克劳斯老师知道才对。」
「是克劳斯教授告诉我的。他说因为没有线索,所以也无能为力。那位教授对女性一向很温柔呢。」
织口老师露出温婉的微笑。绝对城学长闻言,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
「克劳斯老师还是老样子……好吧,说说你的事。」
「不愧是绝对城同学,切换得真快。」
「客套话就免了,直接说重点。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绝对城学长干脆地打断了织口老师的寒暄。他还是老样子,对熟人特别没礼貌。虽然会根据对象调整态度,长相也算端正,要是能再绅士一点就好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将三杯咖啡端到会客桌上,歉然道:「抱歉只有速溶咖啡」,然后在学长旁边的沙发坐下。
「又是和妖怪有关的事件吗?」
「织口来找我,还能有别的事?」
——学长冷淡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啊,说得也是呢。
之前也提过,这间资料室以怪异现象咨询所闻名,但处理的事件实际上并没有妖怪——呃,其实还是有一点的——绝大多数都是误会或人为恶作剧。既然如此,直接向委托人说明真相不就好了?但绝对城学长却常常运用口才与表演能力,将事件归咎于某种妖怪,再假装自己已将妖怪击退……说穿了就是耍诈,不过他姑且还是会做些后续处理,防止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况且,有时隐瞒真相反而能让事情更圆满地收场,所以从结果来看,倒也算OK。
「不过,考虑到要费心设局隐瞒真相,有时候我觉得直接说明反而更省事……」
「别用『隐瞒』这种难听的说法。我这么做,是为了让逐渐被遗忘的妖怪,重新在人们心中扎根。」
「可这不就是隐瞒吗?而且你还向真正的肇事者收过封口费吧?」
「这是两码事。织口,这次又是哪个学院出什么事了?」
学长毫无愧色地重新转向织口老师。老师被他那藏在刘海下的目光注视着,端起咖啡杯,优雅地耸了耸肩:
「这次情况不同。你们听说过『大日本护法息灭会』吗?」
「大、大日本……?」
「没听过。从名字上看,很像新兴宗教,是宗教类社团吗?」
听到织口老师说出这个夸张的名称,学长微微歪头。他将纤细的手臂插进羽织怀中,双手抱胸,一副不解的样子继续说道:
「校内那些可疑的宗教社团,去年应该就基本清理干净了。」
「咦?学长,你还做过这种事?」
「我只是出于兴趣去拜访,结果他们在问答环节自己就露馅了。我不过是指出了他们知识上的漏洞和教义中的矛盾而已。所以,我以为校内已经没有这类团体了……难道在我离开资料室期间,又冒出了新的?」
「问题不在校内。」
面对学长的疑惑,织口老师叹了口气。她用修长的手指握着咖啡杯,以略带忧虑的语气说:
「『大日本护法息灭会』是在县境一个小镇上设立总部的正式宗教团体。今年春天刚成立,目前信徒有一百多人。据说那位教祖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接受他的驱邪或施咒就能获得幸福。」
「这宣传语也太笼统了……」
「正式的教义内容更具体些。虽然听起来很可疑,但信徒们似乎深信不疑,连我们大学里也有人开始信教。他们的驱邪仪式初次体验价格意外的低廉——」
「——然后从第二次开始就逐渐涨价,再找各种理由榨取钱财,对吧?」
学长打断了织口老师的说明,低声说了句「真是老套」,叹了口气,然后用清晰的语调继续道:
「结果,信徒们为了筹措献金,渐渐旷课去打工,在社会上陷入孤立的同时,却持续向教团进贡。增加打工还算好的,恐怕还有人去借高利贷吧?通过信徒的朋友、熟人和家人,相关的受害报告正逐渐增加。但对方是正式宗教团体,大学方面也难以直接干预,可又不能坐视不管,所以就来委托我这个『闲散人员』想办法。如果能用妖怪学的知识挫败那个教祖,或者说服信徒回头,就帮了大忙。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你理解得这么快,我好开心。」
实际上,这应该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织口老师回答时,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开心」。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信徒或相关者,所以完全没听说这种事。但这确实不能置之不理。我边听边点头,老师喝了口咖啡,又补充道:
「而且,那位教祖好像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直到去年为止,他还在理工学院。」
「咦?理工学院的毕业生跑去创立宗教?」
我不由得脱口问道。我是经济学院的,和理工学院几乎没什么交集。硬要说的话,也就认识杵松学长,以及通过委托认识的几位高年级生,但从未见过会去搞宗教的人。
「理工科出身的人当宗教头目,这领域差得也太大了吧?」
「汤之山同学,新兴宗教的教祖中,出身理工科的似乎并不少呢……虽然目前『大日本护法息灭会』的信徒人数还不多,但如果受害状况扩大,闹上新闻,大学很可能会被追究责任……」
「这种毫无道理的责任论,无视掉不就好了?太过老实,只会让那些蠢货得寸进尺。」
学长对语气疲惫的老师冷淡地说道。呃,道理是没错,但要是能那么简单就无视,老师也不用这么烦恼了。我老家也是做生意的,所以多少能理解处理无理投诉的麻烦。但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学长就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虽然明白了,但我没打算接这个委托。」
「我就知道,不愧是学长……咦?你不接吗?」
「当然不接。信仰是个人的自由,外人不应干涉。就算信徒被骗走了钱,只要他们心甘情愿,那就是你情我愿的交易。」
「这、这不太对吧?既然付了钱,总该得到相应价值的商品或服务才对……」
「所以信徒得到的回报是精神上的安宁,不是吗?难道你连去神社寺庙捐香油钱也要否定?」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像也不完全是?把历史悠久的寺庙神社和新兴宗教混为一谈,我觉得不太妥当。」
「本质是一样的。因为古老就认可,因为新兴就否定,这不过是偏见。况且,现代的神道教体系也是在明治时代后才重新构建的,谈不上多么古老。只认可那些看起来历史悠久的宗教,这种看法本身就不公正,也不是我的兴趣所在。再说,为这种事特地跑一趟也太麻烦了。」
学长干脆地反驳了吞吞吐吐的我,斩钉截铁地表明态度。其实说这么多,简单概括就是嫌出门麻烦吧。毕竟这人本质上就是个家里蹲。我既理解又无奈地看向织口老师。
「老、老师,学长是这么说的……」
「我就猜会是这样。话说回来,绝对城同学,你知道那位教祖是如何形容自己的吗?」
即便委托被拒,织口老师也并未显得失落,反而这样问道。学长似乎已经兴趣缺缺,只简短回了句「那种事无所谓」,再次拿起桌上的书。但老师继续说了下去——
「他自称是『凭依使』。」
「……什么?」
在听到这个词的瞬间,学长从羽织袖口中伸出的手停住了。同时,长刘海下锐利的目光为之一亮。咦?学长怎么突然有反应了?还有,「凭依使」是什么?我愣愣地感到困惑,而学长则在我眼前像是要确认般地询问织口老师:
「『凭依使』……?他真是这么自称的?」
「是的。他宣称自己那不可思议的力量,源自于代代相传的『凭依物』……我记得是叫『トウビョウ』吧?他公开表示自己的力量正是来自于那个妖怪。如何?身为妖怪学专家,是不是稍微提起一点兴趣了?」
织口老师一边观察着学长的反应,一边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看来老师早就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学长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瞬间轻轻咂了下舌,但随即把手中的书放回桌上,明确表示:
「我收回之前的话。告诉我详情吧。」
***
「……那时候真的吓了我一跳。他的态度突然就变了。」
「阿赖耶的反复无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几天后的星期日。在行驶于县道上的车后座,我如此抱怨,驾驶座上传来沉稳的回应。织口老师借给我们的那辆圆润的红色小车,正由穿着便服的杵松学长驾驶。
尽管身材苗条,针织衫领口露出的脖颈部位,却比坐在旁边的绝对城学长要粗壮一些,肩膀也覆盖着薄薄的肌肉。平常他总是穿着白大褂,所以很难发现,但其实杵松学长的体格意外的健壮。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杵松学长对坐在副驾驶座的绝对城学长开口:
「对吧,阿赖耶?」
「『对』什么啊?」
——绝对城学长冷淡地回应。我从后座傻眼地吐槽道:
「就是说学长你很随性啦。明明之前找了一堆理由拒绝,后来突然又改变主意想去了。」
学长没有回话,只是双手抱胸,看向车窗外。
他身上穿的并非平日那件熟悉的黑色羽织,而是外出用的灰色外套,背影给人的印象与平时截然不同。长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青年。啊,不对,平时的他也算正常人哦?我在心中默默辩解,随后也循着学长的视线望向车窗外。
我们三人此刻正前往那个宗教团体——「大日本护法息灭会」的总部。虽说是总部,但由于是个小团体,似乎并没有设立分部。
教团总部位于距离大学约两个半小时车程、一处名叫朽绳町的山间小镇郊外。根据网络地图显示,教团总部周围完全没有民宅,离最近的电车站也相当远。虽然也可以搭乘公交车前往,但织口老师主动提议将爱车借给我们,我们便不客气地接受了。虽然是辆有些年头的进口车,但保养得宜,乘坐起来十分舒适。
窗外红叶绚烂,天气也十分晴好。若不是怀着「去挑战可疑的宗教团体,运气好的话就揭穿他们的真面目,或是设法让信徒舍弃信仰」这个麻烦的目的,这简直就像是一次轻松的小旅行。
「哎呀——偶尔出趟远门也不错呢。」
「『幽灵』,要开心随你,但可别忘了此行的目的。设定都记牢了吗?」
「我都好好记住了,没问题的。呃——『我是个霉运不断、看起来楚楚可怜、自愿前来接受驱邪的女学生,绝对城学长是陪我来的……男……男、男、男朋友』,对吧?」
「你为什么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卡壳啊?」
「请别管我。」
我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忍不住瞪向副驾驶座上的绝对城学长。这时,我从后视镜中瞥见自己戴着平光眼镜的脸,不由得愣了一下。
……虽然从早上起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但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我并不认为「护法息灭会」的人会知道我们的长相,但既然要以虚假的身份前去请求驱邪,索性改变一下平日的形象比较好。因此,我从杵松学长收藏的戏剧小道具里借了这副平光眼镜。虽然可能意义不大,但更多是图个心理作用。我调整了一下镜框颜色明亮的眼镜,驾驶座上的杵松学长便问道:
「很在意眼镜吗?看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摆弄。」
「因为平时不戴,总觉得有点别扭……看起来很奇怪吗?」
「没问题,很适合你哦。」
「谢、谢谢。」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谢。即便是客套话,听了也让人开心,这实在没办法。杵松学长这般体贴的个性,与那个看到我变装后直接说我「白痴」的绝对城学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杵松桑,你要不要也一起去接受驱邪?只有绝对城学长一个人陪我,我还是有点不安。」
「抱歉,我实在不想和那位教祖见面。」
「咦?杵松桑,你认识教祖吗?」
「啊,不……嗯,不是那样。我只是不太喜欢宗教人士……而且三个人一起去也太多了吧?阿赖耶和汤之山同学应该没问题的,我会在附近随便逛逛等你们结束。虽然教团总部周边什么都没有,但走一段路到朽绳町镇上,好像有资料馆和图书馆,可以打发时间。」
「资料馆?你很喜欢那种地方吗?」
「嗯。想看看当地的伟人名鉴之类的,我对这类名册非常感兴趣。」
——杵松学长爽快地回答。他是个有良知的正常人,但果然不愧是绝对城学长的朋友,似乎也有着奇特的爱好。我苦笑着表示无法理解那种乐趣,杵松学长则对副驾驶座的绝对城学长说:
「总之,不用在意我。阿赖耶你就专心和教团过招吧。」
「明人,我先声明,我不是去打架的。当然,如果发现教义有瑕疵或抄袭之处,我会指出来,也打算通过织口转告那些成为信徒的本校学生。不过,我的主要目的终究是观察教祖所使用的那种奇异力量。正因如此,我才带『幽灵』来,让她接受驱邪。这样的话……」
「——就能以陪同者的身份掌握整个仪式的过程,对吧?学长的理论我已经听过了,也能够理解。但是……」
「但是什么?」
「如果对方要对我施展什么奇怪的法术,你可一定要救我哦?」——我像叮嘱般向绝对城学长请求道。
他听后,转过头来看向后座——哦哦,好久没看到他梳理得如此整齐的刘海了。
虽然我并不太相信「护法息灭会」的教祖真的拥有法力,但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不可思议的事物或现象——也就是所谓的「真怪」,尽管数量稀少。那位教祖也并非全无可能拥有那样的力量。然而,学长听到我语气不安地这么说,只是冷淡地耸了耸肩:
「你担心过头了。『凭依物』是因嫉妒或由嫉妒转化成的偏见而产生的代表性『心怪』。我们要去见的那位教祖,其『法力』十有八九也是假的。那根本不是身为『真怪·觉』的你需要害怕的对手。」
「请不要把我说得像怪物一样。」
——我拨弄着挂在贫瘠胸前的那枚竹环吊坠,冷淡地回嘴。虽然我确实拥有读取他人记忆或思考的「觉之力」,但学长亲手制作的这个竹环能够抑制我的异能。实际上,即便取下这条项链,如今我的能力也基本不会失控发动了。总之,请你只把我看作一个会点合气道格斗技的普通女学生。
「话说回来,既然学长你认为教祖的力量是假的,为什么一听到织口老师提到『凭依使』就变了脸色?那到底是……?」
「——就是役使『凭依物』的人。」
「这我当然知道。」
我用略带无语的语气回应他那过于简洁的答案。我想知道的是「凭依物」本身究竟是什么。那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吗?我补充说明后,等待着学长的反应。学长终于开口解释起「凭依物」——
「简单来说,是拥有特殊技术或体质的术者所使唤的小型妖怪的总称。虽然各地的叫法不同,但共通的特征是动作迅捷、成群行动、除使唤者外他人无法看见。由于有很多案例显示其拥有附身能力,故被称为『凭依的异物』——简称『凭依物』。」
「哦,原来如此。因为是会附身的东西,所以叫『凭依物』……那么,这种妖怪具体是做什么的?会操纵被附身的人吗?」
「并非如此。近年来人们容易将『凭依』与控制身体的主导权划等号,但传统的『凭依物』几乎不具备那种能力。顶多只能从被附身者体内进行攻击,施加痛苦。」
「哦,听起来不是什么好用的能力呢。」
——驾驶座上的杵松学长插话回应,同时调低了车内音乐的音量,接着向绝对城学长发问:
「除此之外,『凭依物』还能做什么?」
「基本功能是攫取财富。」——绝对城学长立刻回答。
攫取财富?我还来不及反问,学长便用略带忧郁的语调继续说道:
「就是将储存的谷物、金钱乃至运气等,从他人身上夺取过来,转交给自己的主人。犬神、管狐、クダ、御前灵、声灵、邪灵、饭纲、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瓜缠、牛蒡种等,都属于『凭依物』。虽然各地传说中的名称各异,但这个功能可以说是共通的。」
「名称的种类还真多。」
我下意识地道出感想。明明叫做「凭依物」,做的事却近乎单纯的偷窃和折腾人,这点虽然也让我在意,但其种类的繁多更令我惊讶。听到我的嘀咕,绝对城学长转头瞥了我一眼。
「我刚才列举的只是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例子,实际种类远多于此。像天狗或山姥这类传说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布的妖怪,名称相对统一,但『凭依物』的情况则不同。」
「原来如此……既然各地都有内核类似但称呼不同的传说,就意味着这种妖怪,或者说拥有这种力量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实际存在过……」
「若问是否实际存在,我只能说可能性极低。」
学长抢在我把话说完之前便予以否定,随即摇了摇头。咦?是这样吗?话说回来,今天的学长看起来似乎有点缺乏干劲,是我的错觉吗?他明明是那种一谈到妖怪就会兴致勃勃的人……我心中突然冒出这般感想。而学长在我面前,依旧语气平淡地继续说着:
「『凭依物』是『谷灵崇拜』——即对寄宿于谷物中的精灵的信仰,与『虫道』、『阴阳道』等宗教体系融合后的产物。从古代中国传入日本的信仰,在统治阶层中经过调整,之后再渗透到农村地区,这是很常见的模式。『凭依物』的传说能在日本社会被广泛接受并延续至今,理由很简单:对于封闭保守且奉行集体主义的『村社会』而言,引入这一概念是有利可图的。」
「有利可图……?」
「是啊。日本的『凭依物』有两个特征,其中之一是『凭依使』的力量会随着家族或血统传承。在亚洲其他地方以及欧洲、非洲,也有驱使使魔的术师,但他们的资质是个人所获得的。就我所知,会将这种驱使能力视为一种遗传特质的,只有日本。」
「哦,也就是说,如果父母是『凭依使』,就算不修行也能使用力量吗?真是方便。」
「……你这么想吗?」
听到我悠闲的感想,绝对城学长发出低沉的声音。咦,什么意思?这样不是很像所谓的『天选之人』吗?不是很帅吗?但在我反问之前,学长又继续解说:
「附在血脉上,也代表无法舍弃这种力量。而另一个特征,就是『凭依物』拥有自己的意志,会自发性地行动。」
「会自发性地行动?『凭依物』不是被役使的妖怪吗?」
「明人的疑问很合理,但日本的『凭依物』就是如此。当然,它们并非完全自由行动,终究是基于主人的意志——这是最麻烦的地方。」
「哪里麻烦?为了主人擅自行动,我觉得是很贴心的妖怪啊。」
「『幽灵』,你想得太简单了。举例来说,『凭依使』只要稍微冒出『隔壁家比我家有钱,好羡慕』的想法,『凭依物』就会立刻感应到他的嫉妒,去隔壁家窃取财富。」
「哇,那真的很麻烦。」
——我立刻撤回前言,用力点头。每个人都难免嫉妒或憎恨他人,但未必会付诸行动,大多都会忍住。要是每次「凭依物」都擅自反应,那根本没法跟人来往。
「而且那种力量会通过血脉传承,所以无法舍弃吧?既然如此,那根本不是什么天选之人……」
「嗯,几乎算是诅咒了。」
听到我的话,杵松学长低声说道。对啊,确实如此。我表示同意后,绝对城学长瞟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你懂了吧」。
「说得极端一点,所谓的『凭依物』,是一种社会制裁系统。那家伙突然变得有钱是因为『凭依物』,那家伙的家族是『凭依使』——一旦被人这么说,就无法否定,而且这个称呼会半永久地持续下去。19世纪的怪谈研究家小泉八云就介绍过,被当成『凭依使』的家族受到歧视的案例,类似的事情应该多不胜数。」
「那种事,只要在一开始被造谣的时候,就反驳说不是、我没有做……啊,没办法反驳,是吗?——因为『凭依物』就算主人没有明确下令,也会擅自行动。而且,因为被说成是『除了主人以外者看不见』,所以也拿不出自证清白的证据……?」
「就是这样,『幽灵』。而且,如果不想被这么说,就只能低调行事,万一获得财富,也必须分配给邻人,借此平均化。『凭依使』和『凭依使家族』,时常是出于嫉妒和羡慕而强加给别人的标签,同时也是维持村落的集体主义、防止暴发户增长的机制。」
「哇……好麻烦哦。」
我不禁发出嫌恶的声音。原本以为操纵妖怪是很帅气的能力,没想到却变成人际关系中常见的麻烦事。驾驶座上的杵松学长大概也感同身受,苦笑着说:「就是说啊。」
「——因为遭到嫉妒而被污蔑是『役使妖怪的歪门邪道』吗?好像帕格尼尼。」
「帕格尼尼?那是谁?」
「——因为拥有卓越的技术,所以被说是和恶魔签约的小提琴家。他的情况是只有个人被怀疑,但『凭依使』的情况是,一旦被贴上标签,连自己以外的家人都会蒙受污名,这点实在是巧妙又残酷。」
「毕竟谁都不想让亲人和子孙后代也跟着受苦嘛。」
「『幽灵』说得没错。附带一提,『凭依物』的传说是在江户时代中期开始流传,也就是货币经济开始渗透到日本地方的时期。在这个时代,只要利用经济法则,就能获得前所未有的财富,而『凭依物』的传说,大概也是为了警告大家不要这么做吧。不要引人注目、不要赚钱、不要发财、不要变得幸福——『凭依物』和『凭依使』的故事,就是随着这种大众的想法而流传开来的。从促使人们自发性地归属并顺从共同体的意义上来说,这种怪异确实很有日本社会的风格。」
「嗯……如果把这当成是重新分配财富的系统,或许是有意义的。虽然这可能是现代人的想法……不过,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单方面地将人分类并歧视的机制。」
「我有同感。」
「我也一样。」
——杵松学长的话,让绝对城学长和我几乎同时点头。原来如此,这就是绝对城学长忧郁的理由吗?「与其说是妖怪,这更像是社会性的霸凌。」——我低声说出感想,学长的视线转向窗外。差不多快离开山区了,窗外的红叶逐渐被农田取代。
「考虑到历史渊源,如今这种可以无所顾忌地自称『凭依使』的时代,应该不算坏。」
「毕竟我们接下来要去见的教祖,就是主动表明身份的。不过,从刚才的说明听来,就算接受所谓『凭依使』的驱邪仪式,好像也不会幸福……就算真的有『凭依物』,也只是会偷东西或让人不适的妖怪吧?」
「『凭依物』从初始设定上来说,也是分配幸运与不幸的怪异,所以宣称能带来幸福也不算错。幸运的时候,人们不是会说『运气来了』吗?——这也是类似凭依的概念。」
「哦,也就是说——『运气』也被认为是某种会附身的『东西』?」
「这只是关于『运气说』由来的一种理论。」
——绝对城学长没有回头,直接回答略带讶异的我。旁边的杵松学长愉快地对这样的朋友说:
「讲课辛苦了。不过,既然『凭依使』源自社会上的标签,为什么阿赖耶还要特地跑一趟?那个教祖役使的妖怪也是虚构的吧?呃,我记得名字是——」
「——『トウビョウ』。它的传说主要是在中国地区与四国地区流传,和犬神等其它『凭依物』一样,『トウビョウ』也只有使役者能看见,被附身的人会感到剧烈疼痛。该妖怪通常被描述为成群的小蛇,据说会被使役者大量饲养在房屋地板下的土瓶里。」
「蛇群吗……?」
学长的流畅解说,让我不禁发出嫌恶的声音。「トウビョウ(土瓶灵)」这个名字看似平平无奇,但仔细一听具体设定,就觉得还挺恐怖的。地板下藏着的瓶子里,装满会附身在人身上的一群小蛇,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觉得很恶心。我虽然是在乡下长大的,但还是怕蛇和蛞蝓。而我们接下来要去见的人,自称会役使这种妖怪。
「那个妖怪真的不存在吗?不是『真怪』吗……?」
「这很难说。全国流传的附身妖怪故事,的确大多是虚构的,但也不能否定有『真怪』成为故事原型的可能性。资料室里留下的《真怪秘录》的相关资料,目前也只记载了『トウビョウ(土瓶灵)似乎不像真怪』这种模糊的说法。」
「咦?那不还是有可能——啊,好痛!」
我因为学长的话而探出身子,下一秒就发出小声的惨叫。平光眼镜的镜框撞到了副驾驶座的椅背。我痛得按住鼻梁,学长则投来冷到极点的眼神——
「……你在干嘛?」
「我从来没戴过眼镜,一时不太习惯,这也没办法啊。」
「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要戴眼镜。对初次见面的人变装有什么意义?而且,你这种觉得只要戴上眼镜便能变成另一个人的想法太过肤浅。既然举手投足还是老样子,那你的努力就完全是徒劳的。真是个笨蛋。」
「你也不用一直这么说吧!」
绝对城学长接二连三的批评让我恼火,忍不住回嘴。好吧,反正我就是蠢啦,哼。我气得鼓起脸颊,将视线转向窗外,驾驶座上的杵松学长则耸肩苦笑。
「阿赖耶,你说得太过分了。戴眼镜的汤之山,你明明就很喜欢的。」
「别擅自断定。那是你的主观想法。」
「可是你从刚才就一直用后视镜偷看她,难道不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吗?这就是所谓的反差萌吧。」
「……吵死了。」
***
「对了,学长。你当时在和杵松桑聊什么?就是后视镜、反差啥的……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楚。」
「别问。」——绝对城学长瞪了我一眼。
用冰冷的视线让我闭嘴后,这位穿着灰色外套的妖怪学者大大地耸了耸肩。
「你可是接下来要接受驱邪的倒霉学生。应该会感到不安和期待,没有闲工夫说笑。给我好好认清自己的角色。」
「我知道啦。」
我点头回应学长的忠告,深呼吸后重新看向眼前的建筑物。那个可疑教团——「大日本护法息灭会」的总部,是一栋很有乡下宅邸风格、充满历史感的大型日式建筑。
虽然只有一层,高度并不算高,但因为横向宽度异常地长,颇具巨大感和压迫感。以驮着褪色瓦片屋顶的主屋为中心,左右两侧延伸出的少窗黑色板壁,让人联想到贴在地面上的巨大昆虫。宅邸侧后方挨着一栋两层的大仓库,仓库后面则是一座小山。写着「大日本护法息灭会」的金色招牌还算新,但除此之外,整体都很陈旧,而且阴森森的。难道是教团买下了主人已不在的老旧民宅?
顺带一提,就算环视周围,也不见民居或行人。只有荒废的田地——不,是「曾经」是田地的空地。就算查看地图,附近也只有河川和设置在旁边的净水场,非常寂寥。再加上身旁是气质阴郁的绝对城学长,更是让人觉得冷清。
若有杵松学长在场,至少能让人感受到些许阳光般的温暖吧。然而那位温柔的学长只是爽朗地笑道:「从外面看就很有氛围呢!待会儿再告诉我里面的情况吧,我先去附近逛逛。」说完便独自迈着悠闲的步子朝净水场方向去了。那地方即便不看也能想象有多乏味,更何况——恐怕根本进不去吧。
「虽然杵松桑平时总是很温柔,但偶尔会毫不犹豫地把人甩下呢……」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干嘛?比起这个,你打算看这栋建筑物看到什么时候?要进去了。」
——绝对城学长说完,就将手放在眼前的老旧木门上,随手拉开。我跟在他后面,门内是有着祭坛的昏暗土间——原本是这样想的,但里面却意外的明亮。
「……咦?咦?感觉出乎意料。」
我站在入口处,发出呆愣的声音。
正面有个挂着圆形标志的白色柜台,应该是接待处。其后方则是沙发和桌椅组成的休息区,一位先到的女士正在那悠闲地喝着茶(或其他饮品)。旁边站着一位穿深色西装的男士,大概是教团工作人员,他手持茶壶站得笔直,丝毫不显可疑。明亮的荧光灯下,纯白的壁纸与地板显得格外雅致。
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那个绘有几只小蛇缠绕成圆形的标志吧。这里的教祖役使的妖怪——「トウビョウ(土瓶灵)」,据说是无形的蛇群,标志大概就是取义于此……不过图案设计得很巧妙,远远看去,并不怎么惹人厌。
「学长,和我想象的气氛不一样,并不太可疑耶……?我本来做好觉悟,会有一大堆穿着长袍的信徒在咏唱咒语之类的。」
「这是先用房子的外观营造出严肃和不安,再用现代的装潢让人安心的手法。你这么轻易就上钩了,笨蛋——啊,不好意思,我们是用邮件预约的汤之山,还有她的随行者。」
学长小声地责备我,然后向看似工作人员的男性打招呼。听到学长的话,穿着西装的男性快步走向我们。他的背挺得很直,但近看年纪颇大。合身的双排扣西装,梳得一丝不苟的银白背头,脸上带着沉稳的微笑。这位像老管家的男士重新打量我们,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哎呀,恭候多时了。我是负责侍奉光阴大人的教团成员丝仓,请多指教。」
「初次见面……呃,『光阴大人』是……?」
我随便打了个招呼,然后忍不住复诵突然出现的陌生词汇。自称丝仓的男性像是感到惊讶般眨了眨细长的眼睛。
「当然是指『骂王院光阴大人』啊。『大日本护法息灭会』的开山祖师兼御咒诅头,唯一一位被『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授予『祝直之力』的光阴大人,还有其他人吗?」
「咦?啊,对对对,没错!」
我被丝仓先生颇具压迫感的笑容吓到,连忙点头。看来那个「骂王院光阴」就是这里的教祖。我之前只知道他是本校的毕业校友,并没有听过他的名字。虽然「骂王院光阴」肯定不是本名,但还真是夸张的化名呢。尽管有点在意姓氏和名字都有「いん」的发音,但我还是连连附和——
「光阴大人当然是骂王院光阴大人,这我知道。嗯,骂王院光阴大人……」
「你要重复几次啊?太失礼了吧。」
——学长大概是怕我露出马脚,用锐利的视线让我闭嘴。虽然还想问一下「祝直之力」和「御咒诅头」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总之先假装知道吧……于是我闭上嘴巴,学长重新面向丝仓先生,深深低下头:
「抱歉,我的同伴太失礼了。这家伙最近可能因为精神疲劳,情绪不太稳定。」
「没关系。来这里求助的,本来就罕有身心健全的人,我也习惯了……啊,这么说好像有点失礼。来,请往这边走。」
丝仓先生保持着和蔼的笑容,将我们引至休息区。待我与学长在桌边落座后,他先返回柜台后方,很快便端着盛有茶壶、玻璃杯和茶点的托盘归来。
「在光阴大人完成『祝直』之前,请在这里稍等。这是本教团引以为傲,使用了『筬越水』的特制冷茶,请在等待时享用——」
丝仓先生利落地将茶点摆放妥当。那碧绿的茶水确实诱人,却又出现了一个陌生词汇。我双手捧起玻璃杯,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问,『筬越水』是……?」
「『筬』即竹笼,『筬越水』便是穿过竹笼或网眼的水流。」
坐在对面的学长抢先回答。他并未饮茶,依旧用那副平淡的语调补充道:
「自古以来,网眼就被认为有驱邪的神圣力量,通过网眼的水据说也有超常效果。也就是一种圣水。这样理解没错吧,丝仓先生?」
「您真是博学多闻。看来没有我出场的余地了,是的。」
丝仓先生平静地回应了学长后,留下一句「那么我还有事要准备」,便消失在内侧的门后。是从那里进入「驱邪专用室」吗?我一边想着,一边望着那扇门,这时坐在不远处另一张桌旁的女性客人向我们搭话。
「你们好。你们是第一次来光阴大人这里做『祝直』吗?」
「咦?呃,是的……」
「是的。我听大学的朋友说,这里的教祖大人很擅长驱邪。」
学长像是要庇护畏缩的我一般,从容地接过话。听到他的回答,那位女性露出「哎呀哎呀」的温柔微笑。她看起来比我稍年长一些,白色开襟衫配米色连衣裙,一头黑色中长发,文静的外表配上那仿佛能听见「嘻嘻」声的笑容,显得十分端庄可亲。这位疑似护法息灭会信徒的女性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补充道:
「请容我订正一下——不是『教祖』,是『御咒诅头』大人哦?而且也不是『驱邪』,是『祝直』。」
「失礼了。您是这教团的信徒吗?」
「我还在考虑是否要入教,所以还不算信徒……硬要说的话,算是回头客吧。」
「『回头客』的意思是,您已经来这里接受过好几次驱邪……不对,是『祝直』了?」
「是的。今天是第六次。我还买了手链。」
自称回头客的女性爽快地回答,同时展示了她腕上戴着的金色手链。手链的设计与教团标志相同,是小蛇缠绕成环的样式。虽然能理解她想购买的心情,但来这种偏僻又可疑的地方六次,还是让我有些惊讶。我暗自佩服时,回头客小姐一脸陶醉地继续说:
「因为我的兴趣是探访灵异地点,所以当初听到这里的传闻后,出于好奇便来了。当然,一开始也只是抱着『随便试试,要是运气能变好就好了』的心态。可是,接受过一次『祝直』之后,该怎么说呢……对,一种非常强烈的幸福感……!为什么我以前会为那种小事烦恼呢?如今日常中的点点滴滴,都让我觉得无比幸福。」
「那、那真是……太厉害了。」
「是的!而且光阴大人非常优秀,让我忍不住想再来。对了,您说是大学朋友介绍的,那你们也是东势大学的学生吗?」
「是、是的……我是经济学院一年级。啊,您说『也是』,难道您也是——」
「——我是文学院三年级的三枝。初次见面。」
「幸会。我是绝对城,这位是汤之山。」
绝对城学长故作姿态地行礼,我也跟着点头致意。自称三枝的文学院学生看了看我们,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一笑。
「您有个很棒的男朋友呢,真令人羡慕。」
「……咦?」
「哎呀,不是吗?我还以为你们是情侣呢。」
「什、什么?那样的——好像也不完全是……吧?实际上……」
「别慌,笨蛋……不好意思,如您所见。」
学长瞪了一眼慌乱的我,示意我闭嘴,随后轻轻点头。对了,我们是假装成这种关系的。我这才后知后觉地点头回应,而学长却突然凑近——啊,气息喷到我脸上了——接着在我耳边低声说:
「冷静点,『幽灵』。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露馅。」
「对、对不起……我不太习惯演戏。」
还有,脸靠得太近了,请离远一点,好难为情!我在心里补充道,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茶。虽然号称是「教团特制」,但也只是普通的冰绿茶罢了;不过,冰凉的液体让我稍微冷静下来。我轻呼一口气,对依然靠得很近的学长小声说:
「而且……虽然现在才说有点晚,但我开始担心接受『驱邪』或『祝直』会不会有问题……三枝小姐人看起来很好,可她说的话有点让人发毛。」
「唉,我不是说过所谓『凭依使』的力量,十之八九都是假的吗?」
「也就是说,还是有一两成可能是真的吧?」
我别过发烫的脸,含糊地嘟囔。我很信任学长,也觉得他非常可靠。但即便如此,要我去尝试可疑的仪式又是另一回事。正当我在心里找借口时,柜台的扬声器传来丝仓先生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汤之山小姐。『祝直』的准备已完成,请到里面的房间来。」
***
我们离开休息区,沿着逐渐变暗的内部长廊走了十几米,进入走廊尽头的房间——也就是指示图上标示的「内室」。
「……哦哦,这还真是……」——我不由得发出惊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边一排排的蜡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照明,也没有窗户。房间因此显得格外昏暗,但还是能勉强看出构造——面积大概和小教室差不多。前方地板像讲台一样高出一截,大概是教祖的位置;再往里则是被帷幔遮住、仿佛神龛的结构。透过半透明的帷幔,隐约可见似乎是动物头盖骨之类的东西。与刚才明亮的咖啡馆风格的空间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古旧、庄严而又诡谲的房间。
「这次就很可疑了……那个头盖骨就是本尊吗?」
「要说的话,应该是所谓的『神体』吧。那里好像是你的座位。」
我小声说出感想,学长也小声回应,并指向放在地上的坐垫。那坐垫位于教祖讲台能俯视的位置,乍看只是普通坐垫,但上面有五个圆形的金属凸起,排列方式如同骰子的点数。
「是用于按摩臀部穴位的吗?还是……施展所谓『法术』的机关?」
「我哪知道。别说话了。」
我一坐下就提出疑问,却被学长冷淡地打断。学长似乎对那个罩着帷幔的神龛很感兴趣,他盯着帷幔后面的头盖骨,疑惑地歪着头。
「看不太清楚,是狗或狼的头骨吗……?」
「轮廓看起来是挺像的。不过,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因为『犬神』是『凭依物』的代表。那边摆放的如果是狗的头骨,恐怕就是模仿制作『犬神』的形式吧。」
「——用狗的头骨制作『凭依物』?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捕得犬只,置之笼中,开一孔出头,置食于笼外,不使之食,数日之后,斩其首,依祭法祭之,即为犬神』——也就是说,把狗关起来,只露出头,让它饥饿,等到饥饿达到顶点时,砍下它的头,进行特殊的祭礼,就能人工制造出『凭依物·犬神』了。」
「咦?砍、砍下狗的头吗……?」
「你不知道吗?这是记载在《狗蛊皮狐子》里的正统做法。不过,这里的教祖自称是役使『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为什么要在神坛上摆那种东西……?」
「不是『那种东西』,是『御白佛』。」
突然响起的沉稳声音回答了学长的疑问。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讲台」右侧的帘子被掀开,走出一位外貌奇异的男性。
「统率七十五柱『小トウビョウ』的大巫神——『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寄宿在经年累月获得灵性的兽首中,是为『御白佛』。我的力量正是来源于此。」
随着似乎在模仿古语的腔调现身的青年,在我正前方驻足。
年龄看起来是二十多岁。他身上戴着众多手镯和项链,设计奇特的衣服上大大地画着「护法息灭会」的标志。陪同青年默默站定的,是和刚才一样穿着管家风格西装的丝仓先生。也就是说,这位青年就是「大日本护法息灭会」的教祖……正确来说,是「御咒诅头」——骂王院光阴。
虽然他那一身像平安贵族的衣服外搭阵羽织让我感到新奇,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其中性的脸庞——不,应该说是「女性化」才对。下巴纤细,鼻子高挺,睫毛很长,头发也很长。在烛光与妆容的衬托下,坐在较低位置抬头看去,那张脸庞充满了神秘感,就连心存疑虑的我也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从某些角度看,那张脸甚至带着忧郁的神情……至于体格,则是修长的高个子。原来如此,难怪会有女性回头客。正当我在内心理解时,台上的教祖低头看着我,开口说道:
「我是骂王院光阴。想要接受『祝直』的人,就是你吧?」
「咦?啊,是的!呃,我是……」
「无需多言。委托的内容,我已经从丝仓那里听说了。从今年春天进入大学以来,你一直很倒霉,所以希望借助本教团的力量,驱除厄运。是这样吧?」
「啊,是的。就是这样……」
——我被他瞪大的眼睛和夸张的语调震慑,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身为『凭依使』,造福世人正是我的使命。我定会借助『大トウビョウ大人』之力,为你赐福。」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那个『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究竟是……?」
学长像课堂上提问的学生般举起一只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丝仓先生皱起眉头,但骂王院本人神情不变,转向被帷幔遮掩的犬科头盖骨答道:
「那是寄宿于那尊『御白佛』之上,自古便存在于大日本国的神明。是统率所有『トウビョウ』、指引我的伟大存在。『トウビョウ』一词,汉文写作『闘病』,如字面所示,乃是与病魔抗争之力。世间『凭依物』虽多,但唯有『トウビョウ』肩负惩恶驱邪之使命。」
「哦——原来如此!」
露出惊愕之色的学长。在我与他相处已久的视角看来,那分明是想说什么的样子——不如说,是迫不及待地想指出对方的错误。但初见学长的骂王院光阴自然无从察觉。这位衣饰华丽的教祖郑重颔首道:「你能明白便好。」
「——那么,即刻进行『祝直』。丝仓。」
「是。」
侍立一旁的丝仓先生将形似掸子的法器与白色符纸呈予教祖。骂王院光阴接过法器,立于台前重新面向我。
「那个……我该怎么做?」
「你只需静坐即可。我将诵念祭文,把一只『トウビョウ』引入你体内,驱除盘踞已久的厄运。『トウビョウ』除我这位『咒诅头』之外,无人能看见,亦不可触及。因此你无需做任何动作,安心接受便是。」
「教祖大人」对惶惑的我温言相慰。老实说,听到「要把一只妖怪放进你体内」这种话,怎么可能安心,但这种时候应该老实点头吧。我瞥了一旁的学长一眼,他那表情分明已确信这是骗人的把戏,但又想继续观察骂王院光阴会如何表演……于是,我对骂王院说「明白了」,这位教祖便右手执掸,左手高擎符纸,朗声念诵道:
「——如是,潮汐之境,十二方生,因『トウビョウ王』所言,外法相法,相法外法,万人五性,十二年性之行。千梨耶娑婆诃,千梨千娑婆诃,千梨千梨娑婆诃,千梨千梨娑婆诃,若深外法,一挂二回,三挂四回,五挂六道返,七灵息灭,千梨千娑婆诃……」
——念咒般的吟诵声在昏暗的房间中回荡。
同样的句子重复了好几次,但我完全听不懂意思。顺带一提,我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附身,所以暂时可以放心。不过,就算教祖长得再怎么美形,一直看着一个穿着夸张服装的男人在蜡烛火光中念咒,还是会让人觉得恐怖。要不是有绝对城学长在旁边,我应该早就逃走了。
……啊,不,我不是因为有学长在旁边才觉得安心哦?只是因为有认识的人在,感觉就是不一样。另外,这个祭文念诵仪式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总觉得越听越困——就在我茫然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骂王院光阴重复的咒语进入第十几次的时候。
「——够了,已经够了。」
低沉有磁性的声音,打断了无止境的念诵。
「千梨千梨娑婆诃……啊?」
——教祖困惑地睁大眼睛。与此同时,站在旁边的丝仓先生连忙大喊:
「这位先生,请安静!光阴大人还在进行『祝直』!」
「等等,丝仓,别慌……嗯,你说『已经够了』,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收集到足够的证据,证明『大日本护法息灭会』是东拼西凑的邪教。没必要再继续配合你们的闹剧。就是这个意思。」
绝对城学长故意耸了耸肩,刚才的礼貌态度不知去向,他全身散发出旁若无人的气场,直视台上的两人——
「既然自称是『凭依使』,就该把设定的细节弄明白。我承认你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样而努力增加词汇,但实在太过杂乱无章。」
「你……你说什么!太无礼了!」
「无礼的是你!」
骂王院光阴气得眉间抽动,但学长立刻反驳。他用锐利的视线让教团的两人闭嘴后,以无奈的语气继续说道:
「真亏你们能这样东拼西凑。让信徒喝的『筬越水』是『管狐使』的模式,把犬类头盖骨当成白佛来祭祀是『犬神使』的模式——都跟蛇妖『トウビョウ(土瓶灵)』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祝直』、『咒诅头』这些词,还有祭文,都是从四国的伊邪那岐流盗用来的!」
「什……!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可以把你这反应当成自白吗?对了对了,你说『トウビョウ』是因为跟疾病对抗所以写作『闘病』?别说傻话了。『トウビョウ』的语源是『土瓶』,也就是用来饲养『凭依物』的容器,这可是定论。不学无术也该有个限度!」
「唔……!」
「光、光阴大人,请您冷静!你也给我闭嘴!听好了,接受『祝直』之后,运气真的变好的人可多了!光阴大人的力量是货真价实——」
「运气这种东西,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
丝仓先生看不下去教祖的狼狈,插嘴说道,但绝对城学长不为所动。他反而像是在等这句话,压低的声音更加咄咄逼人:
「光是只能给予模糊的幸福感,就已经很可疑了。若真的能为客人带来具体的利益,你们早该拿这个当卖点。」
「给——给我收回那句话!我可是借由『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力量,授予『祝直』——」
「光靠嘴上功夫,要怎么说都行。『特地跑到如此偏僻的地方花钱,如果不灵验就太亏了』——客人们的这种心理,被你们以催眠式的恶劣手法利用了。昏暗的房间、摇曳的火焰、重复的语句,这些舞台装置都会诱发恍惚状态。因为会让人觉得真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所以客人们才会在自我催眠的加持下一再上门——好了,你们反驳看看?」
「原……原来如此!」
学长说完后催促对方回答,同时我也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虽然从骂王院开始念诵不知所谓的祭文起,我就充分感觉到这是骗人的,但专业术语的出处各不相同,不熟悉的话根本没法拆穿。我佩服地说着「真不愧是学长」,学长则对我投以冰冷的视线。
「我是在对台上的那些家伙说话,没问你,所以给我闭嘴……不过,教祖和教团成员似乎都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学长以扫兴的语气说着,同时叹了口气。正如他所说,台上的两人依然沉默不语。教祖骂王院只是咬牙切齿地瞪着学长,一旁的丝仓先生则脸色苍白地注视着教祖。就这样,无所作为的沉默持续了约一分钟,学长正要开口说「回去吧」——就在此时。
「且慢。」
忽然间,房里响起一道初次听见的声音。
从音质听起来似乎是女性,但那声音奇妙且单调,仿佛经过机械加工。咦?是谁突然说话了?然而,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原本呆若木鸡的骂王院光阴便转过头去大叫:
「大——大トウビョウ大人!」
教祖无视于我和学长,面向帷幔后的神龛,趴在地上低头行礼。丝仓先生慢了一拍,也连忙跪地磕头。与此同时,那道来历不明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你要放过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吗?光阴,我可不允许。」
那道削去所有抑扬顿挫的诡异声音再度传入耳中。从骂王院等人的举止,以及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这声音似乎是从帷幔内侧传来的……呃,等一下,这怎么可能!
「可、可是那里不是空无一人吗?只放着犬科动物的头盖骨而已。不过他们的确说过那是『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寄宿的场所,所以这声音是『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发出来的?」
「冷静点,然后闭嘴。」
学长立刻制止惊慌失措的我,视线依然紧盯着神龛。在这段期间,被称为「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某人,与教祖骂王院光阴的对话也持续进行着。
「光阴,你在做什么?只要有我授予你的『トウビョウ之力』,惩罚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应该易如反掌。」
「您、您说得没错!但是,我想要将这股力量用来造福世人,将不幸转变为幸运。所以……」
「我不允许你做出侮辱大日本国自古以来的神明的言行。立刻给予他们『障祸』!」
「障——障祸吗?但是,这未免太……!这些人的确出言不逊,但还不至于要受神罚……」
「不行。严厉惩罚不守规矩的人,也是被选中之人的义务。」
头骨传来的神秘声音,以及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骂王院光阴。
——这突然开始的神明与教祖的问答,让坐在坐垫上的我看得入神。不久后,我用稍微压低的声音对身旁的学长说:
「……学长,那个声音,该不会是真正的神明吧?」
「哪有神明会那样滔滔不绝地说话。虽然看起来不像是教祖一人分饰两角,但因为是露骨的机械语音,所以大概是头盖骨里装了扩音器,而扮演『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人正在别处说话吧……」
「是吗?比起这个,他们说了『障祸』和『神罚』之类危险的话,学长,我们还是在被惩罚之前逃走比较好吧?」
「有什么好怕的?你看到我刚才逼问他们时的反应了吧?这么个虚到不行的教团,哪有惩罚人的力量——」
「不准愚弄『大トウビョウ大人』!」
学长无奈的声音,被骂王院光阴的叫喊声盖过。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让我们尝尝所谓的神罚,用充血的双眼直直瞪着我们。这位护法息灭会的教祖额头上冒着冷汗,声音粗暴地喊道:
「听好了,这全都是『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旨意!要恨就恨自己侮辱了神明……!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最后通牒之后,尖锐的呐喊声响彻房间。虽然他的呐喊很有魄力,但学长果然还是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就在我放心的下一瞬间。
「咦?啊……啊啊啊!」
我的肚子传来一阵剧痛。
我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叫声。这股仿佛在肚子里翻搅的疼痛,让我无法乖乖坐着。就在我抱着肚子蜷缩身体的同时,学长的声音传入耳中。
「怎么了?喂,『幽灵』,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突然……这是什么,好痛……!啊——呜呜呜……!」
我从咬紧的牙关之间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下意识地抓住了封印能力的竹环吊坠,结果不慎弄松了固定线,让竹环绷开,变装用的平光眼镜也掉了下来,但我根本没有余力去捡。
——『抱歉。虽然我不想这么做,但这也是无可奈何……』
骂王院悲伤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似乎是由于竹环松脱导致「觉」的力量读取了他的心思。不,就算你这么说!应该说,就算你这么想,我也很困扰!学长脸色苍白地盯着痛苦不已的我,但立刻回过神来,重新转向讲台——
「这是你干的好事吗?骂王院光阴!」
「正是!你似乎具备相当丰富的知识,所以应该知道『凭依物』愤怒时会如何吧?古人有云!——『怒之甚、仇之深……』」
「『——则入怨敌腹中,啖其血肉』吗!」
「没错!我确实借用了先人留下的词汇!你的指摘有一部分是正确的!但那也是为了将我获得的力量正当化,进而拯救更多的人!我的确被『大トウビョウ大人』——被所有『トウビョウ』之母加护了!这股力量就是证据!」
「你这卑鄙的家伙……!愚弄神明的人是我吧!为什么要折磨毫无关系的她!现在立刻住手!」
「闭嘴!愚弄神的惩罚是平等的!」
骂王院光阴将双手对着我,在讲台上高声呐喊,似乎是在传送诅咒的意念。虽然眼角余光能看见丝仓先生一边重复说着「真是感激不尽」一边跪拜,但现在的问题是这股腹痛!胃袋仿佛被拧绞般的疼痛,让我快要无法维持意识了。骂王院狠狠地俯视着这样的我,重新面向学长大喊:
「差不多可以了吧?来,忏悔你的错误吧!承认『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确实存在,并且发誓你再也不会妨碍『大日本护法息灭会』了!」
骂王院对学长提出要求。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心中立刻浮现「不行」两个字。
这个人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应该是真的。即便如此,像这样直接伤害他人的家伙,不能放任不管。不过,学长自尊心高又任性,应该不会轻易承认,这么一来,我就惨了……
「我知道了,我忏悔且承认!你说的话完全正确,我不会再当面反抗你!」
「……呃,咦?」
我不禁发出愚蠢的声音。
不是,那个……他承认了吗?而且这么干脆?提出要求的骂王院光阴本人似乎也一样困惑,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承认了吗?」
「是你叫我承认的吧?是啊,看来是我有眼无珠。让对方身体痛苦是『凭依物』的典型攻击方式,和我知道的许多纪录一致。原来如此,你确实是真正的『凭依使』。好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咦?嗯……嗯。」
「那就立刻停止这家伙肚子里的暴动吧。现在马上!」
「啊——哦!嘿——!」
被学长催促的骂王院再次发出尖锐的声音。瞬间,我肚子里的疼痛完全消失了。
「……啊,不痛了。」
我一边说出愚蠢的感想一边支起上半身,学长的手伸了过来。他轻轻抱住我,低头凝视我的脸,以不安的语气问道:
「别勉强,你真的没事了吗?」
「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不过已经完全没事了。」
「是吗……」
长长的叹息静静地落在我胸口。
……那、那个,脸靠得好近,好害羞。话说,我真的已经没事了,所以希望你别把我抱得这么紧。虽然心里浮现这些想法,但看到学长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表情,我实在说不出口。于是我乖乖地被学长抱着,这时骂王院的声音从台上抛了下来:
「听好了!既然已经亲身体验过『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力量,就快点离开这里!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光、光阴大人?请等一下!」
骂王院光阴快步离开,丝仓先生追着他退场。我隔着灰色上衣的肩膀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后,重新转向学长。或许是表情传达了心情,学长狐疑地歪头。
「……你那张不满的表情是怎样?」
「当然会不满啊。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认输?」
「因为我的判断错误,这是当然的吧。而且——」
「而且什么?」
「你……没什么。」
稍微犹豫该说什么之后,学长忽然别过脸去。话说到一半又中断,反而更令人在意「你」字的后续。因此我目不转睛地回看学长,学长忽然重新面向我。就说了脸靠太近了啦!
「不提这个,你的肚子真的没事了吗?不是在逞强吧?只要有一点点异状就要说哦?逞强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咦?所、所以,我不是说没事了吗……啊,请不要摸我的肚子!我的腹肌很硬,我会害羞。」
「这害羞的点很奇怪啊。」
「请不要管我。一直被说肚子硬梆梆的……」
「没人说那种——啊啊,这还真硬。」
「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