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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二章 纳美拉筋

「纳美拉筋(ナメラ筋)」指神灵妖怪的必经之路,该传说流传于四国和中国地区。据说在「纳美拉筋」旁建房会招来不幸,因此被人们忌讳。穿行于「纳美拉筋」之物的真实身份,根据传说地域的不同,有蛇、断头马、魔道等说法。

***

「把目前掌握的情报整理一下——」

十一月的第四周,星期五晚上。在我被「大日本护法息灭会」的骂王院光阴用超能力折磨得几乎晕厥、绝对城学长宣布彻底败北的两周后,四十四号资料室的榻榻米空间里,我面对着杵松学长和绝对城学长,开口道:

「『骂王院光阴』本名番场尚敏。今年三月前还是我们大学的学生,据说没什么朋友。虽然拜托织口老师帮忙调查,但收获甚微。」

为掩饰徒劳无功的挫败感,我和杵松学长相视苦笑。绝对城学长虽然没从线装书上抬起视线,但应该听着——但愿如此。怀着这份期待,我将手伸进皮外套的内袋。入学以来我习惯穿背心加热裤,但临近十二月终究抵不住寒意,最近便添了这件外套。展开有着织口老师娟秀字迹的纸条,我念出了骂王院光阴(番场尚敏)的个人资料。

「呃——番场原属理工学院生物资源系,在一位姓真萱的教授的研究室里研究菌类。那位教授今年三月退休了,所以现在不在大学里,研究室也已经关闭。另外,由于真萱教授自前年起便不再招收新生,所以番场也没有同门后辈。本想找到他的同届生询问情况,就请杵松桑帮忙打听了……」

「——可惜毫无收获。我既不认识那个研究室的人,和番场本人也没什么交集。」

杵松学长在房间角落耸了耸肩。这位理工学院的三年级生在薄毛衣外披了件白大褂,那张适合戴眼镜的温润面孔朝我们露出歉意的苦笑:

「他的同届生基本都已离校,没人掌握具体情况,包括交友圈和兴趣爱好……要是他有写博客就好了,但网络上也查不到痕迹。」

待杵松学长汇报完毕,低沉的嗓音平静响起:

「换言之,番场——不,若尊重其自称,骂王院那种『凭依术』的源头依然成谜?」

今日仍穿着黑色羽织的绝对城学长目光未离书页,语气平淡地补刀:

「真没用。」

「我们又不是专业侦探,能做到这程度已经尽力了!」

——我瞪了绝对城学长一眼,如此反驳。接着转身接过杵松学长端来的咖啡,向他道谢后,长叹道:

「唉,但这样一来,骂王院的超能力——」

「不是超能力,是『凭依术』。准确地说是『トウビョウ之力』。」

「是是是,失礼了。那个『トウビョウ』应该是在校外获得的吧?如果研究室课题是『操纵凭依物的方法』倒还说得通,但理工学院生物资源系怎么看都和『トウビョウ』八竿子打不着……杵松桑,你觉得呢?」

「我赞同汤之山同学的观点。虽不了解真萱研究室的状况,但再忙也不可能全天候待在校内。如果骂王院是因某件事成为了『トウビョウ』的使役者,那更可能是校外的机缘。」

「没错!或者他天生就具备操纵『凭依物』的能力,只不过是一直隐藏至今……」

「空谈臆测毫无意义。」

——杵松学长与我的对话被冰冷截断。喂,当初可是绝对城学长你要求调查的,我们牺牲休息时间四处奔波,至少该说句慰劳的话吧?正想瞪眼抗议,却见黑衣妖怪学者无动于衷地低语:

「罢了,本来就没对你们抱期待。」

「哎呀,真是严厉。抱歉没能派上用场呢,阿赖耶。」

「杵松桑,你差不多该发飙了,反正没人会怪你,至少也得骂他一次吧?……先不说这个,学长——」

「怎么?」

「我觉得……你也用不着对那个教团如此执着吧?」

——我斟酌措辞后,这么补充道。绝对城学长终于斜眼瞥来。迎着那道「何出此言?」的视线,我继续解释:

「从教团总部回来时我说过的吧?当骂王院的能力让我腹痛时,我曾短暂读取到了他的心思。」

「这件事我听说了。『自己的力量应该是用来拯救他人的』、『真心厌恶伤害他人』——骂王院光阴的这些想法,被你的『觉之力』感应到了吧?所以那又怎样?」

「什么叫那又怎样……既然那个教祖似乎没那么坏,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吧……?」

「如果因为是善意的言行就放任不管,世界转眼就会陷入混乱。给人添麻烦的善人比纯粹的恶徒更棘手。」

学长冷冷地瞪着我。我小声嘀咕「或许是吧」,这时他追击般抛来尖锐的质问:

「再说,你这种『姑且算了吧』的态度才更反常。作为被『凭依术』折磨的当事人,难道不想弄清腹痛的缘由么?」

「但要是骂王院发现我们还在调查,又派『トウビョウ』来怎么办……」

我疲惫地按着腹部叹气。虽然现在已无大碍,但那种剧痛令我记忆犹新。查遍网络和图书馆资料,从位置和痛感判断,勉强算是接近胃溃疡症状——但知道这些也于事无补,反而更令人不适。

学长说得没错,我确实想知道腹痛原因,对「大日本护法息灭会」放任不管也心有不安。但恐惧终究压过了求知欲。或许通过反复挑战能找到线索,可谁愿再承受那种痛苦?如果骂王院或「トウビョウ」下次动真格,我说不定会没命……

「所以我不大愿意继续和那个教团扯上关系。」

「真是缺乏探究精神。而且你误会了——我现在并不想『挑战』骂王院,只是出于兴趣而继续调查。你忘了我和他约定过不再找教团麻烦吗?」

「没忘。」

——我立即回答学长冷静的提问,又小声嘀咕「怎么可能忘」。无论他真实想法如何,这个桀骜不驯的怪人确实为救我而抛下自尊。想到这里……呃,该怎么说呢。脸颊突然发烫,胸口泛起微痒。啊啊,烦死了!

急忙用杯子遮住发红的脸,大口喝着咖啡。杵松学长笑眯眯地看着这样的我,随即转向待人无礼的朋友——

「阿赖耶,我也赞成汤之山同学的意见。那教团不好惹,况且你本就不擅长应付这类事。身为朋友,我不想看你输得遍体鳞伤。」

「都说了不是去硬碰硬。我只想确认操纵『トウビョウ』的『凭依使』是否真的存在。若是骗局,也要弄清手法。」

「所以才废寝忘食地查跟『凭依使』相关的文献?」

「正是。」

语毕,绝对城学长浑身散发着「听懂就闭嘴」的气场,再度埋首古籍。难得杵松学长替我说话,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

「真是的……杵松桑你怎么看?」

「唉,毕竟是阿赖耶嘛——我该走了,汤之山同学呢?」

杵松学长露出介于无奈与佩服间的苦笑,我挠着头回答:

「书架还没整理完,再留会儿。」

于是他爽快道别后离开资料室,我默默目送,喃喃道:

「杵松桑最近走得真早,是很忙吗?」

「是你留得太久了。」

「因为学长你只顾着阅读文献,都没好好吃饭嘛。我当然会担心啊。」

说着,我凑近纹丝不动的绝对城学长。端详他苍白的脸色时,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

「别盯着看,会害我分心。」

「就是要让你分心……嗯,你的脸色果然很差。」

「这是天生的,我有摄取必要的营养。」

「我才不信呢。学校食堂现在还开着,要不要一起去?啊,还是说,我来下厨做点东西吃?」

「免了,你厨艺太糙。」

我意气风发地起身却被泼冷水。这叫什么话!虽然确实比不上学长你的手艺……气得攥紧拳头的我又泄气地坐了回去。反正就算生气地大吼大叫,这个人也听不进去,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学长的视线没有从旧书上移开,他的脸庞说端正也算端正,说阴沉也算阴沉。我瞧着那张侧脸,用无力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这么执着?」

「原名番场尚敏的骂王院,本是个平凡的学生。幕后黑手不仅赐予他役使『凭依物』的力量,可能还给了相关的智慧。我想探究出这个幕后黑手的真面目——无论它是否为『真怪』,对妖怪学而言都是绝佳的课题。」

——学长不假思索地作答,目光仍然黏在书页上。这般专注力令我既愕然又佩服:

「幕后黑手就是当时命令骂王院的『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吧?那个从不知是狼还是狗的头盖骨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女声,又似乎经机器处理过……」

「所以才要探究那个『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到底是什么。」

「不就是那个头骨吗?」

「你觉得这样就算解开谜题了吗?……的确,那个头骨应该是关键没错。如果能查到骂王院是在哪弄到的,事情应该能有所进展……」

「普通商店可买不到那种东西。」

「确实——等等!」

我随口附和的下一秒,学长猛然转头。在极近距离下被他盯着看,我不禁发出惊叫:

「哇!突、突然怎么了?」

「『普通商店可买不到那种东西』——就是这句!」

「我是说了……所以呢?」

我安抚着狂跳的胸口,如此发问。学长轻轻点头道:

「这是盲点。我恰巧认识一个专门买卖那种可疑物品的人。」

***

「你们问的那玩意,是狼的头盖骨。嗯,把它卖给『大日本护法息灭会』教祖的人——就是我。」

几天后的晚上,克劳斯·因福里斯特(Claus Inforrest)教授看着我和绝对城学长,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地点在车站前的闹市区,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酒吧内。在最靠里面的桌子旁,这位绝对城学长的妖怪学师父单手拿着漂浮着冰块的酒杯,继续说道:

「大概是不懂这类所谓的『超自然物品』的市场行情吧。对方直接按照我开的价码付了钱,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面对如此坦率的恩师,绝对城学长深深叹了口气:

「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果然是老师您啊……」

大概是被克劳斯教授毫无愧疚的自白震惊到了,他的声音相当沉重,坐在学长旁边的我也同样惊讶。

那个头骨的卖家竟然是认识的人!或者说,为什么要这么干脆地承认?我愣了几秒钟说不出话,然后用激动的声音问道:

「那、那么——『护法息灭会』的幕后黑手就是克劳斯教授吗?!」

「你在说什么啊?」

——克劳斯教授一脸莫名其妙。

……咦?不是吗?我还以为意外逮到幕后主使了。

面对困惑的我,穿着米色外套的教授苦笑着说:「你好像误会了。」他那剪短的银发、嘴边的胡须,以及与年龄不相称的健壮体格都和上次见面时一样,但今天没有披斗篷。从外套背后并无鼓起这点来看,他似乎没带那种诡异的「天狗蝉」来。在我松了口气时,教授耸了耸肩——

「我没有在背后操纵宗教团体,也没有那种兴趣和时间。总之你先冷静下来,礼音。就算不大声说话,我也能清楚听见你的声音。」

「啊。对、对不起……」

被他用平稳的声音提醒,我才猛然回过神来。确实如此。在这家播放着沉静爵士乐的安静酒吧里,我刚才的发问太大声了。我连忙转向吧台,朝看着这边的酒保轻轻低头致歉,然后缩着身子拿起眼前的玻璃杯,啜饮了一口克劳斯教授推荐的鲜艳无酒精鸡尾酒,小声嘀咕:

「……啊~好丢脸。」

「现在才说这种话。你反应太慢了。」

——冷冷对我说这话的是坐在旁边的绝对城学长。我转头看他,正想问「什么意思」,学长却侧眼看着穿皮外套的我,露出无奈的表情:

「配合店家的格调着装,是最基本的礼貌,你那是什么打扮?早知如此,就不该带你一起来。」

「我明明有注意着装啊……话说回来,我可不想被穿羽织配衬衫打领带的人指摘衣着。」

「之前也说过了——这套就是我的礼服兼正装。」

「那么皮外套+短裤就是我的正装。」

一边觉得自己的回嘴很幼稚,一边「哼」地别开视线。再说了,我也没有那么高档的衣服。我一手拿着玻璃杯补充道,学长听了小声反驳:

「你不是没有。至少有一套吧。」

「啊,难道学长说的是你硬塞给我的那件……?」

我含糊地回答着,同时想起挂在我家衣柜里的那件礼服。三周前,学长为了感谢我让他借宿了几个星期,特意帮我挑了那件昂贵的礼服并买下……或者说,是硬塞给拒绝收下的我。学长的心意确实让我很感激,但不知该如何处理也是事实。

「那种像是王室弗朗明哥舞会的礼服,到底该什么时候穿啊?」

「你那是什么比喻?再说了,什么时候穿也是随你自己决定吧?」

「话虽如此,但那种华贵的衣服根本不适合我。」

「我不是说过了吗?适不适合不该由你本人判断。」

「我想这种烦恼,对那些穿什么都顺眼的人而言,是不会懂的。」

我和绝对城学长斜眼对视着,小声地你一言我一语。克劳斯教授欣慰地看着我们,不久后微笑着开口:

「服装仪容这种东西,只要不会让同席的人感到不快就好。礼音今晚的穿着,看起来挺活泼的,不过就我而言,还是那天的道服打扮更棒。」

「『那天』是指和教授您比试的时候吗?」

「是啊,那场对决很精彩。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再和你切磋一次……礼音你觉得呢?当然,这次我不会再依靠『天狗蝉』耍花招了。啊,还想顺便带你兜兜风,你没见过我的爱车吧?」

「兜风姑且不论,切磋这点我完全赞成。什么时候?」

这个令人开心的邀约让我忍不住探出身子。上次交手时,克劳斯教授巧妙地利用了「天狗蝉」的振翅能力和发出超音波的特性,摆了我一道。但即便不用这些花招,单论格斗技巧,这人也很强。有这样的对手在身边,自然会想切磋一番,这就是格斗家的天性。所以我立刻就想定下日期,但这时有个粗鲁的声音插了进来——

「老师,先别管这个,请继续刚才的话题。」

「阿赖耶,突然怎么了?不用担心,我不会抢走礼音的。」

「您在说什么?比起这个,我想请您详细说明一下——您把狼头骨卖给骂王院光阴的经过。」

「要我说明是无所谓,但我希望能直接讲重点。那么——你主要想问什么?」

「『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据说以狼头骨为寄宿物的『护法息灭会』主神、赋予骂王院光阴驱使『凭依物』能力并下达指示的存在。将这位介绍给骂王院的人,莫非也是老师?不,在此之前,老师您本人应该不是『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吧?」

「不是。」

——未等学长问完,克劳斯教授便斩钉截铁地断言。与方才轻佻的语气截然不同,他以符合年龄的沉稳声调重复道「不是」,随后环视我们继续说道:

「那大概是今年四月的事。听说有个自称『凭依使』的男子需要新兴宗教的象征物,我便将收藏的狼头骨卖给了他,仅此而已。顺带一提,那头骨是我在四国山区废弃寺庙调查时发现的,似乎是古式犬神信仰的祭具,但我能保证它绝无任何超自然力量。若怀疑我说谎,不妨让礼音用『觉之力』读取我的记忆?啊,激发能力需要酒精对吧?怎么样,礼音,要来一杯吗?」

「呃,那个……怎么办,学长?」

「你还没成年吧?别喝。不过我也没怀疑老师到那种程度……您刚才说,是听闻骂王院需要教团象征物才出售头骨的?那么你们此前就认识彼此吗?」

「非也。只是我在这类特殊圈子人脉颇广,消息也灵通。要知道,即便是缺乏学术价值的旧书、旧器具,对宗教人士或收藏家而言,仍可能价值连城。随便编个来历,有时能卖上百万日元。这对清贫学者来说可是重要的财源。」

「原来如此,深有体会。」

——面对坦然承认从事灰色交易的克劳斯教授,绝对城学长淡然颔首。学长的收入来源始终成谜,莫非也是靠倒卖伪驱魔道具或旧书赚钱?虽非值得称道之事,但只要买家满意,似乎也无伤大雅……正当我胡思乱想时,这对妖怪学师徒的对话仍在继续。

「也就是说,克劳斯老师仅是出售头骨,对所谓『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存在毫不知情?」

「『大トウビョウ大人』这名字我都是初次听闻。虽然略知骂王院靠宣传自己能操纵『凭依物』而招揽信众,但我对其教团的具体教义毫无兴趣。」

「与老师您不同,我倒有些兴趣……话说您实际见过骂王院吧?」

「仅在交货时见过一面。是个毫不起眼的朴素青年。」

「毫不起眼?朴素……?是指那位衣着华丽、言辞夸张的教祖吗?」

——我不禁愕然。但细想之下,他过去在理工学院时,的确应该是如此模样……

「看来是教团开张后风格骤变。」

「又不是开店营业,说什么『开张』,蠢货。不过,我原以为将狼头骨交给骂王院的,就是所谓的『大トウビョウ大人』……」

学长边嫌弃我的用词边抱臂思索。教授看了看这样的学生,又看了看我,突然颔首:

「换言之,骂王院确实拥有操纵『凭依物』的能力,而你们正在追查赋予他力量的存在?有意思!对了,礼音,骂王院自幼就是『凭依使』吗?」

「这倒是从未听闻。据说他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普通学生。」

「嗯。那么关键应该在于他创立『护法息灭会』前所属的机构?或许是在那遇到了某种变故,从而获得了力量?」

「我原本也这么想。但他当时在理工学院的——呃,学长,是哪位教授的研究室来着?」

「生物资源系,真萱教授的研究室。」

「就是那里。我不认为理工学院的研究室会与『凭依物』有关联……」

「哦?你真这么认为?」

——当我疲惫地解释时,克劳斯教授饶有兴致地插话。我不明白他提问的意图,和学长面面相觑。教授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蒸馏酒,「呼」地吐了口气——

「阿赖耶,以你的聪慧竟会忽略如此明显的线索。我不是教过你吗?——『就算意义消失,名字也会一直流传下来』。你忘了?」

「我没忘……所以,老师,您想说什么?」

「就是骂王院还在学校时,指导他的那位教授的姓氏——『真萱(マガヤ)』,不就是『魔家(マガヤ)』吗?」

「啊……!」

克劳斯教授的话让绝对城学长倒抽一口气。咦?什么?怎么回事?『マガヤ』是指……?教授似乎觉得学长和我的反应很有趣,满意地点点头。他装模作样地向服务生点了第二杯酒,然后重新转向我们。

「阿赖耶好像已经懂了。这里的『ガ』表示领属关系,所以『マガヤ』就是『魔物或妖怪之家』的意思。在稻穗市一带——尤其是朽绳町,这是用来指代『凭依使』家族的忌讳称呼。」

「是、是这样吗……?话说朽绳町,我好像有听过。」

「——那里是『护法息灭会』的教团总部所在地!『幽灵』,你居然连这都忘了?」

「啊,不好意思,学长。呃——也就是说,出身『凭依使』家族的教授,他的学生如今在其籍贯地当『凭依使』?」

——这么一来,原本以为毫不相干的、骂王院在大学研究室时的经历,突然变得可疑起来。克劳斯教授眨眨眼,表示「就是这么回事」。

「——一般而言,『凭依使』家族的认定,是旧式『村社会』用来歧视暴发户的标签。但是,真萱家确实有留下一些实际行使奇异能力的记录。当地的一些私人日志提到,他们拥有完全控制『凭依物』的技术。」

「完全控制『凭依物』……?也就是说——『凭依物』不会出现自发行动的状况?」

「是的。就这层意义而言,真萱家是『凭依使』家族中的例外。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根源,或许能顺着这条线索寻找。」

「……原来如此。」

「顺便一提,朽绳町除了『凭依使』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妖怪传说。深入挖掘的话,应该会很有意思。」

「等等。老师您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真萱家族的情况,我之前闻所未闻……」

面对提供重大线索的恩师,绝对城学长提出尖锐的质疑。我觉得这种时候应该先道谢才对,不过克劳斯教授似乎很习惯,既不生气也不傻眼,只是开心地点头。

「我跟你不一样,不是专注文献的理论派,而是靠双脚实地调查的田野调查员。虽然在研究成果方面我的知识可能少些,但我知道很多不见于公开资料的情报,以及无法记录的轶闻……怎么样?稍微尊敬我一点了吗?」

「是的,您帮了大忙。谢谢!」

「那你就允许我跟礼音切磋,以及帮我把酒钱付了。」

「我拒绝。」

***

「呃——刚经过天本站,距离高濑站还有三站吗?真萱教授住的地方离大学居然这么近,我还以为会在很远的地方。」

午后时分,地方民营铁路列车的一节车厢里,随着列车嘎吱作响、有节奏地摇晃着。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喃喃自语。坐在旁边正在看书的绝对城学长随口回应:

「就算退休了,也没必要搬离住惯的土地吧。」

嗯,我想也是。我瞥了一眼穿着外出用外套的同行人,然后再度看向车窗外。

购物中心、公寓、学校、停车场、神社、寺庙、柏青哥店,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流逝的景色无论撷取哪个部分,都是一片和平又平凡的地方都市,实在不像要去见一个出身「凭依使」家族的老教授的路途。暖气温度适中,车内空气也很舒适,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呼啊……不行不行,这种感觉会让人不小心松懈。」

「毕竟只是去打听消息,不需要那么紧张。真萱确实可疑,但也不能确定在幕后操纵骂王院的就是他。」

「可是,也不能确定他不是幕后黑手吧?话说回来,真萱教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学长,我记得你有调查过他的经历吧?」

「我只是大致上看过资料而已。他全名是真萱锐吉,六十六岁,出生地如你所知是朽绳町。在城南大学的生物学系取得博士学位,之后在民间的研究设施工作,十年前来到东势大学。」

学长流畅地回答,仿佛只是把眼前的文章念出来。在此期间,他那双藏在长浏海底下的眼睛,未曾从手中的旧书上移开目光。这个人总是会看一些旧书。不过,褪色的书页上印的字整体来说很大,平假名也很多。我探头看向和书页同样褪色的封面,书名是《小学生的学习系列・科学入门》,看来是给小孩子看的书。这个人又在看稀奇的东西了。我正这么想着,学长继续解说——

「真萱的专业是生物学,尤其致力于研究粘菌(ねんきん)。可能是因为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不多,他在这一块似乎很有名。」

「『ねんきん』?就是那种年轻时必须上缴,但最后大概领不到的东西吧?」

「你说的是『年金』。为什么生物学者要研究这个?我刚才说的『ねんきん』,对应的汉字是写作粘液的『粘』加菌类的『菌』。真萱研究的『粘菌』,会从孢子变成变形体,再变成子实体,在一生中多次变换形态,所以也被称为变形菌。」

「哦。」

简洁的解说,让我自然发出佩服的声音。用孢子繁殖,也就是说,它好像跟蘑菇之类的生物一样。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生物。不过,能把跟妖怪学完全不相关的话题也讲解得如此透彻的绝对城学长,还真是厉害。于是我感叹道:「了解得真清楚呢……」学长却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

「这点程度是常识。而且粘菌也是那位南方熊楠喜欢的主题。」

「南方熊楠?我记得是明治时代的人吧。他做了什么?」

「很难用一句话说明。熊楠是生物学者,也是博物学者,同时还是考古学者。是个仿佛将求知的好奇心直接化为行动力的伟人。他致力于研究以妖怪为首的民俗要素,可以说是妖怪学的先驱。」

「哦哦,到头来在学长心中还是归结到妖怪学啊。害我白佩服了……等等,既然举了这个人的例子,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现在要去见的真萱教授也是个看似理科学者、但实则与妖怪有关的人?」

「别急着下结论,笨蛋。」

——我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根源,正兴奋地说着,却被学长冷冷地打断。诶?难道不是这样吗?我瞪大眼睛,呆呆地盯着前方。而那个装模作样的妖怪学者,却用低沉的嗓音平静说道:

「虽然出身于所谓『凭依使』家族,但至少从真萱锐吉本人的公开经历和著作来看,没有证据显示他和超自然现象有关。真萱也写过很多给儿童看的科学杂志和解说书,在那些书里他也有提到自己的过去,但完全没有关于『凭依物』的内容。」

学长边说边轻轻敲了敲手上的《小学生的学习系列・科学入门》封面。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有作者名字的地方,上面赫然印着「真萱锐吉」四个字。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我还在想学长怎么在看儿童向的科普书籍,原来是真萱教授写的书啊。」

「对啊,我找来他以前出过的书来看,但完全没发现可疑之处。你要看吗?」

「既然学长都拿来了,我就看看吧。」

虽然我不擅长看理科的书,但如果是给小学生看的书,总不至于读着读着就睡着。于是我从学长手中接过书,翻开泛黄的书页,看到了标题为「前言」的文章。文章里用了很多平假名,读起来很轻松。

「我看看——『想知道不懂的事情,想解开谜团。大家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吧。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类会这样想,而科学就是从这里诞生的。科学的力量用得好能造福世界,用不好可能招致不幸。希望读这本书的大家,都能了解科学的美好。』……原来如此,这的确一点都不奇怪,感觉是个很正经的科学家。」

「对吧?实际上,他不仅正经,还是个有独创精神的优秀学者。我读了几篇他的论文,内容相当有趣。我用邮件告诉他我的感想,表示想详细聊聊他大学时代的事情,结果他——」

「——结果他爽快答应了,不过他又补充说,因为腿脚不便,要我们到他家去。嗯,这部分我听说了。」

我一边打断学长的话,一边点头。真萱教授爽快答应拜访,让我很高兴。可是,我越听他的经历和成就,就越觉得他不像个怪人。这个人真的是「凭依使」家族出身的吗?我歪头盯着《科学入门》的前言思考。这时,身旁传来冷漠的声音:

「虽然现在说有点晚了。但——你为什么要跟来呢?如果只是要听真萱怎么说,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毕竟是被他学生创立的『护法息灭会』折腾的受害者,如果能知道些什么,当然要去。你知道吗?只有人类会想知道不懂的事情,想解开谜团,只要好好运用这种力量,就能让世界往好的方向改变。」

「引用刚读过的书,看起来很蠢哦。」

「我、我本来就很蠢,所以没关系……!而且你想想,最近杵松桑都不太来资料室,我就想着……学长你一个人的话,应该会很寂寞。」

「……别擅自揣测别人的心情,蠢蛋。」

我故意用施恩于人的语气这么说。学长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傻眼,撇开了视线。我本来已经做好被他更瞧不起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平淡,反而让我有点尴尬。而且,为什么其中好像还有一丝害羞啊?

***

在目的地车站下车后,我们步行前往真萱教授告知的公寓,大约十分钟后抵达。然而……

「没什么好说的,回去。」

——老教授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我们,斩钉截铁地说道。

明明出来迎接我们时还很和蔼,但一听到绝对城学长说明真实来访的意图,他的态度就变了。这让坐在他对面的我有些不知所措。

真萱锐吉教授因为驼背,很难看出准确的身高,不过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他的脸型偏长,皱纹明显,轮廓深邃,与年龄相符,长长的白发被仔细地捋到脑后。卡其色衬衫没有一丝皱褶,领结也相当精致。身旁那把想必是常用的拐杖擦得亮晶晶。顺便一提,我们被请进的会客室,从书架到家具都整理得井然有序。看来屋主真萱教授是个相当一丝不苟的人。

他本人虽然自嘲「自从妻子先走一步后就一个人住,屋子这么乱真是抱歉」,但根本没这回事。如果这都叫乱,那学长住的四十四号资料室就是混沌的极致了。在成对的茶杯前这么想着时,真萱教授厌恶地摇头,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

「本来听说你们是想了解我大学时代的事,我就答应了,结果竟然问起我老家的情况了?『凭依使』家族?妖怪学?你们把我当傻瓜吗?如果是学术话题,要聊多久我都奉陪,但我没空陪你们聊这种不科学又没意义的话题。」

血管浮出的细瘦手指微微颤抖,老教授如此说道。虽然没有大声说话,但肯定是在生气。我原以为他可能会岔开话题,没想到竟直接拒绝。我一脸不安地看向身旁的学长,小声询问「怎么办?」,真萱教授立刻插嘴:

「没什么好怎么办,我叫你们回去,没什么好说的。」

「请、请等一下……!呃,骂王院光阴——不对,番场尚敏是教授您的学生对吧?」

「对,那又怎样?」

「就像我们刚才提到的,他现在……」

「——他自称『凭依使·骂王院光阴』,在我出生长大的朽绳町宅邸创立了新兴宗教对吧?啰嗦,听一次就懂了。」

「还有后续。我们是……」

「大概是番场的受害者吧?我推测你们想给番场一点颜色瞧瞧,却不知道他使用的诡异力量的真面目。所以你们怀疑出身自『凭依使』家族的我知道那股力量的根源。是这样吧?」

「咦?对、对……就是这样,没错。」

我想说的话全被他抢先说完了,只能愣愣地点头。不愧是年纪一大把还很优秀的研究者,头脑真好。这时,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的绝对城学长开口了:

「既然您要我们回去,那我们就回去,但请容我单刀直入地问一个问题。」

「你想问我是不是给了番场『凭依使』的力量对吧?不是。我没有那种能力,所以也没办法给他。不过,他创立的那个叫『护法息灭会』的教团总部,似乎就是我出生的家。」

「咦!是、是这样吗?那果然还是有关系……」

「听我说完。」

听到真萱教授干脆地揭露真相,我忍不住探出身子,却被他立刻制止。老教授似乎想起了什么,用怨恨的眼神看着远方,继续道:

「我舍弃了那个家。从十八岁开始,就再也没回过故乡。自从父亲过世后,真萱家似乎就断绝了?我也不太确定,毕竟连他的葬礼我都没参加。」

「咦?这样会不会有点过分……?」

「『断绝关系』就是这么回事。后来番场买下了那栋空房子,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听说。而且我退休之后就再也没跟他联络过,之前在研究室任教期间,和番场也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并没有特别亲近。」

「……也就是说,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告诉我们?」

「啰嗦。就算有,我也不打算说。就像我刚才讲过的,我讨厌不科学又没意义的东西。什么妖怪,什么妖怪学。」

——真萱教授板着脸回应学长的问题。哎,毕竟他是理科的科学家,讨厌妖怪或附身之类的话题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如果「护法息灭会」的教团总部真的是他老家,那他姑且也算相关人士。他要是再慌张点,或者表现出感兴趣也行啊,这铁壁般的拒绝态度,是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那、那个,真萱教授?」

「请让我订正一点。」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结果被一道沉静的男中音盖过。绝对城学长环顾摆在接待室里的论文集与标本箱后,重新面对坐在对面的生物学者。真萱教授似乎被他长浏海下的锐利视线震慑,瞬间退缩了一下,接着讶异地问:

「订正……?」

「是的。正如您所说,『妖怪』是不科学的存在。但要说没意义,倒也不尽然。我想说的是,虽然微不足道,但确实有其意义。」

绝对城学长沉稳的声音,渗入整理得干净整齐的接待室。没想到真萱教授没有反驳,而是静静聆听。学长微微点头,仿佛在说「感谢您愿意听我说」,然后继续:

「人类想象、创造妖怪的形象,是有理由和原因的。妖怪学这门学问,就是用来探究这些理由和原因。只要运用累积的知识,甚至可以找出对策解决现实中发生的难题。至少,我知道有个人——那个人说她被妖怪学拯救了。」

「啊。」

那个人该不会是……不,不用猜了,就是我吧?学长的话让我忍不住做出反应,低头看向挂在胸前的竹环吊坠。

话说回来,学长现在说的,不就是克劳斯教授否定妖怪学的意义时,学长无精打采时——正确来说,是我擅自以为学长无精打采时——我对学长说过的那些话吗?在我回想的时候,学长依然语气平淡地继续:

「妖怪学并非无用,真萱教授。收集证据、整合知识、加以推理、记录得到的答案。这些行为,和您的专业领域——生物学是一样的。」

「这是诡辩。生物学——不,科学是诚挚面对实际存在的现象的崇高行为。相较之下,妖怪学面对的又是什么?终究只是虚构吧。我并非只在乎实用性,但无法反映在现实世界的学问就是没有意义。」

「妖怪学也能找出眼前发生的现象的原因。没错,例如您讨厌妖怪、拒绝妖怪的理由。」

「……什么?」

学长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让真萱教授发出讶异的声音。其深邃五官上浮现的轻蔑与拒绝淡去,转为试探的表情。学长似乎将他充满怀疑与不安的眼神当成催促,缓缓说道:

「您这种态度,恐怕是基于您幼年时期的经验吧?真萱家作为『凭依使』一族,应该受到过不公对待与歧视。因为所谓的『凭依使』,是旧式村社会中一种用来仇富的『身份标签』。」

「仇富?你想说我家很富裕?那个穷酸的家?」

「我指的是『过去』。从宅邸的规模,可以推测出真萱家以前应该很繁荣。真萱家虽然拥有大片农地,但战争时期,军方将周围土地全部征收,说是要建造本土决战用的要塞。不久之后,那里成为盟军的轰炸目标。幸好宅邸平安无事,但田地完全被轰炸破坏,只剩下一片荒芜。战后出生的您,应该未曾从祖先的财产中获得过任何好处。然而,即便真萱家失去了财富,对『凭依使』的歧视意识却已在村落共同体中根深蒂固……」

学长平淡且不带感情地继续叙述。从真萱教授静静聆听的表情来看,学长的推测似乎没错,但话说回来,这个人为什么连真萱家在战争时期的往事都知道?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傻眼。真萱教授似乎也有同感,小声插嘴:

「……亏你能调查到这么多。你是听谁说的?」

「只要看过古今与怪异相关的纪录,再读过朽绳町的地方史志,就能想象出这些事情。你重视合理的思考方式,所以无法原谅以『妖怪』这种非科学的存在为名义,孤立自己与家人的那些人……不,应该说,你认为他们愚蠢到无可救药吧。所以你才会舍弃故乡,然后变得讨厌所有与『妖怪』相关的人和事。我有说错吗?」

「没有错。」

学长话音刚落,真萱教授立刻回答。大概是想起讨厌的记忆,老教授痛苦地低下头,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说得没错。『镇外的真萱家养着トウビョウ(土瓶灵)』、『那个家族代代都有操纵附身妖物的危险人物』、『所以不要靠近那个家族的小孩,不可以跟他们一起玩』——你能明白时常被这么背地议论、在这种气氛中长大的人是什么心情吗?」

「这、这个……还真是过分……」

「当然,没有人当面说我是『凭依使』。但是,暗地中伤的谣言,无论如何都会传进耳里。而且,最可笑的是,被害怕的不只是真萱家。那些愚蠢的家伙,连我家后面的路都被他们视作不吉利的东西,避之唯恐不及!说从真萱家通往山上的那条路叫『纳美拉筋(ナメラ筋)』,所以不能走?荒唐也该有个限度!那只是条路而已!」

——大概是回忆让怒意重新燃起,老教授的声音变得粗暴。那股气势让我忍不住害怕,同时战战兢兢地反问:

「请问,『纳美拉筋(ナメラ筋)』是什么……?」

「那是『位置类』妖怪的一种。指危险的神灵或魔物等具有伤害接触对象性质的超自然存在所利用的道路。关于『纳美拉(ナメラ)』的语源有各种说法,一般认为是代表『蛇』的方言。考虑到『トウビョウ(土瓶灵)』也是蛇类怪异,或许两者之间有关联。顺带一提,有研究指出:被当成『纳美拉筋』的道路,几乎都和古代的行政区域边界一致。恐怕是过去曾作为边界线的道路,在后世被遗忘原本的意义,只剩下『这里是条重要的道路』的模糊认知,结果就讹传出这样的怪异。」

我问的是真萱教授,但答话的却是坐在旁边的绝对城学长。不愧是本行,知道得真详细。确认教授不想插嘴后,学长接着说:

「这么说来,我听说朽绳町还有其它妖怪的传说。」

「你是指『川坊主』或『盖拉哥』吗?至少在我小时候,当地还有与之相关的故事流传。」

「不好意思,那个川坊主和盖什么究竟是……」

「——『川坊主』是种身体表面滑溜溜的人型妖怪,算是河童的亚种之一。会在河边出现,一看到人就会攻击。讨厌吃豌豆,要是硬逼它吃,它就会死掉。」

「豌豆……?河童的同伴为什么会讨厌那种东西?」

「我也想知道。至于『盖拉哥』,据说是一种身体软绵绵的妖怪。根据传承地区的不同,有的说像青蛙,有的说像蛞蝓,有的说跟成年人差不多高,也有的说它有几十米高,不过共通点是『对人有危害』。常被用来吓唬小孩,也就是所谓『模糊的恐怖怪物』的一种。这样你满意了吗?」

「……满意了。谢谢学长。」

我向解说精确又详尽的学长道谢后,重新转向真萱教授。「原来有这么多妖怪啊。」——我老实说出感想,老教授却一副打从心底受不了的样子,用沙哑的声音不屑地说:

「无聊。全都是不科学的迷信。」

「我明白教授您的想法……可是,附身妖怪——『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真的存在吧?毕竟,骂王院真的会使用奇怪的力量。」

「不可能存在。我小学的时候,因为想知道『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传说是否为真,曾经偷偷打开据说用于封存它的土瓶,但里面啥都没有。」

「咦?是、是这样吗?话说回来,您的老家原来真有那种瓶子啊……」

「是啊,但里头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附身妖怪。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选择走上研究者这条路,契机就是看到那个瓶子里悄悄繁殖的粘菌。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也不妨认为是它们赋予了我些什么。」

听老教授这么说,学长微微点头——

「真是耐人寻味。顺便问一下,那个粘菌是什么品种?」

「嗯?哦,这个嘛,我初次见到时,翻遍图鉴也找不到对应的品种……」

——真萱教授一边回答绝对城学长的问题,一边从附近的架子上拿起一个塑胶盒,展示给我们看。火柴盒大小的透明盒子里,装着被防虫剂或干燥剂小袋子包围的、像是霉菌或苔藓之类的物质。

「这就是从宅邸地板下的土瓶里采集到的粘菌标本。后来经过一番研究,终于确认是新品种,所以就用我的姓氏命名为『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

「『マガヤモジホコリ』?前半部分的『真萱(マガヤ)』我明白,后半部分的『モジホコリ』是什么意思?」

见我有所不解,学长随口答道——

「那是属名。『モジホコリ(绒泡菌属)』在粘菌中是包含种类最多的属,我记得有超过一百三十种。对吧,教授?」

「对,绒泡菌属的特征是会配合环境特化,其中这个品种尤其独特——它对电刺激有反应,有产生微量电流的特性。而且,与一般的粘菌不同,它不是整体,而是只用身体的一部分来形成子实体产生孢子。也就是说,母体可以留存下来,继续不断地增殖。」

老教授低头看着标本盒,以沉稳的语气解说。虽然和刚才的不悦态度相比形象完全不同,但这个人本来就是这种知性的人吧。我因为他变得好说话而感到安心,同时「哦」地发出佩服的声音。

「竟然在老家找到自己花一辈子研究的主题,感觉真是个佳话。」

「佳话?别说傻话了!」

一听到我这句话,真萱教授又明显地不耐烦起来。咦,刚才的评论不行吗?在惊讶的我注视下,教授用力摇头。

「这东西的确是在真萱家找到的,但那个家值得留念的地方也仅此而已了。其它的便是一堆过时又不合理的规定,光是回想就令人火大。像是『在成为大人之前不能进入仓库』,或是『真萱家的家主必须唱代代相传的摇篮曲』……!记住那种奇怪的歌有什么用?」

「这、这问我也没用啊……那是什么样的歌?」

「『みぢん、すいぞん、まかだんごく』——好像是这样。根本是徒有摇篮曲之名,完全搞不懂意思的句子排列。」

「会不会是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原本的歌词丢失了?又或者是歌词本身具有某种意义,但后来被遗忘了……」

老教授毫不掩饰厌恶感,而绝对城学长则插嘴回应。似乎是觉得这话题很有趣,黑衣妖怪学者重复着教授说的奇妙旋律——

「『みぢん、すいぞん、まかだんごく』吗?这音阶很少见。教授,您记得整首歌吗?」

「因为被逼着记住,想忘也忘不了。一想到那种东西跟在朽绳町生活的经历一起占据着童年回忆,就让人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好歹是关于家人和故乡的回忆呢,也不需要那么厌恶吧……?」

「不可能。表面上对镇上的人阿谀奉承,背地里却累积被讨厌、被歧视的怨恨,我怎么可能对这种卑微的一族有好感?我也不喜欢镇上的人,镇长一族作威作福的风气更让我感到恶心。」

真萱教授瞪了忍不住反驳的我一眼,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真亏他能说出这么多讨厌的回忆。我半是傻眼地问「镇长一族?」他用力点头。

「这种事在乡下很常见吧。就是那种代代相传的,所谓的当地名人。未经投票,连任了好几届镇长。他家是镇上最大的建筑公司,虽说员工干活儿马虎,但那帮家伙又像黑社会,跟镇长关系铁,大家就算被他们偷工减料了,也不敢明着抱怨。」

「……啊啊,的确有这种事。」

我深有同感,不禁感叹起来。我老家虽是个老旧的温泉小镇,但遗憾的是,也有这种不三不四的家伙。尽管现在他们不怎么嚣张了,但我小时候从祖父那里听说,以前那帮人可难缠得很。这也是全国乡下的共通「阴暗面」。光是各种莫名其妙的歧视就够让人头疼的了,其他种种麻烦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您是因为受不了这种风气,所以才离开故乡?」

「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谢谢您抽空告诉我这些。」

——学长如此说道,然后深深鞠躬。他行礼表示对话结束,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咦?你要回去了吗?明明什么都还没搞清楚耶?」

「真萱教授和『大日本护法息灭会』及骂王院的力量无关、『トウビョウ(土瓶灵)』不存在。既然得到这些证词,也算是有收获了。而且就算继续纠缠,也得不到更多情报。不是吗?」

学长斜眼看着我,淡淡地说道。呃,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除了这个人以外,我想不到还有谁跟骂王院和「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有关系……就在我支支吾吾的时候,学长一口气喝光已经完全变温的茶,从椅子上站起来。

「打扰了,真萱教授。」

「嗯。抱歉没能帮上忙。」

「不会,我们才该道歉……你在愣什么?『幽灵』,该走了。」

「不要在别人面前喊这个绰号啊……我叫汤之山礼音。」

「少啰嗦。那么,我们就先告辞——对了,真萱教授,最后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学长一边整理外套下摆,一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补充。真萱教授拄着拐杖站起身,应该是打算送我们到玄关吧。他疑惑地歪着头。

「又来了?你还真是个喜欢『最后』的男人。」

「这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了。虽然说不上是突然上门打扰的赔罪,但我想应该能稍微减轻您对故乡的厌恶。」

在会客室的出口停下脚步的绝对城学长,说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真萱教授似乎也跟我一样困惑,用疑惑的眼神回望学长。

「减轻厌恶……?什么意思?」

「是关于『纳美拉筋』——那条被忌讳的不祥道路的。我想至少关于这件事,应该不是单纯的迷信。」

「哈?要耍蠢也该有个限度。区域本身哪有什么吉凶之分?」

真萱教授用熟悉的严厉语气反驳。不好意思,我也持相同意见。如果是河童之类的,至少还能用「那其实是某种生物或自然现象」来解释,但「纳美拉筋」就没办法了吧?可是学长完全不把我和教授怀疑的视线放在心上,耸耸肩用低沉的嗓音说:

「我先确认两件事。首先,真萱家周围的土地在战争时期被当成要塞建设预定地,进行过整地工程,也曾经被当成轰炸目标。然后,在朽绳町里,建筑业者是镇长的关系户,就算工程偷工减料,居民也不敢公开抱怨。对吧?」

「那又如何?这跟我家后方的道路被忌讳的理由,到底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因为埋了未爆弹。」

低沉却响亮的声音,打断了真萱教授的疑问。

下一瞬间,教授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以及教授松手让拐杖掉在地上的声音,响彻会客室。

教授的反应大概正如学长所料,只见他满意地点头,补充说:

「看来您懂了。受到轰炸的田地里,就算有碰巧没爆炸的炸弹也不奇怪。实际上,日本各地都有这种案例,近年也发现过未爆弹。而负责修整您老家附近区域的,恐怕就是镇长的家族企业。处理危险物品既耗时又费钱,但以偷工减料出名的那群人,很难想象会好好处理。而最简单迅速的处理方法就是——」

「……埋起来吗?」

「这只是我的推测。虽然我不认为炸弹会埋得很浅,但假如引信还在,就很可能在受到一定重量压迫时爆炸。应该也有人发现从真萱家通往山里的路很危险吧。应该说,这在大人之间是心照不宣的事。然而,面对镇上的大人物,又不能公开指责偷工减料,也不好对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说『那里埋着炸弹,别过去』。所以他们——」

「啊啊!才用『纳美拉筋』当理由,叫小孩别过去吧!」

学长的推理终于让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我忍不住大叫,学长则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说「别吵」,但叫都叫了也没办法。我小声道歉,真萱教授则以颤抖的声音开口:

「『纳美拉筋』的真面目,是未爆弹吗……的确说得通……不,我找不到理由否定……可是,这么一来——」

「没错。您向来轻视的怪异和传承,确实有其意义。」

——高个子的妖怪学者走向惊愕的生物学老教授,平静地说道。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让教授握好,不知为何以道歉的语气接着说:

「以所谓『凭依使』为例,基于无知和偏见的迷信,确实造成了诸多不公的歧视。但是这类妖怪传说也有其另一面,它是弱者为了以弱者的方式活下去而产生的,算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反抗。我只是希望您能明白这一点——喂,『幽灵』,你还在发什么呆?要回去了。」

「咦?啊,是!请等我一下,呃——打扰了。」

学长正要离开会客室,我慌忙追上去,这时突然有个平静的声音叫住我们——

「……慢着。」

我跟着学长转头,和表情与刚才截然不同、仿佛附身的邪灵已经离开的真萱教授四目相对。

「看来我对妖怪和妖怪学有些误解。虽然现在道歉已经太迟,但我想为我幼稚的不合作态度向你们道歉。」

「不敢当。不过我不认为您需要道歉。」

「你就老实接受吧,学长。话说教授,那您愿意再告诉我们一些刚才不方便讲的吗?」

「很遗憾,没有。因为我真的毫无头绪。」

「……啊,这样啊。」

——我的兴奋心情瞬间跌落谷底。或许是看我失望的样子很滑稽,真萱教授愧疚地苦笑:

「抱歉。不过刚才突然想到,让番场接触到『凭依物』概念的,说不定正是我。当初在研究室闲谈时,我提起过老家的迷信,以及因无人继承而荒废的宅邸。」

「咦?也就是说,骂王院(番场)听到这件事之后,就设法让自己能够役使『凭依物』、得到那栋旧宅,然后创建了『护法息灭会』……?」

「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认识的那个番场尚敏做事认真是不假,但反过来看就是个纯靠认真支撑的平庸男人——『掌握神秘力量再借此创立教团』这种需要创造力的计划,不像他的手笔。」

真萱教授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的推论。不过,骂王院(番场)好歹也是以前教过的学生,这评价还真是不留情面。我老实说出感想,教授若无其事地点头道:「因为我是科学家。」然后看向我和学长——

「他幕后必有支持者。要完成这种布局,需要兼具神秘学素养与表演才能的厉害角色。」

「所以,那个支持者就是所谓的『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吧……?呜~感觉又回到原点了,学长……」

「没办法。那么真萱教授,今日多有叨扰,就此告辞。」

「我才要谢谢你们,让我久违地度过了一段有意义的学术时光。真希望我还在当老师的时候,能和你这样的学生一起研究……你为什么会学妖怪学?」

「『想知道不懂的事情,想解开谜团』——生物中只有人类拥有这种想法,而我将这种想法投向了妖怪。仅此而已。」

学长微微耸肩,引用了我有印象的一段话。啊,那是刚才在电车上看的……!不过在我指出这点之前,真萱教授就先眨眨眼,出声回应——「难道是我那本《科学入门》的序文?」

不愧是原作者,反应真快。

「是的。我在来这里的途中拜读了。」

——绝对城学长轻轻点头,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本老旧的书。看到褪色的封面,老教授似乎有些害臊,清了清喉咙。

「这还真是令人怀念……好久没遇到读过这本书的学生了。」

「『好久没遇到』……意思是以前也有吗?」

「是啊。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吧,有个学生说自己从小就很喜欢这本书,一入学就来研究室找我。是个很适合戴眼镜,很有礼貌的男生,还说自己加入了戏剧社。虽然他选了分子素材工学专业,让我很遗憾,不过他应该能成为优秀的研究者吧。」

「哦,有这种人——呃,等、等一下?三年前入学,戴眼镜又很有礼貌,参加戏剧社,专业是分子素材工学……?」

真萱教授描述的学生特征,我不禁复诵一遍,然后和学长面面相觑。学长,那个人该不会是……

「——杵松桑吗……?」

「特征确实和明人一致,可是那家伙不是说他不太了解真萱研究室的事吗?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杵松?哦,我记得就是这个姓氏。」

——听到我们的对话,真萱教授插嘴。咦,果然是杵松学长?我惊讶地看过去,教授怀念地点头。

「他大一的时候,常来研究室。他读了我的论文,和我讨论过很多关于粘菌的可能性。他也和番场聊过几次,如果你们认识他,可以去问问看。哦,对了对了,现在回想起来,番场好像也参加戏剧社,和杵松应该有这方面的交集。」

「骂王院(番场)也是戏剧社的?可是杵松桑从来没提过……」

——学长,对吧?我们没听说过这些事吧?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信息,就看向站在旁边的绝对城学长,想寻求帮助。但这位和杵松学长是朋友的妖怪学者,只是面露难色,沉默不语,没有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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