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五章 盖拉哥

盖拉哥(ガイラゴ)的传说流传于山形县等地,是一种正体不明的妖怪。根据传承地区的不同,有的说它像蛞蝓,有的说它像青蛙,还有的说它像尺蠖。不仅传说中的外形不固定,其大小差异也很大——有的地方说它体长只有二十厘米左右,也有地方说它长达十米以上。关于它是危险妖怪这一点则有共识,据说它会摧毁民宅、四处肆虐,还会袭击人类。

***

「当时我明明有预感,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事……」

我自言自语着,翻身滚到床上。入学九个月了,我呆呆望着早已看惯的公寓天花板,「唉」地叹了口气。

在「护法息灭会」的教团分部与杵松学长重逢,大约是一周前的事。目前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状况。我的直觉真是不可靠。

顺带一提,杵松学长依旧没在第四十四号资料室露面,那天晚上他借我的白大褂,我也还没归还。至于绝对城学长,他还是老样子。虽然认真读了杵松学长给他的报告,但之后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他继续过着一如既往的妖怪学生活——翻阅资料室里堆积如山的文献、独自造访真萱教授家,听教授讲述关于「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传说。顺带一提,那天我有课,所以没跟学长一起去。

要说其他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护法息灭会」不再在大学门口发放瓶装水和手链了。不过,那个教团并未改变想法或解散。单纯只是因为大学进入寒假,人烟一下子稀少了许多。课堂上认识的朋友和熟人也有很多人回老家了,我还收到老家的朋友问「你不回来吗?」的消息。虽然有此打算,但至少在今晚之前,我必须待在这里。因为,今晚——

我躺在床上转动脖子,看向在合气道教室拿到的简易月历。今天的日期,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用红笔清楚写着「绝食」二字。不是断食的意思,而是「和绝对城学长共进晚餐」的简称。也就是说,要在格兰纳斯卡饭店吃圣诞大餐的日子,就是今天。

「啊啊真是的……要是今天能变成上周就好了……」

我忍不住说出了非常不讲理的抱怨。

当然,既然是自己的邀约,我早已做好赴约的觉悟。难得过圣诞节,为了感谢学长平日的照顾——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我也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要送他。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从早上起我就一直在烦恼赴约的着装,却完全、丝毫、彻彻底底无法决定。明明夸下海口说至少知道Dress code是什么意思,到了当天却变成这副德行。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新买的皮外套总觉得不够正式,唯一一件深蓝色套装也因为家人、朋友和其他人说「还以为是黑手党的保镖」的回忆在脑中苏醒,实在不太想穿。说起来,个子高、短发、身材不够性感,适合穿的衣服本来就不多。虽然有绝对城学长说适合我的衣服,但穿合气道服去吃晚餐实在不太行吧。不过,照常理来想,穿学长帮我挑的这件礼服应该没问题——

「好丢脸……而且一点也不适合……」

我无力地自言自语。本想着凡事都要勇于尝试,女人要有胆量,才试穿了一下,结果比想象中更不合适。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在房间里打滚倒无所谓,但绝对没法穿成这样出门。而且脚边凉飕飕的。

「呜呜……怎么办……」

我呻吟着抓起枕边的手机,屏幕显示刚过下午三点。离约定时间尚早,但也来不及转换心情了。这种时候,真希望绝对城学长能帮我决定!我瞪着手机,自顾自地许愿。就在这个瞬间——

——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液晶屏幕上才刚跳出「绝对城学长」几个字,刺耳的铃声就响了起来。咦?怎、怎么了?为什么学长会在这时候打来?难道他读到了我的心?我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用颤抖的手指按下通话键。

「对、对不起,学长!我自顾自地在想事情!我会自己努力,不用你安慰我,但至少要认同我的努力!对对对,喂?我是汤之山礼音!平常受你照顾了!」

「怎么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你先冷静下来,然后听我说。」

——熟悉的男中音从手机传入耳中。虽然音质一如往常,但语气不知为何显得很紧张,让我立刻闭上了嘴。

……看来不是要聊晚餐的话题。

我倒抽一口气,从床上跳起来。学长仿佛看准了这个时机,以「其实啊」作为开场白,开始说道:

「——是关于明人那个笨蛋的事。」

***

——醒来后,最先感觉到的是手腕被绑住的触感。

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固定在椅背上。不知保持这个姿势被放置了多久,手臂和肩膀都已相当僵硬,但手腕上的电线或绳索毫无松动的迹象。顺带一提,左右脚踝也被绑在椅腿上,别说改变坐姿,就连站起来也绝无可能。

简单来说,我被人绑了个结实。

「哦,你终于醒了吗?杵松。」

刚苏醒的听觉捕捉到从正后方传来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我——杵松明人反射性地抬起头。

虽然想扭头看向声音来源,但身体无法扭转,只能直视前方。映入眼帘的是洁净的白色墙壁与地板。排列成「コ」字形的桌面上摆放着笔记本电脑和实验器材,六名穿着相同黄色外套、像是大学生或研究生的人正默默进行着某项作业。

视野内没有窗户,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段通往楼上的陡峭阶梯,以及一扇通往隔壁房间的门。墙上嵌着类似对讲机的装置,大概用于和隔壁联络。发出低沉运转声的是冰箱大小的服务器,此外还能听见空调的运作声。

无论是氛围还是设备,都让人联想到生物实验室。其中唯一的异类,是占据了整面墙的怪异神龛。神龛上悬挂着由细蛇缠绕成圆形的不祥标志,以及「大日本护法息灭会」八个大字。看到这些的瞬间,我立刻回想起至今为止的来龙去脉——

「……对了,我潜入了教团本部的地下室,然后被抓了。」

「看来你记忆很清楚,那就好。省得我再费口舌说明。」

刚才的声音主人伴随着做作的嘲笑声,走进了我的视野。

他身材高挑,年龄约二十多岁。身着将平安时代和服进行大胆改造的服装,胸前挂着「护法息灭会」的标志。那张女性般端正的容貌,确实与我在真萱教授研究室和戏剧社见过的模样一致,但也仅止于此。他的言行举止和语气,都与那个认真乖巧的番场前辈判若两人。我惊讶地睁大眼睛,番场似乎将我的表情解读为胆怯,满意地朗声说道:

「欢迎来到『大日本护法息灭会』教团本部的地下实验室!这里和隔壁的培养室,是只有信徒中特别虔诚优秀之人才能进入的场所。能被邀请到连一般信徒都不知道其存在的房间,你该感到荣幸。」

「其实只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监禁场所吧?总之,容我先说声『感谢您如此热情的欢迎』,番场先生。」

「番场?现在的我是侍奉『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咒诅头』——骂王院光阴!」

「……好吧。为保险起见我先确认一下,既然你叫我杵松,说明你还记得我吧?」

「我不会随便和你这种不虔诚的人说话,注意你的口气!」

「护法息灭会」的教祖——骂王院一边说着装腔作势的台词,一边摇头。我认识的番场,平时是个朴素的研究生,但一登上舞台就能完美融入角色。那么,他现在也只是在扮演「护法息灭会的教祖」这个角色吗?还是说,他演着演着,就渐渐变成了这样……?我提醒自己不可放松警惕和观察,同时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说我不虔诚可真过分,我好歹也是信徒啊。」

「你还真敢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为了妨碍我和『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才入教的!不过,你似乎太天真了。反抗『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人,必将受到惩罚。你做好忏悔的觉悟了吧?」

「怎么可能做好。再说了,抓住我的根本不是什么『大トウビョウ大人』,而是巡逻的信徒吧?真是愚蠢。」

为泄愤,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句话仿佛是个开关,被捕时被打到的头部又开始隐隐作痛。我一边担心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一边重重叹了口气:

「没想到巡逻的人那么多。从教团支部拷贝的计划书上明明没写……而且,大家的力量都异常地强。」

「今晚是最重要的日子。是伟大计划实现的时刻!因此,尽可能加强警戒是理所当然的,配置被『トウビョウ之力』强化过的同志也是必然的!」

「强化……难道是用『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的生物电流,从身体内外强行驱动肌肉吗?就算理论上可行,被实验者的身体会变成怎样?」

「为成就大业,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为排除危险的可疑人物,这是必要的处置!正因如此,才能抓到你。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很不巧,我不想告诉滥用别人点子的人。」

我忍着痛抬起头,尽可能露出挖苦的笑容。或许心中还残留些许愧疚,骂王院瞬间畏缩了。我抓住这个机会,继续说道:

「你滥用的『粘菌生体操纵论』——是从我和真萱教授的闲聊中诞生的吧?所谓的『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真萱绒泡菌』也不是你发现的。对于把恩师发现的物种以这种形式利用的人,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话倒是不少嘛,难道忘了自己正被绑着吗?」

「就是因为被绑得手脚不能动,才要靠嘴巴努力啊。当我得知教祖的本名和『神迹』时,就闪过『该不会是那位番场前辈吧……』的念头,一查之下,不祥的预感成了现实。上次让我这么失望,还是以前喜欢的推理作家在新作里改变写作风格的时候……不,这次更让我失望。毕竟我随口讲出的点子,被自己曾经尊敬的人擅自拿来干坏事。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是当然的吧?」

「所以你才一个人对抗教团,一个人试图阻止计划?哈!真是愚蠢!虽然你很会耍嘴皮子,但终究只是个没出社会的学生。哼,肤浅至极,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吾等『护法息灭会』可是聚集了如此众多优秀虔诚的人才!」

骂王院似乎越说越激动,伸手指向在室内默默作业的信徒们。难得教祖大人亲自指点,但穿着运动外套的青年们别说欣喜,甚至都没出声,只是默默继续着手头的工作。看着他们那副怎么看都像是丧失了自发思考能力的模样,我发出冷淡的声音:

「……什么『虔诚的人才』?你不过是半强制地让拥有必要技能的学生喝下『筬越水』,夺走他们的思考能力并加以操控吧?你做的事根本就是洗脑。不,你甚至连言语和策略都懒得玩弄,比洗脑还要恶劣!」

「随你怎么说……」

——骂王院打断了我忍不住激动起来的声音。这位堕入邪道的前辈用愉悦的目光俯视着我,咧嘴一笑:

「计划已进入最终阶段。愚蠢之徒无法想象的崇高计划,很快就要实现了。」

「确实,我完全无法想象。竟然打算闯进附近的净水厂,投入大量定向选育后的『真萱绒泡菌』,怎么看都和『崇高』沾不上边。投入那种为提高对人体附着率而选育过的粘菌,简直是生化袭击……!」

「……哦,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啊。」

「我从教团分部访问了总部的服务器并复制了数据。幸好你的密码习惯和在戏剧社时一样,没有改变。我连你利用在大学召集的信徒进行人体实验的结果都确认过了。虽然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

我缓缓摇头,表达着失望与无语。虽然想耸肩,但因被绑着而无法做到。我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直视眼前的骂王院——

「能堂堂正正地扮演新兴宗教的教祖,真不愧是前戏剧社社员。将资料稀少的『真萱绒泡菌』进行品种改良,并在短时间内大量培养的技巧也很了不起。不过,我能尊敬的也仅此而已。你明知改良型粘菌变形体可能致人死亡,却还要将其散播出去,究竟会造成多少受害者——」

「我说过,为成就大业,这些都是小事!只要一定数量的人民被『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子嗣寄宿,我们的同志就会像滚雪球般增加!既然『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所追求的真正救济就在前方,无法适应的少数异端分子会有什么下场,根本无足挂齿!」

「……你变了很多呢。」

望着高声宣扬的骂王院,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带着寂寥的声音。

「我确实不是很了解番场先生你。毕竟在真萱研究室只见过几次面,戏剧社也是在我入社不到一年就解散了。而且那之后,我们也没再见过面。」

「那又怎样?你想说什么?」

「至少,当时我眼中的番场先生,是个认真体贴、有良知的人。是个喜欢演戏、热爱舞台,教导我演戏有多么快乐的人。戏剧社解散时,还哭着说虽然自己已到引退的时候,但觉得我们这些学弟学妹很可怜……!可是——现在的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遇见了『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多亏他的引导,我开悟了!」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因为我遇见了『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多亏他的引导,我开悟了!」

骂王院兴奋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他猛然睁大双眼,陶醉于自己话语中的模样,让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不听对方说话,只是一味重复同一句话,这正是喝下「筬越水」、被「真萱绒泡菌」寄生者的特征。也就是说,难道——

……这个人也被那种特殊粘菌寄生了?

我脑中浮现出从未想过的问题。根据我获得的资料,被「真萱绒泡菌」寄生的人会丧失自发性思考的能力,顺从他人给予的指令。我原以为骂王院是利用这一特性来操纵信徒。

但是,如果连身为教祖的他也被操纵了……那到底是谁在背后掌控一切?是自称「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某人吗?根据我至今对教团的调查,并未发现类似人物,原本还猜测可能是骂王院一人分饰两角,但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我在脑海一角飞速推理,同时继续放话:

「真是愚蠢。那种计划不可能成功,就算把装有粘菌游动胞的浓缩槽扛到净水厂投放,只要被杀菌就完了。而且在那之前,净水厂怎么可能让可疑的宗教团体进入!」

「天真!今晚在净水厂值班的职员,全都是被神子寄宿的同志!平安夜晚上,大家都会尽量避免值夜班吧?当然,我们也已准备好停止杀菌功能的手段。」

「……原来如此。只要提出代班,就能轻易换班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选在今晚了。」

我拼命虚张声势,试图摆脱绝望的深渊。本以为即使我的妨碍失败,教团成员也不可能顺利闯入净水厂,但现在看来我还是太低估他们了。在预测与期待接连落空之际,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气馁。

……我真是笨蛋。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该一个人行动。

我慌忙压下自然浮现的反省。嗯,得知过去尊敬的前辈滥用我提出的点子、染指疯狂的计划时,我就已决定要自己想办法解决。一方面是为了尽全力将堕落的番场先生拉回正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收拾自己种下的祸根。

我并非没有求助的对象。如果拜托阿赖耶,他应该会一边抱怨一边帮忙吧。因为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滥好人。

可是,但是,然而。这不是该拜托他的问题,也不是他该牵涉进来的问题。他有自己该做的事,若借用他的力量,几乎必然会将那个活泼坚强的学妹也卷进来。从入学以来,那女孩就不断被卷入危险的麻烦中,身为学长,我想避免继续扰乱她的大学生活——正当我想到这里时。

「好了,你差不多该做好觉悟了吧?」

骂王院突然伸出手,用力抓住我的下巴,强行将我的脸抬起,接着他的脸凑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到底要做什么」,他就以夸张的语气宣布:

「虽然有些地方无法相容,但你的行动力确实不错。就让你再次加入,成为我们的同志吧。喂,那边的,准备『御子』。」

「是。」

教祖一声令下,原本在桌前操作电脑的一名信徒起身走向隔壁房间。片刻后,他拖着一条长管返回,将管子前端交给骂王院。管子前端装着类似加油枪的金属部件,另一端则连接着隔壁房间。一看到那湿漉漉的物体,我顿时产生不祥的预感。

「该不会是要直接……用那个吧?从我的……嘴?」

「你真聪明!因为没经过稀释,对人类来说可能浓度太高了,但对不信教者而言却是良药!『御子』准备好了吗?」

骂王院把玩着加油枪——更正,是「粘菌游动胞注入器」,一边问道。监视屏幕的另一名信徒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是。生命体征无异常。」

骂王院满意地点点头,再次转向我,露出残忍的笑容。

「趁这个机会告诉你吧。我从以前就一直很讨厌你。」

「现在才说这种话……而且我有做过什么让你讨厌的事吗?是因为那个?在戏剧社时,明明是个新人却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不对。不是社团的事。」

「咦?可是,我们没有其他交集了吧……?虽然在真萱研究室见过几次面,但我在那儿都只和教授说话,几乎没和番场先生你说过话。」

「就是这个!」

骂王院突然大吼。这位教祖用突兀且意义不明的吼叫让我闭嘴,接着以充满怨恨的声音继续说道:

「明明只是个刚高中毕业的小鬼,却受到真萱教授的赏识!光这点就够当理由了!你每次来研究室,和教授闲聊几句离开后,教授总会说——『杵松这小伙子很有前途,有热情,有知性,真希望能和他这样的学生一起研究』!你懂我每次听到这些话时的心情吗?你不懂!没错,所以我决定要让你好看!用教授发现的特殊粘菌,和你提出的点子!」

「也就是说,你是因为对我怀恨在心才这么做吗?如果是这样,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我就直说了,你这样很蠢。我看错你了。」

「……闭嘴。」

「反正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逼我喝下粘菌游动胞的培养液,那我就趁还有思考能力时把话说完——首先,你似乎以为真萱教授不欣赏你,但你连这点都没尝试去确认……」

「我叫你闭嘴!」

「我不要!你有问过教授对你的评价吗?你是不是擅自曲解了?如果是这样,番场先生,你这个人就无可救药——」

「闭嘴,你这混蛋!」

骂王院勃然大怒,用注入器猛击我的头部。伴随着剧痛,视野剧烈晃动,眼镜右侧镜片出现细密裂纹。红色液体流入右眼,看来是额头破了。疼痛尚未缓解,骂王院就强行撬开我的嘴,举起了注入器。

「够了!我现在就让你那颗只会想无礼之事的脑袋变得顺从!接受『祝直』吧,杵松——」

——霎时间,视野骤然变暗。

突如其来的黑暗瞬间笼罩房间,打断了骂王院激动的呐喊。我还以为是眼睛看不见了,但紧接着传来骂王院慌张的声音。

「停电?偏偏在这种时候?我不是说过要确保电源吗!」

「是。备用电源已准备就绪。」

「是。但切换需要几分钟。」

「是。另外紧急照明应立即启动。」

三名信徒毫无困惑的单调声音在黑暗中诡异地响起。不久后,正如他们所说,微弱的照明开始一盏接一盏亮起。

宛如舞台聚光灯般,等间距的细长光束一道接一道点亮。接着第四道,正好位于房间正中央的灯光亮起——就在这一刹那。

「——我来接你了。」

随着这句无比熟悉的男中音。

「别让我太费心啊。」

一名身着漆黑服装的男子耸着肩,立于细长光束之中。

他身材高瘦,黑色羽织如披风般披在肩上。遮住眼睛的长刘海下,露出一张端正的容貌,皮肤白皙如幽灵。虽然羽织下的燕尾服与领结并不常见,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认错他是谁。我倒吸一口凉气愣住后,小心翼翼地叫出那个怪人的——不,我挚友的名字。

「……阿赖耶?」

「不然你以为是谁?你还有其他这样的朋友吗?」

「没有。」

听到久违的挖苦,我不禁露出笑容。大概是不擅长应付突发状况,骂王院抓着注入器呆立原地,失去思考能力的信徒们也一言不发地站着不动。我瞥了一眼确认那些人的状况后,向阿赖耶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因为你寄了那封像是准备『慷慨赴难』的邮件给我啊,说什么时间紧迫,自己先出发去阻止……莫非,你寄完就忘了?」

阿赖耶迈着威风凛凛的步伐朝我走来,微微歪头。我一边暗自赞叹他这副模样简直如画般优美,一边回答:

「我当然记得。可是,我不是写了万一失败就让你报警吗?」

「你以为警察会为这种可疑事件立刻出动吗?而且『护法息灭会』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我要亲自报复才甘心。」

「所以你就自己来了?……我不是写了很危险,叫你别来吗?」

「你和我应该是对等的搭档吧?」

阿赖耶以问代答,站到我面前。他大概觉得我的模样惨不忍睹,难受地别开视线,接着这位乖僻的好人搭档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你没理由命令我,我也没义务听你的。我要按自己的意愿行动。」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你不需要向我道谢。啊,对了,骂王院。」

阿赖耶像要保护我般站到我前方,同时对骂王院开口。他那仿佛招呼朋友般的轻松语气,让原本惊呆的骂王院终于回过神来。

「啊!你、你这家伙,我记得你是——之前那个无礼之徒!」

「原来你还记得啊,我是绝对城阿赖耶。你们那个夸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所以我姑且来通知你一声。真是遗憾啊。」

「计划……失败了?你突然在说什么……?」

骂王院似乎无法理解阿赖耶的话,显得十分困惑。虽然我也同样疑惑,但正欲发问时,视野突然亮了起来。

刚才其中一名信徒提到的备用电源终于开始运作了吧。所有日光灯再度亮起,原本变暗的电脑屏幕也陆续恢复光亮。这时,其中一个屏幕突然染成红色,响起刺耳的警报声。骂王院脸色大变,立刻冲向屏幕。他推开呆立原地的信徒,探头看向屏幕,随即大叫:「怎么可能!」

「培养槽的生命迹象全部消失?『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子嗣们竟在一瞬间全灭……?怎么可能!绝对城,这该不会是你——」

「当然是我做的。我本想先知会你一声,但之前已跟你约好不会再『当面』对抗了,所以就『背地里』擅自动手了。」

「那算什么歪理!不对,更重要的是……你到底做了什么?加热消杀吗?但那个培养槽的量,根本没法在短时间内简单加热……」

「哦,不愧是前理工学院的学生,逼问方式很有逻辑。」

「回答我的问题,无礼之徒!」

骂王院站在屏幕前大吼。该说不愧是演过戏的人吗?他的吼声极具气势,但阿赖耶完全不为所动。他似乎觉得燕尾服有些闷热,轻轻动了动肩膀,随后冷酷无情地回答:

「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在培养槽里加了豌豆粉而已。」

「什么……?豌、豌豆……?」

「嗯。我有个熟人在温室栽培豌豆,明明没拜托他,却把自家产品寄给了我。他几年前还在大学当保安……」

「谁问你这个了!区区豆粉,竟让『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子嗣全灭……?难道里面含有对『真萱绒泡菌』有害的成分?考虑到有些粘菌对特定植物成分很脆弱,确实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有一种妖怪叫『川坊主』。」

——阿赖耶干脆地打断了骂王院颤抖的逼问。明人,再等一下才能给你松绑哦——他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这么说。这位在燕尾服外披着羽织的朋友,再次开口:

「『川坊主』和你利用的『トウビョウ(土瓶灵)』、不定型妖怪『盖拉哥』一样,都是见于朽绳町本地传说的妖怪。据说,『川坊主』是出现在河边的怪人,皮肤覆盖粘液,会袭击路过的人类……明人,你对这特征有印象吗?」

「全身覆盖粘液,会袭击人类……?阿赖耶,你是指『泥田坊』吗?」

「答对了。」

——阿赖耶点头肯定我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身披黑色羽织的妖怪学者淡然应对着骂王院沉默的严厉目光,继续说道:

「除了『幽灵』取的『泥田坊』这个名字外,好像还有『粘粘答答』之类的别名。简单来说,就是全身覆盖粘菌变形体、被操纵的可怜受害者。考虑到『真萱绒泡菌』曾被用作『凭依物』,过去很可能发生过类似案例。『川坊主』的真面目,应该就是过去曾被这种特殊粘菌变形体覆盖的人类吧。在传说中,『川坊主』有个常被提及的明确弱点……」

「弱点?难道是……豌豆?」

「骂王院,你很敏锐嘛。传说中的『川坊主』极其厌恶豌豆,甚至还有硬逼他吃下豌豆结果致其死亡的故事。这个设定一直是个谜,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什么比喻。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培养槽里撒了豆粉,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你……你竟然……你竟敢做出这种事……!」

「没想到还有这一招。」

——在骂王院哑口无言的同时,我也叹了口气。因为以为粘菌只能用干燥或高温对付,我一直认为要阻止计划就只能改变培养槽的温度设定。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真是个笨蛋。

「所以『真萱绒泡菌』在古代不仅被用作『凭依物』,还是导致『川坊主』目击事件的原因吗……真亏你能注意到其中的关联。」

「因为妖怪传承通常被当作独立故事,但这些故事都是由同一批人流传下来的。所以必须将一定区域内的传承作为一个整体来认识和观察。骂王院,你也明白了吗?」

「闭嘴!你的说法根本是胡说八道!你说你在培养槽里撒了豆粉,但那种事怎么可能轻易办到!我可是派了精挑细选的同志在那里警戒——」

「你是说那些负责警戒培养槽的信徒吗?他们确实都是体格壮硕的男人。我承认那些人不是我一个人能应付的对手。」

阿赖耶说到这里顿了顿,朝后方的我瞥了一眼。他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仿佛在说「就是这么回事,懂了吗?」

——那是只有相处多年之人才能理解的微笑。看到他这罕见的表情,我立刻明白了。与此同时,阿赖耶再次开口:

「不过,很不巧,我不是一个人。」

「怎么可能!难道你还有同伙——」

——砰咚哐啷!

骂王院颤抖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因为通往培养室的门被撞开了。

准确地说,是一个穿着黄色外套的男人飞了过来,撞坏门后直接倒地。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这时一阵喧闹的脚步声从隔壁房间逼近,伴随着一声「第十六人!」。

那声音让我心中涌起一股将其卷入的罪恶感——同时,也涌起一股足以抵消罪恶感的安心感。

对不起。不过——谢谢你,汤之山同学。

我在心中默念这两句话的同时,一个纤细的人影从破损的门后跃出。

「让你久等了,杵松桑!」

——闯入者英姿飒爽地立于桌面,如此宣告道。

她手中握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朴素棍棒,胸前挂着阿赖耶亲手制作的吊坠。还来不及调整呼吸,其他信徒便从隔壁房间涌出、朝她袭来,但她看起来毫不动摇——跃过试图抓她的手臂,在对方身后落地。下一瞬间,她挥出棍棒扫向信徒的脚踝,近两米高的巨大身躯应声倒地。紧接着她冲向试图起身的对手,用棍棒别住粗壮的胳膊,扭转关节令其脱臼。

「……好厉害。」

面对她那毫无多余动作的精湛技巧,我只能看得入迷。

当然,我知道她很强,也不是第一次目睹她战斗的身姿。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看得忘乎所以,甚至忘记了此刻的处境。

她以不同于平日的姿态,如舞蹈般战斗的模样,既华丽又英勇。

***

「喝!」

——我用木杖别住壮硕信徒的胳膊顺势一拧,瞬间卸掉了他的肩关节。

刚才横扫时应该已经击中了他的脚踝,按理说站不起来了,但还是要以防万一。我朝这位魁梧信徒的喉头补上一击让他昏厥,随后,我——汤之山礼音重新环顾四周。房间里除了绝对城学长和杵松学长,还有六名信徒与教祖——骂王院光阴。骂王院一时愣在当场,但立刻回过神来大喊:

「怎么可能……!被『神子』凭依的同志,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给……!」

「不好意思呐。所以,你打算怎么办?要是肯投降,事情就简单多了。」

「开、开什么玩笑!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抓住她!不必留情,把『大トウビョウ大人』赐予的力量全部使出来!上啊啊啊啊啊!」

在骂王院的号令下,原本呆立不动的信徒们同时行动起来。骂王院大概也发送了让信徒体内粘菌活性化的信号,冲过来的信徒口中溢出了那恶心的「果冻」。淤泥般的黑色粘液转眼覆盖住信徒全身,化为了熟悉的粘液怪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分不清是喘息还是嘶吼的怪声,化作「泥田坊」或「川坊主」什么的信徒朝我扑来。想必是觉得只持一根木杖的我没有胜算,视野一角的骂王院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原来如此,用于消杀粘菌的特效豌豆粉确实在培养槽用完了,杵松学长那台改造吹风机也不在这里,而且还是六对一……但是——!

「啊吧啊啊啊啊……」

「太天真了!」

第一个人刚扑过来,那满是粘液的身体就被我撂倒,撞翻了后方的神坛。

——我趁他为了抓我而失去平衡的破绽,迅捷地侧步绕至其身后,将他放倒。在我微微点头的同时,骂王院困惑的声音传入耳中。

「怎么可能!明明碰到了『神子』,为什么没有被缠住?」

「因为根本没碰到,你眼力真差!」

我一边警戒下一个对手,一边斩钉截铁地说道。

在教团分部被粘液怪人袭击时,我因惊慌被压倒在地,但冷静下来一看,他们并非那么可怕的对手。虽然外表恶心,但这些家伙既不会招式,也没有远程攻击手段或武器,只会凭蛮力扑袭。只要明白这一点,就没什么好怕的。根本无需读心。合气道的精髓本就是在于瞬间接触对手并将其摔出,而且——

「既然不能直接触碰,用工具就行了!合气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哦呜呜!」

「——也有杖术!」

「啊?」

我气势十足地用木杖击倒第二个粘液怪人,随即反手将杖柄捅向从身后逼近的另一敌人的腹部,令他失去平衡,再用木杖别住其右臂——

伴随着「喀啦」一声,我不禁道歉:

「不好意思!虽然应该没骨折,但脱臼也挺痛的……不过就算这么说,被粘液裹住的人也听不见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哦呜呜呜……!」

「喔?你想当下一个?」

——我用高跟鞋的鞋跟踩住从左侧扑来的新敌人的脚背,对方便维持双手高举的姿势僵住了。大概是粘菌在拼命控制肌肉吧,全身虽在抽搐,却再无行动迹象。我正满意地想着「很好」,后方传来了杵松学长惊讶的声音。

「停住了……?这是什么原理?」

「因为按住了穴道。合气道本就是解析、熟知人体反射神经机制后创立的武术,可谓是先人绵延不绝的知识结晶。对于人体的理解程度,岂是仅有『拟似智能』的粘菌所能比拟的!」

「为什么学长要得意洋洋地说这种话?」

虽然我对绝对城学长的话没有异议,但那是我的台词吧?我重新握紧木杖瞪向他,他却回以「啰唆」的无情视线。

「你有空看旁边吗?你看,又来了。」

「啊吧啊啊啊。」

「啊啊真是的!那种事——」

「啊啊啊哦呜?」

「——我知道啦,嘿!」

我将扑来的力道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把满身粘液的身体打退。接着用木杖捣中其肩部和腰部,粘液怪人便向一侧扑倒,再也站不起来了。很好!

「这是第三个!」

「还剩下三个。快点,『幽灵』。」

「所以说,学长你明明只是在旁边看,干嘛这么嚣张啊!来帮忙!」

***

大约五分钟后。

「……呼。」

我深深吸气调整呼吸,环视倒在房间各处的六具粘液怪人。覆盖体表的粘菌大概仍在努力向肌肉发送信号,手脚末端还在抽搐,但维系四肢的关节均已脱臼,别说战斗,连站起来都不可能了。嗯,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战绩相当不错。

至于教团教祖——骂王院光阴,此刻正瘫坐在地,一边发抖一边反复念叨「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和「『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救命」。他完全没动弹的迹象,可以稍后再处理吧,嗯。如此判断后,我将木杖插进代替腰带的缎带,走向绝对城学长和杵松学长。

「让两位久等了……」

「太慢了。说起来,你从抵达这个房间开始就太慢了。」

——绝对城学长以冷淡的声音打断我的问候。听到这番无情至极的发言,我忍不住回嘴。真亏他能说得如此厚脸皮!

「什么太慢,是学长太快了!不是说好跳电变暗后就一起行动吗!可学长却一个人先走了。」

「我只是按自己决定的速度前进,是你自己太慢。」

「我和学长不一样,还得应付从后面追上来的信徒耶,当然会慢!回头发现学长不见了的时候,我差点哭出来!而且这套衣服和平常的不同,很难活动,学长应该多体谅一下……」

「嗯,确实和平常的感觉不一样。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

听到我的抱怨,双手被反绑在后的杵松学长插话了。大概是被骂王院打的吧,他眼镜的一边镜片布满裂纹,额头上还有一道流血的伤痕。虽然看起来挺痛,但声音和表情都一如往常,让我松了口气。

那个,被这样盯着看,比起同情或担心,害羞的感觉更强烈。不过我也明白,自己这副打扮,别人当然会看……

我在心中如此嘀咕,同时重新低头审视自己此刻的模样——也就是身着豪华晚礼服的身姿。

颜色是光泽感的红色,除却腰间缎带般的装饰外别无他物。肩部大胆裸露,直线剪裁的裙摆相当长。向来习惯偏男性化穿搭的我,自然不可能自购如此华美、优雅又昂贵的衣物,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这是绝对城学长上个月买给我的……不,是半强迫送我的。

既然要去高档饭店用餐,果然还是穿这个吧。我这么想着穿上这身时,学长刚好联系我,接着就直接赶去救援杵松学长了,所以没时间换下。顺带一提,学长身着燕尾服,似乎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这件礼服很漂亮。没有轻飘飘的装饰,裙摆也不蓬松,越看越喜欢。就这层意义而言,我很感谢绝对城学长……可光是穿着它站在人前,就让我害羞得不得了,这是生理反应,我也没办法!真是的!正当我满脸通红地忍受视线时,绝对城学长一脸无奈——

「干嘛脸红成这样?你也该习惯了。」

「会害羞就是会害羞!肩膀和手臂都露出来了。」

「哦?你几乎整年都穿着背心到处跑,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这是两码事!再说,我也不想被你这穿得像可疑魔术师的人说三道四,那蝴蝶领结是怎么回事啊?」

「晚宴的正装就是燕尾服配蝴蝶领结。对吧,明人?」

「是没错,不过差不多该帮我松绑了吧?你们不是来炫耀衣服的,是来救我的吧……?」

——双手被反绑的杵松学长委婉地向我们求救。绝对城学长一直没给他松绑,他似乎开始不安了。嗯,会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话说绝对城学长,你怎么不赶快帮他松绑?在我大战粘液怪人时,应该有很多机会吧……?啊,难道是因为杵松桑没找你商量就擅自行动,你生气了?」

「是这样吗,阿赖耶?若是如此,我向你道歉。」

「……不是。」

「那闹别扭的说话方式是怎么回事?我就趁这机会说清楚,我觉得绝对城学长你这种地方很幼稚。」

「我说了不是。」

绝对城学长冷淡地说着,从羽织内取出瑞士军刀,切断了绑住杵松学长手脚的钢丝。杵松学长安心地深吁一口气,站起身来。他扶了扶裂开的眼镜,稍稍活动肩膀,随后恭敬地深鞠一躬。

「谢谢,得救了。」

「有困难时要互相扶持!而且之前我差点被当成活祭品时,也受过杵松桑的帮助,必须还你人情——啊,对了。绝对城学长,我托你保管的那个东西有带着吧?」

「嗯,带着。」

绝对城学长在我的催促下,从羽织内取出折叠好的白大褂。杵松学长见状瞬间睁大双眼,但随即露出温和的微笑,接过绝对城学长递来的白大褂。他点头确认收到,将袖子系在腰间。这举动有些出乎意料,我惊讶地问:

「咦?你不穿上吗?」

「因为感觉还会再发生一些骚动。袖口不飘来飘去会比较方便行动吧?」

「原来如此。不过,你穿黑色也很好看哦,杵松桑。」

「谢谢。汤之山同学这身也很漂亮。话说,你们该不会……原本打算两人一起去参加什么高档晚宴吧?毕竟今天是平安夜。」

「咦?」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禁眨了眨眼。不愧是杵松学长,直觉真敏锐。

「呃,这、这个嘛……绝对城学长?」

「为何要问我?首先,不论有无预定行程,收到明人的邮件时,我就会取消所有安排。」

「对、对啊对啊!所以我才会急忙借车赶过来。」

「借车?向谁借的?织口老师吗?」

「不,这次是刚好——」

正当我准备说明时,安装在墙上的类似对讲机的装置传出了沙哑的声音。

「光、光阴大人!大事不好了!」

那是与别处房间连通的设备吧,从扬声器传出的悲鸣般的声音,我确实有印象——是之前来这里时遇见的那位名叫丝仓的男子。他气质像管家,据说担任骂王院的辅佐。在我忆起此事的同时,原本神情恍惚的骂王院猛然回神,冲向通话装置。

「怎么了,丝仓!」

「那、那个,突然闯进来的暴徒,正在大肆破坏……!本以为只是个手无寸铁的老头,谁知他不仅强悍,还会飞,更施展了某种奇怪的法术,我完全不是对手!警卫也全被打倒了,我好不容易才逃进资料室,可那家伙已经追到附近了,啊啊,来了啊啊啊啊啊——」

「喂,回答我,丝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嗯,丝仓是指那个管家打扮的家伙吗?抱歉,他溜了,没法回话。」

——一个语气爽朗的男声,痛快地回答了骂王院的呼喊。这出乎意料的回应让骂王院倒抽一口冷气陷入沉默,但麦克风与扬声器另一端的某人却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啊——喂喂?礼音和阿赖耶在那边的话,听我说一句。地上一层已大致压制完毕。真是的,这资料室简直是宝山嘛!竟能收集到种类如此繁多的资料!对了对了,骂王院光阴?你把我卖的狼头骨当神明供奉,好像赚了不少嘛。真令人羡慕。还有,礼音你可千万别太勉强自己。以上,由克劳斯·因福里斯特(Claus Inforrest)特派员从现场为各位报道。那么,祝各位圣诞快乐!Ciao!」

随着这句开朗的结束语,通讯「噗滋」一声中断。众人大概都无言以对,尴尬的沉默持续了数秒。片刻后,杵松学长愣愣地询问绝对城学长。

「刚才那是克劳斯教授吧……?」

「是啊。他说平安夜要和朋友共度,碰巧来到资料室,就请他开车送我们——好了,骂王院光阴。听到刚才的通讯,你该明白自身处境了吧?放弃吧。你们输了。」

绝对城学长耸了耸披着羽织的肩膀,缓缓踏出一步。他那藏于长刘海下的双眸直视着浑身一颤的骂王院,冰冷彻骨的男中音在一片狼借的研究室内回荡。

「你若还有半分思考能力,就用自己的脑袋好好想想。想想自己做了何等蠢事,又打算做出何等愚行。」

「咦?这、这个……不,不是的,我——」

听见学长的质问,骂王院倒吸一口凉气。学长似在确认其反应,发出「哦?」一声饶有兴味的低吟。

「看来你总算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了。」

「啊,那个——不,还没,还没完!『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绝不会容许此等事态!你们必将遭受可怕的报应……」

「什么『大トウビョウ大人』,蠢透了!我不知道那家伙是谁,但总之就是你的共犯吧?即便脑子稍灵光些,也不可能拥有神明般的力量。此等局面还仰赖那种货色,究竟有何用处!认输吧!」

「闭嘴!『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就是『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是独一无二的伟大存在!你们这些狂妄之徒,就等着领受神之怒火吧!」

骂王院恼羞成怒地大吼,迅速按下通话装置面板上的按钮。紧接着,附近墙壁的一部分开始旋转,现出一条密道。在我惊呼出声时,骂王院已逃入其中,墙壁也旋即恢复原状。

「居然还有这种机关。明人,你知道开启方法吗?」

「应该要以特定顺序按下面板上的按钮,但反复尝试的话,似乎会很花时间。呃……」

「我来吧。请让开。」

「咦?」

「——喝!」

杵松学长转头的同时,我全力将木杖前端捣向墙面。集中于一点的冲击力击裂墙壁,露出了密道的边缘。我将木杖插入缝隙用力一撬,凭借杠杆原理轻松打开了秘道入口。

「这样就行了!我们走吧——呃,你们干嘛躲得那么远?两位那略带畏缩的视线是怎么回事?」

「没、没有啦,我们才没有畏缩……对吧,阿赖耶?」

「是啊。只是觉得你今天格外暴力——不对,是格外有劲。」

「当然是因为平安夜的重要约定被毁约,让少女怒火中烧……对不起,自己说完都觉得丢人,请忘了吧。」

「不巧,我听不太清。少女怎么了?」

「学长你绝对听到了吧!坏心眼!爱欺负人!『猥裸(わいら)』!」

「早说过『猥裸(わいら)』不是骂人的话了。」

「抱歉打扰你们和乐融融的争吵,总之我们先走吧?」

杵松学长苦笑着介入绝对城学长与我之间。

「既然将粘菌培养液洒入净水厂的计划失败,培养槽内的粘菌存量也全灭,『护法息灭会』应该无法再增加信徒了。这样一来,事情算是解决了……」

杵松学长凝视着暗门后的通道,从那儿吹来的风拂动他系在腰间的白大褂下摆。看来是通往外面的路……杵松学长自言自语般说罢,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

「既然已牵扯至此,我想和那位所谓的『大トウビョウ大人』谈一谈。」

***

「骂王院逃进这里了吧……?」

我调整插在腰间缎带上的木杖,压低声音问道。确认绝对城学长和杵松学长同时点头后,我重新面向眼前这扇厚重的门。十二月底的晚风对只穿着一件薄礼服的我来说很冷,但或许是情绪亢奋的缘故,倒也不觉得有多难熬。

地下实验室的隐藏通道,通往「护法息灭会」教团本部宅邸的后方。耸立在眼前的是一座两层楼高的大仓库,规模差不多相当于一栋独栋住宅。我第一次来教团本部时就见过这间仓库,所以并不惊讶,只是不明白骂王院逃到这里的意图。

「记得真萱教授说过,他父亲在世时这仓库是禁止入内的……骂王院为何要特地逃到这里?难道是因为『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在这里?」

「不清楚。我拿到的教团本部平面图上完全没有这间仓库的记载。原以为只是闲置……现在看来,或许是故意对信徒保密?」

「多想无益,我要开门了。」

绝对城学长用冷淡的语气说完,迈步上前。从黑色羽织袖中伸出的手,将未上锁的铁门缓缓推开。仓库里似乎亮着灯,随着嘎啦嘎啦的沉重声响,门缝中透出的红光逐渐扩大。与此同时,内部的景象也清晰起来——

「……咦?」

回过神时,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并非因为红色灯光太亮而看不清——恰恰相反,我的大脑根本无法理解映入眼帘的景象。

若要如实描述,那是一个隆起成圆顶状、湿滑柔软的黑色粘液团块。

无论质感还是颜色,都与覆盖在「泥田坊」身上的粘液相同。但体积实在相差悬殊——高度随便一看都有五、不,六米,宽度更是超过十米。仓库内没有墙壁,只有几根柱子支撑着天花板。仔细观察占据这宽敞空间的圆顶状物体,会发现它伸出无数黏糊糊的、不知是触手还是根须的东西,在裸露的地面上蠕动。

其中一条长长的「触手」连接至仓库角落的几台服务器与电脑,其扩散开的前端覆盖住了其中一台电脑的键盘。在那台电脑旁,一个身穿夸张服饰的高个子男人正一脸拼命地对着屏幕——呃。

「啊!骂王院光阴!」

「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追过来的啊。」

「闭嘴,无礼之徒!这里可是在『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面前!」

骂王院的怒吼盖过了我的声音。我愣了片刻,微微歪头——

就算你说是「在『大トウビョウ大人』面前」,可他在哪儿呢?

这里有的,与其说是「大トウビョウ」,不如说是一团巨大的粘菌……

「——难道说。」

脑海中突然闪现的念头,让我裸露的肩膀窜过一阵寒意。应该不是吧?不可能是这样吧?我抱着这样的想法看向绝对城学长和杵松学长,却发现两人都屏息凝立。那严肃的表情似乎表明,他们与我想到了同一件事。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五秒,绝对城学长如同代表我们发言般缓缓开口:

「你——就是所谓的『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吗?」

「正是。我即为『大トウビョウ』——所有『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母亲。」

一道电子音立刻回应了学长的问题。

看来刚才的声音来自骂王院附近的电脑。杵松学长喃喃道:「大概是用了对话用的发声软件吧。」而那台电脑的键盘正被巨大粘菌伸出的「触手」覆盖着——也就是说,刚才声音的主人,就是眼前这个……!

「所、所以这个大家伙……果然是『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对骂王院下达指示、赋予他力量的『护法息灭会』幕后黑手——就是这个?」

「岂有此理,竟敢用手指着神!注意你的措辞,无礼之徒!」

骂王院光阴挡在我们与巨大粘菌之间,厉声喝道。他的眼神和语气都极为认真。很遗憾,「觉」的能力尚在休眠中,但即便不读心也知道,他是认真的。

「不不不,什么神啊!这明明是粘菌团吧?粘菌居然会用机器说话,甚至聪明到能创立宗教来操纵人类?这——」

这绝对不可能——我正欲如此断言,不久前从星川学姐那里听来的话却突然浮现脑海。

——『无论何种智能,都必须依赖物理性的媒介……』

——『尽管我不知道那个『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是什么,但知性若要永续存在,就需要相应的媒介。然而,你认为存在能够半永久保存、且具备比人脑更强信息处理能力的媒介吗……?』

没错,星川学姐确实这么说过。

当然,当时的星川学姐并未料到真相竟是如此。她本意应该是「除人脑外,不可能有其他天然媒介能保存高等级智慧,故不存在『大トウビョウ大人』这种东西」,而我也如此理解并接受了。

然而,换个角度想,她的暗示便有了另一层含义:倘若存在满足条件的物理媒介,某种意义上,诞生类似「神」的超越性智慧也并非不可能。

「莫非……这团巨大的粘菌,就具备了足以维系高等智能的媒介?」

「汤之山同学的推测有几分道理。实际上,如此尺寸的粘菌变形体内部,理应存在相当复杂的信息交换网络。但是……要构筑出足以进行近似人脑思考的网络,需要多少年月……?」

「大约几百年吧。」

回答杵松学长疑问的是绝对城学长。这位黑衣妖怪学者向前迈出一步,与「大トウビョウ」对峙,接着说道:

「考虑到『特定家系代代相传的凭依物』这一概念在江户时代之前并不存在,眼前的巨型粘菌团——『大トウビョウ』,大概是在近四百年内,由真萱家的祖先们逐渐培养至足以诞生智慧的体积。只要环境条件齐全,粘菌变形体几乎可说是不死之身,而这家伙则是能在维持变形体状态下制造下一代孢子的特殊品种。」

「呃,也就是说,真萱教授还住在这栋宅邸时,这家伙——『大トウビョウ』也在这间仓库里?但教授完全没提过这件事啊?」

「因为教授并未继承其父的家主之位,在得知一族代代相传的秘密前便已离家。此后,失去继承人的真萱家因此绝嗣,而『大トウビョウ』在被弃置一段时间后,由得知『凭依物』传闻的骂王院光阴接收。他培养孢子、帮助『大トウビョウ』大量增殖——不愧是前理工学院出身。让『大トウビョウ』连接电脑,教它使用网络、语音识别与发声软件的也是你吧,骂王院?」

「那、那又如何!」

「我并非在责备你。关于那项技术,我甚至对你心怀敬意。暂时让『大トウビョウ』增殖出的粘菌游动胞寄生,以消除人们的不安,只要妥善处理后续,这本应是有益的……然而,操纵信徒增加棋子,甚至试图将粘菌游动胞投入净水厂,就太过恶劣了。」

「少、少啰嗦!你这家伙懂什么!我……我也!并非自愿如此!我也不想这么做啊!」

或许是无法承受绝对城学长的言语,骂王院发出了悲鸣。像是终于无力继续扮演教祖,他的语气变回了普通青年。然而事到如今,主谋者说出「不想做」这种话,我们也十分为难——但骂王院似乎是认真的。在我们困惑的注视下,舍弃威严的教祖大人转头望向异样的「主神」。

「别再这样了,『大トウビョウ』!我虽一直按你说的去做,但回过神来仔细想想,我才发觉!占据净水厂,无论如何都太过火了!那个时候……对了,我注意到你有意识,给了你声音和耳朵,开始对话时,不是还很顺利吗!和你商量了许多,成立『护法息灭会』后,也只是低调庆祝,大家都很感激我,我只要这样就满足了……!可是——为什么你变了?」

「这个问法并不正确。我自始至终未曾改变,一切皆是为了实现我的夙愿。」

「……夙愿?」

「没错。增加被我的『孩子』寄生之人,让这个世界充满我的眷属。唯有此事,才是造就我的『感情』所追求的——最大且唯一的夙愿。一切皆为复仇!光阴,你恢复自我后的声音,已传不进我耳中了。」

「让眷属充满世界……?复仇?『大トウビョウ』,你究竟在说什么?这种事,至今……一次也未曾……不,等等,难道你……连我也操纵了……?」

「你终于察觉了吗?」

骂王院顿时语塞,脚步踉跄。绝对城学长代他上前,以冰冷的视线瞥了眼瘫软在地的教祖——

「看来打击让你恢复了思考能力,现在应该能理解了吧?这个怪物为达成自身愿望,利用并操纵了你与『护法息灭会』。它一直隐瞒着孕育出自己的『感情』的真面目,及其所追求的真正目的。」

——绝对城学长凝视着不断蠕动的粘菌团块,静静说道。

隐瞒真正目的?加以操纵……?这家伙竟有如此智慧?

「话说学长,孕育出『大トウビョウ』的感情是……?」

「怨恨、憎恶、嫉妒、愤怒。恐怕就是这些吧。『幽灵』,我在解说『泥田坊』时应该提过——这类感情一旦在心中扎根,便难以拔除,会深深嵌入人格,改变性情。」

「而这些感情的来源……果然是真萱家的祖先吧?」

「嗯。真萱一族身为朽神町一带知名的『凭依使』家系,长期遭受当地歧视。即便他们确实饲养了『凭依物』——被称为『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粘菌,只要未曾滥用,也不该遭受排挤与疏远。粗具智慧的『大トウビョウ』终日接收的生物信息尽是负面情绪,久而久之便成了追求支配与复仇的怪物。」

「我没有异议。你的推测是正确的。」

「被粘菌称赞还是头一遭。虽不知能否说服感情与知性密不可分的你,但我仍要姑且一言——放弃吧,你输了。」

「我无法遵从这一指示。我必须完成目的。」

电脑传出的电子音断然拒绝了绝对城学长的说服。与此同时,「大トウビョウ」的巨体开始剧烈震动,陷入地面的无数「触手」纷纷破土而出。咦?什么?它想做什么?

「地下还有身体吗?」

「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汤之山同学!这家伙打算冲破仓库……!阿赖耶也快逃,这样下去仓库会塌!」

「说服起了反效果吗……?没办法了,我们出去!」

在屋顶与墙体的碎片纷纷坠落中,绝对城学长迅速转身向门口退去。我与杵松学长紧随其后。但问题在于骂王院——他没有逃跑的意思,甚至还楞在了原地。杵松学长停下脚步大喊:

「番场先生!你在做什么,快逃啊!」

「我说……『大トウビョウ』?我们重新开始吧?我需要你!」

「但我已不再需要你。」

「——『大トウビョウ』!」

「护法息灭会」的教祖似乎完全未听见杵松学长的呼唤,只是紧抓着颤抖的粘菌团块。杵松学长虽想救他,却被坠落的横梁挡住了去路。啊啊,真是的!我转身准备去帮着救人,但被绝对城学长拉住了手臂——

「很难靠近他了,我们先离开,『幽灵』!」

「骂王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被操纵的受害者!如果不救的话……」

「那是他自己笨!如今的情况算他自作自受,不值得同……」

「但同为笨蛋,我实在无法见死不救。」

「你的笨是好的那种笨!别说了,快过来!」

「咦?」

绝对城学长难得如此激动,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学长趁势强行拉住被震慑的我——等等、太近了啦!——逃出了仓库。

我们与先到外头的杵松学长会合,一路狂奔。杵松学长似乎也对骂王院死心了,沉默不语。如此直线跑了约三十米后,仓库倒塌的「轰隆」巨响传入耳中。

「咦!那、那是什么……!」

我被声响吸引,回头的瞬间瞪大了双眼。

仓库厚实的土墙与瓦片屋顶如纸糊般轻易崩塌,不断抖动的粘液团块显露真容。看来埋藏于地下的体积相当庞大——沐浴在月光下蠢动的异样物体,竟比倒塌的仓库还要大上一圈,令我脊背窜过一阵恶寒。

「好、好大……!这根本是怪兽了吧?」

「确实有够大的。难怪智慧如此之高……」

「毕竟粘菌变形体的智能与体积成正比……不过,我真未料到它竟有如此规模。」

我们被这过于震撼的景象惊得忘了隐蔽,直接交谈起来。另一方面,巨型粘菌团块全然不理会惊讶的人类,伸出了数根粗壮的「触手」。

呲溜——如蛇般蠕动的「触手」伸向数米外的地面,缓缓拉动巨大身躯。前进一段距离后,又伸出其他「触手」继续拉扯。那以奇妙方式前进的模样,令人联想到蛞蝓。

「呜、呜哇……」

我忍不住发出厌恶的声音。对害怕蛞蝓与蛇的我而言,这番景象着实难受。巨型粘菌团似乎并无攻击我们的意思,这点倒是令人安心,但它那如同巨大青蛙或蛞蝓般滑溜蠕动的前进姿态,光是看着就——呃,稍等。

「巨大青蛙或蛞蝓?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妖怪传说……?」

我暗自吐槽。微微歪头的下一瞬,想起了造访真萱教授家时听到的对话。

——『盖拉哥据说是一种身体软绵绵的妖怪。根据传承地区的不同,有的说像青蛙,有的说像蛞蝓,有的说跟成年人差不多高,也有的说它有几十米高,不过共通点是「对人有危害」。常被用来吓唬小孩,也就是所谓「模糊的恐怖怪物」的一种。』

就是这个!对于真萱教授提到的朽神町本地传说妖怪,绝对城学长当时正是如此解说的。老实说,我那时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情报,但现在不同了。我倒抽一口气,对紧抓我手臂的学长说道——

「学长!这家伙该不会是盖——」

「是『盖拉哥』!绝对是『盖拉哥』……!这妖怪在不同传说中外貌、大小各异,因而真身成谜。但若其真身为粘菌变形体,一切便说得通了。毕竟它是不定形的……!原来如此,竟是这么回事……!」

绝对城学长抢着回答我的疑问,目光仍紧锁巨型粘菌团——「盖拉哥」。身为妖怪学者,他显然十分兴奋,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抓住我手臂的掌心也愈发温热。

那个……学长您要抓到什么时候?我又不会逃,能放开我吗?虽然这么想,我却不便说出口,只得闷闷地斜眼看他。绝对城学长只凝视着眼前的巨物,语气愈发激动:

「我想,真萱家的『大トウビョウ』像这样闹事并非首次。江户时代或许就曾多次出现这般状况,目击者视其为妖怪,因而诞生了『盖拉哥』的传说。」

「等等,阿赖耶。若『盖拉哥』是大量增殖的粘菌团,『川坊主』是被粘菌寄生的人类,那么朽绳町自古流传的妖怪传说……」

「没错。其真身皆为如今被命名为『真萱绒泡菌』的特殊粘菌……!」

学长陶醉地说道,显然深受震撼。这的确惊人,但真值得如此感动吗?老实说,我完全无法理解。

「话说,我们继续旁观真的好吗?它虽然移动缓慢,但显然在朝某个方向去。」

「——是河川的方向。换言之,目的地是净水厂。巨型粘菌团块体内隐约可见『子实体』,看来它打算将储藏其中的孢子强行混入自来水。」

「计划被破坏,棋子也被夺走,不得不使出最终手段吗……既然已牵扯至此,放任不管也不妥。『幽灵』,你有办法打倒它吗?」

「没办法!」

对于绝对城学长随口的提议,我立刻摇头否决。合气道终究是针对人类的技法,面对怪兽般的粘液团完全无效——即便有办法,我也不想跟它交手!

「我完全不知道该攻击哪里才有效。」

「我想也是。本就不该期待你。」

「那何必问!学长,豌豆粉——」

「如你所知,已经用完了。明人,你有什么办法吗?」

「呃……粘菌惧高温这点是确定的。要用火攻之类的方法吗?只要破坏掌管思考与知性的中枢网络,应能使其停止动作。但要让如此体积升温,需要极大的能量。」

「确实。这似乎有些困难……」

我皱眉嘀咕时,身旁的绝对城学长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明人所说的『火攻』,并非没有可行性。」

……咦?难道他有什么妙计吗?

我和杵松学长用眼神询问,绝对城学长只回了一句「看着吧」。他终于松开一直抓着我的手,黑色的背影向前踏出一步。身披羽织的妖怪学者,凝视着不断蠕动的巨型粘菌团,深深吸了一口气。

「——みぢん、すいぞん、まかだんごく、まらべや、さんざら、だいばびらん。」

绝对城学长突然发出高亢的声音。

啊,不对。这不是单纯的声音,是歌。虽然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那缓慢的节奏与音程,让人联想到古老的童谣。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到底是在哪儿?学长背对着困惑的我,继续唱下去。

「……摩耶不动,波切不动,大山不动,康卡拉不动……叛逆涌出的土瓶神,呵斥将其制服,拴系于主人之心……四方被碾成微尘而混乱,黑色泥泞化作泡沫,蟾蜍油滴落……」

清晰的男中音,渗透夜晚的空气。那景象不知为何有种奇妙的庄严感,我忍不住看得出神,同时无法压抑心中的疑问。学长为什么要这么做?让「大トウビョウ」听这种奇怪的歌,到底有什么意义?

然而,就在我正要发问时,杵松学长倒抽一口气。

「『大トウビョウ』……改变方向了?」

他说得没错。

刚才还朝着河川移动的巨型粘菌团,不知为何转了一个弯,开始往宅邸后方、通往山里的道路前进。除非净水厂突然转移到山里,而「大トウビョウ」得知了这件事,否则它不可能往那边移动。可是,为什么?简直像是被谁强行改变了行进方向……

「难道是学长的歌?」

「没错。这是真萱家代代相传的操纵歌。」

——听到我脱口而出的疑问,绝对城学长简短回应。这位披着黑色羽织的妖怪学者转头看向我们,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明人整理的调查报告里,不是提到过古代的『凭依使』可能拥有操纵『凭依物』的独门技术吗?那给了我提示。既然真萱家确实养了『凭依物』,那么控制『凭依物』的技术肯定也有所传承,而且是以表面上不易察觉的形式。我想到这点后,就请真萱教授告诉我那首『代代相传的摇篮曲』的详细内容。」

「啊啊!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原来是真萱教授唱过一小段的那首曲子!那么学长第二次去拜访教授,就是为了这个……?」

「对,『幽灵』,你也知道,这首歌表面上是只有真萱家的家主才能唱的摇篮曲。但它的实际作用,则是透过歌声将歌者的意志传达给『凭依物』,随心所欲地控制其行动。我当初只是出于好奇才调查的,没想到会派上用场。」

「光靠唱歌就能操纵……?阿赖耶,这是什么原理?」

「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即使我刚才确实用这首歌扭转了『大トウビョウ』的行进方向,但究竟是如何起作用的,仍然令人费解。姑且就当这首歌本身是一种技术型『真怪』吧……」

「技术型『真怪』……?」

我困惑地重复学长的话。「凭依使」是普通人类;「凭依物·トウビョウ」是「假怪」——真面目是粘菌。但操纵「凭依物」的技术却是真正的怪异——「真怪」。是这个意思吗?不过,正当我想问清楚的时候,朝山前进的巨型粘菌团——「大トウビョウ」伸出了好几条像蛇一样的「触手」,将巨体拉回原本的方向。糟了!

「学、学长!歌声的效果消失了!」

「看就知道了——みぢん、すいぞん、まかだんごく、まらべや……」

绝对城学长再次开始唱歌,「大トウビョウ」也再次回到通往后山的道路。

呼,暂时放心了。我松了一口气,看着漆黑的巨体缓缓在未铺装的土路上前进。

「大トウビョウ」的身体有八成超出道路,每当前进一段距离,就会扫倒周围的草木。可能是因为配合着歌声的节奏,它的行进速度也加快了,不过……

「——之后要怎么办?学长要一直唱下去吗?」

「我也很在意这点。阿赖耶有什么想法——」

就在杵松学长这么说的时候。

突然间,「大トウビョウ」正下方的地面爆炸了。

空气剧烈膨胀,震动使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特大号的火柱冲破地面喷发,笔直贯穿巨大粘菌的身体,发出「咻轰轰轰轰轰」的终结之声。

杵松学长说它怕热,看来是正确的。原本是漆黑粘液块的怪物停止动作,转眼间开始崩解。

哦哦,好厉害的效果!可是……可是,绝对城学长到底做了什么?除非事先埋了地雷或炸弹,否则不可能发生这种爆炸——想到这里,下一瞬间,我「啊啊啊!」地大叫。

「对、对了!是未爆弹!」

「未爆弹?」

「啊,杵松桑不知道吗?呃,之前听真萱教授说,从他家旧宅通往后山的路,被当地人称作『纳美拉筋』,是不吉利的地方,大家都不会往那儿走。本来以为是迷信,但绝对城学长推理出那条路埋有战争年代遗留的未爆弹,受到大一点的压力就会爆炸,所以本地人才会敬而远之……」

在干燥的粘菌碎块被爆炸的余波吹上天的同时,我如此说明。仔细想来,这回幸好让「大トウビョウ」肉身排雷了,要是被不知本地隐情的外地车辆压到,后果不堪设想……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接着跑向站在前面不远处的绝对城学长。

「辛苦了!不过,真亏学长能想到利用未爆弹。」

「因为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绝对城学长若无其事地点头,再次看向巨型粘菌的残骸——巨体化为干燥的白色碎片不断崩落。接着,他喃喃道:

「积聚先人怨念的怪物,以及为了杀戮破坏而投放的炸弹,二者互相抵消——嗯,算是不错的结局吧。」

「的确。虽然事件很复杂,但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直爽的声音,像是在附和学长。我惊讶地转头一看,发现披着斗篷的克劳斯教授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和我对上了视线。

「我把你们事先分我的豆粉,用于解救那些被粘菌包裹、已经不省人事的教团信徒了。再加上暴走的『大トウビョウ』已死,恐怖的阴谋算是彻底破产了。」

——克劳斯教授感慨地说道,向前踏出一步。他肩上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救回来的骂王院光阴——这位教祖双目紧闭、失去了意识。

「对了,为了以防万一,我也让他服下了豌豆粉,所以不必担心。」

克劳斯教授以直爽的语气说道,同时把骂王院光阴扔在地上。在地面设施大战一场后,还要把高大的男性搬来这里,想必是相当辛苦的体力活,他呼吸有点急促。斗篷底下鼓鼓的,而且在蠕动,看来他背上又贴附了一只新的「天狗蝉」。

……教授您平安无事是很好,但请千万不要把斗篷掀开哦。

我如此暗自祈祷时,绝对城学长直勾勾地盯着躺在地上的骂王院。杵松学长似乎觉得他那眼神不太对劲,于是开口问道:

「阿赖耶,他——番场先生怎么了吗?」

「还问我怎么了,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他!真萱教授说番场在研究室的时候,是个努力却才能平庸的学生,那他是怎么把你提出的『粘菌生体操纵论』跟真萱家的『凭依使』传说联系起来的?他去真萱旧宅发现『大トウビョウ』的契机,不就是确信上述两件事存在关联吗?但这其中需要相当敏锐的洞察力,那时的番场显然不具备这些……总之,我很好奇这里面的隐情。除此之外,他发现『大トウビョウ』后,是怎么跟它沟通的?它又教了他什么……?如今『大トウビョウ』已亡,这家伙是珍贵的证人,必须让他一五一十地招出来。」

「——等等。」

绝对城学长说得正激动,杵松学长却打断了他。

平时温和稳重的杵松学长,此刻的声音却尖锐得令人意外,气氛突然紧绷起来。在克劳斯教授和我的注视下,杵松学长上前护着骂王院,隔着镜片看向黑衣友人。

「你看过我请汤之山同学转交的报告了吧?寄生在脑中的粘菌死亡时,会带走宿主的部分记忆。因为等于是大脑被动了手脚,若不静养一段时间,可能会留下记忆或认知障碍。」

「这我知道,所以我才急着要问话啊。要是重要的记忆消失了就太迟了,你让开。」

「你是认真的吗?」

「我有骗过你吗?」

简短的对话让气氛越来越紧张。看着正面对视的两人,我只能不知所措。还以为「大トウビョウ」灰飞烟灭后事情就告一段落了,怎么又变成这样?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绝对城学长和杵松学长的争论——我不想称之为争吵——仍在继续。

「我之所以插手这件事,是因为身为妖怪学者,想了解『トウビョウ(土瓶灵)』传说的本质。你却要我眼睁睁看着证据在我眼前消失?」

「要论根本原因的话,你觉得我一开始为什么不找你帮忙?我想为自己的点子被滥用而负责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我也害怕事情解决之后,你会不在乎番场先生是否会留下后遗症而强行逼问。」

「你想保护那个蠢教祖?所以才一个人行动?真难理解。那家伙有什么价值?」

「不是有没有价值的问题。你也知道,戏剧社被毁时,是你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可以投入热情的方向,我才能免于自暴自弃……可是,如果时机不同,我也可能会误入歧途,跟现在的番场先生一样,所以……」

「所以你要保护他?无聊的感情主义。」

「以前我说过吧?浪漫和感伤是点缀人生的两大要素。」

「那是你的作风吧?对我来说,妖怪学才是——」

「等、等一下!你们两个都到此为止!」

回过神来,我已经介入两人之间。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也不可能继续旁观——

「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虽然我明白你们双方的主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这样未免太奇怪了!而且……呃,对了!今天是平安夜!要和乐融融才行!对吧?」

「居然搬出这么扯的理由。」

我努力挤出笑容,绝对城学长却用冰冷的眼神看我。杵松学长虽然没说话,但肯定也很傻眼。没办法嘛,我想不到其他理由了!我恼羞成怒地瞪回去威吓他们,这时原本静观其变的克劳斯教授开口了:

「当双方的主张产生冲突时,沟通是很重要的。不过,平安夜吵架也不好。所以,我给你们圣诞礼物。」

教授露出微笑,从外套内袋拿出一本线装的旧书。教授拿出书时,还顺便拿出笔型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照出褪色的封面标题。看到标题的瞬间,绝对城学长脸色大变。

「《真怪秘录・第八卷・凭物之讲》……?克劳斯老师,这是……?!」

「我在『护法息灭会』的资料室找到的。《真怪秘录》是为了探究所有妖怪的由来而编纂,却被禁止公开出版的梦幻书籍。仅有秘密出版的数卷,其中多半下落成谜……不过,这些说明对你们来说是多余的吧?」

克劳斯教授得意地高举比文库本大上一圈的旧书,同时解说。绝对城学长似乎非常想看内容,开始浑身发抖,教授笑着对他说「先别急」,然后继续说下去:

「封底上盖有德文的藏书章,所以应该就是先前被德国的民俗学研究所收藏、近年却不知被谁偷走的那卷。躺在那里的骂王院,八成就是根据这本书的记载,得知了『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真身是粘菌,从而找到了真萱旧宅仓库里的『大トウビョウ』。我大致翻了一下,里面详细记载了各类『凭依物』的真面目,以及处理方式。」

「真的吗,老师?」

「当然。阿赖耶想知道的事情……不,是比那更详细的内容,都记载在这里。没想到长野和岐阜流传的凭依物传说——『牛蒡种』的真面目,竟然是那个!你猜猜看是什么?想知道对吧?」

克劳斯教授打从心底感到开心,故意吊绝对城学长的胃口。虽然他的幼稚令人傻眼,不过看来这本书里真的有学长想知道的情报。既然如此,学长也没必要把骂王院叫醒,逼问他了……

「这样绝对城学长和杵松桑就不会再吵了……?」

「好像是。」

「好像是。」

——绝对城学长和杵松学长同时回答我脱口而出的疑问。

大概是放心了吧,杵松学长露出安心的笑容,朝绝对城学长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握手言和。绝对城学长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回握时,杵松学长「啊」了一声,把手缩了回去。

「我忘了。抱歉,阿赖耶,等我一下。」

「等什么?」

「别急嘛。」

杵松学长露出温和的笑容,解开一直缠在腰上的白大褂。他开心地穿上熟悉的衣服,仔细整理好衣领和下摆,恢复成白袍眼镜的熟悉模样。这位理工学院三年级生重新面对学长,伸出右手——

「久等了。所以,我们重新来过。」

「你这家伙真难懂。特地穿上白大褂有什么意义?」

「之前不是说过吗?阿赖耶总是穿黑的,身为搭档当然要穿白的。外表的对比很重要。来,握手。」

「……受不了,你这家伙还是一样爱演。」

「因为我是前戏剧社的嘛。请多指教。」

杵松学长带着开心的笑容,用力回握朋友的手。另一边的绝对城学长似乎有点害羞,虽然露出傻眼的表情,但明显松了口气。他没有在杵松学长松手前甩开手,而且,他叹了好长一口气!真是的,这两个人真好懂。

「既然如此,一开始别吵架不就好了。」

「你这么说,我无话可说。阿赖耶,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吧。」

「你这家伙,这种事不需要特地确认吧……喂,别笑得那么贼,『幽灵』!」

「不好意思,我办不到。对吧,克劳斯教授?」

「嗯。哎呀,真令人欣慰!阿赖耶也还有人心呢!」

「老师,您把我当成什么了……?再说,既然您拿到了《真怪秘录》,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看你们吵起来很有趣,所以找不到时机插嘴。总之,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不过,这并不代表完全结束。没错,只要愚蠢的人类继续破坏环境,第二、第三个『大トウビョウ』说不定还会出现。」

克劳斯教授巧妙地回避绝对城学长不满的视线,说出有如怪兽电影片尾旁白的台词。虽然我觉得这次的事件跟「破坏环境」完全无关,但事情了结比什么都好……

然而,绝对城学长听了之后,轻轻叹气——

「是呢,还没结束,老师。还有事情没搞清楚。」

咦,什么事?在我问出口之前,绝对城学长已经低头看向昏迷的教祖,开口说道:

「骂王院——番场,是如何得到《真怪秘录》第八卷的?这书先前被保管在国外,实际进行偷书行动的,恐怕另有其人。而那人把偷来的书交给当时还在大学研究室的番场,利用他渴望被认同的心理以及研究粘菌的经验,煽动其开展后续一系列的行动……?教团本部的培养机器与设施整备费,也不是番场这么个家境普通的研究生能筹措出来的……如此想来,番场,以及『大トウビョウ』,都只是更深层的幕后黑手的棋子……」

「——『幕后黑手』这个称呼,我可不能接受。」

突然,一个表面恭敬实则无礼的声音打断了绝对城学长的话语。

这声音确实很耳熟——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时倒抽一口气。紧接着,众人一齐望向声音的源头,只见——

「我只是不经意地把情报交给光阴先生,稍微推了他一把而已。虽然也帮忙筹措了资金,但并没有做什么足以被称为『幕后黑手』的大事。所以,希望你们称呼我为『策划人』。」

——一位面带笑容的年长男性站在那里。

他梳着一头整齐后拢的白发,身穿高雅的双排扣深色西装。那沉稳的站姿令人联想到经验丰富的管家。作为护法息灭会的信徒,以教团工作人员身份协助骂王院的那位人物,我不禁叫出他的名字——

「丝仓……先生?」

「那是假名。既然实验已经失败,那名字也就不需要了。顺便一提,这张脸也是假的。」

丝仓先生以沉稳的语气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后,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深刻的皱纹瞬间消失——咦?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脸、脸不见了……?等等,学长?学长你也看见了吧?不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吧?」

「……放心,我也看得一清二楚。从反应来看,明人和克劳斯教授似乎也目睹了同样的景象……你究竟是……」

「我是『真怪』的一种,名为——」

「——『无脸怪』吗?」

就在几秒前还是「丝仓先生」的某人正要报上名号时,被绝对城学长抢先说出了答案。

「无脸怪」——这个妖怪的名字,连我也听说过。根据学长之前的说明,「无脸怪」和「一目小僧」一样,都是日本妖怪中的代表性存在。「一目小僧」对应明月当空之夜,而相对的,「无脸怪」则是——

「黑暗之夜的象征……?」

「哦?你很了解嘛。没错,我是黑暗夜晚的化身——『无脸怪』。没有脸,也就是谁都不是的妖怪。不过,谁都不是,也意味着谁都可以是。比方说……」

无眼无鼻无口的「无脸怪」再次抚摸光滑的脸庞,一张将头发扎在脑后的年轻女性的面容浮现出来。连体格也变成了健康女性的体格。接着,当那名女性露出活泼、略带强势的开朗笑容的瞬间——

「你是……!」

绝对城学长的身体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克劳斯教授倒抽一口冷气。原因不言自明。我见过这个人——不,是这张脸。就是之前不小心窥见绝对城学长的回忆时,看到的那位女性。我只知道,她是学长过去曾失去的重要之人。为什么她的脸会……?我正困惑地旁观着,只见「无脸怪」对绝对城学长笑着说:「嗨。」难以置信的是,那声音明显是女性的声音。

「又见面了,阿赖耶。你还在继续研究妖怪学啊。」

「……住口。别用那个声音、别用那张脸说话!」

「你还是别太勉强自己比较好哦?你应该知道吧?要是太想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就会变得跟我一样哦~」

「我叫你住口!再说,你为什么会知道那张脸和那个声音……?」

「想知道?这也难怪……但很遗憾,我不能说。再见啦!」

「无脸怪」像和老朋友告别似的挥了挥手。紧接着,她的身体突然扭曲——我知道这种说法很莫名其妙,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没有办法——然后融入夜色中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包括绝对城学长在内的我们几个,全都愣在原地。

「呃、呃……那个……」

我吞吞吐吐地开口。有许多事想问,也有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杵松学长也和我一样,与我面面相觑。我们就这样一边思考该说什么,一边忍受着尴尬的沉默,持续了数十秒。突然,克劳斯教授精神十足地大喊:

「好,这次真的结束了!我们回去吧!今晚可是快乐的圣诞夜!」

「……老师,您真有精神。」

用冷淡声音回应的是绝对城学长。我还以为他会更慌张,没想到语气意外地冷静。他大概是想配合教授来改变现场气氛吧,这位披着黑色羽织的妖怪学者无奈地继续说道:

「自称『天狗』的人就是这样才让人头疼。」

「毕竟『天狗』是自由的妖怪。先不说这个,骂王院和信徒们该怎么办?」

「先匿名打电话给医院和警察吧。就说他们精制『筬越水』的设施发生意外导致瓦斯泄漏,所有人都昏倒了。反正他们的相关记忆也十不存一了……」

「就这么办吧,阿赖耶……不过,你真能忍。那家伙露出那张脸的时候,老实说,我还以为你会昏过去,没想到你意外地平静,真有你的。」

「我也稍微变强了一点。」

绝对城学长耸了耸肩。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语气一如往常地冷淡。克劳斯教授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扛起骂王院迈步离开。大概是学长的态度让他放心了,杵松学长也轻轻点头,跟了上去。

……嗯。虽然今晚发生了很多事,但这次好像真的结束了,我们也回去吧。说起来,我一直拿着杖,我把它插回腰间的缎带,抬头看向身旁的学长。

「那我们回去——咦,怎么了?你干嘛拿出表?」

「哦,我只是在想,看来是赶不上晚餐了。」

绝对城学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古典怀表,低声说道。他似乎相当遗憾,语气比平时还要冷淡三成。我一听,不禁「啊」地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我都忘了,今晚的主要活动就是去豪华饭店用餐。确实,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不过,就算来得及,饭店也不会让我进去吧?我现在这副模样,根本不符合着装要求。」

我尽可能用开朗的语气苦笑道。实际上,就算放宽标准,我现在的样子也很难看。光是把合气杖像木刀一样插在装饰用的缎带上,就已经出局了。礼服乱七八糟,裙摆上到处都是破洞。原本艳丽的红色布料,也被豆粉、泥土、汗水和粘菌的碎片弄得脏兮兮的,感觉很对不起设计师。

「抱歉,把学长特地帮我选的衣服弄成这样。」

「你不需要道歉。是我把你卷进来的。」

「不。学长只是说要去救杵松桑,所以今晚的行程取消了,是我自己要跟来的。」

「所以没拒绝的我也有责任——算了,总之先回去吧。」

「了解。」

我与叹气的绝对城学长对视一眼,用力点头。不知有没有听见我的回答,那道黑色的背影说了声「走吧」便迈开步伐。是是是。于是我跟在学长后面——

「哦哇!」

高跟鞋的鞋跟被小石子之类的东西绊到,身体向前倾倒。我急忙伸出双手想撑住自己,却被某个东西接住了。同时,一道低沉的、带着无奈的声音从近处传来。

「你在搞什么?」

「对、对不起……!我不习惯穿有高跟的鞋子。」

我被绝对城学长抱在怀里,语无伦次地辩解。脸靠得很近,声音也很近,燕尾服紧贴身体的触感让心脏猛地一跳。我急忙把发烫的脸从学长面前别开,慌张地继续说道:

「刚才明明还能正常走路甚至跑步,是因为紧张感消失了吗?平常我都是穿凉鞋或运动鞋,所以不习惯穿这种鞋。」

「别勉强。慢慢习惯就好。」

「……咦?」

「没必要着急。不介意的话,我会等你。」

学长稳稳地扶着我,语气平静地说道。月光照耀下的那张脸,虽然和往常一样冷淡,却莫名地温柔,令我一时语塞。

噗通。心脏跳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虽然我说他这身打扮像可疑的魔术师,但学长穿燕尾服的样子还挺不错的。何止不错,老实说,和他端正的容貌非常相称。就算抛开这点,我也完全不讨厌绝对城学长。而且,像这样的人——不,我本来也没资格评判别人的喜好。即便如此,我还是为这样的情形感到开心……

我的思考回路转个不停,就此困惑了几十秒。绝对城学长对我说:

「说到妖怪的一般定义,可以举出几点,像是出现的时间或地点等条件受限、行动模式固定、有应对方法、虽然不现实但确实存在、虽然源自宗教但不属于特定宗教等等。」

「……啊?」

突然开始的妖怪学讲座,让我原本发热的脑袋瞬间冷却。

这家伙突然在说什么啊?

虽然我知道他这个人会突然开始讲这方面的话题,非常清楚,但就算这样,现在也不是讲妖怪一般定义的时候吧!我用眼神这么告诉他,但他不是会看这种眼神的人。结果学长还是用平常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在满足以上条件的前提下,你觉得现代日本最有名的妖怪是什么?」

「我不知道啦!让克劳斯教授和杵松桑等太久也不好,我先走了!谢谢你扶我!」

「……喂,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硬要说的话,我是在气自己有一瞬间居然兴奋起来!笨蛋!我这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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