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户时期出版的妖怪绘本《今昔百鬼拾遗》中,描绘了一种名为「泥田坊」的妖怪,它以瘦削男性从泥田中伸出上半身的姿态出现。该妖怪身体呈黑色,只有一只眼睛。有个懒惰的人为了酒钱卖掉了祖先留下的田地,之后每晚都有「泥田坊」从那块田里出现,怨念地说「把田还来……」
***
——啪哒、啪哒、啪哒。
粘腻的脚步声在深夜的校园里持续回荡。
「啊啊呜……」
一阵北风突然冷冽地吹过,它张开大嘴,发出异样的叫声。但不知该说是幸运与否,那骇人的声响并未传入任何人耳中。
「啊呜……」
它仿佛在确认视野内空无一人,停在校园内的通道上,缓缓环顾四周。今年寒流来得早,十二月的夜晚,校园里完全不见人影。若是前往各学院的研究室、研讨教室或社团大楼,或许还有学生留在那里,但它可没有那么聪明的头脑能想到这一步。说起来,它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此徘徊。
快了,就快了,等待是值得的……!
它只是被脑中不断回响的兴奋呼喊所驱使,不停行走在深夜的校园里。就像机器无法理解程序的意义,下等生物缺乏知性一般,它也完全不懂在自己脑中响起、驱策着自己的声音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能够清晰记忆、理解并为之沉醉的话语,唯有一句。光是回想起那句话,它的心便激动不已,原本张开的嘴咧得更大了。
「啊呜……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毫无意义的低吼,它在心中反复默念着那句话。
没错。一切都是——一切都是——!
***
「一切都是为了『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悲愿!咦?」
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让我不由得眨了眨眼。
我刚才说了什么?话说回来,这里是哪儿?现在几点了?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和鸟鸣声判断,现在似乎是早上。可是,身上棉被的触感、枕头的感触和映入眼帘的天花板,都绝对不是我房间的样子。虽然莫名让人安心,但这是为什么呢?还有,这隐隐作痛的头是怎么回事?这疼痛是……?
接连涌出的疑问,一点点驱散了睡意。在朦胧的意识中,我眨了眨眼,这时身旁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
「为了『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看来你做了个相当不成体统的梦啊。还是说,你在睡梦中读了谁的心?」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呃。」
我下意识地回答,同时把脸转向声音来源。结果,对上了藏在长长刘海下那双冷淡的眼眸。
「……咦?」
异常接近的距离让我不由得发出疑惑的声音。近在眼前凝视着我的,是我很熟悉的那张脸。长刘海、白皙的皮肤、微皱眉头却依然端正的五官。不管怎么看,都是绝对城学长。
而且,学长的脸和我躺着的方向一致,距离极近,再加上他位于盖在我身上的棉被轮廓的延长线上……也就是说……?这证明了我们两人是在同一个被窝里迎来的早晨。这么说来,我昨晚和学长喝得烂醉之后的记忆就消失了,这该不会是所谓的『跨越那条线』吧?话说回来,我现在才意识到,从刚才起我就一直紧紧抓着学长的手臂……?
就在我逐渐清醒的头脑想到这里时。
学长直直地盯着我,低声说道:
「总之,你先放手。很痛。」
「好、好的!」
被他简洁有力的诉求吓到,我立刻放开他的手臂,同时掀开棉被跳开。学长无奈地看着我,缓缓起身,哗啦一声抖开黑色羽织穿了上去。
白衬衫配黑领带,外罩黑色羽织——学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打扮,似乎终于冷静下来,松了口气,但我还远未到能安心的地步。我到底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况……!
我这才开始环顾四周。我身处一间铺着榻榻米的狭小空间,四周围绕着像是墙壁或屏风的书架。天花板的颜色很眼熟,看来这里是四十四号资料室深处,绝对城学长的就寝空间。
「也就是说……这条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棉被是……?」
「我的棉被。准确地说,是你喝醉后擅自独占的我的棉被。」
「我想也是。哎呀,难怪我觉得莫名安——呃,什么……?学长,你刚才是不是说,我独占了你的被窝?」
「我是说了。事实上,你一整晚都独占着它。而且到了早上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叫你也没反应。我无可奈何,只好试着摇醒你,结果手一碰到你的肩膀,就被你拖进了被窝。虽然勉强避免了被你压在身下,但你就是不肯放开我,让我很困扰。」
「咦?是我、我做了……那种事……?」
「不然还有谁……难道你对昨晚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的,完全没有——不过,我好像慢慢想起来了……呃,我记得昨晚学长跟我说了杵松桑的事……?然后,学长顺势灌我喝酒……」
「别随便篡改事实。我说的是『陪我喝一杯』。可最终却演变成你一个人抱着酒瓶猛灌。」
「是、是这样没错……学长的检查也好指导也好,似乎有了成果,我的『觉之力』没有失控,所以情绪才那么高涨。然后……我还做了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硬要说的话,就是你用惊人的速度喝光了我珍藏的酒,然后在我耳边大声诉说你对灿烂大学生活有多么向往,中间还趁机想把我关节弄脱臼。」
学长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淡淡地陈述着我的行径。他的声音冰冷到让人觉得已经超越了愤怒,达到了无奈的地步,我反射性地伏下身低头道歉。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对、对不起!我居然想把学长的关节弄脱臼!」
「……你道歉的是这件事啊。真有意思。」
「咦?因为身为合气道家,失去理性滥用招式是最差劲的行为吧!真的很对不起!还有,我独占了学长的被窝一整晚,真的很对不起!还有,我一瞬间怀疑学长趁我喝醉时对我做了什么,这件事我也顺便道歉!」
「够了。」
学长以疲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谢罪。他看着跪坐在棉被上的我,大大地耸了耸肩。
「让你喝醉的我也有错,既然你醒了,就去洗个澡吧。」
「洗澡……?」
「对。滨松的澡堂星期六早上也开门。你自己可能没察觉——你头发乱七八糟,酒味也很重。」
「咦?酒味吗?怎么不早说……!既然这样,我马上去洗澡,学长不去吗?」
「我刚洗过。」
「啊,好狡猾!那之前怎么不叫我——」
「你以为是谁把我这个想叫你起床的人摔出去的……?」
学长立刻用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仔细一看,学长长长的刘海下,太阳穴正微微抽动。看来他那超越愤怒的无奈情绪,绕了一圈又开始变回愤怒了。我觉得最好赶紧离开这里。如此判断后,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哦哦,有点摇摇晃晃——重新面向学长,深深低下头。
「……呃,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我不是说了不用道歉吗?你喝得开心就好。要是只留下不好的回忆,对喝掉的酒也太失礼了。」
「好、好的……话说学长,我的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隐隐作痛,这还是第一次……难道是『觉之力』的负面影响又出现了新的模式吗?明明好好戴着项链呢。」
「那只是单纯的宿醉啦,笨蛋!」
「原、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个有名的……啊,失礼了!」
***
「噗哈!」
我一口气喝光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运动饮料,发出豪迈的声音。冰冷的水分渗进被浴池和桑拿加热的身体,感觉比想象中更舒服。我只穿着内衣裤坐在更衣室的圆椅上,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嘴,又「噗哈」地吐了口气。
嗯。早上泡澡还真不错呢,学长。
我露出满足的笑容,在心中喃喃自语。晨光下的大浴场令人神清气爽,人少能慢慢洗也很棒。实际上,现在更衣室里除了我,只有一位在慢慢脱衣服的老婆婆,以及一位刚从浴场走出来的娇小女性。几乎独占了约半个教室大的更衣室,感觉真爽。
学长叫我来洗澡时,我还觉得有点麻烦,但实际来过之后,不仅神清气爽,酒也醒了,好处很多。不愧是绝对城学长,比我多活的那些年岁不是白费的。
「虽然不知道他几岁——啊。」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抓起放在篮子里的牛仔短裤。仔细一看,裤管很短,布料也不厚,不是十二月该穿的衣服。虽然不该穿,不过现在还没那么冷,应该没关系吧。嗯。我硬是说服自己,这时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啊,肚子饿了。
我摸着硬梆梆的腹肌苦笑。大概是饥饿感随着酒醒一并复苏了。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课,难得有这个机会,我想找个地方吃早餐。不过我不知道大学附近有没有早餐店,早知道就邀学长一起来了——就在我想到这里的时候。
「请、请问……?我从刚才就觉得……你是不是绝对城先生那边的……?」
刚从浴场走出来的娇小人影,战战兢兢地向我搭话。
长长的头发垂在背后,大眼睛的娃娃脸上长着明显的雀斑。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驼背让她看起来更娇小。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或者比我大一点,不过,这个人是谁?我拿着背心,低头看着娇小的长发女性。
既然叫我「绝对城先生那边的」,应该是跟妖怪相关事件的委托人吧?但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我吗?我确实常去绝对城学长那里……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
「咦?对、对不起!我想也是,你不记得我吧……像我这种人,存在感薄弱,又不起眼,又阴沉……」
「呃,我没说到这个地步。」
「不,对不起,打扰了,非常抱歉……!」
陌生的某人过度道歉,同时迅速穿起衣服。先戴上大眼镜,穿上牛仔裤与衬衫,再套上老旧的外套。熟练地用橡皮筋绑起长发,变成了似曾相识的风貌——等等。
「什么嘛,这不是星川学姐吗!」
我忍不住大叫。
之前她放下头发,又没戴眼镜,所以我没认出来,不过她就是夏天发生的「船幽灵」事件的当事人——或者说,就是事件的起因。热爱海洋生物、个性内向的理工学院四年级生!事件之后我也受过她的照顾,但如今却没认出来,真是抱歉。我停下穿外套的手,连忙道歉,星川惠理学姐畏缩地摇头。
「你能想起来就够了……呃,我记得你的名字是……」
「礼音。汤之山礼音。对了,星川学姐,你念四年级,应该很熟悉大学附近的店家吧?像是咖啡厅或小餐馆之类……」
「咦?呃、呃……这个嘛,应该还算熟吧,这附近的店我大致上都……」
星川学姐回答时显得非常愧疚。这种时候应该要抬头挺胸回答吧,我苦笑着,同时握拳叫好。果然该问一下。
「太好了!那么,能不能告诉我,有没有价格适中、东西好吃、可以慢慢坐的店家,而且现在这个时间正好营业?」
「这样的话,我想想……『苏美』怎么样……?那是农学院大门附近的咖啡厅,从这里过去要走一段路……不过早餐的分量很多,很好吃,店里的气氛也不错……我是这么觉得啦。」
星川学姐怯生生的,仿佛在说这只是自己的主观意见,不要太过相信。但我没有理由怀疑,而且也想探索一下未知的店家。嗯,就去那间咖啡厅看看吧。只是问题在于,我不太清楚「农学院大门附近」是指哪一带。
「不好意思,去那间店具体要怎么走?」
「这个嘛……因为是在住宅区里……不过,那个……我正想去那里……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一起去?」
「咦?可以吗?」
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但会不会给她添麻烦?你看,星川学姐感觉是会珍惜独处时间的类型。我怀着这种想法注视着她,娇小的娃娃脸学姐没有回答「可以啊」,而是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小圆圈,腼腆地微笑。这个人真可爱。
***
「哦。那么,星川学姐经常早上泡澡吗?」
「是、是的……因为毕业研究的发表快到了,我经常做实验到早上……然后直接回家,睡到傍晚,虽然觉得这样不行……」
「那么周末也几乎都在睡觉吗?」
「是啊……汤之山同学的假日是怎么过的呢?」
「今天是星期六,傍晚要去合气道教室,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安排。大致上是慢跑或自主练习合气道,说起来都觉得寂寞……还有就是,试着努力自己烹饪……?」
「咦,你会下厨吗?好厉害,好像女生哦。」
「我就是女生啊,女生。」
我和星川学姐一边轻松交谈,一边在早晨的道路上缓缓前进。
那间早餐好吃的咖啡厅,走路过去大约要十五分钟。如果星川学姐用和我平常一样的速度走,感觉只要一半的时间就能到,不过一边回味泡澡的余韵一边悠闲地散步也不错。这么想时,我发现大学正门前的十字路口,有一群人穿着一样的黄色外套,在红绿灯前面活力十足地大声吆喝——
「有益身体的矿泉水,现在免费发放中~」
「发放中~」
「具有疗愈效果的手链,也可以送您~」
「可以送您~」
「请务必过来看看~」
「看看~」
——拉长语尾的独特说话方式,在早晨的十字路口回荡。看来那群黄色外套的人,正在发东西给路上的行人。就在我心想「免费的话就拿吧」的瞬间,不祥的预感和恶寒窜过全身。矿泉水和手链,不就是之前友香和她朋友拿的组合吗?也就是说,这些人该不会是……?
「……那个,星川学姐,不好意思,我们绕一下路。」
「哎呀,这位小姐!我们之前见过面吧?」
我小声对星川学姐说话的同时,黄色外套集团的其中一人注意到我,向我搭话。留着中长黑发的女性小跑到我面前,把装在盒子里的宝特瓶递给我。
「你给人的感觉跟那时候不一样,所以我差点没认出来。不过,既然你之前来过,应该不用我再说明本教团的概况了吧?来,请收下。」
「咦?啊,谢……谢谢……」
我不得已收下宝特瓶,瓶身上果然印着「筬越水」三个字,还有几条蛇缠绕在一起的标志。我记得这个递宝特瓶给我的女性,就是我和绝对城学长在教团本部的休息区遇见的、自称回头客的人。好像是姓三枝吧。
也就是说,这些人果然是「护法息灭会」的人。因为刚做了什么关于「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怪梦,我现在实在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
我注意不要明显表现出敬而远之的态度,露出苦笑。看到我的反应,穿黄色外套的女性狐疑地皱眉。
「你该不会忘记我了吧?我是三枝,就是接受光阴大人『祝直』的……」
「啊啊,我记得……」
「呀,能记起来就好。虽然当时还没入教,但现在我已经正式入教了。只要成为正式教徒,就能直接听到『大トウビョウ大人』说的话哦?还能接受光阴大人特别的『祝直』!」
「这、这样啊……那真是……」
我不懂这种待遇有什么好高兴的,只能继续苦笑。我想在三枝小姐的注意力转向呆站在我身旁的星川学姐前,想办法离开这里,但很难找到说「那我先走了」的时机。星川学姐个性软弱,容易被说服,要是对方强势一点,她可能会被唬住。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但我觉得这个教团还是别加入比较好。就在我考虑着这些时,三枝小姐转向星川学姐,把宝特瓶递给她。
「来,也给你一瓶。这是用『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力量净化过的『筬越水』。」
「『大トウビョウ大人』?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是从太古时代就统御所有『凭依物』的全知者之名。请收下吧。」
「咦?那个……呃,不用了。」
「你是在客气吗?别这么说,来。」
「不是客气,是厌恶……我不需要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星川学姐把对方硬要塞过来的宝特瓶推回去。虽然她还是跟平常一样软弱,声音也在发抖,但拒绝的意思很明确。可能是被这意外的态度吓到,三枝小姐整个人僵住。星川学姐像是要避开她的视线般把脸转开,然后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大トウビョウ大人』,但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不存在的东西不可能有净水功能吧……?而且,瓶子标签上的成分表也很随便……这种可疑的东西,我绝对不想喝……所以,我不需要,嗯。」
「你——是在愚弄『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吗?」
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受打击,三枝小姐的声音在发抖。呜哇,她超生气的!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但星川学姐没有停止。她摇晃着绑在脑后的马尾辫,继续用颤抖的声音说:
「不存在的东西要怎么愚弄呢……?太不科学了。」
「你说什么!」
三枝小姐的眼睛往上吊,声音也高了八度。可能是感觉到气氛不对,站在稍远处发瓶子和手链的其他教团成员,朝这边走了过来。先不管星川学姐的意见是否正确,我可不想再跟这个教团扯上关系。确认红绿灯刚好变成绿灯后,我介入互瞪的两人之间,抓住星川学姐的手腕。
「好了,我们走吧,学姐!你看,绿灯亮了!」
「咦?可、可是,话还没说完……」
「没错!要让这个没礼貌的眼镜女理解『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伟大——」
「不用了,没关系。对了对了,这个瓶子也还给你!那我们先走了!」
我拉着星川学姐的手,冲过斑马线。「护法息灭会」的那群人虽然瞪着我们,但幸好没有追过来。
***
之后我们又走走跑跑了一阵子——星川学姐的体力真是有够差!——最后终于抵达咖啡厅「苏美」。
「原来『吓出一身冷汗』是用在这种时候啊。老实说,我本来以为星川学姐是个更文静的人,所以吓了一跳。」
「偶、偶尔会有人这么说……对不起……」
听到我端着饮料杯说出的感想,星川学姐红着脸缩了起来。从她的样子看来,实在不像会在路上跟宗教团体辩论的人。不过仔细想想,星川学姐可是敢把被要求处理掉的海羽星放生、而且在犯行现场被逮到后,还能反驳那个气质阴森的绝对城学长的人,所以她只是态度畏畏缩缩,但内在其实相当坚强吧?人不可貌相。
「不用道歉啦。能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说出来,是很强的。」
「强、强吗……?嗯——这种评价,我不是很高兴……」
「咦?为什么?强比弱好吧?」
「像霸王龙或剑齿虎这种个体强大的生物,其实很容易灭绝……又弱又小又多又狡猾,就结果来说反而更有利哦……?」
「哦,原来如此。不愧是生物资源学专业的。」
她还是老样子,观点很独特。我想起她就是这样的人,重新环视星川学姐推荐的咖啡厅。
气氛沉稳的店内,包含我们在内有四组客人。当地电台的广播悠闲地播放着,杂志和报纸的种类也很多。对于不喜欢纯白又闪亮的咖啡厅,或满是间接照明的昏暗小店的我来说,这种适度的庶民感很舒服。今天虽然点了星川学姐推荐的餐点,不过看菜单,这里似乎也有定食,下次再来吃吃看吧……这时星川学姐畏畏缩缩地对我说:
「刚才那群穿黄色运动外套的,应该就是最近在大学后面的楼房设立事务所的……那个教团的人吧?」
「是『大日本护法息灭会』,不过他们设立事务所的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是这样吗?」
「是、是的……自从那间事务所开张之后,我们学校的信徒增加了不少……我听说有些学生沉迷到甚至住在教团总部不回家,所以对他们的印象不太好……只是,刚才那个人好像认识汤之山同学,所以有点在意……」
「哦,那是我陪绝对城学长去调查那个教团时见过的人。」
「原来是这样。如、如果汤之山同学是那个教团的信徒,我刚才那样说就太失礼了……」
「这点你不用担心。别说入教,我连碰都不想碰。」
我斩钉截铁地摇头。正确来说,不想碰归不想碰,另一方面又觉得放着不管也不太好,不过没必要连这部分都说出来。我如此判断,接着说下去:
「话说回来,星川学姐刚才很干脆地否定了『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存在呢。吓了我一跳。」
「咦?可、可是,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吧……?」
「或许是这样,不过我觉得你否定的方式太夸张了。你说『不存在的东西要怎么愚弄呢』,那不就等于全盘否定宗教吗?星川学姐,你完全不相信神佛吗?」
「因为不存在。」
她立刻回答。我好歹也是会去参加法事或新年参拜的人,所以有点吓到。居然能说得这么肯定啊。我惊讶地看向她,娇小又懦弱的无神论者再度点头。
「所谓的神佛,归根结底,是不具备肉体的超越性智慧吧……?光是这点,就足以断定他们不可能存在。毕竟智慧,是需要物理媒介——比如神经系统——才能成立的东西……」
「呃……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反过来说,只要有合适的物理媒介,原始又单纯的生物也会表现出智慧……我专门研究的棘皮动物,其神经系统相当简单,但它们仍会做出理性的行为……此外,连没有神经系统的粘菌,都拥有某种智能。」
「粘菌就是像霉菌一样的东西吧?之前遇到的学者有给我看标本。那个有智能吗?」
「粘菌会找出通往食物的最短路径,这很有名哦……?总之,不管是什么种类的智能,都一定需要物理性的媒介……就是这么回事。尽管我不知道那个『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是什么,但知性要永续存在的话,就需要相应的媒介吧……?可是,你觉得有能够半永久保存,而且具备比人类大脑更强的情报处理能力的媒介吗……?」
「咦?呃——电脑……?」
我本来只是想说星川学姐的内心很坚强,结果话题越来越难了。我惊讶地绞尽脑汁回答后,星川学姐露出微笑,单手比出小小的圆圈。
「是啊。那么接下来,就是电脑能不能成为神的话题了……关于这点,有个很有趣的学说。」
「久等了——两份早餐套餐——」
星川学姐正要进入第二阶段的谈话时,被一个冷淡的声音打断了。虽然服务生的态度很冷淡,不过我很感谢她打断了星川学姐那似乎没完没了的谈话。厚切培根的培根蛋和同样很厚的吐司看起来都很好吃。我和星川学姐互看一眼,然后双手合十。
「那我们先开动吧。冷掉就太可惜了。」
「说、说的也是……那么,我开动了……」
星川学姐双手合十,稍微行了个礼。这个人明明是神明否定主义者,却会说「我开动了」啊。我这么想,于是老实说出感想,结果娇小的无神论者一边在吐司上涂奶油,一边歪着头说:
「习惯和宗教是两回事哦。」
「是这样吗?就像虽然完全不相信神明,却很喜欢妖怪的感觉吗?我刚才说的绝对城学长就是这样。」
「啊,或许很接近……我也喜欢超自然和都市传说……对了,最近在学校的留言板上,我看到了这样的传闻……」
***
然后当天傍晚,在市营运动中心的合气道教室——
「『深夜的粘液人』?教练,你是指『粘粘糊糊』吗?」
——穿着道服、理着平头的少年一边灵巧地操作手上的游戏机,一边干脆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心想自己来得真早,走出更衣室,结果在道场前的长椅上看到认识的男生们正拿着掌上型游戏机对战。于是,我试着提起从星川学姐那里听来的话题。
他很熟悉本地的奇怪传闻,所以我猜他或许知道,结果果然如此。我一边佩服地想着「真不愧是他」,一边继续询问那个少年——小学五年级的南乡苍空。
「苍空,那个『粘粘糊糊』……是什么样的家伙?」
「听说是全身被像黑色果冻一样粘粘糊糊的东西包住的怪人。会在大学附近徘徊,看到人就会追上去。要是被抓住,粘粘糊糊的东西就会被塞进嘴里,变成他的同伴。」
「嗯,和星川学姐说的差不多……」
我站在长椅前,一边做热身运动一边点头同意苍空的话。因为实在太可疑了,在咖啡厅听到时我还觉得绝对是骗人的,但至少可以确定这个传闻已经传开了。
「顺便问一下,苍空,你有亲眼看到那个家伙吗?」
「要是有看到,我早就立刻告诉教练你了。我巴不得绝对城大哥去调查,而且我也很好奇教练和『粘粘糊糊』打起来,哪个比较强!」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还有,虽然我好像很啰唆,但我不是『教练』,跟你一样是学员。」
「教练就是教练啊。春田师傅也这么说。」
「是这样没错啦……总之,苍空你没有实际看到『粘粘糊糊』,那具体的目击者是……?」
「我听说是六年级的男生在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看到的。广人呢?」
「我也没看到。我不会那么晚出门,而且我家离东势大学很远。话说回来,那是谁编出来的谣言吧?虽然说晚上会出来,但白天的时候到底在哪里啊?」
听到苍空的问题,旁边正在打电动的少年苦笑着回答。苍空也点头说「就是说啊」,看来他也不太相信这个传闻。而且所谓目击者也不像某个具体的人,应该没必要告诉绝对城学长。啊,不过,那个人说不定意外喜欢这种可疑的事情?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苍空他们似乎对「粘粘糊糊」的话题腻了,开始聊起「圣诞节要爸妈买什么给你?」的话题。
「圣诞节啊。对哦,已经到这个时期了。」
「怎么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听到我感慨地这么说,苍空狠狠瞪了我一眼。穿着道服的少年叹了口气,仿佛在说「你什么都不懂」,接着说:
「我说啊,圣诞节对小学生来说可是最重要的日子。只要想买稍微贵一点的东西,爸妈一定会说『要等到圣诞节』。」
「是是是,对不起。希望你可以拿到想要的东西。」
「教练,你太随便了……话说,教练你打算怎么办?没问题吗?」
「咦?什么怎么办?」
「大学生圣诞节不是会约会吗?教练有对象吗?」
「……哦哦,居然问这个啊。」
苍空担心地抬头看我,我的太阳穴抽动了一下。不要把圣诞节跟约会画上等号!虽然我很想这么喊,但直到去年为止,我也有这种印象,所以没办法强烈反驳,让我很着急。这时,广人同学似乎察觉气氛不对,停下打电动的手,小声对旁边的苍空说:
「我说苍空,教练不是在跟那个研究妖怪的人交往吗?就是那个解决剑道教室的镰鼬,名字很奇怪的……」
「你说的是绝对城大哥。他总是跟教练在一起。」
「苍空,不要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我们又没有交往,而且我为什么要可悲到约学长出来约会啊……再说,我现在没空管这个。」
我瞪了两个少年一眼,耸了耸道服底下的肩膀。先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现在有太多事情需要担心,像是势力正在扩大的「护法息灭会」,还有依然不见踪影、也联络不上的杵松学长的真正意图。
「我实在没有心情出去玩。没有对象,也没有地方去。」
「哎呀哎呀,那真是糟糕。」
——一道沉稳的声音传入耳中,像是在安抚我的抱怨。我顺着声音转头一看,一名穿着黑色袴裤与白色道服的精悍男性,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他是合气道教室的指导者,春田师傅。他拿着一根长度跟大伞差不多的木棒,应该是要用来在教室上课。苍空见状,对师父说:
「您好,春田师傅。今天要用那根棒子上课吗?」
——苍空好奇地看着那根似乎用了很久的朴素木杖,我傻眼地跟他解释:
「苍空,这不是棒子,是杖。我有跟你提过——合气道也有杖术吧?」
春田师傅面带微笑看着我们,把道场的钥匙交给广人同学,请他帮忙开门。接着,他拿出一个漂亮的信封,递给我。
「抱歉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打扰你,不过这种时候转换心情也很重要。汤之山教练,收下这个吧。」
「就说我不是教练了……这是什么?」
我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张看起来很高级的票券。我念出印在闪闪发光的纸张上的文字,虽然我也不太懂意思。
「呃……『格兰纳斯卡饭店・圣诞大餐招待券』?」
「我认识那间饭店的厨师,每年他都会送我招待券。不过,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我跟内人的食量都变小了。要是被招待却吃不完,也对人家不好意思。我跟内人商量之后,决定送给今年照顾过我们的人。」
「哦。所以才送给我……?」
春田师傅看着因为意想不到的礼物而困惑的我,点了点头。原本要跟着广人同学进入道场的苍空,停下脚步投来羡慕的目光——
「好好哦。春田师傅,只送教练太狡猾了。」
「没办法。毕竟她是教练。明明有付学费,她却还帮忙指导你们练习,这点小礼物不算什么。所以,你愿意收下吗?」
「谢、谢谢……可是,这样好吗?」
「当然。如果你朋友有空,就约着一起去吧?对了,料理的质量和气氛都很好,我保证。虽然对未成年的你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那里的酒和香槟都很不错。」
「那就约绝对城大哥去啊!太好了,教练!祝你有个美好的平安夜!」
——苍空抬头看着我,竖起大拇指眨了眨眼。你是在哪里学到这个姿势和台词的?我冷冷看着吹着口哨起哄的少年,苦笑着说:
「我说啊,比起饭店的晚餐,绝对城学长更喜欢『粘粘糊糊』那种怪谈哦。」
***
「……所以,我听说了这样的传闻。」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星期一的午后,四十四号资料室。
一听我转述了关于「粘粘糊糊」的怪谈,绝对城学长就立刻干脆地否定,然后陷入沉默。
……咦?这反应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早料到他会否定,但平常他应该会继续发表长篇大论才对。没想到他居然只回了这么一句。或许他今天心情不好,但他平常就一脸阴沉,光看外表根本无法判断,实在很麻烦。
但要是不继续说下去,就没办法进入正题了。我抓起自己的茶杯,重新面对学长。
「『不可能有那种东西』——这样就结束了吗?我以为粘粘滑滑的人型妖怪还蛮多的,会不会是那种妖怪出现了?」
「符合这种特征的妖怪多得是。『川坊主』就是典型例子。」
「『川坊主』……?我记得是在真萱教授故乡流传的传说之一。」
「对。传说『川坊主』是从河里跑出来攻击人类的人型怪物。前不久拜访真萱教授时,我说那是河童的亚种,但和一般河童不同,『川坊主』没有盘子、喙或甲壳。讨厌吃豌豆,吃了就会死……」
绝对城学长一边翻阅老旧的线装书,一边流畅地说明。我把坐垫挪到学长附近,坐了下来——
「既然这样,游荡于大学附近的『粘粘糊糊』,也可能是那个『川坊主』实际出现……」
「不可能。大学附近根本没有大河。」
「啊,对哦。河童是从河里跑出来的。那么,呃——」
「如果只看外表特征,『泥田坊』也很接近那个所谓的『粘粘糊糊』。」
又是没听过的妖怪。在我问「那是怎样的妖怪」之前,学长就用他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继续说下去。基本上不爱说话也不爱聊天,但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这就是绝对城学长。
「『泥田坊』是从水田出现,全身裹满黑泥的怪物。据说每晚都会从田里冒出来,怨恨地喊着『把田还给我』。」
「呃……会怨恨地喊着『把田还给我』,表示那妖怪对田地很有感情吗?」
「它的设定是:子孙怠慢祖先珍惜的田地,引发祖先亡灵的愤怒,遂化为『泥田坊』倾吐怨念。」
「哦哦……我听到的传闻确实说了『粘粘糊糊』是黑色,而且校园内也有农学院的实验田。莫非是……农学院的学生因为某些原因唤醒前人怨念,导致『泥田坊』出现?嗯,这样想就说得通了……」
「通个啥啊?蠢货。我不是说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吗?」
——学长打断我,冷淡地说道:
「我只是举出符合你描述特征的妖怪,并不是说『泥田坊』真的存在。它纯属文艺作品的虚构。」
「咦,是某人创作出来的吗?」
「那个『某人』是鸟山石燕——江户时代著名的妖怪画画家,也是以《画图百鬼夜行》系列作品闻名、确立了日本妖怪形象的人物。石燕除了描绘来自传说或绘卷的妖怪,也基于戏仿或讽刺的精神创作出许多新妖怪,『泥田坊』也是其中之一,据说是在讽刺当时的知名俳人。」
学长说到这里停顿,忧郁地摇头,重重叹气,手边的古书页面随风摇曳。
「石燕要创作妖怪是他的自由,问题在于他没有将那些妖怪与传承妖怪区别开来。当时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戏仿』,但时代改变之后就难以理解了吧?」
「哦,就像看一些以前的搞笑节目却看不懂笑点在哪一样吧?」
「差不多。如果至少能一眼看出是讽刺,那倒还好。但麻烦的是,石燕异常擅长设计『看起来像是自古传承的妖怪』,其水准甚至能与水木茂(《鬼太郎》作者)并称双璧。那样的妖怪如果与『杀生石』或『白泽』等知名妖怪并列,后世的研究者或爱好者会误以为是正统怪异也不奇怪。拜此所赐,妖怪论变得多么混乱……不过,这种无所顾忌的作风也是其作为艺术家的魅力。但对于想追查妖怪传承的我来说,他是个难以给予正面评价的人物。」
「啊~原来如此……简单来说,『泥田坊』只是那个画家创作的虚构妖怪,因为没有留下任何其他记录,所以不可能出现,是这个意思吗?」
我强行将学长那像抱怨般的说明整理成结论。对于妖怪界的先人,我内心也有复杂的想法,但关于「泥田坊」,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学长听完我的总结,露出犹豫的表情微微摇头。
「『泥田坊』的目击记录或传说也并非完全没有。据说有『泥田坊』从田里出现,嘲笑一条蛇和一个出轨女人的故事,这一轶闻是在最上川附近收集到的。为何『泥田坊』会突然出现在蛇变化的传说中?这令人费解,但既然有这样的故事,那就接受它吧。此外也有一群『泥田坊』出现在旭川的传闻。但老实说,这些轶闻很可能是近代之后才创作的,可信度很低。」
「是这样吗?我一开始听到『泥田坊』的设定时,还觉得它真的很像那种自古流传的妖怪。毕竟像是因田地被卖掉的怨念而现身——这类设定在妖怪传说里似乎很常见呢……」
我喝了一口茶,老实说出感想。学长听到我这么说,侧眼瞄了我一下,低语:
「这个观点不差。实际上,石燕设计的『泥田坊』形象之所以容易被运用在妖怪题材的虚构作品中,正是这个原因。对土地的执着、以及相关的憎恨等行动原理,是万人皆能理解且容易产生共鸣的吧?」
「咦,是吗?憎恨能让人产生共鸣吗?」
「能。因为世上不存在没恨过别人的人。要是有怪物是这种情绪累积、凝固而成的,会有多可怕、多棘手,很容易想象。」
「虽然我不太想想象就是了。」学长小声补上这一句,然后闭上嘴,似乎想表示解说到此为止。我点头说了声「辛苦了」,然后双手抱胸。「泥田坊」的事我懂了,可是……
「最重要的事还是没搞懂……到头来,大学附近半夜出没的『粘粘糊糊』到底是什么?」
「如果目击情报属实,应该是写不出毕业论文而精神错乱的学生吧?这是这个时期常见的现象。」
学长轻描淡写地说出可怕的话。这所学校有这种常见现象?我惊讶地问,学长用力点头。
「十二月到一月这段时间常会出现。去年听说有疑似『臼背婆』的妖怪出没,我跑去观察,结果是抱着实验器材徘徊的醉鬼学生。当时我跟明人两个人都傻眼了……」
绝对城学长的声音突然中断。
不用问也知道原因。因为他提到了杵松学长——也就是那个一直不见人影,也联络不上的人。我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啥。我一脸焦急地忍受沉重的气氛,学长自嘲地叹气,开口说:
「说到明人,你知道大学附近开了『护法息灭会』的分部吗?」
「什么?嗯、嗯……之前听星川学姐提过……怎么了吗?」
「织口那家伙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弄到了那个教团分部的信徒名册。她前几天拿给我看,上面确实有明人的名字。」
「……咦?」
我倒抽一口气,气息在喉间凝滞。
骗人的吧?是开玩笑还是看错了吧?我差点脱口而出,却无法顺利说出口。原来如此,这就是学长今天比平时更板着脸的原因吗?我总算理解了……可是,我真不想知道这件事。
我还没说出想告诉学长的正题,那难以启齿的气氛却越来越浓,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我伸手触碰挂在皮夹克胸前的竹环吊坠,想从中寻求勇气或帮助。我紧紧握住竹环,稍微感到安心——
「喂,『幽灵』,你从刚才开始就欲言又止的。」
「啊!你怎么知道?」
突然被学长指出,我吓得全身一颤,反射性地把原本放松的坐姿改成正坐。学长把正在看的古书放到一边,重新看向我。
「因为你这个人很好懂,一看就知道你在找时机开口。我看着都觉得累了。」
「对、对不起……!」
「不用道歉。不会说谎是你的优点之一……所以,有什么事?」
「呃,那个……」
学长的双眼从刘海底下直视着我,让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我本来想尽可能自然地提起这件事,但既然如此也没办法了。立刻接受状况,迅速重新拟定战术,才是合气道家的做法。没错吧,汤之山礼音!做好觉悟吧!我激励自己之后,从皮夹克的内袋拿出白色信封,然后用力拍在榻榻米上。
——砰! 资料室里响起响亮的声音。
「糟糕,太用力了……!所以!学长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我确认一下内容,你等一下……晚餐招待券?」
「就、就是那个!我碰巧拿到的,但一个人去也太寂寞了……呃,我觉得学长一直以来在各方面都照顾了我很多,而且最近我们俩因为『护法息灭会』的事,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虽然这方面完全没有解决,但我觉得在年底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偶尔奢侈一下也好,所以就下定决心——」
「你稍微闭嘴。」
「是。」
我立刻闭上嘴巴。虽然解释得支离破碎又没头没尾,但学长应该听得懂才对。对吧,学长?要是听不懂叫我再说一次,那就得笔谈了,所以拜托了。我用力深呼吸,试图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在心里这么想。然后经过约五秒的沉默后,绝对城学长「嗯」地点了点头,再次看向我——
「说到格兰纳斯卡饭店,那间饭店不只是价格昂贵,格调也很高哦……?你知道去那里的着装规范(dress code)吗?」
「是瑞典的空手道家对吧?北欧的破坏王——米海尔・德莱斯科德。」
「好,我知道了。这件事就当作没发生过。」
「哇~骗你的骗你的!刚才只是开个格斗家玩笑!」
我急忙抓住学长冷酷地准备甩掉招待券的手,阻止他。这个人再不懂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吧!虽然在这个时机开无聊玩笑的我也有错啦。我一边对学长和自己感到傻眼,一边抓着他那白皙的手臂,抬头看着他的脸说:
「我好歹也知道着装规范(dress code)的意思,我会想办法的。」
「……真的吗?」
「不会说谎不是我的优点吗?」
我忍着害羞想别开视线的冲动,直视学长的脸庞反问。学长似乎被我的气势压倒,发出「唔」或「嗯」的声音陷入沉默。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抓住的手臂好像变热了。
***
「哎呀~果然还是该说出口。」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校园里。虽然是我主动邀约,但没想到绝对城学长会答应得那么干脆。不过,真要去了还是会紧张不安,总之先为他没有拒绝而感到高兴吧。要担心的话,等真的要去的时候再担心也不迟。我边想边从文学院四号馆走向通往正门的道路,走到大学图书馆前时,一个熟悉的白大褂背影忽然在眼前闪过。
「嗯?」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刚才那个男生该不会是……」,脖子和视线就已经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他很快就走进了图书馆的阴影处,没能仔细确认,但我确实对那件白大褂和明亮的发色有印象。而且,刚才还瞥见了他戴着的眼镜。
「杵松桑……?」
我像是确认般喃喃自语,同时沿着图书馆的外墙——也就是白大褂男学生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
其实,就算刚才那个人真的是杵松学长,我也不知道追上去要做什么。只是最近一直没见到他,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了,怎么可能就这样直接回家。我放轻脚步,悄悄转过图书馆的转角,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白大褂背影正快步向前走着。
——没错,是杵松学长。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就算看不到脸,单凭背影和走路的姿态,也能认出是不是认识的人。我贴着图书馆的外墙,屏住呼吸,继续跟踪。
我们之间大约隔着十米。这附近几乎没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也没有其他人经过。如果杵松学长停下脚步回头,我肯定马上就会被发现。幸好他只是一直看着前方往前走。这样跟踪起来是轻松些,但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有点在意。
难道他加入「护法息灭会」之后,连性格都变了吗?如果是那样,就算见了面、说了话,也只会让我失望吧……?
我不愿去想的假设浮现在脑海中,让我越来越不安。还是别想太多了。他隐瞒认识骂王院光阴的事、最近联系不上、还有加入「护法息灭会」……这些应该都有可以接受的理由。虽然我完全想不到那会是什么理由……
我一边自问自答,一边跟踪了数百米。杵松学长穿过大学后门——也就是通称文学部停车场的出入口,离开了大学。大学后方是以前的办公街区,小公司和个人商店杂乱地排列着。好像也有面向学生的打印店,但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区域。杵松学长瞥了一眼这样的街景,走进了眼前一栋三层高的住商混合大楼——准确地说,是消失在那栋大楼和隔壁建筑之间的小巷里。
「啊……」
我不由得小声惊呼。好不容易跟到这里,却跟丢了。虽然是跑几步就能追上的距离,但再靠近又怕被他发现。从刚才的情形来看,杵松学长像是有事要来这栋大楼,至少该确认一下他的目的地吧。
我这么想着,走近大楼的正门玄关。从招牌来看,二楼和三楼似乎没有办公室或租户。而关键的一楼,挂着的果然还是那几个字。
「『大日本护法息灭会教团支部』……是吗?」
虽然多少已经预料到了,但亲眼看到还是大受打击。在昏暗的路灯下,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杵松桑来这里做什么……」
「哎呀,又见面了。」
「在这种地方——呃,什么?」
背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自言自语,我不由得愣住。因为太沮丧了,我完全没注意到有人从后面接近。我慌忙回头,看见站在那里的是穿着黄色外套、留着一头中长发的女生。是在教团本部见过的那位常客,前几天还在大学正门前发放教团特制瓶装「筬越水」的人。
「啊,你好。三枝小姐……」
「你好,汤之山小姐。你在教团支部入口前等着,果然是来入教的吧?和那个没礼貌的眼镜女不一样,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有眼光的人!我好高兴!来,请进。」
「咦?不,那个,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大家一开始都会客气的。来来,快请进。」
***
「……那么,现在这个支部只有三枝小姐一个人吗?」
十分钟后,在教团支部办公室里,面对三枝小姐的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本以为会有一个叫杵松的人来这里。我听说他在这里入教了。」
「杵松……?我可能在名册上看过这个姓氏,因为最近入教的人很多。但至少他现在不在这里。」
三枝小姐歪着头说完,把黄色塑料瓶里的液体倒进杯子,一口气喝光。从她那自然的举动来看,应该不是在说谎。那么,杵松学长到底去哪儿了……?我抱着双臂沉吟起来——还是别和她有太多牵扯比较好,她递给我的矿泉水也别喝了吧——我重新环视教团支部的办公室。
办公室大约有四坪大小。这里原本似乎是公司的办公室,办公桌和储物柜整齐地排列着,墙上挂着一块带月历栏的白板。我和三枝小姐坐的转椅,应该也是原本就有的东西。
整体看起来相当老旧,只有桌上的电脑是新的,那是「护法息灭会」添置的吗?房间一角堆着印有「筬越水」字样的纸箱,另外还有几个装着黄色外套和蛇形手链的箱子。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这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疑。
……不过,教团本部的休息区也布置得像咖啡厅一样,或许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我正仔细琢磨着这些,三枝小姐可能以为我正在犹豫,苦笑着说「不好意思」,然后大口喝下了第二杯矿泉水。
「呼,真好喝……抱歉,没有其他人可以接待你。今晚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值班。」
「还有值班制度?好像消防局一样。」
「本来五点关门后,这里就不会有人了,但前几天有可疑人物试图潜入教团支部。从那以后,信徒们就会像这样轮流在这里过夜。这是大家自发的尝试哦?很棒吧?」
三枝小姐露出遥望远方的表情,陶醉地说道。虽然她的语气很好懂,但因为说话时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说实话有点可怕。在教团本部遇到三枝小姐时,她看起来是个很稳重的人,但总觉得之后每次见面,她都变得越来越亢奋。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总之,杵松学长似乎没有进入这里,既然这样,那我也没必要久留了。在三枝小姐正式开始劝诱之前,随便找个借口结束对话,然后离开吧。要是连我都入了教,那可就糟了。这种情况该怎么说来着?
「一丘之貉……?不对,是『找木乃伊的人自己变成了木乃伊』吧?」
「木乃伊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不过,值班很辛苦吧?女性一个人在这里不会危险吗?」
「完全不会!因为有『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庇佑着我!」
「这、这样啊……不过,最近大学附近挺危险的哦?你有听说过『粘粘糊糊』之类的传闻吗?据说有个全身覆盖着黑色粘稠液体的怪人出没。」
「我听其他信徒说过。据说有人在这栋大楼附近看到过,好可怕哦。」
三枝小姐一边深有同感地附和,一边喝光那瓶矿泉水,接着她又拿了一瓶新的打开,给自己倒上一杯。这个人喝得是不是太快了?她的脸色明显变差了,是不是该适可而止比较好?
「那个……你有那么渴吗?」
「不,不是那样的。不过,教团特制的『筬越水』对身体很好,能感觉到身体需要它。」
「是这样吗……?」
「是的!老实说,我之所以自愿值班,就是因为可以尽情地喝『筬越水』。你知道吗?『筬越水』对身体很好,所以能感觉到身体需要它……而且,『筬越水』对身体很好,所以能感觉到身体需要它……」
「是、是吗……」
我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她把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几遍,这种时候我该指出来吗?回过神来,百叶窗外早已一片漆黑,而且这栋大楼里只有我和三枝小姐两个人。确认这个状况后,我的背脊顿时一阵发凉。
……怎么办,学长?
我在心里问着不在这里的那个人,当然没有得到回答。不用说,我很想丢下一句「失礼了!」就溜之大吉,但在我犹豫的时候,三枝小姐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要是放着不管,事后我也会过意不去。教团的教祖——骂王院光阴虽然可怕,但三枝小姐并不能役使「凭依物」,也不是坏人。可是,就算这样,要听她一直絮叨到早上,不停听她赞美「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和「筬越水」有多好,也很折磨人……
我的思考就这样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就在三枝小姐喝完第三瓶的时候。
「咳咳!」
——她猛地呛到了,手中的杯子和瓶子掉到地上,透明的液体洒了一地。啊啊真是的,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立刻站起来,把手伸向穿着黄色外套、痛苦蜷缩着的背影。
「你喝太多了。就算对身体再好,那样喝也是毒药。」
「对、对不起……咳、咳咳!」
大概是水进到气管里了,三枝小姐不停地咳嗽。每当她发出「咳咳」的痛苦声音,刚喝下去的「筬越水」就会从嘴里喷出来,弄湿地板和桌子。弄成这样,打扫起来会很辛苦哦?我一边轻拍三枝小姐的背,一边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就在下一瞬间。
——呲溜。
刚刚才喷到地板上的水滴,动了起来。
「……咦?」
眼前这幅极不现实的光景,让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太荒唐了。一定是看错了。水滴仿佛在嘲笑如此深信的我,开始一滴、接着一滴地动了起来。大大小小的水滴,就像拥有意识的变形虫一样,开始滑动,然后朝我靠近。
「什、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现象?三枝小姐,这到底是——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这幅景象的同时,尖锐的惨叫声在夜晚的住商混合大楼里回荡。
从我扶着的三枝小姐口中,爬出了一个半透明的块状物。那东西就像用果冻或泥巴做成的蛇,仿佛在享受外面的空气般扭动着身体——不对,现在不是冷静观察的时候!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个冬天最强烈的恶寒,正全力在我背上奔驰。我放开三枝小姐,退到墙边。
三枝小姐虽然没有倒下,但似乎失去了意识,站在通往走廊的门前一动不动。从她口中长出的「果冻状蛇」,像开花一样大大裂开,开始覆盖三枝小姐的身体。散落的飞沫也接连加入。在这期间,「果冻」仍不断从她口中涌出——几分钟后,三枝小姐完全被「果冻」包裹住了。
「啊……啊吧……」
张开的嘴发出诡异的、模糊的呼吸声。或许是因为这个声音,三枝小姐——不,直到刚才还是三枝小姐的那东西,身体的颜色逐渐变得浑浊,不久后染成了泥巴般的黑色。
「……啊。」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全身被粘稠、滑溜溜的黑色粘液覆盖的模样,和星川学姐还有苍空说的传闻一模一样……!理解到这一点的同时,我不禁喊出了绝对城学长告诉我的那个妖怪的名字——
「……泥田坊!」
「哦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枝小姐——不对,粘液怪人——「泥田坊」对我的呼唤产生了反应,发出一声吼叫。被粘液覆盖的脸转向我,双手缓缓举起,粘稠的脚沉重地开始移动。
「哦……哦啊啊啊啊!」
「咦?什么?什么?要打吗?想打吗?」
——『听说是全身被像黑色果冻一样粘粘糊糊的东西包住的怪人。会在大学附近徘徊,看到人就会追上去。要是被抓住,粘粘糊糊的东西就会被塞进嘴里,变成他的同伴。』
苍空说过的话擅自浮现在脑海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啊啊,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早点回家的!笨蛋!烂好人!我痛骂着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摆出侧身的架势。
「来吧!」
看来三枝小姐已经失去意识,也无法沟通了。既然如此,只能战斗了。我下定决心,直视对手。虽然外表很恶心,让我有点退缩,但幸好她的动作很迟钝,应该可以抓住她,把她摔出去。只要让她脱臼个两、三处,应该就没办法追过来了。
「好,上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先下手为——呃,咦?」
我抓住她随意伸出的手臂,零点三秒后,发出了困惑的声音。覆盖「泥田坊」身体的黑色粘液,缠住了我的手指。粘液似乎带了微弱的电流,传来刺痛的讨厌感觉。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但粘稠又滑溜溜的粘液从我的手指扩散到手臂,实在让人受不了。我连忙甩开手,迅速向后跳开。
「等、等一下!那是什么攻击!太奸诈了!」
「啊啊啊啊啊哦……?」
「啊啊,真是的,语言不通……!」
「泥田坊」缓缓摇晃着身体,我则不甘心地咬着牙。本来以为有办法应付,看来得收回前言了。这家伙的粘液似乎有缠住触碰到的物体的习性。既然不能随便碰她,能用的手段就大大受限了。
「这么一来……果然只能逃了。」
虽然这个选择有点令人不满,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毕竟她的外表很可怕,可以的话我真不想碰她。只要穿过通往走廊的门,一路冲到正门,应该就能出去。虽然门被她挡着有点麻烦——早知如此,刚才就该把三枝小姐推进房间深处了——不过她的反射神经似乎不怎么灵敏,应该有办法解决。大概吧。
我用混乱的脑袋思考到这里,轻轻点头,下定决心,解除了「半身」的架势。我深呼吸一次,在心中默念「预备——」,然后用球鞋往地板上一蹬!
「喝!」
我随着吆喝声一口气加速。「泥田坊」的反应速度似乎很慢,我从呆立不动的她身旁穿过,用冲撞的方式推开房门,冲到了阴暗的走廊上。很好,成功逃脱!然而,当我这么想着回头一看,背脊又是一阵发凉。
「她追过来了?而且脚程意外地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泥田坊用狂暴的、像猩猩或猴子般的动作,啪哒啪哒地追了过来。她的姿势明明乱七八糟,速度却快得异常。「泥田坊」转眼间就追上了我,伸出满是粘液的手抓住我皮夹克的衣领,用力把我拉倒。
「呀!」
「啊……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泥田坊压在了跌坐在地的我身上。覆盖她全身的粘液似乎有粘性,即使她整个人伏在我身上,粘液也没有滴下来,但就算知道这件事,也完全无法让我安心。
「放开我,你这混蛋!」
我拼命挣扎,但「泥田坊」的力气很大,我连甩开她都做不到。其内在明明应该是非体育社团的三枝小姐,为什么力气这么大?混乱与恐惧涌上心头,「泥田坊」粘滑的手臂按住我的脖子与胸口,湿滑的手指焦急地抓住我的上衣下摆。
……这家伙想撕破我的衣服!
当我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不知是第几次的恶寒窜过全身。我不知道她脱掉我的衣服想做什么,老实说,我也不太想知道。她是想把粘液涂满我全身的肌肤,让我变成她的同伴吗?还是她只是有扯动碰到的东西的习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喂,别撕破!我很喜欢这件皮夹克耶!」
「啊啊啊啊啊……哦哦哦哦啊啊啊……!」
「啊啊,真是的!绝对城学长是骗子!这里明明真的有『泥田坊』!」
我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悲痛的叫声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就在我打从心底诅咒自己的软弱与没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因为这种理由被骂,阿赖耶也很伤脑筋吧?」
熟悉而沉稳的声音,响彻了住商混合大楼的阴暗走廊。
「……什么?」
「啊?」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泥田坊」也抬起头寻找声音的主人。下一瞬间,机器运转声轰然响起,一阵热风朝我——不,是朝「泥田坊」的背部吹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泥田坊」发出惨叫,从我身上跳开。
怪人滚过走廊,撞上墙壁后难堪地停住。我连忙坐起身,看着她的模样。「泥田坊」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没多久,覆盖三枝小姐全身的黑色粘液开始变质成白色粉末。「泥田坊」的身体表面像老旧的灰泥墙或干燥的沙子般,逐渐剥落。
……呃,我可以认为自己得救了吗?
我瘫坐在走廊上,茫然地虚脱无力。这时,那个沉稳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已经没事了。那家伙非常怕热和干燥。被当成素体的女信徒虽然没有意识,不过还活着。休息一下就会醒过来。」
「……咦?」
随着亲切、直爽、温柔,而且熟悉的语气,声音的主人出现在我面前。
「不过,你暂时别碰她比较好。操纵她的那个东西在死亡时,会带走宿主的一部分记忆。要是不好好静养,可能会留下记忆障碍或认知障碍。」
他用温柔的表情俯视着我,沉稳地解说。纤瘦的身躯穿着黑色高领上衣和黑色长裤,外面披着一件白大褂。明亮的发色搭配利落的短发,再加上细框眼镜,给人干净清爽的印象。肩膀上挂着一个既像火箭筒又像吹风机的器械,虽然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但那又怎样?我绝不可能认错这个人。
「杵……杵松桑?」
「正是。抱歉,来救你的不是阿赖耶。」
他露出谦虚的微笑,温柔地伸出右手。我反射性地握住他的手,杵松学长便把我拉了起来。
……哦,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
我佩服地站起身。眼前这位绝对城学长的朋友兼搭档、前戏剧社社员、手巧的理工学院三年级生苦笑着说:
「你想先问什么?」
「咦?这个,全部……」
我自然地脱口说出了傻气的回答。虽然应该按顺序问,但或许是因为刚被满身粘液的怪人袭击,脑袋转不过来。身穿黑衣披着白大褂的学长似乎觉得我呆呆的反应很有趣,温柔地微笑着说:「我想也是。」
「刚才的问题是我有些坏心眼了。不过,现在也没时间慢慢聊。我想趁昏倒的她醒来前把事情办完。」
杵松学长一边干脆地说着,一边卸下肩上那奇怪的器械,走向走廊深处。
「等、等一下,你要办什么事?」
「为了完成我来这里的目的。先前教团人员决定轮流值班住在这里,我为此很伤脑筋……但今晚轮到这位小姐,让我觉得有机可乘了。虽然对她不好意思,但帮了我大忙……」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找机会潜入——哈、哈啾!」
「还好吗?啊,汤之山同学,你的上衣破了,难怪会冷。」
「得救后一放心,身体就突然冷起来了……十二月的晚上穿背心实在太冷了。」
「我想也是,抱歉没注意到。虽然只有这个,不介意的话就拿去穿吧。」
杵松学长说完就脱下白大褂,披到我颤抖的肩膀上。不仅得救还借到衣服穿,虽然很不好意思,但真的很冷,就坦率接受他的好意吧。我深深低头,感谢他的温柔与贴心。
「谢谢,帮了大忙。」
「不客气。不过,尺寸会不会太大?」
「确实很大。」
我跟在杵松学长后面,苦笑着回答。白大褂披在身上,袖子长得多余。因为杵松学长手脚很长。我晃着袖子,重新观察他走在走廊上的背影。
他身上的黑色衣服应该是潜入用的服装,紧贴身体的线条,清楚勾勒出结实的轮廓。身材高挑这点跟绝对城学长很像,但体格果然不同。那个披着羽织的妖怪学者瘦得像刻板印象中的文学青年一样,而杵松学长则是精悍结实的纤瘦。
「杵松桑平常有在锻炼吗?」
「嗯,演戏和实验都需要体力。」
杵松学长爽快地回答,同时在教团分部的办公室前停下脚步。他穿过我刚打开的门走进办公室,径直走向并排办公桌中最像主管的座位,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按下电脑电源按钮。电脑发出低沉的「嗡」声。确认台式机屏幕亮起后,杵松学长嘀咕着「希望ID没变」,坐到了椅子上。
「啊,对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汤之山同学可以先回去了。」
「我怎么可能回去?有太多事情让我在意了!杵松桑你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抱歉。我很想回答你,不过能请你把问题缩减成一个吗?刚才也说了,我时间不多。」
杵松学长一边把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U盘插进电脑,一边平静地告诉我。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沉稳,却带着不容分说的强硬,我不由得沉默下来。
虽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杵松学长现在是认真的。想让他回答,只能把问题缩减成一个。可是,要问什么——该问什么才好?
我盯着杵松学长精悍的黑色背影,思考了几秒,点点头开口说道:
「刚才的『泥田坊』是什么?」
「啊,那是——呃,问这个就好吗?不是想问我的真正意图或隐瞒的事?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怪,但我现在很可疑哦?」
杵松学长似乎真的很意外,转头看向我。看着他惊讶的表情,我感到一丝怀念,苦笑着说:
「那的确也让我很在意……不过,我姑且还是相信杵松桑的……老实说,我之前怀疑过你可能是『护法息灭会』的人,但你刚才救了我,让我确信可以相信你。应该说,我现在决定相信你。」
「你没想过这一切都是演戏,我是在欺骗你吗?」
「就算骗我,你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吧?如果被骗,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再生气就好。比起这个,『泥田坊』才是问题!人类突然变成那样,还开始大闹,感觉很恶心又可怕。如果还有其他『泥田坊』,也不能放着不管……可是,不知道『泥田坊』的真面目,就没办法拟定对策。所以——」
「你才选了这个问题吗?不错,真的很聪明。」
杵松学长打断我最后的话,连同椅子一起转了过来。他似乎很开心,用柔和的视线笑眯眯地注视着我。
「理论明快,立场也正确。最重要的是回答得很快,这点很棒。难怪阿赖耶会中意你,真让人嫉妒。」
「所、所以说,你是在嫉妒哪一点……呃,我们之前也聊过好几次这种话题吧?话说回来,比起这个,『泥田坊』——」
「我知道,我会好好说明的。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倒霉,这个……看来要等好一会儿了……」
杵松学长瞥了一眼电脑屏幕。他似乎正在拷贝资料,屏幕上的进度条正一点一点前进。确认还要花上一段时间后,杵松学长重新面向我,有些害羞地搔了搔头。
「这种事本该是阿赖耶的工作才对……关于汤之山同学说的『泥田坊』,以妖怪学来说,这个名字并不恰当。称之为『トウビョウ(土瓶灵)』才更准确。」
「……『トウビョウ』?」
「你不记得了吗?『トウビョウ(土瓶灵)』就是『护法息灭会』的教祖——骂王院光阴所操纵的附身妖怪。」
「不,我记得啊。我也被它折磨过。那是只有役使者才看得见的妖怪,会在附身对象的肚子里大闹,或是让对方冷静下来吧?」
「没错。而骂王院使用的『トウビョウ(土瓶灵)』,有时会在信徒体内增殖、满溢而出,从而覆盖宿主。汤之山同学刚才看到的『粘液怪人』便是如此。」
「增殖后溢出……?不好意思,我有点听不太懂……呃,首先,既然『トウビョウ(土瓶灵)』有那种能力,就代表它是『真怪』——实际存在的妖怪吗?」
「很可惜,不是。以妖怪学的怪异分类来说,『トウビョウ(土瓶灵)』是『假怪』。」
杵松学长摇头,语气既温柔又明确。嗯,「假怪」应该是把自然现象或生物误认为妖怪的类型。可是,「凭依使」施放的「妖怪」在人体内变大,还把人类包覆成怪物,实在不像是自然现象……
「所以那个粘粘的东西是生物吗?可是,怎么会有那种生物……」
「就是有。汤之山同学,你不是和阿赖耶一起去拜访过真萱教授吗?他那里应该就有『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真身。」
「咦……?」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发出困惑的声音。我确实有去找过真萱教授,但没在他家看到什么奇怪的生物……等等,真的没看到吗?我双手抱胸,皱起眉头,拼命回想。这时,那位老生物学者沙哑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这就是从宅邸地板下的土瓶里采集到的粘菌标本。后来经过一番研究,终于确认是新品种,所以就用我的姓氏命名为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
嗯,没错。真萱教授给我们展示那个标本时,确实说过这些话。当时我觉得那和骂王院的超能力或幕后黑手无关,所以没放在心上……
「呃,不会吧!不,可是,怎么可能……!」
想到的答案太离谱,让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杵松学长看着我,轻轻但坚定地点头。
「没错,『トウビョウ(土瓶灵)』就是粘菌。生物学上的名称是『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
「可、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我在真萱教授那里看到的粘菌,是像黑色霉菌之类的东西耶?和『泥田坊』全身的粘液完全不一样——」
「外观不一样很正常。粘菌这种生物的特征,就是一生中会改变好几次型态……这部分的具体说明,你有听阿赖耶或真萱教授说过吗?还是自己查过?」
「我没听过,也没查过……」
我就像忘了预习的小学生,垂头丧气地小声回答。因为我没想到线索就在那里。杵松学长看着在心中找借口、缩起身子的我,微笑着说:「我来教你,别担心。」真是个好人。
「真萱教授展示给你看的标本,应该是粘菌的『子实体』型态。那是用来制造并散布孢子的型态,所以仿佛植物一样不会动。从『子实体』散播的孢子发芽后,会成长为被称作『游动胞』的型态。简单来说,样子就像微米尺寸的变形虫。这种型态可以自行移动,所以会不断扩展活动范围,寻找异性。」
「……咦?会自己移动?不是靠风传播吗?」
「粘菌就是这样的生物。到『游动胞』这个阶段为止,体积都非常小。但遇到异性并结合——也就是合体,变成被称为『变形体』的型态后,就会开始巨大化。有时会长到几十公分,以仿佛史莱姆般的『原生质团』型态四处移动,寻找食物。」
「……那是实际存在的生物吗?不是杵松桑想出来的?」
「只要去日照不良的森林,在腐烂的树木缝隙中到处都是。『原生质团』成熟后,就会形成状似霉菌的『子实体』,散布孢子,从而回到一开始的阶段。以上是关于粘菌的简单说明,听懂了吗?」
「嗯,大致上听懂了……」
我姑且点点头。我不知道那种像B级怪物电影里的东西,居然会很普通地出现在附近。虽然也怀疑是否真的存在,但杵松学长应该不是会在这种状况下吹牛的人。
「也就是说,包覆『泥田坊』的黑色粘稠物,是粘菌的变形体吧?那个竟然能操纵里面的人……?」
「嗯。从外侧对被完全包覆的人类肌肉发送电讯号,进而强行控制。你知道『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会产生微弱电流、对电刺激有反应的特性吗?」
「啊,我听真萱教授提过!原来如此,刚才我碰到那粘稠物时感到刺痛,是因为电流啊……可是,就算再怎么恶心,那也不是妖怪,只是单纯的低等生物吧?那种东西居然能操纵人类?」
「理论上是有可能的,因为粘菌有所谓的『拟似智能』。」
「智能?但它明明连大脑都没有……」
我因自己说出的话而皱起眉头。这种事,我前不久好像在哪里听过?在真萱教授家?不,不是……啊,对了,记得是在咖啡厅和星川学姐聊天时……
——『就连没有神经系统的粘菌,都拥有某种智能。』
——『粘菌会找出通往食物的最短路径,这很有名哦……?』
「对对对,我知道这件事!我记得是找出通往食物的最短路径!」
「嗯,粘菌的变形体展现『拟似智能』——这个非常有名。明明没有大脑,却能借助穷举和优化的方式来选择最有效率的路径。有研究人员做过实验,巧妙地利用粘菌变形体的独特行为,竟让这一小团生物走出了东京地铁的复杂路线图。」
「看似低级的生物居然能做到这种事,总觉得愈听愈可怕……」
「如果是一般的粘菌,没必要害怕。它们是以体内的流动成分传达情报,所以判断和动作都比动物慢很多。移动速度就算再快,时速也只有几公分。」
「时速几公分……?那的确很慢。」
「对吧?只不过,问题在于那个特殊种——『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它会释放电流,对电讯号有反应,所以移动和判断的速度跟普通粘菌截然不同。而且,它有在和人类体温差不多的温度下异常活化的习性,所以很棘手。」
杵松学长维持沉稳的态度,笑眯眯地说明。大概是想等我消化完吧,他会在句子之间稍微停顿,真是感激不尽。相较之下,绝对城学长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都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果然可以看出人品的差异。」
「咦?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我明白『泥田坊』、『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真身是那种叫『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的特殊粘菌了。可是,那种菌是怎么进入人体的?」
「答案很简单——『护法息灭会』发的那种名为『筬越水』的矿泉水,实际上就是粘菌游动胞跟培养液的混合物。」
「哦,原来如此——咦?什么?那个里面有那种东西吗!」
我不禁大声惊呼。因为「筬越水」是那个教团在大学门口大肆分发的瓶装水……很多学生都收下喝了耶……?
我心中涌起「幸好我没有收下」的安心感,以及「喝了的人没事吧?」的不安。大概是看我脸色突然变得很差,杵松学长点头说「我懂你的心情」,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这个点子很有效率。『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在接近四十度的温度下会活化,所以进入人体内时会一口气开始活动。雌雄粘菌的游动胞在人体内结合变成『变形体』,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最后在电流刺激最活跃的部位着床。」
「人体内电流最活跃的部位……?」
「就是大脑。大脑是会持续伴随思考产生神经电流的有机电脑。着床在大脑附近的『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会利用生物电流转换成自己的能量。因此被它寄生的人,思考能力会降低,变得无法思考复杂的事或烦恼;但宿主本人不会察觉,反而会把这种状况当成一种幸福的感觉。」
「幸福的感觉……那就是『护法息灭会』所谓『祛除不幸、赐予幸福』的真相吗……」
我的声音自然地颤抖起来。身体感到一阵寒意,我忍不住用白大褂的袖子紧紧抱住身体。
——『接受过一次『祝直』之后,该怎么说呢……对,一种非常强烈的幸福感……!为什么我以前会为那种小事烦恼呢?如今日常中的点点滴滴,都让我觉得无比幸福。』
我清楚地回想起在走廊上昏迷的三枝小姐说过的这些话。原来那时她已经变得无法正常思考了吗?
「真亏他们居然想得出这么可怕的点子,还付诸实行……虽然回头客增加,或许能赚钱,但换作是我,绝对办不到。不过,如果教祖——骂王院光阴的目的是让粘菌寄生在信徒脑中、从而降低他们的思维能力……那刚才三枝小姐彻底化身为『泥田坊』又是怎么回事?」
「那对骂王院来说也是异常状况吧?可能是三枝摄取了太多『筬越水』,让『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异常成长,从她这个宿主身上溢出来了。变成那样之后,『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会顺从本能徘徊,将粘菌变形体的一部分塞进找到的人类体内。不过,这种特殊粘菌是适应人类体内温度与湿度的生物,持续暴露在外撑不了多久。我刚才解决它们的方式是用热风一口气烘干,但就算放着不管,变形体也会在几小时内干死……」
「也就是说,想打倒那个,只能用热与干燥吗?」
「就我所知是这样。另外,有些粘菌种类对特定植物所含的成分很敏感,所以理论上有可能做出特效药,但我没时间调查到那种程度。顺带一提,被操纵时的记忆,好像会和覆盖身体的粘菌一起消失,所以成为素体的受害者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目击到那个的人,才会叫它『粘粘糊糊』吗……」
我双手抱胸,感慨地点头。从苍空那边听到传闻时,我还以为绝对是捏造的,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我感慨地感到惊讶,同时重新面向杵松学长。从至今为止听到的话来看,「トウビョウ(土瓶灵)」和「泥田坊」都不是真正的妖怪,而是特殊的粘菌。也就是说……?
「——那个骂王院光阴,并不是什么具有超能力的『凭依使』,而只是个普通人吗?」
「大概吧。在教团本部进行的『祝直』仪式,应该也是一种把戏。虽然只是猜测,但应该是从地板对客人施加人类无法感知的微弱电流,强制让客人体内的特殊粘菌活性化。『祝直』时信徒坐的地方,有没有装设电极?」
「啊,有!坐垫上有五个圆形的金属凸起!」
看似按摩臀部穴位的装置,果然还是配合教祖把戏的机关啊……我的回答大概符合他的期待,杵松学长轻轻点头,接着说:「不过,接下来的部分有点复杂。」
「——汤之山同学,你刚才问骂王院是不是真正的『凭依使』对吧?被你这么一问,我也无法断言他不是。」
「……诶?这是什么意思?」
「他虽然没有超自然力量,但确实使用了『凭依使』的技巧。真要说起来,我认为真萱家代代相传的『凭依物』,指的就是那种粘菌。你还记得阿赖耶是怎么讲解传说中的『凭依物』——『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吗?」
「绝对城学长当时说——『トウビョウ(土瓶灵)』这种妖怪,在传说中,是装在瓶或壶里的小蛇群。」
「没错。重点在于,『トウビョウ(土瓶灵)』不是指单一个体,而是『成群的蛇』。我猜,这应该是用来形容粘菌变形体伸出无数细长『触手』的模样吧……?就算没有传送电子讯号的技术,只要混在饮用水里,让粘菌寄生在别人体内,至少能引起腹痛、或者降低对方思考能力,从而诈取钱财。懂得活用特殊粘菌的『凭依使』家族内部,或许有代代相传的控制方法,这部分希望你去问阿赖耶。」
「好、好的……话说,之前听真萱教授讲,『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最初是他年少时在自家旧宅地板下的土瓶里发现的。莫非——?」
「对,他发现的正是真萱一族代代相传的『トウビョウ(土瓶灵)』。」
……啊,原来如此。尽管真萱教授认为自己发现的是与传说中「トウビョウ(土瓶灵)」无关的粘菌新品种,但其实他在无意间触及到了自家祖传的秘密。只不过后来他早早跟自家断绝关系,所以至今仍未察觉这些。
「——至于能够活用特殊粘菌的骂王院光阴,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正统的『凭依使』。」
说到这里,杵松学长突然寂寞地别开视线,补充道:「我不是在帮他说话。」不同于刚才开朗活泼的语气,他那仿佛在哀悼、后悔的口吻,静静地刺进我的心里,重新勾起我一直很在意的事情。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询问:
「杵松桑,你认识骂王院吧?骂王院——本名番场尚敏,曾经是真萱教授研究室的学生,也加入了戏剧社。」
「……你从哪里听说的?」
「真萱教授亲口告诉我的。」
「……这样啊。嗯,我从阿赖耶那里听说『护法息灭会』的事时,自己稍微调查了一下,得知了教祖的本名。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
杵松学长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淡淡地这么说。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搔了搔短发,露出愧疚的苦笑。
「就算真的是我认识的番场先生,应该也有什么理由才对。我是这么想的——不,应该说我是这么相信的,所以才没告诉阿赖耶和汤之山同学。我想先自己调查一下,这样应该就能洗清嫌疑了。然而……」
「结果一查之下发现真的是本人,而且毫无同情的余地……?」
「答对了。我愈查愈觉得恐怖。我估摸着在教团分部应该不会遇到教祖,为了得到情报,还刻意入教——啊,我没喝『筬越水』,放心吧——结果因为我到处打探,就被列入黑名单了。我要求他们提供『筬越水』的蒸馏样本,可能也是个错误的决定吧?最近他们不只不让我听教义,连资料都不给我看了。然后,正当我烦恼该怎么办的时候……」
「今晚值班的三枝小姐因过量饮用『筬越水』,直接化为『泥田坊』了。然后她现在整个人昏了过去——所以结果还算好。」
「就是这么回事。」
杵松学长笑着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他如此清楚这里的情况,原来是刺探过内部资料。我先前还怀疑他就是教祖背后的黑幕——「大トウビョウ大人」,不过听了他刚才的说明,再加上现在的表情,相信他应该不是。我得告诉绝对城学长才行——我在内心这么想,同时松了口气。
「我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不过既然这样,你早点告诉我嘛……我还以为你是『护法息灭会』的同伙呢。」
「我确实认识番场先生,不过我们没有合作过,我也不打算合作。『护法息灭会』的做法,坦白说没有同情的余地。对了对了,那个教团最近到处发送的手链,里面装了机器发送讯号,能促使粘菌活性化。我拆解过一个,所以不会有错。『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的行动,可以透过电流波长和强弱进行某种程度的控制。例如一口气扩大食欲,让它们碰到什么就吃什么——之类的。」
「碰到什么就吃什么……它们不是在人体内吗?也就是说……」
「嗯。可怜的受害者,脏器会被它们损害。你想想,最开始和骂王院对峙的时候,汤之山同学你不是被『附身』、肚子痛到不行吗?」
「啊,的确!原来如此,那个痛就是这么来的——咦?」
理解的瞬间,我感觉到自己脸色发白。
我一直以为事不关己,现在才想起自己也是当事人。虽然没喝过装在宝特瓶里的「筬越水」,但我那天在教团总部的休息区,喝过用那种水泡的茶!
「怎、怎么办,杵松桑!我喝了耶!我喝了耶!」
「咦?呃,这我知道。」
「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啊啊,怎么办!」
三枝小姐「变形」的光景——口中长出粘液块的光景,明明不想回想,却浮现脑海。那种恶心的粘液,说不定也在我的体内——不,一想到可能在体内,寒气与呕吐感就双重打击般涌上。眼前的敌人还有办法对付,可是自己体内的不定形怪物,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双脚开始发抖,站都站不直……!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我、我的体内也有那个……!」
「冷静点,汤之山同学。你体内已经没有『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了。」
「请不要安慰我!杵松桑不是说过,不能喝那种水吗!我喝了耶?我被『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寄生了!我连有没有办法正常思考都很难说,已经迟了……!」
「不要紧。」
「我会变成泥田——」
我没办法把「坊」这个字说完。因为杵松学长先一步起身,把手放在我的双肩上。他隔着镜片的真挚视线在极近距离下直视我,让我瞬间停止说话。杵松学长趁机深深点头,重复说「不要紧」。
「在说明之前,先深呼吸吧。你知道深呼吸的意思吧?」
「咦?这、这个……知道。」
「好。那么,先深深吸一口气……」
「好、好的……」
我照他所说,深深吸气,然后吐气。大概是配合我一起做吧,杵松学长的胸膛大幅起伏。
……不愧是演过戏的人,肺活量真大。
我这么想的时候,原本惶惑的意识逐渐镇定下来,第三次深呼吸时已经恢复平静。我「呼」一声吐出肺里残留的空气,杵松学长见状满意地微笑。
「稍微冷静下来了吗?」
「嗯……抱歉让你担心了。可、可是,真的不要紧吗?」
「当然。那天汤之山同学你喝下教团做了手脚的茶后,『トウビョウ(土瓶灵)』——也就是『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的游动胞确实进入了你的肚子,并形成『变形体』。所以你才会被教祖·骂王院光阴的小伎俩折腾。不过,『变形体』在宿主体内扎根的概率其实并不高。大约有七成的概率,它们会被消化掉。」
「是……是这样吗?」
「我虽然会隐瞒,但不会说谎。尤其是对汤之山同学。然后,分辨运气好——不对,运气不好,被特殊粘菌寄生的人的方法很简单。因为宿主会被寄生者操纵,去寻求最适合的营养来源,也就是『筬越水』……」
「啊,就像刚才的三枝小姐那样吧?」
「是的。话说回来,汤之山同学,你现在想喝那个宝特瓶里的水吗?」
「……不。」
我瞥了一眼堆在房间角落的纸箱,摇了摇头。别说想喝了,我连看都不想看。我毫不掩饰厌恶感地补充,杵松学长听了,没有说「你看吧」,而是温柔地点头——
「既然如此,汤之山同学就没有被寄生。这样你明白了吗?」
「是!」
我松了口气,坚定地回答。虽然因为有条有理的说明而放心,但同时又涌起了另一个疑问。
「尽管现在问这个有点晚了,但杵松桑,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你滔滔不绝地说明『トウビョウ(土瓶灵)』和『泥田坊』的真面目。虽然你说是刺探了资料,但教团应该不会连这种资料都向一般信徒展示吧?」
「是啊。不过,我知道机密资料放在服务器的某个角落,只要推测出真相,就能找到资料。」
「推测出真相……?你一开始就知道『トウビョウ(土瓶灵)』是粘菌吗?」
「……这还用说吗?」
不知为何,杵松学长回答的声音冰冷而沉重。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同时杵松学长再次坐回椅子上,面向电脑。黑色的背影朝向我,低沉的微弱声音传入耳中。
「利用『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的习性进行生物操作、演出各种把戏,原本就是我想到的点子。」
「……咦?不会吧?」
「是真的。一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多次造访真萱研究室,因为我是真萱教授的忠实读者。在那里听教授和番场先生提到『真萱绒泡菌(マガヤモジホコリ)』的生态时,我开玩笑地说:如果把粘菌变形体混入液体让动物喝下去,说不定就能操纵动物;又或者说,用神秘主义的表演掩盖偷偷发送的电信号,那样就成魔术了。」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我本来只是想做个小实验,压根没意识到这竟和『凭依使』的技术如出一辙。所以,让番场先生动了利用特殊粘菌成立教团的念头,其中我也有责任。我不认为『护法息灭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信徒的供养和布施,虽然『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身份和目的还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因为我——」
杵松学长的话突然中断。咦,他刚才说什么……?
「我——什么?」
「是我自己的事。好,资料拷贝完了。既然这样,就不宜在这久留了。」
——杵松学长强行改变了话题。他拔出U盘,塞进口袋,同时迅速站了起来。
「如果这里面有计划的详细内容就好了。嗯,我们回去吧。」
「计划?话说回来,杵松桑你到底想做什么?虽然知道你不是『护法息灭会』的同伙,但除此之外的事我完全……」
「抱歉,我还不方便透露那么多。对不起。」
他用平静却能感受到坚定意志的话语强硬打断我的提问。再次道歉后,杵松学长拿出一张存储卡,塞进我手里。
「还有,希望你把这个交给阿赖耶。里面是我整理的报告,内容是关于『护法息灭会』和『トウビョウ(土瓶灵)』的,包含刚才说的那些。我想这在妖怪学方面应该也是个有趣的主题。」
「你自己去见他,亲手交给他如何?别看绝对城学长那样,他其实很寂寞哦。」
「因为我很弱。」
杵松学长缓缓摇头,同时说出意义不明的回答。绝对城学长的珍贵友人要我好好握紧存储卡,露出平静的微笑。
「因为我很弱,现在要是见到阿赖耶,又会忍不住依赖他。就像戏剧社被破坏的那天,他给了我一个可以投入热情的目标一样。可是,这次是我个人的问题——所以,我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
他用平静的语气淡淡地说,仿佛在说服自己。那平静却充满坚定决心的语气,让我无法插嘴。杵松学长突然转头。
「所以,来——」
他接着拿出一个像笔的细长器具。咦,这是什么?和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我困惑地盯着杵松学长抵在我鼻尖的器具,下一瞬间。
那像笔的器具前端,发出纯白的光芒。
「呀哇啊啊!」
眼前仿佛闪光灯亮起的强烈光芒,让我的视野一片纯白,什么都看不见。杵松桑,你突然做什么啊!好白!好亮!看不见!我困惑地挣扎了几秒,好不容易恢复视力,环顾四周,发现杵松学长已经不见踪影,只剩敞开的窗前,百叶窗在夜风中摇曳。这个人退场的方式还真像忍者。
「明明可以正常离开的……」
——我的声音在只剩我一个人的房间里空虚地回荡。
这借来的白大褂,我该怎么办?就算问了,也没有人可以回答我。我抓着尺寸偏大的白大褂袖子呆站了一会儿,不久后,走廊传来「嗯嗯」的声音。看来三枝小姐醒了,这是好事……可是,剩下的不安与谜题太多,我根本无法安心。
「护法息灭会」究竟有什么企图?幕后黑手「大トウビョウ大人」是什么人?还有,杵松学长又打算做什么?
一堆搞不懂的事情累积在心里,让我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为了不被随时可能发生的某种事情压垮,我紧紧握住胸前的吊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