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的嬉闹声响彻了阿多的宫殿。侍女们追着在宽广宫殿内到处乱跑的孩子们。
「很危险的,你们等等啊。」
「才~不~要~」
男孩一面往旁边看,一面吐舌头。也许是走路没看路的缘故,男孩撞上了经过一旁的阿多。
「啊,阿多娘娘。」
侍女低头谢罪。这些侍女全是自后宫时期便伺候阿多至今,将阿多的生活起居打点得妥妥当当。
「哈哈哈,真是活泼。不过,走路要好好看路喔。」
阿多扶起撞上自己的男孩。
「阿多娘娘,对不起。」
男孩向她道歉。
「阿多娘娘,跟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
其他孩子也纷纷靠近,拉着阿多的手。
「今天不行,我有客人呢。」
阿多粗鲁地摸了摸男孩的头,也摸了其他每个孩子的头。
阿多宫殿里的这些孩子,原为「子字一族」的遗孤。阿多接受「月儿」──月君的请托,将他们藏匿在这里。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怎么了。阿多还没告诉他们。直觉灵敏的孩子自然而然地都闭口不提,年幼的孩子则是把爹娘忘了。
他们必须忘记自己是子字族人。一旦自称子字族人,无论阿多或月儿如何藏匿保护,最终都会被送上绞架。
「不可以为难阿多娘娘。过来这边。」
一名个头高挑的年轻人靠近过来。这人有着能让姑娘们兴奋尖叫的端正容貌,但并非男子。
「翠,拜托你了。」
「遵命。」
翠苓──这名女子也是子字一族的幸存者,同时也是先帝的孙女。她同样也是不能为朝廷所承认之人,因此由阿多藏匿于自己的宫殿里。
翠苓为人聪慧稳重,且稍有医术心得。阿多觉得这么做是浪费优秀人才,但无可奈何。她注定必须躲躲藏藏过一辈子。
「对了,猫猫等会儿要过来,翠你不想见见她吗?」
阿多之前先寄过信给猫猫。后来收到回音,约好了等一下就过来。
「猫猫啊……还是罢了吧。」
「明明看你们在西行之旅时关系不错啊。」
众人启程前往西都之际,阿多让翠苓与他们同行。那时翠苓还曾经与猫猫一同治疗伤患。
「是娘娘多心了吧。」
翠苓牵着孩子们的手走开。
「难得来了能跟你讲讲话的人,多可惜啊。」
只有少数几人知道翠苓的存在。她的存在从未受到朝廷公认。
能见面、讲话的时候不跟人讲讲话,终有一天会被遗忘。
「我也不见得能一直陪着你啊。」
阿多一边抓抓脖子后面,一边走进宫中。
猫猫准时到来。信寄出之后过了这么久才来,想必是因为她不如隐居的阿多来得清闲。
「阿多娘娘,久疏问候。」
「真的好久没来问候了呢。」
雀也在猫猫身旁。听闻她在西都受了重伤,但如今依然露出一如往昔的笑脸。
之前捎给猫猫的信就是请雀送去的。
「哈哈哈。你们在西都似乎碰上了大风大浪啊。」
阿多躺在卧榻上,喝果子露。同猫猫叙旧的话本来会准备酒,但这次要谈的内容不太一样。
「发生了很多事。」
「真的状况一堆呢。阿多娘娘要听雀姐说说吗?」
不知为何,雀有点在抢着做事。猫猫似乎觉得奇怪,轮流看着阿多与雀。当雀把阿多的信拿给她时,一定吓了她一跳吧。
「阿多娘娘,您与雀姐是……?」
「我透过雀把信带给了猫猫你。这样你应该已经猜出几分了吧?」
阿多吃着桌上的烘焙点心。点心加了大量的酥奶油,吃起来齿颊留香。
「所以雀姐真正的主人是阿多娘娘,我这么说对吗?」
猫猫说中了正确答案。
「正是如此。」
「是呀,被你说对了。」
阿多与雀各自承认。
「我迁居这座离宫后不久,皇上就让雀来伺候我了。」
「是呀,产后才刚回职场就忽然把我调职呢。不觉得太会折腾人了吗?」
雀装模作样地假哭。
「难怪雀姐的行为与月君有些互相抵触。」
猫猫恍然大悟似的叹一口气。
「谢谢你一点就通。」
阿多把烘焙点心推到雀与猫猫面前。雀毫不客气地拿了就吃,阿多也希望她尽量多吃点。雀可是因为忠实服从阿多的命令,才会害她废了惯用手。她表现得再怎么旁若无人也必须笑着包容。
「没错,雀伺候的是我。」
「是了。」
雀嘴角沾着烘焙点心的碎屑承认。
「皇上命我以阿多娘娘的命令为第一。」
「可是雀姐看起来,怎么像是一直在为壬……月君效命?」
「就叫他壬氏也无妨。我也都叫他『月儿』。」
猫猫盯着阿多瞧,也许是在猜测阿多接下来要说什么。而她猜得大概没错。
「阿多娘娘对我说,我的任务就是『让月君幸福』。」
雀一说完,阿多跟着承认。
「正是如此。」
猫猫依然保持沉默。阿多心想,她许是心里已有了底,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因此阿多决定把话讲明。
雀觉得自己不用再说什么,就靠到了椅背上。她平素聒噪多嘴,但深知自己的立场。阿多接下来要对猫猫说的话,她是绝对不会泄漏出去的。
「因为月儿是我的亲生儿子。」
就阿多看来,猫猫并不惊讶。猫猫将视线从阿多身上调离,低下头去轻叹了一口气。
那副神情就像是被迫面对压根儿不想知道的疑问解答。
「看你这副样子,我想你早已察觉到我与月儿的事了。」
「只是觉得有此可能。」
「所以你早已察觉到,我把真正的皇弟与吾子掉包的事?」
「……是。」
猫猫脸上写着「察觉是察觉了,但真不想直接知道」。阿多偶尔会从各处听说月儿与猫猫的事,这下才知道两人感情为何停滞不前。想必是猫猫一直在装傻推托。
「娘娘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也没什么,只是听到了很多事,说是从气氛感觉得到月儿与猫猫在西都似乎有所进展。」
猫猫立刻瞪着雀。雀装模作样地仰望天花板吹口哨。
阿多知道,照猫猫的性子必然不喜欢男女情爱之事被人用这种方式传扬出去。阿多昔日也曾被人拿她与皇上的关系做消遣,好几次让她恨不得掐死周围的宫女。当时阿多只把皇上当成同个奶娘喂大的青梅竹马,还记得这事弄得她心里非常不舒服。
但是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就变得有趣起来了,真伤脑筋。
阿多摇摇头劝戒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由我来说这话或许不太恰当,但月儿是个相当麻烦的男人。」
「这我知道。」
猫猫目光飘远。
「同时他毕竟还年轻,大概再过不久就会召你入宫吧。」
「我在收到阿多娘娘的信时,也从雀姐那儿拿到了您说的这种信。」
阿多望向雀。雀装模作样地吹起口哨来。
「你知道这次进宫代表什么意思吗?」
阿多不知月儿把猫猫叫去,是否真是为了与她结成燕侣。也许纯粹只是找她去谈天或商量些事情。但是,就一般状况来想,身分高贵的男子把女子召进宫中,就是要叫她侍寝。
「小女子怎么说也是出身自烟花巷。」
猫猫大叹一口气。
「这与一般的男女夜访可不能同日而语啊。那小子怎么说也继承了我国最高贵的血统。」
「……我比别人知道更多避孕的法子。我会做得不留下后顾之忧的。」
猫猫是个极端实事求是的女子。月儿既是阿多之子,生父便不是先帝而是当今皇帝。皇弟与当今皇帝的长子,在身分立场上大有不同。一个是尚不满七岁的皇后幼子,一个是早已元服的侧妃之子。站在皇后的立场考量,恐怕只能祈祷至少在吾子元服之前皇帝龙体安康吧。
茘国皇位采世袭制,基本上由长子继承。本来最接近君位的,应该是月儿才对。
皇后玉叶后有着浓厚的异国血统。有不少朝臣对于东宫的一头红发感到不快。也有人重视血统,请求皇上改立梨花妃之子为东宫。
昔日阿多与皇太后共同策画,调换了婴儿。时光一去不复返,月儿必须在不知道真相的状态下,用虚伪的身分地位活下去。
阿多没脸现在才来摆出母亲架子。但是,她忍不住要问猫猫:
「若是有个万一,你可有打算偷偷把孩子养大?」
就算使用避孕药或堕胎药,要怀上的时候还是会怀上。
「那样难道不会轻易夺去数十、数百条人命吗?」
猫猫担忧的是引发权力斗争。
「与其那样,不如用长针刺我一人的肚子要来得轻松多了。」
「用针刺?这是烟花巷一般的堕胎法吗?」
「还是说我应该服用水银、殴打肚子,或者是浸泡冷水?」
猫猫很明理。她不是那种只看月儿容貌俊丽就深陷热恋的女子。她知道既然已经接受月儿的感情,就需要这份决心。
这让阿多更加怜惜起她来了。
「不只是如此。猫猫你若接受月儿的情意,就再也不能踏出我国一步了。」
「百姓大多都一辈子不会离开国内,有些人甚至从未踏出过自己居住的土地。」
「你说得对。」
茘国女子的一生取决于家世。愈是富贵人家的子女愈是不会远行,其中想必有人就在宅第里度过了一生。
然而,阿多的视线却望向远方。
「若是我说以前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出国增广见闻,你会觉得我乳臭未干吗?」
「不会。」
猫猫摇摇头。
「遥远外地有着许多这儿没有的事物。不只是物品,还有语言、文化,以及药草、药剂或治疗法等。因为只要风土民情不同,自然也会衍生出各种不同的病症。」
猫猫讲到后半,语气带着一股莫名的热情。这个姑娘想必跟阿多一样,对异邦怀有一份憧憬。
去了足足两趟西都,等于是完成了一辈子的旅途。猫猫已经比年纪相仿的其他姑娘要见多识广得多了。
「呵呵,但我的梦想在十四岁就结束了。」
阿多回想起自己曾经自由过的岁月。那时她是东宫奶娘之女,与当今皇帝作为奶姐弟一起长大。
「叫我阳吧。」
她的义弟如此说了。月儿之所以是月,是为了作为与阳并立,但绝对无法超越他的存在。
阿多穿着打扮像个男儿。她和义弟两个人一起偷吃东西、爬树,有时还跷掉夫子的课,拿两人共通的大哥高顺寻开心,分享欢笑。
假若阿多是男子的话,也许那份情谊能延续至今。
阿多把阳当成了朋友。但是,千万不能忘记的是,阳是一国之君,阿多只是臣子。
一旦他要求阿多当「晓事人」,她无权拒绝。
她不只一次想逃走,但自然是办不到的,结果只能死了这条心。
阿多知道阳是在拖自己下水。
皇帝是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自由的存在。如果是忘了职责的昏君还另当别论,偏偏阳是个贤君。他只有到了后宫,才能享有片刻自由。知道自己一旦黄袍加身,就得度过处处受缚的一生。
对阿多而言阳是朋友,对阳而言却不是如此。
阿多明白男女之间绝无平等,但这对她来说无啻于被断了羽翼。
没错,皇族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自由。但是同时,他们也能夺走任何人的自由。
阳没发现这点。他忘了自己是剥夺的一方,要求阿多来当「晓事人」,命她侍寝。
阿多担心猫猫会跟她走上同一条路。身为母亲,自当祝福亲生儿子的恋情开花结果。但是,阿多怀有的良心……不,可怜过去那个自己的记忆让她说出了这句话:
「现在还有办法逃走,我可以帮你。」
听到阿多此言,猫猫露出诧异的神情。
「这没什么,我多少也还保有一点权柄。」
虽然微乎其微,但应该能勉强想点办法。
「娘娘请且慢~」
雀代替猫猫发声了。
「怎么了?」
「阿多娘娘,您这样是自相矛盾了~这么一来,我就无法实行我接受的命令了~阿多娘娘不是命令过奴婢『要让月君幸福』吗~?」
阿多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一个男人若只因为一名女子离去就变得不幸,那他也就只有那点器量了。身为一名良臣,难道不该努力另找法子弥补主子吗?」
「真是会强人所难呢。」
雀双臂抱胸偏着头。
阿多从前,曾在西都参加过壬氏近似相亲的宴会。当时到场参与的所有人,都巴望着能成为皇弟之妃,月儿无论选谁都是如了对方的意,因此她无意置喙。
后来,她一时误会月儿有着奇特癖好,但当她听说月儿的心上人乃是猫猫时,她才确定月儿绝不会为恶女所诳骗。
可是,阿多认识猫猫,不禁拿自己与猫猫做了比较。
猫猫定睛注视阿多。
「阿多娘娘。我不在乎雀姐有何使命,但您说的我都明白,所以我才会处于现在这样的立场。」
「真的吗?你不后悔?」
「我打算尽量请他让步,免得我日后才来后悔。」
「呵呵,让他在宫中修筑个大型温室如何~?」
「真是个好主意。」
猫猫与雀似乎很合得来,面临这种情况依然能互开玩笑。
看起来阿多的一席话反而巩固了猫猫的决心。
「顺便再来座果园怎么样?雀姐好想吃新鲜荔枝吃撑肚子喔~就像传说中的那位美女一样。」
「在温室里或许种得起来喔。不过吃太多荔枝会上火,对身体不好。」
「哎哟,这样啊。吃个一百颗应该不妨事吧~?」
「最多请吃十颗就好。」
虽然只是随口闲聊,阿多听着却感到心情莫名地变得安稳。
阿多以为猫猫是个活得自由奔放的姑娘。这会可得为了擅自误会人家道歉才行。
猫猫的想法比阿多所想的更灵活,而且什么都困不住她。她不会试着逃离或破坏关住她的牢笼,而是会改变自我,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好处。
这是十四岁那年的阿多想都没想到的人生态度。
「原来也有这样的人生啊。」
阿多想起自己以前向阳许过的愿望。
『让我成为国母吧。』
本来以为这么说,他就会还阿多自由。那只是一句浑话,说是玩笑也行。
阿多说错话了。
『让我继续做你的朋友吧。』
她真应该抱着一线希望这么说的。应该说出阿多的真心话才对。
做下那个约定后过了二十几载,如今阿多仍然无法离开阳的身边。即使出了后宫,阳仍然对她有特别待遇,将她藏在离宫里。本来纵使是失去了上级嫔妃之位,也必须继续留在后宫才行。
由于阿多虽被逐出后宫但破例获赐了宫殿,没有人敢轻视阿多。
要是能索性被放逐,肩膀还轻一些。
阿多就这样一直留在离宫。而且还代为照料「子字一族」的遗孤们与翠苓。
就像在告诉她,即使你作为晓事人与嫔妃的职责已经结束,还有事情要让你做。
「我是否压得你们动弹不得?」
阿多长吁一口气。
阳是否不只阿多,就连她的儿子也要束缚?
而她的儿子,也要束缚猫猫吗?
想到这些,就让阿多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焦急,才会向猫猫做出那种提议。
但是,她太小看对方了。猫猫比阿多更能随机应变,是个不好惹的顽强姑娘。
「猫猫。」
「什么事?」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这么问我,我一时也答不上来。」
「我不懂生药,但嫔妃时期的珍宝可以给你。只要拿去变卖,总能买得起一、两种药材吧。」
阿多提出这个想法,作为把她叫过来的补偿。虽然用财物掩饰内疚欠缺格调,但猫猫的话必定不会介意。
「珍宝吗?莫非娘娘有珍珠?」
「珍珠吗?真意外,你喜欢吗?」
「喜欢。可治眼疾、皮肤病,其他还有很多用途。」
猫猫两眼发亮。
「反正都要磨碎,比起品质,数量多我更高兴。」
阿多的饰品好歹也是皇帝御赐的东西,她却以弄坏为前提想伸手要。
「哈哈哈哈!」
阿多忍不住开怀大笑。
「喜欢什么尽管拿去吧。要不要再来点珊瑚?」
「娘娘愿意给我的话!」
「啊~好浪费喔。」
雀衔着手指说:「我也想要。」于是阿多塞块烘焙点心到她的嘴里作为代替。
阿多一边放声大笑,一边许下心愿。
『但愿月儿不会走上与阳同样的道路。』
她如此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