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斯离开现场,露姬也如影随形地跟随他而去。维札斯特目睹这一幕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疲劳汹涌袭来,裂开的伤口已经无所谓。毕竟光就结果而言,已经得以避免发生最糟的状况。
尽管如此,问题仍堆积如山,但只能一一解决了吧。
莫尔威鲁铎自是如此,而首先不能让身为重要证人的少女诺娃死去。
「在我借部下和众人之手把她抬走前,需要先紧急处理。对了,米尔托莉雅婆婆应该会一、两招治愈魔法……」
维札斯特话说到一半,感到有杀气传来,不禁缩了缩肩膀。
「啊!不是……」
「你叫谁婆婆啊?小心祸从口出。」
「抱、抱歉,那个,我认为您应该经验老到。」
他表情僵硬,急忙道歉,但见米尔托莉雅轻哼一声,手持拐杖走了过来,就知道她姑且息怒了。应该说,从后面的反应看来,她原本就没有动怒,顶多只是消遣了无礼的小伙子一番而已。
「我也不是治愈魔法师,太期待可是白费功夫,但我会尽力而为。」
「劳驾您妙手回春了。」
维札斯特诚惶诚恐地低头致意,米尔托莉雅嘴里依旧嘀嘀咕咕,走近奄奄一息的诺娃。随后,她恶狠狠地瞄了一眼不省人事的莫尔威鲁铎,咬牙切齿地说:
「话说回来了,我要先治疗这小丫头,我人可没好到会把魔力浪费在可恶的猪猡身上,这蠢货要是死了就死了,你就放弃吧。」
「那、那样我们会很困扰……」
「关我什么事,要不然我就一点儿忙都不帮了,你说呢?」
「我、我知道了,那样也无妨,还请您大力协助。」
维札斯特判断莫尔威鲁铎只要止血,可能还有救,便弯下壮硕的身体,鞠躬恳求米尔托莉雅这名娇小的老妪。
米尔托莉雅高高在上地点了点头后,便不疾不徐地开始诊断诺娃的伤势。
「这不太妙呢,要快点把手接回去。暗系统的施术者就是这样才麻烦。」
「此话怎讲?」
「光与暗二极系统(元素)的相应资质者体质过于特殊,魔力和蕴含魔力的血液,乃至于魔力和血液流过的整具身体都难以受到其他人的魔法影响。所以,治愈魔法多半是从外部施法来治疗伤口。」
米尔托莉雅的手放在诺娃侧腹,缓缓地灌注魔力,但如她所说,魔力好像迟迟难以进入。
这名老妪察觉到这一点,眉心深锁。
「这样可能甚至无法急救呢,她不只是内脏,肺部大概也受伤了。亚尔斯那小子虽然招招致命,但也稍微手下留情了,可是多亏旁边那只脚贱的猪猡,全都乱了套。」
「芙萝婕和榭路巴先生去找的救护人员就要到了,希望您能帮忙撑到那时候。」
「你虽然长得粗壮,但魔法很细致,稍微帮点忙吧!」
「可是,我对治愈术一窍不通……」
「但你能施放魔力吧,你去我对面,设法减轻魔力排斥,好歹聊胜于无。」
维札斯特闻言,立刻遵照她的指示,忐忑地从另一侧将手放到诺娃身上。
一般而言,身体会视进入体内的不同魔力为异物,出现排斥现象,尤其诺娃身为暗系统魔法师,反应尤其显著。这就如方才米尔托莉雅所说的,不过为了舒缓这种体内的魔力排斥现象,需要将包覆般凝敛的魔力注入对方体内,极难拿捏分寸。
然而,虽说借助了维札斯特的力量,但米尔托莉雅能成功治疗诺娃一事令人赞叹。她原本就擅长魔力操作,这或许也可以说是她研究的成果之一。
「呼,这样勉强能保持气管畅通,但累垮我了,没余力再救那只死猪。」
「不会,已经很够了,看来他们设法赶上了。」
维札斯特安心地说。奔赴现场的是芙萝婕与榭路巴安排的治愈魔法师精锐部队。
队员总共五人,其中也有曾随行蕾蒂部队的治愈高手,令维札斯特暂时松了一口气。不仅威穆琉纳家族,斐培尔家族也有精心安排,为了避免【贵族仲裁】中发生不测事故,他们似乎一直在现场待命,堪称万幸。
他们立刻与米尔托莉雅换班,现场搭起类似急诊室的帐篷设施后,迅速地进行治疗。其间,一名队员也对维札斯特腹部的伤口略施治愈魔法,而维札斯特比起自己的伤口,对之后的善后更感头疼。
「我的部下们终于到了,我会负责向贝利克报告和收拾善后。芙萝婕,政治上的处理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这本来就应该由进行【贵族仲裁】的斐培尔家处理,我自然会尽量要求来观赛的贵族们不可泄漏资讯,而且不让他们插手多管闲事。」
另外,由于事件发生在内地,理所当然需要与治安部队合作,控制状况吧。
(伤脑筋,等莫尔威鲁铎醒来后,还必须调查一大堆有的没的……)
此外,即使自己的下属个个精通灭证,但想必仍需耗费一番工夫,才能清理完这片尸山血海吧。
接着,他眸光一扫,瞥向呼吸终于渐趋稳定的诺娃,眉头深锁。
(不过,真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和我们原以为早已落幕的魔法师培育计画有关,这些旧时代的遗毒还真是贻害无穷啊。)
维札斯特身为风系统魔法师,同时也是出色的谍报员,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亚尔斯与露姬之间的对话。
(而且,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我们应该对那项计画的参与者采取了某些救济措施,莫尔威鲁铎也许曾掺了一脚?)
然而,也不必悲观看待一切。种种恶迹公诸于世后,莫尔威鲁铎难免丢官下台。如此一来,目前仍盘踞于军方内部的贵族派应该会成为一盘散沙,彻底溃散瓦解。
「首先要彻查魔法师培育计画的一切有关人事物。」
维札斯特如独白似地低喃的这项命令,清晰地传进于周围待命的谍报部队成员耳中。
最终,他抬眸忧心地望向视如己出的亚尔斯离去的方向。
◇ ◇ ◇
之后,一星期过去──
少女自恍如泥沼的半梦半醒之中转醒,透过依旧阖上的眼睑隐约感受到光线。不过,清醒后应该自然睁开的眼睑却沉重异常,宛若紧黏于肌肤之上。
她勉强睁开眼睛后,强烈的光线映入眼帘,刺得她不禁感到目眩。这种如疼痛般的刺激逐渐活化了大脑。
她的双眸终于能够对焦,模模糊糊地见到一间纯白房间的墙壁。她明明才刚睡醒,浑身却倦怠不堪,彷佛精疲力竭一般。
「你终于醒了啊。」
一句低沉的话语敲响鼓膜,令少女艰难地将意识向音源集中。自己似乎仰躺着,但脸部被某种物体固定住,完全无法动弹。手臂上插着点滴,嘴里则放入类似护牙套的异物,似乎除了呼吸以外,不允许她自由活动。
「你的神智还清醒吗?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吧?」
那道声音确认着她神智是否清楚,有无丧失记忆。诺娃遵从那道像是壮年男子的声音,以眼神表示肯定。
同时,她将眼珠往下转到极限,从略微映入眼帘的景象可知自己身穿厚实衣物,似乎被套上戒具,五花大绑在床上。
「诺娃·法利斯·伍德,你是伍德家的独生女吧?」
那确实是自己的名字。
然而,直到男子再次重复一遍,她都难以产生实际感觉。对她而言,名字仅为区分个体的识别信号而已。不过,包含在内的「伍德家」三个字却莫名地让人心悸难平。
那是姓氏。如此一来,虽然理所当然,但代表她也有父母。明明不过仅此而已,却不知为何令她内心一阵绞痛。
诺娃强忍痛楚半晌后,又如死心断念一般,注视着纯白的天花板,点了点头。
她脑中毫无抵抗现状的念头,回溯最新的记忆后,只会回想起令人不禁皱眉的剧痛。
与亚尔斯酣战的甜蜜时光如今也恍如隔世。
最终,提问的男子似乎站起身来,默默地靠近床铺。一道庞然巨躯映入眼帘,静静地投下黑影。
这是自己过去在那宅邸庭院中曾失手放过的人。
「这样不方便说话吧。」
随着话音响起,一双粗壮的手靠近,拆掉原本固定头部的板状戒具,接着手指灵活地伸向她的嘴巴,入侵其中,牵连着唾液轻巧地拔出护牙套。
「维札斯特·索卡连托……」
维札斯特并未对诺娃的呢喃做出回应,不疾不徐地回到原本的位置,再次坐到椅子上。
诺娃因此能活动头部,但她依旧紧盯着天花板。这或许单纯基于她提不起力气,但维札斯特无法确认。
「坦白说,你受到那种重伤竟然没死,让我吓了一跳。」
她蓦地向维札斯特投以奇妙的眼神,脸上浮现一抹淡笑。
「因为我的优点就只有强壮啊。那么……」
「莫尔威鲁铎阁下呢……」
诺娃打断维札斯特,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
维札斯特隐约猜想到她会这么问。毕竟自该名少女堪称异常的心理状态与言行举止来看,她自我认同的基础显然源自对莫尔威鲁铎病态的忠诚。
维札斯特闻言,一时间无言以对,又淡然地告知:
「你一直在昏睡。很不好意思,但你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我们就只会提供最基础的治疗。如果你轻举妄动的话,身体状况只会恶化喔。不过,你放心吧,我答应只要你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就会立刻重新提供治疗。」
「治疗是无所谓,更重要的是,莫尔威鲁铎阁下的待遇也和我一样吗?」
「对,他在隔壁房。」
「这样啊,然后,他说出所有事了吗?」
「对,他全招了。」
莫尔威鲁铎率领私兵,滋事横行,不仅图谋杀害亚尔斯,见维札斯特、芙萝婕等人在场后,甚至打算杀人灭口。情事严重,彻底受到调查。
结果,因此彻查出了足以证明他过去暗中为非作歹的种种证据,另外包含挪用公款营私舞弊、涉及炼造违法药物等证据,罪状多不胜数,罄竹难书。
军方当然也在密室中发现了拷问设施,墙壁与地板上的大量血迹层层叠叠、发黑变色,俨然就是指出他的罪刑与病态嗜好的证据。
光是这样的罪证就足以逮捕莫尔威鲁铎,但其中另有一项最天理难容的罪孽。
「然后很抱歉,这可能会让你难以成眠,但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
「事到如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无所谓了。」
少女仍旧露出迷离空洞的眼神,仅蠕动着唇瓣,随口回应。坦白说,这份任务令人不适,但这名少女对主子的依赖等同洗脑,为了消除这份依赖,维札斯特只得把心一横,下一帖猛药。
「八年前,伍德夫妇身上发生了一起可疑的意外事故,莫尔威鲁铎有涉案嫌疑,但由于事发过去多年,我们还找不到关键证据。」
「…………」
维札斯特对着神色不变、继续注视天花板的诺娃娓娓道来案发状况。
伍德家族虽小却拥有爵位,当时诺娃的父亲从军,而且是莫尔威鲁铎的副官。某晚,伍德夫妇于一场贵族恳亲会的回程中,遭到抢匪袭击。丈夫试图保护妻子未果,双双沦为刀下亡魂。
维札斯特淡然地继续说,这起案件乍看之下动机出于谋财,但可能只是故布疑阵。具体而言,军方怀疑是诺娃的父亲发现莫尔威鲁铎有地下帐簿,并找同袍商量后,才引来杀身之祸。
然而,他说完来龙去脉后,诺娃仅这么轻语:
「所以呢?毕竟没有关键证据吧?」
「…………!」
她的父母也许遭人谋杀,而且,那很可能是由莫尔威鲁铎下令执行的。但即便这么告知,诺娃的眸底似乎仍未泛起任何情绪波澜。不……这或许只是一种表象。
维札斯特不禁闭上双眼,心中油然涌起一股无处宣泄的炽热怒火,同时,也宛如在包覆怒火一般,掺杂着针对少女的怜悯之情。仔细想想,这名少女的年纪真的与自己的爱女·费莉涅菈相去无几。
为了冷静下来,他再度深深吁出一口气。
「你身体状况还没全部恢复,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你再睡一下,从明天起,应该会从早到晚侦讯你。」
「…………」
「还有,你脖子上戴着的装置能感应魔力,如果你打算逃走的话,会朝你体内注入神经麻醉剂。」
诺娃甚至不去检查颈部的黑色颈圈,仅回应一句「我知道」。
维札斯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房门输入辨识身分的密码时,又倏地转过头道:
「对了,我差点忘了,亚尔斯要我告诉你,说『随时欢迎你来取我的项上人头』。」
他仍旧背对着诺娃,不期待她会对此有所回应,默默地走出房门。
门锁紧扣的「喀嚓」声响回荡于房内,室内照明全消,伸手不见五指,而诺娃依然紧盯着天花板。
之后,她轻闭双眼,聚精会神地将呼吸声调整至最微弱的程度。她掌握到对方脚步声渐行渐远,确认附近毫无人迹。
处于不知这设施位于地上或地下的状况,诺娃露出平静的笑容,之后缓缓地动了一下。
少女的身躯顿时变得柔若无骨,宛如灵蛇一般,四肢关节发出奇妙声响,一一脱臼。
(──天真。也没有监视器,凭这点程度就想困住我?呵呵,难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杀了我,甚至还细心为我治疗……嗯嗯!?)
然而,诺娃稍微用力地扭动身躯后,侧腹传来刀刺般的疼痛。她咬唇隐忍,自己果然恢复痛觉了。
最后,她用颤抖的喉咙,慢条斯理地吐出灼热的气息。
紧接着,一阵像是骨头超出可动范围、摩擦般的声响与震动传向体内,诺娃的指梢发出微量魔力,尽可能地凝敛浓缩,形成魔力锉刀,微若发针。她运用有别于脆弱外观、实则强韧的魔力锉刀谨慎地切割戒具,这是她私下受到教导的暗杀者技术,庸才难以实践。
她以视线小心翼翼地检查颈圈,但目前仍毫无反应。那倒也是,毕竟这等同于所有魔法师都会自然释放至体外的微量魔力。
一如她所料,这不足以施展极弱魔法的魔力,不曾被颈圈感应器侦测出来。
最终,诺娃爬行似地挣脱戒具后,身穿轻薄的病人服,步履蹒跚地挨着墙走向房门。
接着,她碰触输入密码的触碰式面板,轻轻地开始动起手指。她借着偷窥维札斯特倒映于床边玻璃杯上的手指动作,轻松地解除了门锁。
房门无声地移动,开启出口。通道上也完全没有光源,但诺娃具备暗系统资质且以暗杀维生,对她而言,这只算是勉强还能辨物的昏暗程度。
──空无一人。
诺娃毫不迟疑,立刻沿墙走向隔壁房。她一步步挨着墙壁,强忍痛楚挪动脚步。每当她迈出一步,便感觉有某物宛如直扣大脑似地,敲响她内在的记忆门扉。
(──我彻底忘记爸妈了,就像一开始就没有一样。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被阁下捡回来养育。不对……是他让我这么相信的?不,绝对不是!)
自己长年来深信不疑的事实与维札斯特告知的内容有所出入,令她头痛欲裂,接二连三地唤醒不必思考的事实。诺娃如摆脱杂念似地频频摇头,脑中已经乱成一团。
不能多想,必须一如往常,一如过去活着的那样,不可以让任何人侵入自己的脑海之中。
「必须快去救阁下……」
不久后,诺娃抵达隔壁房,外墙上装着同样的辨识面板,一旁的红灯显示上锁。
她犹豫是否应该强行破坏、救出主子,但先尝试输入了刚才维札斯特所用的同组密码。
幸运的是──红灯立刻切换为显示开锁的绿灯,令她松了一口气。
诺娃毫无计画,仅以拯救莫尔威鲁铎逃走为第一考量,有如受到洗脑一般。
她自敞开的房门悄悄探头望向房内,习惯黑暗的双眼见到里面与自己所在的房间几乎没有不同后,随即望向一旁的病床。
床上隆起一道恰如成人体型的轮廓,但床上人物并未戴着诺娃那样的戒具,不仅如此,他身上还盖着柔软的棉被,棉被下露出的肥胖手指上戴着熟悉的戒指。
「阁下?」
诺娃压低嗓音呼喊,却没有回音。他还没醒吗?她踉跄地走近床铺,小心翼翼地伸手,之后,彷佛在确认对方脸部的形状一般,轻轻地用手滑过他的脸颊与下巴。
「哈哈,阁下──」
她的眼神蓦然垂向下方,凝视着脚尖踢到的东西,那是莫尔威鲁铎曾穿的高级皮鞋。不知那为何会放在这里,但多半是粗心的护理师帮他脱掉后,顺手一摆便忘了吧。皮鞋光滑的表面上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
诺娃嗅到些许血腥味后,一道声音忽然于脑中回荡。
那是这跋扈男子很可能脱口而出的话语,但当她听见时……那一刻,自己遭他狠狠踹飞,气息微弱,自远处传来的怒吼则清晰地于脑中萦绕不止。
『你和你那废物爸妈都只会扯我后腿!』
莫尔威鲁铎应该是一时气急攻心,无意间说出这句话,但他原本绝不可这么说──他为何会对诺娃理应是在半路惨遭盗匪无理杀害的父母用上「扯后腿」这种侮辱性的言辞呢?
最终,诺娃蓦然勾起一抹扭曲的微笑,但这绝非因为莫尔威鲁铎尚在人世,而使她松了一口气。
她已经放弃深入思考,但莫尔威鲁铎位在这间房里的事实令她感到可笑至极。
诺娃面向黑色轮廓,爬上床坐到对方身上。病床弹簧嘎吱作响,往下一沉,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丑陋肥胖的男子面容,眼神似乎无法对焦。
她之所以来这里,原本应该是为了救他出去。然而,那句随着自己的血腥味一同苏醒的话语改变了一切。
配合维札斯特所提供的情报,种种迹象转为一种确信,足以摧毁自己内心的某种信念,致使诺娃勾起唇瓣,呢喃低语:
「阁下,我现在就来救您。呵呵呵,请再命令我吧,您接下来要我去杀谁呢?咦,阁下……阁下?啊啊啊,对耶,您做了坏事,唉,那么……」
每当诺娃上上下下地压向床铺,床铺便如尖叫似地嘎吱作响。
「没关系,因为我甚至已不记得爸比和妈咪的脸了,所以全都没有关系。我原谅您,因为那无所谓。不过……必须制裁做坏事的人吧,咿嘻,因为这是您教导我的正义啊。」
床铺嘎吱作响,诺娃随着身体上下反弹的劲势,将十指交扣,紧握拳头并高高举起。接着,她笔直地捶向盖着棉被且躺在下方之人的脸部。
一而再、再而三……
对着应该要救助的主子,诺娃克制不住制裁罪人的冲动,即使嘴里说愿意原谅他,却仍毫不迟疑地随疯狂的毁灭欲望所摆布,无法自拔。她的情绪与思考失去一致性,几近人格分裂,并且互为矛盾,却又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仅能以『心神崩溃』四字形容。
某种猩红液体迸溅四散,但诺娃视而不见,不断地捶打。她彻底漠视默默遭到痛殴的肉块,一味持续挥下那凶恶的拳锤。
「呀哈哈哈哈……!!!」
最终,诺娃怪异的窃笑中断,手臂动作戛然而止,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魔力流过她的身体,显现出魔法。
颈圈旋即有所反应,颈部窜过注入药剂的刺痛,但她目前无法认知到痛楚。
诺娃在陷入浑沌之前,手持巨镰的薄雾袅袅升起,并将锐利武器的刀锋对准躺在床上的肥胖身躯。由于目前并未搭配AWR施展魔法,导致将幽魂固定于现实中的稳定度低,但唯有那手中的巨镰扎实地具备了实体般的质量。
她涕泪滂沱,泪珠扑簌簌地自下巴淌落。
接着,死亡巨镰朝锁定的对象心脏行云流水地直直砍去,一举贯穿血肉后,便若无其事地随着持镰幽魂一同烟消雾散。
「咦?阁下死掉了……?」
注射进颈部的药剂终于生效,诺娃失去意识,直接如断线的悬丝傀儡一般,瘫倒趴下。
她湿漉漉的睫毛也许好一会儿都不会干。因为即使不省人事,泪水仍然无止尽地流出。
◇ ◇ ◇
总觉得自己清晰地见识了癫狂的末路尽头以及人类心神崩溃的惨状。
同时,心中油然而生的愁绪哀思带来椎心刺骨的痛楚。
这名步入老年的男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后,终于勉强慰劳一旁的下属。
「维札斯特,抱歉让你扮演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尽管贝利克这么说,但心中这股羞耻仍挥之不去。毕竟自己现在应该根本无法扮演好冷酷至极的总督角色。面对交往多年、比起下属更可称为朋友的人──维札斯特爵士更是难以戴起这张铁血面具。
「贝利克,你别这么说,这本来就是我自告奋勇的。我和你的工作虽然不同,但单打独斗总有极限,别跟我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两名男子位于兼做病房的牢房旁,静观一切始末。这是所谓的单向玻璃,他们隔着一面只有单侧能看见另一侧的特制玻璃板,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少女位于彼端的血腥行径。
脱离常理的行动原则与扭曲的思维。
自己过去终止并解体了魔法师培育计画,但未能拯救所有牺牲者,便代表贝利克的疏失。正因为如此,他不顾风险,对诺娃采取这类特殊处置。
纵使明白无法让心性彻底扭曲的她改过自新,但贝利克依旧对她伸出了满是皱纹的援手。若说这是为善不欲人知也未免过于厚颜无耻,但他过去都是默默地救人于水火之中。尽管如此,仍不免有所遗漏,人力总有极限。
然而,贝利克会再次试图挽救那些自己曾错过的迷途羔羊。或许正因为如此,维札斯特目前依然效忠于他。假设两只手来不及拯救,那么再伸出更多援手就好。
四只手应该会好上许多吧。
维札斯特这次也依循这种想法行动,而且,考虑到诺娃这名少女的处境,就觉得不过是区区小事。也许因为对方与费莉涅菈年纪相仿,他对拯救差点杀害自己的少女一事,抱持着近似使命感的热情。
贝利克望着如今在单向玻璃对侧瘫倒不动的诺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就算我爬到现在的地位,也常常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呢。希望这样能解除莫尔威鲁铎对她的束缚。」
见到方才发生的事,束缚诺娃的枷锁有多么根深柢固可见一斑。
「就看她之后的造化了。她长年来承受类似调教的拷打和虐待,也可能用了什么让人丧失神智的毒品,她的无痛症或许来自于暗系统才能造成的自我暗示,加上源自后天的精神防卫本能吧。看到那拷问室的惨状,这倒也无可厚非……贝利克,那女孩也是一名被害者。」
「我知道,虽然知道,但是维札斯特,我们不能让过去可怕的梦魇再次苏醒,那可能会动摇国本。我们这些旧时代的老骨头最基本的任务,就是不让过去的罪孽贻害未来。」
「对,亚尔斯之所以没取她性命……不对,受到考验的人是我们才对。」
维札斯特露出既困惑又苦涩的复杂笑容。诺娃过去的境遇与亚尔斯、露姬类似,军方之后将如何处置她──这正是亚尔斯给予他俩的提问。贝利克与维札斯特身为肩负责任的大人,将会如何回应?
「贝利克,我想你也知道,这可不像露姬·雷贝赫尔时那么简单。」
「别让我扮黑脸,是她自己决定跟随亚尔斯的,我当然应该尊重她吧。」
此外,露姬乃基于贝利克的安排,被送入学院担任监视亚尔斯的人员。以结果而言,她成为了他的搭档。露姬从中找出人生的重大意义,亚尔斯也确实受到了某种影响。就维札斯特看来,那是一种正向的变化。
「哼,少一脸知晓一切似地在那儿说大道理,所以人家才不信任你。太鸡婆的话,可是会好心没好报的啊。」
「哼,现在说都太迟了啦。」
贝利克深有所感地说,维札斯特瞄了一眼在另一侧动也不动的诺娃后,严肃地说道: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就算药效过去,也无法改变她那颗彻底扭曲的心。贝利克,你有觉悟吧。」
「当然,在亚尔斯之后,虽然有些不舍,但这也是为了她好。」
贝利克这么说,目不转睛地垂望自己皱如枯枝的手。
「我这双手已经沾染太多罪孽了,有时候会搞不清楚这是谁的手。」
「哼,你这老不死的又在那里装一脸凝重了。那我要先走了,我好歹也算身负重伤,但工作和时间都不等人呢。」
「好,抱歉每次都麻烦你,还要你多多承担了。」
此处为一间密室,乍看之下,好像没有出入口。不过,维札斯特在内壁的操作面板中输入密码后,通往走道的墙壁便悄然无声地出现一块长方形空洞,开启出口。
之后,贝利克默默地望着他走进隔壁房,谨慎地抱起诺娃,带她离开。
半晌后……贝利克前往位在这间密室后方的另一间特别房。
他不疾不徐地向站在纯白房间中、身穿特殊军服的一名精神魔法技师道:
「好了……他的记忆怎么样?」
被问到的技师正经地答道:
「我努力试过种种方法,但已经到达极限了。」
「这样啊。」
贝利克瞄了一眼,视线望向一张约有床铺一半大的奇妙椅子,上面插着许多特别的管线,连向几台复杂的装置。
椅子上坐着一名全身被固定且双眼紧闭的男人,他是贝利克过去的政敌。
这名熟睡中的男人──莫尔威鲁铎的睡脸完好无伤。
「我已经跑完一遍精神扫描了,但那记忆太老旧,所以有关魔法师培育计画的部分,只得到一些模糊的资讯。」
「嗯,果然有困难啊。」
「另外,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莫尔威鲁铎最近有和人在密室中密谈,但我们没能顺利抽出这部分的记忆。不管再怎么努力察看,都像没对焦的照片一样……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技师这么一说后,莫尔威鲁铎便倏地睁开双眼,醒了过来。随后,他激烈挣扎着,或许是想挣脱塞入嘴中类似封嘴器的装置。
「唔──唔呣呣呣!?」
「别乱动,前少将阁下,伤口会裂开的喔。」
精神魔法技师听见贝利克半带消遣的话后,也起了共鸣似地耸了耸肩。
尽管使用精神魔法技师这种响亮的名称,但负责抽出莫尔威鲁铎记忆的他,是亚鲁法国家专属的暗系统魔法师。
国际法上虽然禁止运用暗系统魔法进行会导致身心痛苦的审讯,但假设对象为莫尔威鲁铎,贝利克也打算不择手段。
此外,也已经不需要顾忌了。这名贝利克的仇敌一直以来暗自胡作非为,令他疲于奔命,但这次对对方而言,是一大致命打击。
加上企图杀害亚尔斯这名无双魔法师未遂的罪状,维札斯特的下属火速搜证,从莫尔威鲁铎的府邸中查出种种令人百口莫辩的物证。
这部分也因为他的私兵·残虐之镰全体出动,导致府邸的警备变得薄弱。总而言之,莫尔威鲁铎露出关键性的马脚,让贝利克得以轻松地褫夺了他的权限与地位。
贝利克冷酷且目不转睛地俯瞰着莫尔威鲁铎,后者则依旧不断难堪地疯狂挣扎。
「真让人唏嘘,你都把一年纪了还爱玩火,才会落到这步田地。」
莫尔威鲁铎的眼神含意教人一目瞭然。
「你想说怎么可以透过暗系统魔法师审讯吗?哼,莫尔威鲁铎,你哪有脸这么说?听好了,即使你会因此没命也没差,就算必须花上一段时间,我们也会翻遍你整颗大脑,你就认命吧。」
前路漫漫,不知莫尔威鲁铎在地下社会中建立起了何种管道。
然后,他与艾因赫密尔教之间的关系也令人在意,不知究竟能查探到何处。
「……够了,再弄昏他吧。」
「遵命!」
精神魔法技师从身上取出注射器,将注入安眠药的针头刺入莫尔威鲁铎肥硕的颈部。莫尔威鲁铎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最终重重垂下了头。
「好了,说到他密会的对象……不知是有人怂恿莫尔威鲁铎,还是对方也是他的小跟班。」
或许是与莫尔威鲁铎交好的威穆琉纳家族的人,但有些蹊跷。贝利克脑中浮现维札斯特报告中提及的神秘观察者──有人不仅观察了亚尔斯与诺娃一战,也监视了【贵族制裁】的赛局始末。
「总督,有没有可能是库拉玛呢?」
「还无法确定,莫尔威鲁铎是军队少将,直接和库拉玛往来的风险过高。如同维札斯特提示的,比较有可能是艾因赫密尔教参与其中。如此一来,莫尔威鲁铎就是被利用的吧。」
贝利克哼了一声,面有难色。艾因赫密尔教表面上是正当的宗教团体,但他们最近莫名地蓬勃发展,常听闻与各国贵族阶级有所来往。
事实上,曾与亚尔斯交锋的奥尔聂乌斯脱离战场时在意的对象也是希卢贝托大主教,但贝利克无从得知。
总而言之,艾因赫密尔教的情报过少,捍卫教团内情的防范可谓铜墙铁壁,连擅长谍报活动的维札斯特也难以掌握。
(在人心惶惶的时代里,宗教势力必会抬头,但他们目前台面上广为人知的只有希卢贝托大主教和其他几名主教而已,毕竟那组织的真面目几乎像是地下社团一样。)
思及此,贝利克下定决心地低喃:
「艾因赫密尔教啊……看来需要稍微调查一番呢。」
光论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以结果而言,教团已趁早撇清了自方与莫尔威鲁铎之间的关系。他们虽然承认与他有所往来,但仅止于一般宗教团体与军方高层间的交际,仅为点头之交,未来将会发布正式声明,为引起民众误会一事致歉。
教团的使者也拜访了贝利克与希瑟妮娅元首,借着希望解开误会的名目,献上许多礼品。
两人当然也可以严厉回绝,但问题在于对方奉上的礼物。
教团所提供的礼品是极其珍贵的遗物,与终于见到一丝解析曙光的【密涅瓦】相等。正如密涅瓦是所有AWR的始祖,那无疑也具备历史价值。在这些堪称过量的礼品中,有几项或许能成为厘清魔物真相与起源的关键道具,如此一来,贝利克也无法忽视他们的好意。
再者,并无明确证据指出他们涉及莫尔威鲁铎这起案件。此外,希卢贝托大主教并未遮遮掩掩,反而坦诚自己有所缺失,并为此致歉,坚称「自己和部分信徒之所以做出看似帮助莫尔威鲁铎的言行举止,全是因为遭他欺骗」,且矢口否认教团涉入此案。最终,他甚至主动展现出谦虚的态度,闭关自戒以示负责。
这种不亚于政坛老手的事后应变之道,令贝利克咂舌,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忘牵制教团。作为政治斡旋的一环,贝利克接收了艾因赫密尔教在国内的部分传教据点,采取暂时禁止他们扩大传教的措施,今后大概也将略微加强针对教团的调查与监视。
无论如何,能于千钧一发之际拯救该名少女──诺娃,在这充满混沌的一连串事件中,或许可谓少数值得庆幸的事。
(姑且算是有所斩获,不过,应该没办法继续行动了吧。都怪我失误连连。)
贝利克心中愁绪再起。而他虽然郁闷,却也不能放弃走自己所选的路。有所牺牲,方能有所成就,重大的政治决策往往建立于无数取舍之上。
就这一层意义而言,贝利克为了保全己身,也不断摸索着无法获得满足的赎罪方式。其结果便是亚尔斯、露姬等人,而如今诺娃或许也将成为新的对象。
基于极为自我的理由,拯救或抛弃他人,终归全然源自一己之私。尽管他理解这一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
贝利克深深吁出一口气,按下墙上的照明按钮。
朦胧的白色灯光逐渐照亮方才诺娃大闹一场的房间,只见床上那具面目全非的隆起物体依然位于原处,猩红污渍溅满整片素白的墙面。
那画面惨不忍睹,但这正是她长年累积的仇恨。积怨获得宣泄后,盘踞在她内心的骇人罪业也随之消散一分──贝利克刻意这么去想,聊以自慰。
「而且,总归是虚假的血,只要擦一擦,墙壁马上就会干净了。」
希望她的心灵也能如此──贝利克这么自言自语。没错,诺娃刚刚在这房间里释放凶狠杀意并彻底摧毁的,是加入了类似血浆的人工血液且做工精良的假人。那由维札斯特暗中安排,贝利克则刻意不问出处。
他自然也通晓地下社会之事,察觉到那十之八九来自维札斯特从那起血案现场收集到的残虐之镰尸体──虽然实在称不上什么高雅兴趣,但诺娃受到疯狂冲动与异常兴奋所驱使,在黑暗之中难以辨识细部。而为防她企图潜逃,也安排了一流魔法师在各出入口待命。
尽管如此,贝利克见到这房间的惨状后,心情依旧难以平静无波。然而,若不这么做,诺娃终其一生都将作为傀儡,任由莫尔威鲁铎摆布,并不断依赖他吧。这名符其实是一种卑劣龌龊的解决方法,但残忍的破坏必有其意义。
贝利克这么深信。
如此一来,他便得以排除一统全军的巨大障碍,权势更加稳如泰山。又踩稳了推动所有计画的一步。
不过,以精神为代价,疲劳一口气涌了上来,令迈入老年的贝利克再次唉声叹气。他彷佛吐出郁积体内的毒素一般,吁出一口又深又长的气息后,又猛然抬起头来,振奋自己。
征途漫漫,假设在此显露疲态,将无法跨越未来的重重难关,克服种种棘手问题。要知逆境往往是绝佳的契机。
因此──必须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地改革国军。
贝利克鼓起渐趋衰老的身躯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走向自己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