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窝后方不时传来如同眼球遭针扎似的痛楚,不过,与那刺痛相反,视野却是清晰无比。这种独特的痛觉,类似亚尔斯施展【暴食捕食者《gula eater》】这项高深莫测异能的时候,就这层意义而言,可谓熟悉的痛楚。
眼球中好似有东西在四处游动。
亚尔斯轻轻吁出一口气后,感觉脑中豁然开朗,如同在自己脑中切换意识一般。眼睛的痛觉逐渐变淡,屏蔽了多余的情报。
到底有多久没这么神清气爽了呢?
思绪愈发清明,身体就能愈毫无迟疑地活动。相较于方才,现在能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斩杀更多敌人。
亚尔斯接近无我的境界,操作着离开手中的AWR锁炼。
但再怎么说,他都没有放下最后一丝理智。毕竟若放下了,便与魔物无异。尽管如此,这可谓重复熟悉程序的单纯工作,如同在应付魔物。
如今【宵雾】的剑锋凝敛着【次元断层】,因此无法以一般防守方法抵御。
然而,下一波敌人又跨过满地死尸攻了过来。
「啊……对手不啰唆的话,相当轻松呢。」
亚尔斯砍倒一、两人后,又朝着无暇顾及的敌人随兴地施出掌打。他在手掌覆盖魔力,形成令人恐惧的握击,绞溃手持镰刀的敌人手臂,将其捏碎。不过,暂时退后的对手并未发出痛苦呻吟,而是将短镰咬在口中再度袭来。多名敌人相继涌来。
亚尔斯露出无畏的笑容,摇曳的浏海下闪烁着诡谲的精光。
黑衣暗杀者不由分说地从四面八方袭来,紧密地包围亚尔斯,但下一秒钟……
「你们在做什么!!」
诺娃出声喝斥,令黑衣人猛然惊觉,停下动作。随后,一具体无完肤的身体狼狈地滚出他们所围绕的杀阵中心。
然而,他们尽情劈砍的猎物不知为何并非亚尔斯……竟是最初冲向亚尔斯、咬住短镰的伙伴。
「辛苦了……」
背后传来清冷的嗓音,令残虐之镰的高手转过头来。下一秒钟,【宵雾】疾驰而过的锁炼绽放魔法光芒,绕空划圆,禁锢住所有人。
亚尔斯运用【两点间情报相互移转《shuffle》】,与其中一名敌人移形换位,又还以颜色,转眼间将多名敌人禁锢于障壁之中。
圆环的障壁高耸入云,彷佛一座高塔,将多名敌人彻底禁闭在内。
这仅需花费数秒。即便他们武艺不凡,也不过是区区暗杀者,亚尔斯能轻而易举地创造出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攻破的坚固障壁。
之后只需一举歼灭……已经无人能阻止这股杀气。那是多年来潜藏于亚尔斯这名魔法师根柢之物。
他冷酷地舍弃了所有情感,冰冷至极的意识寻找着杀伤力更高的魔法,并迅速构筑。
「【日蚀之剑《sword of eclipse》】。」
一把犹若自岩石中削凿而出的巨剑突如其来地出现于空中,宛如受到不可视的丝线操纵,剑锋指向方才亚尔斯建立起的圆塔正中央。
接着,擎天巨剑逐渐坠落,如要碾碎障壁似地,斩杀受到禁锢的所有暗杀者。
随着一道撼动腹部的重低音响起,大地为之摇晃,造成地表一部分隆起。巨剑引起类似小地震般的震动。达成目的后,那庞然巨物便瞬间化为魔力残渣,消失无踪。
一时之间尘土飞杨,并随风飘来一阵奇妙的铁锈味。如果曾踏上惨绝人寰的生死战场,或许便能发现,那是遭人碾碎的血肉气息。
◇ ◇ ◇
露姬与忒丝菲娅从不远处的森林草丛中眺望着这场异常的血战。
那煞气腾腾的画面,甚至令人不敢直视。露姬勉强能睁眼眺望。亚尔斯散发一股令人不由自主想垂下眼去的压迫感,连与魔物战斗也不太会感受到的这种恐惧,令她的身躯紧绷僵硬,有如石化。
她甚至根本不敢介入。在场之人都不想去接近那浴血战场。毕竟那大局已定的战场,将朝着预定的结果发展到底。
亚尔斯无须他人助阵,根本不必与伙伴并肩作战。露姬能做的只有见证事态顺其自然地发展。
正因为如此,露姬无法别开视线。站在此处,就类似一场得知亚尔斯的真面目、黑暗一面的试炼,主动选择站在此处的自觉,支撑着她颤抖的双腿。
然后,她本人最为清楚不应该出手干预。不对,是自己无力干预。毕竟亚尔斯身上的杀气在于传达「不要出手」这无言的讯息。虽然他并未多言,但露姬切身体会到这是属于他个人风格的关怀──不想让露姬与忒丝菲娅踏上这条喋血之道。
忒丝菲娅也站在露姬身旁瞠目结舌,瑟瑟颤抖,忍受着这惨烈的画面。亚尔斯没有意图强迫她,是她自己答应了露姬。
因此,纵使本能抗拒,她仍无法别过脸去。她过去也曾与古铎曼操纵的洋娃娃交手,自知曾杀死其中几人,但这与当时截然不同。毕竟面对失去自我意志、彻底沦为邪恶傀儡的对手,至少还能为自己找借口说是在怜悯他们。
忒丝菲娅全身震颤,脑中掠过攻击学院的越狱犯对教师们施加暴力的画面,但眼前的画面又与那大相迳庭。
这只是单方面的蹂躏。甚至并非杀鸡儆猴的示威行为,而是近似于单纯视人命如草芥的状况。由于双方实力悬殊,生杀大权全操控于亚尔斯手中。就算看似暗杀者的黑衣集团再怎么凶狠,看在亚尔斯眼里,也不过是群虾兵蟹将。由此可知他为何刻意让露姬退下,且不去寻求位于附近的斐培尔家与维札斯特等人的协助。说到底,像他那样的强者,面对这种程度的对手,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裁夺。
如今制造出眼前画面的亚尔斯,绝非忒丝菲娅所知的亚尔斯·雷金。
毫不犹豫地夺人性命,如同大量生产死亡的机械一般,默默地一味重复杀戮行为,甚至像是特地采取残忍的方法。
忒丝菲娅的牙齿喀喀作响,她紧握双拳到肌肤表面泛白,灌注全部精力让自己留在此地。尽管如此……在她不忍目睹眼前又一条人命凄惨消散的画面,而不禁转过头去之时──
「你也是这样呢。」
「──!!」
露姬哀戚的声音令忒丝菲娅猛然回神。
「你也排斥亚尔斯大人一路走来的道路呢。这就是亚尔斯大人的……被誉为最强魔法师之人的真实面貌。你之前都身处在美梦中吗?你以为他拥有人人称羡的实力,随心所欲地活着吗?你以为他只是一味受到世人的赞扬与吹捧吗?这位最强的英雄究竟走过了何种黑血淋漓、满是临终哀嚎的地狱深渊……这就是真实。光靠仁义道德拯救不了世界。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就说过了吧?『你们根本不清楚亚尔斯大人对这个国家到底有多少贡献』。你以为亚尔斯大人自己不必付出任何牺牲,就能造就现在的他吗?」
「…………」
露姬这番话令人痛彻心扉,让忒丝菲娅紧咬下唇。她或许早已隐约察觉到──那样的世界确实地存在,且恐怕是被极其细心、谨慎地遮挡于安居内地的人们视线之外了。自己现正目睹着众人长年以来刻意忽略的东西。
自己过去的确不打算深刻地去瞭解亚尔斯,只是满足于眼前所见的景象。
「……那样、实在是──」
露姬悲恸的声音震撼着忒丝菲娅。对这状况最为心痛的人,或许就是露姬。不过,要陪伴于亚尔斯身旁,代表她必须接纳这一切。
露姬刻意目不转睛地望着亚尔斯的战斗,硬是挤出声音道:
「实在是太令人悲伤了,不是吗……因为他一直以来都独自背负着重担。没有人想去杀人。所以我想在一旁尽量为他分担重量,一起背负他的罪业和阴暗面。但是我……」
露姬倾吐心声,眸底强忍着盈眶的热泪,彷佛是刻意地露出凶光。没错……露姬的存在意义应该在为了亚尔斯赴汤蹈火、舍生忘死。
然而,自己刚才却不禁感到『畏惧』。畏惧亚尔斯的阴暗面,以及那无穷无尽的罪业。连露姬自己也心知肚明,无从抵赖──
自己仍远远地不足。
这种念想大概源于巴鲁梅斯的风波之后吧。露姬难以压抑希望拯救亚尔斯的想法,且这念头膨胀至她无可承受的地步,甚至到忽略亚尔斯本人意愿的程度。这是一种自私的心理,但假设能获得谅解,那或许也可称作一种爱。毕竟,最渴望亚尔斯获得幸福的人,绝对是自己。
不过,仅凭一己之力实在难以拯救,无法支撑他所背负的千斤重担。露姬目睹眼前的光景,再度认知到亚尔斯被迫背负的负担究竟有多么深沉。
因此,需要有人与她一起支持亚尔斯。需要在那所学院中与他结下不解之缘、共度时光的人。虽然不甘心,但这项事实无庸置疑。
正因为如此,对露姬而言,忒丝菲娅短暂显露出的举动令她唏嘘不已。
她只是持续观望着亚尔斯的战斗。
露姬刻意不去确认在一旁颤抖的忒丝菲娅的反应。毕竟剩下的将由对方自己决定。
首先,深深吸一口气。接着,忒丝菲娅奋力地将力量注入到颤抖的身躯之中。她宛如在振奋鼓舞自己一般,仿效露姬目前的模样,缓缓地试图睁开原本紧闭的双眸。
她感觉有些濡湿的睫毛带有平时全然不曾注意的重量。更重要的是,如今她的胸口滚烫,隐隐作痛。
那同时也是一股以自己为耻的强烈情绪。
追随亚尔斯,就代表要一同目睹他眼里的世界。一旦别过头去,便无法找到他的背影。无论亚尔斯一路走来的轨迹有多么严酷、惨淡,但那点点滴滴造就出现在的他,也是事实。
因此,忒丝菲娅这次要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观看亚尔斯的身影。
将他的一举一动烙进脑海,将他的生存之道铭记于心。
忒丝菲娅的双眸中闪耀着炯炯光芒,燃起耿直而坚定的意志。
这种眼神足以正视『他』的背影,且意欲辨识出现实世界的真正面貌──
◇ ◇ ◇
战场上血流成河,一阵腥风吹拂而过。此时,诺娃有些亢奋的嗓音打破了存在至前一刻为止的无声阒寂。
「嘻嘻!你刚刚做了什么?」
空中血花飘舞,她的嗓音听起来彷佛十分欢欣。不,明明她的部下几乎全遭击毙,这理智脱序的少女似乎是真心享受着这种状况。
「天晓得。我不打算亮出底牌。」
「哎呀,真无情。但我见到学长的身手后,确认了一件事。」
杀气顿时紧逼而来,随着一阵衣物摩擦声响起,巨镰的银刃闪烁寒光,自亚尔斯上方直劈而下。
「果然最能成功杀死你的是我!」
亚尔斯随即以【宵雾】防御镰刀的斩击。
火花迸溅,撞击声铿然震耳,双刃交错。亚尔斯平静至极地望着诺娃自剑戟后悄然露出的癫狂神色。
右眼窝隐隐作痛,有如再次复发一般。自己的身体必定出现了某种异状,但所幸视力无碍。
亚尔斯自刀剑相抵的状态稍微抽身,顺势旋转身躯后,刺出下一剑。诺娃也灵巧地前翻,运用离心力挥舞利器追击……【宵雾】与巨镰再度激烈交锋。
一道尖锐声响响起后,双方的斩击再次被震开,紧接着,刀光剑影接迭而出。诺娃的巨镰令人联想到弦月,刀路千变万化,她不时运用那弯曲形状,操弄利刃自后方袭向亚尔斯。
然而,亚尔斯几乎能全数预测那难以辨识的刀路,并一一闪避。他有些意外,感受到某种突兀──诺娃的杀气过于天真无邪。
对手是堪比亚尔斯,身经百战的高手,且双方现正短兵相接,即使偶尔交杂虚招,也更容易识破对方一招一式背后的意图。
现在也是,他随意地以反手绕到背后的剑刃上传来一股意料之中的冲击,他察觉出下一招并蹲低身体后,镰刃也在意料之中掠过了后颈上方。
然而,亚尔斯见到自己的一根头发慢慢落下,顷刻察觉到异状。
(在三招之前,我应该能彻底闪过这一刀才对。她出镰的速度愈来愈快了?不对。)
是对方慢慢将自己逼进了攻击范围内。亚尔斯原本觉得对方身为暗杀者,刀路却十分单纯,但现在印象已有所转变。诺娃的攻击更像扎实地一招招将猎物逼进死路,如同一名熟练的猎人。
彼此的武器为巨镰与短剑,尽管诺娃在攻击距离占上风,但亚尔斯方才有多次进攻的机会,也确实地进攻了。然而,他不知何时失去了累积的优势,等回过神来时,发现反而是自己愈来愈陷入困境……
事有蹊跷。亚尔斯这么一想,思路便高速运转,开始分析。
他刻意放开来大胆地进攻,尝试短兵相接。诺娃的巨镰在攻击距离上略胜一筹,却不够灵活。镰刀的重心多偏向于巨大镰刃的部分,因此难以如同长枪一般,借着枪柄应付对手。更重要的是,若他正遭受着某种魔法攻击,这样或许可以得知其真面目。
或许该说意料之中,诺娃轻易地让亚尔斯靠近。
然而,亚尔斯对于能轻易拉近距离这点感到一缕不安。毕竟若使用这类武器,不可能没注意到这项缺点。
如他所料,诺娃迅速地对亚尔斯的动作做出反应。她换手持镰,往后收回巨镰并踏步,使收回镰刀的动作顺势化为攻势。露出森然凶光的利刃自亚尔斯背后精准地逼近他的颈部。假设他留在原地,无疑地会身首分家吧。
不过,诺娃后退时,亚尔斯往前踏了几步。他亦步亦趋地紧贴对手,躲过那致命一击。
诺娃虽然也擅长近战,却远远无法与亚尔斯相提并论。亚尔斯一边判断她的身手顶多与露姬同一水准,动作没有止歇,顺势地弯曲双腿,挥舞【宵雾】。
由于【宵雾】为短剑型,在这距离内明确占了优势,诺娃应该难以闪过下一招。不过,诺娃的表情不经意地闯入亚尔斯眼帘之中──她十分冷静,并无苦涩、焦虑与对判断失误的后悔神色……更遑论濒临死亡的恐惧心,甚至根本没有这类情感,透露出她历经的生死无常的日子。
亚尔斯心想「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有种看着自己的错觉──欠缺各种情感,甚至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对诺娃浮现些许类似同情的念头,但并未停下动作。毕竟感伤对厮杀毫无意义。
但他有些遗憾。
攻击范围已经近到不可能失误的程度,自己也不会失手。亚尔斯脑中闪过「真不尽兴」的想法,取代了攻击命中的手感。他想着这波进攻虽然只是战略的一部分,但没想到会就此结束……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心中的空档直接化为现实中的破绽。
「──!!」
以体感而言,自己应该确实收回右手,自下往斜上方提剑将诺娃斜砍为二,结束一切了。莫尔威鲁铎应该会因此与私兵部队一起走向溃败吧。
亚尔斯明确地描绘出这段剧本,但……他的手臂从那一刻起便无法动弹。不知发生何事,即便他认知到这诡异的现象,【宵雾】的剑刃却始终无法前进半寸。
面对应该诛杀的敌人,却主动停手。这种愚昧的行为当然是一种破绽。尽管他千钧一发地闪避了立时逼来的巨镰攻击,额头却遭到砍伤。他纵身一跃退避至空中,流出的鲜血转眼间阻碍了他右方的视野。
亚尔斯倏地露出惊愕的神情。与其说是因为受到反击,更是因为方才那诡异的现象让人大吃一惊。
诺娃不给后退的亚尔斯思考时间,旋即冲了过来。而除了仅剩的幸存成员外,又有一群敌人不知来自何处并冲向亚尔斯,团团包围住他。
然而,亚尔斯并未因这种逆境陷入慌乱,反倒迅速地驱动起大脑。
(这是什么状况……)
一如过去自己为了在逆境生存,原本泾渭分明的情感被迫互相纠缠的难受感。宛如自己的一切忽然变异、主体分裂般,思考、心与身体偏离似的恶心感受。
令人作呕生厌。
亚尔斯变得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学院新生活的确有种种麻烦,但扣除这些麻烦,也有过去未曾体验过的新鲜刺激。他无法否定在学院生活中,曾感受过一些幸福与乐趣,令他体悟到这或许才是自己的年龄应该享受的。
是这些情绪碍事了吗?
不幸导致了这种状况发生吗?
过去也是这样吗?
「不,不对。」
亚尔斯立刻道出了否定的话语。他初次杀人、而非魔物之时,曾在一瞬间抱有想法,但之后……他便选择不去思考,甚至找不出思考一事意义何在。
亚尔斯默默地潜入自己的内在,捧起自己深深沉陷于情感淤泥底层的魔法师本质。
随后,周围气氛逐渐转变。
纵使不是魔法师,也能察觉到周遭弥漫起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在场之人皆能感受到寒毛直竖的后背冒出的冷汗温度吧。这不同于敌意或杀意,甚至不被允许踏上决定生死的擂台。这股压力令人觉得自己彷佛仅是俎上肉、釜中鱼,等待着被掠食,甚至不能因恐惧而蜷缩身体──绝对的优劣就存在此处。
「露姬……你还在吗?带那家伙走远一点。」
听见亚尔斯的声音,露姬肩膀抖了一下,反射性地低声道「是、是的!」。所幸并未传进专注于亚尔斯的敌人耳中。
同时,凝敛于亚尔斯身上的骇人杀气进一步地膨胀。露姬听见那犹若利刃般凄冷的声音后,她的身体便宛如摆脱咒缚一般,勉强地动了起来。她抱起位于一旁的忒丝菲娅,飞也似地撒腿狂奔,远离原地。
她竭力疾驰后,一时间陷入不知所措。自己对亚尔斯抱持的情感……她第一次体验到这么巨大的恐惧。露姬打从心底对自己所不知晓的亚尔斯产生恐惧。
这项事实本身便令她惭愧不已,即使正在奔跑也反射性地回过头去。
敌人的视线如今也不得不紧盯着亚尔斯,甚至连那群身经百战的残虐之镰杀戮尖兵们也被过于汹涌的杀气所吞没,动弹不得。
下一秒钟,亚尔斯的杀气终于具备实际的极低温度,释放出来。
「【冻狱《despair execute》】。」
「──!」
那是一种无差别的殛寒蹂躏,整片空间受冰霜禁锢,凝敛后的寒气使好几根冰桩于空中竖立。有如爆炸般从天而降的冰桩扫荡所有敌人。敌人受到冰桩震飞的四肢依旧在空中被冰桩无情地贯穿,而本人瘫倒在地,被钉于地面上。
掺杂鲜血的极地暴风呼啸而过后,露姬见到位于中心处的『他』,不禁感到痛彻心扉,哑然失声。
亚尔斯的双眼如同虚无深渊,令人感受到足以冻结的绝对零度。
他的黑眸何止对早已一命呜呼的对手视若无睹,甚至毫不在乎,蕴含着并非地上生者似的冷酷。
亚尔斯彻底与黑暗同化,反而使残虐之镰的杀戮者还显得更和蔼可亲。他彷佛化身为宣告万物终焉的死亡天使。
死亡的冰之暴风呼啸肆虐,露姬与忒丝菲娅屏息凝气地静观其变。此时,另有一群人抵达现场──尽管迟了一些,芙萝婕与维札斯特等人仍察觉到山雨欲来,而来到此地。
「那、那是……!【冻狱】吗!?」
芙萝婕比起亚尔斯的异状,先感应到摧残周遭一带的魔法气息,她杏眼圆睁地这么低喃。
「但、但是和收录于魔法大全里的不太一样……?」
身兼前军人与优秀冰系统魔法师的她立刻察觉这代表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中途改变了构成!?竟然能完美地改造那魔法!」
接着,芙萝婕终于见到亚尔斯站在凄惨战场上的身影,身体一颤,不禁拉起了身上衣物的衣领。同时,榭路巴则皱眉轻语道:
「那是亚尔斯大人吧?我原本就觉得总有一天会演变成这样……」
榭路巴见到远超乎自己想像的亚尔斯身影,感到难以呼吸。
「我本就觉得那小子并非等闲之辈……但那完全超出人类的领域了。不,就好像他放弃当人了。」
米尔托莉雅慢条斯理地随着一行人而来,也微微地缩了缩肩膀。
「就算是那样,但这状况……亚尔斯同学!」
正当芙萝婕打算步入那片浑沌之中时,维札斯特疾言制止了她:
「芙萝婕,等等!现在别接近他,会遭殃的!」
芙萝婕因为这句话停下脚步,却难掩愠怒神色,神色严厉地问:
「听那说法,你知道什么内情吧?维札斯特,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芙萝婕原本便隐约察觉到了。自从她对这作为女儿朋友出现的人产生兴趣后,便调查过亚尔斯的各种过去,原以为自己已瞭解匪浅。
然而,却没想到『到这种程度』……站在她身旁的年迈执事过去也曾步入【亚菲鲁卡】这条歧途,如今已金盆洗手,重返社会。但是,即便与过去的榭路巴相比,现在的亚尔斯似乎陷于更加深邃的幽暗囹圄之中。他心中宛如有某种事物毁坏得四分五裂,令他无法回头。
「就如你所想,是我和贝利克一起做的。我们没有辩解的余地。」
维札斯特神色哀伤地说道。就某种意义而言,秘密任务落到亚尔斯的肩上实属莫可奈何。他的魔法技术自是不在话下,当今世上不仅能应付魔物还能处理地下社会罪犯的魔法师屈指可数。
溯及始作俑者,在于亚鲁法的军方背地里指派出身自该项培育计画的少年少女执行见不得光的任务所致。其中,他们运用了柯罗诺斯来袭后近乎【禁忌】的非人道实验成果,甚至有让这些实验对象成为猎人的案例。
贝利克就任总督后察明此事,但亚鲁法这国家尚未完全根除这种沉疴陋习,尤其贝利克上任后不久,便不幸遇上魔物大举侵略的时期,迫于无奈只得出此下策。
没有人会特地让小孩当杀手,但亚尔斯远远不同于一般的孩子……意即,他过于合适了。
由于他在各个层面上都十全十美,任务达成率几乎高达百分之百,过去认为他令人毛骨悚然且避而远之的人与贝利克的政敌也不得不承认其存在价值,而减轻迫害他的力道。
正因为如此,不可否认他们的判断力也不知不觉地松懈了下来。
最终,贝利克之所以将亚尔斯塞进学院,部分是出于一种父母心,部分也是试图提升他的情操教育吧。尽管前提为必须配合军方的需要出任务,但也无疑是贝利克判断若这能让亚尔斯重获过去失去的种种,也算是给年轻的他最后一个机会吧。
然而,或许为时已晚。
维札斯特过去曾见到亚尔斯笑过几次,但他逐渐失去笑容,心中充斥起虚无,而自己是否真的从未察觉到呢?
他自问自答。不对。正因为如此,自己之前才对他说出「你变得有人情味了」这句老掉牙的话吧。同时,自己心中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感到罪恶感稍微减轻。
「……」
维札斯特不发一语地承受芙萝婕杀人般的眼神。芙萝婕一部分是为了女儿而退役的。或许是因为她也具备母亲的身分,因此尤其否定魔法师培育计画。如今回想起来,在那之后的三巨头会谈之中,她也自然而然地避免提及这一话题。
「那家伙太有天赋了。虽说事到如今这也不构成借口。」
维札斯特不禁吐露真心话,令他那张剽悍的面孔堆满了苦涩。
「这样啊……原来如此。」
芙萝婕仅凭一句话,便察觉出大致情况。
「不过,这件事善后起来会很麻烦喔。尤其和那位先生有关。」
芙萝婕放眼望去,见到一名男子满是肥肉的脸上冷汗涔涔,露出极为不悦的表情。即便受到少数手下保护,但他明明处于困境,却不改其目空一切的态度,实在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莫尔威鲁铎,你做了件天大的蠢事呢。但你已经玩完了,趁还没全灭时,快撤退吧。」
「一派胡言!这可是贝利克和你养的狗单方面扑来乱咬一通的啊!?他害我的精锐部队死了一堆人,你要怎么赔我!」
莫尔威鲁铎气势汹汹地出言反驳。到底是谁安排了这场闹剧?事到如今还能振振有词地强词夺理,实在令人无言以对。不仅维札斯特,连芙萝婕等人也难掩鄙夷神色。
「哎呀呀,是嗜血的小狗狗在打架呢。就我看来,和亚尔斯对打的那丫头是暗系统的魔法师,而且还是精神干涉类的施术者……少将阁下,我说得对吧?」
唯独米尔托莉雅一人不改恰然自得的态度,揉着自己的肩膀。
「就算你再怎么不满【贵族仲裁】的结果,背地里搞这种把戏还真教人不敢恭维呢。如果是精神干涉类的施术者,之后可能还有翻盘的机会啦,但形势对你不利呢。别拿你们那肮脏龌龊的棋局混淆现实啊,你连最基础的处世之道都忘了吗?」
莫尔威鲁铎遭人识破一切阴谋诡计,不禁想咂嘴,维札斯特则恍然大悟地点头道:
「原来如此啊。」
他原本便隐约心里有数,现在终于能够确认在日前一战中,自己为何会中诺娃的招了。
莫尔威鲁铎见状,心急如焚,破罐破摔地吼叫:
「哼,米尔托莉雅·特利斯汀,你这个老不死!就算你知道了,也解不开诺娃的魔法。而且,现在我的增援刚好到了,去吧!」
之后,他弹响肥胖的手指。
随后,另一批黑衣集团顿时自树林之中涌现,部分去协助原本孤立无援的诺娃,包围住亚尔斯,而剩下的人……
「不管变怎样都无所谓!这是个好机会,就让我送目击者一起上路吧……!」
残虐之镰的增援部队涌向维札斯特、芙萝婕、榭路巴与米尔托莉雅。
然而,米尔托莉雅面对杀气腾腾的敌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仅继续揉着肩膀。
「受不了,原来军方还有这种垃圾紧巴着不放啊。」
榭路巴露出某种放弃般的苦笑,说了句「看起来是这样呢」,最早有所动作。
「这里交给我来。」
不知向谁知会了一声,他对着凌空高高扑来的残虐之镰轻松地挥了挥手臂后,对方便瞬间彷佛被缠在空中一般──电光石火之际,所有人都化为无言的尸块,咚咚咚地被甩落到地面上。
随着布下的钢丝发出弹震般的锐利声响,榭路巴边收回他拿手的魔钢丝,边用手上的手帕擦拭血液。
「真不愧是斐培尔家的著名执事呢,如今仍宝刀未老。」
「呵呵呵,谢谢您的赞美,我深感荣幸。不过,我的功夫可能有点退步了。」
榭路巴谦虚地回应维札斯特的赞美,米尔托莉雅则冷嘲热讽地道:
「的确,你在全盛期能够更俐落地解决他们吧。你也上年纪了呢。」
「我无言以对。为了保护芙萝婕夫人与客人们不让脏东西所害,我似乎花了太多功夫了。」
一如榭路巴所说,不仅魔钢丝上的,他摊开的手帕似乎不知何时也已经擦完泼洒于空中的敌人鲜血。
托他的福,芙萝婕自不用说,维札斯特、米尔托莉雅等人的衣物也没有沾染一滴鲜血。
「……可恶!」
唯有一人例外──莫尔威鲁铎淋到自己部下自空中撒落的血雨,拿出自己的丝绢手帕恨恨地擦拭脸部后,直接将手帕丢到地上。
「唔唔……」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维札斯特、芙萝婕、榭路巴与米尔托莉雅一行人,嚷嚷道:
「可恨啊!诺娃!快点干掉那个小鬼,回来我这边!」
米尔托莉雅回应了他这句怒吼。
「没用的。你还搞不懂状况吗?那小子既然都变成那样了,等于胜负已定。」
莫尔威鲁铎听见老妪隐含怜悯的平静声音后,难掩诧异神色。
「你、你说什么!?少胡说八道了,诺娃的魔法还没被解开。」
他满脸呆滞地转向与亚尔斯对峙的诺娃。
「增、增援的残虐之镰居然转眼就……!?」
「所以我说了吧?亚尔斯变成那样后,连我们介入也会有危险的。」
唯有维札斯特凝重的嗓音回荡于四周,莫尔威鲁铎丑陋地扭曲着面容。
◇ ◇ ◇
这堪称一场瞬杀剧,【宵雾】的剑刃寒芒森森,锁炼勾勒出银光轨迹,在昏暗的森林中穿梭,下一秒钟……
应该再度包围住亚尔斯的黑衣集团又仅剩诺娃一人,其他所有人倒伏在地,亚尔斯则在这片惊天动地的场景中,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显露出的神情中唯有虚无,丝毫未映照出己身的感慨。对他而言,一切生命形同草芥。正是如此冷酷到极点的表情。
事实上,亚尔斯久违地沉浸于兴奋澎湃的情绪之中,给予所有敌人最有效率的终焉。能够只全神贯注在这件事上的这种境界,甚至能隐约给予自己陶醉。
然后,他悄然将眼神对准诺娃,仅说了一句话:
「好了,碍事者都消失了。那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
亚尔斯向诺娃投以毫无波澜的眼神,而诺娃极力压抑着想要往后退的冲动。对手的武艺远超越自己……纵使心中有数,她仍怀抱着某种信念。
否则的话,就不值得打败了。
否则的话,分出优劣便毫无意义。
诺娃毫不在乎伙伴遭人杀害,就这一层意义而言,她也踏入了与现在的亚尔斯相同的疯狂领域之中。
她心中反而涌起一股纯粹的赞赏,这名美丽少女的嘴角自然地勾起扭曲的弧线。
接着,她的双颊如痴如醉地染上红霞,发出甜腻的喘息。
「嗯呼……呼、呼,嗯……真好,这样就对了。」
诺娃用脸颊磨蹭巨镰,淫靡地挣扎扭动着。随后,依然双颊泛红的她,用一双盈满黏腻情意的痴迷眼眸直勾勾地凝望着亚尔斯。
「你刚才说你不打算亮出底牌吧?但我可会大方地公布出来。你会接受这最诚挚的盛情厚意吧?」
「……」
「没错,这是暗系统魔法,但不同于和一般催眠术相等的【思考诱导《temptation》】,意思就是这比那更高阶,我称之为【失乐园】。」
诺娃敲了敲自己的侧头部。
「我进去了你的『这里』。」
她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呵呵一笑。
诺娃之所以能从容不迫,源自于即使对方知道这是何种魔法,也无从防御。她施展的这道魔法始于多个月以前,自【学园祭】中她假扮学妹初次见到亚尔斯那一刻起。诺娃明白亚尔斯实力高强,为求谨慎起见,便事先着手准备,一点一滴地影响亚尔斯的视觉与听觉,让自己的印象悄然潜入其中,彷佛洒落于夜半门扉上的月影一般。
人类会借着自己所知的对方资讯,在心中塑造该人物的形象。对方是何种人物?做何思考?会由眼耳获取容貌、嗓音等种种资讯,再以此为材料进行分析、判断,逐渐累积于记忆仓库之中。不只是对自身有益的行为或明显的回报,当对方展现出好感、信任与真挚的情感时,人们往往会将之视为值得信任的安全对象,并将该形象储存于记忆中。也就是说,这种现象源自于人类作为群居动物的生存本能,难以抵抗。
简而言之,【失乐园】是能干涉这类『记忆』的魔法。具体而言,她能塑造出自己的假象,插入等同于受术者与骨肉血亲、心仪对象之间的信任关系中。
诺娃日前与维札斯特交手时尤其容易得手,这是因为对方拥有挚爱的妻女·费莉涅菈等这些甚于自己性命的对象。
她潜入维札斯特的深层心理中,让他认为自己的地位与妻子、费莉涅菈同等──不,甚至高于她们。正因为如此,维札斯特的身体下意识地抗拒对她痛下杀手。不仅如此,诺娃让他深陷术中,使他甚至无从抵抗地泄漏出自己的秘密。
不只维札斯特,一旦让诺娃潜入『脑中』,无论是何方神圣,都无法杀死她。
正因为如此,纵使察觉真相,也为时已晚。尽管自己揭露出魔法原理,她以施术者特有的感应确切地掌握到亚尔斯目前仍未摆脱她的魔法。
(学长,永别了。)
然后,诺娃在心中向默默伫立的亚尔斯道别。她的魔力于他背后构成一阵黑雾,再化身为身穿长袍的幽灵死神。当它用力收起巨镰时,诺娃低声轻语出它的名字:
「【死神怨念《crescent reaper》】。」
死亡巨镰悄然无声地自亚尔斯背后挥下──这来自死角的一刀割断了几缕黑发,让其飘舞于空中。然而,仅此而已。亚尔斯宛如意料到这攻击似地,势不可当地进攻,欺身逼向诺娃。
「哎呀,露出马脚了吗?我想说至少要安静地送你上路。」
诺娃感到无趣似地低喃,又理所当然似地紧接着道「可是,你是杀不了我的」。
「……」
不过,亚尔斯只是沉默,那潭黑眸中唯独映出诺娃的身影。这种直截了当的杀意告白使她的身体不经意地感受到一阵刺激快感。以夺命代替言语,互相倾诉想法。这段时光虚渺无常,却刻骨铭心。此种幸福近乎高潮,缓缓流窜于少女体内,令她酥麻不已。
──尽管如此。
诺娃起初便知道结果如何。倘若【失乐园】正常运作,即使亚尔斯能对自己刀剑相向,也始终无法痛下杀手。
她感到依依不舍,却暗忖着应该结束。继续下去的话,或许反而会贬低这名最强魔法师。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假设自己能顺利地在此『了结』亚尔斯的话──
诺娃为此感到心荡神驰。自己终将抵达梦寐以求的地点,如此一来,她将会成为受到自己与他人肯定的存在。她的人生将就此展开。长久生活于黑暗之中,一直空虚无依的她,将获得重大的存在意义。
这正是所谓的立于顶点吧。再说,接受魔法师培育计画的孩子们,都因为亚尔斯这过于伟大的前辈,而旁徨迷失于不见天日之处。
也许只有诺娃这么认为,事实上她心有不甘。自己能比任何人都更精湛俐落、身手矫捷地杀人夺命,却为何在地下世界中无法超越他呢?
虽然身处不同的指挥链之下,但就执行秘密任务而言,诺娃与亚尔斯位于同一世界之中。这世界意外地狭隘,有如封闭的小村庄,传播于村中的恐惧会瞬间蔓延开来,而成为恐惧的来源者更容易为众人所知。无论作为一名自魔法师培育计画出身的魔法师,抑或从事见不得光工作的人而言,亚尔斯·雷金这存在永远都是诺娃的巨大障碍。
杀人是诺娃的存在证明,而且她只能苟活于地下社会之中,所以对她而言,这种高低优劣是一种难以隐忍的屈辱。正因为如此,不知不觉中宛如走火入魔一般,对亚尔斯的执着成为她心中最为重要的事。
诺娃如今获得超越传奇般存在的最佳机会,由自己掌握着让传奇落幕的绳索。
亚尔斯手中的【宵雾】将于取走自己性命前戛然而止,诺娃心中这么深信不疑,然而……
「……!?」
亚尔斯黯然无光的昏暗眼眸彷佛识破了诺娃一般,望穿她的心底深处。此时,一股啃噬身体内侧似的恐惧霎时扩散至诺娃全身上下。有别于方才深信不疑的意念,她对这股本能性的危险讯号有所反应,拿着巨镰往后一跳。
随后,她茫然若失的脸颊上流下一缕鲜血。
(什么……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温热血液的触感黏滑地流至下巴尖端,这种阵阵的刺痛感无疑是伤口暴露于空气中的感觉。
然后──
「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诺娃原本麻痹的痛觉在严重混乱中,与明确的恐惧一同苏醒。她睽违数年再次感受到了痛楚。
莫尔威鲁铎以往酷刑折磨她所带来的伤势无论出血多么严重,都未曾让她感到痛楚。然而,亚尔斯的剑刃给予脸上的伤却化为非比寻常的剧痛,窜过全身上下。
若是受过训练的暗杀者,对这种几乎等于擦伤的伤势应该不以为苦,诺娃却痛苦地挣扎,放声嘶吼:
「为、为什么!?你是怎么让我受伤的……!?好痛、好痛、好痛!」
他是怎么办到的?若他要伤害自己,绝对会停下动作;在那状况下,他握住AWR的手应该绝对无法往前伸。
倘若【失乐园】仍正常运作,自己应该很难会负伤。
下一秒钟,诺娃望向毫无情绪的亚尔斯,恍然大悟地低喃:
「该、该不会……!?不,一定是这样的,哈哈,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接着,她面容诡异地开始笑着说: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居然有这么简单的弱点!不对,因为是你才有可能……你总是超乎我的期待。」
诺娃情绪亢奋,亚尔斯则沉默不语。诺娃笔直地望向他,甚至露出了妖艳的微笑,继续道:
「学长,你连自己珍惜的对象都可以若无其事地杀死,就只是这样。你什么也感觉不到,能够机械性地杀人。真是太美妙了,让人无法不为你痴狂──感觉会爱上你耶。」
「……所以呢?」
亚尔斯终于回应了只言片语,眸底既无骄矜亦无侮蔑,映照不出任何情感,恍如机器般丧失一切人性。
当诺娃从中感受到真正的虚无与空洞之时,心中彷佛吹过一阵神清气爽的徐风。同时,她胸中从未消逝过的孤独感忽地荡然无存。这是一种异端分子的悲哀──在苍茫天地之间,无论身处何方,自己永远都是孑然一身。而如今疯狂的不仅自己,亚尔斯或许更为疯狂……
诺娃这么体悟后,用袖子仔细地擦去流下脸颊的鲜血。人生首次邂逅与自己见识过同等黑暗的存在。但那应该欢迎的『他』的出现,或许也同时会为自己画下休止符。
亚尔斯再次持黑刃出招后,诺娃遵从本心地道出真心话:
「真好……」
话音甫落,她的上臂便被剑刃划开,鲜血迸溅而出。
「这伤口的痛楚和热烫真棒!这杀意和凶器都有如真正的癫狂,我──和你都是!!」
诺娃这么喊道,位于伙伴与自己鲜血所生的血泊之中,朝着天际吐出甜腻的气息。
「少废话,快死吧。」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你就杀看看啊。」
魔力化为黑雾,飘荡于诺娃四周,随后,手持双镰的死神幻影【死神怨念】再次现身。
她最多能创造出三具【死神怨念】,最后一具悄然无息地绕道亚尔斯身后,如疾风迅雷般自他头上挥下镰刀。
然而,这依然不管用。暗杀术的常用手法为自敌方的死角攻击,因此,亚尔斯像是识破一切般,悠哉地闪避了这一刀。
他看也不看后方,反手挥舞AWR,斩杀背后的【死神怨念】。
(真不愧是……但没用的!)
诺娃暗自窃笑。
【死神怨念】乃幽魂,实体极为模糊迷离,类似召唤魔法,而作为弱点的核心微小至极,肉眼无法辨识。一如挥剑砍雾白费工夫,单纯的物理攻击应该无效,这可谓最大的优势……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死神怨念】被劈开后,下一秒钟便不再是雾状的幽魂──它不知为何发生变化,明显地化为拥有实体的冰雕。
(这代表他不是用刀刃……而是用寒冰魔力边冻结它边砍的吗!?)
诺娃脸上的从容神色消失,全身沦为冰砖的幽魂在她面前四分五裂,而亚尔斯趁其无措时消失了踪影。
(!?)
诺娃骨碌碌地转动眼球,勉强设法锁定他的身影。亚尔斯左右虚晃,往后踏步后──又一鼓作气地欺身逼近。
(糟糕!!)
诺娃马上使出【死神怨念】介入两人之间,迎战亚尔斯。
亚尔斯这次出招,恐怕会再度以方才的冻结斩击应对。正因为如此,诺娃预判了这一手,挥下原本高举的巨镰,企图将对手连同作为盾牌的幽魂死神一起撕裂。
「感觉你就会这么判断呢。」
亚尔斯的唇瓣嘲讽地吐出不祥的话语,他无视幽魂诱饵,从旁刺出剑刃。诺娃察觉自己的诱敌计画反遭到了诱导。
她过去曾将无数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今初次反遭玩弄。
诺娃为了操纵划空的巨镰,竭力扭动手腕,反转镰刃。她犹如宣泄焦躁与怒火一般,意欲再次连同【死神怨念】砍杀亚尔斯。
「可恶啊啊啊啊啊,去死,去死吧!!!」
然而,这出乎意料地沦为一着坏棋,飞散迸溅的幽魂残屑反而遮掩住诺娃的视野,令她焦虑不已、胆颤心惊,不顾一切地挥舞巨镰。
「……唔!?」
诺娃视野下缘的喉咙下方处倏地出现一柄晦色剑刃,直指她的颜面刺来。她马上以镰柄弹开,飞身后退,但亚尔斯早已位于咫尺的攻击范围之内。
她竭尽全力地试图拉开距离,但面对接连袭来的剑斩只得一味防守。
尽管如此,诺娃仍旧设法灵巧地用巨镰招架攻击,避免受到致命伤。她千钧一发地反覆闪避,但刀伤逐渐不再只是擦伤而已。
手脚、膝盖、肩膀……黑衣处处渗血,血量愈来愈多。
「好痛、好痛,好痛喔喔喔!!」
诺娃边吼叫边挥舞巨镰,刺痛窜过全身上下,但有别于口中的抱怨,她的嘴角逐渐勾起奇妙的弧度。癫狂逐渐盈满这名扭曲少女的内心,导致所有界线变得模糊不清。连她本身也渐渐分不清这究竟是痛楚抑或愉悦。
(右边,不对,左边,接着是……下面,右边……)
诺娃仅专注于亚尔斯的剑刃动向上,但光是这样,情势也不会好转。她在这种岌岌可危的攻防中,在亚尔斯最为逼近的一刻,忽地望向他的脸。
自己明明这么痛并快乐着,他的表情却毫无波澜。他到底在想什么……不对,这便是无我的境界吗?
恐惧再次窜上背脊,诺娃瞥了亚尔斯的肩膀一眼,施展另一道魔法。
正因为她偷偷地凝聚了魔法,所以到显现为止甚至不需一秒。那是比【死神怨念】更高阶的【忌子恸哭《Hell's cry》】。
亚尔斯的左肩突如其来地出现一只小小的婴灵,紧抓着他的肩膀。那婴灵拥有惨白剔透的肌肤,晦暗眼窝深不见底。它天真无邪地笑着张开口后,嘴里尽是幽邃无垠的漆黑。
那张阴森的口中将于不久后爆出凄厉哭号,响彻四周,瞬间自敌人的鼓膜窜进体内,再顺势进入脑中,多半能直捣脏腑,震裂身躯。这招魔法与【死神怨念】同样以幽魂为媒介,并非直接攻击,因此现身于敌人死角时,会让对方难以察觉。它的有效范围不小,位于近处的诺娃也无法全身而退,但她已有觉悟必须有所牺牲。
(学长,等你察觉后就已经太迟了。)
婴灵的笑口张得更大。
下一秒钟,【宵雾】深深刺入【忌子恸哭】所生的婴灵额头,接着,剑锋产生震动,摇撼空间后,黑刃顺势往上划破头颅。
空间分裂为二,【忌子恸哭】的构成也随之中断,诅咒忌子的脸部向左右分歧错位,两张半脸依旧面带笑容,在空中烟消雾散。
「──!!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无法发现,绝对不会发现到的啊啊啊!?」
诺娃这么大呼小叫后,循着亚尔斯的视线,发现了原因。
「不会吧!!只靠我的眼神就……?这、这、这不可能!」
她的眼神方才落在亚尔斯肩膀上,作为发动魔法的伏笔,却适得其反。
「……」
亚尔斯没有回覆她,转而刺出另一剑袭向她。
冰冷的异物自肩膀斜向嵌入,逐渐有分筋错骨之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喔喔喔喔喔!!!!」
诺娃不由自主地捂着伤口,掌心上的血量令她咬紧牙关。
纵使脚步踉跄,她仍强忍着剧痛。半错乱地挥舞着的巨镰也依旧施展着刻划在身上的招式,并未变得单调。
然而──
「为什么、为什么打不到?我不要只有我这么痛,学长也要、学长也要这么痛才行!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这么痛……」
诺娃话说到一半,拿着巨镰的手扬起一阵血花,遭到砍断。她承受不住而放开了武器,后退逃向空中。她捂着断掉的手腕,见到亚尔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进攻而来。
他手持泛着幽光的剑,剑身中蕴含着不由分说的凶残戾气,对方采取的是仅以突刺心脏为目的的架势。
诺娃作为撒手锏的魔法已被破解,且巨镰掉落,如今已经无计可施。
「咿嘻……」
她露出平静的面容,彷佛事不关己般悄然微笑。接着,她紧握的右手轻轻摊开,手中拿着类似种子的黑色物体。
然后……她发出如鸟啭似的嗓音,如此说道:
「【黄泉黑莲《dark lotus》】。」
「──!」
「嘻嘻!!」
顷刻间,黑色物体迸裂开来。颜色宛如被熏黑般的种子出现裂纹,从中喷出赤铜色的烟雾,转眼间笼罩两人。
烟雾喷出的劲势惊人,但仅飘荡于四周,并未扩散出一定范围。
等回过神来,只见漆黑的荆棘自种子内长出,瞬间于地面上蔓延根部,结出壮硕的花蕾后,又如方才一般,开始喷散赤色烟雾。
视野笼罩于阵阵赤铜色烟雾中,诺娃灵敏地调整姿势,蹲身用非惯用的左手捡起巨镰。她的身体用力后,不小心地将些许烟雾吸进气管内,使她不禁轻轻咳嗽。
「咳咳……虽然说我有抗性,但还是会中毒呢。不过,学长会更痛呢。」
【黄泉黑莲】是一种种子型魔法,能散发出有害毒烟,可长期保存于作为毒烟媒介的魔法壳中。烟雾中含有魔力性病毒,进入体内后,能以对手的魔力为养分繁殖,并直接借着血液流经全身上下,破坏人体组织。
即使察觉此事,试图屏住呼吸,亚尔斯的额头等处也有伤口,应该会从那些地方感染病毒才对。
(这根本防不了。因为我可是一边想着学长,一边夜夜将魔力和鲜血灌注在这颗种子里面。)
【黄泉黑莲】没有常见于一般魔法上的魔力资讯体劣化现象,取而代之的是需要旷日费时地进行前置准备。尤其要让魔力性病毒在种子中增生相当耗费工夫。如此一来便可发动奇袭,而不需经由AWR。
「呵呵,学长,你在哪里啊?请快点吐出浓稠的黑血吧,然后让我看看你像濒死的野兽一样,全身痉挛的模样吧。别吊人家的胃口啊。」
诺娃在烟雾弥漫的视野中寻找亚尔斯的身影。她现在正焦急得五内如焚,渴望亲耳听闻亚尔斯的垂死哀嚎,以及目睹他临终前的惨状。
光是想像亚尔斯痛苦扭曲的面容,她便亢奋不已。亲眼见证的话,又会怎么样……她差点要发出怪叫,攀上高潮。
诺娃捡起巨镰,最终,有害毒烟开始消散,视野逐渐恢复清晰,释放于一定范围内的魔力病毒也差不多要开始劣化了。
然而……毒烟于诺娃面前卷起漩涡,开始聚集于一处。
这画面恍如直接倒转【黄泉黑莲】种子喷烟的一幕。
「────────!!」
亚尔斯位于逆旋的风阵中央,笔直地高举着【宵雾】,他的神色与【黄泉黑莲】显现前无异,甚至更为无动于衷。
「什!!」
诺娃「什么」二字脱口之前,亚尔斯便发动攻势,锐不可当地刺出利刃。诺娃则反射性地以不擅用的左手顶出巨镰握柄,意欲挡下这致命杀招。
她一时错愕,身体失衡,非惯用的左手也难以使劲。诺娃倾尽全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冲击。
还来得及,不想再更痛了。没错,尤其不想单方面地承受痛楚……
诺娃的畏惧之情,铸下了致命错误……
「糟──」
亚尔斯挥舞的剑身上施加了之前交战中展现过的空间断绝魔法──【次元断层】──作为附魔强化。
这无法物理性地防御,不应该格挡,从一开始就必须全力回避才对。这与其说是误判──不如说一切尽操于亚尔斯股掌之间。诺娃不断被迫使出败招。
毕竟若她选择闪避,亚尔斯也肯定能临机应变,挥出更能确实致命的一剑。
亚尔斯的【宵雾】剑刃轻而易举地削断巨镰握柄,精准地贯穿了诺娃的身躯。
(啊啊……!这倒也很棒……没错,世上不需要两名顶尖高手。可是我有点……不甘心。)
然而,同时,她也隐约感觉自己已心无罣碍。此时此刻,全身上下的痛楚不知为何离她远去,恐惧也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自己稍后会见到短暂的走马灯吗?有种时间莫名延长的感觉。
没想到等待死亡的时间如此漫长。尽管如此,这种至高无上的幸福令人刻骨铭心却转瞬即逝。如同浸润于温暖液体之中,感受到某物逐渐盈满自己空虚的体内。
即便扭曲,但该名少女确实获得了幸福,表情并未浮现绝望神色。
诺娃轻轻阖上双眼,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然而,呈现短剑形体的死亡于触及她身体的前一秒钟,意外地戛然而止。
「──唔!!!」
一阵冲击代替死亡,袭向她的左侧腹。当诺娃体会到自己被人踹飞时,耳中听见数根肋骨断折的喀嚓声响,身体凌空飞起。
她彷佛破烂的布偶般滚地两三圈后,下意识地抱住自己身体,凄惨地蜷缩在地,脸部摩擦地面,苦闷的呻吟发出。
「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呼吸……不……咳咳!?」
不仅声音,她甚至难以呼吸,嘴角流下带血的唾液。亚尔斯则潇洒地单脚站立,维持踢出凌厉一脚的姿势,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
「…………」
亚尔斯陷入一种难以置信的情绪中,甚至感到困惑。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这一脚不是为了佯攻,自己方才应该掌握到了决定性的胜利时刻,不必再声东击西。
右手的利刃已确实使出杀招,却在前一刻止住──而且是被自己的左手所箝制。
不仅如此,脚违背自己强烈的杀意,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宛若自己另有一股意念企图饶她一命。
当然自己并非只是轻轻一踢,而是定罪般凌厉且沉重地踹了一脚,但至少展现出了「别杀她」的意志。
原因何在?硬要说的话,也不必去深入探索记忆。因为他现在仍清晰地记得。诺娃临死前的表情──就是它让自己错开剑刃的吧──自己是否还处于【失乐园】的效力之中呢?
那并非扭曲渗入骨髓的暗杀者表情,那一瞬间她流露出的神色,恍如来日方长的年轻少女死心断念又寂寞的微笑,甚至让亚尔斯觉得这笑容就与忒丝菲娅、艾莉丝这些知己并无两样。
诺娃与亚尔斯相同,情非得已地踏上这条不归路,前程毫无光明可言。
亚尔斯深知这一点,在最后一刻不禁心生犹豫,难以痛下杀手。这或许体现出了自己肤浅的心愿。
然而,覆水难收,自己与诺娃只要继续活在世上一天,未来必将再次夺人性命。
尽管如此──他不禁心想,自己应该有赎罪之道。假设自己的短剑刺进这名少女体内,他势必无法再度回到忒丝菲娅与艾莉丝等人所在的喧嚣之处,他内心隐约有这种预感。
亚尔斯没有确认身体有无异常,只是缓缓地开阖着手掌。尽管明白这仅是枉然,但他仍不得不接受这是自己所选──一路走来的岁月所造就的结果。
思及此,他感到有些释怀。不过,对诺娃这彻底扭曲的人而言,又有多少意义呢?
此时,一阵如霹雷般的怒骂划破了寂静。
「诺娃!!你在做什么?快站起来收拾掉他!!」
「呜呜呜……呼呼呼唔…………」
诺娃滚了老远,恰好落在莫尔威鲁铎前方不远处,他怒气毕露,大步迈向她身边。
「你在做什么?已经玩够了吧!!要是干掉他的话,你就是天下第一了啊!?然后我就能取代军方龙头了,明明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的啊!」
「──呼呼,呃!?」
诺娃痛苦地挣扎,莫尔威鲁铎则歇斯底里地吼叫:
「我问你听懂了没!!你不可能会感到疼痛,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真是够了,你和你那废物爸妈只会扯我后腿!」
莫尔威鲁铎站在诺娃身旁抬起了脚,紧接着,他用那高档皮鞋的鞋尖狠狠踹向诺娃捂住的侧腹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咳咳!!」
诺娃咳血,血液从嘴里满溢而出。她紧闭双眼,承受着惊人剧痛,盈眶热泪如受到压迫似地挤出,流过她扭曲的面容。
莫尔威鲁铎的焦躁化作无情的蹂躏,接二连三地踹向她。
诺娃口中血沫飞溅,痛不成声,莫尔威鲁铎则揪住她的头发,强行让她抬起头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诺娃,你还能打吧?没错,你只是像平常那样感到愉悦而已吧?真受不了你这坏孩子!!」
莫尔威鲁铎抓着诺娃的头,连带她那纤瘦的身躯砸向地面,一而再、再而三。当他开始气喘如牛时,诺娃甚至已无法惨叫,沦为只能口吐鲜血的活体人偶。她的性命如风中残烛,唯有喉际发出的孱弱呼吸声告知众人那是她最后一丝气息。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莫尔威鲁铎,如果你也是一名荣耀的亚鲁法军人,就认清你的身分!」
女儿与诺娃年纪相仿的维札斯特看不惯这丑陋的自相残害画面,往前跨出一步。
「呼、呼……唔呃!?」
也许是因为极度兴奋或疲劳,莫尔威鲁铎打算继续践踏诺娃的脚踢了个空,正当他再次抬脚,试图再踢一脚时──
「喔……嗯?」
一阵奇妙的震动沉重地袭向他的身体,令那肥胖的身躯倾斜。
莫尔威鲁铎诧异地望向自己右肩,便见到一柄漆黑剑身深深嵌入其中。
「呼!!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脑中被骇人的痛楚给占满,迸出不堪入耳的粗哑尖叫。
「我、我的手啊啊啊啊!」
无止尽流出的血液染红了他的军装,亚尔斯的【宵雾】如埋入一般深深刺进他的肩头。在这状态下,他竟然依旧手体相连,反而令人不可置信。
莫尔威鲁铎瘫软跪地,冷汗涔涔,如被冲上岸的鱼似地,嘴巴开开阖阖。
他虽想尽快拔出肩上的短剑,但因为疼痛至极与慌乱,令他无法如愿。不仅如此,只要他略微动弹,就会产生一股全新的痛楚窜过全身。
莫尔威鲁铎习惯将痛苦施加于他人身上,但活至今日,却从未考虑过自己也会尝到苦果,更遑论他未曾伤得如此严重。
他的血液犹若累积于那具肥胖身躯内的毒脓,汩汩流出。虽然他拼命设法用无伤的左手从剑刃上压住伤口,但那如同将棉花盖在毁坏的水龙头上,徒劳无功。
他的身体逐渐发冷,等回过神来时,发现甚至感受不到血液流过指尖的触觉。
「呜呃啊啊啊啊啊啊!!快、快点、快点叫救护队来,快、快点帮我治疗啊啊啊啊!!!」
「亚尔斯!!」
纵使莫尔威鲁铎是一名无药可救的败类,但若不经法律审判便在此杀了他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正因为维札斯特具备一定的身分地位,因此知道分寸,他骤然惊觉地大喊一声制止亚尔斯。然而,他的声音甚至无法动摇亚尔斯一丝意志。
最终,只见颤颤巍巍的莫尔威鲁铎,眼神循着与【宵雾】相连的锁炼,与亚尔斯冷若冰霜的视线交错。
「咿!?等、等等,我、我我我、我不会再作恶了……!我发誓不会再打鬼主意了。所以说,好吧?快、快点拔掉这把剑,救救我吧。维……维札斯特,你快点劝劝他!快保护我,保护我!!」
莫尔威鲁铎的右手彻底失去了所有感觉,他仗着自己失去痛觉,不顾一切地求救,口沫横飞地拼命讨饶。
维札斯特则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注视着这落魄的男子。
他内心强烈地涌起自我厌恶的情感,更胜对莫尔威鲁铎的怜悯。
贝利克不知猜想过多少次,有朝一日亚尔斯终究会唤醒潜藏于内在深处的『本分』,不幸地达到这种境界。将他塞进学校里,至少能避免发生最糟的状况……结果,身为一个大人,自己或许什么也帮不了。
维札斯特紧握拳头后──
「真不愉快。」
一道不似人声、冷冽到足以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轻轻响起,但在场众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那股杀意只全然针对一名可悲的男子,但在场众人皆不由自主地严阵以待,这也莫可奈何。
「──喂!!」
「住……手……」
维札斯特与莫尔威鲁铎纷纷露出骤然惊觉的神情,同时转向亚尔斯。他俩目睹的虽非魔法,但正因为如此,连愚昧的后者也能明确地得知状况。他颤抖的嘴唇将下意识的抗拒直接转化为求饶的话语,倾泻而出。
──锁炼于亚尔斯身旁摆动,如同死亡宣告。
他正试图将庞大的魔力贯注于锁炼之中。假设魔力传至嵌入莫尔威鲁铎肩上的【宵雾】之中,将会如何?剑刃将易如反掌地啃断被脂肪包覆的肥肉,连人带命地残酷撕裂他的肉体吧。
扯开伤口的震动逐渐变强,使莫尔威鲁铎「呃」了一声,低声呻吟。
他恐惧得牙齿打颤,绷紧全身,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瞬间的畏怯于他心中到达极限。
人们往往在遇到最惨状况时,方能感受到最深刻的懊悔。此时,这桀骜不逊的男子生平首度由衷忏悔自己行事鲁莽,诚挚地向上苍祈求饶他一命。
然而──
顷刻后,魔力波动冷酷无情地沿着锁炼传来,铿锵地晃动的炼环声音依序鸣响。
当那波动传至【宵雾】的剑刃上时……一道壮硕的人影飞快来到莫尔威鲁铎身旁。
仔细一看,那是维札斯特。只见他扎稳马步,右手蓄力,迅速地朝锁炼的一点挥拳。
伴随魔力的冲击抑制了传递于锁炼上的死亡波动,同时,【宵雾】离开了莫尔威鲁铎的肩膀,飞向空中。
随后,维札斯特用如岩石般的拳头握住锁炼,猛然一喝,震撼空气。
「到此为止!!」
贸然出手使得腹部伤口裂开些许,他紧咬后排牙齿,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后,又平静地对亚尔斯说:
「现在还不能杀他,你身为亚鲁法的魔法师,不能在这里杀了他。别忘了,你还算半个军人,如果是违逆长官的行为,我也无法坐视不管。亚尔斯,忍着点。」
「……」
亚尔斯闻言,默不作声,维札斯特则轻轻勾起一手的拇指,指着莫尔威鲁铎。
「放心吧,我们也正在处理他,再怎么说,今天这件事将成为关键……哼,晕过去了啊?真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维札斯特露出傻眼的神情,瞥了一眼森林的其中一角。
「亚尔斯,先不说这个了,你这次让『那群人』看到太多底牌了,犯这种错真不像你。你先回去,剩下的由我和部下设法解决。」
这句话令亚尔斯的双眸恢复光彩。维札斯特见状,将【宵雾】连剑带炼抛还给亚尔斯。
亚尔斯不发一语地将它收回腰际的剑鞘中后,四周原本彷佛冻结静止般的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嗯?这丫头还有一口气啊,处理得宜的话……」
维札斯特捂着疼痛的侧腹,望向诺娃,这么说道。
他见到亚尔斯露出「交给你了」的眼神后,开始检查诺娃的状况。检查过后,发现她的肋骨被难堪地晕倒在一旁的莫尔威鲁铎施暴踢断,伤及内脏,虽然他并非治疗术专家,但这无论怎么看都分秒必争。
维札斯特低哼几声,皱着那张剽悍的脸。他事前姑且传唤了谍报部队,他们应该即将抵达现场了。
◇ ◇ ◇
彷佛并非自己的动作一般,将【宵雾】纳入鞘中的微弱声响,在亚尔斯听来彷若隔世。同时,战斗的狂热冷却,一如他的意识悄然归于平静。接着,自己内在的一切又『恢复原样』。
他有点心神不宁,再度默默地环顾四周。
(亮出太多底牌啊……原来如此。)
维札斯特指的并非芙萝婕、忒丝菲娅等人,而是有人从头观察到尾。然后,维札斯特方才的眼神与态度在于说明不得轻忽这不请自来的观察者。
(对方不理会莫尔威鲁铎身陷困境,代表应该不是他的部下或残虐之镰的成员。虽然这么说,但看维札斯特爵士的样子,也不像威穆琉纳派的人。那到底是谁?不对,也可能从【贵族仲裁】时就一直在观察我了……?)
当亚尔斯开始思索时,彷佛察觉到东窗事发一般,那观察者的气息消失。由对方俐落地撤退一事看来,果然并非等闲之辈。
(啧,我果然犯错了。)
亚尔斯平常不可能发生这种状况,但这次过度专注于战斗中了。他搔了搔后脑的发丝,对默默伫立的露姬道「不要紧,走吧」,唯独留下难以厘清的纠结余韵。
露姬平常战斗结束后,都会立刻来到亚尔斯身旁,但她今天直到亚尔斯呼唤为止,都一直待在忒丝菲娅旁边。
她俩一起见证了事情始末,但忒丝菲娅在亚尔斯与诺娃结束战斗后,才发现莫尔威鲁铎牵涉其中。
忒丝菲娅如大梦初醒似地用衣袖擦拭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一旁的露姬则宛如让自己冷静似地用力深呼吸后,平静地说道:
「忒丝菲娅同学,这样你就明白了吧?你如果毫无觉悟的话,是没办法继续待在亚尔斯大人身旁的。而且,你们本来就活在不同的世界中,所以……」
她的下一句话自然地变得含糊不清。
露姬没来由地无法说出关键性的那句话。
忒丝菲娅与艾莉丝已经从亚尔斯身上学到许多,尽管并非一般社会上所认知的师徒关系,但至少可谓有缘。
不过,假设忒丝菲娅打算从一般徒弟的立场更进一步的话,将遇上不可跨越的鸿沟。最重要的是,她必须更深刻地瞭解亚尔斯──无论这将导致她承受多么沉重的打击,并伴随成长蜕变的痛楚,进而见识到这世界的阴暗面。
然而,若是过去的露姬,刚才甚至不会说得模棱两可,应该会冷酷且斩钉截铁地对忒丝菲娅说「别待在亚尔斯大人的身旁」。
露姬有所自觉,身为一名忠诚的侍从与裁定者,自己过去严格地规范了无知天真的她们与亚尔斯之间的界线。
不过,她自觉自己已经无法这么做了。
在她为了【贵族制裁】停留在斐培尔家的期间,隐约有此领悟。毕竟忒丝菲娅时而望向亚尔斯的表情,恐怕包含了酷似露姬本身对亚尔斯所怀抱的情感,正是少女的芳心暗许。
正因为如此,倘若忒丝菲娅对亚尔斯怀有一丝情意,偏离正道的自己无法制止,也不具资格阻挠,或许反而该欢迎又多了一名深刻瞭解他的理解者。
尽管如此,露姬如今应该刻意对这比平时脆弱许多的红发少女说一句话。毕竟犹豫再三而无法跨出最后一步的人,应该也有残存的幸福。
「那么,忒丝菲娅同学,再会了。」
「…………」
忒丝菲娅听见露姬疏离淡漠的诀别话语后,无言以对。她明明知道如今自己应该说的话与采取的行动,但方才刻划于脑海之中的凄惨恶梦逐渐消弭她的意志。
接着,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露姬奔向亚尔斯。之后,她丧失所有力气,颓然跪地。姗姗来迟的米纳夏与忒蕾希娅等人自后方关心地问「大小姐?」,但她们的声音听起来犹若远在天边。
「呼呼……呜……」
寒意直接化为反胃的梗塞,自胸口涌来。忒丝菲娅勉强用手掌捂住嘴,不让那迸出口中,蹲了下来。然而,她绝不会将其宣泄出来,让自己轻松惬意。脸色苍白的她,不知为何顽固地抗拒此事。
这不过是些微的抵抗吧,她知道事到如今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然而,借此失去与摆脱的肯定不仅是盘踞心中的不快寒意而已。
如此一来,自己将无法原谅自己吧。
露姬言外的拒绝之意于脑中萦绕,久久不散。毕竟正如同她所说。目前折磨自己的罪魁祸首便是方才的抗拒心与曾一度别过头去的行为。
忒丝菲娅心知肚明,这是对自己本身的背信行为,即使她也明白基于人之常情,人们往往选择性地接受资讯,逃避自己不愿接受的事实。
结果,自己不过是一朵温室里的花朵,悠悠哉哉地坐享现成的和平生活。即使知晓这世界一半的重要秘密,却无法飞离虚幻的鸟笼,是一只愚昧的幼雏。
仔细想想,与亚尔斯共度的光阴十分充实,令人满足。她原以为自己曾与他并肩面对困难,在残酷的世界中携手同行。不过,真正知晓他这个人之后,才知道那大概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亚尔斯究竟为何能够毫无波澜地杀人夺命呢?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站在自己所引起的杀戮风暴之中呢?忒丝菲娅不明所以,根本无法理解。尽管如此,那应该并非他全部的面貌,一如自己在学院中曾见过的他终究并非他的全貌。
忒丝菲娅如今懊悔至极。甚至令她想将那终于有所自觉的幽微情思,连同自嘲一并狠狠地践踏。
她眼眶泛泪,模糊了视野,朦胧不清地望着位于远处的少年身影。
对方离去之际,悄然瞥了自己一眼,似是有些惆怅。不过,他已经不会再对自己说只字片语了吧。
那倒也是──毕竟亚尔斯本身最为清楚身处尘世,却能保持纯真无垢,这种幸福有多么难能可贵。忒丝菲娅如今这才恍然大悟,亚尔斯认为自己若能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安排。
正因为如此,即便忒丝菲娅未来与他分道扬镳,应该也无人会怪罪。这是她理所当然的权利,亦为常人的正道所在。
然而──忒丝菲娅仍然蹲地不起,用颤抖的手紧抓地面,牢牢地握紧泥土,毫不在乎它深入指甲之中。
(我到底……有多窝囊……!?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过去自己到底以为瞭解了亚尔斯多少?自己何其渺小,光是目睹他所背负的冰山一角,便如此狼狈不堪。
忒丝菲娅心中百转千回,甚至难以呼吸,心中满溢而出的懊悔化作热泪流下双颊。此乃名为纯真无垢的原罪,自己是不愿知晓世界真正样貌的罪人。
她无法起身追赶,甚至难以伸手挽留亚尔斯那渐行渐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