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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天花板里

「唉,天花板里有人。」

听到母亲这么说,晃司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

母亲个性刚强,从乡下农家嫁到这个曾经是上级藩士的家,服侍自视甚高的公婆,对任性的父亲尽心尽力。即使总被嫌弃出身不佳,也从不抱怨,拉拔三个孩子长大。她没有任何怨言地照顾祖父母直到他们去世,送两个姊姊出嫁,然后年纪最小的晃司娶了媳妇。父亲在五年前倒下,拖了三年的大病期间,母亲始终默默看护父亲。等父亲这个重担消失后,母亲整个人垮掉了。

一开始是经常卧床不起,晃司心想,那是长久以来的辛劳反应在身体上,脑中浮现被大雪压弯的树枝模样。虽然还未压断,却伤痕累累,需要痊愈的时间。只要痊愈,母亲一定能恢复原来的状态。

然而,随着卧床不起的时间增加,母亲的腰腿状况愈来愈差。会被微小的高低差绊倒,言行举止也逐渐像个小孩。母亲原来是这样的个性吗?本来晃司还能微笑看待母亲的变化,可是母亲愈来愈健忘,情绪起伏愈来愈大,甚至变得脾气暴躁,他才惊觉母亲已朝着「终点」的下坡路走去。于是,他慌慌张张地带母亲到医院,医生诊断尚未出现清楚可见的变化,没能确认病况,只能暂时观察。

晃司觉得这真是太悲惨了。

这座城镇是历史悠久的城下町,直到不久前,居民都还很讲究身份高低。母亲嫁过来时,这种倾向想必更严重。听说家族会议上,众人都反对娶农家媳妇。祖父认为母亲老实勤快,独排众议硬是让母亲嫁进门,可是,晃司不记得祖父曾庇护母亲。祖母和亲戚不停欺负母亲,而父亲根本没把母亲放在心上,总在外风流不归。好不容易脱离枷锁,享受不到多少自由,就变成这样了吗?

不用太担心啦,妻子梨枝安慰晃司道:

「医生不是说,可能是暂时的状况吗?」

尽管如此,晃司仍觉得这是母亲失智的征兆。不久,症状以「天花板里有人」的妄想形态发生。

「没那么夸张。」梨枝笑着对大惊失色的晃司说,接着开朗地回应母亲,「大概是鼬鼠跑进来。」

「不对,是人。有人在天花板里走来走去。」

跟我来,母亲抓起梨枝和晃司的手,拉着他们进房。母亲的房间面对靠近厨房的后院,晃司觉得那是以前的佣人房。他无法理解祖父母和父亲居然让媳妇、自己的妻子住在那种地方。

嘘,母亲像孩子般竖起食指,抬头望向煤烟熏黑的天花板,但没听见任何声响或动静。

「躲起来了,真讨厌。」

母亲皱眉盯着天花板,小小踱起脚。跟以往安静沉稳,简直可形容为「静谧」的母亲判若两人。

「可能是出去了,或在巢穴里睡觉吧。」

梨枝这么推测,母亲摇头否定。

「那是人哪,我听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那人有时会趴在天花板上偷看我。」

「人没办法在天花板里走来走去,天花板会破掉。」

「可是,那真的是人。在天花板里嗅来嗅去,偷看下面的状况。」

那下次来好好调查一下天花板吧,梨枝一脸认真地点点头。长年遭受婆婆虐待的母亲,十分珍惜媳妇梨枝,所以梨枝相当喜欢母亲。下一个假日,梨枝特意替母亲检查天花板。

「一点痕迹都没有。」

梨枝将壁橱上方的木板放回去,下来后拍着身上的灰尘,边告诉母亲。像在期待着什么的母亲,听到梨枝的话,失望地叹一口气,走出房间。目送母亲离开的儿子卫,纳闷地歪着头问:

「奶奶该不会糊涂了吧?」

不准乱讲!梨枝拍了卫一下,解释道:

「奶奶很在意房子发出怪声。确实一直听到叽叽叽的声响,对吧?」

是啊,卫寻求愣愣站在一旁的妹妹同意。刚满三岁的夏希,疑惑地抬头看着卫。梨枝微笑旁观兄妹俩的互动,对晃司说:

「干脆重新整修房子吧?」

听到梨枝的提议,晃司掩不住惊讶。接着,他又为自己居然会惊讶感到意外。

晃司家非常老旧。藩政时代,在上级武士居住的城镇一角,祖先盖起这栋古意盎然的大宅。土墙围起的建地中,栽植着历史悠久、郁郁葱葱的树丛,一层楼的主屋和别屋并立。房子虽然宽敞,但处处残留使用不当的痕迹,也不符合现代人的生活习惯。奇怪的是,晃司从未冒出重新整修的念头。或许是祖父母和父亲都想着维持继承的房子原貌,晃司理所当然只考虑保持现状。

不过,妻子一提,晃司认为整修一番也不错。母亲腰腿不好,而且屋顶早该换新。上次更换屋瓦,是晃司上中学前后。据说屋瓦的使用年限是三十年,的确得着手处理。啰嗦的祖父母和父亲已不在,仔细想想,晃司是这栋房子的现任主人,可依自己的意愿来办事。

于是,晃司迅速下定决心。为了母亲和孩子,要将这栋老房子改建成能够舒适生活的地方。幸好晃司在银行工作,很快办妥贷款。工程约莫进行半年,拆掉天花板,挑高到阁楼。这么一来,「某人」便不会在天花板里徘徊了吧。

不料,在崭新的寝室度过一夜,母亲一脸认真地告诉晃司:

「天花板里还是有人哪。」

「现在天花板里没空间了。」晃司回道。

「那么是屋顶吧。屋顶上有人,我一躺下,就会听到上面传来脚步声。」

「若是屋顶上,会不会是猫?」

晃司委婉反驳,母亲不满似地陷入沉默,接着丢下一句「算了」便离开,连早餐都没吃。

接下来几天,母亲不再提起「有人」,不过并不是没再听见脚步声。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依然觉得有人在头上徘徊,只是忍耐着不说。然而,她忍不了多久,又把「昨晚听到脚步声」挂在嘴边。约莫是受母亲影响,女儿夏希也会像要寻找什么般,仰望挑高的空间。

晃司将母亲带到走廊上。

「上面没人,您这样会吓到夏希。」

可是……母亲皱着眉,抬头注视晃司:

「那真的是脚步声啊,肯定有人。」

看着母亲怯懦的模样,晃司一阵郁闷。

「上面绝对没人,是您多心了。」

晃司语气强硬,母亲低下头,噤口不语。

我口气太差了吗?仔细想想,这本来就不是母亲的错。

晃司会感到焦躁,是不想看到畏缩的母亲。明知不能怪母亲,他却想叫母亲适可而止。

晃司十分后悔,整天陷入忧郁。回到家,看到母亲委靡不振,他心情益发沉重。梨枝带着疑问的眼神,也令他难受。晚上就寝后,他连连叹气,辗转反侧到深夜。忽然,门口传来战战兢兢的敲门声。

他反射性地确认身旁的梨枝已熟睡,下床开门一看,是缩着肩膀的母亲。

「对不起,不过……屋顶上真的有人,我一直听到脚步声。」

怯生生说话的母亲实在太可怜,晃司叹一口气。

「我去瞧瞧吧。」

他推着母亲的背。瘦弱的触感传来,晃司心生不安,眼看母亲受疾病侵蚀,愈来愈瘦小、愈来愈失控,晃司备觉痛苦。

穿过客厅就是母亲的新房间。晃司原本想让母亲搬到面对前院的外侧房间,但母亲说习惯住在里头。虽然是应祖父的希望嫁过来,母亲却和住在外侧房间的父亲分开生活,独自住在里头的房间。那是朝向设有古井的后院的小房间。不同于需要使用水井的时代,如今后院的景色算过得去,加上距离近,可感受到家人的气息,晃司决定遵从母亲的愿望。相对地,他花费不少心思装潢母亲的房间。缘廊搭起落地窗,营造出类似日光室的空间。与隔壁储藏室的连接处,则铺上无边榻榻米。每个房间都装设地板暖气,墙壁涂上白色矽藻土,并且增设照明,可依母亲的喜好调整亮度。订制的衣橱和架子皆装上扶手——这或许是无法从蛮横的祖父母和父亲手中保护母亲的赎罪方式。一旦晃司想保护母亲不受大人任性自私的行为举止伤害,就会被视为「反抗」,害母亲遭受责备。他没勇气打破那种不合理的状况。

母亲像在寻找什么般盯着上方,晃司跟着抬起头。立灯的光亮盈满室内,看得一清二楚,没有能供人躲藏的空间。晃司环顾四周,没听到半点声响。

「我没听到任何声音……」

是吗?母亲呢喃着,坐到西式床上。

「我的耳朵有问题吗?」

「是不是不习惯新房间?」

「托你的福,住起来很舒适……大概是我还没习惯睡在这种床上。」

从母亲的话听来,她想必察觉到,不断主张一个不存在的人出现的自己很危险。

是啊,要习惯得花点时间,晃司应道。从小睡在榻榻米上,换了西式床总睡不安稳,担心翻身会滚下去。跟晃司恰恰相反,当榻榻米换成木头地板,摆上西式床后,梨枝彷佛大大松一口气。

「就像你说的,起床变得比较轻松。」

母亲可能是怕破坏晃司的心情。

「我是不太懂啦,不过打扫似乎也轻松许多。」

呵呵呵,母亲小声笑着。晃司坐在母亲身旁,再度抬头仰望。以前天花板很低,如今建成阁楼,他老是会意识到头上的空洞,感到不安。搞不好,母亲正是为此心神不宁。

「有天花板觉得郁闷,没有也静不下心。」

「你常说有人在看。」

晃司望向母亲,母亲窃笑道:

「小时候,你说有人从天花板的缝隙偷窥。」

这么一提,的确是如此。老旧天花板上遍布黑色污渍,容易将木头花纹看成人脸,陷入恐惧。木板可能歪掉了,到处都有缝隙,一躺进被窝,就会清楚看见上方的漆黑缝隙。晃司总觉得,有人透过那些缝隙窥望他。

「确实有这么回事。后来是何时换掉那片肮脏的天花板?」

晃司曾认为,是舔天花板的妖怪造成污渍——如今回想,他真不明白自己怎会那么害怕,不过是舔天花板留下污渍的妖怪而已。

「是在屋顶翻修后。由于下雨漏水,导致木板都翘了起来,干脆把所有坏掉的地方都换掉。」

换过天花板,晃司不再恐惧。大概是天花板看起来不一样,他也长大了吧。

晃司忽然觉得,或许就是这样。小时候认为有什么躲在天花板里盯着他,长大就忘得一干二净。说不定母亲是走到人生的折返点,逐渐回到惧怕天花板的孩提时代。

如果会害怕,暂时和我们一起睡吧——晃司刚想这么提议,头上传来微弱的「咻」一声。像是短促的口哨,也像鸟叫。

晃司抬起头,母亲不禁倒抽一口气。

「来了……」

母亲抓住晃司的胳臂。

「听见没……你听,就在正上方。」

抬头仰望的母亲畏惧得皱起脸,似乎在寻找声源,目光忙碌地四处游移。可是,晃司什么也没听见。

「躂躂躂,往那边去了。」

母亲压低音量,以视线追逐着听不见的声音,不停喘着气说:

「回来了……」

母亲的视线停留在头顶的横梁,漆黑弯曲的梁上没有人影。只有照着床边的立灯光芒也无法拭去的微暗凝聚。

「那人在看这边。」

母亲低喃。晃司竭力沉稳地告诉母亲,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因为我没看见,也没听到任何声响。

母亲求救般望着晃司说:

「可是,他明明在那里。你知道吧?他在呼吸啊。」

晃司默默摇头。

「有一股腥臭味……」

晃司沉默之际,母亲双手掩嘴,吞下像是呜咽的呻吟,接着遮住脸。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抬起头,紧盯着晃司。此刻,相较于诉说有其他人在时,她的神情更加恐惧。

「我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晃司终于明白母亲最害怕的事。她诉说着「有其他人在」时,内心最深层的恐惧来源。

「不要紧,是受到鸟叫声影响,您才会产生奇怪的联想。」

听到晃司这么说,母亲压抑地啜泣。

「我不能说那是幻觉,不然就太可怜了……坦白讲,我已束手无策。」

听完晃司的话,来检查房子状况的工务店老板「嗯」一声,点点头。

「亏您还特别建议我们建造阁楼,但光是拆掉天花板似乎没用。」

这样啊,隈田老板应道:

「真奇怪,为何会是『天花板里』?上了年纪的妇女,居然会和老先生说一样的话,实在是前所未闻。」

这是个晴朗的假日,晃司和隈田并肩坐在崭新宽敞的缘廊上。改建之际,一并整理过庭院的树木。由于想保留武家大宅的风格,仍是和风庭院,不过采光和通风都变好了。

「果然是生病了吗?」

「虽然有人会说这是开始失智的症状,不过我认识一个人,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疾病。扣掉他总是坚持天花板里有人之外,一切正常。讲话有逻辑,日常生活无碍,脑袋清楚得不得了,身体也满健康。」

「那是精神上的问题吗?」

「或许吧。不过,这种人通常是独自生活。」

隈田接着道:

「他有时会说,天花板里的人下来了。」

「倒是没听我母亲这么提过,而且现在她改说是屋顶上的人。」

「这也十分稀奇。我朋友会说『有人下来了』。那人会趁他不在家,从天花板里下来,藏起或移动物品。以为那人偷偷吃掉剩下的饭菜,却发现添了酱油。」

「添了酱油?」

朋友是这么告诉我的,隈田苦笑道:

「当他注意到时,酱油的量增加,而且加的牌子不一样,味道变了很麻烦。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诡异。虽然嘴上抱怨酱油变味,仍拿来做菜。这究竟是什么心理?」

真是不可思议,晃司低喃。

母亲没说出如此不合逻辑的话,仅是倾诉着屋顶上有人。那天晚上以来,虽然不再提起,但看母亲的神情就知道脚步声没消失。

晃司陷入沉思。「对了……」隈田将提包拉到身旁。

「其实,我是要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隈田取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瞧,放着老旧的瓦片。

「这个是……?」

「对,就是在你们家天花板里发现的瓦片。」隈田苦笑着低语,「这也与天花板里有关。」

改建工程期间,隈田他们在天花板里找到一枚瓦片,而且是放在大梁上。当时应该已请隈田处理掉。或许是见晃司面露讶异,隈田一脸抱歉地微笑道:

「原本我打算按你的要求处理,可是我又有些在意。」

「在意?」

「我认为这瓦片不是忘在梁上,其实是故意放在那里。因为这不是府上使用的瓦片,而是筒瓦,并且瓦当上有奇异的花纹,可能是有人特地拿来放的。」

晃司接过隈田递出的瓦片。形状像圆筒垂直切成两半,正确地说,是像茶筒的圆筒,留下一边的底部,然后垂直切开。一端有个半圆形的洞,另一边则是圆形的底部,上头有着花纹。

「真的,这是个『水』字。」

「是吧。所以,我有些在意这瓦片的来源,询问后得知,可能是河童寺的瓦片。」

啊,晃司吓一跳。「老公。」端红茶过来的梨枝,打断两人的谈话。晃司将瓦片递给她看。

「我还没告诉你,之前施工时,在梁上发现这个东西。」

「这是河童的瓦片?」

梨枝一问,逗得隈田笑出来。

「是位于寺町的河童寺。太太是从外地嫁过来的?没去过那里吗?」

「没有,那是河童的寺庙吗?」

那是俗称,隈田微笑回答:

「传闻在江户时代,伟大的上人曾在河里看过河童玩相扑。」目睹这幕景象,上人低喃,「不知俗世的无常,实在令人哀怜。」河童夸耀自己拥有千年寿命,反问,「什么是无常?」上人解说佛法后,河童纷纷皈依佛教。上人还替三只头目取戒名。为了表示感谢,三只头目承诺会保护寺庙免于火灾。上人则在寺里挖池子供他们居住。

「据传在那之后,就不再发生火灾。万一发生火灾,瓦片会喷水保护寺庙。」

这样啊,梨枝一脸稀奇地拿起瓦片。

「会不会是当成避灾的守护符,向寺方讨来的?虽然是初次听闻,但或许真的挺有效,毕竟府上似乎没碰过火灾。」

确实,这栋老房子不曾失火。因为经过几次改建,没能获得指定为文化财,但最古老的部分建于江户时代。

「所以,我认为依原样放在梁上比较妥当,才收了起来。」

「这算是吉祥物吗?若是如此,是不是该听从建议?」

梨枝这么说,晃司应道:

「可是,家里已没有天花板,我有些担心梁上放着重物。」

这倒也是,梨枝低语。

「我会小心放好,避免瓦片掉下来。」

隈田说完,忽然脸色一沉。

「希望你们不要嫌老人家多话——其实我很在意,所以向河童寺的住持提了这件事,但他表示没听过把瓦片当火灾守护符的说法。」

是吗?梨枝不禁提高声调。晃司接着问:

「那么,这不是火灾的守护符吗?要处理掉,是不是最好送回寺里?」

隈田吞吞吐吐答道:

「或许吧……只是,跟我往来的年轻人商量后,他建议放回梁上。」

「年轻人?」

「他不是我店里的职员。最近人手不足时,他会来帮忙。府上改建期间,他也来过几次。平常是做营缮的生意,他提过……」

说到一半,隈田露出苦笑:

「不,还是算了。抱歉,钻这种奇怪的牛角尖。」

呃……晃司夫妻面露困惑,隈田不好意思地笑道:

「木匠是很在意好坏预兆的工作。万一处分掉这瓦片,我担心会遭到报应。由于是特地放上去的东西,所以觉得物归原位较妥当而已。总之,我先还给你们,请考虑一下。」

晃司暂且将瓦片放在客厅的架子上。晚饭后,母亲注意到瓦片。

「那瓦片……」

嗯,晃司点点头。隈田离开后,他和梨枝讨论过,虽然有些难以释怀,但毕竟是寺庙的瓦片,不能随便丢弃。若是新品,还能翻过来收纳一些小东西,可惜这瓦片显然历史悠久。他们决定暂且放在家里,之后再想怎么处理。实际上,晃司没心情思考如何处理,眼下有比瓦片更严重的问题。

「那是天花板里的瓦片吧。」

听到母亲这么讲,晃司不解地问:

「我告诉过您,那是从天花板里找到的吗?」

「还要你跟我说啊,我可是记得很清楚。那是在换屋顶时找到的吧?」

咦?晃司回头望向母亲,惊讶地猛眨眼,忽然想起——对,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是那个啊……」

怎么啦?梨枝投来疑惑的目光。

「以前换屋顶时,在天花板里发现奇怪的东西。」

「那枚瓦片?」

「不止。」

晃司注视着瓦片。老旧的瓦片突然拥有特殊意义。

对,如同母亲说的,由于下雨漏水,决定换掉屋顶。工匠剥除瓦片,因为连上夹板都损坏,便一并拆掉,于是屋顶出现一个大洞。

那天,晃司在庭院里画画。这不是他的兴趣,应该是在做功课。虽然是画自己的家,不过眼前的房子架着梯子,没有屋瓦,屋顶甚至有个大洞。如果照实画,老师会怎么评价?晃司暗暗想着,边替笔下的房子补上屋瓦,当然也去掉梯子和工匠的身影。

他随意动笔,同时观察着工匠的作业状况。坦白讲,比起画画,工匠更有趣。工匠剥掉瓦片绑好,借着附梯子的机械搬下来。露出的屋顶满是泥土,晃司吓一跳。铲下泥土,切开露出的木板,再拆掉木板各处的污黑部分,出现一个足以让人通过的空洞。

「这里有奇怪的东西。」过一会儿,屋顶上传来工匠的声音,似乎在天花板里发现什么。晃司看着工匠聚集,从中取出某个物品,并搬下来。那是像学校运动会丢球比赛用的笼子。

大小和运动会用的笼子差不多,不同的是有盖子。不过,比起盖子,不如说是底部。以圆形木板为底,放上笼子再固定。笼子是竹编,损伤严重,到处都有破洞。笼子里装着一片筒瓦,及密封的桐木制扁盒。

这是什么?工匠七嘴八舌讨论。有人去问祖父母,但他们也不晓得有这东西。既不知道来历,也不知道用途。尽管如此,祖父母一致认为该放回去。可能是祖先为了某种目的放上去,还是得维持原样。

当时,大人决定换个新笼子。准备笼子的期间,打算先将瓦片和盒子擦干净,于是放在缘廊角落。不料,二姊心生好奇,撕开桐木盒的封条,打开盖子。

哇!二姊发出惊呼,将盒子丢到庭院。老旧的盒子撞上庭院的石头毁损。盒里塞满泛黄的棉花,中间凹下去的部分放着一种漆黑黏腻的干瘪物体。忽然,一阵强烈的腐臭飘散在四周。

祖父母斥责行事轻率的二姊,也责备母亲教导无方。「人家以为那是什么的尸体嘛。」二姊哭着辩解,但祖父母不原谅她。封住木盒必定有理由,怎么能够随便打开。而且二姊一丢,盒子裂开,盖子也没用了。收在里面的东西失去原貌,晃司稀奇地仔细观察,却只看出一团漆黑。

确实,那像是小动物的尸体,与其说是尸体,更像木乃伊。只是,不带有干燥的质感,彷佛带层蜜,黏黏滑滑。外表没有羽毛、毛皮或鳞片之类。细细长长,前端分裂成数个,每个都弯曲得厉害。而且缺少或折断某些部位,根本无法想像原来究竟是什么形状。

不过,依颜色、质感和恶臭推断,应该不是好东西,甚至令人有些忌讳。以棉花包裹,放在桐木盒里也挺奇怪,更别提还密封起来。或许是禁忌之物,才得封印。看着收藏盒子的笼子,晃司不禁联想到鸟笼,更加深封住那东西的念头。唯一的异质之物,是一起放进去的瓦片。

祖父母不得已,决定将那黑色物体连盒子一并烧毁。一点火就散发强烈的恶臭,像是头发烧焦的味道,掺杂些许腥味和腐臭。学不乖的二姊形容,宛若将腐败的鱼晒得半干,涂上屎尿后烧掉的臭味。

如今没有盒子,执着于以前的方法也没用,晃司记得大人决定将剩下的瓦片按原样放回天花板里。可能是在晃司去上学时进行,原本放在缘廊角落的瓦片不知不觉间消失。不晓得源自哪里的臭味,有段时间始终挥之不去,一下雨味道就变得更浓烈。

「是那个瓦片吗……」

听到晃司的喃喃自语,梨枝雀跃地笑道:

「烧掉的可能是河童的木乃伊,真可惜。」

卫和夏希惊讶地睁大双眼盯着瓦片。

晃司笑着否定,梨枝回应:

「不是和河童寺的瓦片放在一起吗?话说回来,我之前都不知道,河童居然能防止火灾。讲到河童的灵验之处,我只晓得会帮忙体力活,给人刀伤、烫伤药之类的。」

梨枝拿起瓦片,仔细端详。

「这一带的河童会防止火灾喔。」母亲露出微笑,「听说替河童建祠堂,并加以祭拜,便能避免火灾发生。」

母亲笑着继续道:

「河童会发出『咻』的叫声,就像阿卫吹得很差的口哨一样,咻、咻的。」

「我才没吹得很差。」卫表示抗议,「我很会吹口哨的。」

母亲笑了,模仿带有气音的口哨,发出咻的一声。现在母亲经常有这种孩子气的举止。夏希跟着模仿,发出的声音更接近口哨。

晃司吓一跳,他听过类似的声音。

「晚上不能吹口哨。」

卫提醒妹妹,母亲露出笑容。

「阿卫明明也吹了。」

「才没有。」

「骗人,你吹了,奶奶听得很清楚。」

「那是鸟啦。」

梨枝看着两人逗趣的互动,开口问卫:

「晚上你听到咻的声音?」

卫点点头:

「我经常听到,那是睡昏头的鸟在叫。」

这样啊,梨枝觉得卫的话很有趣,于是歪着头看着晃司。她大概想问晃司有没有听过,但晃司不记得听过那种声音——除了母亲哭泣的那个夜晚之外。

咻,母亲吹的口哨回荡在挑高空间的顶端,夏希彷佛受缭绕的余音吸引,抬起头直盯着上方。

怎么啦?梨枝望着夏希关切道。夏希举起手,不怎么灵活地扳弯小小的手指,只剩下食指竖起,指着头顶上的横梁。

「咦?」

晃司顺着夏希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物。他轮流看着因光线不足,盘踞在横梁上的阴影和夏希。女儿像是发现稀奇的东西,直盯着某一点。

「小夏,怎么回事?」

梨枝一问,夏希惊讶地回头,露出「为什么这么问?」的表情。母亲不安地凝视夏希,接着仰望横梁。连卫也讶异地抬起头。众人一头雾水,夏希摊开掌心,说着「掰掰」挥了挥手。

那天晚上,熟睡的晃司听到尖叫声,立刻从被窝弹起。他与梨枝面面相觑,慌慌张张冲出去。原来是卫哭喊着,「爸爸!妈妈!」

夫妻俩踏进孩子房里,只见卫和夏希紧紧依偎着奶奶。卫抬头注视上方哭泣,夏希则是一脸惊吓。

「上面有人。」

卫一边哭泣,一边指着头顶说:

「那人要来抓我!」

「你做噩梦了吗?」

梨枝一问,卫便大喊「不是」。我们先出去吧,梨枝说着,抱起卫走出房间。夏希神情怔愣,母亲揽住夏希的肩,惨白着脸仰望上方,呆立原地。

「怎么回事?」

母亲赫然回神,看向晃司。

「阿卫找我过来,说有怪东西。」

当时母亲醒着。卫冲进房里前,她依旧听到诡异的脚步声。母亲僵硬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寻找声源处。不久,声音停歇,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会再度听到脚步声,无法成眠。接着,卫便来找她。

卫和夏希共用的房间,位在靠近母亲房间的外侧。卫带着僵硬的表情,告诉她房里有人。

母亲跟着卫到兄妹俩的房间。为了方便将来分为两间,在横梁下设有垂壁。若有必要,可在门槛和垂壁之间加装门窗,改变格局。不过,梁上没有墙壁,和其他房间一样挑高。横梁前端是隔开孩子房间与走廊的墙壁,不过,那里有面对佛堂的出入口,上面成了阁楼。由于佛堂是和室,装设了天花板。晃司将天花板里的空间,设计成可从孩子房内爬上去的阁楼。卫指着阁楼,说是有人。

卫告诉晃司,直到刚刚都有人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一个宛如黑影、看不清全貌的家伙,像壁虎般贴在天花板上,到处爬窜。那家伙爬下来好几次,贴在墙壁上偷窥夏希,卫枕头一丢,就消失在阁楼。然后,卫唤醒夏希,一起去找奶奶。

听完害怕的卫说明,母亲战战兢兢爬上梯子,好不容易来到阁楼,千辛万苦潜进去时,下方传来卫的尖叫。顺着天花板从阁楼出来的东西,跳下横梁,然后朝卫伸出手。正要被抓之际,他放声哭叫。

「我没看见,可是听到脚步声了。」

母亲脸色苍白地解释:

「不是在屋顶上,就像阿卫说的,是在家里。那家伙在天花板上走来走去。」

怎么可能……晃司刚要反驳,夏希忽然吹一声口哨。晃司惊讶望去,发现女儿笑容满面地注视着阁楼入口。

「夏希,有谁在吗?」

晃司一问,夏希微笑着指向阁楼:

「黑色的孩子。」

接着,如同之前,她大大摊开掌心,挥挥手说:

「掰掰。」

隔天,晃司请一天假,打电话向隈田询问,连孩子都开始说家里有人,是不是和那瓦片有关?将瓦片放回原位,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隈田答应晃司,中午前会过去一趟。之后,隈田依约来到晃司家,还带着一名年轻男子。

「这是尾端。就是他建议最好把瓦片放回原位。」

年轻人向晃司道歉,「都是我多嘴,真抱歉。」接着,他递出名片,上头写着「营缮屋 苅萱」。

「为什么最好放回去?」梨枝紧握著名片问,「那不是防止火灾的守护符吗?」

「我不知道。」尾端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微笑回答,「我也不晓得那瓦片究竟有何意义。」

「那为什么……」

「不过,那是河童寺的瓦片。传说发生火灾时,河童寺的瓦片会喷水守护寺庙,我想应该是为了避免火灾而放在那里。实际上,至今府上不曾发生火灾,可说确实起了作用。既然如此,还是放回原位较妥当。」

「婆婆提过,有户人家靠着祭祀河童避免火灾,就是这样吗?」

尾端笑着点头:

「对,我也听过类似的事,内容大概差不多。」

「如果能避免火灾当然好——但是,昨天晚上闹成那样,我很担心。」梨枝交代昨晚发生的骚动后,催促晃司告诉尾端上次更换屋顶的情形。

「我不清楚有没有关联,不过让人有些不舒服。破坏箱子的封印后,还烧掉里面的东西,似乎不恰当……」

尾端陷入沉思,低声说「或许真的不太好」。

「所以,我想是不是不该处理掉瓦片,而是供奉在寺庙?」

梨枝一问,尾端用力摇摇头。

「不,放回原处比较好。」

「可是……」

「刚刚您提到,听婆婆讲过祭祀河童的人家一事,方便告诉我详情吗?」

「不,婆婆只说有人家这么做。」

梨枝转头望去,客厅的对面——小孩的房间里,母亲正在照顾卫和夏希。

「那么,您婆婆应该是不记得了。」

尾端有些困扰地微笑:

「那本来和作祟有关。」

咦?梨枝小声惊呼。

「一名武士失去追随的主人,决定务农维生。」

男人舍弃武士身份,移居乡下,在自家门前辟一块蔬菜田。他努力适应不熟悉的耕作,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等到收成的季节。期待着明天收成,男人却发现田地被搞得一团乱,正值采收季节的蔬菜消失得干干净净。隔天,还是有人来偷他的蔬菜,再隔天也是如此。三、四岁孩童的脚印遍布田间,像是有一大群顽童来捣乱。

为了抓到犯人,男人熬夜在家监视田地的动静。到了半夜,传来以口哨互相应和的声音。他睁大双眼,仔细一看,几个小小黑影在田地里晃荡。男人拉开备妥的弓箭,往其中一道影子放箭。伴随一声惨叫,黑影立刻四散逃逸。

翌日,男人到田地一看,注意到地上有飞溅的血迹。他追着滴落的血迹,发现血迹最后消失在附近的山里。

从那之后,男人的田地没再遭窃。然而,某天男人的房子因火灾烧个精光。重建后,再度失火,接下来重建的房子还是被烧光。他担心是有什么作祟,和祈祷师一谈,对方告诉他是遭到射杀的河童在作祟。如果不供养他杀害的河童,灾难不会停止,将永远持续下去。

「于是,他兴建祭祀河童的祠堂,举办法会供养河童。在那之后,便没再发生火灾。如今那座祠堂仍继续供养着河童。」

「杀死河童,然后祭祀……」

晃司忆起桐木箱里,那个以棉花包裹的物体。黑色干瘪,发出腐臭味,二姊形容为「晒得半干的臭鱼」。

「可是……说那是河童未免太……」

晃司苦笑着摇摇头。

「我不认为有河童。即使是真的,也是会玩相扑或恶作剧之类,很悠闲的妖怪。」

「会拔走人的肛门球※,是吧?」

注:河童相关传说中虚构的人体器官。

「这么说也对。」

尾端有些困扰地微笑:

「河童确实只是传说中的虚构生物。不过,在这一带的居民心中,这个虚构生物是怨灵。」

尾端的话出乎晃司意料之外,他不禁直盯着尾端。

「这一带的传说是,平家的落难武士逃进山中后死去,含怨而死的灵魂化成河童。毕竟是怨灵,当然会作祟。」

面对哑口无言的晃司和梨枝,尾端语带弦外之音,温柔地继续道:

「所以,我认为应该物归原位。原本是放在笼子里吧?那么,一样放在笼子里比较好。」

「可是,」晃司不禁提高声调,「笼子早就坏了。」

尾端微微一笑,「不管是笼子或箱子坏掉,只要将瓦片放在天花板里就没问题。我不晓得这么做的意义,但既然一直没出事,以相同状态放回去即可。」

「这样……就能解决怪事吗?只要这样就行?」

尾端眯起双眼,点点头。

「大概吧。一旦那东西出来,恐怕会造成危害,才用笼子、天花板之类的关住。之后,长久以来都很安分,显然和瓦片放在一起便不要紧。我想在阁楼里加块木板,放进瓦片再封闭就足够。」

听着尾端的话,晃司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天花板缝隙。他一直觉得那里有东西在偷窥自己,害怕得不得了。或许卫比小时候的他更怕天花板吧。晃司的恐惧没有任何根据,卫的恐惧来自昨晚看见的景象。就算是晃司,对于仅隔着一片天花板,和可能隐身其中的不明之物对峙,也会难掩不安。

「将瓦片放在一个地方封起来,下面装上隔音材质,做成双层天花板如何?」尾端似乎看穿晃司的不安,「这样一来,即使有人在收纳瓦片的地方走动,你们也不会察觉脚步声。」

听到尾端的提议,隈田从旁插话:

「搭建阁楼是我提出的,实在是个馊主意。如果府上没问题,我会负起责任处理妥当。」

梨枝惊讶地睁大双眼,以目光询问晃司。

「既然特地挑高,在一般高度钉上天花板未免可惜。如果将天花板钉在横梁的位置,不仅高度够,也不会有压迫感。」

听到隈田的说明,晃司心想,要是母亲和卫不会感到恐惧,夏希也不再对奇怪的东西产生兴趣,倒是无妨。更重要的是,母亲能忘记头顶上的异状,找回平静的生活。

「虽然我不太懂,不过既然两位都这么说,就麻烦了。」

晃司低下头,梨枝跟着深深一鞠躬。

尽管算是大工程,但隈田和尾端处理迅速。晃司不好意思让隈田负担全额,最后是各付一半。看到完工的天花板随着屋顶形状改变高度,有些地方还装上半透明的PC板让光线透进屋里,显然花费不少心思,想必是隈田自掏腰包多下了工夫。

工程结束后,夏希不再抬头往上看,母亲也不再向晃司倾诉头顶上方有怪东西。依母亲、卫和年幼的夏希的说法,既没听到陌生的脚步声,也没瞧见奇怪的影子。

——只是,偶尔会在晚上听到微弱的「咻」一声。不过,那是半梦半醒的鸟发出的叫声吧。

晃司这么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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