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白丝的雨下个不停。
寂静的路上,满溢着海潮声。纤细的雨丝打在古老民家的屋顶,打在绿色庭院的树木上。洗净土墙上的瓦片,接着变成雨珠滴落在小巷的石板。绵延不绝的窸窣雨声和从远处传来的微弱水声,浑然形成一体,好似波浪充满周遭。
有扶子忽然听到啪沙一声,抬头一看,红伞上落下花影。那是越过一旁土墙,伸出枝芽的夹竹桃遭雨水打落,掉在伞上的声响吧。她环顾四周,发现脚边的石板路也散落着白花。
——夹竹桃似乎有毒?
然而,它白得如此纯净,形状也非常美丽。直接戴在女性的手指上,就算大了点,仍是相当有品味的戒指。七宝烧※的白色,以花朵的白来表现恰恰好。
注:日本对金属珐琅器品的称呼。
若是能够,有扶子很希望画下来,不过撑着伞实在空不出手。有扶子停下脚步,蹲下捡起一朵花。她不晓得该把湿透的花放在哪里,索性放在撑伞的手上。映出微红伞影的手,贴着濡湿的白花,果然成为漂亮的戒指。
搭配深绿色的叶子,做成别针似乎也不错。
这是有扶子的工作。虽然尚未有称得上艺术家的实绩,但靠着七宝烧教室的讲师薪水,和贩卖饰品的些许收入,日子还算过得去。之所以能勉强度日,是继承祖母房子的缘故。在相当适合这座古老城下町的石板小巷尽头,有一幢窄小的古旧木造平房。伯伯、姑姑和双亲他们继承这幢房子,却不晓得怎么处理,一直放着不管,最后便交给有扶子。不需要负担房租,实在帮了有扶子大忙。
捡起来的花,与有扶子的手指十分合衬。花蕊周围有五枚花瓣。虽然也有复瓣的品种,不过七宝烧都是做成单瓣——有扶子默默思考,一边走着,忽然从某处传来「叮铃」的清脆铃声。
有扶子抬头一看,石板小路上没有人影。这条路的宽度勉强能让一辆车经过,两旁绵延不断的土墙,在前方约十公尺的地方转了个弯。
是我听错了吗?这么一想,有扶子又听到铃声。
她停下脚步,回望来时路。从大马路转进小巷的入口处有一道黑影,是穿黑色和服的女人。
——与其说是和服,不如说是丧服。
那女人一袭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和服,搭配黑色腰带,带扬※和带缔※也是黑的,只有脖子附近的衬领与套着黑草鞋的足袋像夹竹桃一样白。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吧。她低着头,盘起的头发稍微散开,附着银粒般的雨滴。
注:用以修饰和服腰带结的布。
注:绑在和服腰带上,用来固定的绳子。
又是叮铃一声,有扶子发现女人腰际的带缔上,垂挂着一个青铜铃铛,有时会响起寂寞的清脆铃声。
既然走进这条小巷,应该是附近的哪户人家吧。
搬进祖母的房子满一年,有扶子还没完全记得巷子里的所有人家,再加上长相,就更搞不清楚了。不是所有人家的大门都面对小巷,并排的土墙半数是住户房子的后方。大门朝着小巷的人家仅有寥寥数户。
她是哪一家的人?哪一家在办丧事?女人淋雨低着头的模样,令有扶子有些心疼。
——至少替她撑个伞吧。
有扶子默默思忖,却吓了一跳。女人低头蹒跚走着——看起来像走着,可是和停下脚步的有扶子之间的距离,完全没缩短。
有扶子望向女人脚边——女人看似在行走。穿着白色足袋和黑色草鞋的双脚,踩在雨水打湿的石板上前进,但丝毫没接近有扶子。她待在小巷口的土墙旁,动也不动。
女人宛如画在土墙上的影子,头发、和服明明都湿透,本身却完全没湿。她低头的模样,加上散落的头发,留下含忧落寞的影子,五官看不分明。
唯有寂寞的铃声彷佛倏然想起,发出叮铃一声。
有扶子回过神,转身急急走在濡湿的小巷里。那大概是不能看的东西,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太寻常。
她迅速走到底,转了个弯。一边是高耸的围墙,一边是绵延的低矮土墙,尽头又是一个转角。
小巷曲曲折折。听说,从前为了迷惑横越护城河入侵的敌人,刻意将城里的道路建造得如此复杂。
有扶子小跑步抵达转角,回头一看,雨伞的后方没有任何人影。霏霏细雨中,仅有转角对面传来清脆的铃声。
收伞挥落雨水时,有扶子发现一朵打湿的花掉在脚边。
有扶子捡起花,放在手上。刚刚捡到的那一朵,似乎在匆忙之间遗落。她轻轻包住花,以另一手开锁。一打开嵌着毛玻璃的格子门,阴暗的玄关便流泻出古屋特有的潮湿气味。
她走进脱鞋处,关门前再次回望。隔着狭窄的前院,可瞧见搭着穷酸屋顶的小门。她从玻璃格子门窥看石板小巷,直接映入眼帘的转角景色里,没有黑衣女人的影子,也没听到铃声,只有雨声静静响着。
有扶子松一口气,那究竟是什么?
——那也是没有人吗?
从小有扶子就会看见不可思议的人影,像是存在感薄弱、仅仅沉默伫立的人。她不记得是在几岁发现别人看不到那些人影。每当她伸出指头说「那个人」,旁人就会说「那里没有人」。反覆几次后,年幼的她理解到那是叫做「没有人」的存在。
然而,至今为止碰到的「没有人」,不曾如方才那样清晰出现。有的是眼角瞄到时「存在」,仔细一瞧就消失。有的是一眨眼、一转移视线,因某个小动作就看不见。自从有扶子得知「没有人」这种存在,她从未误以为「有人」,两者根本是天差地别。
然而,她却差点向「没有人」搭话。
这是生平头一遭。碰上双重的异常状况,有扶子有些毛骨悚然。
接触到濡湿的空气,有扶子身子微微一震。走进屋里,紧接着玄关的是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客厅,再来是两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然后就是厨房、浴室和厕所,是一幢小房子。有扶子不清楚屋龄,只知道很长,但也没长到能够溯及战前,纯粹是普通的老房子罢了。
祖母过去独自在这里过着舒适的生活。小时候,有扶子住在隔壁镇上,经常来玩。随着父亲调职远方,她便不曾再造访。之后,都是祖母到有扶子家。祖母的晚年是在医院度过,但时间不长,因此留下的房子没什么损坏。虽然设备老旧,四处都会发出嘎吱嘎吱声,不过也算符合屋龄的状况吧。
有扶子将包包放在矮桌,步向屋内深处。相连的两个六张榻榻米大房间外头,有一条缘廊。她踏出缘廊,打开窗户和遮雨板。
眼前是狭窄的庭院。在围墙包夹下,采光不佳。净是阴生树的庭院对面,搭起一片贫弱的篱笆。篱笆另一边隔着小水沟,是邻居的围墙。虽然平凡无奇,不过从围墙上方可看见气派的树木。最气派的是耸立在围墙旁的老山茶树。每逢花季,就会开满带着白条纹的深红花朵。一旁垂樱的枝芽茂盛,甚至垂落墙外。花季来临,犹如下起樱花雨。偶尔有孩童穿过花影底下,有扶子会很开心。篱笆另一边的那条水沟似乎久经使用,铺上石板,被附近的孩子们当成密道。
有扶子在缘廊坐下,拉过堆在一旁的素描簿,将包在手中的夹竹桃放在纸上。
夕阳逐渐西沉,再加上下雨,只有此处不必开灯就能看清手边。不论多明亮的白天,一离开缘廊,便需要开灯。不知不觉间,有扶子已习惯待在这里。
有扶子拿起铅笔,趁花朵尚未枯萎,赶紧画下。然而,她的视线却总盯着浮现在脑海的那个女人。
她垂落的双手在身前交叠,深深低着头彷佛在隐忍。
倘若她真是「没有人」……
那么,让她做丧服打扮的,会是她的什么人?
有扶子停下笔,沉浸在思绪里。
❖
翌日仍是雨天。如雾一般的细雨,乘着风飘落。
有扶子走出门外。那道门的宽度和小巷的宽度相同。走出格子门,左边就是邻居的篱笆。那原本是由石块堆积,高度大约到膝盖的墙,从下往上数第四个石块起,嫁接常绿树筑起的篱笆。含着水滴的红色嫩芽十分鲜艳,这是新的设计。去年夏天,隔壁的旧住户搬离,之后入住的老夫妇设计这座篱笆。先前的石墙毫无特色,单单改变石墙的设计,小巷的气氛便为之一变。对侧右手边是向外延伸的老旧土墙,互为对比十分美丽。
有扶子沿篱笆拐过第一个转角。今天的雨声依然平静,宛如波浪声。继续沿篱笆前进,碰到一个只在石梯两旁立着门柱的入口。刚要经过,迎面传来招呼声。
「早安。」有扶子抬伞一看,道路尽头的一户人家前方,有个小女孩蹲着对她微笑。那是小笹家的实乃里。实乃里的黄伞撑得极低,几乎放在头顶。她的脚边散落前院紫薇树掉下的红花。宛如纤细剪纸工艺的红花,点点撒在濡湿的小巷石板上。从实乃里的脚边,到停在她身后的小型车车顶,都沐浴在红花下,描绘出可爱的情景。
「早安。」
有扶子边走边回应实乃里。只见实乃里得意地摊开小手,掌心放着三朵红花。
「好漂亮。」
听到有扶子的称赞,实乃里开心地笑了。伴随实乃里「慢走」的送别声,有扶子拐过第二个转角,继续走在石板路上。她沿小笹家的白色瓦顶泥墙转弯,刚要拐过前方的转角,听到清脆的铃声。
有扶子不自主停下脚步。细雨静静下着,周遭一片濡湿。那高亢优美的音色彷佛要渗入雨中。
有扶子战战兢兢往前走。每次转弯,都不自觉停下脚步。此时,正面的转角有一道黑影。
——是那个女人。
她一身漆黑的丧服,没撑伞。不过,她今天没在走路,只站在通往大马路前的最后一个转角的高墙旁,兀自低着头。
怎么看都不像「没有人」。洒落在黑发与丧服上的银色雨滴,腰带与和服上都没图案,连原本该有的花纹也没有,清一色黑。梅雨季即将结束,那一袭看起来像夏季和服。她双手垂落在身前交叠,拿着同样漆黑的数寄屋袋※——女人的模样鲜明到看得清这些细节,有扶子怎么瞧都觉得她是「存在」的。
注:放茶道用具的小袋。
只是,一道阴影落在女人的侧脸,模糊了她的五官。然而,尽管她站在雨中,沾上一身雨滴,看起来也没淋湿。
有扶子不想靠近,可是要往前走只能经过女人身旁。有扶子尽量挨向另一边的土墙,斜拿着伞挡住视线。
走到大马路后,有扶子回头一看,垂着头的背影伫立在小巷尽头。那女人明明动也不动,却传来清脆的铃声。
「你好。」
有扶子收着伞,边打招呼,吧台里的千绘抬起头。这是町屋改装的咖啡厅,虽然空间不大,但很有品味。店主千绘和有扶子年龄相近,十个月前还一起住在小巷里。有扶子家左侧,篱笆围起的房子就是千绘的旧家。她卖掉那幢房子,买下这栋町屋开店。
「前阵子的耳环相当受欢迎。」
有扶子在吧台坐下,千绘便这么告诉她。
「太好了,我还担心有些孩子气。」
两人谈论的是勿忘草耳环。有扶子将小巧鲜艳的蓝花,做成一朵和三朵两种款式的耳环。虽然偏少女风格,不过,她自认将勿忘草独特又带透明感的蓝色表现得挺好。
千绘店里有个小型的贩卖空间。除了店里的蛋糕、饼干,也有千绘好友拿来的工艺品。有扶子在这里寄卖首饰,幸好评价颇佳。首饰全是有扶子手工制作,数量不多,不过卖得还算不错。
「来,这一周的份。」
千绘将信封、收据和水杯一起递给有扶子。一看收据,三对勿忘草耳环都已卖出,有扶子非常开心。
有扶子道谢后,收下信封,从提包拿出小盒子。盒里是两对新耳环、一条短项炼,还有一枚山茶花胸针。
「哇,这个好美。」千绘首先拿起胸针,「是工艺展的试做品吗?之前你提过要做山茶花。」
「是啊。」
那是带有白纹的红山茶花。有扶子以铜板切出一瓣瓣花,接着敲打出微妙的凹凸,制成七宝烧后,会组成花朵的形状。
「好漂亮的红色。」
「花纹还不行。」
由于是试做品,有扶子做得较小,形状也制成胸针。她打算将工艺展用的作品,做成山茶花的实际大小。七宝烧带有金属感的红色与绿色,虽然适合用来表现山茶花和叶子,不过加入花纹有些困难。
「是吗?我觉得很棒了。」
千绘眯起眼,注视山茶花胸针。
「和真花差多了。」
有扶子叹着气,忽然响起一串铃声。她惊讶地回望,只见两名客人推门进来。其中一名客人手中的钥匙圈,挂着铃铛摇摇晃晃。
什么啊,有扶子松一口气。她微微苦笑,将目光转回千绘身上,却发现千绘睁大双眼,一脸僵硬地盯着客人。
「怎么回事……?」
千绘赫然回神般,注视着有扶子,挤出生硬的微笑:
「没事,要喝咖啡吗?」
——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
有扶子离开千绘的店,前往七宝烧教室。那是市政府开办的才艺教室,有扶子负责两个班级。课程结束后,是一个月一次的会议,等处理完杂事,夕阳早已下山。她买好晚餐,匆匆踏上归途。从大马路转进小巷前,她停下脚步,偷觑巷内情况。正面的转角处,并没有那女人的身影。
小巷里的路灯稀少,有扶子不想在夜路上遇到那女人。她怀抱恐惧踏进小巷,转弯时竖起耳朵,没听到铃声。慎重起见,她停下脚步,窥望前方状况,到下个转角之间,也没那女人的踪影。
有扶子十分喜欢土墙包围的这条小巷,可充分感受城下町风情。两侧并排的房子都颇有历史,高耸的树木探出庭院,带来四季的信息。享受着这份静谧,她初次为小巷感到不安。住在小巷尽头,代表她无处可逃,不能绕远路回家。
每逢转角,有扶子会窥探前方的状况,要是空无一人,便松一口气。她反覆着相同的举动,回家一瞧,格子门上塞着传阅板,还有一只纸蜗牛,应该是实乃里送的礼物吧。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扶子做了一个写着「实乃里」的胸针给她后,实乃子只要有事相求,就会给有扶子小小的回礼。
托实乃里的福,有扶子总算不再紧张兮兮。她回头望向小巷。
漆黑小巷里没任何人影,只有雨水打湿的石板路静静延伸。
❖
三天后,再次下雨。这天从一早就下着令人忧郁的大雨。
有扶子走出家门,转一个弯后,接着转两个弯,正要走向第四个转角时,听到铃声。又来了,她暗暗想着,回头一看,那女人的身影出现。女人拐过上次驻足的第五个转角,朝有扶子的方向行进。
有扶子陷入强烈的不安。女人走进小巷,站在转角,接着拐过来,往深处前进。
无可奈何,有扶子只好斜撑雨伞,遮住自己,与她擦身而过。女人一迳沉默,静静低着头。那天回家途中,经过同一个地方时,女人像落在小巷的影子般,在原处走着。
有扶子再次碰到女人,是在梅雨即将结束的时候,也是雨天。离开家门,一踏进小巷,有扶子就发现女人停在第四个转角。只见女人站在白色瓦顶泥墙旁,抵住墙壁似地垂着头。
看来,那女人唯有雨天才会现身,而且显然是往小巷深处前进。耗费一整天直行,到下一个雨天前就停在转角。与其说是停下脚步,更像是墙壁挡住路。她想前进,却被墙壁挡住,只得站在那里。下一个雨天,她便改变方向,继续往小巷深处前进。
一旦发现这件事,有扶子就不想在雨天出门。无论如何都得出门,她便暗自祈祷千万别下雨。幸好雨天还没来,梅雨季节已宣告结束。
基本上,这座城镇算是少雨。梅雨季结束,下的都是午后雷阵雨。即使留意气象预报,也无法确定到底会不会下雨。加上突如其来的雨,有时是倾盆大雨,有时下个两、三滴就停歇,那女人的行动益发难以预测。时间过短,或雨量太少,女人便不会出现。再看见女人,会发现她没前进。此外,她似乎不会在晚上出现。雨从晚上下到早上,女人的所在地也不会有变化。
——那究竟是什么情况?
与起居室相邻的六张榻榻米大房间里,有扶子坐在工作桌前,研磨山茶花的花瓣。
搬过来时,有扶子在最低限度内,重新整顿这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铺上木地板,设置流理台方便用水,为并排着火炉的区域贴上防火材质。用的是祖母留下,为有扶子出嫁准备的钱。祖母过着节约的生活,默默替每个孙子存下一笔钱——她就是这种个性。
一想到这件事,有扶子就觉得自己是靠着死去的人活下来。
——这朵山茶花也一样。
庭院对面可看见邻家的山茶花。虽然不是祖母的所有物,但确实是祖母留给有扶子的。
艳红花瓣的一侧,有着细长的白色直条纹。经过多次错误的尝试,有扶子刻意以较高的温度烧制,再进行掐丝※。这是至今为止的尝试中,成果最好的作法。
注:将金银或其他金属细丝,按墨样花纹的弯曲转折,掐成图案,黏焊在器物上。
默默工作时,会不断想起不在的人。逝世的祖母、大学的恩师、年纪轻轻就死去的朋友,以及「没有人」。
那女人究竟要去哪里?为何只出现在这条小巷?
蓦地,有扶子心生疑惑。那女人是最近才出现,还是……
——莫非她以前也出现过?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忆起千绘僵硬的神情。听到和那女人的铃铛相似的声音,千绘脸色骤变。难不成千绘听过那个铃声?
毕竟这是古老的城镇。
每户人家都背负着各自的历史,街道都有各自的由来。搞不好,那女人和这条小巷有某种缘分。于是,她怀抱不为人知的情感,死后也来到这条小巷。
那女人究竟怀着怎样的思绪?和全黑的丧服又有什么关系?从她的发型来看,不是太久以前的事。那女人到底是从何时起被囚禁在这条小巷?
有扶子一边工作,一边想像着和女人有关的种种故事。
在七宝烧课堂上,有扶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渡边太太,记得你好像住在我家附近?」
有扶子向一名学生搭话。渡边加代是年过五十的活泼主妇。加代拼命洗着用来当画材的釉药。在当成画材前,釉药必需经过多次清洗,去除杂质,否则颜色会变得混浊。
「对啊,老师住在小巷最里面,离我家大概五分钟吧。」
「那条小巷有没有什么传闻?」
有扶子一问,加代拿着刮片抵住下巴,偏头回道:
「应该没有吧,至少我没听说。」
「没和葬礼有关的吗?」
葬礼吗?加代倒掉画材上层的水,加入干净的水仔细混合。
「像是不幸的葬礼之类的。」
这么一提,唤醒加代的记忆。
「啊,确实有一户人家很可怜,好像是姓佐伯。」
「咦?」
有扶子微微倾身向前。从加代嘴里吐出的,并不是有扶子想像的浪漫悲剧。
「以前有户大门对着小路,姓佐伯的人家。他们家不断发生不幸,实在可怜。」
一开始是祖父去世,接着是孙子去世。
「时间离得颇近——经过三年左右,又一个孙子溺毙。然后,隔年儿子车祸丧命。」
有扶子不禁愣住。
「……四个人吗?」
「是啊,隔了三年后,连续两个人去世。或许是偶然吧。不过,最后只剩下祖母和媳妇。」
几年后,加代继续道:
「不知哪来的冒失鬼,居然搞错对象,前往佐伯家吊唁。」
有扶子吓一跳。
「吊唁……?」
「对。明明没人去世,一个穿丧服的女人却到佐伯家吊唁。佐伯家的祖母接待那个女人后,变得不太对劲。大闹着说有人上门吊唁,自己或媳妇就要死了……由于连续发生不幸,所以很敏感吧。祖母可能是把自己逼得太紧,当天傍晚居然卧轨自杀,好可怜。」
其他学生听到加代的话,忍不住插嘴问,「是真的吗?」真的,加代还指出地点,是在昔日广场附近的平交道。依学生的说法,改建成高架桥前,那里经常发生意外和卧轨自杀。
听着学生的讨论,有扶子浮现一种想法。莫非那个女人……
「佐伯家住的是哪一幢房子?」有扶子问。
「进小巷直走,最先碰到的那一幢房子。最后,佐伯家的媳妇卖掉房子,返回娘家。买下房子的人重新翻修,改变大门方向,所以老师不知道。如今是后门对着小巷。以前后门对着的路拓宽,于是把大门改到那边,方便车子进出。」
加代说的,是位在高墙旁、女人曾驻足的那户人家。现在只有围墙面对小巷,不过,以前大门是朝着小巷的。
加代压低音量:
「若是穿丧服的人忽然上门吊唁,该说是触霉头吗……会觉得是坏兆头也不奇怪。」
有扶子只能回答,「是啊。」
那天,有扶子踏出教室时,天空渐渐变得阴沉。她加快脚步,但马上就下起倾盆大雨。虽然带着伞,但雨量大到光凭一支伞实在抵挡不住,只好冲进附近的书店。
逃过大雨,有扶子松一口气,望着模糊对面马路景色的大雨。
——那女人会出现吗?
有扶子第一次对那女人心生恐惧。佐伯家的人接连死去,不见得与那女人有关。然而,真的无关吗?
有扶子陷入沉思之际,雨势逐渐变小。接下来,一直维持着滴滴答答的阴郁雨势。她无奈地步出书店,踏上归途,走进小巷。正面望去,是在木板墙上加土墙的高耸围墙,那是从前的佐伯家。
的确,和周围相比,那道围墙外观较新。有扶子确认着围墙的状况,拐过一个弯,碰到尽头又转弯。石板小路的尽头,是一户有着低矮篱笆的人家。她在那里第三次转弯,此时传来清脆的铃声。有扶子不自觉停步,抬头一看,发现那女人伫立在前方的转角——小笹家前。
有扶子吓一跳。那女人对着正面的篱笆低着头,那是千绘住过的房子。昔日小巷尽头是停车场,停车场深处是千绘家玄关入口,然后右边是实乃里的家。小笹家用地的界线上没有门。涂着白漆的传统瓦顶泥墙只到房子前方,恐怕是这几年为了盖停车场,才拆掉墙壁。所以,停车场可视为道路的延伸。要是那女人改往右,差几步就会进到实乃里家占地内。
有扶子移不开目光,紧盯那低着头的背影半晌。女人淋着雨,却一直待在那里。白色雨滴在黑发和黑衣上闪烁光芒。
有扶子下定决心,迈出脚步。那女人动也不动,兀自面向墙壁,伫立原地。
经过那女人背后时,有扶子再度听到铃声。
❖
两天后,一过中午又下起骤雨。有扶子在家里看着大雨。雨势大到彷佛要冲刷掉庭院蓊郁树木的翠绿。雨势稍稍趋缓,随即增强,如此反覆下到将近傍晚。有扶子坐立难安,在小雨中走进小巷。拐过第一个转角前,再度听见清晰得骇人的清脆铃声。
——来了。
有扶子战战兢兢窥望转角另一头,一道黑色身影出现在实乃里的家前方。
那女人没找上小笹家,而是朝着小巷深处前进。这样一来,到下一个雨天,就会抵达转角,女人会在那里改变方向。再下一个雨天,她便会前往有扶子家。
——然后呢?
等她抵达小巷尽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烦恼到最后,隔天,有扶子前往千绘的店。推开大门时,千绘发现是有扶子,神情有些意外。这天并不是有扶子每周固定造访的日子。
「怎么啦?要买东西吗?」
千绘笑着端出水杯。店里空荡荡,有扶子知道这个时间带客人最少。
「千绘,穿丧服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有扶子一开口,千绘惊讶地看着她。她神情僵硬地紧盯有扶子半晌,才勉强露出笑容。
「你在说什么?」
「我是指和式丧服。这个季节穿着有内衬的和服,下雨也不撑伞,不是很奇怪吗?」
千绘全身僵硬,她果然知道那女人。
「腰带上系着音色清亮的铃铛。」
「她去了吗……」
千绘的话声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嗯?」
有扶子故意反问,千绘越过吧台抓住有扶子的手。
「她去了吗?去你家了吗?」
没有,有扶子摇摇头。
「我看见了,在小笹家前面。」
千绘低喃着,怎么会……
「那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吧?」
千绘注视有扶子片刻,叹一口气。
「我想……应该是那个女人。」
那是千绘中学二年级时的事。
一样是雨天,千绘独自在家。听着阴郁的雨声时,玄关忽然响起开门声。她以为是外出购物的母亲回来,却听到清脆的铃声。她讶异地走到玄关一看,发现一个黑衣女人站在脱鞋处。
女人一袭和式丧服,发梢和丧服都沾上雨滴。垂落的双手慎重在身前交叠,拿着黑色数寄屋袋。
千绘开口询问她的身份前,低着头的女人很有教养地鞠躬,从带缔垂下的铃铛发出声响。
「请节哀顺变。」
女人口齿清晰地说。千绘无法理解女人的来意,当场愣住。女人低着头从数寄屋袋取出白色信封——单纯以和纸折起,没绑上水引※。女人略微屈膝,熟练地将信封放在玄关地板边缘,又行一礼后,便消失踪影,仅回荡着清脆的铃声。
注:绑在红包或白包上的装饰。
骗人!千绘忍不住惊呼。玄关已空无一人,她慌慌张张下到脱鞋处,打开大门往外看,依然找不到刚刚的女人。她狼狈回头,只见白色信封留在玄关地板边缘。
她战战兢兢拿起信封,不光没系上水引,也没写只字片语。拆开一瞧,里头什么都没有……
「等母亲回来,我立刻告诉她,还拿信封给她看。她当场脸色大变。」
千绘往两个杯子里倒咖啡。
「晚上,父亲回家后,母亲提起这件事。他们在玄关低声交谈,似乎不想让我听见。」
可是,千绘十分在意父母的动静,躲在一旁窥望。她没听清楚父母的谈话内容,只确定提到「佐伯家」。
「佐伯就是……」
「我听说了,就是第一个转角的房子,对不对?」
对,千绘深深叹气,将咖啡递给有扶子。
「不断发生不幸的那户人家——我实在不喜欢。光是穿丧服的女人上门吊唁就够诡异了,何况在我看来,佐伯家非常不吉利。所以,我直觉接下来会发生坏事。」
结果,千绘低语:
「隔天,父亲便去世了。」
千绘的父亲碰上车祸。
「丧礼结束后,我问母亲那女人究竟是谁,她始终不肯说。直到父亲第七年的法事,她才告诉我。」
千绘沉默半晌,一脸迷茫地盯着手中那杯咖啡。
「那女人也出现在佐伯家。伯母告诉我母亲,有个穿丧服的女人上门,感觉很不舒服。家里明明没丧事,那女人却来吊唁,还放下白包。佐伯家的奶奶得知后,脑袋陷入混乱,伯母非常担心她会倒下。」
「该不会……」
有扶子低喃,千绘颔首:
「隔天,伯父就去世了。」
果然是预兆,有扶子心想。那女人是死亡的前兆——
「前一年孙子刚去世。之后,过了五、六年左右,换成奶奶……」
「这我也听说了,那个穿丧服的女人还是找上门。」
千绘点点头。
「虽然附近邻居都说弄错拜访对象……」
佐伯家的媳妇出门,剩老太太在家,接着那女人出现。老太太心知自己或媳妇的性命只到隔天为止,她也这么告诉周遭的人。或许是无法等到最后,于是自行决定死期——或者,是牺牲自己保护媳妇。
「然后,去年……」
千绘说到一半,有扶子终于反应过来。没错,千绘的母亲去年离世——
「怎么可能……」
有扶子脱口而出,千绘摇摇头:
「那是个雨天,我待在二楼的房间。窗外传来一阵铃声,我立刻联想到那女人,连忙冲到玄关,发现母亲抓着信封瘫坐在脱鞋处。」
当天晚上,母女相拥度过。她们双手交握,发誓明天绝不出门。
「可是根本没用,母亲突然变得很痛苦。」
母亲倒在千绘怀中。虽然马上叫救护车,还是来不及。母亲心肌梗塞逝世。
千绘陷入苦恼。
「我太害怕了,那房子不能住人——虽然是老套的说法,但真的是非常恐怖的一晚。隔天,我和母亲其中一人就会死掉。」
千绘不禁觉得,那条小巷遭到诅咒。在她眼中,那女人不是预兆,而是死神。
「不晓得我为何会这么想,但可确定一点,那女人总有一天会再出现。」
所以,千绘卖掉房子,搬出小巷。
这也没办法,有扶子想着,忽然心生疑惑。千绘搬走后,旧房子里住着别人。那女人要去千绘家?还是,要去位在那里的建筑物?
如果是后者……
有扶子脑海浮现一对安稳的老夫妇。昨天,女人造访了那栋房子吗?那么,今天那对感情融洽的老夫妇,其中一人将会……
想到这里,有扶子感到不太对劲。那女人一定会在转角停下脚步,看起来像是想前进,却无法前进,所以在思考如何行进。而后,她沿小巷改变方向,笔直前进到下一个转角。明明没撞上墙壁,却改变方向,有扶子颇为意外。
「唉,佐伯家的大门原本在哪里?」
千绘一脸诧异,回答:
「在巷底,一走进巷子,马上就会碰到。」
「路的正面?」
「对。正确来说,佐伯家没有大门,和我们家一样,是用往侧边拉开的铁门隔开道路。对着巷子的这一面是停车场,往里走是玄关——怎么了吗?」
有扶子从头向千绘解释,包含第一次撞见女人的日子,和之后她的行进方向。
「那女人该不会只能往前直走吧?她走进小巷,直线前行,就会碰到以前佐伯家的大门,才会进到佐伯家。」
然而,佐伯家经过改建,大门的位置更动,巷底只剩下墙壁,女人或许是因此改变方向。
「可是……接下来怎么会是我家?我家和佐伯家之间还有其他住户啊。」
面对千绘的疑问,有扶子点点头。那女人在佐伯家的转角改变方向,直线前进遇到下一个转角,又改变方向。抵达下一个转角途中,虽然有其他住户设置大门,但女人只能直线前进,便视若无睹。到了下一个转角,女人改变方向,再度前进,尽头是一栋面朝小巷的房子。然而,这栋房子的大门也是在道路旁。女人走到巷底,那里是小笹家。可是,小笹家的入口在道路旁,不在女人的正面。正面是千绘旧家的大门。
「这么一想,佐伯家之后,接下来便是千绘家。」
「是吗?」千绘松一口气般低喃,「那么,在我之后住进去的人……」
「应该没事,毕竟大门已没正对着道路。」
要是如同有扶子的推测,那女人会经过老夫妇的家。下一个雨天,她会停在第一个转角,然后改变方向,接着——
「她会直接来到我家。」
千绘发出短促的惊叫,狼狈地说:
「有扶子,你得马上搬家。」
「没办法。」
「可是……」
有扶子叹一口气。
「其实,我考虑过很多次。可是,如果搬出去,我就没办法过日子了。」
不管怎么想,有扶子都觉得只要搬家就无法生活。如果搬到能够负担的公寓,便无法工作。这是由于没有工作所需的炉子和药品,及最重要的水源。
听完有扶子的解释,千绘劝道:
「这可是生死关头啊,干脆卖掉房子吧?」
「根本来不及。」
「那么,下次的雨天,你不要待在家里。」
有扶子陷入沉思。如果家里没人,那女人会怎么做?放弃拜访,或擅自进屋放下白包?
「千绘,那女人去你家时,大门是锁上的吗?」
回忆片刻,千绘回答:
「记得是锁上的。自从那女人在我中学时造访,母亲变得很神经质。」
一旦关上大门,一定要上锁,这是千绘家的规矩。
「那么,根本无法将她拒之门外。她会擅自闯入,不是吗?」
若是这样……千绘几近崩溃地大喊:
「把门塞住吧。」
千绘说着,得意地用力点头。
「没错,把门塞住就好。」
「我家大门恰巧与巷子同宽,塞住就不能进出。」
「那女人不是雨天才会出现?等下一个雨天结束为止,把门塞住,去别的地方就行。来我家吧,这样……」
原来还有这一招,有扶子暗想。只要以木板或别的物品塞住门,巷底就会变成墙壁,那女人便得停住。等到下一个雨天,她只能改变方向。
想到这里,有扶子惊觉一事。
「行不通的。」
见千绘一脸疑惑,有扶子应道:
「这么一来,你觉得女人会怎样?」
如果她改变路线,折回反方向呢?由于走到死巷,转身走回来时路,不久就会碰到实乃里的家——这次是从正面。
千绘无声倒抽一口气。
下一个雨天是在隔周。有扶子战战兢兢走到屋外,从格子门的缝隙窥探小巷。清脆的铃声传来,她看见女人伫立在面对自家的转角。
——我的推测果然没错。
有扶子双腿发软,回到屋内。明知毫无意义,她仍上了锁。
那女人朝着家里来。下一个雨天,她就会到这栋房子。然后,隔天有扶子……
回到房里,有扶子打电话给千绘。可是,不论手机或店里的电话,千绘都没接。
——今天明明不是公休。
有扶子不得已,只好留言给千绘。
「她果然朝着我家来了。」
有扶子没恐惧到哭天抢地,只是害怕得坐立难安。
❖
翌日,门外的声响吵醒有扶子。
起床后腰酸背痛,八成是趴在工作桌上睡着。察觉这一点,她迅速望向缘廊。外头艳阳高照,夏天的太阳投下炙热的光线。
有扶子叹一口气。
天空晴朗明亮。昨晚的天气预报显示降雨机率为百分之十,看来是准确的。观察窗外的状况时,玄关传来敲门声。有扶子赫然回神,急忙走到玄关。
一开门,千绘出现在眼前。
「我听到你的留言……」
千绘表情僵硬。
「抱歉,打了那么无聊的电话。」
「什么无聊,那是大事啊。」
泫然欲泣的千绘身后,有个年轻男子。见有扶子一脸讶异,他眯起小眼睛,露出笑容,殷勤地行一礼。
「真对不起,昨天我没接电话,你一定很害怕吧。因为我一直在找人。」
「找人?」
有扶子轮流望着千绘和男人。
「我在找他——尾端先生。」
听到千绘的介绍后,男人再度行礼,说着「你好」,递出名片。上头写着「营缮屋 苅萱」。
「营缮……?」
尾端笑着回答:
「是的。方便让我拜见府上吗?」
从大门、玄关到狭窄的前院,尾端仔细看过一遍。接着,他走向缘廊旁的庭院。检视篱笆,凝神观察篱笆另一边,他绕了庭院一圈。
有扶子不知该做什么,和千绘一起坐在缘廊。
「是我的错……」千绘低语,「都怪我搬家,新入住的人才会改建墙壁,害你碰到这种事。」
有扶子摇摇头。
「不,这不是你的错。」
「我或许没有直接的责任,但确实是因为我的决定,事态才发生变化。如果是这样……」
千绘把接下来的话吞了回去。
「由于是我的错,我一定得设法补救。」
下一个雨天,女人就会抵达有扶子家。不管她是会在那天进到有扶子家,或是再下一个雨天,总之有扶子需要帮助。于是,千绘四处寻找可帮忙的人。
「那么,你找到了……他?」
有扶子轻声问。尾端绕庭院一圈,刚要走回来。他穿T恤和牛仔裤,看上去就是随处可见的年轻男子,不像能够处理这种异常状况的模样。
「我找不到其他人。不过,介绍他给我的人,非常信赖他……」
千绘对着走向缘廊的尾端问:
「如何?」
「真的是死巷。」尾端开朗地回答,「根本没地方可去,实在厉害。」
这句话听在有扶子耳里,等于宣告「无处可逃」。
「确实如同您的描述。」
「那女人是什么来历?」有扶子问。
「我不知道。」尾端回答。
「那女人上门,就会有人死掉吧?」
「依我听到的内容,似乎是如此。只是,究竟是有人死掉,那女人才上门?还是那女人上门,才有人死掉?我并不清楚。不过,我想就是有『魔』吧。」
「是指魔物吗?」
有扶子不禁失笑,尾端却认真地点点头。
「原本不该在道路尽头设置大门的。」
咦?有扶子和千绘颇为惊讶。
「因为会招来魔。这种状况称作『路冲』,在风水上是不好的。自古以来,将门开在其他地方是常识。从前这条小巷应该也遵守此一原则。路的尽头会出现住家大门,可能是居民开始有车的缘故。这条路十分狭窄,在路的延长线上设置停车场,车子较方便出入。」
「的确是如此……」千绘低语,「在路的尽头设置入口的住户,家里都有停车场……」
尾端点点头。
「那女人仅在雨天的白昼出现,而且只能直线前进,碰到尽头便改变方向,最后会抵达这里的大门前。如果改变大门的位置,就能够避开灾厄。可是,府上没有移动大门位置的空间。」
有扶子叹一口气。
「所以,我逃不了,是吧?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认为,最好的选择就是搬家。」
有扶子沉默地摇头,千绘插话:
「将大门改成像遮雨板那样密不透风,行得通吗?或者,改成嵌在围墙里?」
「那样没有意义。恐怕只要有大门,女人就会进来,无关形式。」
有扶子再度叹气,或许根本不该搬过来。
——脑海掠过这个念头,她随即在内心否定。
死去的祖母支撑着有扶子,她不打算改变想法。这么一来,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那女人到底有何目的,又是何时开始出现?」
原本就以佐伯家为目标?或者,是某户大门封闭迁移,佐伯家才会遭受灾厄?
「她不曾出现在其他道路上吗?」
这个嘛……千绘歪着头思索,尾端也说:
「我没听过类似的事——不过,我想到一个方法。」
有扶子抬起头,不停眨着眼。
「方法?」
「只要能顺利让她离开这条死巷就行。」
有扶子惊讶地睁大双眼。
「你遇见她好几次,却没发生灾祸,所以,我推测只要她不能进屋,便无法带给屋主灾厄。那么,改变她到府上的路线,让她离开这条路,应该就能避开。」
「真的吗?要怎么做?」
「在大门和玄关之间建造一道墙壁,让那女人改变方向。」尾端望向院子另一边的篱笆,「然后,就能引导她到邻家之间的水沟。」
「水沟?」
「复着水沟盖,可当成道路。虽然狭窄,勉强可通行。不论走左边或右边,都能接上别的道路,符合通行道路的条件。」
只是……尾端继续道:
「这样一来,你得忍耐那女人穿过院子。」
有扶子双手交握,回答:
「没关系。」
「搞不好,那女人接下来也会不断徘徊。那么,她就会不停穿过这里。」
如果只是穿过,和「没有人」是一样的。
「我想没问题的。」
听到有扶子这么说,尾端笑道:
「那我立刻处理。」
麻烦你了。有扶子这才发现存款根本不够支付工程费用。
「呃……非常抱歉,我可以分期付款吗?」
尾端偏着头,望向千绘:
「我已备妥材料和人手,也收到费用了。」
「这怎么行……」
有扶子欲言又止,千绘摇摇头。
「不是说过吗?是我让状况改变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原因出在我身上。」
「可是……」
千绘微微一笑:
「若是你很在意,就把制作中的山茶花给我吧。等展览结束,就让给我。」
「这样是不够的。」
千绘再次摇头。
「只要有扶子能成为著名的七宝烧设计师就好——到时,那枚山茶花便是我的传家之宝。」
当天晚上,大门内侧已筑起一道围墙,分隔大门和玄关,往邻家的方向拐了个弯。尾端拆掉了一部分和水沟之间的篱笆,做出小木门。
由于没时间进行真正的基础工程,无法盖出足够遮蔽视野高度的围墙。不过,尾端仍在篱笆中段立起高度尚可的门柱,及用低矮竹子组成的门,门牌也移到新的门柱上。
过了两天后,又是雨天。在家中制作花瓣的有扶子,听见屋外传来铃声,仍感到恐惧。不过,等到太阳下山,也没任何人上门。
有扶子终于松一口气,再度专注进行手边的工作。几天后,好不容易做出符合想像的花纹时,清脆的铃声再度传来,她才发现外头在下雨。
有扶子停下手,步出缘廊,望着雨水打湿的庭院,及分隔庭院的围墙。围墙彼端,黑衣女人行走着,而后垂首伫立在新大门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
——明明很恐怖,却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哀伤。
银色雨滴散落在黑衣上,从斜后方窥见的白皙颈子非常美丽。
下一个雨天,那女人从庭院后方的木门离开,在隔壁邻居的围墙前驻足。再下一个雨天,有扶子听到寂寞的铃声,但已无法从家里看见女人的身影。
——她究竟往哪里去了?有扶子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