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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松印再现 鬼灯之影

孝冬拨开酒馆的门帘,他要找的人跟平常一样坐在后方喝啤酒。那个人一看到孝冬,便举起手。

酒馆面积不大,店内人声鼎沸,几乎所有位子都坐满了,只剩后方还有空位。客人多半是临时工和公司职员,也有穿着西装的公务员,就是看不到企业家和政治家。想当然,也没有华族等上流阶级涉足此地,这里不是高级餐馆,而是一般人常来的居酒屋。

「喔喔,工作辛苦啦,你来得真早。」

五十岚端起满满的啤酒喝了一口,打招呼的语气也很亲昵。这个人脸上爬满胡碴,头发也乱糟糟的,高大的身躯只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衬衫和长裤。他嫌麻烦所以从不系领带,衬衫的扣子也没有扣到最上面,给人很邋遢的感觉。五十岚跟孝冬是老相识了,两人不时会在居酒屋碰面,他们碰面都是有要事相谈,不单是为了喝酒。

「我赶时间,不能太晚回家。」

孝冬坐到五十岚对面,将西装外套挂在一旁的椅子上,同时还放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四方形的木盒。

「那啥玩意?难不成是古董或茶碗?」

「是哈密瓜,我去专门进口水果的商行买的。」

「要给我的啊?」

「怎么可能。」

双方对话直来直往、毫不客套,这也代表他们是老交情了。

「想也知道是要给铃子小姐的。今天晚回家,总得带点赔礼回去。」

五十岚笑得很愉快。「你啊,变化也太大了。过去你在横滨的时候,满脑子只想着赚钱,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是?现在却成了急着回家陪娇妻的好男人,还会带哈密瓜犒赏老婆,这种高级水果我连看都没看过。」

「上个月你们家的报纸,不是刊了一篇哈密瓜试吃会的报导?」

「你说大隈先生那个?别闹了,像我这种小记者怎么可能接到邀请啊?」

栽种果树是政府振兴农业的一项政策,从欧美引进幼苗,经过培育和改良后,分发到全国各地栽种。如今,很多人都用水果当礼品。

打从明治时代,温室栽种哈密瓜的技术就进行过多方研究。大隈重信召开哈密瓜试吃会的报导,打响了这种高级水果的名号。大隈还在自家庭院栽种哈密瓜。

「大隈侯还是那么擅长利用报刊啊。」

「是其他人不懂得利用罢了。」

五十岚点了一根菸,但也不是真的很享受抽菸的感觉。他在京桥的报社工作,总是一副倦容,打扮也十分邋遢。别看他懒洋洋的,消息却异常灵通,孝冬也常找他打听消息。

孝冬点了一些小菜和啤酒。在等店员送来的这段时间,他主动切入正题。

「我麻烦你打听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五十岚吐出菸圈说道:「那家伙城府极深,老狐狸一只啊。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他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做生意发迹的。而且啊,他不是运气好靠景气致富的,是真的有先见之明,又很擅长当说客。他在政治界也有广泛的人脉,你要调查他是无所谓,可别与他为敌啊。」

五十岚说的人物,正是鸿善次郎。

「我没打算得罪他啊。」

「真的假的?」

五十岚狐疑地打量孝冬。

「你这人啊,从以前就天不怕地不怕。过去在横滨的时候,也没少让人操心,你的保证我可不敢信。」

孝冬笑笑地喝了一口啤酒,他只觉得满嘴苦味,并不喜欢喝酒。他是真的不打算得罪鸿善次郎。

——只要那个人不是铃子小姐的敌人。

今天来此,就是要确认这一点。

「你说他有政治界的人脉,哪方面的人脉?政友会?」

「不是,好像是贵族院那边的,就赤峰伯爵的研讨会。听说他跟赤峰伯爵老交情了,也不晓得他们是打哪认识的。他靠着那层关系,跟华族也有交情。很多华族会挂名当企业的社长或会长,鸿氏旗下的某几家企业,也是那样干的。」

企业经营者利用华族的头衔,替自家生意打响名气,华族也能获得酬劳,双方算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当然,赚这种钱的华族也得承担风险。有的华族会在无意间卷入企业倒闭,或是诈欺的风波之中。

孝冬打听鸿氏结交的华族,并记下了他们的姓名。

「至于鸿夫人,老实说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她是灯火教创办人的女儿,灯火教就是鸿心灵学会的上游团体。她在公开场合从未明示自己跟灯火教的关系,报章杂志上也没有相关报导。传闻过去鸿氏重病不起,是被灯火教的创办人救了一命,可能就顺理成章娶了对方女儿吧。」

五十岚接着说下去。「顺带一提,鸿心灵学会没有任何不好的传闻,也没听说警方有盯上灯火教。姑且不论那个心灵学会的好坏,至少以一个宗教团体来说,灯火教算是乖宝宝了。反观大本教那些教派就快完蛋了。」

「不意外,毕竟是政府认可的教派嘛。」

「想必是耗了不少心力,才得到政府认可的。」

没得到政府认可的教派,会遭受无情的打压,所以灯火教主动归附于教派神道之下。既然是归附,就必须遵守教规,承受某些限制,好比更换信奉的神只等等。话虽如此,要独立出来开宗立派并不容易,更有受打压的风险。于是灯火教也跟其他民间宗教一样,表面上顺从政府的意向,更改自身的教义和信奉的神只。再加上——

「鸿氏也有在背后出力对吧。」

孝冬盯着手中啤酒,喃喃自语。鸿氏想必用了不少手段,政府和警方才没有找灯火教的麻烦吧。

「那是当然啦——你不喝是吧?给我。」

五十岚一把抢过孝冬面前的啤酒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孝冬向店员点了麦茶,跟五十岚吃饭不用勉强喝酒,他也乐得轻松。

「之前你说,鸿氏的老家是茨城那边的神社。那灯火教的代表,又是哪里人啊?你知道些什么吗?」

「只听说是东京近郊的农家出身。其实灯火教是以古老的民间信仰为主体,组建成有制度的教团,创办人是一个叫丹羽的老头,如今教团的代表是他的弟子,名叫久津见。久津见就是东京近郊出身的,至于丹羽老人的出身和来历就没人知道了。」

「鸿夫人是丹羽老人的女儿?」

「应该是吧,久津见比鸿夫人年轻呢。」

孝冬轻抚下巴,算是听懂了这一层关系。正好店员送来了麦茶和追加的小菜,孝冬也不再多聊,拿起筷子吃了几口,五十岚也举箸享用。一道是加了烤茄子和蘘荷的豆腐,另一道是酱煮竹策鱼。这家店的菜肴不算精致,但味道挺不错。由于顾客大多是劳动阶级,饭菜的量也够多。这种满是大男人的店铺,不适合带铃子来尝鲜,跟五十岚碰面倒挺合适。

「还有其他消息的话,麻烦再告诉我,我需要更多情报。」

「有其他消息我会告诉你。不过,有用的情报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五十岚拿着筷子,主动凑近孝冬,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我也有事要跟你商量。」

「怎么?要涨我广告费啊?」

孝冬经营的公司,有向五十岚的报社购买早报的广告。现在报纸上有越来越多药品和化妆品的广告,报社靠广告费也赚了不少钱。

「工作上的话题,我才不会带到这里讲咧。」

五十岚皱起眉头说:「我不是要谈工作啦,因为这种事情你是专家,我才想找你谈一谈。别误会,我不是指线香生意,是你帮人家驱邪的事。」

孝冬正要夹起烤茄子,听五十岚这么一说却愣住了。

「驱邪?难不成你要拜托我驱邪?」

「嗯,算是啦。」

五十岚抓抓脑袋,回答也是模棱两可。

「也不是我那边闹鬼,听说啊——」

八月中旬已过,入夜后开始有些阴凉了。铃子在寝室的窗边看书,窗外更深露重,她正想起身关窗,外头的虫鸣声已然捎来了秋季的讯息。这时,汽车的声音盖过了虫鸣声,铃子颇感意外。

——他回来了。

应该是孝冬回来了吧。铃子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孝冬有说今晚要跟老朋友见面,会比较晚回来。但他现在回来的时间不算晚,真正晚归的时候,往往都是铃子睡着了才回来。

御子柴在玄关恭迎孝冬,由良帮他拿帽子和外套。正好,铃子看到孝冬把四方形的包袱交给御子柴。

「铃子小姐,你还没睡啊?」

「现在才八点啊,欢迎回来。」

孝冬走近铃子,铃子闻到他身上有酒气和烟味。孝冬本人并不抽菸,可能是他的老朋友抽的,或是他长时间逗留在有烟味的地方吧。有时候孝冬会带着烟味回家,不晓得是不是去见同一个对象。会抽菸的人,照理说不是女性吧。

铃子发现自己在猜忌对方,有种说不清的讨厌感受。她转移视线,瞄到御子柴手中的包袱。孝冬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啊啊,这是要给你的。」

孝冬笑咪咪地拿起包袱,交给铃子。

「你猜猜是什么?」

铃子拿起包袱端详,闻到淡淡的水果香味。从季节和盒子的大小来看,应该是哈密瓜。孝冬的公司在京桥,那附近的高级水果行,不外乎是银座的千疋屋吧。

「是千疋屋的哈密瓜对吧?」

「答对了,你真厉害。」

孝冬开怀一笑,像个孩子一样。

「这哈密瓜还有点生硬,放软一点再吃吧。」

语毕,铃子把包袱交还给御子柴。御子柴恭敬接下后,往厨房走去。由良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身上都烟味对吧?不好意思,我先去洗澡。」

「你朋友抽菸啊?是男性吗?」

铃子惊觉自己的语气像在刺探孝冬,便闭上嘴不说话了。孝冬眯起眼睛说:「是男性没错,和我同年。过去我在横滨的老朋友,当记者的。」

「记者……」

铃子这才想起,孝冬说他认识记者朋友,是那个人吗?

「所以算是好朋友喽?」

「这种说法听着怪别扭的,说是损友或老交情比较贴切吧。」

铃子不太能理解,这不就是好朋友了吗?哪里不一样?

「总之,跟我见面的是男性。我不会瞒着你去见其他女人的。」

「这——」

铃子的眼神仓皇乱瞟。

「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你工作难免会跟女人碰面吧,不用介意没关系。」

孝冬的表情有些落寞和失望。「我想听你说,最好我都不要跟其他女人碰面。」

「你之前不是说,你不喜欢听我说『不』?」

「这是两回事啊。」

铃子傻眼了,真搞不懂到底差在哪里。她索性建议孝冬先去洗澡,孝冬不太服气,还有话想说,但也乖乖去浴室了。铃子把孝冬的浴衣放到更衣室,再让女佣换过水壶的水,拿到寝室去。这些事忙完后,孝冬也洗完澡回到寝室了。

「呼呼,清爽多了。」

确实,孝冬的表情有精神多了,身上的烟味也没了。

孝冬坐到窗边的椅子上,铃子则坐在他的对面。孝冬会坐在这边,代表有事情要跟铃子商量。

「那位记者呢,叫五十岚。」

孝冬往精美的玻璃杯里倒水,打开了话匣子。

「我以前住横滨的时候,那家伙就住我家附近。他的家庭环境比较复杂,是被父母的好友带大的。我们的童年境遇有点类似,该说同病相怜吗?反正一有事情我们会互相关照。」

孝冬说出了他的童年回忆。小时候他被小混混缠上,就是五十岚替他解围。他拿进口的点心当回礼,五十岚教他打架的技巧,他也教五十岚念书。

「我们不是每天玩在一起的好伙伴,也曾经好一段时间没碰面。我继承家业后,碰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后来他到报社就职,我也是来东京后,才跟他再续前缘的。」

孝冬喝了一口水,沉默了一会儿。外头传来虫鸣和风铃的声音,风铃声听着有点寂寥,余韵久久不绝于耳。

「我跟他的报社买广告,他就提供我一些消息,算不上回报就是了。他消息很灵通,帮了我不少忙,鸿氏的底细我也是拜托他调查的。」

「所以你们今晚碰面——」

孝冬点点头说:「可惜没什么有用的新讯息。」

讲是这样讲,孝冬还是把今天打探的消息都说了。

「这么说,丹羽应该是鸿夫人的旧姓了。」

「你听过这个姓氏吗?」

「没有。」铃子摇摇头。八千代似乎知道铃子的身世,孝冬对这一点很在意,但铃子本人并不认识八千代,也没听过她的旧姓。

「我会请五十岚继续打探消息——另外,他拜托我一件事。」

「拜托你一件事?」

看样子,这才是主题。

「他拜托我帮忙驱邪。五十岚在某次采访中,打听到了闹鬼的传闻。」

孝冬谈起他听到的鬼故事。

在千駄木地区有一栋宅子,格局不大,盖得却相当雅致。屋主是一位叫棚桥武男的退役老兵,武男在几个月前病逝,目前住在宅子里的,只有他的继室伊登子和几名佣人。

据说,宅子的拉门上,常会出现女人的影子。从和室往外看,那影子彷佛坐在檐廊,但从外面看,又好像坐在和室里。总之,拉门上会出现这么一道朦胧的黑影。女人的影子头低低的,看得出来头上盘了个发髻,甚至还能看到几丝垂落的鬓发。

影子只是映照在拉门上,维持着坐姿,动也不动一下。既没有起身,也没有打开拉门。每次出现的时间不固定,隔一段时间就消失了。

尽管女鬼不会害人,但一般人终究无法忍受家中闹鬼,佣人也纷纷辞职了。武男和前妻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也几乎不回那栋闹鬼的宅子。千駄木的宅子本来是武男退休后的住所,儿子并不住那里,因此儿子想尽快卖掉。偏偏继室住在里面,也不能说卖就卖。儿子认定继室嫁来是贪图父亲的财产,对继室也没好脸色。而继室伊登子也有不好的传闻,听说她杀了武男的小妾。

那位小妾本来在武男常去的酒馆工作,专门替客人斟酒,却在半年前突然去世。死因是食物中毒,但有人说她是被毒死的。街坊还说,拉门上出现的女鬼肯定是那小妾。因为女鬼只出现在伊登子房间的门上,并不会出现在其他房间。

小妾死后,武男没多久也跟着去了。身患痼疾的武男因病退役,死因也跟痼疾有关。小妾和一家之主接连死去,只剩下一个年轻的继室。也难怪那些长舌的街坊邻居,会说继室的坏话了——以上便是五十岚的说法。

「我见过伊登子小姐——就是那位继室。」

五十岚说出他的所见所闻。

「那时候啊,我在追一条有新闻价值的丑闻,刚好有机会跟她一谈。丑闻跟伊登子小姐没有直接关联,而是她丈夫可能牵涉其中的贿赂案。可惜,我没查到有新闻价值的线索,最后也不了了之。不过呢,她那死去的丈夫,也不是啥光明磊落的人,我打听到的都是贿赂那方面的传闻。那家伙是因病去世的,照理说因病退役也是事实,如若不然,就是高层用疾病为由逼他退役吧。」

五十岚喝着酒,表情也颇为凝重。「伊登子小姐呢,本来是华族的千金,该说是没落的华族吧。好像是公家华族,因为家道中落,才嫁给一个贪财的退役军人。听说是欠了那家伙钱,就她娘家欠下的,说来也无奈啊。」

五十岚叹了一口气,孝冬默默聆听。

「我记得伊登子小姐说,她才三十二岁。一看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公家出身的也难怪啦。她知道自己的名声臭了,却也不辩解什么,就独自在那闹鬼的宅子里生活。」

五十岚又叹了一口气,孝冬苦笑道:「你似乎很同情那位后妻——现在都称继室是吧,你很同情她?」

「呃呃,也不是。」

五十岚嘴上否认,表情却有些尴尬。

「这,我是同情她没错啦……人之常情不是吗?因为家人欠钱,她被迫嫁给一个贪婪的臭老头,甚至还承受世间的非议。」

「你还是老样子呢。」

五十岚外观邋遢,却有锄强扶弱的脾性,从以前就是这样。小时候他也是出于正义感,救了差点被小混混欺负的孝冬。

在孝冬眼里,这种人应该去当警察才对。然而,五十岚选择用笔杆行侠仗义,而不是依靠公权力。记者这一行干久了,人是变得有些滑头,但本性依旧没变。

「所以,你要我祛除那宅子的鬼魂?」

「没错。」

五十岚没好气地夹了一块豆腐。

「伊登子小姐答应了吗?」

「没有,我建议她找人驱邪,她却没给我正面的回应。」

「你看起来不可靠嘛。就你这德性,说要介绍驱邪的专家,人家也不会信啦。」

「对啦,我也知道,还要你讲。」

五十岚真闹起了脾气。

「你替我去一趟,她就会信了啦,你是华族嘛。」

「我的谈吐和扮相也很得体啊。」

「我工作的时候也表现得很亲切好不好?平常我也会刮胡子打扮整洁啊。是说,我比不上你们生意人的口条啦。」

五十岚再次拜托孝冬帮忙,大口灌下啤酒。

「那位五十岚先生,是个亲切的好人呢。」

铃子听完整件事的始末,说了这么句感想。

「也算鸡婆啦。」

孝冬莞尔一笑,而且是充满温情的微笑,毫无嘲讽之意,可见他很信任五十岚。

「只是,这一次并非当事人找我们驱邪,也不晓得对方愿不愿意接受。搞不好会吃闭门羹呢。」

伊登子贵为华族,应该也听过花菱男爵的名号,但信任与否又是另一回事了。

「去问看看也好啊,万一被拒绝了再乖乖走人就好。」

「说得也是。」

孝冬附和铃子。

「反正也只是门上有影子,并不会害人嘛。」

话虽如此,家中闹鬼毕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事实上,好几名佣人也辞职不干了,并不是全无害处。

「总之先去访问看看,对方不需要帮助的话,我们就去道灌山吧。」

千駄木东边有个地方叫道灌山,自古以来就是风景优美的名胜。东方看得到筑波山,西边看得到富士山。政治家岩仓具视一族,就住在那片景观优美的高地。

「现在大白天也没那么闷热了,顺道去向岛一带,看看百花园的花卉也不错。」

「也对。」

向岛的百花园有各种四季花卉,现在该是胡枝子和桔梗这一类秋季花卉盛开的时节。前阵子天气炎热,铃子也没心情去赏花。如今早晚开始感受到凉意,心中也渐渐生出赏花的风流雅趣,人心说来也真不可思议。

铃子忽然打了个喷嚏。

「会冷吗?」

「不会,不要紧的。」

铃子要孝冬放心,但孝冬还是拿了睡袍披在她身上。

「天气确实变冷了,在窗边聊太久也不好。今晚早点休息吧。」

孝冬催促铃子上床睡觉,他不在意自己打喷嚏,但铃子一打喷嚏,他就小心翼翼地呵护铃子。每当这种时候,铃子就觉得心痒难耐,内心深处彷佛多了一道暖流。

盛夏已过,渐入初秋。这种季节不太适合穿夏季风情的和服了。可话说回来,现在就换上秋季风情的和服,似乎又太煞有介事了。

铃子选了有流水纹路的淡紫色纱质和服,上面有芒草、胡枝子和桔梗的花纹。

「不然,腰带选用竹笼花纹的款式如何?」鹰婶拿出有竹笼刺绣的纱罗腰带。外头配上一件纹纱羽织,紫色到淡灰色的色彩渐层上,还有蜻蜓纹样。腰带饰品同样是蜻蜓款式,从衣物到饰品都是淡雅凉爽的色调,略显秋季风情。

孝冬选了一套淡灰色的西装,领带则用灰紫色的,领带夹和袖扣也刻意选用蜻蜓纹样的款式。

夫妻俩搭车前往千駄木,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但千駄木有段距离,还没抵达目的地太阳就已经半天高了。车子开了一段时间,终于看到一片树林茂密的高地。高地前方有一间驹込医院,另外还有好几间寺庙和宅院。

车子开上坡道,停在一栋小宅子前方。司机宇佐见盯着地图,表示应该就是此地没错。门柱上还有「棚桥」二字的门牌,想必司机没找错地方。

铃子和孝冬下车后走到门前。打开大门后,看得到两旁有树木,往里面走就是玄关了。有树木遮阳,令人舒心不少。孝冬也陪在一旁,这一次的鬼影是出现在屋内的门上,孝冬来到玄关应该没问题。

「抱歉打扰了。」

宅子很宁静,孝冬开口叫人,依旧打不破宁静的气息。孝冬再次开口打招呼,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回应。

「来了来了,请等一下。」

来应门的是一名年轻女佣,对方露骨地打量着孝冬和铃子,一句话也没说。

「敝姓花菱,麻烦你跟夫人通传一下,就说我是五十岚介绍来的。夫人听到应该就明白我的来意了。」

孝冬以温柔的笑容和语气自我介绍,女佣顿时脸红。

「这……这样啊,请稍待片刻。」

女佣话一说完,就往房内跑走了。

跟女佣说话也不会高高在上,铃子很欣赏孝冬这样的风骨。一般人就算没有恶意,也难免会展现出傲慢的态度。

宁静的气息中,隐约有衣袖摆动的声音,还有踩在木板地上的脚步声。他们要找的人悄悄现身了。

「我是棚桥伊登子。」

现身的妇人,轻声细语地自报姓名。柔弱的还不只是声音,五官和身躯也弱不禁风。虽然不是令人惊艳的美女,但低垂的眉眼和略带哀愁的瓜子脸,再配上一张薄唇,浑身散发不幸的气息,很容易勾起别人的同情心。

妇人穿着深蓝色白格纹的麻料和服,样式甚为朴素。腰上同样扎着朴素的淡茶色腰带,一看就不是昂贵的衣物。见钱眼开的女人不会穿成这样,铃子观察她的举止和扮相,确实跟五十岚说的一样,是个可怜的女子。

「您是花菱男爵吧,五十岚先生跟我提过您的事。」

伊登子以不带感情的语气答话,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不过,您不用帮我驱邪没关系。说来抱歉,请你们回去吧。」

伊登子依旧低着头,语气却意外的坚定。

孝冬望向铃子,用眼神问她该怎么办。

「……所以您不觉得困扰喽?」

铃子出声询问伊登子,伊登子闻言一惊,这才抬起头来。看她的表情,似乎对铃子主动开口感到很意外。

「您若有困扰,我们愿意助一臂之力。您若不需要,我们就回去了。」

铃子再一次缓缓询问对方,伊登子慌张地低下头,却不改坚定的语气说道:「我没什么好困扰的。」

「明白了。」

铃子点点头说:「那我们回去了。日后您要是有什么困扰,欢迎与我们联络。」

铃子向孝冬使了一个眼色,孝冬打开玄关的拉门。伊登子鞠躬送客,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们。

「她拒绝得有够干脆呢。」

孝冬一上车,吩咐司机开往向岛的百花园后,对铃子说出这句话。

「是啊。」

从伊登子的言谈举止,还有五十岚的说法来看,铃子原以为对方就算拒绝,应该也会用比较婉转的说法。

「看她的反应,好像我们来驱邪让她很困扰。」

孝冬听了铃子的说法,也表示同意。

「只是,对方都拒绝了,我们也无从帮起。没办法,我就如实转达五十岚吧。」

「他很担心伊登子小姐吧。」

「担心归担心,这也无可奈何啊。」

车子开下坡道,在谷中的寺院区行进。道灌山在左手边,车子一下就开过了。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普照,今天白天应该也会很闷热。

几天后,铃子和孝冬又聊起了棚桥家的话题。

孝冬回家后说:「今天,五十岚来公司找我。」

孝冬拆下领带,铃子帮他准备居家用的浴衣,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难不成是棚桥家闹鬼一事?」

「对,你还是一点就通呢。你说得没错,五十岚还是很关心那件事。」

「情况恶化了吗?」

「这……也不算吧。」孝冬脱下衬衫,他穿上铃子准备的衣物,对自己说的话也不敢肯定。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出乎铃子意料之外。

「听说鸿夫人有去棚桥家拜访。」

铃子一愣,脑海中浮现八千代的身影。

「为什么她会……」

「这就不好说了,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听来的。她好像成了伊登子小姐谈心的对象了。」

「谈心对象?」

孝冬颔首说道:「对,谈心对象。伊登子小姐接纳了鸿夫人。」

「这样啊……」

这算好事吗?好歹有个能谈心的人。

「五十岚那边一有新消息,我再告诉你——你明天要去箕田伯爵家对吧?」

孝冬系好腰带,转身询问铃子。

「对,听说要谈感化救助事业的事情。」

「捐钱是没关系,但详情你再跟我说明一下,不然我怕扯上一些不正经的事业。」

几乎每天都有人寄信来,请花菱家出资或捐款,负责审核这些信件的人正是铃子。捐不捐款或回不回覆,也是铃子说了算。过去都是御子柴负责审核,再交由孝冬处理,现在改由铃子代劳。

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邀请函要过目。例如华族和企业家举办的茶会、园游会和晚会等等。也有不少贵妇招集文人墨客,组成文艺沙龙,邀请他们参与活动。

该做的社交活动不能省,贵妇之间的茶会就由铃子出席。园游会和晚会之类的活动,孝冬有空的话也会陪铃子参加。基本上孝冬工作忙碌,若非特别重要的场合,他是不会亲自走一趟的。

华族和企业家,注定躲不过这些麻烦事。所谓的感化救助事业,说穿了就是慈善事业。常有人请他们捐款共襄盛举。箕田伯爵夫人热衷慈善事业,也召开过不少募款大会。

「听说伯爵夫人想兴办学校。」

「有些不肖人士,就是用这种话术卷款潜逃啊。」

铃子点点头说:「我父亲就常被骗。」

铃子轻描淡写地说着家丑,孝冬困惑地苦笑,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我一定会先跟你商量过,请不用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其他事情。」

铃子仰望孝冬,孝冬果真流露出担忧的眼神。

「我怕你为了调查松印华族,做出什么打草惊蛇的举动。」

「我不会乱来的。」

「铃子小姐……」

「该留心的我一定会留心,我不会刻意诱导谈话方向,也不会冒昧提问。不过,明天与会的贵妇中,若有人的亲属使用松印,我想跟她们交流一下。你费了这么大功夫帮我查到松印华族的名单,我不想错过这机会。」

孝冬利用职务和身份之便,调查出好几名松印华族。要逐一查清并非易事,但总比没做要强多了。

「可惜我不能一起出席啊……」

孝冬仍旧一脸不安。

「这一次参加的都是贵妇,应该没什么危险才对。我也是懂分寸的,不用担心。毕竟我失手的话,也可能会害到你,所以我不会乱来的。」

铃子再一次挂保证,孝冬微微一笑,将手放在铃子肩膀上。

「真的,千万别乱来啊。你顺便带上鹰婶和由良,不要自己一个人。我之后会问他们你在聚会上有没有乱来喔。」

这下可好,还要带两个监视的同行,只怕连喝口茶都要小心翼翼了。

隔天下午,铃子盛装打扮后离开了花菱家。

她特别费心今天的打扮。这是一场慈善事业的聚会,既不能穿得太过奢华,又得顾及主办的伯爵夫人面子。因此最好穿上色调朴素,又略显高雅的衣着。铃子选了有银丝刺绣的黑色纱罗和服,上面的胡枝子花纹也恰到好处。再配上蓝绿色的纱质腰带,腰带上有楚楚动人的秋季花卉刺绣。羽织则是有淡蓝色渐层的款式,前后共三面家纹。腰带饰品选用竹笼状的金属艺品。

铃子抵达音羽区的伯爵家,佣人带她前往一个类似交谊厅的大房间。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大量的椅子,看布置不像茶会,而是慈善家的说明会。后方也有随从的席位,鹰婶和由良在佣人的带领下入座。

宾客的席位上已经有几名贵妇了,她们都坐在一起聊天。会坐在一起都是认识的,没有铃子插花的余地。那些贵妇的年纪都比铃子大很多,铃子被带到座位上,她们也只是瞄了铃子一眼,随后又叽叽喳喳聊了起来。没办法,铃子只好坐到边边的位子上。她正要坐下来,旁边有人亲切地向她打招呼,让她吓了一跳。

「哎呀,这不是铃子小姐吗?」

铃子转头一看,八千代笑咪咪地跟她打招呼。八千代起身坐到她旁边,铃子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她怎么会来?

「想不到今天有机会见面……你对慈善事业也有兴趣吗?」

八千代也不介意铃子充满戒心的神情,兴冲冲地聊起来。

「……只是接到邀请罢了……」

「是这样啊,愿意来终究是好事啊,有心了解才是重点嘛。」

铃子重整心绪,挺直身子回话。

「鸿夫人,您又怎么会来这里呢?」

「请叫我八千代就好。今天要来演讲的那位先生呢,跟我也算有点交情。」

「听说是位慈善家——」

「对,没错。」

八千代提起那位慈善家的姓名,铃子没听过那个人。

「既然跟鸿夫人有交情,那应该是鸿心灵学会的相关人士喽?」

「哎呀,你真聪明。是那样没错。」

八千代笑容可掬,语气也跟少女一样纯真无邪。

「那是一位知名的学者,也有在鸿心灵学会的杂志上投稿——啊啊,不嫌弃的话我寄份杂志给你参考,有空不妨看一下。」

铃子本想拒绝,但她转念又想,这也许是了解鸿心灵学会和灯火教的好机会。

「真是太感谢了,那就麻烦您寄来了。」

「看你这么感兴趣,我好高兴。对了,听说铃子小姐和男爵,有去千駄木的棚桥家拜访是吗?其实我——」

八千代话只说了一半,主办这场说明会的伯爵夫人便进场了。伯爵夫人身穿洋装,上流社会的贵妇也很少有人这样穿。

「各位,非常感谢你们今天参加这场集会。」

伯爵夫人优雅地说完开场白后,换另一位穿和服的中年男子上台演讲。男子留着胡子,看上去正经八百。在一群贵气逼人的妇女中,显得非常不搭调。

「晚点再聊吧。」

八千代说了句悄悄话,在铃子心中留下了悬念,因此那位学者的慈善事业简介,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那位学者一再宣扬慈善事业要有合理又长远的计画,不能只用一时的施舍来炒话题。

这些话本身都是真知灼见,但那位学者形同在念稿,缺乏演说的技巧,很多贵妇几乎要打盹了。铃子琢磨着,这次的慈善活动跟鸿心灵学会有关,不要扯上边比较好。说明会结束后,原以为要散场了,没想到伯爵夫人为现场来宾备好了茶点。

一行人前往另一个房间,享用伯爵夫人准备的茶点。八千代很自然地坐到铃子身旁,其他贵妇都是关系好的坐一起,八千代和铃子坐的那一桌,没有其他人入座。这一次的聚会没有松印华族的亲属,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桌上摆着三层蛋糕架,架上放了各式点心,连三明治都有。一旁还有摆盘的水果,茶水则是香气浓郁的红茶,英国制的茶具组也十分精美。三明治已切成了一口大小,八千代吃了一块小黄瓜三明治。

「哎呀,真好吃。铃子小姐,你也尝尝吧。」

八千代笑盈盈地劝铃子尝鲜。铃子也拿了一块三明治放入口中,轻薄的吐司软嫩可口,吃起来又带点甜味,内侧好像涂了奶油和芥末,很适合搭配小黄瓜。

「好好吃。」

铃子也赞不绝口,八千代愉快地笑了。

另外还有涂满酸甜果酱的酥塔,以及甜而不腻的奶油饼干,每一样都好好吃。铃子习惯在红茶中加入大量的砂糖和牛奶,甜甜的味道很不错。

八千代看着专心享用茶点的铃子,始终保持愉快的神情。

「我啊,最爱看年轻人享用美食了,看别人一脸幸福就好开心。我年纪大了,可惜吃不了这么多美食喽。」

八千代的嗓音好听,语调又平静,听着也不恼人。而且她说话很有气质,不会挖苦人,这都是她的优点吧。铃子听着八千代闲聊,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八千代的眼神、眉梢和嘴唇,一举一动纯粹是个良家老妇人,不像是城府极深的人。

「请问——」

铃子问了一个无关闲聊的问题。

「您以前就认识我了对吗?」

八千代闭上嘴,笑容依旧。她望着铃子,落寞地摇摇头。

「我的一位老朋友,跟你有点像。所以,我不小心把你看成了那位老朋友。是我不对,不该把你当成那个人。」

「那么……您那位朋友,是怎样的人呢?」

「是我在故乡认识的好友,已经去世了。」

「您的故乡是——」

八千代温柔地笑了。

「在关西那边,你应该不晓得才对,是濑户内海的岛屿,很遥远对吧。」

「……是淡路岛吗?」

「啊,不是的。对了,花菱家的祖宅就在淡路岛对吧?其实呢,濑户内海那边的岛屿可不少。」

——不是淡路岛吗?

不!也许是她在说谎。问题是这种事情有必要说谎吗?如果不想告诉别人,一开始别说自己是出生于濑户内海就好。铃子思前想后,猜不透八千代的真意是什么。

「对了。」

八千代似乎想起了什么,双手轻轻一拍说道:「我本来想告诉你伊登子小姐的事情。棚桥伊登子,你见过她了对吧?」

「对。」铃子点头承认,她不晓得八千代在想什么,只好先迎合对方,让对方主动透露一些讯息吧。

「伊登子小姐啊,说来也挺可怜的。父母欠了大笔钱,只好嫁给债主当继室。太不合情理了对吧?照理说,父母不该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委屈,但伊登子小姐的家人,却对债主唯唯诺诺。还为了生活,把女儿嫁给高利贷的……对,她的丈夫就是放高利贷的。退役后就做起高利贷的生意,而且跟前妻还生了个儿子,年纪比伊登子小姐还大。那儿子很讨厌伊登子小姐,以为她是看上自家财产嫁过来的。伊登子小姐实在可怜哪。真正见钱眼开的是她的父母,她是被嫁去抵债的啊。真不知道她的父母怎么想的,听说她老家还是历史悠久的公家华族呢——」

八千代滔滔不绝,轻柔的语气宛如涓涓细流,听了不会让人反感。同样的闲话要是出自其他人口中,铃子早就受不了了。

——可是,不打住她的话,只怕她就一直聊下去了。

铃子喝了一口红茶,放下手中茶杯。

「那么出现在拉门上的影子,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呢?」

「你说她家中闹鬼一事吗?你们夫妻俩去拜访,是要帮她驱邪对吧?不过,这并非伊登子小姐的期望,她也跟你们说过了对吧?」

「对,她说不需要驱邪。」

八千代点点头说:「也是,她家的情况我也看过了,那不是会害人的鬼魂。」

八千代说得轻巧,铃子本想拿起一块酥塔享用,手却停了下来。

「您看过了?——是指拉门上的影子吗?」

「对啊,伊登子小姐带我到她的房间闲聊,突然拉门上就冒出一道影子。很像一个妇人侧身坐在那边,头低低的,看起来好寂寞……」

八千代遥望远方,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也叹了一口气。

「那影子过一会儿就消失了,也没别的动静。那鬼魂不会害人的,反正伊登子小姐认为没必要驱邪,放着也不打紧啊。」

铃子拿起一块酥塔放到盘子里,看着上头晶亮的红色果酱。

「为何伊登子小姐不愿驱邪呢?虽然那鬼魂不会害人,但家中闹鬼不觉得阴森恐怖吗?我听说有好几名佣人辞职了,对生活也有影响吧。」

八千代微笑答话:「这我就不清楚了,她也没告诉我理由。其实也不用勉强打听,她本人都说不需要了,那就尊重她的意愿吧。确实,少几个佣人是挺不方便,好在她那宅子也不大,她又是一个人生活,日子总过得下去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就这样放着不管,真的没关系吗?

铃子转身面对八千代,注视着她的双眸。

「那您为何会去拜访伊登子小姐呢?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年事已高的八千代,脸上自然少不了皱纹,但她的肤质像丝绢一样白净,又有一双清澄美丽的眼眸,当中透着宽容和温柔的光彩。

「其实呢,伊登子小姐的遭遇,有人跟我提过……听说她过得不太好,所以我一直很关心她。没想到,前几天她来参加我们的集会——」

「你们的集会?」

铃子好奇反问,八千代又是一笑。

「今天这场集会跟慈善事业有关对吧,我呢——应该说,我跟我丈夫,有参与各式各样的慈善活动。好比帮助穷人、病人、孤儿,还有从良的受刑人和娼妓等等……当然了,我们做的比不上救世军※,但我们一直有在帮助从良的娼妓。也不只是娼妓,离家出走的女孩和不良少女,也是我们关怀的对象。」

救世军:一八六五年由循道会的牧师卜威廉伉俪,在英国伦敦成立的国际性教会及慈善组织。

所谓的救世军是基督教派系之一,在各国进行传教和慈善活动。救世军在日本最知名的慈善义举,就是废娼运动。他们批判日本的游廓制度,协助娼妓从良。救世军还成立了「妇女之家」,收容从良的娼妓,提共就职训练的服务。

「不仅如此,我们也会帮助可怜的妇女,不问亲疏。」

「可怜的妇女……?」

「这世上有很多受苦受难的妇女,有的妇女所托非人,或是受人虐待之类的。我们就提供一个避风港,而且会定期召开集会。伊登子小姐也有来参加。」

「这么说来,伊登子小姐也遇上困难喽?」

「伊登子小姐的婚姻并不幸福,就算现在没受苦,痛苦的情绪也会留在心底。她承受不住那份苦难,才来寻求协助的。」

这就是八千代常去拜访伊登子的原由。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从不说教什么的。就陪她聊聊天,帮助她排忧解闷罢了。」

铃子观察八千代的表情,试探性提了一个问题。

「您不会宣扬灯火教的教义,推荐她入教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唐突,又颇为失礼,但八千代心平气和,并不生气。

「没有,你认为我们这么做是为了招收信徒对吗?你误会了。那些慈善活动是鸿心灵学会自己办的,一部分是我个人办的。」

铃子对这说法感到讶异。

「我听说,鸿心灵学会的上游团体是灯火教啊。」

「现阶段来说是这样没错——」

八千代侧过头,表现得有些困扰。

「实不相瞒,我丈夫打算让鸿心灵学会脱离灯火教。」

这下铃子是真的被吓到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下子就谈这么深入的内情,或许不太妥当吧……」

八千代一手捂住面颊,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呢,老早就想跟灯火教分道扬镳了。所以,我丈夫也跟灯火教保持距离。该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我还是直说好了,近来灯火教的做法我们不敢苟同。」

八千代眉头深锁,尽显苦恼哀愁。

「做法不敢苟同?……您指的是?」

「他们招收信徒的手法,还有对待信徒的方式……这些我不太能接受。」

铃子大为震惊,这些话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鸿氏夫妻跟灯火教决裂了?

这是真的吗?若是事实,又该如何看待这件事才好?

「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纯粹是关心伊登子小姐,想尽量帮助可怜的妇女。」

八千代轻抚茶杯,出神望着乳白色的红茶。

「我跟现在的丈夫,其实是再婚的。」

八千代突然感性告白,铃子更是困惑了。

「再婚?……是这样啊。」

八千代那一辈的妇人再嫁,也是时有所闻的事情。或许在以前并不罕见吧。

「我第一任丈夫,有很严重的酗酒问题。所幸我运气好离婚了,因此我一看到受苦受难的妇女,就想帮她们脱离苦海。」

八千代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温柔平静的眼神中,有道暴风般的激流一闪而过。

——这些都是真心话吧,铃子是真的这样想。

「不小心提起了丢人的往事,请当我没说吧。」

八千代面对铃子,又恢复了平常温柔的笑容,当中还夹杂了害羞的神情。

铃子默默点头,八千代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喝了一口红茶。

——看不透啊。

眼前的老妇人到底值不值得信赖,铃子实在说不准。

「对了,铃子小姐。」

八千代轻拍双手,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你要不要一起来呢?」

「嗯?去哪里……?」

「去拜访伊登子小姐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去拜访,她一定更有话聊吧。不然只有我一个人,难免会聊到一些老人家的话题嘛,最近流行的事物我也不太清楚。」

「这样啊……」铃子和伊登子年纪也有差距,不保证一定谈得来。

——不过,我确实很在意拉门上的鬼影。

铃子思量一番后,说道:「明白了,我先回去跟丈夫商量一下。」

也不知道八千代是怎么想的,眼神中竟带着怜悯之意。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有必要跟他商量吗?花菱男爵不给你自己作主的权力吗?我还以为他是个开明的人呢。」

铃子反瞪八千代一眼。「自己作主固然重要,但夫妻之间交换意见也很重要。自己作主跟任性妄为是两回事,跟丈夫商量,不见得就是把决定权交给对方。」

八千代侧过头说:「若我说错话了还请见谅啊,我绝对没有侮辱花菱男爵的意思。」

语毕,八千代眯起眼睛说道。

「你们真是一对感情良好的夫妇,真好。」

铃子越看越迷糊了。过去她是享誉盛名的千里眼少女,但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八千代。

当天下午五点,多幡清充下班后离开公司。

鸿心灵学会出版部位于一栋白色砖瓦建筑中,整栋建筑三层楼高,出版部在二楼。尽管没有三越和帝国饭店那么富丽堂皇,但仍旧是一栋典雅的洋馆。一楼是鸿氏旗下公司的办公室,三楼则是仓库。鸿氏经营的事业繁多,每个礼拜有空来这里一趟就算不错了。在清充眼中,鸿氏纯粹是一个好好先生,很难想像他有如此高超的经营手腕。每次鸿氏现身,还会带着甜点犒赏认真工作的清充,活像一个疼爱孙子的老爷爷。

今天鸿氏也带着点心来,还对清充道歉。「内人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啊。」

有时候八千代外出需要人随行,就会带上清充,请他带路或帮忙拿东西。其实鸿家也不缺佣人,但八千代说清充比较可靠。清充也乐于相陪,那种被需要的感觉让他很开心。况且能得到雇主的夫人赏识,让他有种优越感。

「我会告诫内人,不能为了私事给你添麻烦。你可以拒绝她无妨啊。」

「不会,陪伴夫人我不觉得麻烦。」

清充说的可是真心话,每次陪八千代出门,八千代都会请他吃美味的料理。起初八千代给他优渥的补贴,但陪人家出门就拿将近一天的薪水,老实说也过意不去。所以清充后来没有拿补贴,八千代请他吃饭作为酬谢。

再者,八千代出门多半是去做义工,或买东西给孤儿,并不是心血来潮去逛街购物。随行也的确能增广见闻。

「有多幡老弟相伴,真是帮了内人大忙啊。」

鸿氏也对清充赞誉有加,让他好得意。他开开心心地下班,走到附近的饮食街,打算吃点荞麦面再回家。适逢下班时间,路上人潮拥挤,有人急着回家,也有人想找家店喝一杯。夕阳余晖染红四周,白天的残暑未尽,余温再加上刺眼的阳光,清充开始冒汗了。他好想喝一杯啤酒,再多点一份天妇罗搭配荞麦面。一想到冰凉的啤酒和香酥可口的天妇罗,清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他愣住了。

——怪了?那个人是……

清充在人群中注意到一名男子,男子带着同性友人谈笑风生。

——是花菱男爵。

清充远远就认出来了,那出众的容貌,不可能看错的。花菱男爵身材高挑,身上还穿着高级的麻料西装。五官深邃俊美,秀气的眼眸兼具帅劲与知性,清充也看得目眩神迷。旁边带的要是铃子小姐那就更完美了,铃子小姐外观清纯可人,但那坚毅的眼神和端正的身姿,自有一股冷艳的美感,可谓别具一格。夫妻俩站在一起,如同女王和她的夫婿。

不过,如今站在花菱男爵身旁的却是一个粗野的男子。清充没见过那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华族应该结交亲近的对象。男子脸上爬满胡碴,头发乱成一团,衣服也穿得邋遢。而且男子体格高大,看上去就很会打架。说是无赖或许太过火了一点,但一看就不是做正经工作的人。

——花菱男爵怎么会跟那种人交流?

一股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难不成花菱男爵也有染指不正经的生意?清充第一时间担心的是铃子,他不愿看到铃子受苦受难。事实上,清充对铃子很有好感——当然,那不是男女情爱的好感,清充本能上无法接受背德的恋情,他只是很欣赏铃子的人品。

孝冬带着男子走入人群中,清充下意识地追了上去。两人往西南边走去,难道是要去新桥或乌森的风化区吗?

双方有一段距离,清充加快脚步跑了起来。他一面追逐两人,一面拿手帕擦汗。好在两人身材高大,尤其孝冬格外醒目,也不怕跟丢。不料,两人拐过一个路口,走进了巷弄中。那是一条阴暗的巷道,有几家并不高档的居酒屋。清充赶紧追上去,一进去就发现两人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哇!」

清充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孝冬急忙抓住他的手臂。

「什么嘛,原来是多幡先生。」

孝冬讶异地俯视清充,一旁的男子问道:「你认识?」

清充看清那位男子的长相,这才发现男子比他想的更邋遢、更可怕。

「多幡先生本来也是华族。你不知道吗?就多幡子爵家,他们家以前可是大名呢。」

「好像有听过,但我没啥印象,我对华族不太熟悉。」

男子抓抓顶上的乱发,孝冬依旧抓着清充的臂膀,而且力道强悍,难以挣脱。

「那么,这位没了子爵头衔的先生,有何贵干啊?」

男子瞪视清充,清充吓得缩起脖子,孝冬则以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观察清充。

「你在跟踪我们对吧?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干这种事。万一你跟踪的是危险分子,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呃呃——那、那位先生,不是危险分子吗?」

清充偷瞄男子一眼,男子顿时臭脸。

「你再讲一遍?」

「别吓他啦,五十岚。你就是这种态度,人家才会把你当无赖——多幡先生,这个人叫五十岚,是干记者的,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报社记者,不是危险分子。」

清充傻乎乎地反问:「记者?」

——记者?报社记者?

听孝冬这么一解释,看上去还真有几分记者的感觉。只可惜,邋遢感还是略胜一筹。

「我劝你啊,最好打扮得体一点。你这相貌很难取信于人,还有人愿意给你采访简直是奇迹。」

「我采访时都穿得很体面好不好?只是平常那样打扮太花钱了,我跟你不一样,没那么多闲钱花在衣服上啦。」

清充观察二人的互动,发现他们感情似乎不错。孝冬注意到了清充的疑惑,主动解释。

「我们算是老交情了。」

「原来是这样啊……真抱歉,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花菱男爵是不是染指了什么不正经的生意呢。」

孝冬轻笑两声,说道:「所以你才来跟踪我们啊。」

清充替自己辩解。「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苦的也是尊夫人啊。我可不能视而不见。」

「哎呀,原来你不是担心我,而是担心铃子小姐啊。」

「那当然啊,你的行径和遭遇,跟我又没关系。」

五十岚听到这番话,当场喷笑。

「你挺顾人怨的嘛,孝冬。」

「不是的——」清充连忙解释,他并不讨厌孝冬,只是觉得这人有时候挺失礼的。

「多幡先生。」

孝冬仍不肯放开清充的手臂。

「接下来我们打算去喝一杯。不嫌弃的话,要一起来吗?」

孝冬嘴上说得很有礼貌,但牢牢抓着清充不放手,眼神也不容他拒绝。

「这样好吗?」五十岚反问孝冬。

「我正好有事要问他。」孝冬答覆五十岚。

——他想问什么啊?

清充满心疑惑,可是一看到那张雕像般的冷硬面容,只好乖乖答应同行了。

那位记者自称五十岚睦巳。但他不喜欢睦巳这个名字,所以不准清充用名字称呼他。

孝冬和五十岚带清充前往一家小居酒屋。这三人凑在一块儿也让店员感到奇怪,孝冬很明显是上流阶级,清充则像个受薪阶级,五十岚则看不出来是干啥的。

三人来到店铺后方的位子坐下,店员替他们送上啤酒。五十岚随便点了几样饭菜,还问清充有没有不喜欢吃的食物,清充回答自己并不挑食。

「多幡先生,不用紧张没关系。这个人只是看起来邋遢,没什么好怕的。」

「不要用你的基准来判断我邋不邋遢。像我这样的人,在市井小民间很常见好吗?我没说错对吧?」

五十岚寻求清充的认同,清充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又不是市井出身的。」

听了孝冬这句话,清充大感意外。

「咦?是这样吗?」

「就当我是啦,真要计较这个麻烦死了。」

五十岚灌了一口啤酒,点根香菸抽了起来。仔细想想,孝冬说他们是老交情了,这代表五十岚也是上流阶级出身的吧。

——怎么看都不像啊。

清充心中还有疑虑,但他即刻告诫自己,不能以貌取人。鸿氏和八千代一定不会用有色眼光看待五十岚吧。清充一见面就认定对方是可疑人物,应该先道歉才对。

「那个,我不该怀疑你是可疑人物,真的很对不起。」

清充低头致歉。

「没先弄清楚就妄加揣测,是我失礼了。」

清充抬起头,眼镜也跟着滑落,他赶紧用手扶正。五十岚叼着香菸,对清充的反应很是意外。

「想不到孝冬会有这么纯真的朋友啊。」

语毕,五十岚爽快地笑了。这个人笑起来挺柔和的,那是一种心胸宽大、光明磊落的笑法,称得上品格独具了。不难想像他跟孝冬一样,可能来自历史悠久的名门。

「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刚好认识罢了。」

孝冬随口订正,清充也表示认同。

「对,我们不是朋友。」

「看你们挺合得来啊。」五十岚傻眼地笑了。

店员送来饭菜,对话暂时告一段落。有盐烤竹策鱼、鱼肉天妇罗、照烧鸡肉和炖南瓜等等。桌上摆满了各式料理,清充看到什锦天妇罗眼睛都亮了起来。

「你喜欢什锦天妇罗吗?」

大伙拿起筷子,孝冬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似乎也不是真的感兴趣。

「喜欢啊,我今天刚好想吃这个。」

清充立刻夹了一块天妇罗放进嘴里。酥脆爽口的外皮里,包裹了洋葱、萝卜和鲜虾。而且火候恰到好处,蔬菜和鲜虾吃起来好甘甜。清充大饱口福,他本来还担心小店端不出好料理,看来是多心了。

「吃得真香啊,你肚子这么饿啊?」

五十岚不改笑容,唯独孝冬用一种刺探的眼神打量清充。

「……多幡先生,你刚下班啊?」

「咦?喔喔,对啊。」

清充答话时,注意力都放在美食上。

「对了,鸿心灵学会的出版部就位在京桥嘛。」

「是的,就银座附近那栋白色的建筑。」

「对对,我知道,三层楼的建筑。所以你今天下班离开那里,刚好看到我们?」

「嗯,对啊。我本来想去吃荞麦面的。走着走着有点口渴了,就想喝杯啤酒再配上天妇罗享用。没想到刚好遇到你们。」

清充如实答覆每一个问题,却发现五十岚面带苦笑。孝冬则是露出一种像在沉思,又有些困扰的表情。

「孝冬啊,这小少爷没心机的,纯粹是一个憨直度日的人啊。」

清充听着不太高兴,感觉自己被当笨蛋一样。五十岚看出了他的不满,以不太有诚意的口吻向他道歉。

「哎呀,失敬失敬。」

「你们说的『心机』是指什么啊?」

「简单说,我们怀疑你是受了鸿氏的指示,来跟踪我们的。」

清充错愕不已。「我受了鸿先生的指示?跟踪你们?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可怕的联想和误会啊?」

「嗯……」五十岚沉吟了,他看了孝冬一眼。

「鸿氏夫妻和灯火教太可疑了啊。」

孝冬叹了一口气说道:「最近,鸿夫人经常出现在我和铃子小姐的生活圈,而且很多不好的事情都跟灯火教扯上了边……」

「鸿夫人是听我谈起了市谷区的那栋宅子,才会过去关心一下。」

「除了那次以外,我们也数次撞见她。」

「碰巧相遇在所难免吧,今天我跟你不就碰巧相遇了吗?」

孝冬开口想要反驳,清充却继续说道:「再说了,什么叫很多不好的事情都跟灯火教扯上边?就算真有坏事发生,也不代表跟鸿氏夫妻有关啊。」

「灯火教是鸿心灵学会的上游团体,这你总知道吧?灯火教和鸿氏,有密切的关联。」

「你那是多久以前的消息了?」

清充这话一说出口,孝冬和五十岚都一脸诧异。

「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啊……的确,鸿心灵学会一开始成立的目的,是发行灯火教的刊物,并从科学角度推广灯火教的教义。不过,现在这两样都不在业务范围内了。」

孝冬和五十岚对看一眼,这次换五十岚开口了。

「灯火教的代表,不就是你们鸿心灵学会的干部吗?」

「挂名而已。那位代表并不参与学会的经营,也没有在我们的刊物上投稿。」

「真的假的?」

五十岚冷笑一声,将香菸捻熄。

「可在台面上,那位代表确实是你们的干部啊。」

孝冬举手示意,不让五十岚再说下去,他向清充确认一件事。

「总之,鸿氏对你的说法是这样,对吗?」

「这……是没错。不过,我讲的都是事实喔。灯火教的人有没有参与经营,或者有没有插手我们的刊物,这点小事我还是清楚的。」

孝冬点点头,看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事实无庸置疑,清充并没有说谎。

「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就得讨个说法了。」

孝冬探出身子接近清充,清充反而拉开距离。孝冬的脸庞太过俊美,近距离看竟有一种压迫感。可惜凑上来的不是铃子,不然清充一定会出神欣赏。盯着一个帅哥的脸看,一点也不有趣。

「讨、讨什么说法啊——」

「为什么鸿氏要跟灯火教保持距离?有这必要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

「不过?」

「呃呃,我是真的不清楚。只是,打从我加入出版部,双方就少有往来了。我知道鸿心灵学会在发展过程中,曾依附于灯火教,但鸿先生没有推荐我入教,也没跟我传教。灯火教的信众也没有出入我们学会本部。」

「你什么时候加入出版部的?」

「就、就三年前。」

孝冬穷追猛打,被他这样近距离逼问,清充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僵在原地。

「三年前……」

孝冬喃喃自语,低头沉思。瞧他不再盯着自己,清充这才松了一口气。

五十岚拿起啤酒,又说道:「意思是,三年前鸿心灵学会和灯火教的关系已经不好了。但表面上又没有撕破脸,是这样吗?」

「这……是这样没错。」

清充扶好滑落的眼镜。

「毕竟创立之初双方的确有关联,可能也不想闹上台面吧。」

「双方有什么争执吗?」五十岚直指核心,清充顿时语塞。

「呃呃,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出版部有一位老资历的职员,刚好提过这件事罢了。」

清充浑身冒汗,他很不喜欢被这样逼问。

孝冬说出推测。「老资历的职员?这么说来双方的争执由来已久喽。」

「不知道啦,我哪知道啊!我又不会主动打探那些事情。」

「多幡先生,这世上有些事情,不主动去了解反而会惹祸上身。」

不料,孝冬以十分严肃的表情和语气劝戒清充。

「很多事情,不是用一句不知者无罪就能带过的,我劝你最好多关心一下。」

听完孝冬的劝戒,清充无言了,因为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了。家里老一辈的佣人也对他说过,无知容易被坏人利用。清充也明白自己不谙世事,耳根子又软,不懂得怀疑别人。他知道这样不行,但又无从改起——

「是说,这也是你的优点就是了。」

五十岚安慰清充,清充却更加无地自容。

「关于双方的争执,那位老资历的职员是怎样描述的?」

孝冬换了一个问题,清充拼命回忆往事。

——那个人是怎么说的啊?

「我想想喔……久津见先生——就灯火教的代表,好像跟鸿先生意见不合,我记得是这样没错。当时是……好像我问了一个问题,老职员就说出了那段往事。啊!对了,我在仓库发现以前的刊物,那些旧刊物的名称和出版风格,跟现在差异很大。我和那位老职员聊起这件事情,他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仓库里的老旧刊物,过去都是灯火教的文宣。主要刊载久津见的文章、灯火教的教义,还有信徒的故事等等。

「老实说,当年的刊物内容堪虑,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内容,我并不喜欢。现在的刊物就科学多了——啊啊,我正好有样书。」

清充从公事包取出两本刊物,递给孝冬和五十岚。刊物的名称叫《心灵真报》,名称下方还有投稿者的姓名和文章标题,封面设计很朴素,但清充对内容充满信心。

「这是我们本周寄给全国会员的刊物。二位有兴趣的话,日后发行的刊物我也寄给你们参考吧,只要你们愿意加入会员。」

「免了。」

「不必了,我心领就好。」

孝冬和五十岚都苦笑拒绝了,但他们还是拿起了刊物翻阅。

「有不少学者和文人墨客投稿呢,种类还真多。不但有灵术研究、宗教和民俗的文章,连文学类的都有啊。」

「正是如此。」

清充的表情神采奕奕。「我们的会员有很多知识分子,刊物的内容也很多样,从精神疗法、科学到哲学,都在我们的介绍范围内。」

「原来如此,你们转换方向,跳脱新兴宗教的范畴就对了。」

五十岚点起第二根菸,四周烟雾弥漫。店内抽菸的人不少,空气白蒙蒙的,活像蒙上了一层雾气。烟雾刺激到清充的眼睛,害他不断眨眼。

「所以双方意见不合,也跟经营方向有关吧?鸿氏生意做得很大,不可能只甘于当灯火教的宣传机构。出版这个手段得来不易,他一定想多方发挥吧。」

清充认为,这个推论有点道理。

「不过,灯火教希望他继续宣传是吗?」

「这是最显而易见的理由了。当然,实情如何不得而知。」

孝冬有意见了。「若只有这个理由,他还是可以帮忙宣传教义,同时出版其他刊物啊,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啦。」五十岚也很干脆地承认了。

「所以,跟灯火教保持距离才是首要之务喽?」

清充跟不上这个话题,鸿氏没有劝他入教,他对教义也不甚了解。清充只听说灯火教的创始者是八千代的父亲,因此对灯火教也没太糟糕的印象。

「啊……对了。」

清充愣愣地嘀咕了一句,引来孝冬和五十岚的关注,害他紧张了起来。

「没有,就……灯火教现任的代表,跟鸿夫人毫无交情对吧。创始者是鸿夫人的父亲,有没有可能是这中间,闹出了什么嫌隙呢……」

孝冬颔首说道:「是有这可能。」

「创始者的女儿和教团继承人,的确有可能发生争执。」五十岚也表示赞同。

二人都同意这说法,清充暗自松了一口气。当然,他无法想像鸿氏夫妻跟别人发生争执的情况。

「目前在台面上,这两个团体还有关联,未来鸿氏打算彻底分道扬镳吗?」

五十岚询问清充,但清充不可能知道答案。

「这我就不清楚了……目前还没听到这样的风声。」

「作为一个商人,跟那种宗教断绝往来才是明智的做法。确实,要赚信徒的钱很容易,但被政府盯上就麻烦了。看看大本教,出版刊物都被查禁了。鸿氏不想重蹈覆辙吧。」

大本教的刊物被政府查禁,是这个月才发生的事情。清充一想到自家公司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吓得直打哆嗦。

「报章媒体不也煽风点火,促使政府打压吗?」

孝冬笑着分析事件的另一个层面。今年六月,某报发表了一系列批评大本教的报导,标题还取为「疑云密布的绫部」。绫部就是大本教本部的所在地。

五十岚尴尬地说道:「像那种事情,之后一定会有相反的报导。从否定转向肯定,而且还会找知识分子来说好话。天理教不就这样搞的吗?就是这么一回事啦。不过,这阵子大本教是躲不过政府的打压了。」

「天理教能脱险,主要是宗教局承认他们是独立教派。这点跟金光教一样,有没有得到政府认可是一大关键。」

清充听不太懂孝冬他们在聊什么。孝冬还好心解释给他听,清充猜想自己肯定是一脸蠢相吧。

「金光教和天理教呢,在明治时代以后依附于教派神道之下。可如今,两者都成为独立的支派,认可他们独立的正是文部省宗教局,当年宗教局是归内务省管辖。他们用了许多手段和时间,政府才接受其申请,认同他们是教派神道的支派。」

清充心想,这话题光听就好复杂喔。

「就我所知,灯火教应该还是依附在教派神道之下。」

「是没错,只要他们乖乖传教别强出头,照理说是不会惹出麻烦……」

孝冬欲言又止,若有所思。

「我一开始也说过,这阵子发生了一些坏事,都跟灯火教有关。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灯火教在全国各地招收信徒,继续壮大下去的话,到底会如何发展?万一他们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壮大实力,那后果就更堪虑了。」

清充皱起眉头。

「不正当的手段……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指榨取信徒的钱财?」

「不,我说的是他们招收信徒的手法——姑且不论这个,我的意思是,跟宗教团体扯上边有引火烧身的风险。」

清充看出孝冬在转移话题,但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孝冬的意思是,跟宗教团体过从甚密有受到打压的风险。

「所以脱离灯火教,也是生意上的决策喽?」

「是这样没错。毕竟有风险的不只鸿心灵学会,其他生意也可能受波及。换作是我,绝不会想跟灯火教合作。」

孝冬说得斩钉截铁,清充这才想起,孝冬也是个生意人。

「鸿先生说,他被灯火教的创始者救过一命,想必也是顾念旧情吧。」

要不然,鸿氏也不会跟灯火教扯上关系了。他这个人做生意一向脚踏实地,从不涉及高风险的事业。

「我想也是,听说他病倒时被救了一命是吧?他跟夫人也是那样认识的?」

「这我就不晓得了,夫人生性害羞,很少提起这些事的。」

「这样啊……」

孝冬又陷入沉思,清充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灯火教的代表——叫久津见是吧?你见过那个人吗?」

清充摇摇头。「没见过,我只在刊物上看过照片。」

「我也看过照片。」

这话是五十岚说的。

「四十多岁人,感觉就像一个纯朴青年,从没受到污染一直活到中年的感觉。」

五十岚形容得很妙,清充看过久津见跟鸿氏一起拍的照片,当时久津见穿着一身和服。身高比鸿氏矮一些,但体格厚实,一看就是农家出身,五官也十分刚毅。然而,久津见有一双清澄的眼眸,感觉是个纯朴的人,小有年纪却并不世故。

「真好奇他跟鸿氏的歧见是什么。」

孝冬自言自语,这似乎就是他刚才沉思的理由。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出版灯火教的刊物?」

这问题把清充问倒了。

「我不记得吔。」

不过,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立刻翻找自己的公事包。

「等一下喔。对了,记事本里有写——」

原来清充有详细写下出版部的变革,以便向外人介绍时能对答如流。他翻阅记事本,终于找到了相关的内容。

「啊啊!有了有了。」

清充拿钢笔指着其中一个段落,「大正三年年底,灯火教刊物火光,暂停出版」。

「上面的『火光』是刊物的名称,所谓的暂停出版,其实就是终止的意思。后来我们就没发行过『火光』了。」

孝冬凝视着记事本的内容,眼神专注到可怕的地步。

「大正三年——就是六年前啊。」

清充听到了孝冬的低语。

「咦?呃呃,是没错。」

「你说,加入会员就能收到学会的刊物对吧?那么『火光』也会寄给所有信徒?」

「喔,对啊。社团刊物都这样的。」

清充很困惑,不了解孝冬为何有此一问。孝冬死盯着记事本——不!用瞪视来形容也不为过。清充莫名恐惧,便收起记事本。

「六年前——鸿氏和久津见氏之间,发生了争执……」

孝冬说完这句话,似乎又讲了些什么,但语气低沉到清充听不清楚。

隔天午后,孝冬和铃子一同前往千駄木的棚桥家。车窗外吹来的风,已经带有秋季的凉意。夫妻俩各有所思,对话并不热络。

铃子在思考昨晚孝冬告诉她的讯息。对照八千代的说法,可以断定鸿氏夫妻跟灯火教渐行渐远。而事发的原因,就在六年前——铃子和孝冬还不确定该如何看待这件事。

六年前,铃子生活在浅草贫民区,跟她情同家人的银六等人被杀害了。孝冬的大哥实秋也在那一年自杀了。

——这是偶然吗?偶然的可能性比较高。

可是,疑惑的阴霾,慢慢在二人心中渲染开来。

「大正三年最关键的大事,就是七月爆发的世界大战。时任首相是大隈重信,第一大党政友会沦为在野,也是原敬总裁最艰难的时刻。」

孝冬眺望窗外,谈起了当年的事件,他跟铃子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那一年本来要举办天皇的大典,但你也知道,当年四月昭宪皇太后宾天,所以大典延到隔年举行。但大典的准备仍在继续,这不单是政府和宫中的事情,民间也有各种庆祝用的装饰对吧?各大自治团体和民间团体,也有进行相关准备工作。神道界也有同样的举措,内务省神社局还下令推广庆祝活动的相关事业。」

所谓的大典——泛指天皇即位的相关仪式,铃子也印象深刻。即位典礼在京都举行,当地有各种华丽的装饰和灯笼,漂亮的景色还被印成明信片贩卖。东京也有装饰过的电车在路上行进,举国上下都在热闹欢腾的气氛中。

「另外,政府也明令小学生参拜神社,祈祷我国在世界大战中获胜。这个举措引起了国内基督教组织的反弹,因为神社及神道是不是宗教,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规范。不只神道界如此,对其他宗教来说也是大问题。倘若神社是宗教设施,那么强迫学生参拜就违反了信仰宗教的自由。」

「政府想把神社当成祭祀设施,而不是宗教对吧?」

神社主要负责祭祀,相对地,牵涉到救赎或生死概念的东西属于信仰,也就是宗教。而从行政上来看,神社归内务省神社局管辖,宗教则是文部省宗教局管辖。

「对,没错。政府想把神社置于宗教的范畴之外。正确来说是利用神社,在国民心中深植一种更根本的情怀。」

「利用神社……」

铃子大致理解孝冬的说明,但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花菱家的书房有许多神道和国学的相关读物,铃子有空也会阅读。无奈内容太过专业,理解要花上不少时间。

「顺带一提,大正二年内务省的训令明示,神社是用来达到这个目的的国家机构。这主要是明治时代成立的全国神职会,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关系。如今各地的年轻神职人员,也积极参与相关活动。」

说到年轻的神职人员,孝冬也包含在内吧——他的大哥也一样。

铃子似乎在时代的洪流中,隐约看到了实秋的定位。孝冬应该也有同样的感想吧,好一会儿他都没说话。

「总之,那段时间宗教界也经历过动荡。」

孝冬下了一个结论,自己却笑了。

「——不对,明治维新以后,根本找不到一个平安顺遂的年代吧。」

车子开入建筑物的阴影中,铃子的视野暗了下来。孝冬的脸庞也蒙上阴影,微微的寒意袭上身躯。随后,车子又开到阳光下,铃子被阳光亮得睁不开眼睛。阳光洒在膝头上,又带了那么点热度。

「六年前有许多动荡,并不平静呢——」

孝冬的语气恢复平日的温和。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语气冰冷又尖锐,如今已不复见了。铃子发觉,孝冬不时会沉湎于过往之中,而且当他的心思被往事占据,表情和语气都充满阴郁的气息。

「反正,还是先收集情报吧,这才是首要之务。目前各方讯息都太零散了。」

铃子也同意这个看法。「也对,希望那些讯息未来能理出一个头绪。」

多方探听,厘清头绪,或许就能找到凶手了吧。

「现在才刚开始打探而已嘛。啊,差不多快到了。」

前方不远处就是棚桥家的宅子,司机放慢车速。

「鸿夫人已经先到了吧。」

「这就不晓得了。」

铃子和八千代约好,在棚桥家碰面。八千代本想接送铃子,跟铃子一起过来,但铃子拒绝了。

「你一个人进去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

铃子请孝冬在外等待。目前还不清楚宅中的鬼魂是不是善类,万一没弄清楚就被淡路之君吃了,那可就麻烦了。铃子不介意独自造访,但孝冬担心她的安危,最后讨论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就是让孝冬在外面等。

一到棚桥家,铃子独自入内,她来到玄关前打了声招呼。

「抱歉叨扰了。」

没一会儿工夫,前几天出来应门的女佣又现身了。女佣带领铃子进房,走廊下采光不足,显得冷清又阴沉。

女佣打开一扇门,里面是四坪大的和室,伊登子和八千代面对面坐在一起。

「请进。」伊登子示意铃子坐到八千代身旁,那边放了一块坐垫。铃子打了声招呼后,才走进房内。房门对面就是拉门,现在尚未入冬,拉门是开着的。外面看得到檐廊,这间房正对着庭院。

——鬼影是出现在哪一扇拉门上呢?

现在还看不到鬼影,光看拉门也看不出玄机。

「前几天是我失礼了。」

铃子坐下后,伊登子低头致歉。

「不会,请别放在心上。感谢您今天邀请我来。」

铃子也低头道谢,八千代笑咪咪地说:「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

八千代穿着梅紫色的纱罗和服,再配上一件黑色的羽织。跟上次在三越偶遇时的装扮不一样,这一次穿的并无奇特之处。铃子穿的也是朴素中又不失格调的服饰。一套青瓷色的纱质和服,配上白色的腰带,外面再套一件有色彩渐层的青绿色羽织。

端坐在对面的伊登子,跟前几天一样穿得很朴素。身上一件青绿色的夏季和服,配上深蓝色的腰带。发髻上装饰用的短梳和发簪也不华丽,铃子原以为她对装饰品不感兴趣,但她的腰带饰品很引人注意。

那是做成鬼灯笼形状的饰品,象牙质地,色彩也相当鲜艳。中间有一颗亮眼的红色鬼灯笼果实,那应该是珊瑚做的,做工很精细。

「真漂亮的鬼灯笼呢。」

铃子出言赞美,伊登子轻抚腰带饰品,莞尔一笑。那是一种腼腆、温暖的笑法。

「多谢赞美,这是知己送我的……能得到您赏识,我好高兴。」

——知己送的……

究竟是谁呢?应该不是亡夫吧,不然她直接说是亡夫送的就行了。这件事勾起了铃子的疑虑,但随意打探人隐私又太失礼,因此她也没有深究。

「刚才啊,我跟伊登子小姐讨论要去哪里玩呢。」

八千代愉快地打开话匣子,还寻求伊登子认同。伊登子也点点头,一脸落寞地说道:「我对玩乐的地方不太熟悉,也不知该去哪里好……」

「这可气人了,铃子小姐。」

八千代皱起眉头说:「伊登子小姐的丈夫啊,在世的时候几乎不准她外出呢。」

——不准她外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丈夫说啊,女人家出门就会乱花钱,整天只知道享乐玩耍。太过分了对吧?所以伊登子小姐几乎没法外出,这根本是软禁嘛。」

八千代似乎很生气。

「丈夫也不准她去见学生时代的女性朋友,伊登子小姐拜托丈夫通融一下,丈夫反而大动肝火,怀疑她是不是要去外面见情郎呢……」

铃子也眉头深锁,她不知道伊登子的丈夫生前是怎样的人。这话要是不假,那伊登子的丈夫人品也太差了。伊登子低下头,盯着自己膝上的双手。她的脸上满是倦容,感情似乎都消磨殆尽了。

「好在,他还准我去神社或寺庙参拜……」

伊登子说这句话时,也是有气无力。

「除了神社和寺庙,其他地方一概不准去,这还是不正常啊。」

八千代怜悯地看着伊登子。

「当人家丈夫的,也不能把妻子关在家里嘛。」

伊登子淡淡地笑了。「都已经过去了。」

「伊登子小姐,你若心有不甘,就该为自己生气才对啊。」

八千代凑近伊登子,将手掌放在伊登子的手上。看她的言行举止,似乎是真的很关心伊登子。

伊登子低下头,眼神略显困惑。铃子猜想,她长期压抑自己的情绪,想必不习惯把情绪表现出来吧。

「那么,您都是去哪里参拜的呢?」

铃子抛出一个问题,伊登子愣愣地抬起头来。

「您是去哪间神社或寺庙参拜呢?是去附近的根津神社吗?」

「啊……对。」

伊登子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我最常去的是根津神社,偶尔也会去浅草观音参拜。」

「哎呀,根津神社的映山红很漂亮呢。」

八千代也加入话题。

「大久保的映山红比较漂亮就是了……」

「去浅草观音参拜,当然要去七月的四万六千日对吧。我也会在那几天去买青翠的鬼灯笼呢。」

所谓的四万六千日,是指七月九日、十日的祭典。据说在那两天去参拜,所获的功德就形同参拜了四万六千天。据说连续三年都去参拜,就能实现各种心愿。而最有名的就是鬼灯市集,寺内会贩卖青鬼灯和红玉米,相传红玉米有避雷的作用,青鬼灯则有安神的作用。一整串吊在竹竿上的青鬼灯,极具清新宜人的夏季风情……

「我每年也会去逛鬼灯市集。」

伊登子摸着腰上的鬼灯饰品,似乎很怀念那段时光。或许有值得怀念的回忆吧。

「那我们一起去浅草观音吧,可惜今年的鬼灯市集已经没了。不过,浅草观音还有许多庆典嘛——铃子小姐,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如何?」

八千代询问铃子意向,铃子并不想去浅草。因为她过去就在那里的贫民区生活,八千代不会是明知故问吧……?

「我就免了吧。」

八千代一脸失落。「哎呀,这样啊?」

「那不然去哪里好呢?对了,秋天就要到了,去谷中的宗林寺欣赏胡枝子吧?不然去龟户的龙眼寺也有胡枝子可看。」

「呃……我——」

铃子正想拒绝,怪事却突然发生了。一阵潮湿的寒风吹上她的颈项,她下意识地往庭院望去。拉门外的庭院约莫三坪大小,光线也不充足。庭院种植的山茶花和八角金盘,在地上留下了阴森的黑影。叶片毫无动摇,却有细微的冷风不断吹入室内。

伊登子轻叹一声,听起来像是感叹,而非恐惧。

拉门上出现了鬼影,是一个女人侧身而坐的身形。女人低着头,看得到散乱的发丝静静地垂落。

铃子和八千代保持沉默,凝神观察拉门上的鬼影。伊登子也注视着那道影子,但她没有紧张或害怕,就只是静静坐在原地,眼神中透出怀念之情,彷佛——

这时,三人听到哐当声。伊登子倒吸了一口气,而且哐当声并没有停下来,就好像强风吹在门上发出的声音。

那一扇浮现鬼影的拉门在摇晃,其他拉门毫无变化,但外头并没有强风吹拂。拉门前后剧烈摇晃,几乎快要掉下来了。伊登子吓得缩起身子,也失去了刚才的镇定。

「这种情况是头一回吗?」

铃子询问伊登子,伊登子瑟瑟发抖,勉强点了点头。八千代抱住伊登子的肩膀,安慰她不要紧张。八千袋的语气温柔,又满怀慈爱。伊登子稍微松了一口气,对八千代颔首致意。但拉门摇得更厉害了,再也受不了的伊登子放声尖叫,整个人靠在八千代身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铃子回头观察拉门,同时,她听到有人踩着碎石子地,从庭院跑了过来。

「铃子小姐,你没事吧?」

是孝冬赶来了。原本在外头等待的孝冬,绕过庭院跑了过来。铃子正要答话,但她一看到檐廊后整个人呆住了。

有个东西倒吊在屋檐上,仔细一看是个男人——应该说是老人才对,一个年约六十多岁的老人,就倒吊在那里窥视着屋内,双臂下垂。老人身穿浴衣,头发花白,面容枯槁,而且眼露凶光。老人嘴皮半开,敞开的衣袍中隐约可见瘦巴巴的胸膛。他的视线左右移动,最后停在伊登子的身上。

接着,老人的躯体向下一晃,双手伸向室内,嘴巴张得老大。

「铃子小姐!」

铃子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清冽深奥的韵味中还夹杂了几分寂寥。是她熟悉的味道,是淡路之君的味道。

等她回过神来,华美的古装已经出现在眼前。亮丽的黑发飘扬飞舞,白皙的面容上挂着一张红唇。嘴唇勾起了一抹微笑。淡路之君翻起衣袖,伸向冲杀而来的老人,然后老人的脑袋就不见了,手臂和身体也跟着消失了。

一切都结束了,眼前只剩下淡路之君那似笑非笑的白净容颜,她的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化为烟雾飘回到孝冬身上。孝冬呆站在庭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反应不过来。

铃子起身走向孝冬,孝冬终于回过神来。他上上下下打量铃子,确认铃子是否无恙。

「啊啊——铃子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

「我听到有人尖叫,就急忙跑来了,那是谁在尖叫呢?」

铃子回头望向伊登子,伊登子惊魂未定,浑身都在发抖。八千代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已经没事了。铃子的视线转移到拉门上,上面也看不到鬼影了。

「刚才的老人到底是谁?跟我们听说的女鬼不一样啊。」

面对孝冬的疑问,铃子也摇摇头,不明所以。

不过,一旁有人用虚弱的语气答话了。「那是我丈夫。」

说话的人是伊登子,她依然在发抖,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不可置信。

「是我死去的丈夫——」

女佣替众人泡了新的茶水,伊登子喝了一口茶,情绪才平复过来。孝冬也进入室内,坐到铃子的身旁,八千代则坐在伊登子旁边照顾她。铃子注意到,伊登子不时会望向那一扇失去鬼影的拉门。

「花菱男爵,让您见笑了。」

伊登子转身面对孝冬,双手拄地行礼。

孝冬也用他与生俱来的体贴,给对方台阶下。

「不会,我擅自闯入您的庭院,是我该道歉才对。」

「别这么说,若非花菱男爵及时赶来,后果不堪设想。您祛除了丈夫的魂魄对吧?」

伊登子泪眼婆娑,心怀感激地看着孝冬。孝冬困惑地看了铃子一眼,铃子对前因后果也还不是很清楚。

「一定是你丈夫的魂魄,变成了恶灵吧。」这话是八千代说的,她把手放在伊登子的肩膀上表示安慰。

伊登子点点头说:「我还是据实以告吧。嫁给我丈夫棚桥武男——正是恶梦的开端。」

伊登子的父亲原是公家华族,家中资产微薄。父亲为了增加资产,误信人言做了错误的投资,反而欠下大笔债务。当时借钱给父亲还债的人,就是棚桥武男。武男想透过娶伊登子,跟华族攀上关系。

武男要的只是华族的名号,他对伊登子并不感兴趣。新婚初夜,他就嫌弃伊登子是个无趣的女人,而且对伊登子的言行百般刁难,动辄辱骂说教,甚至毫无来由就动手打人。伊登子被软禁在家,身上的瘀青也越来越多。

武男是因病退役的,有时候身体不适,一躺就是好几天。侍疾的担子自然落到伊登子的头上,理由是请看护太浪费钱了。所以把屎把尿都交给伊登子处理。

伊登子一直都好想逃,偏偏她又没地方可去。老家早就卖掉了,父亲也带着母亲回京都老家生活,听说还在那里做起了生意。父亲做生意的资本,也是武男给的。伊登子出嫁前,父母还叮嘱她好好伺候武男,这才是尽为人子女的孝道。

武男跟前妻生下一子,那儿子很讨厌伊登子和武男,几乎不肯回家。更糟糕的是,那儿子怕外人说闲话,毕竟他老子是用不光彩的方式强娶落魄华族。于是他四处散播谣言,说伊登子是见钱眼开才嫁过来的。伊登子恶名在外,没有一个人同情她。

伊登子是在嫁过来一年后,才认识那名小妾的。她早就知道武男在外有小妾,武男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都住在小妾那里。一想到那小妾跟自己不同,受尽百般宠爱,她就好难过。可是,武男不在家也着实让她松了口气。

武男不让伊登子出门,只准她去寺庙,替自己祈求身体健康。这么做无非也是要图个虚名罢了,武男想告诉众人,自己确实娶了一个尽心尽责的贤妻。

伊登子喜欢置身在热闹的祭典中。在祭典中,她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而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之一,这种渺小的感觉令她很安心。世上不幸的人何其多,自己只是其中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亡是平等的,大家总有一天都会死,因此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伊登子用这种方法安慰自己,却又难过得泫然欲泣。

伊登子到浅草观音的鬼灯市集,替自己买了青鬼灯。苍翠的鬼灯笼好漂亮,她把鬼灯笼揣在怀里准备回家,正好碰上大雨。伊登子赶紧跑到附近的屋檐下躲雨,屋主请她进门休息一下。屋主是个女人,比伊登子年轻两、三岁,一看就不是正经女子,可能以前是做艺妓或娼妓的——而且还不是太高等的艺妓或娼妓。然而,女人的眼神很温柔,伊登子道谢后决定接受好意。

女子名叫瑛。起初,瑛以为伊登子是来教训她这小妾的。伊登子不认识瑛,但武男有拿伊登子的照片给瑛看过,所以瑛认识伊登子。瑛常看到伊登子来参加浅草观音的祭典。伊登子这才想起,她有跟武男一起拍过结婚照。

伊登子用手巾擦拭雨水时,瑛注意到她身上的伤痕。

「你这是被老爷打了?」

瑛也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底下好几块瘀青。伊登子大吃一惊,她以为丈夫很宠爱这个小妾。

「真没想到夫人跟我有同样的遭遇,您不是华族家嫁过来的吗?」

卖女儿还债的家庭,也能称作华族家吗?伊登子听了想笑。她老实说出自家境遇,瑛非常同情她。

「原来是这样啊……」

瑛难过得哭了,肯为伊登子流泪的人,她还是头一个。就连伊登子的父母,在女儿出嫁时也没流一滴泪。他们为人父母,却只图自己的安宁。如今有人为自己哭泣,伊登子也落泪了,她终于接受自己的处境有多凄惨了。

后来,伊登子常用参拜为由,去拜访那位小妾。瑛的身上新伤不断,伊登子怀疑她受到的虐待比自己更严重。但伊登子每次问起,瑛都不肯细说自己的遭遇。

瑛唯一肯说的是她的身世,她生在贫穷的木工家庭,兄弟姊妹众多,从小就忙着照顾弟弟妹妹。十四岁就被卖到旅店打杂,其实做的就是卖春的工作。之后,她又到东京的餐馆陪酒——瑛谈的都是些往事。她在干陪酒工作时,武男是她的常客,她也就这样当起了武男的小妾。

「老爷他啊,以前也是个出手阔绰、大度豪爽的军人呢……」

瑛说出这番话时明眸低垂,脸上流露寂寞和无奈的神色。

伊登子心想,难道武男是因病退役后,才变成现在这副德性的吗?

「老爷退役以前就那样了。」

瑛笑了笑。「那个人啊,出门在外装得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一进家门就变暴君了。唉,大概本性如此吧。」

随着健康状况恶化,武男的虐待也变本加厉。他打女人从不在显眼的地方留下伤痕,满脑子想的,也是如何让两个女人的身心彻底屈服。

伊登子看得出来,武男命不久矣了。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就能获得自由了。这个念头也带给了她希望。

那阵子,武男常威胁她。「等我一死,你就要嫁给其他男人是吧?休想!贞女不侍二夫,你敢再嫁,我一定变成厉鬼来索命。」

武男一脸凶相破口大骂,伊登子好害怕。可是,这也代表武男死期将近了,她从早到晚都在祈求武男早点去死。没想到,寒冬中的某一天,死去的竟然是瑛。

是日,伊登子跟平常一样去寺庙参拜,回程顺道去拜访瑛。她叫了好久都没人应门,原以为瑛出门不在,可是看样子又不像,委实古怪,而且屋内又传出一股怪味。

「瑛小姐?我是伊登子,你在哪呢?」

伊登子进门打了声招呼,却在客厅看到死去的瑛。瑛双目圆睁、神情痛苦,扭曲的四肢显示她经历过极大的挣扎。种种迹象证实,瑛已经断气了,嘴边也都是呕吐物。

伊登子慌乱之下,找来棚桥家的主治医师。事后她非常后悔,早知道应该叫警察来的。或者,当时她要是找来其他医师,没准儿瑛还有得救的机会。

主治医师第一时间通知武男,也没做任何处置,就断定瑛死于食物中毒。伊登子要求武男报警,她不相信瑛会死于食物中毒。

武男讪笑道:「真要报警,出事的一定是你。你一个夫人,去小妾家做什么?万一验出是毒杀,你绝对脱不了嫌疑。」

——瑛是被毒杀的。

看着武男奸笑的表情,伊登子终于明白了。

「是你杀的?为什么要杀她?」

伊登子一时激动,愤然逼问武男。想当然,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只有我死那怎么行?反正我死了,你们一定会跟别的男人快活吧,别做梦了。瑛常跟药贩子买胃肠药,我就换成了灭鼠药。那药贩子肯定是她的姘头,我也要杀了那家伙。」

武男一边殴打伊登子,一边坦承自己的恶行。的确,瑛的胃肠状况不好,经常跟药贩子买胃肠药。原来——她是喝下了被调包的假药,才一命呜呼的。

「我也要杀了你,在我死前一定要杀了你,带你一起下地狱……」

伊登子在晕厥前,听到了武男的咒骂。

这一番激烈的暴行也影响到了武男的健康,武男从此卧病不起。主治医师也说,他撑不过一个月了。武男死相毕露,呼吸也越来越浅。

人都瘦成皮包骨快死了,他还是不放弃恐吓伊登子。

「我要拖你一起死……我会来找你的……我死后,一定会来找你的……」

武男不断念叨这句话,在伊登子心中留下深刻的恐惧。

不到半个月,武男果然死了。伊登子好害怕,葬礼结束后,四十九日法要※也做完了,她还是怕得不得了,生怕武男真的变成厉鬼来抓她。

四十九日法要:在人死后的第四十九天,找来法师进行遗体的收骨、埋葬等法事。

不过,出现在伊登子面前的不是武男,拉门上出现的是女鬼的影子。

「——我想,那影子一定是瑛小姐,她是在保护我吧。」

伊登子摸着腰带上的饰品说道:「有时候,我感觉到庭院有古怪的气息,也不敢多看一眼,那应该是我丈夫。每次古怪的气息消失,我转头一看,都发现拉门上有那道影子。」

伊登子按住腰带饰品,泪眼汪汪。

「这饰品就是瑛小姐送我的。人家不是说青鬼灯有安神的作用吗?她说把这戴身上,我丈夫的脾气也许会收敛一点……听说那是她以前陪酒时,我丈夫送她的东西……瑛小姐还笑着说,一想到这东西的来历就怪吓人的,但搞不好就是这样才有奇效啊。」

伊登子望着那扇拉门。「刚才拉门剧烈摇晃,一定是瑛小姐在警告我,丈夫要来抓我了……花菱男爵,那扇拉门上的女鬼,也被您祛除了吗?」

孝冬温柔地说:「没有。」

「我只祛除您丈夫的恶灵,拉门上的影子我就不清楚了。」

淡路之君确实只吃了武男的魂魄。刚才那倒吊在屋檐的厉鬼,模样十足可怕,说是魔也不为过。铃子也望向拉门,阳光照在拉门上,透着亮白的光芒,再也看不到影子。

——她安息了吗?

可能武男的鬼魂消亡,瑛也安心了吧。

伊登子凝视拉门,怜惜地摸着腰带上的饰品。

几天后,五十岚造访孝冬的公司,孝冬正在社长室办公。

「唷,听说伊登子小姐家的鬼魂,你处理好了是吧?」

五十岚把手中的外套扔到椅子上,站在电风扇前面吹风。

「伊登子小姐告诉你的?——喂!别站在那儿挡风啦。」

「你成天坐办公室,热一下又死不了人。我可是大热天要四处采访新闻吔。」

职员拿了两瓶汽水过来,五十岚接过冰凉的汽水,笑得可乐了。

「真不愧是薰英堂,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也这么棒。」

「你要真这样想,就在报纸上美言几句啊。」

「就算我写出来,上面的也不会用啊。」

五十岚很享受地喝着冰凉的汽水。这几天天气又热了起来,打开窗户也没风可吹。就算开了电风扇,室内也只有潮湿的暖风,孝冬都冒汗了。他倒了杯汽水喝了一口,碳酸的刺激性挺强,但冰凉的饮料下肚,真是通体舒畅。

「回头说刚才的事情。你猜对了,是伊登子小姐告诉我的,我外出采访时,顺道去了一趟棚桥家。」

喝下冰汽水的五十岚,总算缓过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汗。

「听说你们遇到的,并不是拉门上的鬼魂是吧?伊登子小姐也没说得很仔细,总之拉门上再也没有鬼影出现了。唉,没事就好啊。」

「这样啊。」

——到头来,拉门上的鬼影没再出现了吗?

希望那小妾的魂魄能安息啊。

「伊登子小姐打算卖掉那栋宅子,搬到别的地方去。」

「是吗?她找谁帮忙啊?」

「好像是鸿夫人,会帮她找新房子和买家。」

「是喔……」

那一天孝冬和铃子离开之前,八千代表示要多留一会儿,陪伴不安的伊登子。八千代对结果很满意,还称赞孝冬的驱邪本领很了不起。

——真看不透她的想法和目的……

怪可疑的一个人,孝冬看不出八千代的行为是出于善意,还是另有图谋。

「据说啊,伊登子小姐打算参与鸿氏兴办的慈善事业。现在她变得挺开朗的,或许心结解开了吧。」

「慈善事业啊……」

「企业家不都要搞点慈善活动?你也有不是?」

「我只捐款而已,没时间自己办。」

「是说,鸿氏夫妻两人,真正热衷慈善事业的是那夫人。」

宗教家的女儿,会热衷慈善事业也无可厚非吧。当年宗教家和宗教团体兴办了不少的慈善事业。

在资本主义快速发展的情况下,贫困和低薪也形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明治四十一年,内务省召开了「感化救济事业讲习会」。官员在会上表明了政府的立场,希望宗教家积极参与慈善活动。

事实上,基督教、佛教或教派神道等宗教团体,也顺应了政府的意向。天主教的传教士努力救济孤儿,新教则创立了冈山孤儿院,救世军也有属于自己的慈善活动。佛教成立了医药院、大日本救疗院等医疗机构。教派神道致力于受刑人感化教育,并成立感化院。金光教成立日本救恤院,天理教成立天理教养德院救济孤儿。不管什么样的慈善活动,宗教家都是不可或缺的要角。

「不过,驱邪的明明是你,功劳都被鸿夫人抢走了啊。」

五十岚有些不满。「搞得好像鸿夫人才是救星一样。」

「现在帮助伊登子小姐的,确实是鸿夫人啊,人家之前就在照顾伊登子小姐了。」

「没有你去驱邪,伊登子小姐的心结也解不开啊?那个鸿夫人根本是在等你出手,好拉拢伊登子小姐。」

五十岚是不是把鸿夫人想得太坏了?——孝冬认为,或许自己被八千代那看似温良的人品蛊惑,才有这样的感想吧。

「是说,特地跑去伊登子小姐家驱邪的人,确实是你。这一点错不了,你当真干了一件大好事啊。」

孝冬苦笑。「你褒我也没用啊。」

「我不是要褒你。当然,你确实干了一件好事,但我要说的是,这次你可卖了一个天大的恩情。」

「你是指伊登子小姐?」

孝冬讶异反问,却换来了意外的答覆。

「不是,你猜错了。怎么,你还真不知道啊?」五十岚还卖关子。

「不知道什么啊?」

「伊登子小姐呢,是有松伯爵的亲戚。伊登子小姐的母亲,就是有松家的人。」

「有松伯爵家——我记得以前是大名家对吧?」

「没错,但真正重要的是有松伯爵本人。他还年轻,却很有才干。」

孝冬没记错的话,有松伯爵最多不超过三十岁。伯爵是贵族院议员,在华族中也是耀眼的后起之秀,未来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而且热衷结交年轻有为的华族,互相交流政见。

「有松伯爵一直很担心伊登子小姐,偏偏他又怕得罪军部闹出丑闻,所以也不敢插手伊登子小姐的事情,只能干着急。这一次你替他解决问题,他一定很感谢你吧。」

孝冬一只手撑住脸颊,没多说什么,卖个人情给年轻有为的议员倒也不坏——但这又牵涉到一个问题。

——鸿夫人知道伯爵的忧虑吗?

难不成她早就知道了,才插手这件事?毕竟这一次的事件,可是拉拢有松伯爵亲戚的大好机会。往更深一层想,八千代的行动是不是鸿氏授意的?

——是我想太多了吗?

不,多点戒心准没错,等危机发生就太迟了。孝冬不愿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所有的细节他都要留意,绝不能看漏任何线索。

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大哥身亡时的错误,绝不能再犯。

早上,铃子来到庭院,女侍长田鹤正在浇花。庭院边上放了一张矮凳,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牵牛花。有些是跟花商买的,也有田鹤自己栽种的。

「夫人。」

田鹤注意到铃子,躬身站到一旁。

「你花都浇好了?」

「就快好了。」

花盆的土壤饱含水气,散发出潮湿土壤特有的泥土味。铃子喜欢欣赏牵牛花,也喜欢闻这种泥土味。

眼前有湛蓝、深紫、淡红、浅紫等素色的花卉,也有杂色的花卉。铃子并不喜欢太奇特的种类,跟花商买来的大多是形状普通、色彩鲜艳的花卉。花商也明白铃子的喜好,专带这种花卉来卖。

也有人偏好特殊的牵牛花,好比叶缘缺损、花蕊偏小,或是开花形状罕见的种类。有的牵牛花造型特异,看起来根本不像牵牛花。自古以来牵牛花就是人们酷爱栽种的花卉,也产出了各式各样的品种。

到了明治时代,栽种的风气由盛转衰,现在又流行了起来,甚至还有相关的研究会。不加入研究会,只喜欢自己栽种的也大有人在。牵牛花最有名的市集在入谷一带,可惜土地日益开发,要找块地栽种花卉也不容易,再加上西洋花卉流行,牵牛花市集也失去了往日的荣景。人们宁可自己栽种,也不会特地去赏花了。

铃子看着快要枯萎的花朵,喃喃说道:「花也差不多快谢了吧。」

「特殊品种的花正是赏玩的好时期,这些花开得比较晚。」

田鹤指着其中一株牵牛花,那是庭院中罕见的特殊品种,也是田鹤自己种的。又称为重瓣牵牛,内侧的花瓣向内折,中心又彷佛有花苞绽放,形状甚是奇特。花朵颜色白中带红,又称雾纹。

铃子对特殊品种不感兴趣,却也承认这株花很美。外观明明如此奇特,看上去又没有不协调的感觉,好像原本就该长这样。

据说,孝冬的母亲很喜欢这种特殊品种的牵牛花。她还没嫁来花菱家时,田鹤就已经是她的侍女了,田鹤一直尽心尽力养好这些花卉。

「……今年花商没带重瓣牵牛花过来,明年挑一些好看的买吧。」

铃子这话一说出口,田鹤面带微笑,却隐隐透着哀戚的神色。

田鹤向铃子行礼后,便拎着水桶离开了。铃子继续欣赏眼前的花卉,那些特殊品种的牵牛花看久了,彷佛真让她看出了当中的美感和韵味。真不知道这些花是怎么长的,也太不可思议了。

「铃子小姐,你不热吗?」

孝冬悄悄来到铃子身后,今天放假,他也难得清闲,身上穿着居家用的和服。和服是白底蓝纹,再配上一条深蓝色的腰带。孝冬的表情也比平时温吞,有点睡眼惺忪。

「也没那么热,现在早晚还挺凉爽的。」

然而,白天气温还是偏高。接下来等太阳升起,高温是免不了的。铃子也穿着清凉透气的和服,白色的和服上有牵牛花、铁线莲和石竹的染纹。腰带是麻料的,胭脂红上还带着蜻蜓花纹,粉色的假领上也有牵牛花的图样。

「花开得好漂亮。」孝冬也站到铃子身旁赏花,他平常是一个没时间赏花的人。

赏着赏着,孝冬的目光转移到铃子身上。「你会累吗?」

孝冬关心起铃子。

「这几天才刚解决完棚桥家的事嘛。」

「我没事。」

铃子没做任何劳心劳力的事情,她只是陪八千代和伊登子聊聊天,听伊登子谈起往事。整件事也没多大的危险——厉鬼也被淡路之君给吃了。

铃子盯着那株形状特异的花卉。老实说,淡路之君现身让铃子松了一口气,那个倒吊的厉鬼,差点就要闯入室内了,铃子被吓得不轻。可一眨眼的工夫,厉鬼就被淡路之君吞了。

——我会慢慢习惯这件事吗?

铃子自问,利用淡路之君消灭恶灵,她习惯得了吗?或许有一天,他们夫妻俩会把自己处理不来的幽灵,习惯性地丢给淡路之君处理吧。

铃子不想习惯这种事情,但她转念又想,除了习惯也无可奈何。他们再怎么不情愿,淡路之君也会继续吞食幽灵,而铃子和孝冬必须喂养淡路之君。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挑选哪些幽灵能吃,哪些不能吃。

前些天在棚桥家,他们意外碰上恶灵,也间接喂养了淡路之君——坦白讲,这只是用来欺瞒自己的借口。凡事用「意外」两个字带过,就不必亲自挑选可怜的牺牲品,也能减轻一些罪恶感。可是,铃子和孝冬不擅长逃避,也没法这样欺瞒自己。在不逃避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选择接受、放弃,或是抵抗。

——既然没别的路,那我还是想抵抗。

在解开淡路之君的诅咒之前,只好咬紧牙关,挑选幽灵喂养她了。

一阵清风吹动枝叶,穿透树木的阳光也随之闪烁。阳光照耀的地面璀璨明亮,但树下的阴影比黑夜更加深沉。

地上的人影动了起来,原来是孝冬抱住铃子的肩膀。夫妻俩的影子,再也不分彼此。只要不是一个人独自承受,是不是在阳光下似乎也不重要了。

清充来到三楼,打开屋内的电灯。这栋楼是鸿心灵学会出版部的所在地,三楼用来当仓库,放置过去发行的书籍、刊物,以及各式文件。因此一年四季窗户都是关着的,窗帘也没有打开,为了保护书籍不受光害,阴暗闷热的环境也只好担待点了。

屋内摆了几个书架,角落也叠了一堆箱子,还有好几捆文件直接放在地上。这些东西散发着老旧纸张和油墨的气味,再加上尘埃飞舞,害清充打了一个喷嚏。进屋前,他拿了条毛巾挂在脖子上,以免汗水滴落刊物。他是来找书的,这一次在期刊上投稿的大学教授,曾透过鸿心灵学会发行书籍,他必须比对原稿和过去的内容,审慎校阅才行。

清充穿梭书架间,总算在边上找到那本书,也卸下了心头的担子。好在一下就找到了,大热天的他可不想在这里待太久。

清充拿着书正要离开,却发现窗帘外的天色变暗了,远方还有雷鸣声。

——要下雷阵雨了?

没多久,就听到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雷鸣声也渐渐变大了。清充讨厌打雷,开始紧张起来。他稍微打开窗帘往外看,窗户都湿了,天空也蒙上一层厚厚的乌云,明明刚才还是晴天的。

这时,他的脚尖踢到某样东西,低头一看才知道是搁在地上的纸捆。这些都是废纸,最上面那一捆都快散了,可能绑的人没有绑好吧。

「乱绑一通,是志田先生绑的吧?」

清充把书籍放到一旁的箱子上,蹲下来整理散乱的纸捆。那位志田是资深员工,但为人粗心大意,并不适合处理细心的工作。

由于纸捆太过凌乱,绳子难以绑紧。清充先解开绳子,把所有的纸张弄整齐。他跟志田正好相反,不把细节处理好就浑身不对劲。

这些都是印刷错误的老旧刊物,有的油墨没印好,有的纸张不平整。整理到一半,清充停下动作,其中一张纸上印有照片,是一张五、六人的合照,或许是会员的照片吧。照片下方有列出人名,但字迹模糊难辨。因为纸张发皱的关系,照片也没印完全。

——是鸿先生。

照片上有穿着和服的鸿氏,年纪看上去跟现在差不多,想必不是太老旧的照片吧。但这张照片清充在刊物上没见过,他猜想也许是自己加入前发行的刊物吧。

合照上的人物都是男性,一看就是有社会地位的人。鸿氏以外的每个人都穿洋服,清充注意到最旁边的一位年轻男子,那名男子比其他人年轻,才二十多岁吧,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既不像劳动阶级,也不像企业家,应该是富裕人家的子弟,说不定是华族。

——这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印刷品质不精良,清充也看不清楚,没准儿是自己多心了。

窗外雷光一闪,清充吃惊抬头,雷鸣声轰然大作。这道雷就打在附近,清充大叫一声不小心弄丢手中的纸捆。他赶紧弯腰收拾,重新放好。窗外再次电闪雷鸣,刚才他打开窗帘没有关,这会儿从玻璃反射中看到人影。

「呀啊啊——」

清充放声尖叫,回过头一看,鸿氏就站在书架之间。鸿氏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清充。

「怎么啦,多幡老弟?我听到叫声才上来看看。」

「对……对不起。」

清充脸都红了。

「我被雷声吓到了……」

鸿氏温柔地笑了,并不是那种嘲弄人的笑法。

「外头忽然打雷,我也被吓到啦——那是啥?」鸿氏指着散乱的废纸问道。

「我看这一叠废纸快散开了,就想重新绑好。」

「真像你会干的事,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了,这怎么好意思呢,我绑一绑就可以了。」

清充急忙捆好废纸,迅速打了一个结,放回原本的位置。看到纸捆恢复整齐,清充也心满意足了。

「你有看到那上面印了什么吗?」

听了鸿氏的疑问,清充不解地问道:「咦?没有啊,那些纸张不都印坏了吗?」

「这样啊。」

鸿氏接着又对清充说:「那我们下楼吧。」

清充一口答应,拿起他找到的那本书,跟鸿氏一起走出门。

——为什么我不敢承认自己看到那张照片呢?

其实清充可以随口请教一下,那是跟谁拍的合照。他不懂,为何自己没说出口呢?因为刚才鸿氏的眼神,似乎比平时更为冷漠——

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清充推翻自己的想法,认为是自己多心了。

就在他离开房间,关掉电灯的那一刻,脑袋灵光乍现。

——那张照片上的青年,长得好像花菱男爵……

这才是胡思乱想吧?但这件事还是悄悄烙印在清充的心底。

几天后,他想再找那捆废纸确认一下,仓库中却再也找不到那捆废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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