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下午,铃子收到朝子姊姊的来信。那封信不是邮差送来的,而是姊姊派家中的佣人,连同点心一起送过来。
点心是薯蓣馒头,上面还有胡枝子的烙印。用来包裹点心的布巾上还插了一朵花,信上有秋季花卉的图样,以及清雅的芳香。
「大小姐和二小姐还是那么喜欢附庸风雅呢。」
鹰婶佩服之余,又有那么点傻眼。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姊,就喜欢在这方面下工夫。
「这些点心你们拿去吃吧。」
铃子把点心交给阿若,阿若喜笑颜开。
「真的可以吗?哇!看起来好好吃喔。」
「阿若,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鹰婶严厉指责阿若,阿若吓得缩起脖子。
「呃……这样好吗,夫人?多谢夫人。」
阿若改用拘谨的口吻,恭敬地收下点心。看阿若前后态度差异这么大,铃子被逗笑了。铃子想起自己刚被接回泷川家时,鹰婶也是这样教她礼仪的。
「朝子大人在信中说了什么呢?」
鹰婶一面对铃子搭话,一面折好包点心的布巾。
铃子看完信件,抬起头回答:「姊姊说,这礼拜天要我回赤坂老家一趟。」
所谓的「赤坂老家」就是泷川家,泷川家的宅子就盖在赤坂。
「还特地挑礼拜天啊?」
朝子和铃子的丈夫都是礼拜天休假,所以她们平日出门反而方便一点。朝子特地挑礼拜天见面,肯定是有原因的。
「是不是两位哥哥的事啊?」
嘉忠和嘉见是铃子同父异母的哥哥,都在公家机关当差,平常没住在一起,只有周末会回泷川家一趟。换句话说,朝子要趁一家子都在的时候谈事情吧。
「难不成嘉忠大人的婚事有谱了?」
「这可难说了。嘉忠大哥他们对结婚这件事,态度可顽固了。」
嘉忠和嘉见对婚事消极,主要是父亲行为不检点的关系,从来没听说他们跟女人有戏。除了家人和鹰婶这些佣人,两兄弟都不擅长跟女人相处。
「可话说回来,两位少爷也该论及婚嫁了。」
嘉见不婚倒还无所谓,但嘉忠是未来的当家,旁人都催促他赶快结婚。铃子很同情这位大哥的境遇。
「真到万不得已,收养子也是个法子吧,很多名门不都这样?」
不少华族膝下无子,就收养子来继承家业。收养子的条件很严格,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当养子,这套制度早晚也是行不通的。然而,泷川一门家大业大,想当他们家养子的人随便抓都一大把。
「夫人,膝下无子跟完全不结婚,这完全是两码子事啊。」
「是吗?西园寺公爵不就是个例子?」
「西园寺家比较特殊啊。」
西园寺家是公家,而且还是高贵的清华家,自古以琵琶为业。一族代代侍奉弁财天,有不娶正妻的规矩。当代的西园寺公望也只纳小妾,没娶正妻,继承人也是养子。
——要延续家业,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每次谈到嘉忠的婚姻大事,铃子就很感冒。
「反正姊姊要谈的,应该不会是嘉忠大哥的婚事。嘉见大哥就更不用提了,可能是要商量下次的聚餐吧。」
「那夫人要穿哪套衣服赴会呢?不用心打扮,怕是又要捱骂了。」
泷川家的女子——千津、朝子、雪子都乐于打扮,穿搭也十分有品味。不穿上称头的衣服赴会,没准儿还会被她们逼着换装。
「不是有一套翠绿色的纱罗和服吗?上头有大朵的石竹花纹……」
「对,是有。」
那套和服配色大胆,也不知该穿去什么场合,所以铃子都还没有穿过。
「就穿那套吧,两位姊姊一定会喜欢的。」
「有道理。那么腰带呢?白底的配什么都很搭吧——」
「两位姊姊大概会嫌无趣吧,有一条淡红色腰带,上面有黑色蜻蜓刺绣的,就选那一条好了。」
鹰婶拍手叫好。「啊啊!原来如此,确实是好主意呢。」
最后两人决定,羽织选用有红绿渐层的款式,同样有黑色的蜻蜓和胡枝子刺绣。黑色在这一身装扮中更添美感。决定好该穿什么衣服赴会,铃子也安心了。她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休息。
——不知道姊姊到底要说什么。
「咦?」
礼拜天铃子回到泷川家,目瞪口呆地听着姊姊找她来的理由。
铃子激动反问:「提亲?有人对嘉忠大哥提亲?此话当真?」
「真的啦,麻布的姑姑挺赞同这桩婚事,也许真会谈妥喔。」
千津喝口茶,答覆铃子的疑问。今天千津穿的是黑白条纹相间的高级和服,腰带则是双层面料的款式。下面一层白布有芒草花纹,上面再盖一层黑纱,并有蟋蟀等昆虫的刺绣。
「很意外对吧?我也是大吃一惊,才找小铃你过来的。」
朝子也笑着插上话。她穿着一套灰白色的和服,衣服上穿插深紫色的粗大横纹,乍看之下有些奇怪。布料上有胡枝子的纹路,以及各式精美的刺绣。纱质的腰带则用浅紫色和深紫色的丝线编织出秋季花卉,不仔细看还看不出花纹。黑色的纱质羽织,也跟和服一样有胡枝子的纹路,纹路的边缘还绣上银丝。
「嘉忠他啊,应该会拒绝吧。」雪子一手捂住面颊,说出这句话。
她穿的是紫色的纹纱和服,上头有黄花龙芽的花纹。腰带也有秋季花卉的刺绣,看上去古朴又典雅。羽织也是含蓄的黑色,配上不起眼的胡枝子纹路——可仔细一看,羽织同样有双层面料,内侧的花纹采用防染留白的技法,白花隐约透出外面那一层。跟外面那一层的花纹重叠在一起,更添立体的美感。
「那嘉忠大哥本人呢,在哪?」
铃子询问大哥的所在,千津她们对看一眼。在场只有她们四人,嘉忠和嘉见都不在,礼拜天了还不回家。
朝子自信地说出推测。「肯定是躲起来了。」
「嘉见也是啊。」
雪子也面露苦笑。
「嘉见怕被波及吧,那孩子直觉挺敏锐的。」这话是千津说的。
「嘉见懂得躲避危险,倒还不用担心。嘉忠才让人烦恼啊。」
「就是说啊。」
两位哥哥不在,姊姊们讲起话来口无遮拦。但铃子转念又想,就算两位哥哥在场,姊姊她们也没在顾忌的吧。
「那女方是哪家小姐呢?」
朝子凑近千津,这才是她关心的重点。
「听说是资产家的千金。」
千津似乎对女方的身份不太感兴趣。
「资产家可多了。母亲大人,到底是哪一家的千金啊?」
「是目黑的渡家,甲府出身的。」
铃子对渡家没印象,两位姊姊只感到无趣,她们似乎听过那个家族。
「是甲州财阀的对吧?好像有经营电力公司还是铁路事业。」
「甲州一派最具代表性的是降矢家吧,渡家应该算是新贵。」
甲府的降矢家,铃子知之甚详。之前她跟孝冬帮人驱邪,碰巧认识了降矢家的人。降矢家的千金都能嫁给华族了,同一派的资产家嫁来泷川家也不足为奇。
「听说,渡家的千金还在念女校呢。这桩婚事要是谈成了,家人会直接让她退学吧。」
朝子一脸嫌弃。「这种风气我可不敢领教。」
在那个年代,就读女校的千金大小姐,一旦婚事谈妥多半会直接退学。她们的家长和夫家,就怕她们太有见识。因此,念到毕业还没论及婚嫁的千金大小姐,反而让家人蒙羞。
「麻布的姑姑对这桩婚事很积极是吗?为什么?」
雪子想知道原因。
「真想娶资产家的千金,也还有其他选择啊。」
「听说那女孩子成绩不错,尤其语文和数学成绩极为突出。」
朝子表示赞赏。「哎呀,真了不起。」
「是个才女呢。」
雪子也认同。
「麻布的姑姑说,可不能娶到一个没金钱观念的大小姐。我们泷川家万一娶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没几年就要垮了。」
泷川家过去是很富裕的大名华族,直到当代侯爵——也就是铃子的父亲挥霍无度,才开始捉襟见肘。铃子的父亲是泷川一族的心头刺,嘉忠把父亲当成反面教材,成了一个正直严谨的继承人。但家事由媳妇掌管,泷川一族都希望嘉忠讨到一个精明的媳妇。
况且,嘉忠秉性纯良,铃子她们很担心他被坏女人拐骗。从这个角度来看,也确实需要一个精明的媳妇。
华族的千金大小姐,了不起擅长书法和乐器,并不需要语文和数学能力。古代这些女子就是不谙世事的公主,倒也无可厚非,开源节流并不是她们的职责。
有鉴于此,要找到一个适合嘉忠的媳妇可不容易。泷川侯爵家迎娶的媳妇,必须是名门之后,偏偏千金大小姐多半都不食人间烟火。
再说了——
「嘉忠大哥的意思呢?」
铃子直指核心,千津动了动眉毛,没说话。
——看样子大哥没意愿。
「这才是问题所在啊。」
朝子叹了一口气。
「跟人家碰个面也没差嘛,没准儿合得来。」
雪子也表示意见,而听千津的口气,她早就看出嘉忠打的算盘。
「这就是他不乐见的情况吧。万一真合得来,那就推不掉这桩婚事了。嘉忠他啊,怕的就是这一点。」
「俗话说得好,想多了反而绑手绑脚啊。」
「小铃啊,你也劝劝你大哥,跟他说结婚其实没那么糟。」
雪子把话头转向铃子。
「要我劝?」
「对啊,小铃。」
朝子也加入劝说。
「你结婚前也是百般不情愿,有人来提亲,你也跟嘉忠一样都拒绝了不是?」
「现在你结了婚,少奶奶也做得有模有样。之前大家聚餐,你们俩感情不错啊。」
「对啦,你去讲一定特别有说服力……」
连千津都觉得这是好主意。
「下次找花菱男爵来,跟嘉忠一起吃顿饭,你们俩劝劝他吧。」
「这主意不错,找花菱男爵来劝说,说不定嘉忠就会改变心意了。」
「对对,不然我们几个开口,嘉忠也是左耳进右耳出,随口敷衍我们罢了。」
铃子望着眼前的三人。
「——难道你们今天找我来,就是要我帮这个忙?」
三人对看一眼。
「唉唷,不要讲得我们事先预谋好的一样。」
「对啊,就刚好提到嘛。」
朝子和雪子越描越黑,千津默默喝着茶,铃子叹了一口气。
——这下我可担了个重责大任啊。
总之,铃子先打听女方的身家,走之前还嘱咐了一句。
「孝冬先生很忙碌,不见得有空帮忙喔。」
前脚才刚跨出去,铃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铃子请教千津。「千津阿姨,今年您有买牵牛花吗?」
「这个嘛,我记得有买了几株。」
千津只负责买,不负责照顾,照顾都丢给佣人。现在反而是佣人喜欢上牵牛花,还会找来新的品种栽种。
「桐野今年也有栽种几株,你去看看吧。有喜欢的不妨带回去。」
其实请教千津,她也不记得自己买了哪些品种。铃子带着鹰婶走到宅子后方,广大的腹地中还有佣人的房舍。桐野是一名单身青年,住在单身男性的集合住宅中。单身的女佣另有一栋住宅,有家室的佣人,分到的是独栋房。
铃子找来桐野,想看看他栽种的牵牛花。桐野在日照良好的地方,放了两、三张长凳,上面摆满了牵牛花,大多是特殊品种。
「您要看重瓣牵牛?喔喔,有啊,这边的就是。」
桐野是个身材高大、颇有男子气概的青年,来自泷川家过去治理的藩镇。但他身上又有江户人的豪气,算是挺潇洒的年轻人。
「这两株是花商带来的,千津大人就喜欢特殊品种。这株青绿色的您看如何?花开的形状很棒对吧?」
铃子听从桐野的建议,带了一株青绿色的重瓣牵牛回去,希望田鹤会喜欢。
「不过比起花卉,千津大人今年更喜欢金鱼。您在宅子里有看到漂亮的金鱼缸吗?听说是客人送的,千津大人这才想到要养金鱼。碰巧有不错的金鱼贩子路过,一看才发现对方卖的都是上等的漂亮金鱼。千津大人第一次养鱼,就碰到好的金鱼贩子呢,现在金鱼都是跟那个贩子买的。」
铃子记得,刚才在玄关好像有看到金鱼缸。可惜佣人一下就带她进房,她没瞧仔细。
「现在金鱼的数量多了,千津大人打算养在庭院池塘里。但小金鱼养在池塘里,很容易被野鸟叼走。我就建议千津大人,还是养在宅子里好。」
「这样啊,哪天我看到漂亮的金鱼缸,再带过来好了。」
桐野听完之后开心地笑了,脸都皱成一团,这年轻人笑起来表情很独特。
「您肯留心,那是再好不过了,千津大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桐野正要帮铃子搬运花盆到车上,他弯腰到一半,转头对铃子说:「对了,小姐。」
随后他又抓抓头,改口道:「啊!糟糕,不能再叫小姐了。花菱夫人,您还跟以前一样喜欢听鬼故事吗?」
过去铃子去别人家听鬼故事,都是带这个年轻人同行的。
「嗯嗯,喜欢啊——怎么了吗?」
「之前卖金鱼的贩子说,神田川沿岸有女鬼现身呢。」
铃子愣愣地眨眼。今天出乎她意料的话题,还真不少。
*
难得的礼拜天,铃子却回老家不在,孝冬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结婚前的假日他都是一个人过,现在自己一个人休假,他反而不知道要干什么好,也懒得出门。
就在这时候,有客人来拜访孝冬。他正在房间发呆,一听到有人找上门,立刻恢复活力站了起来。尽管来客没事先预约,但听说是降矢先生的友人,孝冬跟降矢先生的关系不错,便决定见对方一面。
客厅里,有一名男子在等待孝冬。
「在下曾根丈吉。」
来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绅士,在日本桥当美术商。
「降矢先生和波田先生跟我提过男爵的事迹,我才来找您商量——」
对方提到的波田,曾经委托孝冬祛除砚箱上的鬼魂……正确来说,波田想知道那个砚箱的来历。
「既然您是美术商,那波田先生的砚箱一事,想必您已经略有耳闻吧。」
波田为了打听那砚箱的出处,曾透过降矢家的介绍,找上专门收购名门古董的美术商。
曾根柔和一笑,浑身散发着温文儒雅的气息。
「是,诚如男爵所言。不巧,我也不清楚砚箱的来历,没帮上波田先生忙……后来,我听说有鬼魂附在那砚箱上,就想到要来找您商量一件事。」
曾根的言谈和举止,一看就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难怪各方名门都找他处理古董。他身上丝毫没有鄙俗的感觉,若他本性贪财,那这演技也太高超了。降矢对他信赖有加,照理说他不是一个贪财的人。
「您有什么问题不妨先说说。只是,我不敢保证自己一定帮得上忙。」
「那是当然——其实我要找您商量的,是关于神田川沿岸出现的女鬼。」
「神田川那边闹鬼?」
「正是。地点在小石川一带,那边以前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院……附近有炮兵工厂。北边是德川大人的宅子,东北有一间净土宗的传通院。音雨区的久世山和目白不动明王的寺院在西边,河川的南边是牛込区。」
「喔喔,是那一带。」
孝冬脑海中浮现小石川的地图,点了点头。
「听说沿岸的树下,站着一个女鬼。我已经去打探过几次,但没有亲眼见到……」曾根低下头。
「您可能会想,我没有亲眼目睹为何会信对吧?因为当地人尽皆知——啊啊!忘了跟您说,我也是住在那附近的。常来我家卖金鱼的贩子,还有酒馆的老板,大家都知道那件事。实际看过的人不多,但确实有人看过。」
曾根说得绘声绘影,孝冬点头称是。
「我明白了。可是,您为什么会想驱邪呢?是害怕的原故?」
曾根又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手不说话。孝冬静静等他开口。
「……这,该从何说起才好呢……还是原原本本照实说好了。我年轻时,也是卖金鱼的。我父母死得早,邻居刚好有个卖金鱼的大叔,我就向他学做生意。他告诉我该去哪里批货,还借我做生意会用到的器材……金鱼毕竟是活物,万一养死了,损失可就大了。但只要照顾好那些鱼,这生意做起来还挺划算的。只是要挑着水桶走,还不能晃到里面的水,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啊——」
曾根缅怀过往,却发现自己离题了,赶忙道歉。
「啊啊!对不起,我岔题了。」
「不会,没关系的。」
「抱歉抱歉……年纪大了,讲话总是忘了抓重点。总之我开始卖金鱼,也幸运得到了一些客人的厚爱,他们都愿意购买高价的金鱼,对我的生意大有帮助。其中一户人家姓内藤,本来是住在小石川一带的武士阶级。那家人是我的老主顾,但他们不是每次都添购新鱼,对高价的金鱼也不感兴趣——养金鱼需要饲料和水草,内藤家多半都是买那些东西。」
「哦?原来还卖那些东西啊?我没买过金鱼,都不知道呢。」
孝冬不太喜欢动物,尤其小动物很容易死翘翘,怪可怕的。他本想在家中养猫狗给铃子解闷,但铃子不需要宠物,他自己也用不着,最后便作罢了。
「饲料是红筋虫,水草则是松藻。这些东西每天早上去水沟捞就有了,也不用成本。放在水桶上一起带去客人家,倒也能卖个好价钱。」
曾根愉快谈着以前做的小生意。
「呃呃,再来要说什么——对了对了,小石川的内藤家。内藤家的当家已经去世了,就剩夫人和小姐相依为命,家中也没佣人。母女俩就干点针线活维生,家境不算富裕。但早苗小姐她——就内藤家的千金,她很喜欢金鱼,而且喜欢养小条的红金鱼,那算是她心灵上的慰借吧。她用的金鱼缸也挺漂亮,据说是家道中落前,某一代祖先也喜欢养金鱼,所以留下了那金鱼缸。小小的金鱼在又大又漂亮的鱼缸里游泳,看起来有些寂寞。望着金鱼的早苗小姐,也是一脸寂寞的表情。」
曾根谈到那位小姐,眼中流露孤寂又哀伤的神色。
「我因为不忍心,偶尔会送她一点卖剩的饲料或水草。呃,也不是同情——说穿了,我很喜欢早苗小姐。我们年纪相近,她又长得好漂亮。当然不只是五官端正,她身上还有一种清净秀丽的感觉,真的好美啊。」
曾根害臊地笑了。「哎呀,年纪大了还谈这些情情爱爱,怪不好意思的。内藤家的宅子就在神田川附近,我做生意时,不时会在沿岸看到早苗小姐。她就站在那里,望着河川发呆。她也注意到我来,我们就聊了起来。起初只是站着小聊一会儿,后来我到那边都会放下手中的东西,坐下来跟她好好聊聊。两个人就一起坐在河边,望着河流。聊了哪些话题我也不记得了,反正是闲话家常吧。这样的日子才过了没多久,内藤家的夫人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曾根的表情沉了下来。
「很快,夫人的妹妹就来了——也就是早苗小姐的阿姨。那个人跟我说,早苗小姐要嫁给有钱人了,真心为她好的话,就别再来找她了。事出突然我也慌了,但早苗小姐已经没了母亲,考虑到她的未来,嫁给有钱人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吧。谁叫我只是一个卖金鱼的,不能破坏人家的幸福啊。于是我就乖乖听话,没再去那附近卖金鱼,河岸边也没去了。」
曾根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他喝下佣人端上的茶水,接着说道:「后来呢,一位做美术生意的老主顾,看我有经商的天分,就收我当养子。收我当养子的正是曾根家。您也知道,美术商在明治时代跟西洋人频繁贸易,到了大正时代,不少名门和华族释出了珍藏的古玩,许多新贵也愿意花高价收购。我运气好占了这点便宜,生意才越做越大。最近,我回小石川盖了一栋宅子,买的也是内藤家过去的土地——对,我买下来的时候,内藤家的宅子还在,可惜都荒废了。附近的邻居也都换人了,没人知道早苗小姐嫁去哪里。」
孝冬已经听出曾根的言外之意了。曾根双掌交握,看着自己的手掌。
「闹鬼的传闻,其实已经存在一段时间了。我是搬来以后才知道。我怀疑——那个女鬼会不会是早苗小姐。」
孝冬平静地问道:「怎么说呢?」
「闹鬼的地方,是我和她常碰面的场所……就在河边的树下,我们常坐在那里聊天。而且我听人形容那鬼魂的样貌,感觉挺像早苗小姐的。好比和服的款式等等,都很接近。」
光凭这点讯息,无法断定那是早苗的鬼魂,但有鬼出现应该是事实。
「要是我看得到鬼魂就好了……不巧的是,这好像也不是人人都看得到啊。」
听得出曾根的语气很不甘,孝冬点点头说:「明白了,那我走一趟。」
曾根立刻抬起头来。
「哎呀,真是太感谢了。」
曾根探出身子,猛地低下头。
「那就麻烦您了。」
孝冬又补充道:「不过,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不见得有办法处理。」
说是这样说,孝冬已经在思考解决之道了。
*
铃子回家后,听孝冬谈起神田川闹鬼一事。
「真巧……我在老家也听到同样的传闻呢。」
铃子说,那是佣人向金鱼贩打听来的。孝冬点点头,听出了两者的关联。
「去曾根先生家卖金鱼的,应该也是那个鱼贩子吧。曾根先生说过,他认识的鱼贩子也知道那件事。」
想不到这世界还挺小的。
「最近得去小石川一趟才行——铃子小姐,你要先去探访一下吗?」
铃子闻言沉思了。孝冬让铃子先行查探,主要是怕自己同行,淡路之君会吃掉鬼魂。
可是——
「委托人急着处理这件事的话,我一个人去没关系。若不急的话,你跟我一起去吧。」
孝冬眨眨眼,大感意外。
「当然是没问题……只是,这样真的好吗?」
「我一直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做比较好。近来,我们刻意不让淡路之君接近鬼魂,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铃子坦露心声,孝冬恢复严肃的表情。他凑近铃子,凝视着铃子的容颜,做好了专心聆听的准备。
「我们不让淡路之君接近鬼魂,但终究是要喂养她的。挑选鬼魂喂养这件事,本身就是很傲慢的行为,过去花菱家就是这样图利当权者的吧……」
铃子的观念是,鬼魂没有好坏之分,因为人死了都是很悲哀的事情。因此,她并不想厚此薄彼。
「当然,我们要尽量满足鬼魂的心愿,让他们安息——然而,这也是活人的傲慢吧。活人信奉的理念,不见得就是死者信奉的理念。被淡路之君吃掉的鬼魂很可怜,这种看法本身就是活人的傲慢吧……」
铃子越说越搞不懂自己要表达什么。好在孝冬很有耐心,并没有催促她,还试图理解她的真意。
「我还不够了解淡路之君。」
这句话一说出口,铃子才明白自己的意欲。她想知道,淡路之君为何需要鬼魂。为什么淡路之君要吃鬼?淡路之君是怎么想的?铃子想弄明白,可惜她现在没有方法厘清。
「淡路岛之行让我对淡路之君有了一点认识,也拼凑出了些许线索……但我觉得,我们应该更深入了解她。包括她挑选鬼魂的基准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要交给淡路之君选择喽?」
孝冬的语气很平静。铃子仰望孝冬,孝冬也直视着铃子。
「你这样,不难受吗?」
铃子摇摇头,跟孝冬过去承受的痛苦相比,这算不了什么。过去他都是独自一个人,承担喂养淡路之君的职责。
「我想更了解淡路之君。」
孝冬听完,点头回答:「我明白了,那就照你的意思吧。不过,真的受不了时你要跟我说。毕竟淡路之君身上有太多谜团,只能逐一推敲了。」
孝冬面带笑容,铃子也报以微笑。
「那么,我们下个礼拜去一趟小石川吧。」
「好。」
铃子答话后,想起了另一件事。
「这次回家,家里人有拜托我一件事情。」
「拜托你事情?你老家那边怎么了吗?」
「嘉忠大哥的婚事有谱了,但他本人不感兴趣。」
「啊啊!我懂了。」
孝冬莞尔。「家人要你想个办法,让他回心转意是吧?」
「谈何容易啊?你别看嘉忠大哥性情温和,他比嘉见二哥还顽固呢。」
「那种人一向细心谨慎。人虽善良,但性情过于严肃,不会轻易敞开心房——女方是哪家的千金啊?」
「渡家的千金,听说还在念书,甲州财阀出身的,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孝冬先生,你听过那户人家吗?」
「甲府的渡家,除了经营贸易公司和观光业以外,还涉及电力和铁路事业。算是多方经营的企业家一族吧,气势正旺。喔喔,原来是那个家族。」
「评价如何呢?」
「没听说有不好的风评,他们也不是靠肮脏手段拓展事业版图的。最先打下基业的当家本身能力就很好,他的弟弟和儿子做生意也脚踏实地。至于他们家的小姐风评如何,这我就不晓得了。」
孝冬抚摸下巴沉思。「这桩婚事挺不赖的。对泷川家和渡家来说,都没坏处。有机会促成这段姻缘,我也想这样做。」
看孝冬的表情不难发现,这桩婚事谈成对他的生意也有帮助。
「可是,怎么说他也是我大舅子,总不能把我们不了解的对象推荐给他。我找人查一下渡家的大小姐吧。」
「听说那位小姐念女校,成绩十分优秀,尤其数学和语文特别好。麻布的姑姑挺喜欢那小姐的。」
「啊啊!那位姑姑啊。她看得上眼的人,想必是优秀的大小姐吧。」
孝冬把这件事当笑话讲,但他自己也是透过那位姑姑,来跟铃子提亲的。
——照这样看,那位姑姑的眼光还真不错……
「说到甲州财阀,降矢先生比较了解内情吧,我问问他。」
语毕,孝冬又思索了一会儿。
「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我们跟降矢先生挺有缘的。」
「这么说也对。」
「降矢家……或者应该说,降矢笃先生很讨厌灯火教吧。」
「是啊。」铃子的语气略带疑惑,她不是否定孝冬的说法,纯粹是不明白孝冬到底想说什么。
降矢笃的妹妹沉迷灯火教,所以他很讨厌那个教团,这一点错不了。
「我本来以为,他跟整件事毫无瓜葛。但降矢家过去是靠养蚕发迹的富农,也有涉足生丝的买卖。」
铃子听懂孝冬的意思了。「你要说他跟鸿氏有关系吗?」
「鸿氏曾是八王子的纺织品中盘商,现在也有经营纺织业。所以我猜想,他以前也做过生丝的买卖吧。」
若鸿氏夫妻依旧跟灯火教保持密切的关系,那降矢笃一定不会跟他们深交,顶多只有生意上的往来。反之,鸿氏夫妻要是真的跟灯火教分道扬镳——
「我想是你多心了,从事养蚕业的商人可多了。」
「也对。」
孝冬承认铃子说得对,他也不是真的认为两者之间有关联。
「那我调查渡家就好。如果渡家千金是个好对象,我们再约嘉忠先生吃顿饭吧。」
「多谢你了。」
渡家千金若是好对象,也不知是好事还坏事,一切还是要看嘉忠的意思吧。
下一个礼拜天,铃子陪孝冬前往小石川,两人在曾根的带领下,漫步于神田川沿岸。远方看得到炮兵工厂的烟囱,喷出阵阵的煤烟。烟雾盖住天空,空气中也有一丝煤味。一行人望向神田川,川边的树木随风摇曳,平静的水面波光粼粼,看起来好漂亮。
「听说就是这一带闹鬼——」
曾根停下脚步,反射阳光的水面太刺眼,他只好眯起眼睛说话。
铃子点头称是,曾根身后的松树下,的确有个女人。
女人面对河川,茫然地站在原地。腰板打不直,下巴却微微上抬。头上盘着发髻,但几乎快散了,还看得到散乱的发丝垂落。年纪应该四、五十左右,有双下巴,脸上浓妆艳抹,反而突显肤质不佳,一看就知道女人不注重养生,粉底还有汗水滑落的痕迹。
眼皮肿胀,鼻梁也不挺拔,怎么看都不算漂亮,奇怪的是又有一种吸引人的曼妙美感。这副模样显然不是正经的女子,唯独身上的和服很有品味。但那和服又是给年轻女孩穿的款式,布料是桃红色的,上面有华丽的绣球纹,下摆也有点缀四季的花卉。
——这人,不像曾根先生口中的早苗小姐啊……
曾根说,早苗是个清净秀丽的美人。就算年纪大了,气质也不该差这么多。
铃子偷瞄孝冬一眼,他看到女鬼的身段,应该也在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
——淡路之君也没现身的迹象。
四周闻不到淡路之君身上特有的香气,看来这次的鬼魂,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换言之这次的鬼魂,不是那种饱尝辛酸、满腔恨火的鬼魂吧。还是说,淡路之君有其他的理由?
「怎么样呢?那边有鬼魂吗?」
曾根不安地询问二人,孝冬转身对他说:「确实有一个女鬼,但年纪不小了,感觉以前是做艺妓或娼妓的。」
「年纪不小……有没有可能是早苗小姐年纪大的模样呢?」
「我没看过早苗小姐,这也说不准。只是女鬼身上的和服是桃红色的,上面还有绣球的花纹,一看就是给年轻女子穿的款式。」
听了孝冬的描述,曾根当场瞪大眼睛。
「那是早苗小姐珍藏的和服,她有拿给我看过。」
孝冬双手环胸,说道:「那么,还真是年纪大的早苗小姐……?可是,整体气质也差太多了。」
那鬼魂的样子很落魄,若真是早苗本人,那她生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曾根的眼神很难过。「我一直以为她嫁给了有钱人,原来不是啊。天啊!早苗小姐到底怎么了……」
「早苗小姐后来的遭遇,完全找不到人问吗?好比当时认识的人之类的。」
「当年住在这里的人,不是搬家就是去世了……当然,我也不是挨家挨户去问,说不定还有老邻居住在附近吧。」
「那么,从这方面查看看如何?不然依现在的状况,我也很难让鬼魂安息。」
「这样啊。」
曾根表现得很失落。
「弄清楚那女鬼的身份,或许就能找到方法。我也来调查一下好了。」
一听孝冬要帮忙,曾根很讶异。
「男爵也要帮忙吗?您要查什么呢——」
「我来调查这附近发生过什么案件好了,也许就是有闹出人命,那女鬼才会出现在这一带吧。我有门路,我会去问看看。」
「您真的愿意帮这个忙?」
曾根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似乎是一个很容易表露真情的人,给人正直诚恳的印象。刚认识他的铃子,对他也有好印象。想必这样的人品,对他经商也大有帮助吧。
曾根郑重行礼后就告辞了,铃子和孝冬也搭车回家。
孝冬的门路其实就是五十岚,他很快联络那位老友打探消息。
「你当我有求必应喔。」
五十岚嘴上抱怨,但之前棚桥家闹鬼一事,孝冬帮过他的忙,因此他也答应下来了。
铃子想认识五十岚,孝冬便邀请对方来家中吃晚餐。五十岚不喜欢到有钱人家吃饭,理由是他会紧张。但他对铃子又有那么点兴趣,最后还是答应了。
孝冬带五十岚回家时,铃子也出门相迎。她穿着黑色的高级和服,上面有醒目的银灰色龟甲纹,龟甲纹中还有秋季花卉的刺绣。白色腰带上有一轮银箔的明月,明月旁边也有零星的桔梗刺绣,紫色的桔梗分外鲜明。这一身装扮典雅,又不会太矫揉造作,有含蓄的美感。铃子这样穿,也是不希望五十岚太紧张。
「丈夫平日受您关照了,多谢。」
铃子简单打了个招呼,五十岚一反常态,显得有些慌张。
「我也常听孝冬提起夫人……」
铃子瞄了孝冬一眼,她想知道孝冬是怎么介绍她的。
孝冬赶忙解释。「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介绍喔。」
「这家伙结婚以后,开口闭口都是夫人的话题呢。」
五十岚放松下来,指着孝冬一脸贼笑。孝冬干咳一声,立刻把五十岚带到餐厅,以免他又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花菱家的餐厅不算大,孝冬的祖父盖这栋宅子的时候,好像也没打算召开晚宴。餐厅中央只有一张大桌子,旁边放了七张椅子,除此之外也没其他摆设了。壁纸是淡黄色的,墙上挂着笔触柔和的蔷薇油画。天花板上有葡萄的浮雕,还挂着玻璃吊灯。下方摆有花瓶,花瓶中插着生机盎然的芙蓉,带有蕾丝边的桌巾洁白又亮眼。
五十岚就座后还有些紧张,但佣人端上的是啤酒、烤茄子,还有醋腌黄瓜和章鱼这一类的小菜,让他感到很意外。
「丈夫说您喜欢这些小菜。」铃子开口了。
「这,是喜欢没错……」五十岚以一种复杂的表情喝下啤酒,并拿起筷子享用食物。酒过三巡后,他彻底放松下来,嘴巴也越来越溜。
「夫人别看这家伙现在一脸正经,他以前在横滨啊,那可叛逆了。」
「你在说你自己吧。」
孝冬叫佣人赶快上菜,不然五十岚又要胡说八道了。之后上的菜色是炙烧竹策鱼、味噌烤鲈鱼、海鲜汤、茶碗蒸,还有加了乌贼的蒸饭。这些精致的饭菜配上冷酒,五十岚吃得津津有味。铃子特别喜欢味噌烤鲈鱼,吃得也挺开心。
饭后,三人到客厅谈正事。
「那河岸边啊,确实有闹出人命。」
众人喝茶稍事休息,五十岚主动提起自己查到的消息。他从口袋拿出老旧的记事本,上面有他查到的所有消息。
「案子发生在十年前,有个女子在岸边被刺杀。死者是茶寮的老板娘,名叫落合益枝。据说,内藤家的夫人生前有这么一个妹妹,当时就住在内藤家。」
「夫人的妹妹……」
换句话说,落合益枝是早苗的阿姨,也是劝曾根不要妨碍早苗幸福的人。
——那个人被杀了?
这么说来,鬼魂不是早苗,而是益枝喽?
「也不知道益枝为何会住在死去的姊姊家。家中除了益枝好像没别人了,但经常有男人造访。」
「那内藤家的千金——早苗小姐呢?」
孝冬提了一个问题,五十岚回答。
「不知道。我只查到益枝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她跟一个叫南条的男子共谋,专干敲诈勒索的勾当。那个叫南条的,听说是华族的亲戚。常去拜访益枝的,应该就是那个男人。案子可能是仇杀、黑吃黑或情杀,反正可能性不少,最可疑的是南条。但警方没找到凶手,案子也悬而未破。」
「为何那个叫南条的,没被当成嫌犯?」
「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啊,警方也不知道凶器是什么,只猜测可能是短刀。案发现场和南条家中,都找不到凶器。另外,南条是华族的亲戚,警方也投鼠忌器吧。」
「那他真的是华族的亲戚吗?」
「怎么可能。」
五十岚轻蔑地笑了,但他随后又歪头说道:「不对,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应该说他是分家的亲戚吧,有的分家也受封爵位,但他亲戚家并没有受封。而且,他只是媳妇那边的亲戚,不算华族的亲戚吧。」
「那警方也不该投鼠忌器啊?」
「是没错。总而言之,这案子无法可查了。」
「无法可查?」
「南条人都死了。好像四、五年前去世的——啊啊!对了,是五年前。」
五十岚翻开记事本确认。
南条极有可能是杀害益枝的凶手,但他五年前就死了。
孝冬双手环胸陷入沉思,铃子打了一个岔。「容我请教一个问题可好?」
「当然,请说。」五十岚请铃子说下去。
「警方没有追查早苗小姐的行踪吗?」
「有找,但结论是行踪成谜。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嫁人了。况且我刚才也说了,最可疑的南条身亡了嘛。」
铃子低头不语,若有所思。孝冬则开口问道:「南条吹嘘自己是谁家的亲戚啊?」
五十岚想了一下,从记事本上找答案。
「是久我家,久我侯爵家。那家伙吹嘘自己是侯爵家的亲戚呢。」
铃子的身躯一震,孝冬立刻转头观察她。她的表情没啥变化,但显然对久我家一词产生了反应。
「怎么了吗,铃子小姐?」
「没事……」铃子的视线摇摆不定,似乎有所顾忌。
——也许是不方便现在谈的话题。
孝冬心领神会,轻轻按住铃子戴着手套的手掌,他的意思是晚点再谈没关系。铃子望向孝冬,也领略了他的意思。
「你们对南条有疑虑的话,我再深入调查,顺便也查一查早苗小姐的去向。」
语毕,五十岚收起记事本,因为河岸边的案子没有其他消息可谈了。孝冬向五十岚道谢,五十岚也起身准备离开。
「你们真是恩爱夫妻啊。」
孝冬来到玄关送客,五十岚说出这句话。
「不,用比翼连枝形容更贴切吧。」
孝冬微笑没说话,五十岚轻拍孝冬的臂膀,撂下爽快的笑声离开了。
送完客,孝冬带着铃子回到寝室。
「我之前说过,银六叔叔曾在华族家当差对吧。」
铃子坐在长椅上谈起往事,孝冬坐在一旁,凝视着她的表情专心聆听。过去铃子在贫民区生活,有一群情同家族的人照顾她。银六在那群人当中,也是大家依靠的对象。据说头脑不错,又喜欢照顾人。
「他的过去我不是很清楚,记忆也有些模糊……」
铃子对自己的推测缺乏信心,但还是接着说下去。
「像贫民区这种地方,都有负责管事的角头。我们住的那个地方也有,而且是一个按摩师傅。你也知道,掌管按摩业的正是久我家,核发官衔给盲人的,也是久我家。」
「喔喔,你是指公家的家职对吧,核发各种资格也是他们重要的收入来源嘛。」
铃子点点头,公家各自有擅长的技艺和学问,他们就靠教授那些本事,或是核发各种资格来赚取收入。但这一套制度到了明治时代已被废除。
「那位角头好像认识久我家的亲戚,人面也相当广,所以才能掌管那一带吧。就我记忆所及,他们也不是真的亲戚,顶多只是分家的分家,算远房亲戚吧,听说是这样。可是对其他贫民来说,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了。」
分家的分家——孝冬想起刚才五十岚提到的讯息,那个叫南条的男人。
「银六叔叔好像认识那个角头,才会来到贫民区生活。说来也奇怪,曾在华族家当差的银六叔叔,到底是怎么认识贫民区的角头呢?」
铃子抬头看着孝冬,孝冬没说话,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猜想,银六叔叔结交的,会不会是那角头认识的久我家亲戚?」
「你的意思是,银六先生过去是在久我家的亲戚家当差——?不对,我记得你说他是在华族家当差的。可能是久我侯爵家,或分家的男爵家吧……」
「在华族家当差这件事,说不定夸大了一点。」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以前工作的地方,跟久我家有关联就对了?」
孝冬双手环胸沉思。「其实去久我家打听一下,就知道他有没有在那里当过差了。就说——有人来我们家应征工作,他说以前在你们那儿服务过,我想确认是否属实,这样应该就行了。」
「可是,我不知道银六叔叔姓什么,名字也可能是假的啊。」
「没差,这方面我蒙混过去就行了。」
只要问久我家,有没有年纪或样貌相近的人就行了。孝冬打算让御子柴去询问久我家的管家。
孝冬的推测是,银六在佣人当中应该也有一定的地位。这种人会沦落到贫民区,可能是碰上了什么大麻烦。既然如此,其他佣人必定有所耳闻。
——顺藤摸瓜,就能找出他被杀害的线索吧。
「那个叫南条的人,不晓得跟他有没有关联?」
铃子喃喃自语,想了一个推测。「这种联想似乎太牵强了……但也不无可能吧。」
铃子想说的是,有没有可能南条认识角头,而银六也跟南条有关联,所以才会沦落到浅草贫民区。这确实不无可能,但南条这个人的身份还不够明朗。
「是说,华族家的佣人跟贫民区的角头,也不见得毫无关联。好比在赌场丢了身家,这也有可能。」
「喔,对……」
铃子也同意这说法。
「确实有可能呢。」
「五十岚会继续调查南条的底细,银六先生和南条真有关联的话,也许有机会查出什么线索吧。」
「也希望能查到早苗小姐的去向啊。」
铃子落寞垂首。
「是啊。」
孝冬也明白为何铃子一脸落寞,因为他们都有不好的预感。
益枝被杀身亡,早苗或许也死于非命了——
隔天,曾根造访孝冬的公司。正好,孝冬也打算告诉他五十岚查到的消息。
「常来我家卖金鱼的贩子说,有位老人家一直住在那儿没搬走。」
曾根先报告他探听到的线索。
「我向那金鱼贩请教,有没有人长年住在那里。他去做生意的时候,就帮我打听消息——那位老人家呢,从来不买金鱼的,我以前卖金鱼也没见过。仔细打听才知道,老人家对动物都不感兴趣。」
而且,听说那老人家性情孤僻,讨厌与人交流。孝冬想像对方一定是个顽固的老头。
「不过,老人家对内藤家还有印象。他说,内藤家的夫人和千金人品不错,很难想像他们家以前是武士阶级——」
过去的武士阶级,始终是人们诟病的对象,大家都说他们傲慢又自大。近年来这种说法比较罕见了。
「老人家也很同情她们孤儿寡母,后来内藤家的夫人去世了,老人家担心那小女儿该怎么办。他虽然平常不与人往来,但该有的关心可没少。当时他听别的邻居说,内藤家的女儿要嫁人了,原以为可以放心了,没想到——」
早苗离开内藤家以后,老人家才察觉情况不对劲。
「内藤家的宅子住进了一个女人,自称是死去的夫人妹妹,应该就是我以前碰到的那个女人吧。那女人告诉附近邻居,是早苗请她来住的,不然房子也没人继承。老人家一开始也没起疑心,但那女人常卖弄风骚,感觉当过艺妓,或是落魄艺妓吧……总之不太得体,家中也有男人频繁出入。最糟糕的是,那些男人一看就不是善类。附近邻居都颇有微词,只是没直接表示意见罢了。」
孝冬听明白了。从这段话就能了解益枝住进内藤家的原由,以及后来的状况。
「后来,听说那女人被杀了。老人家还说,一定是跟男人起了争执……至于犯人有没有抓到,老人家也记不清楚了。」
警方怀疑南条是犯人,但最终也没能逮捕归案,所以老人家才不记得吧。
孝冬也把五十岚查到的消息说出来。
「原来是这样,犯人没抓到啊……」
曾根叹了一口气。「照这样看,河岸边出现的鬼魂,应该是早苗小姐的阿姨吧?」
「很有可能。只是我也没见过她的照片,无法肯定就是了。」
曾根低下头,双手撑在膝盖上。孝冬知道他在想什么。
——早苗小姐到底跑哪去了?
他们都希望早苗小姐平安无事。
可是,人们祈祷的时候,往往都是绝望的时候。
*
礼拜天上午,孝冬晚上必须外出办公,铃子在帮他挑衣服。
「老爷,有客人来访。」
御子柴通知有客人来访,孝冬站在镜子前面,反问来访者是谁。铃子站在一旁,双手拿着他的领带。
御子柴说出来访者的姓名,孝冬对那个人没有印象。对方说自己是某位政治家的秘书,他这才明白来访者的身份。那位政治家铃子也认识,之前市谷区有栋宅子闹鬼,住在宅子里的中嶋先生请孝冬驱邪。中嶋先生过去也是那位政治家的秘书。
「他有什么事?」
「说是要答谢您上次处理宅子的事。」
「谢礼已经给了不是?」
委托人并非那位政治家,但玩政治的看重人情世故,也派了一名秘书带点心来,郑重表达谢意。
「对方说,要再次跟您道个谢。」
「是吗?」
孝冬怀疑对方的来意,铃子也觉得有鬼。事情都过去了,根本不必多此一举,肯定是有其他用意瞒着没说吧。
孝冬叹气说:「没办法,我去见他一面。」
「我陪同应该无妨吧?市谷区那件事,我也不是毫无关联。」
对方的来意启人疑窦,铃子也颇为在意。
孝冬起先有些困惑。
「是没关系啊……」
但他随后以诙谐的语气笑道:「有你陪同我心里也踏实一点。」
坐在客厅等待他们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跟上次来送礼的秘书不同人。对方西装笔挺,头发也整齐服贴。他一看到铃子,表情也没任何变化,对铃子陪同会客一事并没有表示意见,甚至用一种很谦恭的语气,说了几句客套话。
孝冬收下点心后问道:「那么,今天您来访的用意是?」
孝冬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
「前些日子承蒙男爵大力相助,解决了那栋宅子的问题。因此议员嘱咐我,一定要郑重答谢男爵。」
秘书毕恭毕敬,鞠躬道谢。
「事成之后,我已经有收到谢礼了啊。」
「不不!议员说那样远远不够。」
孝冬疑惑了,他向铃子使了一个眼色,铃子同样不解。这位秘书——他背后的那位政治家到底有何意图?
「难不成,那宅子又出什么状况了?」
孝冬反问对方,秘书回答。
「没有,完全没问题。」
——那么,究竟有何用意呢?
专程来访,不可能只是尽礼数。
孝冬和铃子同感疑惑,不料秘书脸上也夹杂着疑虑。
秘书干咳一声后说道:「最近,有位记者常来打探议员的消息。」
「这样啊。」
「那位记者叫五十岚——」
孝冬总算听懂了。
「五十岚是我朋友,他怎么了吗?」
秘书见时机成熟,探出身子说:「他给议员带来了不少困扰。当然,我们也不是对男爵的朋友有什么意见。」
换句话说,秘书此番前来,是要孝冬处理一下这件事。
「我懂了。可话说回来,他的工作我也无权过问啊。」
「不过,那位记者的所作所为,跟男爵的工作也有关联吧。五十岚先生说,他是在调查鬼魂的消息——」
照这样看来,五十岚是在忙孝冬的委托,而非记者的本业。这么说来,秘书背后的那位政治家,跟小石川的鬼魂有关喽?
「关于小石川沿岸闹鬼一事,现在的确是我在处理的,但这跟议员有何关联呢?」
秘书面有难色地说:「毫无关联。但那位记者先生穷追不舍,刨根究底的。」
「十年前小石川沿岸发生一起杀人事件,我请五十岚调查被害者的身份。这件事是我拜托他处理的,他有任何冒犯的地方,都是我的责任,真是不好意思。」
秘书慌张了起来。「不会不会,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只是希望,他不要再找上议员就行了。」
「容我请教一下,他找上议员的理由为何?还有,他到底问了什么?」
「呃呃,这……」秘书一时语塞。
「我断定岸边的鬼魂,是那起杀人案的被害者。在讯息不足的情况下,我无法让那鬼魂安息。您若知道内情,还请指点一二,我保证五十岚今后不会再去打扰议员了。」
「是吗?这——」
「如果您需要征求议员的许可,不妨用我们家的电话。」
「不必——」
秘书犹豫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抬头说:「这倒没那个必要,议员把这件事交给我处理了,他本人也问心无愧。我想,男爵一定也会相信议员的。我会据实说出所有内情,还请男爵帮忙了。」
秘书再次鞠躬。
「十年前被杀身亡的那位妇人,议员也认识。正确来说,那位妇人在政商界,曾经小有名气。」
这时秘书压低音量,深怕隔墙有耳。其实他不必这么做,旁边也没人偷听。
「表面上,那位妇人是茶寮的老板娘。可是实际上,她是在帮人纳妾的。」
「纳妾?」
铃子忍不住出声了,秘书看了铃子一眼,心知不妙。看他的表情似乎很后悔,不该在男爵夫人面前谈起这种话题。
「请接着说下去,不必顾虑我。」
秘书用眼神请示孝冬,孝冬也点头让他说下去。
秘书再次干咳一声,接着说道:「她介绍的不是待过欢场的小姐,而是普通的年轻女子,这也是她惯用的伎俩。说来惭愧,有些人就好那一口,因此她的生意还挺不错。问题是她找来年轻女子的手法,让人不敢领教。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秘书的口吻极为不屑。
「跟那种人扯上关系,多半会被要胁吧。」
孝冬这话一出口,秘书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呃呃……那是。所以,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方法。当然,议员本来也是这个意思。」
本来也是这么想,意思是议员不小心扯上关系了,看样子接下来才是关键。
「有一次议员前往那间茶寮,参加工作上的聚会。没想到,那妇人请他到别的包厢,问他要不要纳妾。当然,议员深爱妻子,当下就拒绝了,生平也从未纳妾。」
秘书抬头挺胸,对此很有信心。
「这我知道,听说议员很疼爱妻子。」
孝冬和善地说出议员的风评,秘书也心满意足。铃子对政治界的事不熟,但她总觉得孝冬的话不能照单全收。
「总之,议员拒绝了。包厢里的那位小姐好像也搞不清楚状况,一定是被骗来的,说来也可怜啊。偏偏那妇人还不肯罢休,议员几乎是逃出那间茶寮的。我敢保证,议员跟那妇人再也没有其他瓜葛。」
秘书想说的是——他的雇主没做任何亏心事,不该被记者纠缠。
铃子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包厢里的女孩,是被骗来的……?
孝冬在意的也是同一件事。
「被找来当小妾的是谁家女孩,议员有头绪吗?」
孝冬向秘书确认,秘书惶恐地摇摇头,否定了这个说法。
「议员说,他完全不认识那年轻女子。只是那女子看起来挺清秀,不但姿势挺拔,穿着打扮也像武士家族出身的。因此,议员也很同情那女子。」
议员猜测,女子可能来自落魄的武士家族,生活穷困潦倒,才会被骗去当小妾吧。
——这说法……
铃子观察孝冬的反应,孝冬若有所思。秘书看孝冬不说话,眼神流露不安。
「——我明白了,多谢您据实以告。」
孝冬道谢完,还附上一个亲切的笑容。
「五十岚那边我会处理,他应该不会再去打扰议员了,请放心。」
秘书松了一口气,郑重道谢后就离开了。
孝冬靠在椅背上叹道:「想不到,这天大的线索会自己送上门来啊……」
铃子喃喃自语。「被杀害的益枝,竟然是帮人纳妾的……」
——而且,还专骗普通女子去当小妾。
铃子有种反胃的感觉,心情坏透了。为什么女人要这样剥削女人呢?
「早苗小姐是被骗的吧,她以为自己会嫁给有钱人。」
「这可难说了,五十岚可能有其他线索。况且,我得嘱咐他别去打扰政治家了。」
孝冬站起身来。
「你要去找五十岚先生吗?」
「嗯嗯,那家伙是夜猫子,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会起床。这时间一定还在睡觉,待会儿去拜访正好。」
铃子也起身打算跟去,孝冬却说:「五十岚住在本乡地区,而且那宿舍环境不好喔。」
孝冬劝铃子别跟,但他没料到,在贫民区长大的铃子不在意这点小事。果不其然,铃子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快点出门吧。」
孝冬面露苦笑,也不再多说什么。
帝国大学也在本乡地区,当地有许多学生宿舍。五十岚住在一栋老旧的木造建筑中,他本人住二楼。楼梯每走一步都嘎吱响,铃子很怕踩破木板。
「五十岚,你醒了吗?」
孝冬粗鲁地敲打房门,铃子担心房门被他给拆了。
没一会儿工夫门开了。睡眼惺忪的五十岚出来应门,身上的睡衣凌乱不堪。
「我说你啊,跑来干么——」
五十岚正想抱怨,却发现铃子也在场,整个人马上就清醒了。
「哇!孝冬,你、你怎么把铃子小姐带来这种鬼地方?这里又臭又脏吔?」
确实,五十岚的房内传来一股汗臭味,但没到臭不可闻的地步。
五十岚赶紧整理好凌乱的睡衣,伸手抚平一头乱发。
「那边转角处有一家吃茶店,你们先去那边等我,我换好装就过去。」
「记得洗脸啊。」
「你少贫嘴。」
五十岚骂骂咧咧关上房门。夫妻俩离开宿舍,在转角处看到了一家小吃茶店。去了才发现那家店生意不错,学生都去那边消费,品项也很便宜。
孝冬点了咖啡,铃子点了汽水来喝。白天太阳高挂在天上,气温还是挺炎热。等店员送来饮料,五十岚也现身了。他上半身是蓝底白纹的和服,下半身是灰色的和服裤裙。头发梳理整齐,脸也洗过了,看上去比刚才更有精神了。
五十岚大概是肚子饿了,点了盘咖喱饭。
「刚睡醒亏你吃得下这玩意。」孝冬都傻眼了。
「昨天我七点多吃晚饭的,上床睡觉就肚子饿了。」
咖喱饭很快就送来了,分量还不少,五十岚开心地吃了起来。
「你一大早找我干么?还特地找来我家。」
「都快中午了——有人来找我抱怨。」
「抱怨?」
孝冬面色凝重,五十岚吃着咖喱饭一脸疑惑,似乎不明白这跟他有何关联。而且他边吃饭边讲话,米粒都喷了出来。
「你吃完再讲话啦,很不卫生吔。」
孝冬说出了那位秘书造访的经过。五十岚默默吃着咖喱饭,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偶尔会抬起头点几下,应该是有在听吧。
孝冬说完后,五十岚也吃完咖喱饭,喝水润喉。
五十岚大为不满。「他们何苦找你抱怨呢,乖乖跟我交代不就得了。」
「人家觉得你不可信吧。」
「你讲话真不饶人。那秘书也不怎么样嘛,看你是男爵就放下戒心,还说出自己雇主的秘密。」
五十岚臭骂秘书一顿,没能打听出情报,就是让他这么不甘心。
「是说,亏你查得到这些内情啊。」
等五十岚抱怨得差不多了,孝冬才接话。「落合益枝竟然是干拉皮条的。」
「是啊。」
五十岚得意洋洋,态度跟刚才判若两人。
「益枝经营的茶寮呢,就在新宿的十二社那边,建筑物也还在。只不过现在是艺妓屋,不是茶寮了。我在那边找到了一个老太婆,她很清楚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就向她打听益枝的过往。」
老人家形同一部活字典,这种时候特别可靠。
「老太婆以前是干艺妓的,后来当了艺妓屋的老板娘,现在退休不干了。当年益枝的茶寮举办酒宴,都会叫她手下的艺妓去待客。她也知道益枝恶名在外,但毕竟是传闻而已,也没有实证。即便如此,老太婆还是和益枝保持适当的距离。」
五十岚也从老太婆口中,打听到了益枝背地里的勾当。
「那个叫益枝的女人,是个十足的坏胚。据说啊,她帮人介绍小妾,事后却怪人家逼良为娼,用钱糟蹋年轻女子,并以此索讨封口费,搞不好这就是她被杀的原因。」
说着说着,五十岚的脸色也越来越臭。
「就是个坏胚。」
五十岚又骂了一次。「怎么会有人对自己外甥女干那种事,真搞不懂。」
「早苗小姐未必就——」
五十岚打断了孝冬。「还真的就是那样。」
「你又知道了?」
「我直接问她的。」
孝冬讶异挑眉。「你问十二社的那个老太婆?」
「不是。」
五十岚用手肘撑住桌子,凑近孝冬说道:「我是问早苗小姐的——她还活着。」
过了四、五十分钟,铃子等人来到新桥地区。铃子、孝冬和五十岚,三人来到红砖车站前等待曾根。曾根没有要搭电车来,纯粹只是因为车站很适合当成碰面的地标。三人打算带曾根去见早苗。
刚才五十岚在吃茶店,说出早苗还活着的消息,孝冬再三确认消息是否属实。
「你门缝里看人啊?当然是真的。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找人。」
于是三人说定,要去见早苗一面。再者,早苗还活着的消息,也得告诉曾根才行。这是铃子的主张,好在吃茶店里就有电话可用,他们便打电话找曾根出来,请他到早苗目前居住的新桥区。
铃子对早苗活着的消息,其实还半信半疑。有没有可能弄错人了?看孝冬的表情,他也在担心同一件事。
万一弄错人,可就害曾根空欢喜一场了——
过了一段时间,曾根搭车前来了。他一看到铃子等人,就吩咐司机停车,自己下车小跑步赶来。
「这、这是真的吗?早苗小姐还活着——?」
曾根气喘吁吁,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瞧他这样心神不宁,铃子看了都好同情。负责通知他的人是孝冬,但孝冬在电话里没有说得太详细。
「真的啊。」答话的是五十岚。
五十岚和曾根是初次碰面,孝冬替双方做了一番介绍。
「我们先走吧,路上我再说明。」
五十岚率领众人前行,一旁的柳树随风摇曳,风势清凉舒爽。
由于曾根完全不了解情况,五十岚先说明益枝背地里干的勾当。光听到这点,曾根就吓得面无血色,脑海中已经想到早苗悲惨的命运。
「当年,益枝欺骗早苗小姐,说要帮她谈一桩好婚事,早苗小姐也答应了。益枝就趁外甥女刚刚丧母,对前途感到迷茫的时候下手。哪有人对亲人这样干的?」
五十岚打从心底唾弃益枝的作为。
「早苗小姐前往益枝经营的茶寮,益枝把她介绍给某位政要,还叫她当对方的小妾。早苗小姐简直不敢相信,便严正拒绝。不料,益枝逼她把欠的钱统统还清。原来早苗小姐的母亲病倒后,益枝提供了不少医疗上的援助。但这一切善举,都是为了日后要胁她才做的,而且金额不算小,早苗小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心有不甘,却也别无他法——就在这时候,那位政要主动拒绝了纳妾的提议。」
曾根略松一口气。那位主动拒绝的政治家,应该就是秘书的雇主吧。
「问题是,债务依旧摆在那儿。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有位资产家刚好在场,对方同情早苗小姐的遭遇,就帮她把债还了。当然,那点钱对资产家来说不算什么。后来——啊啊!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五十岚停下脚步,众人来到一条有柳树的小巷,路边有家小餐馆。门上还没挂营业用的门帘,代表现在不是营业时间。店门前打扫得很干净,也有洒水,给人整洁的印象。
五十岚也不管现在是非营业时间,直接打开餐馆的玻璃门。
「打扰了,老板娘在吗?」
店内格局狭长,客座就设在厨房的前面。后边的门帘里,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身上穿着条纹和服,外面还套一件日式围裙,头上绑着头巾,打扮得干净又秀气。
不必多说一个字,大家就知道她是早苗。早苗瞪大眼睛,眼里只有曾根,再无旁人。曾根也愣在原地,漠然无语。隔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对方了。
五十岚望着早苗和曾根,满意地点了点头。早苗眨眨眼回过神来,赶紧拉了旁边的椅子请大家坐。
「啊……请坐,我这就去泡茶。」
早苗踩着慌张的步伐,又回到门帘后方。铃子等人默默地入座,早苗捧着茶壶回来,替众人倒了一杯茶。
早苗微笑道:「没想到您真把人带来了。」
这话大概是对五十岚说的吧。
「不是说了吗?我言而有信的。」
五十岚很得意。
「你更适合当侦探吧?别当记者了。」
孝冬调侃五十岚,五十岚往他胫骨偷踹一脚。
「我平常工作也会来新桥,却不知道你就在这里啊……」
曾根百感交集,早苗眯起眼睛。她的眼角挤出皱纹,脸上充满慈爱。
「也不知道五十岚先生告诉你多少了——」
「我跟曾根先生说,有位资产家帮你还债。」
五十岚打了个岔,早苗听明白后,坐到曾根的身旁。
「我本来呢,想从阿姨身边逃走。」
早苗平静道出往事。
「可是,我一下就被抓到了。」
当年,早苗痛骂阿姨没人性,竟然欺骗她。益枝不怒反笑,一脸痛快得意,眼中充满对早苗的恨。早苗和母亲从没做过对不起阿姨的事情,因此她哭着讨一个说法。
益枝却说,她看不惯早苗母女装清高,真把自己当武士的后裔。
「听说阿姨她……嫁给一个嗜赌成性的人,吃了很多苦。母亲和阿姨本来也是武士门第出身的,可到了明治时代,武士身份也当不成官吏,就家道中落了。内藤家也一样。我父亲死得早,但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活可干。阿姨埋怨我们装清高,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我们只是不懂其他的生活方式罢了。我和母亲从早到晚帮人干针线活,日子过得也很拮据……」
早苗哀伤地笑了。随后她摇摇头,不再沉湎过往。
「后来我和阿姨争吵,在场的资产家帮了我一把。没了债务,我也不用受阿姨摆布。但人家好心帮我还债,总不能就这样欠着。偏偏我那时没钱,也找不到工作,实在一筹莫展。我说出自己的难处,那位资产家就介绍女佣的工作给我。」
还真是亲切的资产家。
「好在那份工作薪水不错,对我帮助很大。我慢慢还清自己欠的钱,也有了点积蓄——然后我认识了当厨子的丈夫,一起开了这家店。」早苗腼腆地笑了。
原来早苗结婚了,曾根愣了一会儿,表情立刻转变为温和的笑容,那是安心的微笑。
「啊啊……是这样啊。你过得幸福就好。」
铃子明白了曾根的心意,曾根只希望早苗过得幸福,这份心意从未改变。那个可怜的孤魂野鬼不是早苗,而且她现在过得很好,对曾根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现场温馨的气氛也感染了铃子,让她好感动。
——人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这个事实比什么都珍贵。
曾根起身告辞,也没和早苗聊及往事。知道彼此平安,他们就很知足了。
离开餐馆,曾根感激地看着铃子等人。
「真的很感谢各位。托各位的福,我才能再次见到早苗小姐。」
孝冬微笑答话。「大多是五十岚的功劳啦。」
「你知道就好。」
五十岚跟孝冬抬杠。
曾根开心地笑了,随后正色道:「那么,河岸边的鬼魂——」
「那件事您就忘了吧。看样子我也处理不来,没法让她安息。」
事实上,那个鬼魂挑不起淡路之君的胃口,孝冬也找不到方法让她安息。
「这样啊……既然男爵都处理不来了,那我还是别碰为好。」
曾根的眼神有些心痛。连孤魂野鬼都愿意同情,铃子觉得他真是个好心人。
就算那鬼魂生前再怎么坏,人死了终究是很可怜的事情。或者应该说,没法安息本身就够可怜了。
「改天我再登门道谢,今天我想先散散步再回去。」
曾根道别后,就离开铃子他们了。放下了心头的牵挂,他的背影也更加昂然挺立。
「整件事还有后话呢。」
目送曾根离去后,五十岚转头对孝冬提起另一个话题。孝冬点了点头,决定先带铃子回车上。铃子不知道五十岚要说什么,孝冬似乎清楚。
三人一上车,孝冬等车子发动后说道:「你要说那位『资产家』对吧?」
铃子恍然大悟。
——是帮助早苗小姐的那位资产家吗?
「答对了。」
五十岚笑笑地说下去。
「早苗和益枝僵持不下之际,刚好在现场慷慨解囊的资产家,你们猜猜是谁?」
五十岚刻意吊人胃口,代表答案只有一个。
「鸿氏吗?」
孝冬说出了答案,铃子也想到同一个人。
「你果然猜到了。」
「他跟益枝、南条有什么关联吗?」
「呃呃,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真的是碰巧在场。一个信仰宗教的人,看到眼前有个可怜的姑娘欠债,慷慨解囊结个善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也是……」
铃子有同样的想法,毕竟八千代也很热衷于慈善活动。
「至于那个南条,十二社的老太婆说,他是益枝的情夫。只是,益枝的情夫也不止他一个人。所以呢,情杀的可能性不低啊。」
五十岚一手靠在窗边,眯着眼睛吹风。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头发,又被风吹乱了。
「南条打着久我家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实际上,他跟久我家毫无关联,连老家的人也不认他这子孙。总之他手脚不干净,又爱吹牛,经常干诈欺的勾当,甚至还搞仙人跳。到头来,就沦落到芝区的新网町了。」
那里是东京人尽皆知的贫民区。
「听说他最后死得很凄凉,生前在贫民区也吹嘘自己是华族。只不过是华族的远亲,就敢说自己是华族,真会吹牛,而且总是要求别人叫他『松印大人』。」
「——咦?」
铃子顿时一惊,五十岚讶异地望向铃子。
「嗯?我说错什么了吗?」
孝冬代替铃子答话。
「五十岚,你说南条要求别人叫他『松印大人』?换句话说,他以松印自称?」
孝冬厉声追问,五十岚也被他的神情吓到了,连连点头。
「对、对啊。听说是那样,松印就那个嘛,你应该比我熟悉,就是华族使用的印。南条根本没那个身份,但他到处跟人说,自己以前在老家,佣人都称呼他松印大人。」
铃子回想南条死去的时间——好像是五年前。各种讯息在铃子脑海中乱成一团,理不出一个头绪,她只知道南条以松印自称。
「怎么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孝冬沉默不语,五十岚困惑了。
「……不好意思,关于南条这个人,你有更深入的消息吗?」
「你还想知道啊?但我没其他消息了。对了,他还自称宏通,本名就一个宏字。」
「你说他死得很凄凉,是自然死亡?还是被杀害的?」
「我记得不是什么很吓人的死法,凄凉倒是真的。」
「新网町那边,还有南条认识的人吗?」
「没有,我都是听十二社的老太婆说的,那老太婆也是听人说的,就是听了一些街坊邻居的谣言。当年那一带有不少女人被南条骗钱、勒索,所以他一死,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说是报应。」
「这样啊……」
「不然,我再帮你打听打听?去花街柳巷打听消息我在行,说不定会遇到其他认识南条的人。」
「也好。以不影响你工作为前提,麻烦你了。改天我一定郑重酬谢。」
「请我喝酒抽菸就行了啦。」
语毕,五十岚爽快地笑了。
*
当天晚上,孝冬到红叶馆参加工作上的酒席,但背后另有目的。
「降矢先生,好久不见了。」
孝冬拿着小酒瓶,坐到降矢笃的身旁。
「喔喔,是花菱男爵,前些日子承蒙关照了。」
降矢笃神色自若地打了招呼,也不晓得他的承蒙关照是指哪件事,可能是他小妹或波田的事吧。
孝冬帮对方倒酒,顺便闲话家常。好比劳资纷争、陆军大臣和首相的消息等等。降矢笃喝完酒,一脸平静地问道:「那么,你今日来有何指教呢?」
降矢笃该客套的礼数不会少,但他不喜欢聊没营养的废话。聊没多久就切入正题,代表他们的关系比以前更亲密了。
「其实呢,今天有件事想跟您请教一下。」
降矢笃用肢体动作,请孝冬继续讲下去。
「有人帮我大舅子撮合婚事,女方是渡家千金,我才想了解一下渡家的状况。」
「你大舅子——这么说,是泷川侯爵家的?」
「对,长子。」
「嫡长子啊,我记得是在外务省当差的吧。」
降矢笃说出嘉忠的来历,如数家珍。孝冬点头称是。
「跟渡家联姻啊,那么女方是阿照小姐了。我听说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大小姐,也有不少人跟她提亲,她都拒绝了。」
「这样啊,那她也会拒绝这桩婚事喽?」
「有机会跟侯爵家联姻,可能就另当别论了。这桩婚事对渡家来说,应该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才对。」
「为什么别人提亲她都拒绝了呢?」
降矢笃笑了笑。
「一旦结婚就没法完成学业,她好像受不了这件事。」
「真是一位傲骨的大小姐呢。」
「我见过那位大小姐一面,挺有主见的,或许不习惯那些传统的规范吧。」
孝冬的感想是——渡家大小姐就某种意义来说,跟铃子还挺像的。
「那渡家本身如何呢?我是没听过不好的传闻。」
「确实不错,我认为这是一桩好婚事。」
降矢笃浅谈即止,孝冬窥探他的表情,但他表情不动如山,再加上又戴了一副眼镜,实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降矢先生,您认识鸿氏吗?」
孝冬试着提出另一个问题,降矢笃不解地看向孝冬,总算流露了一丝感情。
「当然认识,我见过他,工作上我们常有碰面的机会。」
降矢笃用表情反问孝冬为何有此一问。
「也没有——只是有点在意罢了。」
降矢笃的表情又多了几分诧异。
「你不会问不必要的问题,跟婚事有关吗?」
「不,没有关系。纯粹是我个人想了解鸿氏而已。」
「你跟鸿氏有生意要谈?那个人算是挺可靠的生意伙伴。」
「我想也是。」
从降矢笃的反应来看,他跟鸿氏应该没有更深的联系了。
问不出想要的线索,孝冬颇为遗憾。正好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来向他打招呼,他就离开降矢笃身边了。
*
铃子来到小石川岸边,眺望神田川。今天小石川的某个华族家举办茶会,铃子回程时顺道过来看一看。跟华族夫人交际是挺累人的差事。那些夫人大多温柔善良、教养良好,但长时间相处下来很闷。也不知道这是大家普遍的感想,还是只有铃子这样想。把自己当成异类也是一种傲慢吧。总之,离开那紧绷的环境,疲劳感在身上慢慢扩散开来。
铃子让鹰婶在车上候着,自己一个人来到岸边。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河面上吹来了阴凉的冷风。
益枝的鬼魂依旧低着脑袋,站在树荫下。脖子上涂抹的粉底都剥落了,身上穿着中年妇女不该穿的桃红色和服。下巴长了赘肉,目光混浊黯淡,死盯着地面。
铃子实在是无能为力,既找不到让她安息的方法,淡路之君也不愿意吃她。
——难道,我希望淡路之君现身吗?
铃子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在期待淡路之君现身?是不是希望淡路之君吃掉那些无法超渡的幽灵?
铃子凝视着益枝的鬼魂,益枝的眼神一向混浊,犹如河底的淤泥。
「她对人世的妒意从未消散啊。」
后方传来搭话声,铃子吓了一跳回过身来。
来者是八千代,清充就在她身旁几步的距离,表情甚是困惑,想来是陪八千代出门的。
「铃子小姐,刚才你在小石川的伯爵家对吧?我也在那里,你没注意到吧。」
「你说谎,你并不在那里。」
铃子直来直往,也不跟她客套。那一场茶会的规模不大,八千代有到场的话,铃子不可能没发现。
八千代掩嘴轻笑。「不不,我没去大堂参加茶会,而是在其他房间聆听那些夫人的烦恼。你没发现,茶会中不时有夫人离席?」
听八千代这么一说,似乎还真有那么一回事——铃子以为她们是去上厕所,原来是到其他房间跟人诉苦?
——真的吗?
铃子怀疑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各别去拜访那些夫人,她们也不太方便,隐私泄露那可不好啊。而且她们也不希望勾起丈夫的疑心,那种茶会很适合用来倾诉她们的烦恼。」
「……是什么烦恼呢?」
「这我也不能随便告诉你啊。」
——不是在劝她们加入灯火教吗?
铃子依然不相信八千代和灯火教撇清关系了。
「我对天发誓,这跟灯火教没关系。」
八千代似乎看出了铃子的疑虑。
「那些夫人,多少都有一些无法对外人道的烦恼。生在华族家有多不容易,我想你也能体会才对……」
换句话说,八千代是在帮人排解家庭的烦恼,好比一家之主私生活不检点,或是家族的经济问题等等。这一类的烦恼铃子也碰过,泷川家就有同样的问题。
八千代伸手指向益枝的鬼魂。
「那个人说来也可怜,本来生在武士门第,明治维新后家道中落,才会沦落到跟赌徒在一起,过得比以前更苦。而她的姊姊嫁到武士门第,住在漂亮的宅子里。同样都是丧夫,姊姊还是过着正经的日子,她却落魄潦倒。她的人生经历大致如此。」
八千代放下手,笑容中夹杂着哀愁。
「可惜在她遇上杀身之祸前,我没能帮上忙。像那种落魄潦倒的妇女,不知还有多少。受苦受难的女性太多了,也不是只有平民如此,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了。」
八千代看着女鬼的眼神,没有一丝轻蔑和恐惧,有的只是慈悲和怜悯。
铃子也能理解八千代的同情心,因为她自己就有同样的想法。
「鬼魂最可怜的地方在于,他们无法拯救自己,你明白吗?」
八千代接着说道:「鬼魂是难以拯救的存在……不过,淡路之君救得了他们。」
铃子端详着八千代的表情。
「我以前在家乡的小岛,就知道花菱家的冤魂了,因为我老家是巫女一族……」
八千代轻笑两声。
「那些入魔的亡灵很可怜,谁都无法让他们安息,淡路之君却有能力拯救他们。所以我也不再害怕死亡了。如果有一天我入魔了,淡路之君也会拯救我的。」
八千代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拯救……」
铃子兀自嘀咕。她看过淡路之君出手,在她眼中那比较像是在掠食鬼魂——
「没错,淡路之君是在拯救悲哀的亡灵。」
八千代转头望向益枝的鬼魂。
「她也一样。或许现在无法得救,但哪天她入魔了,淡路之君会救她的。」
八千代说的这些话,铃子只听得懂一小部分。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八千代似乎看穿了铃子的心思。
她笑了笑,对铃子躬身行礼,离开了现场。
铃子则停留在原地,一直看着益枝落寞的身影。
*
铃子本打算找嘉忠吃饭,谈一谈那桩婚事——不料,嘉忠竟然主动约她和孝冬用餐。
「烦劳你拨冗前来,真是不好意思。」
三人一到高级餐厅的包厢中,嘉忠先对孝冬道歉。
「不会,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也想跟嘉忠先生好好聊一聊。」
孝冬和颜悦色,嘉忠的表情却比平时更严肃。
「不过,大哥你怎么会突然找我们来吃饭呢?」
铃子反问嘉忠,嘉忠欲言又止。
「嗯,这……」
「你是不是在烦恼,如何拒绝那桩婚事?」
「呃呃……」
嘉忠语塞,眼睛慌张乱瞟。还真被铃子说中了。
「你希望我们帮你拒绝麻布的姑姑?」
「没、没有,我也不好意思要求你们帮到这个地步。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拒绝比较不会失礼……这一次麻布的姑姑特别积极,三番两次要我去见对方家的小姐。」
嘉忠叹了一口气。
「那你就去见个面嘛,真不喜欢,拒绝就得了啊。」
「不可以这样啦。没那个意思却假惺惺跑去见面,还拒绝人家,这不是太失礼了吗?」
「说不定您去了,就会改变心意喔。」
这话是孝冬说的。
「没准儿你们合得来呢。」
嘉忠面有难色。
「大哥,还是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没有。只是,我现在还没那个打算……」
嘉忠讲了一大堆理由,正好料理送来了,铃子的注意力也转移到食物上。有凉拌的海带芽和乌贼,以及各种鱼类的生鱼片、炸虾、花蛤海鲜汤……看上去都好好吃。
「铃子,你为何改变心意结婚呢?」
铃子正要拿起筷子享用,一听到这问题愣住了。
「铃子你不也一样吗?人家来提亲你没有一次答应的,连见面都不肯。」
「呃,这……是这样没错。」
铃子又不能说,自己是被威胁才嫁的。铃子偷看孝冬,孝冬面露苦笑。
「这个……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不过,还是要自己看过才好判断嘛。当时千津阿姨建议我,先去看一看提亲的对象也好。」
「是喔……」
嘉忠眨眨眼,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铃子……你真了不起。」
听到大哥这样讲,铃子夹着乌贼,对大哥说:「我没有很了不起啊,大哥。」
「不,你是真的了不起。我就差远了,怕得要死。」
嘉忠语重心长,终于拿起筷子。铃子也不好再劝大哥,便静静享用料理。父母带给嘉忠的影响,远比他自己想的还要严重,尤其早逝的母亲,是他心中难以抹灭的痛。
「其实缘分到了,自然水到渠成啊。」
孝冬对嘉忠投以温柔的目光。
「您也没必要勉强自己去见面,真的不愿意,拒绝就好。」
嘉忠看着孝冬,笑道:「泷川家的人,一定有拜托你们来劝我对吧?两位姊姊和千津阿姨找上你们的?」
「对,是这样没错。不过,勉强促成这桩婚事,对大家都没好处。」
嘉忠一听,表情变得哭笑不得。
「多谢啊,你真是个老实人,好在铃子选的夫婿是你。」
嘉忠低头表示感谢,大概没看到孝冬复杂的神情吧。
——他一定在想,我不是自愿要嫁的吧。
铃子揣摩着孝冬的心思。他一定在想,我是被淡路之君看上了,才不得不嫁的——
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现在已经不值得一提了。铃子感到很不可思议,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释怀的一天。
——我是凭着自己的意志,走到这一步的。
铃子多次用不同的方式,把这份心意传达给孝冬,就不知道他是否明瞭了。害铃子卷入花菱家悲哀的命运,或许他一辈子都躲不过罪恶感的纠缠吧。
这是系住他们的锁链,也是他们的姻缘。
吃完饭,三人在餐馆前道别,夫妻俩搭车回花菱家。凝重的夜色中,隐约可见远方有夜市的灯火。夏日暑气未消,太阳下山后,户外依旧吹着温热的风。
「太阳越来越早下山了。」
孝冬有感而发。「是啊。」
夏末的夜晚,有种寂寥的惆怅。可能是虫鸣声的关系吧。
铃子的一丝秀发被风吹散,孝冬伸手抚平。铃子反射性看着孝冬的手,孝冬注意到铃子的视线,问道:「不喜欢吗?」
「不会。」
铃子凝视孝冬的双眸,孝冬先是慌了一下,随后笑道:「你的眼睛,就像黑夜一样呢。」
「可怕吗?」
「不,有种包容一切的安心感。」
孝冬的表情,确实放松下来了。
「我总觉得……跟你在一起也挺安心的。」
说是安心,似乎又不太对。铃子跟孝冬在一起,挺放松的——也不对,应该说胸口里彷佛多了一盏小灯,夹杂着喜悦与悲哀的火光。她跟孝冬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情意,共享吉凶祸福、悲欢苦乐,这一切都是如此珍贵难得。
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心情。
孝冬的笑容好平静,他说铃子的眼神像黑夜,那他自己呢?他的眼神带有不安、孤独和阴郁,犹如残照和夜幕交错的黄昏,又像是黑夜中闪烁的星辰。
铃子下定决心,她要珍惜这一切,珍惜孝冬,也珍惜心中那小小的火光,这是她最真切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