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一阵风在约瑟夫离开房间前吹了进来。等候间对面的另一个房门打开了,洁拉尔汀优雅的身影出现。马古斯皱起了眉。
「洁拉尔汀,你有什么事?」
「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啊,范•多伦。」
「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有客人。」
「我当然知道啊,是我带他来的。我就在客人面前让你好好丢丢脸吧。」
约瑟夫沉默地看着两人应对。范•多伦想来应该是马古斯的本名吧。
「听他们说什么『魔奇中的马古斯』我受够了,那样的话,我干脆说我是『大魔法师女王』好了?」
「你装什么了不起,我听了才受不了呢。」
「总比你到现在都还拿不到『尼罗的王者』来得好多了!居然被卑鄙的东方人打倒,你要不要脸啊!你哪有自称魔法师的资格。」
那被称为范•多伦的男人涨红了脸。约瑟夫总算觉得这个男人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人类的感觉。尽管如此,他仍旧没办法对他产生好感。
「这次的事情没办法交给你,我来指挥,你这没用的家伙退下吧。」
「我哪里没用了,你倒是说来听听啊!」
「我随便都可以数一箩筐给你听啊。首先,你居然给费兹西蒙斯家这种不明世事的小少爷两百五十英磅订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浪费魔奇的活动资金也该节制点吧。」
「又不是什么下流阶级的人,干嘛那么小气。不过就是两百五十英镑那么点小钱,只是要让那黄毛小子掉以轻心罢了。」
「黄毛小子」依然一语不发。
「让他掉以轻心?根本只是让他起了疑心吧?要是这样就能拿到『尼罗的王者』就算了,拿不到的话你打算怎么负责?」
当着约瑟夫的面叫他「黄毛小子」,看来马古斯是已经完全放弃要装成一个绅士的样子了。
「没有必要负责,今天天还亮着,事情就能解决了。」
话都说完了,他才回过神来似的看向「黄毛小子」兼客人。
「约瑟夫•费兹西蒙斯爵士。」
「干嘛?」
约瑟夫也把绅士的遣词用字丢到英法海峡的另一头去。
「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我不这么认为。」
「喔?」
「所谓的坏人,应该要更有魅力。」
「……」
「你比披着大猩猩皮的三流演员还要没有魅力呢。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也没有意义,还是赶快进监牢吧。」
马古斯在摇椅上换了条腿翘,略感愉快地再次看向约瑟夫。
「你也变得挺会说话了嘛。这就是所谓的成长期吗?我倒要看看那些东方人不在,你能说多少大话呢?真令人愉快。这个女人我就晚点再处理吧。」
虽然并非在模仿约瑟夫,不过这次换洁拉尔汀一语不发。
「肯特呢?」
「我说过啦,那种男人不是马古斯,不过是个奴隶。」
「他可是为了你弄脏自己的双手吧?你这么说也太冷漠了。」
「仆人为了主人奉献不是理所当然嘛。约瑟夫•费兹西蒙斯,我一和你说话就烦得不得了哪,你能有点常识吗?」
「你才没资格说我。」
「这样啊,那这是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同呢。」
状况骤然生变。
那自称马古斯的男人突然一跃起身,右手腕翻转,坚硬的拳头迅速往约瑟夫的左眼招呼。约瑟夫猛然转动上半身,让这强而有力的一击挥空,他伸出右脚踢向对方的左膝。马古斯下意识用双手抓住约瑟夫的领子,勒住他的脖子。两个人一起倒在波斯地毯上。
「开膛手杰克事件当中,东边的白教堂地区有五个女人被杀。」
「我知道!」
「所有人都是最下层的妓女。」
「你想说什么?」
洁拉尔汀打开了自己进来的那扇房门,约瑟夫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身姿。
「这些女人就算活着,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你觉得她们对国家和社会有贡献吗?才没有,只会在救济院或者路边自生自灭罢了。」
约瑟夫一边与对方缠斗,一边反驳:
「就算这样,也不应该杀死她们……」
「不、不、不!她们本来就不应该出生!她们在智慧上和道德上都相当卑劣、会让人类退化,出生就是罪人了。正因为如此,才该杀掉她们。既然犯罪,当然要受罚了。」
不知是谁的脚踢飞了跨脚椅,那张小椅子翻倒后在地板上滚了两三圈。
「喔?讲得倒是好像很高尚嘛。」
「我的话语就是真理,正因为是真理,所以如你这般愚钝之人应该也能接受。」
「这样说来,开膛手杰克就是人类的恩人啰?」
「大概可以算是吧。」
「该不会你就是开膛手杰克吧?」
以约瑟夫而言这话算是相当尖锐了,但马古斯却发出了讨人厌的笑声。他的额头上滴着汗、毫无光芒的两眼彷佛深不见底的洞穴吸住了约瑟夫的视线。
「跟我预料的一样呢,我早就料到以你的知识水准来说,肯定会跳到那种短浅的结论。」
「你这算是否定吗?」
「当然是否定啰。实际上我的确不是开膛手杰克。我没有特别想要辩解,不过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人在巴黎或柏林呢。」
约瑟夫的视线扫到一边有几个灰绿色人影蠢动。
「开膛手杰克是个伟大的人物,但可惜他用错了方法,破坏法律而遭到警察和市民追捕。哎呀虽然也没被抓到啦,但他该采取更加明智的手段才是。」
「什么样的手段呢?」
「自己订定法律啊!约瑟夫爵士。」
「怎么可能打造出可以杀人的法律。」
两个人唇枪舌战间,手脚也一样相当忙碌。
「唉唉,如此无知实在可怜。世界各国都有杀人合法的法律啊,而且都有在施行呢。这是为了让劣等者断绝血脉、不让恶劣的基因流传到后世。」
马古斯似乎想起了什么,将一只手伸进裤袋里。他把拿出来的东西丢到约瑟夫面前。那是一个日本制的小芥子玩偶。
Ⅱ
「这是什么啊?」
「是你父亲的行李喔。」
马古斯虽然想装出平静的声音却失败了,听来相当失落。因此约瑟夫反而心情比较好了。
「看起来也不能卖钱,只不过是路边摊卖的便宜东西,你的父亲真是一点美感也没有。」
「不用你多管闲事。但我老爸的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约瑟夫会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
「是名为偶然的妖精恶作剧造成的。你的父亲把一大堆废物从新加坡寄往伦敦时,我刚好也寄了船运包裹。结果送货人把两边的货物送反了。那些无能又不负责的印度人就是我痛苦的根源!」
马古斯语带怨恨地怒骂东方人劳动者。
「监督那些苦力的应该是英国人吧。」
「不,只是稍微好一点的印度人。」
马古斯一脸好像你也有罪般地指着约瑟夫。
「你说呢?约瑟夫爵士。那些有色人种,就连包装好的货物都不能送到正确的地方!」
约瑟夫没有马上回答。他觉得父亲的行李反正都是些没用的小废物,所以根本没有打开,就这样丢在地下室。而且还为此支付了不够的运费三英镑四先令,约瑟夫当时相当气愤,因此努力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情,花了两天便成功了。他听了马古斯的话,也万分惊讶,终于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卷入这么奇妙的事件。
「收下行李的东端下流人也是同罪。」
「住在东端的也一样是英国人啊,不是你所谓的『支配民族』吗?」
「噢,那是无可避免的悲剧呀。」
马古斯叹了口气。
「就算是在品质最好的苹果中,也会有烂掉的。要是不把烂掉的从篮子里拿出去,那么所有的苹果都会坏掉。马古斯就肩负挑选出好苹果留下的义务哪。」
「真是了不起的义务。话说回来马古斯,你的本名叫什么啊?反正你想杀了我的话,跟我说一下也没关系吧。」
没想到马古斯倒是二话不说地回答:
「也好,就告诉你吧。我的本名是克里斯提安•范•多伦。既然我都告诉你了,你就好好记住吧。」
这是假名吧?约瑟夫判断。不管是马古斯还是魔奇什么的,只要是与魔法或神秘学相关的人,通常都无所不用其极地隐瞒自己的本名。毕竟姓名本身就是神秘的来源,因此他们相当忌讳自己的名字为他人所知。
「我记住了。那你怎么会陷入自己的妄想之中呢?范•多伦?」
「你才是妄想家,约瑟夫。」
范•多伦终于咬牙切齿地直呼别人大名。
「被那种『众生皆平等』的感伤妄想附身,只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弱者。你也看到了,我比你强。你比我弱。而弱者只有服从强者之人,才可以生存下去!」
这次是右脸颊正中反手一击,约瑟夫眼冒金星。虽然试图压过范•多伦的身体,但是对方用尽那嶙峋之骨的浑身力量抵抗。
「你的随从们也真可怜,居然有个妄想家主人,只能悲惨地死去了。」
约瑟夫扬起眉。
「你打算连李和戈什都杀掉吗!」
「主人死去以后随从跟着殉死,这不是一段佳话吗?当然女仆也要啰。」
「什么?连安妮也——你这个杀人鬼,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那是我理想的世界,劣等人种只能为了优秀的人种……」
范•多伦应该完全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眼前的景色忽然倾斜、整个翻转了过来。一瞬间他身体便上下颠倒、躺在了地板上,而约瑟夫则跨在他身上。
「什、什么……」
「我就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约瑟夫狠狠地用带着诚意和热情的拳头回敬对方。范•多伦的左脸颊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此时洁拉尔汀忽然喊了什么,同时灰绿色的人影也动了起来。约瑟夫知道,他们是「尼罗的王者」重度中毒者,有着鳄鱼般的皮肤。约瑟夫从马古斯的身上一跃而起,挥掉几只试图抓住自己的手,跳到沙发背后。他拔出了那把法国制造的决斗用手枪,正要拉动扳机时冷不防想到,他忘了先补充银子弹就来了!
约瑟夫大概狼狈了三秒钟才想起来。
「对了,根本不必用银子弹啊!」
他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蠢。敌人又不是怪物,只要用普通的铅弹就可以了。
约瑟夫慌忙翻找衣服口袋,啧了一声。就算身上有铅弹,也和法国制决斗用手枪的口径不合啊!
真是接二连三的失算。正当约瑟夫要认真怀疑起自己是否真是范•多伦所说的是劣等人种,一个灰绿色的人影从蹲在地上的约瑟夫头上飞过、撞到后面的墙壁上。
「约瑟夫爵士,您还活着吗?」
「您应该早点叫我们的啊!」
是印度人和中国人的声音。得救了!约瑟夫从沙发后头起身,范•多伦则猛然一跃而上。李从旁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瞬间便取得了先机。
「你似乎是说,弱者应该顺从强者对吧?」
李的声音彷佛苏格兰高地的冬季寒风拂来。
「这样一来,你就应该顺从我,因为你比我弱。」
「什么!不过是个有色人种……」
范•多伦正打算张大嘴嘲笑对方。说时迟那时快,他的下腭像被炸开。范•多伦的身体倒下,从地板上弹起约一英寸高,发出轰然一声。
「你安静点吧。」
李丢下这句话后重新转向灰绿色的人影群。地板上已经倒了三个人,这是戈什的战绩。洁拉尔汀在这种时候相当犹豫不决,她迟疑着该逃走、还是该战斗,总之就先喊喊话。
「快点收拾他们!奖赏会给你们『尼罗的王者』!」
约瑟夫也对东方人下达命令。
「别太过火啰,绝对不可以杀死他们!」
「这很难耶。」
敌人是不具备痛觉的毒品上瘾者集团,就算打断他们的骨头,他们也不觉得痛,还是会继续攻击。打倒他们一次,他们还会站起来。
「就算很难,还是不能杀死他们!」
即使是正当防卫,要是东方人害死了白人,可不是小事。好一点就是进监狱或者流放,最糟的是死刑或者私刑。
想将毒品上瘾者打造成士兵上战场,着实是个恐怖的点子。他们会因为想要毒品而战斗、就算受伤也不会痛,会一直战到死亡。
戈什怒吼着。
「李,打脚!」
「嗯,应该早点想到呢。」
要不杀死对方而削减对方的战斗力,与其攻手不如伤脚。因为不管是要站、要走、要跑要跳,所有动作都需要用到脚。万幸的是这些人都没拿武器。
李从上衣内袋掏出一把摺叠式小刀,那只是个刀身长不到四英寸的木工用刀,但对李来说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战斗激烈而短暂,东方人们毫不留情地让敌人失去力量。戈什使用卡拉里的脚部功夫,让敌人的脚踝骨裂开。李则快速挥过小刀,划伤对方的阿基里斯腱。他放低姿势、在地上翻了一两圈,敌人便逐渐减少。
毒品上瘾者一个个安静无声地倒下了,因为不会痛,所以他们并没有发出痛苦的惨叫。就只是靠着墙壁倒下、或扶着椅子往地板上倒。十五个人全倒在地板上,还花费不到三分钟。
李挥掉小刀刀刃上沾到的少许鲜血,戈什拍去手上的灰尘。只剩下范•多伦和洁拉尔汀茫然地站在一旁。
「李、戈什,干得好,他们毕竟不是怪物,还是人类呀。」
「虽然是阻碍重重啦。」
戈什一脸傲气地回答。
Ⅲ
「范•多伦,你刚才好像说了什么高贵的英国人还是什么的?让那些高贵的英国人毒品上瘾、把他们搞得好像怪物一样,你的良心不觉得羞愧吗?」
「为了抛弃烂掉的苹果,哪有打扰自己良心的余地。」
范•多伦的脸上一片瘀青,上衣的钮扣也掉了,这是约瑟夫的战果。
「对国家和社会没有帮助的人,没有活下去的价值吗?」
「当然了。采取这类积极政策,英国就能得以改良。不要去保护那些连工作都做不来的家伙。也没有必要让那些付不出学费的家伙去上学。那些家伙就是应该要被淘汰,放他们自生自灭就好。」
「别再说了,我耳朵都要烂了。」
约瑟夫呻吟着。和眼前这种人相比,就连吸血鬼或狼人都看起来很可爱了。要压抑如此强烈的怒气与厌恶感,实在是非常困难,约瑟夫好不容易才逼自己办到。
「不管你怎么狡辩,都是滥用毒品,还打算杀死我们。你就乖乖去跟警察自首,接受法律制裁、偿还你的罪孽吧。」
「警察?」
范•多伦又露出那种讨人厌的笑容。而且是目前为止最令人不愉快的。
「你以为警察有办法动我吗?那些倒在地上的家伙,我是叫他们鳄鱼士兵啦,可还多得是其他毫发无伤的家伙在喔。」
范•多伦一脸疼痛地摸了摸下巴。
「过完年等到五月,就会有五百名鳄鱼士兵全副武装入侵德国领地东非,战场上将会飘扬着英国的旗帜。」
「你是认真打算引发英德战争呢。」
约瑟夫觉得头晕目眩。
「如果控制在只有两国战争也罢,要是一个不小心会连法国和俄罗斯都卷入,这样会变世界大战啊。」
「哼!那正是我所期望的。」
马古斯冷笑起来,但旋即又压抑下去。
「为此我需要『尼罗的王者』,你还是快点还给我吧。」
「『尼罗的王者』是重要的证据。」
「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那你接受法律审判的时候记得要这样强调。」
「不要再说那些废话了!」
洁拉尔汀终于再次开口,她右手拿着一把枪,是与她那双纤纤细手一点也不相配的粗重手枪。
「这是美国的史密斯&威森公司制造的点三八口径手枪,和你那优雅的法国产品可完全不一样。」
约瑟夫站在墙边叹了口气。
「竟然有比安妮更麻烦的女性呀。」
「安妮?那个女仆小姑娘?最好是还活着啰。」
「……你说什么?」
「你们居然就这样踩进陷阱,悠悠哉哉地跟来了这里。好啦,谁先上……」
话音未落,门再度打开,一道人影入侵。洁拉尔汀在那一瞬间闪了个神,马上有东西命中她的右手。是李扯下范•多伦的上衣扣子,用指弹射过去。几乎是同一时间,身穿制服的强悍男人们抓住她的手腕,抢下了手枪。
「对待我认识的人,可以就到此为止吗?」
声音的主人戴着一顶丝绒帽、斜叼着一根粗菸卷,右手握枪。是自由党下议院的议员温斯顿•L•S•邱吉尔。
约瑟夫看向那些穿着制服的男人们。他们并不是警察,而是海军宪兵队的队员,这令人有些意外。
「邱吉尔议员,您怎么会来这里?」
一听约瑟夫开口询问这么蠢的问题,邱吉尔脸上浮现出有如猛虎出笼的笑容。
「我在南非的时候,就一直盯着肯特和他背后的人。刚才我接到你家女仆的联络。哎呀,真是个忠实勇敢又脑袋灵光的女孩呢。相反的……」
邱吉尔不怀好意地瞪着洁拉尔汀。她紧咬唇瓣,虽然试图瞪回去,但相较之下简直毫无魄力。
「噢……」
伴随一声喘息,她扭动着身子趴倒在那厚重的波斯地毯上。
「昏倒的样子倒是很像贵妇。」
「小心点,搞不好只是她的演技。」
戈什小心翼翼地靠近洁拉尔汀,抱起她的身体横放在沙发上。一边说着「抱歉了」,迅速搜索她的衣服。他一发现那把刀柄镶着大颗珍珠的摺叠刀,马上就摇着头没收了。
与此同时,李则奔往约瑟夫的身边,将坐在地上的年轻主人给拉起身。
「好了,请您振作点。尼罗的母狮已经被逮捕了。」
「我一辈子都不会去尼罗河那种地方。」
约瑟夫一面责怪无罪的非洲大河,并用手拍掉自己身上的灰尘,重新打好领带,用手整理凌乱的头发。
「邱吉尔议员……」
「噢,不用说什么客套话了,我也不是想来才来的。」
邱吉尔议员依然叼着菸卷,环顾四下。
「那女人是真的昏过去了吗?印度人。」
「应该是。」
「谁去弄条湿毛巾来盖在她脸上,还是得拘捕她才行。」
一名宪兵往厨房走去,邱吉尔议员将略带讽刺的眼神转向约瑟夫。
「虽然不能说是一路帮到最后,不过还是谢谢你协助拘捕犯罪者。」
「为了防止英德战争吗?」
「那是原因之一,但无论思想多偏激,都是自由的。过去格莱斯顿首相曾向女王陛下说过:『犯罪可以取缔,但思想不能被被取缔』呢。」
邱吉尔拿下了菸卷。
「以这次的情况来说,毫无疑问是犯罪,必须要取缔。」
约瑟夫摸了摸仍感疼痛的脸颊。
「是指滥用毒药的事情吗?」
「没错,幸好你理解得很快。」
这句话在戈什和李耳中听来,就只是讽刺罢了。
再次传来好几组脚步声,这次现身的是自称马古斯的克里斯提安•范•多伦。他被铐上手铐,左右及背后都被宪兵包围,头发乱到几乎盖住半张脸。
邱吉尔看过去,他尽可能挤出强悍的声音:
「我可是个绅士,是不能被上手铐的,议员,可以帮我拿下来吗?」
「不行,你那双手跟手铐挺相配的。」
「你不懂吗?大英帝国终有一天会为了和德国以及美国争夺霸权而打起战争。在被攻击以前要先行攻击啊,这有哪里不对了?」
「我的母亲是美国人呢。」
邱吉尔议员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冷淡。
「我并不想和母亲的祖国作战,不管是俄罗斯、德国还是法国,或许我们都可能与他们对立,但没有必要由我们自己引发战端。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逮捕你、审问你,把你们一派人马全都丢进牢里。」
「像我这样的爱国人士……」
「爱国人士?真是令人惊讶。」
邱吉尔耸耸魁梧的肩膀,范•多伦见了他的反应,依然毫无畏惧地继续说下去。
「将这个鳄鱼军团送进德国领地东非和西南非,难道那个高傲的德国皇帝会默默地拱手不理吗?」
「是要沉默还是愤怒都是德国皇帝的自由,毕竟我又不是他的家庭教师。」
邱吉尔随口说完,夸张地吐着菸圈。
「好啦,你的白日梦也该到此结束。既然如此,就请约瑟夫•费兹西蒙斯爵士和他的随从们将你一起带去宪兵队那里自首吧。」
「你不能这么做,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光是『尼罗的王者』一事就够了。而且你还打算策画我国与德国的战争,这可是政治犯罪。顺便还有……虽然说顺便有点失礼,不过你让手下非法入侵费兹西蒙斯家的事情也算是呢。」
邱吉尔将目光转向约瑟夫。
「准备好了吗?费兹西蒙斯家的各位。」
「随时都行。」
约瑟夫虽然一口答应,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服气。好像所有掌控权全都被邱吉尔议员抢走了。不过他立刻用「算了,角色不同嘛」说服了自己,毕竟约瑟夫就是这种人。
戈什和李也很难判断,这种时候自己年轻的主人究竟是欠缺霸气呢、还是不拘小节的大人物。
但是,这次确实有反对年轻主人的理由。两个人异口同声叫道:
「约瑟夫爵士,不行!」
Ⅳ
听李和戈什这么一喊,约瑟夫才蓦然想起那件事情。如果相信洁拉尔汀刚才说的话,那么安妮现在正身处危险当中。必须要赶快回家才行。
邱吉尔议员打量着约瑟夫。
「非常遗憾,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无能的人类、也有无法自立的民族。这就是现实、是一九〇五年啊。」
约瑟夫又闭上了刚要张开的嘴巴。他想再听听邱吉尔议员要说什么。
「我会成为政治家,是为了保护大英帝国的国家利益、确保议会所决定的事情。要让所有人类平等,哎呀,也只能靠你们去努力啦,约瑟夫爵士。」
旁边传来小小的呻吟声,洁拉尔汀在沙发上坐起身子。邱吉尔对宪兵打了个手势。
「所谓民主主义,是世界史上最糟糕的政治制度呢。如果排除其他各式各样的政治制度的话啦。」
「不需要排除!」
范•多伦怒吼道,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民主主义那种东西,不过就是走向众愚政治的伪善之路。你看看古希腊、看看法国大革命,还有其他的……」
「够了,假马古斯。」
洁拉尔汀丢了话过来。
「被铐上手铐以后,就算再怎么高谈阔论都不成样子。失败得如此难看,你想说的话还是去法庭上再说吧。当然,我是指有开庭的话。」
洁拉尔汀的视线锐利地刺向邱吉尔的脸庞,而那仍叼着菸卷的青年议员则一脸平静。
「哎呀呀,不管是费兹西蒙斯家的女仆、还是这位妇女都是一样,要是给了女性选举权,英国的男性应该马上就被支配了吧。那么,恶棍们就交给宪兵带走,你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反正还会传唤你们当证人的。」
「我明白了。」
邱吉尔重新叼好菸卷。
「约瑟夫爵士,可以别告诉其他人关于我的事情吗?」
「为什么呢?正义之士邱吉尔议员逮捕了政治犯,国民应该会感到相当兴奋吧。」
「要是太兴奋就不好收拾了。而且这件事情大概也不能公开吧。」
约瑟夫隐约领悟到了什么。看来范•多伦的背后还有其他人呢。
「接下来军方和警察那边,应该都会秘密进行整肃吧。清除自称马古斯的家伙,这样才能毁掉魔奇结社。要是被德国和法国发现的话,会成为我国外交上的弱点。所以我不想出现在台面上,这次的功劳就让给你们了。」
「我明白了。」
约瑟夫回应道,以他英国贵族且是一名绅士的身份立下誓约。邱吉尔点点头后便转身离去。逮捕了范•多伦和洁拉尔汀的宪兵们也跟着离开。约瑟夫目送他们离去摇了摇头。
「噢,邱吉尔议员真是了不起的人哪。虽然有点摆架子,但具备了能够成为大英帝国宰相的器度。糟了,不能在这里拖拖拉拉的,我们快回去吧。」
说着便快步打算离开吸菸室。
印度人和中国人一起看着年轻主人,然后彼此对看一眼,点点头。李清了清喉咙。
「那个,约瑟夫爵士啊。」
「怎么了?干嘛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事想说就说啊。」
「那么我就说了,约瑟夫爵士。邱吉尔议员将功劳让给您,应该不是出自善意……」
「不是善意是什么?」
「这个嘛。」
「哎,是肯特呢。」
上了手铐的格雷戈里•肯特左右都被宪兵拉着,正要被带走。他也看见了约瑟夫。
「你、你打算对我做什么?连马古斯大人都……」
「你不在意洁拉尔汀啊?」
「哼,那种女人,最好是被尼罗河的鳄鱼一口吞下。就算她只是装成主人的样子也令人不愉快。我再问一次,我会怎么样?」
「总之为了不让你逃走,就先上个手铐。然后把你交给警察吧。」
「警察?」
肯特冷静地笑了。
「你以为警察那些家伙动得了我们吗?」
「噢,我说错了,是宪兵队。」
眼见肯特的脸抽搐了一下,戈什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但一听见李的声音又再次正色。
「戈什,快点!宅子里的安妮有危险啊。」
戈什一把将肯特的身体推向宪兵们,高挑的身子立即回身。他跑到大门口,看见约瑟夫和李朝他招手。旁边是肯特宅邸的黑色汽车。
「快上车!」
李将手上弯曲的铁丝抛到雪地上。想来是用那个东西当成汽车钥匙吧。
「所以,谁要来开车?」
「咦,不是约瑟夫爵士吗?」
「我怎么可能会开啊。李呢?」
「我也不会啊,戈什的话……」
「我这二十年都跟你在一起耶!你有看过我去学开车吗!」
「还真的没听说过。」
结果还是约瑟夫坐到驾驶座上。
「总之先发动吧。约瑟夫爵士,请您发动引擎。」
「是要怎样弄哪里啦。」
「麻烦死了。呃,要拉这个像是棒子的东西……」
「不是用推的喔?」
「好啦,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约瑟夫试着拉那根棒子,但东西却纹丝不动,他只好用力推下去。忽然汽车发出像恶劣斗牛犬般的低鸣,略略震动起来。
「噢,好耶,太棒了。」
接着他踩下踏板。汽车扬声往前狂奔,冷风拍打着脸颊。
车子一直线朝着正门的铁栅栏冲去。从看守小屋奔出来的男人挥动两手喊叫着什么,但汽车猛然接近,他也只能连忙跳开。
「要撞上啦——」
不管这句话是谁喊的,都帮不上任何忙。黑色汽车就这样正面撞上了大门的铁栅栏,保险杆被撞飞、车灯在冬日的天空中飞舞。代价是铁栏杆发出抗议的惨叫,边往外倒下。
黑色汽车弹跳到马路上。虽然行人不多,但少数的过路人也拼了命往两边逃窜。
坐在副驾驶座的戈什向大家报告。
「目前并无人受伤。」
「真是圣诞节的奇迹。」
「可能用掉了一辈子的好运。」
「一辈子还得了,将来还需要十辈子的好运哪!」
坐在后方的李含糊地说:
「右边有人,往左!」
「怎么做啦!?」
「方向盘往左!」
约瑟夫将方向盘往左打。但是转过头了,汽车立刻正面转向路灯。他只好又往右转,车体撞上路灯后又扫过去,散出劈里啪啦的火花。
Ⅴ
艾伯特警官喘着大气的同时,用力喊了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怒吼。
「别逃了,小姑娘!快把地下室的钥匙交给我!」
「你自己来抓我啊,要是你办得到的话。」
安妮明明在整栋屋子里窜逃,却似乎相当悠哉。不,这只是她故意装出来的样子,事实上她不安又焦虑,但这种时候她没有诚实以对的义务。当杀气腾腾的艾伯特警官那张脸突然接近自己时,安妮下定决心,并且立刻执行。
「唔哇啊啊啊……!」
艾伯特警官的尖叫响彻整间房,因为沸腾的热水正烧灼着他的右手,一路从手腕到肩膀。安妮丢过来的水壶在地上打转、冒出蒸气。他情急之下举起右手阻挡,因此脸没事,不过完全露出的右手整个烫伤,就连原先抓着的手枪也和滚烫热水一起飞奔到地板上。幸好没有爆炸。
艾伯特警官左手压着烫烂的右手,痛苦到跪在地上。一秒后安妮便听见了伙伴的声音。
「安妮,你没事吧!」
「你们太慢来救我了,我差点就要被杀掉了耶!」
「我这双眼睛看过去你没有受伤啊。」
「我因为恐惧所以内心受了重伤!」
「原来如此。」
戈什毫不留情地抓住艾伯特警官的右手,然后又听见了另一名伙伴的声音。
「安妮,你没事啊。」
「是的,约瑟夫爵士!」
艾伯特警官勉强挤出欲哭无泪的声音。
「好、好痛,快点帮我治疗!」
「烫烂手实在令人遗憾,不过你的性命又没有大碍,而且是你自作自受吧,警官先生。」
戈什不屑地说,但艾伯特警官还是苦苦哀求。
「给我『尼罗的王者』……」
「你说什么?」
「拜、拜托!」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呢?警官先生。」
李一边捡起水壶一边追问。
「用那个的话,就不会痛苦了。拜托,我痛到脑袋都要疯了!」
原来艾伯特警官也是上瘾者。李耸了耸肩膀。
「你的脑袋早就疯了。从你的祖先引发鸦片战争起就疯了。」
「没错,你本来就疯了。」
加害者也毫不留情。
「话说回来,安妮,你做得真好。立了大功呢。」
「您过奖了,约瑟夫爵士。虽然这也是为了守护主人家,但我毕竟做出了相当不淑女的举动。」
「淑女什么的下地狱吧,安妮你比她们好太多了。」
「好痛、好痛,拜托帮帮我……」
艾伯特警官流下痛苦的眼泪。
「会稍微帮你治疗一下啦,但要是你躁动起来我可忙不过来。李,你就让他稍微安静一下吧。」
「真拿你没办法。」
李向不断呻吟的艾伯特警官走过去,以右手两指戳向他的眉间。艾伯特警官立刻翻了个白眼安安静静。
「厨房里有软膏,我去拿过来。」
「谢啦,安妮。」
约瑟夫相当感谢有能且勇敢的女仆。李和戈什盯着年轻主人瞧,对看一眼后别有深意地笑着。
「约瑟夫爵士,您觉得如何呢?安妮果然很了不起吧?」
「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
约瑟夫的声音中夹杂了些小心翼翼。他当然很清楚,至少自认为他知道戈什和李在想什么。
「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对所有淑女都失望了喔。」
「好啦好啦。」
「你们听,玄关的门环在响,快去看看吧。」
不一会儿,随着戈什进门的是温斯顿•L•S•邱吉尔议员。他也是上瘾者,不过他上瘾的是菸卷。邱吉尔以严厉的目光看向艾伯特警官,听约瑟夫大致上说明情况后,便命令他带来的宪兵们逮捕总督察。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或许我们还会再见面,但应该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往来了吧。」
「好的,不过,那个……」
「汽车的事吗?持有者应该不会告你吧。路灯、围墙和其他汽车方面,嗯也算是持有者的责任啦。不过,看样子你最好不要取得驾照比较好。」
一旁传来呻吟声,约瑟夫看过去。发出声音的艾伯特警官,虽然两手都上了手铐,但右手的皮肤却已变成红黑色。他看也不看约瑟夫,低着头被带走了。
「没想到艾伯特警官……」
虽然现在说也没用,但约瑟夫还是觉得万分感叹。
「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呢,没想到竟然也是魔奇什么一党的。」
「唉,他牵连有多深也是要等搜查后才能得知。不知道是狂热信徒,又或者只是被人用金钱收买。」
「对了,李,他那个烫伤看起来很痛耶。总觉得有点抱歉。」
「毕竟安妮差点就要被杀了,不需要同情他。说起来他居然打算加害安妮,实在太不知轻重了。」
「无知真是令人畏惧。」
李和戈什相视点头。
「话说回来,这次的事情啊……」
「全部都要当成没发生对吧。」
「视情况可能也不会有审判。」
「奖金呢?」
「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吧。」
听约瑟夫忿忿地说着,李和戈什也略作思考。
「提到一开始,我们最先收下的订金两百五十英镑又该如何处置呢?」
听李这么一说,约瑟夫才想起来。他差点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当初的确有收过订金。
「嗯……应该不用还吧?」
「对方也不会叫我们还吧。」
「辛辛苦苦才抓住那些坏蛋呢。」
主从三人意见一致,心情愉悦地点了点头。如果是花费两三天就赚了两百五十英镑,算起来也是少见的高效率工作。
约瑟夫感到相当愉快,不禁开始做起梦来。
圣诞节之后就是节礼日,要送什么给仆人们呢?
「就给安妮脚踏车吧。新的虽然很贵,不过今年应该要送好一点。李和戈什,嗯……他们想要什么,直接问应该比较好吧。」
说起来他们并不是过着多么奢侈的生活,但不知为何手头总是不够宽裕。由于约瑟夫有准男爵的身份,因此不管是去社交舞会、出席绅士俱乐部、狩猎狐狸、甚至到巴黎玩,都是所谓的义务。另外若要在自家开个宴会,应该也还行吧。
「噢,对了,你们本来好像要说什么关于邱吉尔议员的事情。是要讲什么?」
「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算计过的。」
「嗯?什么意思啊。」
「我可以说吗?」
「当然啊。」
「听好了,约瑟夫爵士。接下来政府会秘密在内外拘捕那些自称马古斯还是魔奇的偏激信徒们。」
「这样不是很好吗?」
「光看这点的确是。那么逮捕那些信徒的人是谁呢?」
「邱吉尔议员把功劳全部让给我们了,这样不是听起来很好吗?就算这件事情没有公开,应该也会给我们一点封口费吧?我是这么想的,太天真了吗?」
「约瑟夫爵士,就算政府宪兵逮捕魔奇,你觉得他们有办法一个不漏地抓住所有的马古斯吗?」
「这个,要一个不留大概很困难吧,可能会有两三个抓不到。」
「那些人之后会怎么办呢?」
「怎么办?只能逃走吧。」
「只会逃走吗?如果你是马古斯,成功逃走了以后,你会怎么做?」
「噢,我的话应该会对把自己害得这么惨的人报复……」
约瑟夫闭上了嘴巴。那通往圣诞节和节礼日的康庄大道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呃,你们该不会是说……?」
「没有错。」
李和戈什点点头。
「我们今后都必须要留心魔奇残党的复仇。而这个危险,那位狡狯的邱吉尔议员已经回避掉了。」
「回、回避?这样一来,魔奇的残党会对着谁复仇?」
印度人和中国人共四只眼睛一起盯着年轻主人。
「目标是我吗!?」
「这是一个假设。魔奇很可能会完全消灭,或者就算有残党也可能不想复仇只顾逃走。但还是不得不留意。」
约瑟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一缕幽魂似的飘出了房间。
「哎呀,下这么重的威胁,他多少会冷静点不要那么兴奋吧。」
「希望是啰。」
中国人和印度人相视而笑的时候,爱尔兰少女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外。
「你们太过分了吧,居然威胁自己的主人,不觉得这样违背了仆人的道义吗?」
「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那么我们的主人去了哪儿?」
「书房呀,李。他锁上了门把自己关在里面。」
戈什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苦笑。
「跟二十年前一样呢,他一闹脾气就会关在那间杂物室里。」
「他肚子饿了就会出来的,安妮,你别在意。」
「可是不行啊。」
安妮站在门口对着书房的方向大喊:
「约瑟夫爵士,有客人喔!约瑟芬女爵突然来访。姑母大人说想和您一起过圣诞节!」
-完-
〈初出〉
〈白银骑士团〉:杂志《小说宝石》特别篇〈英雄谭〉(二○○五年十月)
〈白银骑士团的小冒险〉:加笔
※本故事为虚构作品,与实际人物、团体、事件等一概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