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从大马路的方向隐约传来了明朗又欣喜、能够温暖人心的音乐,那是圣诞颂歌。就连汽车喇叭、孩子们的谈笑声、狗吠声、那些讨人厌的喧闹声,也似乎都在等待着平安夜的光辉降临。
「唉……」
约瑟夫在那被称为书房的杂用房间书桌上撑着脸颊,叹了口气。
「这件事情能不能在圣诞节之前解决啊?总觉得看起来很单纯,又有些地方让人很在意……」
距离约瑟夫书桌约五十尺左右的厨房大桌旁,戈什和李双手拄在桌上叹着气。
「唉……」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但就算看着彼此的脸庞也是无趣,因此两人纷纷朝向不同的方向。
「真希望能在节礼日之前解决这件事情啊。」
他们心中想的是一样的事情。
「真的是那么麻烦的事情吗?」
女仆安妮可是一点儿也不客气。但反过来说,这也表示她对戈什和李的能力评价相当高。
李和戈什稍微动了动身体。
「不,与其说是困难……」
「应该说是意外的麻烦。明明事件就这么一条线,却纠结在一起……」
「到处都有矛盾……」
「真让人不爽。」
最后一句两人异口同声。
安妮对着两人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开口道:
「话说回来,能帮帮我吗?」
「什么事?」
「可以帮我把地下室的木箱搬开吗?」
安妮为了要捐赠东西给孤儿院,因此到地下室去找有没有老旧的冬季毛毯。但是走到可能放着那东西的衣橱前,却发现那里有个巨大而沉重的木箱,衣柜门根本打不开。
「上面的标签很脏、根本看不出来写了什么,好像是从新加坡寄来的。你们有没有印象啊?」
「有那种东西喔?」
「随便啦,反正就去搬一下那个木箱吧。」
三个人一起走向了地下室。因为地下室没有光线,于是拿了提灯下去。而此时约瑟夫仍在书桌前支着脸颊,直到十分钟后被狂暴敲门的声音给吓醒。他跳了起来,打开门怒吼着。
「搞什么啊你们!打扰雇主睡眠的家伙就算是被炒鱿鱼也不……」
「您看看这个!这是上一代主人行李当中的东西。」
约瑟夫虽然想摆出主人的气魄还是失败了,看向戈什手中摊开的手帕。
约瑟夫用指尖沾了点手帕里包的灰白色粉末,然后将指尖靠进嘴边的同时,随从们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印度人惊声尖叫,中国人则一语不发地猛然拉开主人的手。
「干、干嘛啦!」
两位东方人随从用相当严厉的眼神瞪着一脸错愕的雇主。约瑟夫忍不住缩了缩身子,也忘了要斥责随从们如此无礼。
「干嘛啦……」
只好小小声的询问了。
「约瑟夫爵士!请不要轻率地行动!」
「您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感觉自己被当成小孩子,约瑟夫也忍不住鼓起脸颊。
「好啦我知道很危险了啦!看你们的表情和行动就知道了啦!这个粉末大概是鸦片之类的吧。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所以才想舔看看嘛。」
主从三人一如往常一起调整好呼吸。
「这粉末原本是鸦片。」
戈什将手帕包起来以后说着。
「原本是?所以现在不是了吗?」
李接着说明。
「对,这已经不是鸦片了,经过精炼成了吗啡。」
「吗啡?」
「而且是最糟糕的那种。」
吗啡在其他语言中有许多别名,基本上是鸦片中含有的一种生物硷,是药剂同时也是麻醉剂。以药品来说,有着非常优秀的止痛效果,但是成瘾性和中毒性极强,滥用会非常危险。
而现场这三人与鸦片都有着相当复杂的关系。英国在殖民地印度生产大量的鸦片,卖到中国去,随着高额的获利,也造成几千万的鸦片中毒患者。
他们一起下楼去看那个衣柜。
安妮将提灯摆在一旁,整理起衣橱,因此约瑟夫、李和戈什又上楼去。将手帕摆在书房的桌上再次摊开后,三个人一起探头打量这个东西。
「约瑟夫爵士,请您不要打喷嚏喔,会发生惨剧的。」
「你们才要小心呢。搞什么,为什么我家会有这种东西啊?」
「所以说,是在上一代主人的行李里面啊。」
「你们也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吗?」
「与其说是不知道,不如说是也忘了……实在相当抱歉,这么危险的东西。」
两名随从同时道着歉。
「如果持续使用这种麻药,皮肤会角质化、变色成绿色然后裂开。不单纯只是皱纹,而是龟裂开来。」
「变成像是鳄鱼那样?」
「没错。所以才说是『尼罗的王者』,鳄鱼中的国王。」
「真是给鳄鱼添麻烦。白人黑人都一样吗?」
「全身都变成那样的话就没差了,就这方面来看也算是公平或者说平等吧。」
戈什苦笑着。李也笑了,但笑得更加刻薄。
「要是所有人类都成了这东西的中毒者,那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绿色人种了呢。」
「真是恶心的感觉。噢,对了,这么多『尼罗的王者』,价格大概是多少啊?」
「真不愧是约瑟夫爵士,着眼点实在精妙。」
「不要奉承我。」
「这并不是奉承,这种东西装满30英寸×20英寸×20英寸大的木箱呢。」
「这个嘛,如果这个木箱里全都是『尼罗的王者』,那么零售价格大概是一百万英镑左右吧。」
「我觉得应该接近两百万英镑。」
虽然是非常庞大的金额,但遗憾的是约瑟夫完全不觉得这是现实。
「要把五六百名武装的恐怖份子送进国会里就简单了呢。」
「诚如您所说的。」
「话说回来,这简直太荒谬了。像我这样的好人连零用钱都很难拿到了,真不知道是哪里的哪个家伙,居然有这种东西。」
「善良比金钱更尊贵呀,约瑟夫爵士。」
「我已经够尊贵了,要这东西的是肯特那家伙吗?」
「既然都愿意付订金两百五十英镑了,其实直说要买也行啊。」
约瑟夫轻轻拍手。
「是因为那个吧,如果事情公开了会很糟糕,直接谈生意也怕价格会被提高。」
「看来您是很想提高呢。」
李双手抱胸。戈什说:
「对方是相当恶劣的家伙,而且还有不怕死的手下,会演变成豁出性命的生意喔,也不能向警察求助,而且……」
「而且怎样?」
「而且,说起来约瑟夫爵士,您根本没办法做出那种恶劣行为。」
「没错没错,毕竟您是正义的一方啊。」
「别说了,我会想还给人家。」
接下来又谈了几句,只能得出结论是不可能单纯转卖。
「如果成为完全中毒者,身体会拥有好几倍的力量、也不会感受到疼痛。具备这两者,您觉得会如何?」
约瑟夫想了想,倒抽一口气。
「……士兵吗!?」
「YES,可以打造出战斗到死的士兵集团,也就是军队。」
「那些家伙的目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约瑟夫搔了搔头。
「但是老爸应该不会有这么吓人的麻药吧。虽然他是个怪人、也很诡异、是个总给别人添麻烦的老头,但应该不会脱离常人的道德轨道才是。」
「问题是,您父亲拥有这个东西——敌人是这么想的。」
Ⅱ
「所以就来硬抢吗?但他们的做法还真是粗暴又杂乱呢。」
「确实是。」
「话说回来……」
约瑟夫的语气稍微变化了些。
「那名贵妇究竟是什么人呢?」
「哪名贵妇?」
虽然可以推测得出来,但戈什还是刻意带了点邪恶的语气问道。
「在肯特宅子看见的那名女性呀,那可是巴黎风格的超级大美女呢。」
「我总觉得您似乎先前也问过关于她的事情。」
「才没有,我根本没跟她说到话呀。」
「那是和肯特家有关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冷淡地断言。
「又没跟她说到话,不要擅自那样认定!」
为了自己的感情和女性的名誉,约瑟夫态度稍微强硬了点。
「说起来你们根本有偏见吧,老是觉得美人就是恶女,这种习惯可不好,要改掉。」
「我并没有擅自那样认定……」
李用手指点着脸颊。
「唔,就像是现在流行的什么汽车那样,需要类似刹车的东西,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根本都还没踩下油门,担什么刹车的心啊。名为理性的刹车我可是好好带着呢。」
「我只能向老天爷祈祷您对自己的评价是正确的。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约瑟夫思考了一秒半。
「就算从肯特那里下手,也是动弹不得。那家伙的宅子里,为何会有那种好像上宾一样的奇怪家伙啊?」
「而且您第一次见面就和对方起了冲突呢。」
「李,你觉得要是为了方便,我们该跟那种家伙套交情吗?」
「完全不这么认为。」
「那家伙搞不好是开膛手杰克呢,不知为何我有这种感觉。」
约瑟夫的跳跃思考把李和戈什弄得一愣。
「开膛手杰克吗?」
「也是,毕竟他又没被抓,怎么说都行呢。」
事件已经过了十七年,开膛手杰克依然下落不明。「还活着的话应该六十岁了吧。」
「没有偿还自己的罪孽,在某处悠哉过活的家伙。」「也有人说他去了美国。」「听说是精神恢复正常结果自杀了。」「反正警察的确是搜查失败。」
以英国人来说,如此喜欢幽灵、怪谈、猎奇犯罪的国民也是相当少见的,甚至让人认为他的内心是否对于「开膛手杰克」引以为傲了。
「年龄方面如何呢?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件了呢。」
「完全不晓得那家伙的年龄啊,硬要说的话大概三十岁左右吧。」
「那就不是杰克啦。」
「有可能是吸血鬼也说不定。」
「但是约瑟夫爵士,吸血鬼无法在白天行动吧?」
「德古拉的确是那样,但能够在白天行动的吸血鬼可多了呢。」
「喔?是吗?」
「俄罗斯的乌普利、波兰的乌普尔、保加利亚的普鲁泰尼克都是,像普鲁泰尼克还能结婚生子呢。」
如果是对于人生毫无帮助的事情,约瑟夫倒算是学识渊博。
此时女仆安妮现身,告知有来客。
「是警察厅的艾伯特警官。」
「怎么,他有什么消息了吗?」
约瑟夫满心期待,但很遗憾并非如此。相反的,总督察是来报告目前没有任何搜查成果的。约瑟夫表情不悦地对着辩解他们竭尽全力的警官,这时安妮又露脸了。
「约瑟夫爵士,有客人。」
「又来了,哪来那么多客人。」
约瑟夫不悦的心情在听见下一句话后烟消云散。
「是位美丽的贵妇人。」
「带她到吸菸室……不,还是到接待室好了。」
由于姑母大人,也就是约瑟芬女爵会硬是自己跑来……不,是来拜访,所以接待室并没有封起来。另外也还留着一间比较小的客用寝室。约瑟夫小气地想,要是能够关上,就可以降低维护费啦!
「她似乎是从肯特先生的宅子过来的。」
「咦,所以就是那名女性啰?……来干嘛的呢。」
嘴里说着怀疑对方的话语,约瑟夫的脚步却动得相当快。东方人们睁睁看着他的背影。
「戈什,你怎么想?」
「唔,虽然明白结果,问题还是过程呢。」
对中国人和印度人来说,约瑟夫在看到美女的瞬间就会变成被邱比特之箭射中心房的状态,已经习以为常了。毕竟这是个离男女平等还很遥远的时代,因此李和戈什也非常努力地说服着自己:
「对美女一见钟情,至少比喜欢上丑女好啦!」
美人相当优雅地向这家的年轻主人打招呼。
「我叫做洁拉尔汀•马古斯。」
「您就连名字都是如此美丽,让此处蓬荜生辉。」
约瑟夫开始发挥起平凡恋爱诗人的功力。
「家兄多有失礼,似乎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噢,您是他的妹妹吗?」
约瑟夫内心虽然吹了个美式口哨,却也感到有些遗憾。那个令人不悦的男人,居然有如此美丽的妹妹,上天也实在太不公平了吧。
「但是家兄感到后悔不已,说务必想向您道个歉,因此希望能够立刻邀请您过去,我便来一趟了。」
「真、真是太客气了……」
要再见到那个令人不愉快的家伙,感情上当然是抗拒的,不过对于这一连串事情来说,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只要带着李和戈什去,应该就不会有危险吧。不过如此一来就只剩安妮一个人留在家里。要不要留下李或戈什其中一个人呢?
如此思考的同时,约瑟夫回到吸菸室去,告知大家洁拉尔汀•马古斯的来意。有个人比李和戈什都还早开口。
「不然这样如何呢?」
是艾伯特警官。他将吸到一半的香菸捻平在菸灰缸上。
「让我留在这房子里帮忙看家吧。不过我没办法一整天都待在这里,下午三点以后会请两三名制服警官来换班,这样如何呢?」
「噢,这样的话当然再好不过,但是……」
约瑟夫有些困惑。
「警局那边没问题吗?」
「警察厅有几百名警官呢,要是有可疑人士入侵,我也想亲手逮捕他啊。」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安妮听闻此事,问了个现实的事情:
「警察们的晚餐要如何处理呢?要做成下午茶风格吗?还是简单点附火腿和奶油的面包……」
「不不,我会让他们自己带三明治的,怎么好麻烦女仆小姐呢。」
「您做到这种程度好吗?」
「没问题的,约瑟夫爵士,警官先生都这样说了。那么我就提供茶和咖啡吧。不过请你们不要在家里走来走去喔。」
安妮回过身往厨房走去。艾伯特警官相当感动地目送年轻女仆的背影。
「还真是做事相当牢靠的女仆呢。」
「话虽如此,她毕竟是未成年的女性,不能让她晚上一个人在家。警察人员的安排再麻烦您了。」
虽然打算在天黑前回来,但保险起见还是交代一下。即使安妮是个勇敢的女孩,但若是有许多强悍的男人入侵,抵抗也是没有用的。就算安妮努力挥舞切肉刀和装了热水的水壶,恐怕也不能确保她平安无事。
以前也曾经考虑教安妮用猎枪的方法,但戈什和李说「这样反而更危险」而大为反对,安妮自己也说不需要,所以就没教了。
由于洁拉尔汀说汽车就在外面等着,因此约瑟夫戴上丝绒帽向随从们说:
「你们不用勉强跟来。」
「安妮一个人很危险,不过既然艾伯特警官在的话,就能放心了。」
「这样啊,那我们就走吧。」
Ⅲ
洁拉尔汀和约瑟夫进了汽车后座,隶属仆人阶级的戈什和李则抓着车体后方,站上保险杆、抓住车顶上的把手。车子一开动,东方人们便立即要对抗冬风带来的凛冽寒气。
为了抵挡寒意,两人竖起领子谈起话来。
「所谓『Magus』好像原先是指琐罗亚斯德教的祭司。」
「啊?这次的事情和琐罗亚斯德教有关系吗?波耳人应该是属于荷兰归正教会吧?」
「『Magus』是单数,复数好像叫『Magi』的样子。」
「总觉得好像哪里听过。」
「就是『东方三博士』或『东方三贤者』。」
李弹了弹手指,不过他戴着厚手套,因此没有声音。
「马古斯是假名呢。」
「应该是,这样一来洁拉尔汀应该也有问题。」
「这么说来,以
magi开头的英文单字,几乎全部都跟魔法有关系呢。」
「魔术和魔术师都是。」
每当车子转过一个街角,两人就得紧紧抓住车体。
「这样一来,是那些人在背地里引发波耳战争吗?」
「应该不至于,大概只是他们自己说的。傲慢的人总会认为自己是特别的。」
「和我们这种人比起来,的确是比较有力啦。不过他们的力量有一半以上都是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
「权力和财力之类的……但这种事情先放一边,虽然我不知道是马古斯还是魔奇,不过想要地下室里『尼罗的王者』的就是……」
「想来应该就是他了。那么在肯特宅子里那个马古斯,接下来会如何行动呢?」
约瑟夫在车内转过头看着随从们,似乎相当担心两人忍受不了这样的寒风。这位主人虽然相当不中用,心灵钱包中却塞满了金币。两个人挤出笑容,试图让年轻主人安心些。
「马古斯不是单纯的魔术师,似乎只有神秘隐藏在背后的世界支配者,才能有这样的称呼。」
「还真是伟大哪。」
李连忙压下要打喷嚏的冲动。
「应该是很常见的那种宗教团体之类的妄想吧?那种人会在背地里操控人类社会,像是神智学协会、共济会,还是什么光亮……啊不对,光明会。」
「你还真清楚啊。」
「要来讨论神秘学吗?」
「有机会再说吧。很遗憾大概没办法赢过约瑟夫爵士呢。」
一到肯特家,约瑟夫便从停住的汽车上下来,车子载着洁拉尔汀往车库的方向奔驰。
「一起走到玄关吧。你们好像在聊些很有趣的事情?」
「很冷喔。」
「没关系,稍微运动一下。」
接下来他们提出第三种推论。
「或许肯特有多重人格?」
「多重人格?」
「对耶,这样就可以清楚说明状况了。一个人潜藏了好几个人格,会轮流出现。」
「人格转变的时候,容貌也会转变?」
「《变身怪医》里面是这么写的。」
「那是小说。」
「是名著!」
「我不否认是名著啦……」
「好了啦,回家以后再来好好讨论文学吧。」
正当李和戈什忍不住仰望灰色的天空之时,有人在呼喊约瑟夫。大约在一百码右前方,宅邸的主人穿着外套站在那里。
「有人出来接我了,我先过去。」
话才说完,约瑟夫便在还留有积雪的草皮上跑了过去。
戈什大大吐出白雾。
「我们家主人还真是匆匆忙忙的人呢。」
「他的性格就那样。话说回来,敌人的行动实在很矛盾又不合理……」
「马古斯的复数是魔奇——而在魔奇里面,马古斯之间也有对立和意见相左的情况吧。」
「就连大英帝国的议会,也有执政党和在野党之分呢。」
突然发出的一声惨叫,把东方人们吓了一大跳,连忙立定环顾四周。没看见,完全没看见他们的年轻主人在哪里。只见那站在雪上的肯特,背着双手往下看着什么。
「约瑟夫爵士!」
两名东方人在积雪与泥巴上狂奔,不到五秒就从两边包围住肯特。
「你把约瑟夫爵士怎么了!」
戈什和李完全没有考量措词的闲工夫,面无表情地接近肯特。
「你们重要的雇主在地面下喔。哎哟,我也差了一步就遭殃啦。」
肯特指着他脚边的草地。李走向肯特,而戈什则朝着被草盖起来的坑洞前进,那瞬间,肯特的脸上浮现出低级恶魔才有的笑容,动了动右手。
东方人们一不留神就中了相当初级的陷阱。叮的一声,一条绳子猛然拉起,东方人们脚下一绊,都跌了跤。
十秒后,三名主从和睦地在深度约有十英尺的洞穴底部苦哈哈地望着彼此。洞穴底部积了大约两英尺深的水,是白色混浊的液体,显然不是普通的水。因为已经有一半结冰了,所以三人的身体并未浸得太湿,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哎呀,抱歉抱歉,那里是泡硷的储藏处呢。」
「泡硷?」
「不过是种硷性的化合物而已。」
肯特一脸愉悦地说明以后,歪了歪头。
「不对,说不过是好像有点不正确呢。这可是古埃及人在制作木乃伊时拿来当干燥剂使用、相当有来头的物质。三千年的历史包裹着你们呢。」
「这就是你对待客人的态度吗?」
「实在非常抱歉,是意想不到的意外呀。」
「你打算把我们活生生做成木乃伊吗?」
「那样也挺有趣的,不过制作木乃伊需要非常精细的技术呢。你们大概只能变成普通的石灰吧,真是遗憾。」
「你这个随口说大话的家伙!谁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啊,还不快把我们拉上去!」
「别着急嘛,要是成功变成木乃伊的话,我就送给大英博物馆吧。失败了成为普通的石灰尸体的话,就没办法了,或许只能卖给杜莎蜡像馆了吧。」
「你打算把石灰化的尸体当成蜡像卖掉?这是诈欺耶!」
「约瑟夫爵士,您的重点划错地方了吧。」
戈什安抚着主人,李则一语不发地屈膝,就在他正要一口气跳上去的前一秒。
「唔啊啊啊啊……!」
伴随丝毫没有音乐美感的惨叫声,一个庞大的影子在约瑟夫等人面前落下来了。戈什连忙将他挡在身后,自己却浇了一头石灰飞沫,全身变成斑斑点点的模样。
李一把揪住挣扎着起身的肯特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一头按进泡硷池中。就这样维持了五秒才把他拉起来,让他吸了口气,又再度把他的头压进去。肯特徒劳地挥舞手脚。此时头顶传来另一道声音。
Ⅳ
约瑟夫等人立刻了解是那名被称为「马古斯」的男人。
「约瑟夫爵士,你的心情如何啊?」
「再糟糕不过。」
「哦哦,那真令人难过。」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现在最糟糕,表示接下来只可能会更好。」
「噢,真是积极呢。东方会这样思考吗?那位中国人。」
「不知道,东方很宽广。」
「的确如此,光是中国就比欧洲还要大,但还有印度、波斯和日本呢。」
「别聊了,你还是先把我们拉上去吧。」
「实在抱歉,请稍等我一下。」
上头丢下来一条长绳,约有拇指那么粗。李拉了两三次确认绳子的强度。
「一个个轮流上来吧。肯特,你得反省一下,就继续待在那里。」
肯特靠在坑洞的墙壁上,浑身沾满泡硷。约瑟夫、李和戈什也不理会他,依序出到坑洞外。
「你还真令人感兴趣,我想再和你多聊聊呢。」
——我觉得昨天聊得够多了。
约瑟夫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谢谢您的招待。」
他刻意在句子里加重了抱怨和郑重的语气。先前与对方做出一点也不绅士的争论,约瑟夫多少还是反省了一下。
「哎呀呀,我得为失礼道个歉。三位都请进到屋子里,我让他们准备毛巾和热咖啡。」
「请加多一点白兰地。」
约瑟夫提出要求以后,又问了个问题。
「说到底你和肯特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主仆。」
「那位肯特先生,有些令人感到狐疑的地方……」
「井里面有什么吗?」
「不,不是的。是这个。」
约瑟夫将右手往后方一伸,李便将照片放在他的手上。
「这张照片怎么了?」
「和肯特先生的长相不同。」
马古斯兴趣缺缺地接下约瑟夫硬塞给他的照片,像是义务一般地落下视线。
「真是个穷酸样子的男人。」
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照片。
「然后呢?」
「这和如今的肯特先生,完全是不同人吧!」
马古斯漫不经心地弹掉照片,约瑟夫慌忙接下。
「是同一个人。」
「这种荒唐的……啊不,抱歉,所以是哪里一样了?不管是眼睛鼻子嘴巴,怎么看都是不同的人呀。」
「哎,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们,是我的错。肯特会根据情况变换他的脸庞和体型的。」
「简直是变色龙。」
「变色龙只会改变颜色呢。喂,你真的是剑桥大学毕业的吗?没有谎称你的学历吧?」
「请不要说这么失礼的话,我的确有拿到毕业证书,需要拿给你看吗?」
「不要浪费时间在那种无聊事情上。好啦大门到了,进来吧。」
大概从这时候起,双方的言词都开始变得有些粗暴了。老式英国的晨礼,或许还是得要双方都真心诚意才能办到吧。
约瑟夫站在大门口,蓦然思考了起来。
大英帝国目前站在人类世界的巅峰,也就是说,之后就只能从山坡上滚下去了。差别只在于这段路是又短又急、还是长而平缓罢了。古罗马帝国是如此,大蒙古帝国亦灭亡了,没有任何国家或家门可以永久存在。
这是约瑟夫的父亲生前说过的话。如今德国、美国等国不管在经济上或者军事上都超越了英国,约瑟夫也只能点头称是。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得要在这个从荣耀中往山坡下滑落的余晖时代活下去。
「这座宅子不知能维持到何时呢。」
三四位面无表情的仆人现身,用厚重的浴巾擦拭着约瑟夫、李和戈什的身体。阵阵干燥的温暖风吹来,他们不禁觉得自己复活了。这是所谓的中央空调暖气吗?或许将来的时代也不会使用锅炉和暖炉那些东西了。
吸菸室相当宽敞,占地二十英尺平方,此处的家饰一概统一成最新型的爱德华时代样式。此刻他们要求的,那添加大量白兰地的咖啡也拿来了。洁拉尔汀没有现身。
「噢,窈窕淑女已不复存在了吗?」
「请您抛弃十九世纪的幻想,毕竟进入二十世纪都已经五年了。」
「没错,二十世纪是像安妮那种女性的时代。」
「那样也是……」
约瑟夫说着啜饮起咖啡,因此李和戈什没听清楚他后面说了什么。究竟是「很棒」
抑或「很恐怖」呢?
马古斯进来看见李和戈什,便指着门说道:
「你们在等候室等着。我有事情要和约瑟夫爵士谈。」
戈什和李即刻起身。以身份上来说,光是能够在吸菸室喝到咖啡,就已经是相当不得了的事情。
「殖民地的人就应该要留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失礼了,先生,但中国是独立国家。」
「哼,只有表面上是啦。」
李遭受冷嘲热讽,一脸惶恐地低下了头,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表情。
马古斯或许是心起施虐之情,又多说了两句不该说的。
「中国人,你可要好好感谢列强啊。是因为我们英国和美国、德国、法国各国势力均衡,你们才没变成其中一个国家的殖民地。」
「请你别再多说了吧,他们可是我重要的随从。」
戈什拉着李的手,行了一个大礼,一起走出那扇门。马古斯在一旁的摇椅上坐稳,也示意约瑟夫坐下。
「约瑟夫爵士,你还真是个怪人呢。特地让那种落后国家的劣等人种当你的随从……」
「他们并非劣等人种,你是优生学思想的教徒吗?」
优生学思想,这恐怕是人类催生出的思想中最糟糕的一种,在一九〇五年当时席卷了欧美各国。概念原先是在一八八三年就有人提倡的内容,分析一下大约是这样的。
一、人类分为一出生就很优秀的人,以及并非如此之人。
二、人类应该由优秀之人进行指导,而优秀之人无论如何对待非优秀者都没问题。
三、不优秀的人没有生小孩的资格。不优秀的人不可以把自己的遗传基因流传到后世。
四、不优秀之人没有生存资格。
五、不优秀的民族,没有独立打造国家的资格。
也就是公开认可大家歧视不同人种、民族、性别、身心障碍者等。
「根本不用提什么优生学思想,我只是在讲述事实,就像塞西尔•罗兹一样。」
「你尊敬那种家伙?」
「塞西尔•罗兹可是将遗产六百万英镑捐赠给了牛津大学呢。」
「真了不起,可惜我是剑桥毕业生,完全没有领受到恩泽呢。」
这时就算是戈什和李在场,想必也不会插嘴说什么「虽然五年才毕业」之类的话了吧。
「话说回来,是否该进入正题了?」
「正题是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就是『尼罗的王者』呀。出多少钱你肯卖?」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想撇清关系也讲个好一点的借口吧。」
「要打造中毒者军队吗?」
「看吧,你这不是一清二楚嘛!」
马古斯冷笑着。
「要从南非秘密出兵。」
「这么说来,目标是德国领地啰?」
「没错,只要占据了德国领地部分的东非,那么非洲大陆就从北边的开罗到南边的开普敦都是完整的大英帝国领地。塞西尔•罗兹在九泉之下也会喜极而泣的。」
「你打算和德国开战吗?」
「现在就击溃他们,也是为了英国好。当然,如果在查德那一带和法国打起来也行,要找俄罗斯麻烦的话,应该是阿富汗那里吧。」
「要是输了怎么办?」
「和胜利的一方合作就行了。」
约瑟夫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你是波耳人吗?」
「好问题,事实的确相当讽刺。我的父亲是波耳人、母亲是英国人,双方都是优秀的民族,相处非常愉快。」
马古斯虽然笑着,却又马上变了个表情。
「你应该也赞成吧?毕竟这能让祖国支配整个非洲由北到南呢。」
「大英帝国应该要在社会正义与人道认可之下,站在世界的顶点。」
对于约瑟夫的话语,马古斯不禁鼓起掌来。
不是赞赏和同意的那种,而是嘲笑与怜悯。
「那么,你是不打算卖『尼罗的王者』啰?」
「就算给我一亿英镑也不会卖的!」
「东方人随从们啊,我真同情你们。要侍奉如此幼稚、单纯又满怀正义的主人,可辛苦呢。」
马古斯对着不在场的李和戈什说了这番话后,双手手指交错在一起。
「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不明世事的少爷。我出十万英镑,这样我们可以免去不必要的纠纷。」
「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我不要!」
房里彷佛火花四溅。
Ⅴ
「我所尊敬的英国人,是那些反对鸦片战争的议员们、还有批评波耳战争的人们。」
「噢,自由党左派那些家伙吗?还是更加危险的激进派?」
「危险的是你吧。」
约瑟夫在出口反驳的同时,脑中一闪而过安妮的面容。那名少女,应该是激进派。
「哎,我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非常明白,你的确是不值得我说服的人类。」
「明白得太慢了吧,这样你好意思说自己是优等人种?」
马古斯没有回答约瑟夫,而是将手伸向了桌上的呼叫铃。
一扇门打开了,灰绿色的团块踩着混乱的脚步声踏了进来,每一个眼中都绽放出红色光芒。他们失去理性和自我的样子,让人看了觉得就像是机器人。不过卡雷尔•恰佩克在一九二〇年才写出《人造人》,因此这时候还没有机器人这个名词。
「『尼罗的王者』中毒性极高,这些人到死都是我的奴隶。」
马古斯发出了压抑的低笑。约瑟夫因为愤怒和厌恶感而怒气冲天。
「说什么白人多高贵,结果还让白人染上毒瘾,又说什么他们是奴隶,你这不是很矛盾吗?」
马古斯冷笑几声。
「噢,这正是悲剧啊,约瑟夫爵士。白人并非所有人都是高贵的,连东区的破房子都住不起,只能乞讨或卖春过活,酗琴酒之后在派出所过夜。这种人当然应该要淘汰掉。这样一来,白人自己也会更加优秀。」
约瑟夫一语不发地站起身。
「好啦,可爱的女仆小姐。」
艾伯特警官的声音带有奇妙的波长。喝咖啡应该不会醉吧?安妮一边想着这种讽刺的事情,一边望向警官。
原本安妮就不太信任警察,因为她非常明白,不管是爱尔兰独立运动、妇女参政运动还是劳动者游行集会,警察都会去镇压。
「警官先生,有什么事呢?」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呢。」
「噢,如果您想问的是塞满毒品的木箱,那东西就放在地下室。您要去看看吗?」
艾伯特警官的脸上做起了只有眼睛和嘴角的抽搐运动。在提问以前就得到解答,而且还正中红心。
「不,我不是要问那个。」
艾伯特的自制力努力运作。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费兹西蒙斯家工作的啊?」
「这是盘问吗?」
「不,只是想拉近关系罢了。你不必这么咄咄逼人吧,你人长得这么可爱的说。」
「您不用说这些刻意奉承的话,我会回答您的。是四年前。」
「四年前啊?」
艾伯特警官毫无意义地嘟囔着。
「义务教育结束以后,我去电话公司当了一年的接线生,但是因为被上司摸了好几次胸部和屁股,我一巴掌把他打飞了。我在路上啪搭乱走,想着明明好不容易才来到伦敦的,就被前一代费兹西蒙斯爵士捡回家了。」
「你还真不适合『啪搭乱走』这种形容词呢,那么那些东方人,也是在他们的故乡被检回来的吗?」
「您也想跟戈什和李拉关系吗?」
「哎呀,也没有互相仇视的必要。不过这毕竟是别人的事,如果你觉得不能说的话,也没关系啦……反正应该也是被前一代捡回来的?」
安妮将水壶放到锅炉上,在粗糙的木椅子坐下。但为了应付任何突如其来的状况,她只浅浅靠在椅子边缘。
「李是伦敦本地人喔。戈什来自新加坡,我是爱尔兰人,而且还是南部出身的乡下人。」
「喔?」
艾伯特警官摸着剃得无比干净的下巴。
「他们两位都是孩提时代就被前代爵士发掘,似乎有意教他们学问和格斗技等,让他们做些探险和调查旅行之类的助手,还有监护他的继承人约瑟夫爵士。」
「监护?印度人和中国人吗?」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艾伯特警官清了清喉咙。
「你这不是蛮能聊的嘛。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是心境变化吗?」
安妮看一眼锅炉上的水壶,又将视线转回艾伯特警官身上。
「因为我想说,谈话的时候你应该不会动手杀我吧。」
艾伯特警官淡淡的笑容瞬间消失,大概两秒后才恢复。
「喂喂,这真是个糟糕的笑话。居然还说什么我会杀死你。」
「是啊,作为笑话的确很糟。不过这要是事实,就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问题了。」
安妮宛如海德公园里的松鼠一样迅速,右手抓起了水壶的提把。
「虽然我没有李和戈什学得那么久,但上一代还是教了我不少喔。请你好好思考后再行动!」
艾伯特警官猛然停下正往上衣内口袋伸去的右手。
「英国的警察平常应该没有带枪吧?你打算拿什么出来呢?」
「拿我不应该带着的东西啊。真是的,你这个让人费劲的小姑娘,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做多余的抵抗。」
艾伯特警官丢下假好人的面具,缓缓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