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图源:风来の喵助
录入:微光一梦
四月一日开始的新进社员研习课程终于结束了。一开始的两星期要住在研习所上课,第三周起就分为小组轮流前往总公司、工厂、营业处、研究所等部门,将所学的东西展现在大家面前。
小组是五个人一组,但是前往不同场所的时候都会重新分组,尽可能让所有人都可以和同时期进入公司的同事有所交流。
然而一起进行活动的成员每次都不一样,对于我这种怕生的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压力,真的非常辛苦。
更糟糕的是,同时期进公司的同事还会互争主导权,想尽办法牵制别人……这让我更加痛苦。虽然人事部门说过「新进职员研习课程乃是学习的场所,并非用来评价各位的能力或者是否适任」,但是在各部门会遇到质询、小组内研讨会议后要在全部门前进行简报等,每个阶段都很自然会分出众人的优劣。
在经历过这些事情几次以后,不知不觉同侪之间便出现了某种地位高下之分。
「为什么那家伙能进我们公司啊?」「走后门吧?」
气氛甚至差到会在休息时间听到有人在背地里说别人坏话,结果新进职员研习都还没结束,已经有三位同期人员离职。
「我们是一起进公司的,好好帮忙、互相合作嘛。」
好几次都想这么说,却始终无法把话说出口。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重要的事情总是没能好好说清楚。而且之后还会一直因为当时没能说出口、没能好好表达而后悔万分。
这种状态下,我能好好度过休假后要进行的业务实习吗?归途上我心中充满了这种模糊的不安,回到那无人等待着我的房间。明明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第一份薪水,而且明天开始是好几天的连假……
身体在地下铁车厢里摇晃着,脑中突然冒出研习时前辈员工曾说过的话。
「大家的第一份薪水要用在哪里呢?当然用在哪里都很好,不过可以的话,就送个礼物给很照顾你的人吧。对方会非常高兴的喔,我推荐大家这么做。」
对了,明天去哪里找个礼物送给夏子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要处理……但是该去哪里找呢?哪里能够找到夏子会喜欢的东西?既然这里是东京,那应该去银座吧?
贵岛小姐一路送我到松木屋百货公司面对银座中央通的正门口。
「唉——方向是往那边。哎呀你真的没问题吗?还是我找个年轻员工陪着你吧?其实我送你过去比较好,但之后偏偏有约……真是抱歉哪。」
送我到大门口的贵岛小姐一脸担心。
「我手上有您给的地图,没问题的。而且我有手机啊,应该不会迷路。」
「那就好……对了,我等等会先打个电话到那边店里,对方应该会好好招呼你的。」
贵岛小姐如此温柔的眼神,看起来跟夏子好像。
「那么我出发了。」
「不要慌张、慢慢来没关系,要是发生什么事情你就打我的手机,我会想办法的。」
简直就像是母亲第一次派小小孩出门帮忙一样。我和贵岛小姐认识也才没几个小时,却仿佛我们已经往来很久了。
我看着画在便条纸上的地图跨步走出,应该是直直沿着中央通走一段路没错。走了一小段之后回头一看,贵岛小姐还在大门口一角,轻轻点点头对我挥手。
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拿到别人亲手画的地图,现在大多是告知一下店家的网页而已。画着地图的便条纸上还写了店名、地址,以及贵岛小姐的手机号码。
过了两个红绿灯,在第三个路口从中央通转到横向的巷子里。这里和繁华的大马路不同,毫无间隙地林立着大楼,简直跟迷宫一样。走了一会儿,在第二个转角便看见了圆筒型的邮筒。
这个邮筒大概定期会有人来粉刷吧,鲜艳的红色就这样跃进视野。我只在电影或者很久以前的连续剧当中见过这种形状的邮筒,果然很适合用来当成地标。邮筒正前方就是我要找的店家。
「是这里吗……」
我下意识就说出这句话。前前后后大概走了十分钟吧,抵达以后就觉得路线确实和我所拿到的地图一样,但这对于刚到东京没多久的我来说可是场小冒险。
原先听说这里是家老文具店,不过这栋三层楼建筑虽然看来有些年纪,却没有老旧感。风格独特却又让人感到安稳,总觉得这气氛很不可思议。入口是玻璃门,正中间写着金色的「四宝堂」。
一踏进店里,迎接我的是一种柔和的香气。是线香吗?和那种自我主张强烈的香水不同,对于在这陌生东京中苦战的我来说,有种轻轻包裹身体的温柔感。
我稍稍顿了一下,店后方这才传来一个男性声音说:「欢迎光临。」那个声音也有着与线香相似的柔和感,就好像是打从心底欢迎我进入店内。我第一次听到让人如此舒服的「欢迎光临」。
来到东京第一个让我吃不消的就是「欢迎光临」。我出生在乡下,大家都会对客人说「您好」,当然如果时间还早就是「早安」,到了晚上就喊「晚安」。可能是因为当地的居民大多互相认识,老实说,要是开口说「欢迎光临」,肯定会演变成客人回嘴「喔,你是打算要卖什么给我啊?」这种剧情。当然双方都是满脸笑容的啦。
正因如此,不管是便利商店、速食店、连锁居酒屋,甚至银行或是市公所的柜台都高声尖叫着「欢迎光临!」,实在令人发寒。
但是这间店的「欢迎光临」却没有那种讨厌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实在搞不懂。也可能只是因为我顺利走到了,才会这样想吧。
或许是发现我无所适从,声音的主人马上就现身了。浅蓝色衬衫、灰色宽松长裤、深蓝色的素色领带,皮鞋是简单的黑皮革附鞋带款式,中等长度的头发分边在相当自然的位置。年龄应该是三十来岁吧?
「那个,这里是四宝堂对吧?」
明明都看见店名了才推门走进来,我还是傻愣愣地开口问这种问题。
「是的,本店就是四宝堂。请问您是新田先生吗?」
「呃,对。」
「正等您呢,没有迷路吧?」
「啊,幸好没有。我有带着这个。」
男性看了看我手上的便条纸,轻轻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刚才接到贵岛小姐的电话,说介绍了相当重要的客人新田先生给我们四宝堂,要我等您到了之后好好招呼。」
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我是『四宝堂』的宝田砚,还请多多指教。」
「啊、呃,请、请多多指教。」
对于怕生的我来说,没有比对着第一次见面的人打招呼更紧张的事情了,也不晓得宝田先生是不是看出我的紧张,始终保持着柔和的笑容继续向我介绍。
「那么请问您是需要什么呢?贵岛小姐就只说了什么『小砚,总之拜托你啦!』就挂了电话。哎呀,虽然她每次都这样啦……总之还是先请问您的需求。」
我这才猛然回神。
「啊!那个,我想要买信纸和信封……」
宝田先生一脸「哎呀果然如此」的样子重重点了头,然后才说出:「我明白了。」他伸手比向店内深处的姿态相当轻松,说了句:「请往这边走。大部分信纸和信封都放在那边的架子上。」
也不懂道理何在,但宝田先生这种轻松却有礼的态度让人感到相当舒服。接待客人的时候迅速交代需求,或许是每天忙碌万分的都市人智慧,但这样就像是面对自动贩卖机一样,总觉得相当无趣,我实在无法习惯。
我被带到放满各种信纸和信封的柜子前。有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手工和纸的高级品、有造纸时压入押花的时髦款式,也有淡蓝底纸印上俐落红棕格线的西式信纸,光是用看的就觉得乐趣无穷。
信纸旁边也放着相同设计的信封,直书用信纸搭配直式信封,横书信纸则搭配西式信封。随便看一下大概也有两百种吧。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搭配季节插图的款式,另外还有一些比较像是季节贺卡之类的放在明信片区附近。」
「……种类好多喔,真是让人惊讶。」
「谢谢您。毕竟展示空间有限,所以没办法把所有东西都摆出来,不过就算是在东京都内,我们应该也是款式相当齐全的店家之一,不管是和纸或是从国外进口的东西都有。当然如果是本店没有的东西,在银座、日本桥和东京车站这一带也有许多大型文具店,可以介绍您过去,还请您不吝告知需求。我也约略清楚其他店家库存的品项,可以打电话给同业请他们帮您保留商品。」
「不不,光是要从这里面挑选就很辛苦了,我实在没办法再去其他店家看啦。唔……」
宝田先生还是维持着那淡淡的笑容,拿起了一款信纸。
「这款『缘』是直排十行的信纸,浅白底色而且格线也印得很淡,所以使用上比较广泛。顺带一提这是本店独家商品。」
「喔……这样啊。」
宝田先生又从柜子上面两排的架子拿出其他信纸。
「这款叫做『羽衣』,也是只有本店才有的商品。是一位和纸作家因为『想做些实用商品』而开发出来的东西,数量相当稀少……使用的是相当好的和纸,格线是借由透光技巧在抄纸的时候做出来的,这款也比较泛用。还有……哎呀,抱歉,我好像一直在介绍自己喜欢的东西。」
宝田先生看起来才三十来岁,不知为何语气却相当客气。
「看起来都非常简单雅致,真的很棒。嗯——」
我很明白自己优柔寡断的个性。
「选择信纸和信封的方法大致上分为两种,一种是根据寄件人自己的喜好来选择,嗯,一般都是这样啦。另一种方法就是选择收件人看到会觉得高兴的款式。刚才推荐的两种则是基本中的基本款,虽然不至于失败,但就少了点趣味。所以您要不要试着从对方的印象来选择呢?」
「这样啊……」
虽然我了解他的建议相当明确,但我不曾好好写过什么信,顶多就是贺年卡吧。
「既然是贵岛小姐介绍您来的,是否打算附在什么礼品当中呢?」
大概是看我始终没接话,宝田先生又帮忙开了新话题。
「对,是这样没错。其实是我领到第一份薪水了,想用来买个东西送给住在乡下的外婆。虽然到银座来看到了不少东西,但实在是不晓得要送什么才好……束手无策的时候,随便走进百货公司在食品卖场晃荡,就被店员叫住了。」
宝田先生忽然笑了出来。
「是不是喊着『哎呀、哎呀!这位小哥你没事吧?』之类的?」
「对!没错、没错。她跟我说『小哥你没事吧?满身大汗这么累的样子,来,我这里刚泡好了冷泡玉露绿茶可以喝呢』,就把纸杯递给我。看我不知所措,她又从旁边拉出椅子来说『好啦你坐下,稍微休息一下吧』,就让我坐在展示柜旁边。」
宝田先生开心地点点头。
「贵岛小姐的个性就是这样,要是看到一脸疲惫或者有困难的人,就放心不下呢。」
「这样啊……但她给我的茶真的很好喝。这样讲好像有点夸张,可是我这辈子真的第一次喝到茶是甘甜的,忍不住叹了一大口气。她就一边帮我倒第二杯茶,一边跟我说『怎么啦?都到银座来了还在叹大气,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真的很奇妙,我见到宝田先生明明都还没几分钟,却能轻松跟他说话。想想贵岛小姐也是这样,今天或许是我遇上温柔的人的日子。
「对了,贵岛小姐几岁啊?」
「哎呀,实在不好开口询问女性的年纪,所以我也不清楚。不过在我孩提时代有记忆的时候,她就在松木屋百货工作了,我想应该还是有点年纪吧。印象中她几年前应该已经退休,现在是契约员工,负责员工教育还有重要客户咨商窗口之类的工作。喔对了,应该也是松木屋百货公司社长少数讲话比较亲昵的对象。」
「哇,我是被那么厉害的人叫住喔。」
宝田先生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要是说她很厉害,她可是会生气地说『讲得我好像恐怖的欧巴桑』喔。其实她只对自己和工作严厉,对其他人都非常温柔,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我希望自己身为商人……不,应该是身为人吧,也能像贵岛小姐那样。」
宝田先生的语气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还重重点了头,然后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搔了搔头。
「抱歉,好像离题了。」
「不会!……贵岛小姐对我这么亲切的事情,我也觉得很想跟别人分享,所以您愿意听,我真的很高兴。」
想起来自从三月底到东京来以后,我好像是第一次跟别人聊当天发生的事情。之前都是夏子会听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毫无内容的话题。
有一次研习吃饭的时候,我提到自动门一直没打开所以我很焦急的事情,却被回问「重点?」,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最后遭到一阵讪笑,完全没有人接话之类的就这样不了了之。从那之后我就非常害怕跟别人说话。
宝田先生露出很有他个性的柔和微笑,让我继续说下去。
「喝了茶以后我也觉得安下心来,就老实说了我想拿第一份薪水买礼物送给外婆,但又不知道该买什么好。贵岛小姐提了很多建议给我,最后决定送茶。」
「现在正是新茶的季节,每次泡茶都会感受到新田先生您送礼的心意,我觉得这是很好的选择。」
说完这些以后,宝田先生又自言自语说着:「新茶啊,不错耶。晚点去买吧。」
「是啊,我真的完全没有想到茶这类礼物,所以非常感谢贵岛小姐推荐给我。决定礼物之后,贵岛小姐又说『附上一封信在里面会比较好喔』。我本来是想说外婆也有用LINE,我就传个讯息说『有从百货公司寄了茶给你』就好了……但贵岛小姐又说什么『简单写封信吧,就当是我拜托你的』。」
宝田先生缓缓「嗯……」了一声,同时重重点了头,「所以才会介绍本店啊。」
「是啊,她说『虽然我们这里也有文具卖场,但是品项不够齐全。我介绍专门店家四宝堂给你,还是跟那里商量吧』,然后给了我这张地图。」
「实在感激不尽。」宝田先生嘴边浮现淡淡的笑容说着。
「所以我才需要信封和信纸。」
「我明白了。那么这款如何呢?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像都向您推荐本店独家商品……这款的格线稍微宽一些,可以轻松写字,我觉得相当适合今天的用途。」
宝田先生递给我的是印着八行浅绿色格线的信纸,信封上的邮递区号格子和文字格线同色,贴邮票的位置上画着由树枝伸出的新绿树叶。
「这个颜色叫做若草色,格线之类的设计相同、只有颜色不同的商品共有十二种,商品名称叫做『月月』,格线往下颜色就越浅。」
宝田先生将我手上商品的封面翻开来,格线就像是有人拿细毛笔画的,越往下就越细、颜色也越淡,尾巴几乎看不到线条。
「这是某位日本画家客人说『我想要能附在小东西上,看起来雅致些的信纸』所以制作的款式。顺带一提这个格线和画在邮票位置的图案,也是那位客人说『既然是我开的口,就让我帮忙吧』,所以帮我们画的东西。哎呀,挑选这十二个颜色的听说也是那位客人。日本的传统色有四百六十五种,要从里面选出十二个颜色实在是相当伤神吧,毕竟格线颜色还必须搭配底色才行。话虽如此,这是在我之前好几代的店主开发的商品,因此我并不清楚是哪位日本画家。」
宝田先生介绍的同时也让我看了「月月」的其他颜色,分别是小豆色、红紫、抚子色、青藤、柿茶、红、煤竹色、海老茶、曙色、银鼠还有金色。
「只有金色因为装饰了金箔,所以价格比较高一些。实在非常抱歉,最近金价持续高涨……而且这类师傅已经越来越少,或许不久后就得要放弃烫印金箔的商品了吧。」
所有颜色都很漂亮,看起来也都很舒服。为什么呢?这些柔和的颜色就像是要疗愈我的眼睛一样。
陈列在架上的信封用纸条束成五个一组,画在邮票位置的图案每个都很可爱,小豆色有三颗红豆,曙色画着旭日光芒,金色则画着富士山。
他大概是发现我盯着这些图案看。
「有些客人会说把图案遮起来太可惜了,只好把邮票贴在旁边。甚至连送邮件来的邮差都跟我们抱怨了好几次『拜托叫他们贴在正确位置上』呢。」
「不过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呢。啊,我会跟茶一起送去,所以不用贴邮票。那么请给我这款若叶色的信纸和信封。」
宝田先生听了便说:「好的,非常谢谢您。」然后接过我手上的商品,催促我:「请到这边。」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您有书写用的工具吗?」
宝田先生走向结帐柜台时问着,而我轻轻点头回答。
「关于这点我也想商量一下,其实我需要这款笔能用的墨水。」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盒子,由黑底白商标的纸盒里抽出礼盒,里面是一支钢笔。
宝田先生走进柜台,将我选的信纸和信封放在一旁说「请稍等」,然后由抽屉中拿出了白色手套。接下来又拿出一个横长型有点像是盘子的板子放在柜台上,两手都戴上手套。板子内侧贴着绒布,看起来应该是用来处理重要物品的用具。
「请容我拜见。」
他简洁说完后便两手接过我递出的盒子,轻轻将它放在作业台上,拉过柜台一角的椅子坐下。
「真抱歉,要是站着处理,一不小心手滑了可能会造成破损,所以很抱歉要在客人面前坐下。方便的话,您可以使用那张椅子。」
宝田先生的眼睛望向柜台旁边的椅子,我便搬了过来坐在正面。
「是万宝龙啊,但不是最近的新款呢。」
「是啊,没错。」
宝田先生将礼盒从纸盒中抽出,礼盒上方有着那被称为「六角星」的白色星型品牌商标。打开盖子先看到的是说明书和保证书,钢笔就躺在下面。钢笔放在贴有布料的底座上,笔盖夹和笔环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那个,我不是很懂钢笔,这有点高级吧?那种有名作家会用的东西。」
宝田先生轻轻点了头。
「这个嘛,大致上来说的确如此。这是万宝龙的大师杰作系列商品。笔轴偏细,就算插进上衣内袋也不会因此而觉得有些卡住,是相当适合手比欧美人小上许多的日本人的钢笔。」
「喔?」
听别人解说自己的东西,感觉还挺奇妙的。
「刚才您说那种以作家为业的人,通常会喜欢粗一点的笔。比方说这款一样是大师杰作系列,但是中班146款。」
他说着便从柜台旁边的橱窗里拿出一支钢笔,外型看起来跟我的有些相似,但整体来说大了一些,尤其是笔轴的粗细相差非常多。
「新田先生您的杰作笔轴直径为十二毫米,这款则是十三•三毫米,听说这个粗细比较适合长时间写作。」
我接过宝田先生递给我的中班146。
「的确很粗耶,我觉得自己那支已经比平常用的原子笔和自动铅笔还粗了,这个更夸张呢。」
宝田先生说「没错」,同时又拿出了另一支。
「最粗的到直径十五•二毫米。这是大师杰作149系列,也相当受写作者欢迎,还有在签署国际条约,或者公司之间签订大型契约的时候也常有人使用。因为实在给人相当豪华的印象,平常感觉不是很好使用,所以非常适合『这个特别时刻!』的时候,相当气派。」
他递给我的149简直跟麦克笔一样粗。
在我看其他笔的时候,宝田先生把我交给他的钢笔笔盖取下,接着又转动笔身让它从中分为两截,由当中取出了一个细长的零件。
「笔尖和吸墨器都非常干净,这么说来是没有使用过啰。」
「是的,其实是完全没用过。」
宝田先生点点头,将包在礼盒里面的卡式墨水对着灯光看了看、又摇了一摇。
「这个墨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唔,保证书上的日期是……哎呀,十二年前了呢。」
「是啊,是十岁的时候外婆送给我的东西。」
宝田先生有些惊讶。
「十岁的话您才小学四年级吧?实在非常抱歉,但这当成用来送给小学生的书写工具实在是太高级了……」
「对吧?所以虽然收下是没什么问题,但我也不可能带去学校……就一直收在抽屉深处,直到不久前我才想起来有这个东西。」
「原来如此。毕竟没有使用过,看起来也没有任何损伤,应该只要灌新的墨水进去就可以使用了。顺带一提如果您想使用这个吸墨器的话,我推荐您选择瓶装墨水。如果您比较常外出使用的话,那么应该还是卡式墨水比较方便。您觉得如何呢?」
「保养都很简单吗?」
「习惯的话就都没什么困难的,不过一定要比较的话,我想卡式墨水还是比较方便。」
「那么请给我卡式墨水。」
宝田先生说着「请您稍候」便走出柜台,到看起来应该是书写工具的架子上拿了几个小盒子回来。
「最近万宝龙专用墨水也有出一些比较有意思的颜色,不过要用来写信的话应该还是惯用色会比较好。从右边起是『漆黑魅影』、『午夜蓝调』、『皇室蓝宝』,越往左颜色就越蓝。另外也有绿色和紫色之类的,但是用途上就比较狭窄了。」
「最泛用的是哪个?」
「这个很难说呢,不过原先和笔搭配的颜色是『午夜蓝调』,以前应该是称呼为『蓝黑色』。」
确实宝田先生说最好不要使用的老旧卡式墨水上面是用英文写着「Blue Black」。
「那这个我一起拿。」
「好的。」
结帐总共两千多,百货公司买的茶叶,包含运费也才几千圆。为了要找给外婆的礼物和钢笔的墨水,抱着肯定要烧掉一大笔钱的觉悟来到银座,没想到竟然这么便宜就解决了。这肯定是多亏我遇到了这些温柔的人。
递过钱正等着找零的时候,宝田先生又问了。
「对了,您是要把信放在茶叶礼盒里面对吧?那么您是要先在哪里写好信之后,再回去松木屋百货啰?」
「对啊,我是这么打算的。那边说只要我在六点前交给贵岛小姐,就可以放在茶叶礼盒里面帮我今天寄出。」
「这样的话我想建议您……如果您不觉得困扰,要不要在本店二楼写呢?那里我平常会出借给一些纸张工艺、书写或篆刻工房作为活动用的场地,但今天并没有什么活动。楼上有相当适合沉稳书写东西的桌椅。」
对方忽然这么对我说,实在是有点错愕,但我却觉得很开心。
「方、方便吗?其实我正想问问附近有没有比较安静的轻食店还是咖啡厅之类的。」
宝田先生摇摇头说着。
「还请务必使用本店二楼。哎呀,当然我也是能为您介绍附近还不错的咖啡厅,其实有间『托腮』是我自己也常去的店家。除了咖啡、红茶以外,轻食也相当美味。所以如果您是表示『想喝点东西润喉』或者『感觉有点饿了』的话,我就会介绍那间,但那里并不适合让您写要给外婆的重要信件。再怎么说,咖啡厅里的桌椅都是打造成让客人能够优闲享用饮品的。」
「……总觉得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我不禁低下头,其实应该老实说「谢谢您」才对的。
宝田先生慌张挥着手:「请不要这样,让客人对我低头我会遭天谴的。来,您先收下找的钱还有收据。」
宝田先生将零钱放在皮制的托盘上推给我,是崭新的千圆钞和亮晶晶的硬币。我忍不住「哇——」了一声。
「硬币原来是这么漂亮的吗?」
「是啊,我也常这么想。尤其是五圆硬币亮晶晶的话,甚至让人觉得想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呢。顺带一提,五圆铜板是由六成铜加上四成锡的黄铜制成。」
「该不会您在找钱的时候,都是用这种崭新的硬币?」
「是啊。」宝田先生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非常花工夫,而且也必须支付手续费,但我还是想看到客人惊讶,然后露出笑容的样子,所以一直都这么做。不过近年来有很多客人都使用电子支付,所以就很少拿出来了。」
他说这话的同时还一脸遗憾。
「总觉得要放进钱包里跟其他零钱混在一起很可惜呢,而且钞票也得对折,好可惜。」
我的钱包是短夹,里面有个小零钱袋。学生时代还能够直接塞进长裤后口袋,现在若收进西装内袋里,要拿个钱包还得伸到最里面捞出来,实在有够麻烦。
宝田先生说着:「那么权宜一下这样好了。」然后把零钱放进小的夹链袋、新钞则放进明信片大小的纸袋里。
「真的相当抱歉……」
我从刚刚就一直说着「非常抱歉」,可能已经是我的口头禅了吧。虽然口头上道着歉,我还是从背包里拿出读到一半的西方推理小说,把新钞夹在中间。零钱就收到背包深处。
「是《她坐在驾驶座旁》啊,那本还不错呢。」
虽然我的确没有包书套,不过宝田先生只看一眼就知道书名了。
「您有读过吗?」
「是的,看您书签夹的位置,应该正要进入高潮段落啰。」
总觉得还挺开心的,先前我周遭根本就没有兴趣接近的人。虽然在网络和SNS上有冷硬派和西洋推理喜好者的团体,但我只有看大家讨论,并不会主动发言。朋友们都觉得我这样很奇怪,但我就是对于要向没见过面的人透露心声感到不安。
不过就连这种想法都很少见,反而比较多人觉得「要是跟认识的人或朋友说真话,结果惹他们讨厌就糟了。所以真心话说给那些没见过的人听还比较轻松」。每次听人家这么说,我都会想「那现在跟你讲话的我算什么?」或者「你现在说的是真心话吗?还是客套话?」。
「那么我带您上二楼。」
我在脑中模糊思索,听见宝田先生的声音才猛然回神。
宝田先生已经从结帐柜台走出来,放上呼叫用的桌铃和「人在其他楼层,有事请按铃」的牌子。然后对我说「请往这边」,带我往后头走。
走过一开始他带我看的信纸和信封角落后,尽头有个楼梯,底下摆着「本日工房已结束」的看板。
从看板旁边走上楼梯,楼梯中间有个一坪大小的平台,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张小巧的咖啡桌。感觉坐在这椅子上望着店内也很棒。
「老客人当中有人很喜欢坐在这里喝茶。」
「确实感觉很舒服呢。」
宝田先生嘴边浮起淡淡的笑容说:「再一下就到了。」这是爬山吗?因为太有趣,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二楼的窗户比一楼宽阔,虽然没有开灯却还是因为灿烂的春日阳光而相当明亮。面积应该和一楼一样,但毕竟没有陈列商品的架子,看起来宽敞许多。面对窗户的右边设置了四张半榻榻米的垫高处,房间正中间有六张底下有轮子、看起来像工作台的桌子排成口字型,各自搭配两把椅子。左边的墙壁则是从地板到天花板放满了整面的大型抽屉。
「请用那张桌子。」
宝田先生指的方向有张稳重的书桌,以及使用相同木材打造的椅子在那里等着我。桌面没有摆任何东西,整片沐浴在百叶窗缝隙间射入的日光下。
我在宝田先生身后走向那张桌子,看起来已经使用许久,到处都有细小的伤痕。右边或许是因为曾经打翻过墨水瓶,有一片黑色污渍。宝田先生拉开椅子说了声「请坐」。
我照着他的指示坐下,椅面是皮革的、坐垫偏硬,但这个硬度给人感觉相当舒适。我试着将两手放到桌上,虽然桌面有着一定的光泽,但两手却能感受到木纹那种细致的质感。
宝田先生打开左方抽屉的中间那层,里面大概有十来本书。
「字典、书写信件的方法以及相关礼节的书籍放在这里。」
我不禁松了口气,要是没有什么能参考的东西,我实在没自信能写好信。
「非常谢谢您,我赶快写吧。」
我从放在地板上的包包里拿出刚才买的信纸和信封、卡式墨水以及装了钢笔的盒子连忙说着。
「不,不可以这么慌张。您是和贵岛小姐约六点对吧?现在时间还相当充裕,还请尽可能慢慢地、仔细地写。再怎么说,手写的文字都会展现表情,尤其是用钢笔写的东西更是如此。笑脸、哭脸、生气、高兴、温柔,书写时的心情都会成为文字的表情。」
「……表情吗?」
我从来没想过,但的确字迹会有每个人自己的特征。因为太习惯使用LINE或者电子邮件交谈,如今已经很难得看到手写的文字。
宝田先生说「您请稍等一下」,又从桌子附近的抽屉拿了什么东西回来。看来那一整面墙的抽屉里面是放库存的吧。
「这个给您使用。就当成是来访本店的谢礼……对了,就当成是我遇到一样爱好冷硬派翻译小说同好的纪念吧。这是本店独家的校园笔记本。」
「这、这样好吗?还拿免费的。」
宝田先生表示「请务必收下」后点了点头。
放在桌上的那本笔记本有着浅灰色的封面,上头写着小小的「NOTE」,用来写标题和姓名的位置上则画了相当淡薄的格线。书背是黑色的,还贴着奶油色的标签,这厚度是普通笔记本的两倍吧。
「总觉得好浪费喔。」
我翻开刚拿到的笔记本,这不薄不厚的纸张摸起来真舒服。
「我建议您先尽可能写下脑中浮现的话语和文字,之后再来思考要怎么结合成一篇文章就好。对了,如果写错了或者觉得想修改的话,只要划一条线就好。因为之后可能会觉得『哎呀我还是想用刚刚写的那段话』,所以最好是用这样还能看出刚刚写了什么的方式。笔记本毕竟是不会给其他人看的东西,所以不需要写得太过整齐。总之尽量写下脑袋里想到的东西,这点比较重要。」
「写草稿吗……」
「多写一些字的话,钢笔也会变得比较顺手。对了,先插上卡式墨水吧,希望能顺利出水。」
我照他说的从盒子里分别取出卡式墨水和钢笔。
「呃,这应该要怎么弄啊?」
「请先取下笔盖。万宝龙的盖子有刻沟所以请用转的,然后转动笔头和笔身就可以拆开了。对,就是这样。然后把卡式墨水比较细的那一头插到笔头那一端里面,可能会觉得有种卡住的感觉,请用力插下去。」
我照着他说的做,原来如此,确实是有种被挡住的感觉,不过一用力就下去了。
「顺带一提,预备用的卡式墨水可以放进笔身里面。」
依照他教的,我把一个卡式墨水放进笔身以后重新装好笔尖,接着把笔盖套到笔身后方握好笔。
「请在这里画圆到墨水顺利出来。」
宝田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便条纸本,撕下一张给我。我照着他说的动起了钢笔,那装饰着金色边缘的笔尖从纸上咻地滑过,没多久墨水仿佛追着笔尖般画出了圆。
「哇。」
真令人惊讶,这种书写感和铅笔或原子笔完全不同,真是新鲜。我觉得写起来很舒服,不禁画起了螺旋,然后又随便写些平假名和「东京」之类的字词。
「您觉得如何?」
「我第一次用钢笔,不太会表达,但觉得好新鲜喔。就算没有很用力,笔画也有强弱之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觉得自己的字好像变好看了。」
宝田先生简直就像我夸奖的是他一样,开心地点了好几次头。
「钢笔和必须压在纸上才能书写的铅笔及原子笔不同,是利用毛细管现象打造出来的书写工具,所以只要笔尖有碰到纸张就能写了。接触面宽就会写出比较粗又有力的笔画,窄的话就会比较纤细而微弱,可以轻松控制变化。也就是说,比较接近沾了墨的毛笔。」
「……原来如此,我还真的是不知道。」
「抱歉我还聊了这么多,那么我想笔尖出水应该已经满顺的了,请使用那本笔记本。」
他这样说着,又指向我们上来时的楼梯一旁的那扇门。
「洗手间就在那里,您可以自由使用。我在一楼,晚点会拿茶上来。啊,当然本店不是什么轻食店还是咖啡厅,所以味道就不怎么样了,只是小小服务所以不需要费用。」
最后则说了句「那么您请方便」就下楼去了。
宝田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内,我就好好端正转向笔记本。纯白色的纸张上有淡淡的灰色格线,格线的宽度大概是一公分吧。背面写着「A4.UL格线」。我有听说过A格线和B格线,倒是没见过UL格线,不过这个宽度用来随手写些想到的事情感觉还挺不错的。
我再次用万宝龙钢笔在笔记本左上角写上日期,嗯,书写感真的很舒服。
接下来又写了「草稿:给外婆的信件」,总觉得这样好像有点耍帅。我照着宝田先生教的,在「外婆」的部分画了一条线删除,重新写上「夏子」。
我出生的时候外婆五十岁,大概是她还不想被叫什么「外婆」吧。不,或许是因为不想在我叫她「外婆」的时候,就想到我的爸妈。实在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总之外婆就是非常坚持要我叫她「夏子」。
但她却又说什么「我不是很喜欢夏子这个名字」。据说她是四个姐妹中排行第二的,因为姐姐叫做春子,所以外婆就被取名为夏子了。
「姐姐是因为三月出生所以叫做春子,我只是因为第二个出生就叫夏子是怎样啊?想都想不透。我可是十二月出生的耶!妹妹秋子是四月出生,小妹冬子是七月出生,她们两个人也常抱怨同一件事情。不过……唉,也没办法啦,名字这种东西就是擅自被决定的啊。」
夏子跟我说过好几次这件事情。
「你的名字『凛』是我取的喔,因为我希望你永远都是个凛然的人。」
我想起了夏子曾经跟我说过这件事,那应该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暑假。
秋天的园游会上有个「二分之一成人式」,学校出的作业是要我们问监护人自己姓名的由来。现在回想起来,大家的家庭都可能有各种不同的状况,实在是应该要多考虑一下特殊情况的人吧。那时候我已经隐约了解母亲无法自己一个人养育我,所以完全把我丢给夏子。对于刚满十岁的我来说,心里有种想知道但也不是很想知道的复杂心情,结果作业竟然出这种逼我们得要去问个明白的东西,实在是觉得很烦。
但是夏子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在意些什么就直接跟我说了。
独生女在临盆前挺着个大肚子回家;父亲是已婚有孩子的人,原本说好要离婚和母亲在一起却反悔;母亲生我的时候几近难产;我一岁的时候母亲就到隔壁市去上班了;没多久她就和其他男人结婚,但对方显然不是很希望小小的我也一起过去;在我三岁以前还会每个月来看我一次的母亲,在丈夫转调他地搬家之后就跟我疏远了。
然后……
「你想见她吗?」
夏子如此问我。
「还好耶。」
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如此不明确的回答。
「不过你也十岁了呢,日子真快。明明先前你才这么点大,难怪我也成了花甲老太婆呢。」
夏子苦笑着说。
「不过居然会办二分之一成人式,学校也还真是挺会想些时髦活动呢。」
「是吗?我们跟真正的成人又不一样,也不是先前不能做的事情就可以做了……就只给我们麻烦的作业,根本没好事。」
「是这样吗?但我觉得可以多帮凛庆祝一次,还挺开心的呢。毕竟凛真的二十岁成人式的时候,我都七十啦,还不知道是不是活着呢。」
「讲这什么不吉利的话?反正你一定活跳跳的啦。」
「我也希望是啊……」
夏子一脸陷入沉思之后忽然说了声:「好!」然后重重点点头。
「我们就两个人一起庆祝点什么吧。」
「咦,要庆祝什么?」
「就是凛成为一半的大人,还有我六十啰。对,就这么办吧。明天就不开店了,我们搭电车出门吧。」
夏子莫名其妙地就提出这个建议。
顺带一提,我先前完全没有跟夏子一起出门去哪里的记忆,因为夏子在自家一楼经营药局,实在是很少将店门拉下休息。
「虽然是很小的店家,但毕竟是这地方唯一的药局,大家的疾病和受伤可不会休息的呢。」
她总是这么说,所以就连新年或中元都只休个两天,其他日子连星期六日、国定假日都会开店。但其实连晚上或者休假日,只要有客人敲门,她都会马上去接待,实际上根本就全年无休。
我从托儿所和学校回来以后,就坐在店门前的长板凳上,愣愣等着客人光顾。反正盯着往来于店面前的路人、自行车和货运车辆,我就不觉得无聊。
所以夏子说「出门」的时候我还一瞬间没听懂,可见和夏子出门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第二天吃完早餐后,夏子说「换上这个吧」然后递给我一件全新的POLO衫。虽然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不过POLO衫胸口上绣着我最喜欢的足球队伍的Logo,我记得自己非常高兴。
「凛很少搭电车和公车,保险起见还是吃一下这个吧。」
我也记得她这么说,所以那是我第一次吃晕车药。
搭公车到车站三十分钟,然后又搭了一小时的电车,抵达有百货公司的市区时已经快要中午了。
「我们先去吃饭吧?」
夏子说着就带我到最上层楼的大食堂,我想那应该是十层楼左右的大楼,不过店家的视野相当良好,在等餐点上桌时我们两个人一直眺望着外头。夏子心情很好,告诉我「那个是县政府」,还有「今天空气干净,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呢」之类的。
「两位久等了。」
听见这声音后,我的视线转回桌上,看见放了巨大汉堡排以及炸虾的西餐拼盘。
「汉堡排跟炸虾在家里也可以做,但跟餐厅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呢。要在外面吃的话一定要选西餐。」
夏子说着,心情高昂、津津有味地吃起沾了大量塔塔酱的炸虾。
之后我们搭手扶梯往下慢慢逛每个楼层。
我不太记得细节了,不过那里虽然是乡下地方的百货公司,却有寝具和家具、旅行用品、烹调工具与餐具、家电、玩具,还有服饰和化妆品等,真的是应有尽有,丝毫不愧对其「百货公司」之名。两个人一边看一边「哇」说着「这种东西会有人买吗?」之类的,闲逛也觉得有趣。
中途有个卖文具的专柜,橱窗里陈列着一看就很贵的钢笔和原子笔,可以感受到一种小孩子无法轻易靠近的氛围。旁边的专柜陈列的是手表和宝石,姑且不论夏子觉得如何,我完全没有兴趣。
夏子走到钢笔专柜最里面,盯着橱窗里头瞧,喃喃说着:「嗯,果然还是万宝龙好呢。」
「什么?蒙布朗?蛋糕吗?」
注:日文中万宝龙和蒙布朗的发音相同,都是法文的「Monblanc」。
「没什么,我们走吧。」
说着我们便迅速离开钢笔专柜。
之后来到了玩具卖场,夏子就说什么:「我去看个化妆品,你在这里等我好吗?我大概十五分钟后就回来了。」然后她就一个人不知去向。
外出的记忆就在这个场景骤然中断,我记得夏子应该是半小时内就回来了,之后我们好像很快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但就是记不太清楚。
那是我唯一一次和夏子出门的记忆。
十月初园游会的活动上举行了「二分之一成人式」,在我的记忆中对于典礼本身的内容相当模糊,只记得夏子关了店来看我。
那天晚餐夏子煮了红豆饭,很难得还准备了果汁,两个人干杯。
「二十岁的时候就要好好拿酒干杯啰。」
「也不用现在就宣布吧。」
看我笑着回答,夏子递给我一个小小包裹说:「这是贺礼。」礼物外包的是我们在暑假时去的百货公司的包装纸。
「这是什么?」
「打开来看看啊。」
我拆下缎带,仔细撕开包装纸,里面是相当漂亮的纸盒和一看就很高级的礼盒。盒子上有白色星型商标,轻轻打开盖子,那美丽的布料上躺着一支钢笔。
「……这是在百货公司看到的那个吗?」
「对,万宝龙的钢笔。」
伸手拿起来才发现笔轴上还刻着小小的文字「R•N」。
「我请他们刻了凛的名字缩写,没想到有这种服务呢。一开始店里的人还跟我说『也可以加上赠礼者的缩写刻成「N to R」喔』,实在太害羞啦所以我说不要。」
夏子说完便笑了出来。
「哇,这个应该很贵吧?」
「哎呀,是不便宜啦。不过好好使用的话能用一辈子呢,然后应该是池波正太郎吧,有名的历史小说家。他说『笔就像是现代男人的刀啊!』,所以我想给凛好一点的东西。」
「这样啊,谢谢。我会好好珍惜的,但这没办法在学校用呢。」
「哎呀,等你有了喜欢的人,要写情书的时候再用吧?在那之前好好收着就行了,反正又不是会坏掉的东西。好啦,我们来吃红豆饭吧。」
猛然一看夏子的表情虽然在笑,但不知为何眼里却有好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要是平常我一定会缠着她问「你为什么要哭?」,但那时不知为何我觉得不能开口。
我看着手边的笔记本,上面写着「百货公司」、「汉堡排和炸虾」、「二分之一成人式」、「红豆饭」、「万宝龙钢笔」,我将这些用一个大大的圆圈起来。
忽然听见一阵热闹的说话声,看了看窗户下的道路。应该是国中生吧?一群穿着制服的少年,踢着足球经过。这一行人看起来实在跟银座不搭调,用手机查了一下,发现新桥站附近似乎有国中,大概是下课回家吧。
我升上国中以后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反抗期,应该算是乖乖被养大吧。可能是因为我内心认为我害外婆夏子得要负责养育我,总觉得好像欠她很多。
只有一次,是我国二在家长面谈后的回家路上跟她吵架,脱口说出「你又不是我爸妈」。那时候夏子的表情有多么悲伤,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问题不在于关系亲密所以不拘小节,而是因为亲近所以才不可以说这种话。但夏子并没有特别责备我,而是沉默着没多说什么,这种成熟的应对让我更加受挫。
高中和大学我都很幸运地能够从家中通勤,话虽如此,还是得忍受单程两小时左右的车程,所以高中时代要参加社团、大学时代安排打工和研究室实验等都相当耗费工夫。我有拿到可以勉强支付学费的奖学金,但实在不好开口说我要去外面住。尤其是夏子也没有叫我滚出去,反而是一大早起来跟我一起吃饭,还帮我准备便当。
「我绝对不会让你被人家说『凛的便当好老气』的!」
她擅自发下这种豪语,翻看各种书籍、杂志和网络,每天帮我做五彩缤纷的便当。
「这样我的午餐也很丰富,是一石二鸟啊。」
虽然她笑着这么说,但肯定是相当辛苦。
夏子的炸鸡块、小汉堡还有千层猪排都是人间美味,就连朋友们都会拼命拜托我说「给我一个嘛!」。另外还有马铃薯沙拉、红萝卜炒蛋、凉拌牛蒡、凉拌莲藕丝等配菜也都超棒,我的便当时间总是非常开心。
除了丰富的配色以外,还有两个大的饭团,一个包梅干,另一个则包了盐昆布。梅干那个用烤过的海苔包起来,盐昆布那个则卷上了昆布丝。而且那饭团一个就是别人的两倍大,就算是放学后参加社团活动,也还足以撑到晚餐时间。
我开始一个人住以后,就都去超商买饭团,刚开始拿起来的时候,总是心想这也太轻了吧。没办法,毕竟都市比较多人担心吃太多。像我就算是吃五个也还觉得不够,但因为太贵了只能勉强吃三个。也因为这样,最近几乎是在梦里都会梦到夏子帮我捏的饭团。
话说回来,因为就职而到了东京来,才发现自己还真的是什么都不会。在我搬家的一个月前,就请夏子训练我做家事,所以打扫跟洗衣服这些还算勉强能做,但要我做饭实在太难了。
总之我只有勉强记得怎么用电子锅,之后就是配冲泡式味噌汤和另外买来的熟食配菜。公寓附近有很多便利商店和超市,但我到处尝试各家熟食的口味都觉得不太对胃口,虽然是能吃饱但总觉得不是吃得特别开心。好像自从我来到东京,就不曾有过吃了什么东西而觉得心情得以放松。
也因为这样,今天中午我刻意努力了一下,花钱到西餐老店去吃他们特别有名的鸡肉炒饭和炸虾。套餐搭配了蔬菜汤和小碗沙拉,价格实在是有点惊人,不过我就当成是给自己的奖赏了。口味确实让人心服,不知为何也让我想起那时和夏子去百货公司时吃的汉堡排和炸虾。
而且不禁想着,可以的话真想和夏子一起吃这份料理。她今天中午吃了什么呢?
猛然回神抬起头,才看见桌边有一个茶碗、放着洁白手巾的细长竹笼,还有个摆在小木盘上的铜锣烧。旁边还放着张纸条写着「请在休息时享用」。
是什么时候放的啊?我完全没发现。学生时代的朋友、刚认识不久的同事也都笑过我「凛一旦集中精神,就根本看不到旁边的东西」。不过他们毕竟是认识的人,在这第一次造访的文具店,人家还好心借用我书桌,我这也真是太厚脸皮了,实在觉得有点丢脸。
在手边的笔记本另外写上「家长面谈」、「第一次吵架」,还有「炸鸡块」、「红萝卜丝」等等,好几处文字都晕开或者笔画不完整,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从刚才开始就在掉泪。但又觉得伸手擦眼睛的话,肯定更加没完没了,所以也不敢碰。
湿手巾冰冰凉凉的,一旁的茶碗冒着蒸气,看来东西放在这里还没有很久。我打开湿手巾用两手盖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对于哭肿的眼皮来说实在非常舒服。
在我出发前往东京的前一天,夏子说「有好一阵子没办法让你吃到我做的东西了」,所以帮我做了很多我爱吃的,包括自从那个二分之一成人式之后就都没做过的红豆饭。
夏子的古稀之年和我的成人式因为我们各自的时间对不上,所以也没有特别庆祝,就这样过去了。但说起来其实是因为我一直以打工和研究室为优先,所以时间才对不上的……
夏子一脸开心地看着我动筷吃起满桌的餐点。
「你也吃啊。」
「……嗯,我等等吃。」
夏子一边啜饮着干杯时没喝完的那杯啤酒,一边点着头。
「唉到底怎么啦?好像很没精神耶。」
「咦?是吗?嗯……可能太拼命做菜,有点累了吧。」
夏子轻轻笑着。
「凛,我说啊。」
「嗯?」
「唔,没事……好好享受东京喔。」
夏子说着又继续说什么「东京啊,我也想去看看呢」。
「你可以去玩啊?」
夏子沉默地摇摇头。
「如果只是去玩,那我有去过东京喔,虽然已经是几十年前了。」
「……是喔。」
对话又断了。挂在柱子上古老钟摆的滴答滴答声在餐桌上回响。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我放下筷子看着夏子的脸。
「夏子,那个……」
「嗯?」
「呃,那个……我一直有点在意,我国中的时候讲过很糟糕的话吧?对不起。我一直很想跟你道歉,居然说什么『你又不是我爸妈』。」
夏子的表情有些惊讶,但马上轻声笑了起来。
「你那么在意啊?」
「……因为真的是很过分啊。」
夏子轻轻摇着头看向我。
「说老实话,那时候我的确有点难过,但仔细想想你妈对我说过更多更恶劣的话,这实在是不算什么啦。说起来我还有点高兴呢。」
「高兴?」
「嗯,因为你一直都对我太客气了,我觉得你偶尔任性一点也好啊。」
「讲这什么话……」
我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本来还想多说一句的,却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
「而且凛啊,我也有件事情得跟你道歉呢。」
夏子放下手上的杯子,打直身子。
「二分之一成人式那时候啊,其实你妈有来说想要把你带走。」
「……呃,是喔。」
「嗯,她说老公要调职到国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跟去。她说也可以让老公自己去国外工作,然后带你过去跟她一起住。毕竟如果要跟去国外的话,大概十年都不会回来,可能不会再有机会跟你住了。」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我真的好生气,觉得她也太任性了吧。但她毕竟是你的生母,所以我也很迷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也说了『我想和凛说说话』之类的,但十岁是正多愁善感的年纪,不可能冷静下判断,所以我反对这么做。嗯,大概就像这样,我们的谈话始终没有交集,所以我就提议来打个赌。」
「打赌?」
夏子轻轻点头,继续说着。
「你记得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去了百货公司吗?」
我好不容易想起来,短短回了:「……嗯。」
「那时候我把你丢在玩具卖场前面,然后离开了一下对吧?」
「喔对,你说要去看化妆品,会马上回来,叫我在那里等你。」
「那时候你妈就在你眼前。」
我真是哑口无言。
「我们约好要是你开口对她喊『妈?』的话,我就放手……」
夏子泪眼汪汪。
「那年我才刚届花甲之年,但也有同学已经离世,我很不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你可以独立过活,但我又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生活下去。所以她来找我商量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才打这种赌。我好害怕知道结果……所以逃到楼上去了。就是在那时候去买钢笔的。」
夏子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直接称呼女儿为「她」,然后用面纸按着眼睛继续说下去。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我回到玩具卖场,只看到你用力盯着模型展示柜看,真是松了口气……我还记得自己差点瘫坐在地呢。后来我打电话问她情况,她说你完全没有跟她说话,还说果然七年都不见面根本就是个错误。」
「嗯……」
「凛,对不起,当初还是应该让你们好好谈谈的,这样的话你说不定会有其他的人生机会啊,对不起。」
「……哎唷,没差啦。」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吃饱了。」
说完后,我丢下了夏子,躲进自己的房间。
大部分行李都寄出去了,我的房间根本空荡荡。
想起那钢笔,我拉开书桌抽屉拼命打捞,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初收在深处的万宝龙。立刻把它塞进后背包里,那天晚上早早就钻进棉被睡觉。
耳中听着夏子在楼下洗东西的声音,我沉沉入眠。
写好信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四点半。
开头是「前略 夏子,你过得好吗?我很好」这样。
接下来写的是星期五拿到了第一份薪水,因为前辈员工建议「第一份薪水可以用来买礼物送给很照顾自己的人」,所以我到了银座买东西。第一次来银座,没想到这里的人这么多。因为太多店家、太多商品,真的是不知道该买什么才好。在百货公司遇到资深店员贵岛小姐,所以就跟她商量了这件事情。因为她请我喝的茶实在太好喝了,所以决定就送夏子这个东西,还写下贵岛小姐告诉我「可以附上一封信」。她帮我画了地图,所以我到一间叫四宝堂的老文具店买信封和信纸。店主叫做宝田砚,实在相当符合老文具店的感觉,还有他待客相当温和的事情。我承蒙宝田先生的好意在店家二楼的书桌前写这封信……信件内容就是我今天发生的事情。
「根本就是日记嘛。」
自言自语的同时我苦笑着,然后写下「东京也有很多亲切的人,还请您安心」。
写完之后算是松了口气,我在椅子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臂放下的时候不小心敲掉了原先装着钢笔的笔盒。
慌张站了起来蹲下一看,这才发现盒子里面那个贴了绒布的底座掉了出来,旁边还有张折成小小张的纸片。我把所有东西捡起来之后坐好,将那纸片摊开。
纸片上是有着夏子个人特色的笔迹。
给凛
现在的我无法告诉你自己想表达的这件事情,
所以我就写在这里了。
凛,你的出生真的带给我很多幸福。
今后我不知道还能跟你在一起多久,
毕竟我比你老了五十岁。
如果我的愿望能实现,我希望一直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一切。
你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呢?会做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也好在意你会跟什么样的人谈恋爱,好担心你会不会被坏人骗了。
毕竟你是那么温柔的孩子。
但我也知道这样实在是很多管闲事。
请大大展开你的翅膀。
永远做一个正直凛然的人。
但是在你成为大人以前,
请让我在你身边多待一些时间。
夏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我的眼泪始终没停下来。大概重读了五次以后,我才逼自己停止,要是再不停下来,我肯定要一直看下去。我用湿手巾擦了擦脸,把夏子给我的信仔仔细细折回去,收到底座下面。然后,把刚才写好的信撕掉了。
我站了起来,眺望着逐渐染红的银座天空,深呼吸三次让心灵沉静些,重新握起钢笔,面对那一片空白的信纸。
完全无视原先的草稿,任凭钢笔随心情行云流水。除了先前明明有机会却没有好好表达的感谢之意,还有我对于夏子的想念全部化为文字。神奇的是就连那些很难开口说出的话,都能够用写的写出来。我想肯定是这支万宝龙钢笔被夏子施了魔法吧。
一回神发现已经写满了七张信纸,结尾是这样的。
已经进了社会,这样说好像有点丢脸……
但若可以的话,我真想马上奔回你的身边。
我想哭到累了以后,尽情大吃你做的饭。
但我想你不会接受我丢下工作做这种事情的,
所以我会再加油一下。
我想你应该也很寂寞,也请稍微再忍忍,
我预定中元节会有休假,还请你等到那时候。
我会再写信的,用你送我的万宝龙钢笔。
祝好,期待再见。
呼!就在我重重吐气的同时,后面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您写好了吗?」
「是的,终于写好了。啊,谢谢您的茶和铜锣烧,味道真的很棒。」
宝田先生说着「不、不」,还一脸惶恐的样子。
「对了,信封上面应该要怎么写比较好啊?要跟茶一起寄过去的话,应该就不用写地址了吧……」
「这个嘛,我想还是写上收件人的姓名比较好。背面应该只需要写您自己的名字。」
宝田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一边翻着说「这个是参考范例」,然后放在我眼前。我有样学样地在信封写上「新田夏子收」,背面写上「凛」。
将信纸折成三等分之后装进信封,糊上胶水封好,又加上「〆」与封字表示封缄。
「呼——!」
忍不住大松一口气。宝田先生微笑着递出了店内的纸袋。
「为了避免在交给贵岛小姐之前弄脏,请用这个包起来。」
若是先前的我,肯定连要挤出句「真是不好意思」都相当需要勇气,但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低头说着「真、真是谢谢您」,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请不必这样,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好啦,快送去松木屋百货吧,最后一步啰。」
我将桌上的东西收进包包里,宝田先生又递给我一张打了个结的纸条。
「对了,有件事情要麻烦您,可以把这个交给贵岛小姐吗?」
「这个是什么?」
「这个嘛,简单的谢函。」
结上写着「致贵岛大德」,背面写着「砚」。银座的人还真的是与众不同耶。
「好的,那么我就收下了。」
我把谢函一起装进了放着信件的纸袋里,总觉得好像被交代了非常重要的任务。
去程没有怎么迷路,回程就更简单了,花费不到去程的一半时间,我就回到了松木屋百货公司。搭手扶梯到了地下楼层,贵岛小姐就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我。
「你回来啦。」
「抱歉有点晚了。」
感觉好像在跟夏子讲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让您久等了,这个麻烦您了。」
我从包包里拿出信封递给贵岛小姐。更让我惊讶的是,贵岛小姐用两手接过,还仿佛礼拜似的低下了头。
「好的,那么我就收下了。」
如此俐落的表情实在非常美丽,我看着呆了一会儿,又想起宝田先生交给我的东西。
「另外四宝堂的人请我转交这个。」
我说着递出了那打了个结的纸张。
结果贵岛小姐倒是相当爽朗地说着:「哎呀,小砚也懂得做这种漂亮事啦。」随即打开那结。
「上面写了什么呢?」
「哎唷,搞不好是情书耶,怎么随口就问啦。开玩笑的啦,上面写说『非常感谢您介绍了一位好客人。近日有许多新款明信片,敝店诚挚欢迎您的到来』,就不能写得更有感情点吗?真是的。不过就小砚来说算是不错啦。」
看着贵岛小姐笑得如此爽朗,我重新站好,低下了头。
「实在是受了您很多照顾,非常感谢。」
贵岛小姐看来有些惊讶,但马上打直背脊漂亮地回礼。
「没有这回事,谢谢您的光临。」
我终于能在想到的时候就把「谢谢」说出口。或许这只是非常小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可能是今天最大的收获。
雨日银座光景可是美如画到被当成新版画的题材,但毕竟没有拱形天花板也没有地下街,所以客人也会减少。
准备好要开店的四宝堂文具店店主宝田砚将伞架放到大门旁,被雨水打湿的青绿色柳树让人眼睛一亮,与店门外那古老的朱红色邮筒互相映衬。眺望着行人稀疏的道路好一会儿,他才回到店内。
正打算关上往两边敞开的玻璃门,一位年轻客人走来。砚推着正要关上的门,轻声说着「欢迎光临」。
「您还记得我吗?」
年轻客人有些恶作剧地笑着,顺手收起塑胶伞后插进伞架。
「当然了,新田先生,欢迎光临。」
「连名字都记得喔。」
一边欢迎一脸惊讶的新田入店,砚又补上一句。
「是的,因为我不会忘记您那样认真写信的样子。」
新田有些害羞地搔搔头。
「前些日子实在是受您照顾了。后来我外婆很快就回信,看她写的内容真的是很高兴的样子。我也觉得自己内心烦闷的那种感觉,在写了信后好像就消失无踪了。」
「哎呀呀,那真是太好了。」
「还有后来我在工作上也会用钢笔,觉得自己有点迷惘的时候,那支万宝龙好像就能推我一把,让我前进。先前我都把事情闷在心里,该说的话都说不出口,但最近感觉我好像慢慢能够好好把话说出口了。」
「哎呀,这样啊。」
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
「所以我想写信告诉外婆我的近况,就又来打扰了。先前买的信纸和信封是还有剩,但我有点想买其他款式,有没有推荐的呢?另外就是今天能借二楼的书桌吗?」
「当然,没有问题。」
砚爽朗回应着,和新田一起走向店内后方。
雨天实在不巧,但在东京银座的一角,四宝堂文具店飘荡着有如温暖晴天般的柔和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