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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回忆小心轻放 万用手帐

虽然我在店里已经尽可能加快让大家喝醉的速度,但还是得陪着续摊。等到好不容易把客人送上计程车,都已经三点多了。

回到房间冲了个澡,明明该直接走向书桌的,坏就坏在稍微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一回神已经透过蕾丝窗帘看到早晨的太阳,我是睡了多久啊?

慌忙移动到餐厅,打开丢在桌上的电脑,果然邮件已经堆积如山。几乎都是「关于楼层配置」、「商标选择进度」、「男性工作人员录用」等商量和确认事项。

虽然有一大堆还没点开的信件,却有个标题猛然跃入我的眼中。

「明天前务必执行」。

光是看标题和寄件人,不必点开邮件我也知道内容。

我也希望早点解决啊,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算知道痛苦挣扎毫无意义,也还是尝试在网络上搜寻相关资讯,但都是些一般情况,对于现在的我根本毫无帮助。

说到底我手边根本没有需要做那件事情用的东西。从前的女公关似乎不会写字就做不来,但现在有智慧型手机在手就万事顺利。甚至可以说把信件寄到对方家里或者工作的地方,都很容易造成对方的困扰,会因此感到高兴的客人已经不多了。

「……果然还是该先买东西吧。」

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我是那种所有事情都一板一眼的人,不管是兴趣还是工作都一样。要是没准备好工具或者服装,就提不起兴致。这方面我应该还是受到了阿文妈妈的影响。

下定决心之后心情稍微开朗了些,把咖啡豆装进咖啡机,吐司放进吐司机里,蛋打在平底锅上的培根旁边,再将莴苣切成丝。加上一杯柳橙汁,就是相当丰富的早餐。

我严守着阿文妈妈的教诲,将订阅了好几年的五份全国报和两份体育报放在早餐旁一边阅读,吃完后换上相当朴素的裤装。快速画上稍微收敛的妆容,想着要把买的东西带回来,将钱包、手机、惯用的Filofax万用手帐都丢进大托特包里。

在玄关旁边的全身镜确认过自己的服装后,选了低跟的鞋子。最近除了要去店里上班以外,我尽可能搭乘电车和公车这类公共交通工具。对于太过忙碌无法好好前往健身房的我来说,就算只是这么点距离,步行仍然是很重要的运动。

从我家到银座搭计程车花不到三十分钟,但搭电车的话得要先走到车站,再转两次车,花五十分钟才能到。而且我今天要去的地方不是七丁目或八丁目附近,是我不太熟悉的地方。

靠着手机上的地图走在小巷里,不久后便找到了用来当指标的圆形邮筒。想着太好了连忙快步走过去,但是……

「公休日」。

玻璃门内挂的那块木牌子上,墨迹清清楚楚这样写着。我慌张地再次确认店家的网页。上面明确写着「公休日:每周三」,而且营业时间是「早上十点~晚上七点」。现在是星期三早上刚过九点,店里别说是人影了,连盏灯都没点。

「……真是糟糕。」

慌张大意就是我的坏习惯。

「您怎么了吗?」

后面忽然传来声音,吓得我跳了起来。连忙回头,是一个穿着灰色POLO衫和浅卡其色棉布长裤的三十多岁男性。或许是我跳起来也吓到他了吧,他上半身后仰着,一脸错愕。

「呃……啊,抱歉吓到您了。我到这里才发现今天休假,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实在相当抱歉,今天是公休日。」

那男人一脸实在万分愧疚地低下头。

「呃,请问,您是这店家的人吗?」

虽然这样似乎有点不礼貌,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是的,我是……」

「那个!虽然店家休假,我这样说真的是非常抱歉,但我今天一定要写好离职申请书才行。所以希望您能帮我介绍用在这方面也没问题、比较正式的信纸和信封。您休假还这样麻烦真是抱歉,但能不能帮帮忙呢?」

男人稍微侧了侧头,似乎是在思考,接着轻轻点了头。

「好的,那么请往这边走。既然您都特地过来了,应该也事出有因,当然是要帮您准备东西的。」

他说着便跨步走出。

跟着他走到店家后方,眼前是一扇与店家氛围大异其趣的古老木门。门柱上的小小看板上写着「四宝堂 业务门」,还挂上了名牌「宝田」。看来这个人姓宝田。

跟随宝田先生进了门后,他关上了木门。

「请往这里走。」

宝田先生拉开了玄关门,混凝土地前左右都有拉门,宝田先生拉开右方的拉门说:「这边请。」我们来到店家的商品贩卖处。

「打扰了。」

等我走进店铺,宝田先生背着手关上了拉门。在空无一人的店铺里,理所当然地静默无声,排列在架上的商品也仿佛沉睡着。毕竟现在时间比较早,从大马路方向射进来的光线也不强,没开灯的店里让人感觉有些寂寥而阴暗。

一样是店家,这里却和我工作的地方完全相反。我们那里在营业时间会使用柔和的暖色间接照明,将店里的光线调整得比较昏暗。但非营业时间就会打开亮闪闪的白色LED灯,这样一来营业时怎样都找不到的耳环或者客人的袖扣之类的东西通常都能轻松发现。

「来,请往这边走。」

宝田先生指向的方向有着摆放各式各样商品的架子,再往前则是楼梯。那阴暗阶梯的上方可以窥见略为明亮的二楼。

「真是抱歉要请您移步到二楼,要是在一楼谈的话,很可能会有客人误以为我们今天有营业。」

宝田先生说着:「来,这边请。」让我赶紧上了二楼。

只不过往上一层而已,二楼却非常明亮。可能是因为窗帘全部拉开,所以看起来相当宽敞。

右边有个略为高起的榻榻米平台,另一边则设置了一整面的抽屉和拉门。看起来就像在台湾看到的中药店药柜。

房间中间有六张长型工作台排成了口字型,看起来和办公室会放在会议室的桌子有些相似,不过深度和宽度都大上许多。桌面是相当结实的合板,桌脚和侧板都很宽,底下的轮子也是推车会装的那种橡胶制轮子,挡片零件很大,总觉得有点像是戏剧用的舞台装置。

左边最里面的窗边有张大书桌,风格略带些时代感,在这白色明亮的房间中大放异彩。

「来,请这边坐。」

宝田先生拉开中央工作台一旁的椅子。

「谢谢您。」

我老实地在他拉出的椅子上坐下,接着马上将托特包放在脚边,从里面拿出万用手帐和高仕的原子笔摆在桌上。其实我也不觉得应该会需要写笔记,但该说是习惯难改吗?总之只要在有书桌的地方坐下,我就会下意识地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您的声音相当好听呢,尤其是说『谢谢您』的音调听来实在相当舒服。我想您应该练习了很久吧。」

宝田先生笑着说完以后,又加上一句「您请稍等一下」。

他走向墙壁那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几种信纸和信封,在我的眼前一字排开。

「这些是比较基本款的,基本上可以用于任何用途。看起来可能非常朴素,不过我想应该会比较适合用来写离职申请……另外实在不好意思,想确认一下是『离职申请』而非『离职书』对吧?」

「咦?啊,对,我是打算写离职申请。不过离职申请跟离职书不一样吗?」

宝田先生轻轻点了头。

「『离职申请』是商量想要离职的时候用的;而『离职书』则是已经取得离职同意后,以书面正式告知离职意愿的时候递交。」

「……喔,原来不一样啊。」

「那个……您还没有将自己想要离职的事情告诉上司吗?大部分的人都会口头上告知希望能够离职,很少人真的会写『离职申请』或者『辞呈』之类的东西……」

我一时哑口无言。

「……嗯,就是想说但是说不出口,所以才想说那我先交出离职申请好了。」

宝田先生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下。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看来您是事出有因。方便的话可以稍微和我谈谈吗?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我希望自己也能略尽棉薄之力。」

「哎呀……但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

宝田先生轻轻摇摇头。

「不,反正我就住在这里而已,等等也没有什么预定要做的事。顶多就是想想下午要不要来替换一下架上的商品而已,所以还请您不用太过客气。」

宝田先生说着,便将刚才拿给我看的商品又收回了原先的抽屉当中。

「真、真是抱歉。」

我忍不住起身低下了头。宝田先生反而慌张地说:「请不要这样,客人对我做这种事情,会让我遭天谴的。」接着他又说:

「嗯——在谈话之前,方便让我去备茶吗?」

「茶吗?当然的,您请方便。毕竟是我给您添了麻烦。」

宝田先生松了口气,重重点了头。

「那么我马上去准备,很快就回来,还请您在此稍候。」

他说完便消失在门后。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原先打直的背脊也歪歪扭扭地靠到了椅背上。毕竟睡眠不足,实在很难集中精神。

拿起万用手帐,翻开了写着「To Do」的目录页。上面写着「印鉴证明」、「住民票」、「开张通知草稿」,然后是「离职申请」。离职申请四个字前面有个红色星星,底下还画了波浪线大为强调。看到的瞬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发着呆的同时,耳中传来开门的声响,连忙打直腰杆。这种样子要是被阿文妈妈看到,肯定要大骂。

「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人看着,而是要在心里打造出经常性客观监视自己的『另一个自己』!毕竟再怎么说,人都无法欺骗自己。」

我想她肯定会这样斥责我吧。忍不住想着,我的修为还是不够呢……或许我现在打算做的事情,还是过于有勇无谋。

「久等了。」

宝田先生拿着一个长托盘回来,放在桌上以后,他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夹,抽出了一张名片递给我。

「真是抱歉这么晚才自我介绍。我是文具店『四宝堂』的店主宝田砚,还请您多多指教。」

对方突然如此客气地自我介绍,反而让我慌张了起来。连忙把手伸进了包包里,但慌张出门前丢进包包里的东西并不包含名片夹。虽然心想着「糟了!」,还是尽可能一脸冷静地从万用手帐的卡片袋中抽出一张备用的名片。

「我是『阿文酒店』的百合。」

「是那种比较高级的酒店吗?」

「嗯,没错。」

「不是那种会被人家说什么『酒家』的,而是正式的『酒店』对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这是我一厢情愿,但还真是没有想到会从砚先生口中吐出什么「酒家」这种词汇。砚先生道着歉:「真是抱歉,打断了对话。」

「不,我工作的阿文酒店在银座也是屈指可数的知名店家,店主人阿文妈妈桑是在上一次东京奥运那年开店,因此已经有超过半世纪的历史。」

砚先生轻轻「啊——」了一声。

「虽然我长年居住在银座,但真的是相当不好意思,我跟酒店之类的店家实在无缘。不过我也听说过『阿文酒店』的名字。我记得那些银座导览杂志,或者是针对酒店的电视特集节目也经常提到贵店吧?」

砚先生一边仔细听我说话,一边将茶叶放进茶壶里。

「是的,阿文妈妈为了协助提升银座这些在业界中被称为特种行业的工作者地位,所以只要有人采访,她都会答应。不过我想摄影机应该从来没有进到店里,每一次采访都是在办公室那边的会客室进行。」

砚先生一边点头回应,同时将茶壶内的茶汤分倒进茶碗和茶杯当中。茶碗、茶杯,轮流来回倒入茶汤,平均了两个容器里的茶汤浓度。我明明坐得离他有些距离,却闻到了飘散过来的茶香。真让人惊讶,一杯茶也能有如此盈满整个房间的丰郁香气。

「请用。」

砚先生双手将茶盘推了过来,我也忍不住低下头回道「那么我不客气了」,简直就像是茶道的往来。虽然这样似乎有点没礼貌,但我还是马上掀起杯盖,拿起茶碗。

才将杯子举到下巴的高度,香气便搔动了鼻腔。哎呀何止是搔动,完全就是扑鼻而来。呼地吹出一口气,轻轻含了口茶汤。从唇瓣之间溜入的茶汤在嘴里绕了一圈之后奔向喉头,口味相当甘甜鲜美,从鼻腔窜出的香气让人更加心旷神怡。

「哎呀……真好喝。」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太好了。」

砚先生微笑着,接着喃喃催促我说下去。

「那么方便的话,想请您稍微谈谈那件事情。」

我轻轻点了头。

我第一次见到阿文妈妈是在来到东京不久,那时我刚透过高中学长的介绍,在银座的鲜花店打工没多久。我的工作就是把鲜花送到酒店、小酒吧、高级餐馆、西餐厅等餐饮店去,但是银座的小巷子很多,常常找不到单子上写的地址到底在哪里。那时候我的手机也还是普通的按键手机,根本没有什么地图APP。

那天我也是怎样都找不到客人的地址,手上拿着从店里借来的简单地图和送货单据束手无策。我出来送货已经超过三十分钟,指定该到货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四月下旬明明天气没有多热,但可能是我到处徘徊,额头上几乎要滴下汗来。

「你怎么啦?」

忽然有人叫住我。

「那、那个,我想去这、这边……您知道这在哪里吗?好像是卖天妇罗的。」

虽然很没礼貌,我还是递出了送货单。眼前的女性穿着看起来相当高级的套装,而且闻起来好香。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汗臭。

「哎呀,真是太巧了,我正好要去这个地方呢。方便的话我们一起过去吧,就在前面而已。」

接着她向我招招手说「走这边」,然后先跨出一步。

「你是花店的人吧?工读生吗?」

她略略回头问我。

「啊,对。我上星期才开始工作的。」

「这样啊?哎呀,要搞清楚这一带的路线可要费点工夫呢。不过这样能稍微运动一下,看着许多花能够磨练自己的美感,去客人那里应该也能够学到很多不同的东西,我觉得是很好的打工呢。加油啰。你看,就是这里。对吧?很近吧?」

真的是花不到三分钟就走到了我要送货的地方。

「好啦,快去交货。」

「啊,那个,您请先进去吧。距离到货指定时间还要一下,托您的福我刚才迷路那么久,可是一下就到了。啊,对不起,我忘了道谢。真的很谢谢您。」

我慌张地低下头。那个人爽朗地笑了起来,摇摇头。

「太夸张啦,不过我很开心能帮上你的忙。话说回来你相当有礼貌,也体贴又老实……现在很少见了呢,那我们有机会再见啰。」

那个人没打算进去店里就要离开了。

「那个,您不进去吗?」

「嗯?喔,我忽然想起了有急事要办,之后再过来吧。再见啰。」

她说完便往来时方向离开了,这时天妇罗店长正好走了出来。

「哎呀,花店的,辛苦啦。你刚才在跟谁说话吗?」

「是的,是那位女士。我迷路的时候她特地带我过来这边。」

我指向那远去的背影,店长「啊啊!」了一声,忽然大声喊着:「您好啊!」结果那个人有些惊讶地回头,点了点头之后挥挥手。

「那位女士是?」

「咦!你不知道就请她带路吗?哎呀像你这么年轻的孩子也是啦。那个人是阿文妈妈桑,可以说就是银座高级酒店最具代表性的人喔。」

那天工作结束后,我请店家帮我包了一支大红色的玫瑰。通常店员都可以用折扣价购买剩下的花,但那天我硬是要店家用普通价格帮我挑了一支状态最好的红玫瑰。光是一朵就要一千日币。

我带着那朵花敲响阿文酒店的大门,傍晚五点还没有半个客人。话虽如此,我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球鞋又完全没化妆的十八岁女孩,简直就像走错地方。光是回想起来我就浑身冒冷汗,但我当时真的是不顾一切,只想要好好道谢。

后来我才知道帮我开门的那位穿着深色西装的大叔,其实是店家的总经理。我跟他说想见阿文妈妈,他看来有些惊讶,但还是马上带我走到吧台边,并且帮我请阿文妈妈出来。

阿文妈妈走出来的时候打扮和白天不一样,身穿和服而且头发也经过造型。

「哎呀,这不是花店的人吗?怎么啦?」

「呃,那个,今天真的承蒙您照顾了,所以我想送您个礼物……」

吧台的一角有个好大的花瓶插了一大束花,在店内后方还摆着更加豪华气派的花饰。虽然这样说有点夸张,但我只拿了一朵玫瑰,实在是觉得丢脸到递不出去。

「请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东西吧。」

完全被对方看透,我只能战战兢兢递出玫瑰。

「这是要给我的吗?我可以收下吗?」

「真抱歉,我是向天妇罗店长问了店家的地址,不知道是这么气派的店……白天真的非常谢谢您。」

我递出了玫瑰。阿文妈妈两手接过,深深低下头。

「别这么说。我才该谢谢你还特地准备了这么漂亮的玫瑰,真的很感激。来,你在这边坐一下。」

总经理听见这句话马上为我拉过高脚椅。

「咦,可是这样会给您添麻烦,我马上就走。」

「说什么傻话,这里可是酒店呢。怎么能让进门的人滴水不沾就走了?哎呀,不过你几岁啊?」

在我回答十八以后,她笑着说:「真遗憾,看来是不能开香槟了!」又转头对酒保说:「帮这位调一杯特制的新鲜果汁吧。」然后又说:「帮我把这个插在单花用的水晶瓶里。」

酒保恭敬地接过玫瑰,我们两人默默地看着他郑重其事把花插好。同时有其他工作人员将装了果汁的玻璃杯放在我眼前,阿文妈妈眼前则是香槟杯。总经理说着:「看来是场美好的相遇,这是我送给阿文妈妈的礼物。」然后为她倒入香槟。

「哎呀,够豪爽!那么我就不客气啰。」

就像是要回应这句话,那朵玫瑰被轻轻放在我和阿文妈妈中间。

「唉,你知道单支的大红色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

实在惭愧,真的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是一见钟情喔。」

我想当时我一定是满脸通红,但的确没错,我对阿文妈妈一见钟情。

「来,干杯吧。哎呀对了,还没好好打过招呼呢。」

阿文妈妈接过总经理递过来的名片交给我。

「我是在这里当妈妈桑的阿文,请多多指教啰。」

我伸出双手接下,并报上姓名:「我是川相百合。」

「百合啊……百合送了我一朵玫瑰,哎呀好像小说呢。但幸好不是一朵百合。」

「呃,我在花店打工但实在是很丢脸,都不知道什么花语……一朵百合是什么意思呢?」

站在后面的总经理回答了我的问题:「容我插个嘴……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献给死者』吧。」我慌张地回问:「是、是喔?」阿文妈妈开心地看着我,又添了句话。

「毕竟嘴巴坏的人都说我『肯定是怪物或者妖怪』呢,但我还不会服输的!」

如此可爱的语气听得我也笑了出来。

「对了,你满二十岁之后要不要来我这里打工?喔不用马上回答我,你好好想想。或者说等你满二十岁以后,就到那张名片后面写的『办公室』那里露个脸吧。你真的好老实又可爱,实在很棒。唉我说,你可得记住这孩子唷。」

总经理听了便低头回答:「明白了。」

就因为这样,我在大学三年级的黄金周过后开始在阿文酒店工作,前前后后也十年过去了。一般来说女孩子只要十八岁以上就可以在酒店做女公关的工作,不过阿文酒店只录取二十岁以上的人,所以我也等了两年。阿文妈妈是这么说的:「毕竟这是喝酒的地方啊,哪有劝客人喝酒但自己不能喝的道理呢?当然酒量不好也没什么关系,不需要勉强自己多喝,但总不能让客人成了违法的协助者吧。」

说起来阿文妈妈也不录取抽烟的人,不管是女公关还是男性工作人员都一样。

「让不吸烟的女孩子去招待老烟枪客人没什么问题,但不可能把抽烟的女孩送到不喜欢烟味的客人身边吧?」

这理由实在光明磊落,但听说有段时间由于这理由,连要录取个新人都非常困难。当然在录取以后才开始抽烟的话,对于气味相当敏锐的阿文妈妈立刻就会发现,也会严厉告知:「要不就戒烟,否则就离职,你自己选吧。」听说真的有几位女公关和工作人员是因为这样而离职的。

说起来因为法律规定的关系,店里早就禁烟了,在我开始工作的时候,店里已经有吸烟室。如果有客人实在很想抽烟,就会请他们移步到吸烟室。就算如此不方便,店里生意还是相当兴隆,可见阿文酒店是相当有魅力的店家。

说到底常客其实有很多留心自己健康状况的人,所以很少人抽烟。而且就算是老烟枪也大多不是抽香烟,而是喜爱比较能够享受香气的烟卷或烟管。这些人一旦进了吸烟室,没有一小时是不会出来的。吸烟室里就只有那些老烟枪,不知道聊些什么总是相当热闹。真不知道他们付了大把钞票来这里干嘛的。

有些离题了,不过针对工读生另外也还有各种限制。

「学生的本分是念书,所以来这里打工,只要有稍微工作我就很满足了。你们应该也还是有赚到钱,只要不乱花钱或拿去贡献给奇怪的男人,应该够用吧?」

因为阿文妈妈都这么说了,所以店里会严格区分工读生和全职女公关。现在也是如此,禁止工读生女公关伴客入店,也不可以陪续摊。

「那个……伴客入店和续摊是什么?」

砚先生忍不住插嘴。

「咦?喔,对了你不知道。伴客入店就是在开店前让客人请吃晚餐,然后直接和客人一起进到店里。虽然是客人请吃饭,但因为是上班以外的时间陪客人,所以其实也是上班。续摊就是关店后一起去喝酒,这个也算是加班的一种。」

「哇……就算在店外也还得要陪客人吗?真辛苦呢。」

如果要伴客入店,那么就得在六点的时候前往餐厅或料亭,再加上准备时间之类的,大概四点就得到银座,这样一来会对下午到傍晚的课程产生影响。

续摊则是在关店后,所以再怎么快也得陪客人到两点左右。在那之后回家东摸摸西摸摸上床也快要天亮了,虽然不是办不到,但实在很难赶上第一堂课。

如果这种情况重复下去,就会逐渐远离学校,甚至可能辍学。阿文妈妈非常讨厌这种情况。

「好不容易才能去上学,要好好毕业才行。就算现在还不知道读书有什么意义,一定会有一天觉得幸好当初有顺利拿到毕业证书的。」

她这么说着,还努力调整女公关工读生们的上班时间。如果接近考试、专题小组或是研究室必须和同学外宿之类的话,也可以不用客气直接向酒店请假。

顺带一提如果把成绩单影本交给阿文妈妈,还会根据成绩好坏发奖学金。一个S就三千日币,A是一千,B和C没有钱;不合格的D要扣五百,F就要扣一千。通常大家多半能拿到一万到两万左右,对阿文妈妈来说这不过是点小钱,但对于工读生来说仍然是笔临时收入,当然能够提高念书意愿。

阿文妈妈虽然严格区分工读生和全职人员的工作时间,但在教育上却是完全不妥协,不管是老鸟还是新进员工,所有人都必须参加读书会。

「读书会?是请其他人或者讲师之类的来演讲吗?」

砚先生的反应很正常。

「是啊,大概每个月一次左右……讲师都是非常一流的老师,而且大家都有自己的专业,我身为听众一点都不会觉得无聊,甚至觉得非常期待。嗯?内容吗?这个嘛,政治、经济,有时候是当下流行的科学领域话题,还有历史主题也很多。妈妈桑会和经理们商量,排出一整年的课程。」

「喔,真是厉害。」

砚先生支着下巴,看来非常感动。

「是啊,毕竟为了能和客人流畅地谈天说地,还是得多下工夫、要有一定的知识。这么说来那些讲师离开以后,阿文妈妈一定会说『好啦,刚才学的东西要好好收在脑袋的抽屉里,绝对不可以在客人面前滔滔不绝。不要忘记你们是为了能够好好回应说话者而学习这些东西的。就算客人说的话跟刚才老师教的内容不一样,也绝对不可以否定对方。大家懂了吗?』。」

「听您这么说,我更加不敢去酒店了。」

砚先生大大叹了口气。

「嗯——这就让人困扰啦。不过一流的女公关都很会聆听的,我想应该大部分客人都不会发现这件事情。哎呀,总之阿文妈妈非常支持那些在念书的女公关和工作人员。」

没错,不管是多么小的事情,阿文妈妈总是会看着那些努力的人。

我在阿文酒店工作大约两星期后,参加了第一次读书会,那时候的主题是「超级电脑」。对于文组的我来说简直是在听天方夜谭,说老实话内容是完全听不懂,只能拼命把老师说的东西写在笔记本上。因为实在是太多不懂的东西,笔记内容几乎都只能用平假名和片假名写成,笨拙到实在没办法给别人看。那时我心想着晚点来查那些我很在意的词汇吧。

课程结束、老师离开以后,阿文妈妈走到我身边。

「真棒,还会写笔记。」

我手上拿的是进店之前去百圆商店买的笔记本和原子笔。

「每个月都会开一次读书会,你要养成这个习惯喔。你摊开本子写笔记还一脸『我有拼命在听!』的认真表情,我想老师们一定也会看见的。」

听见阿文妈妈夸奖我,让我觉得很开心。

「不过……这笔记本和原子笔不是很妥当呢。一流的女公关,身上的东西也都得要是一流的喔。噢,一流的东西并不一定非常昂贵,这点绝对不可以弄错。无论价格多高,粗鄙的东西都不能叫做一流。」

接着又说了「那你继续加油喔」就离开了。虽然阿文妈妈跟我说话让我很开心,但内容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那天回家路上,我稍微绕了点路去看看百货公司的橱窗。心想看着金光闪闪的摆设,或许能稍微理解何谓一流,但还是觉得没有线索。

第二天我去上班,打开置物柜发现里面有个绑了缎带的小包裹。打开包装,里面是笔记本以及一张有着阿文妈妈字迹的便笺。

给百合

这是你昨天努力的奖励,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啰。

阿文

那笔记本有着类似皮革的豪华封面,打开来看上面写着「Filofax Note Classic」,笔记本旁边还有一支金色的原子笔。一旁的保证书上写着「高仕 原子笔新经典世纪系列镀14K金N1502」。

笔夹旁边刻了个大小适中的书写体「Yuri」。

先前自己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的礼物,虽然事出突然让我有些困惑,但还是高兴到不行。

那天送走客人、回到店里以后,趁着在电梯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趁机跟阿文妈妈道谢。结果阿文妈妈微微笑着简短地说了声「不客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天晚上一回到房间,我就开始重抄前一天写在百圆笔记本上面的内容。高仕的原子笔有些重量,也因此让人觉得笔尖滑过的感觉很棒,能够流畅地一路写下去。后来在读书会上我都用阿文妈妈送给我的Filofax笔记本和高仕的原子笔来写笔记。当然那本笔记本早就写完了,我一直都买一样的来继续使用,已经是第五本了。

「原来如此,所以您才会连万用手帐也使用Filofax啊。」

砚先生明明不是坐在靠近我的地方,却还是很清楚万用手帐的品牌,真不愧是老文具店的店主。

「哎呀,不,这个又是其他因缘际会下阿文妈妈送给我的。」

「还真是越来越想见见那位阿文妈妈了呢。赠送文具其实是相当困难的,毕竟喜欢什么样的设计、颜色、大小这类文具外观是因人而异,而且不管是笔或纸张,书写感也都会因商品而有所不同。如果不是非常了解收礼的人,很难选出对方会觉得高兴的物品。」

「是这样吗……不过阿文妈妈非常爱送礼物,除了我以外的女公关和工作人员也经常收到各式各样的小礼物。除了生日、入店纪念日这类比较特别的日子以外,有时候收到还会觉得『为什么今天要送我东西?』,像是心情消沉的时候,或者心情特别好的时候。」

砚先生喃喃说着:「嗯……真厉害哪。就好像妈妈一样。」没错,阿文妈妈是店里所有员工的妈妈。

除了在店里举办读书会以外,阿文妈妈也非常支持女公关和工作人员们学习各种事情。也因为这样,包含总经理在内,还有好几位经理跟楼层主管都有侍酒师的资格。酒保也有好几位是可以在没有女公关那种酒吧一样能发挥手腕的高手,还有人曾经拿过国际性比赛的奖项。顺带一提,阿文酒店柜台内的酒保和外场人员的工作是分开的。

除了侍酒师资格或者酒保技术这类和店面业务直接相关的知识和技术以外,阿文妈妈也支持大家学习其他东西,柜台内的人就鼓励他们取得厨师或营养师证照,外场的人则是簿记或劳动管理员资格等。视情况她甚至还会说什么要给奖学金,补助大家专科学校或者空中大学的学费。

「虽然我希望你们能一直在这里工作,但总有一天你们可能会结婚、多了家人,或是为了人生中的心动时刻而必须改变工作方式啊。毕竟夜晚的工作容易和家人疏远,所以还是会想改成做日间的工作。那种时候说什么『我曾在阿文酒店工作过』可是不行的。所以大家最好还是先取得证照,证明自己有那些技术和知识比较好。而且如果要考到证照需要打从基础开始学的话,那么为了矫正自己的坏习惯,去上证照需要的课程也是好的。」

她曾经这样说过。对了,还有一个。

「如果非念书不可的话,就没有空玩了吧?与其因为太闲了跑去赌博之类的,养成奇怪的兴趣,这样还比较好呢。」

她笑着说出这些话。真不知道有几成是真心话,有几成是在掩盖自己的害羞。

总之阿文妈妈很爱操心,总是在意着女公关和工作人员的大小事。听说工作人员那对兄弟要考试,她还特地去汤岛的天神那里祈福,求了护身符来给他们;要是女孩子说「头有点痛……」,她马上就会拿着急救箱飞奔过来……哎呀,真的是大家的「妈妈」呢。

当然对我来说,阿文妈妈就是我在东京的母亲。不管是学校的事情、朋友或者男朋友,真的是无话不说,阿文妈妈也都很照顾我。我不过是个从乡下到此的二十岁普通女孩,完全不懂世事,要是没有遇见阿文妈妈的话,肯定没有现在的我。

「有人说与他人的相遇,就是对人生最大的影响。」

听砚先生这么说,我重重点了点头。

「……就是啊。」

我短短回应后继续说下去。

因为阿文妈妈如此保护我,所以我看来应该也能顺利毕业,接下来就要面对求职活动了。我原先是打算在毕业的同时就要在阿文酒店做一个全职的女公关,但是阿文妈妈的回应一直都很冷淡。

「你先去体验一下当普通的社会人士。业种是什么都可以,最好是去那种比较硬派的公司。他们通常愿意在员工教育上花时间和金钱,可以的话就去有上市的公司。然后你要在那里工作三年,如果还是想回来的话,到时候我就会雇用你。」

我原本以为她也期待我毕业之后马上可以全职工作,所以还挺失落的。但这应该也是阿文妈妈的温柔之处吧。

「如果你在公司或者客户中认识了不错的对象,那就结婚吧。如果可以不用回来的话,那样比较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来有些落寞。

结果我选择到一间金属加工机器的公司上班,向她报告说我确定能拿到工作以后,阿文妈妈开始调查他们的会计报表,她大概看了五分钟以后重重点了点头。

「应该没问题。不是什么气派的公司,但看来业绩颇为稳定。而且看他们的股东名册,至少不是什么有传闻在银座这一带散财的人之类的。嗯,应该没问题啦。」

其实那时候我就在想,现在比较喜欢六本木酒店或者麻布那一带会员制酒吧的人很多,所以在银座没有花名在外,并不一定就表示不会花天酒地,但也不好说出口。

三月毕业典礼后没多久,阿文妈妈找我到办公室去。阿文妈妈除了阿文酒店以外,另外还有经营红酒酒吧、义大利餐厅、咖啡厅等等店家,所以她也是经营这些店家的「Letter Box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

办公室在七丁目和八丁目交界一带的老旧公寓当中,房里虽然打扫得相当干净却非常朴素。我比指定时间早了五分钟到,阿文妈妈穿着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很类似的俐落套装、戴着眼镜,和在店里的样子简直是不同人。

才刚见到面,她就递给我一个绑了漂亮绳结、写着「贺就职」的信封,还有用包装纸包起来的盒子。

「不多,只是个小贺礼。」

之后打开来才发现竟然放了二十万日币在里面,对于给打工的女公关祝贺来说也实在太多了吧。

「买个三双好鞋。都要好好保养,要让人随时低头看见你的脚都没有问题。再怎么说我一直都看着客人的脚,所以肯定没错。如果那个人穿着好好保养的鞋子,绝对不会是三流以下的人。」

打开同时拿到的盒子,里面装的就是Filofax的万用手帐。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技能的话,文科的新进员工通常都会被分发到业务部,然而业务基本上取决于客户是否喜欢你。我知道百合你很拼命、应该不会输给任何人,所以这点还挺放心的啦。」

那是A5大小的黑色皮革笔记本,封面右下有「Yuri」的烫金文字。

「这里也有各种业务会来,真的是五花八门呢。不过乍看之下的第一印象就决定了一半的事情,剩下的一半则是在交换名片和开始讲正事之前的闲聊就决定了。能加强印象的就是笔记本和手帐,用什么东西来写笔记,会知道对方是否值得信任。最糟糕的就是那种写在对方给的资料或目录空白处的人,那种人根本不会遵守约定。」

一想到她因为担心我在公司的情况还帮我准备了手帐,我就觉得好感动,眼泪就这样掉在漂亮的皮革封面上。

「哎呀!这样会渗进去啦,真是的。皮制的虽然坚固但真的很不耐水,对了,里面的活页纸在比较大的文具店或者网络上应该都能买到,你就尽可能用完,然后早点出人头地吧。」

她这么说着便把我送出门。

如阿文妈妈预料的,我进了公司就被分发到业务部,负责大田区各中小企业的工厂。

客人都是一些会说「我家零件可是交货给NASA的呢」,或者「要是我们不开发新的零件,智慧型手机这种东西就不会进化啦」这类个性相当强悍的社长,所以也有很多相当麻烦的订单,但也因此相当有趣。

最奇妙的就是这类个性强烈的公司,反而员工都会称呼老板为「老爹」,负责会计工作的社长妻子则被称为「太太」。

虽说是中小企业,比较大一点的公司,员工可能也会超过一百人,但老爹总是最早来到工厂,在门前扫地迎接所有员工。太太也会帮大家泡茶,就好像是把员工都当成家人一样,就像阿文酒店那样。也因为如此,我去拜访客户时总是相当开心。

自己公司商品的知识也只有实习时了解的那些,当我完全不了解客户就前去拜访时,就会到哪都拿着阿文妈妈送给我的Filofax万用手帐拼命写笔记。我将每个客户的资料分开、写下拜访纪录,严格遵守商务会议中约定的事情。

有一天,一直没有向我们公司下订单的客户的太太,也就是社长的妻子接过我递出的目录,忽然相当感慨。

「川相小姐,你真的很了不起呢。」

因为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想来我一定头上冒出了一大堆问号。大概是我困惑的表情实在太好笑,太太实在忍俊不禁。

「你的脸上写着不知道我说什么很了不起对吧?我说啊,通常我拜托对方『下次来的时候请带目录过来』,十个人里头大概只有一个人会好好拿来吧。毕竟现在目录这种东西,可以从网站上面下载PDF就好了,或许也是没办法要求的吧……但是有人能记住我拜托的事情,我真的很高兴。」

她又说:「来,请用。」这是她第一次端茶给我。

「川相小姐总是在那本大手帐上面拼命写笔记对吧?我家社长老说什么『那个一定是恶魔笔记本!讲太蠢的话会被记下来嘲笑喔』。但你那种『绝对不会漏听你们说的任何话!』拼命的样子,我很喜欢呢。」

由于当时我的业务成绩还不是很好,听了这句话,高兴到哭了出来。

「送的礼物能够实际帮上对方的忙,这种情况真的非常罕见呢。」

砚先生感动地说着。

「……就是说啊。我曾经将这件事情告诉阿文妈妈,不过她说『那是因为百合你拼命写笔记,跟工具没有关系啊』。但我想那只是她在害羞啦。」

「你开始工作以后也有联络阿文妈妈吗?」

「是啊,但与其说是我联络,其实常常是她联络我。就好像妈妈担心离开老家的女儿,所以三不五时就要嘘寒问暖。」

实际上阿文妈妈真的很常用LINE或电话联络我,问我「有好好吃饭吗?」,或者是「天气忽然变好冷,没感冒吧?」之类的。真的都很简短,但可以感受到她没有忘记我,让我觉得好高兴。

有时候还会寄当季水果、果汁或者果冻之类的给我,附上一张便条写着「客人送了很多,分给你一些」。说老实话,一个人住真的会觉得很麻烦而不太买水果,所以实在感激不尽。我想那一定不是客人送的东西,是特地为了我买的吧。

当然,也有些真的是客人送的东西,这种情况大部分是鱼。喜欢钓鱼的客人如果钓到很多竹䇲鱼或者沙鮻的时候,就会用巨大的保丽龙箱子装一大堆到店里。

这种时候有日本厨师经验的酒保就会把鱼漂漂亮亮地杀好,然后做成炸鱼片或者天妇罗帮客人加菜,剩下的就让女公关和工作人员带回去。

有时候真的是太多了,也会打电话给我。

「百合,方便来一下店里吗?」

这种时候一定是要给我好吃的鱼,还会特别推算我到店里的时间,端出刚炸好的竹䇲鱼或者沙鮻天妇罗,实在是好吃到无话可说。而且还连白饭跟味噌汤都准备好了……连那些常见到的老客人都开玩笑说我「根本就是回老家的女儿」。

就这样,我在公司工作的三年一下子就过去了。第三年的一月,我和阿文妈妈约好了去办公室见她。

我被带到会客室,等待的时间拿出了我的Filofax万用手帐,打开事前准备好的Q&A页面。我已经重读了好几次写在那一页上面的内容,几乎都背起来了。

阿文妈妈一进到会客室,就看着我放在膝头上的手帐本。

「能让我看看吗?没问题,我不会读你写的内容。」

我阖上手帐本递了过去,阿文妈妈相当慎重地用双手接过,摸了摸封面。虽然我很小心使用,但多少还是有一些细小的痕迹。她像是要对每个痕迹说声「辛苦了」那样,用食指轻轻抚摸着封面。

「谢谢,还给你。看得出来百合你这三年真的相当努力呢。」

她说着就把笔记本还给我,还附上一句「看来那支高仕原子笔你也有使用呢」。

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我们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我想应该没有很久,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分钟,却觉得漫长无比。

「哎呀,你真的要回来吗?我当然很高兴,以一个经营者来说,能够录取具备即战力又还相当有发展性的百合是很有魅力的,我实在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三年好像很长,但也很快就过了呢。你没有遇到好的对象吗?」

在我说出:「毕竟要找到比阿文妈妈您还要帅气的人,实在太难了啊!」之后她便大大叹了口气将手伸向我:「好吧,那就多多指教啰。」

我现在依然清楚记得那时阿文妈妈手的触感。

「越听你说这些事情,越是想见那位阿文妈妈呢。」

砚先生原先只有稍微回应,或者在有听不懂的词汇时发问,贯彻聆听者身份,却忽然喃喃这么一句。原本我应该要回答:「当然!还请随时光临。」但我只能尽可能沉默着闪躲眼神。

「原来如此……所以才想写离职申请吗?」

我轻轻点头继续说下去。

我回到店里以后很快就拿出成果,对店里的营业额颇有贡献。每天都过得非常快乐,真希望能够一直待在阿文酒店。当然也很常失败,被阿文妈妈责骂过好几次。

但无论被骂了多少次都不觉得痛苦,因为她的话语当中完全听得出来她是爱着我的……我也不是很明白这是为什么,总之那和学校老师或者公司的上司责骂我的感受不太一样。我不太会形容,不过可能就像是小孩子被骂「突然跑到马路上太危险了吧!」那种感觉吧。因为太过担心我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忍不住就骂了我。完全能够感受到阿文妈妈的这种心情。

更何况说起来阿文妈妈也不是只对女公关和工作人员严格,要是有客人太过放肆,她也是很严厉的。

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是在我开始全职工作没多久以后的事情,那位客人是在我离开店里的时期开始常去的人,听说经营的是开发智慧型手机用APP的公司。算是颇有人望、来店里的时候也都花不少钱,不过一旦醉了就说话很难听。

那天他和客户吃过饭以后,续摊也在红酒酒吧喝了不少,然后自己一个人来到店里。我想那时候他真的已经相当醉了,根本无视安抚他的阿文妈妈,一直骚扰第一次接待他的我。追根究柢不断发问,就是要知道我是哪间学校毕业、先前做了什么工作之类的。

阿文妈妈好声好气不断想劝他换位比较老手的小姐,他又说什么「没关系、没关系,这孩子比较有趣」,就是不肯答应。

「又不是长得多漂亮,怎么好意思在银座当女公关啊?」

后来连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说这什么话呀,我们这里只有美女啦。」

阿文妈妈如此回应着,但客人似乎因此心情不是很好,之后还是一直灌酒。

就这样,在阿文妈妈离席去送别的客人离店的时候,他又说了。

「喂,你老爸老妈知道你在这种店家工作吗?搞不好他们以为你还在做先前那个老实的工作呢。」

真是死缠烂打。爸妈在我国中的时候就离婚了,但是我和两个人感情都很好,就算到了东京还是分别有跟他们联络。我先前来阿文酒店工作、后来辞掉公司回来这里的事情也都有告诉他们,所以我随口便回了「他们都知道喔,没问题」。

「让女儿在银座工作,爸妈用那笔钱都在干嘛啊。真傻眼耶。」

我想当时我肯定是脸色大变。我现在大概就能够开玩笑说:「就是说啊!我很孝顺吧?」之类的打哈哈带过,但当时我才回到店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那什么表情啊?」

下一秒,客人手上玻璃杯里的东西就全泼在了我脸上。旁边的女孩子立刻发出尖叫,工作人员也慌张跑了过来。楼层经理马上过来,询问小姐是否有哪里失礼。

「这家伙一脸不爽瞪着我,就帮她洗个脸而已啦!」

经理面对大呼小叫的客人也只能闭上嘴巴,而此时阿文妈妈回来了。

「看来您似乎非常不满意我们人员的招待,实在相当抱歉。」

说这话的同时她也深深低下头。客人看起来也比较消了气,在沙发上重新坐好。

「但是将饮料泼在别人脸上是种暴力,如果要起诉的话,是明确的犯罪行为。您是知道才这么做的吧。」

「不、那个、呃……我只是手滑了。」

「这把年纪的大人还敢说这么没骨气的借口!自己做的事情就老实承认。」

面对如此尖锐的话语,客人似乎也吓醒了,整个人僵住。

阿文妈妈呼地重重吐了一口气,转回平常那种沉稳的语气说道。

「而且这里的员工对我来说就是家人,对我重要家人施暴的人不是我的客人。请您立刻离开,而且不要再来了。喔,今天的帐就免了。」

然后催促工作人员「送他出去」,那个客人就被两个工作人员拖着逼回去了。

阿文妈妈开始轮桌向周遭的客人道歉,并且送上店家招待的水果和饮料。我用毛巾和湿手巾赶紧将淋湿的脸和身体擦一擦,照阿文妈妈交代的跟着她一起到各桌边绕行。

每张桌子的客人都非常温柔地安慰我。

「辛苦你啦,你真的很能忍呢。」

阿文妈妈则轻松回应。

「哎呀,您听见啦?」

「嗯,毕竟那家伙根本就是用吼的嘛。」

「听见了就帮忙救一下嘛~」

「哎呀,我也想说好像该出个头啦?正这么想,那家伙居然就哗啦泼过去了。才嘿咻一声卷起衬衫袖子,您就出场了,我怎么来得及呢。」

「哎呀——说什么大话,我看您外套都还穿着啊,哪儿有办法卷衬衫袖子呢。」

大家这样随口聊天,让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阿文妈妈通常都会和常客去续摊的,不过那天她请我到她家里去,那是位于佃岛的高楼大厦中一间相当豪华的房间。她帮我放了洗澡水,要我「好好放松」。

我清楚记得泡在浴盆里看着漂亮的夜景。

从浴室出来,阿文妈妈准备了茶泡饭,说「我们一起吃吧」。那是一大碗饭淋上焙茶,她还准备了米糠渍菜、盐昆布和大颗的梅干,真的是沁入心脾和心灵。

我不经意看向桌子另一头的阿文妈妈,发现她正在落泪。

「对不起,没能保护你。我怎么会让那种家伙进到店里呢?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她说着便向我低下了头。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抱住了阿文妈妈,我们两个就这样抱着哭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从阿文妈妈的胸前抬头,发现眼前的运动衫上面写着「Don't Worry!」。

「这什么啊?阿文妈妈,你的家居服也太没品味了吧。」

我忍不住大笑。

「哎呀——又没人看,没关系吧?」

「咦~你在店里那么完美主义耶?」

后来阿文妈妈的生日,我就会送很时髦的毛衣或者睡衣给她,毕竟我希望她永远都是那个很完美的阿文妈妈。

因为这些事情,我希望能够成为阿文妈妈的助力,非常努力想让阿文酒店成长为一间更棒的店家。毕竟当时我也还年轻,不管是伴客入店或者续摊都不觉得辛苦,总之就是拼命工作了五年。

我的努力有了回报,成为在银座小有名气的女公关。这个业界经常有人在挖角,从好几年前就有不少店家询问我是否有意愿去当妈妈桑。但是想要找我去的店家和那些雇用条件,没有任何一项能够打动我,没办法让我觉得辞去阿文酒店也想尝试。更何况我一直想着「我就是注定要一直跟阿文妈妈一起工作」。

但是大约半年前,有人提出想和我一起打造一间店的想法。一开始因为条件太好了,我还相当怀疑,但是利用许多方法调查过后发现,提出建议的人是在银座和新桥一带经营多间餐饮店的企业家。

我实在很迷惘,但还是在一个月前去新桥的办公室见了那位实业家。对方是二十五岁时独立创业,从一间小小的咖啡厅做起,后来逐渐扩展到餐厅、酒吧、居酒屋等各种不同营业形态的店家。以新桥为出发点,遍布到银座、日本桥、八重洲一带,经营了约五十间店面。最近他准备要上市,也配合这个时机买下了银座一栋大楼,准备要在一楼到最上层楼开设不同形态的店家,并且计划全部一起开始营业。

一楼预定是使用抹茶、红豆和三盆糖等日式材料制作的西点店;二楼则是能享受正统英国红茶的茶店;三楼和四楼是能够享用和牛以及日本近海捕获鱼贝类的铁板烧店;五楼卖寿司。铁板烧店和寿司使用同一个店名,据说是希望大家可以在吃铁板烧的时候也吃一点寿司,或者将铁板上烤的牛肉当成寿司材料这样的风格。而六楼和七楼就是酒店。

在办公室听他解说完以后,我就去参观改装中的大楼。包含加强耐震在内的工程相当正式,虽然当下只能看到钢筋和水泥墙,但是不管是地点或者宽敞度都无可挑剔,这样就算是我想使各种任性提出许多要求,应该也大多能够办到。

因为条件实在太好了,反而令人感到不安。我从工程现场回到办公室的路上,忍不住在车里问了:「为什么找我呢?」

「我听不少位阿文酒店的常客说,阿文妈妈非常信赖你。阿文酒店是夜晚银座的代名词,而那间店的妈妈桑认同你,这就是最大的理由。」

「阿文妈妈她……」

这辆车子对于公司即将上市、经营手腕相当高明的老板来说,是有些过于简朴的国产车。我们一起在后座继续谈下去。

「总之除了你以外我不做他想,让我们合作吧。」

他露出认真的神情,并同时将手伸向我,于是我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如此……是这样子的啊。」

砚先生撑着下巴沉思了起来。

「是啊。但是该怎么跟阿文妈妈说呢……所以我才想说,先用写信的吧。」

「嗯……我知道这件事情您很难开口,但忽然就写信提出离职申请,我还是觉得……这样不是很好。」

「我知道,我也明白……我好几次都想开口,但是一看见她的脸,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但我认为一开始还是应该当面说才对。越听您这样说,我就越觉得更应该这么做。」

砚先生说话的同时,将原先排在桌上的工具都收到了托盘上。

「总之您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呢?还请想想阿文妈妈突然收到您离职申请时的心情,而且递出的还是她一直都那么疼爱的您。必须告知难以开口之事的时候,更应该要当面告诉对方。」

砚先生干脆得让人无法反驳,刚刚他还那么温柔,现在却一脸不怀好意。

「我认为不好,是因为这样太过突然了。如果是经常留心员工情况的人,说不定她也早就发现了。更何况她一直都那么疼爱您,肯定会觉得您想太多了,结果反而让她很自责。对于会这样想的阿文妈妈,您突然就递出离职申请也太残酷了。」

我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花板。

我好好坐正以后重新向砚先生低下头。

「我知道自己这样相当任性妄为根本就是为难您,但还是请您教教我,必须写离职申请书给有恩之人的话,应该要怎么写好呢?要不要递出去,我会见了阿文妈妈再重新思考。我绝对不会用那种偷偷放在办公室桌上,或者请总经理转交之类的卑鄙方法。所以……所以还是要拜托您,我想当成让自己决心不会动摇的护身符带在身上。」

原本以为他可能会慌张起身,没想到砚先生默默坐着。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道:「请坐吧。所以您无论如何都会辞去阿文酒店,然后展开新工作对吧?」

「……是的。」

「那么就算是用电话也好,您要不要现在联络她呢?」

也太顽固了吧?我打从心底这么想,语调也忍不住尖锐起来。

「我实在是不太会说明,但这和辞掉普通公司的工作不一样……所以、所以……拜托了。」

砚先生闭上眼睛,双手抱胸思考着。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短短说了句「真没办法」,接着站起身来说了下去。

「我实在是不太想这么做,不过都上了贼船,就帮这个忙吧。我要准备一下需要的东西,还请您在此稍候。」

他说着就把我刚才用过的茶碗放在长托盘上,拿着离开了。我小小叹了口气,看看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砚先生不到三分钟就回来了,手上拿着纯白的信纸和信封。

「请往这里走。」

砚先生带我到窗边的大桌旁,我拿着Filofax手帐、高仕的原子笔,还有我的托特包走向书桌。砚先生将手上的信纸和信封放在书桌上,将椅子拉开来要我坐下。

「离职申请用的信纸和信封,使用最基本的就好了。刚才您说是『必须写离职申请书给有恩之人』的情况,但我想应该没有任何人能教别人写这种离职申请,只能请您好好烦恼过后写下自己的想法。就算是文章读起来有点奇怪,或者有哪里写错了,只要是您拼命写下的文字,想来对方一定也能够理解的。更何况以您来说,收信的人可是阿文妈妈呢。」

「……那样、那样我能做到的话,早就随便买好信纸和信封写好了。」

「那么,我想就只能写普通的离职申请带到您要谈话的地方了。如果是普通的离职申请,那么文字量并不是很多,没写错字的话,信封也只要一个就好。所以就不建议您特别购买了,这是我自己的东西,请您拿去用吧。还有……」

砚先生说到这里,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翻动着,打开来放在信纸旁边。

「范例请您参考这一页,写作工具我想您可以使用手边的原子笔。」

「谢、谢谢您。」

他刚才还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现在忽然这么积极真是让人错愕。

眼前有全白的信纸和信封,只需要参考范例写就好了,不知为何却无法下笔。

「您都帮我到这里了,实在很不好意思,但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办法写好,不能请您代笔吗?」

砚先生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是什么样的信件都没有好不好的问题,总之郑重写就好了。您可以好好阅读范例之后,慢慢地写。」

「……好的。」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考试不及格而被迫留校察看的学生。

「要是我在旁边监视,应该也不好下笔吧。我要出去买些东西,大概一小时后才回来,这里就麻烦您了。」

「咦?」

「不用接电话或签收包裹。对了,洗手间在那边。那我走了。」

砚先生说完后马上离去。

忽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桌上放着信纸、信封、高仕的原子笔,还有Filofax的万用手帐。

我不经意看向窗外,外头飘荡着蒸腾的夏季空气。「哎呀,积雨云。」视线往上飘,大楼间那片天空相当蓝,洁白的积雨云往上层层叠叠。有多久没见过那么大片的积雨云了呢?

我的自言自语就这样在无人聆听下飘向二楼的天花板,被天花板风扇吹得一干二净。

最近一次看见大片积雨云应该是去年的盂兰盆节休假吧,由于客户大多去休假,所以阿文酒店也放了暑假。阿文妈妈会趁这个时候,带女公关和单身的工作人员前去两天一夜的员工旅行。通常是到关东近郊的海边或山上,去年是去千叶的海边。

毕竟是讨厌晒太阳的女公关们一起去旅行,所以阿文妈妈说「大家来玩劈西瓜吧!」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想动。但最后还是叫工作人员去买了西瓜,还在土产店买来了木刀。大家在饭店泳池旁边铺上塑胶布,真的办起了劈西瓜大会。

明明是阿文妈妈自己提议的,结果她竟然说什么「不想晒太阳耶」,然后穿了长袖长裤,还戴着大草帽、太阳眼镜、口罩和手套,装备有够齐全,大家都笑着说「可疑人士!」。旅行的时候,阿文妈妈一直看起来很开心,大家似乎也很开心,当然我也是。

翻开Filofax的万用手帐,翻到收有照片的收纳袋那页。一张在员工旅行的宴会上,阿文妈妈在中间、大家一起拍的纪念合照;在水族馆摸着海豚而相当开心的阿文妈妈的照片;还有几年前开店周年庆活动上,在花篮前拍的合照。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照片袋上。

结果我就只是愣愣看着天空,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看看时钟,又过了一小时。自己的感受和时间的前进速度,落差大到觉得好像跳过了一段时间。

忽然楼下传来「我回来了」的声音,我连忙拿起高仕原子笔,假装面对信纸。

没多久上楼的脚步声便传到了二楼,却是有两组脚步声。

「百合。」

吓得站起身回过头,阿文妈妈竟然站在我的眼前,旁边则是一脸尴尬的砚先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阿文妈妈会在这里?」

才说着,那刚刚才停下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忍不住用手背按着,但怎么样都停不下来。

「店主一联络我就过来了,他把跟这间店有往来、可能会上酒店的客人电话从头打了一遍,说有事情要找我商量。真是不好意思让人家费了这么多工夫……」

我瞪着砚先生,他沉默地低下头。

「我说百合啊,这件事情没有说出口是我不好,但我知道大和娱乐企划的一木社长邀请你合作的事情啊。」

阿文妈妈走向我、要我坐下,砚先生则将作业台旁的椅子拿了过来,给阿文妈妈坐。

「我想应该是他去找你的一个月前吧,一木社长就先来见过我了。喔,当然是白天在办公室的时候。才见面他就说:『可以把贵店的百合让给我吗?』哎呀真是直来直往的人。不过刚见到他,我就直觉认为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而且以前我就有听说过大和的评价了。」

我真是无话可说,毕竟不管是一木社长还是阿文妈妈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情。

「但我自己毕竟也是一个经营者,再怎么说也是竞争对手,怎么能轻易就把重要的员工让出去呢。所以我就告诉他:『不管是女公关还是工作人员,大家都是凭自己的意志工作。所以如果他们说想辞职,那我是没办法留人的。虽然您说要我让给您,但百合可不是商品呢。』一木社长马上一脸正经地回答我:『您说的没错,实在相当抱歉。』还马上起身鞠躬。自己有错就老实承认这点其实不容易做到呢,哎呀真是让人喜欢。也是因为这样,一木社长才会直接去找你的。」

不知何时砚先生已经消失踪影。

「但是你怎么不早点跟我商量呢?每天看到你,我都想说,哎呀,是不是今天要跟我说啦?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你怕我会反对吗?傻孩子,乖巧的你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耶。好啦,跟我说说详细情况吧,有我能帮上忙的吗?」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从包包里拿出手帕盖着脸继续哭。

「哎呀呀,哭成这样眼睛都要肿起来啦,你今天是不打算上班了?」

无论我再怎么努力,还是只能点头回应。

后来我们大概说了一小时吧。和阿文妈妈一起下楼的时候,砚先生正在帮明信片架更换商品。

「结束了吗?」

「是啊,详细的内容之后再谈,总之确定百合要离开我那间店了。这次实在是受您照顾了,真的非常谢谢您通知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务必还请光临本店一次。」

阿文妈妈说话的同时深深低下了头,砚先生也默默低头。

「真是的,怎么擅自做这种事情!本来是想生气的,但是……谢谢您。难得您今天休假都被毁了,而且我还没贡献营业额,真是抱歉。等到我的店家确定一些细节之后,会再过来找您商量事情,届时请多多指教。」

「真是不好意思我擅自联络,还请您原谅。」

砚先生姿势端正地回礼,动作如此优雅,让人感受到银座的风格。

店主宝田砚从文具店「四宝堂」的业务用门走了出来。今天星期三,是四宝堂的公休日,他穿着连帽运动服和牛仔裤,同时套了件军装风外套。时间是早上九点半,对于早睡早起的砚来说已经睡太晚了。

砚平常举手投足就仿佛站在能乐舞台上的演员一般优雅秀丽,今天的脚步却有如发条卡住的马口铁士兵娃娃。离店家五分钟左右距离的咖啡厅「托腮」好似有几公里远,那门板也简直重如城门,他踩着飘摇的脚步好不容易才抵达座位。

「托腮」老板的独生女,同时也是他的青梅竹马良子拿了冰水和湿手巾过来,砚马上一口喝光冰水,用冰镇过的湿手巾敷脸。

「你的脸色简直像溺死的人。」

「……讲得好像你看过溺死的人。」

「怎么可能啊?是说你的脸色很难看啦。」

良子冷淡地说着。

「早餐套餐?」

「呃,吐司就好。英式切很薄、烤得脆脆的那种,饮料给我奶茶。还有我想多喝几杯冰水,可以给我一壶吗?」

良子随口回着「好——」,之后便回到柜台。

取而代之的是店长拿了冰水壶过来。

「如何啊?第一次去酒店。」

「实在是不行。我到底在第一间大和酒店喝了几杯啊?用香槟干杯,然后是红酒跟白兰地之类的,他们请了好多种。之后阿文酒店派人来接我,所以也过去打扰了一下。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倒在床上,我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真的是体验到人类也有归巢本能。」

「真令人羡慕啊,要是带我去就好了。」

砚喝掉半杯刚倒来的冰水,大大叹了口气。

「我两边都没付钱耶,到底是多少钱啊?」

店长轻轻摇摇头。

「不能在意那个啦。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那就再去一次看看。喔对了,要瞒着良子喔。一大早就有客人多嘴什么『我昨天晚上在七丁目看到阿砚,被一堆美女包围看来很得意呢。真是难得啊,没想到那么老实的阿砚也开始上酒店了』,搞得良子一早就心情不好。」

「啊?为什么良子会心情不好?」

店长哼笑了一声摇摇头,回到柜台那里去。

砚轻叹了口气,翻开下意识从入口书报架上拿来的报纸,但实在是读不下文字,视线飘到了窗外。砚模糊的视线那头是快步走过的行人们,到处都是穿着外套的人,还有五彩缤纷的围巾。

在逐渐由秋季进入冬季的某个晴天,银座一角的文具店「四宝堂」门上挂着「公休日」的牌子,店内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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