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回忆小心轻放 便条本

「烹调工具全部都放好了,工程本身已经结束。下午会有专业的清洁业者过来,做最后一次细节检查,明天早上依照预定交给您。」

现场监工说着。

「做了很多无理要求,实在相当抱歉。」我低下头。

「哎呀,真的是很辛苦呢。」监工笑着说:「不过也让人觉得你很认真在监督我们工作呢。虽然很辛苦,不过也挺开心的。这个工程结束还真是让人有点寂寞啊。」

虽然是只有吧台八个座位的小店,但这对我来说是第一座「自己的城堡」,所以在各种细节方面都忍不住想坚持自己的想法。但因为也没有人赞助我,所以工头要在有限的资金中做那么多事情,想来是真的很辛苦。硬是勉强他们做了这么多,实在是相当抱歉。每次我过来露脸一定都会带点心和饮料,但根本不及他们帮我做的东西。顺利开店以后,我得招待他们来一次才行。

委托人一直待在工地只会妨碍工作,因此我点头致意后离去,工头稍微挥了挥手回应。

来到大马路上,时间已过下午两点。有做午餐生意的店家也已拉下门帘等待傍晚再开店,因此这个时间路上行人并不多。我从口袋里拿出RHODIA的便条本,扫过一眼写在上面的笔记。开店准备也到了最后阶段,该处理的事情几乎都做完了。我把已经结束的事情用一条线划掉,只剩下一件事情。

我确认了一眼后,阖上RHODIA收进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最近已经拨过许多次的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四宝堂。」

电话响了三次以后,店主宝田先生接了起来。

「您好,我是委托代笔案件的札。」

「哎呀札先生您好,承蒙照顾了。」

宝田先生听来似乎有点惊讶。

「抱歉,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些,不过我现在过去的话方便吗?」

「当然,没有问题。东西刚才已经来了,马上可以让您确认。」

听见这回答我也松了口气,快步走向柳树旁的道路,急急往门前矗立的圆形邮筒已成路标的老文具店「四宝堂」走去。

「湾野辰雄先生……这些就是您交给我们的名册上的所有人。」

坐在我右边的宝田先生说着递给我最后一个信封,我对照了一下名册,确认地址和姓名没有错误。

「好的,确认过了,没有问题。」

我说着便将信封递给坐在我左方的女性,信封里已经装好了问候卡和店面指引。

女性相当顺手地在信封口涂上糨糊,盖下寿字图案做成的封缄。接下来又翻回正面,小心贴上祝贺用的邮票。整个过程大概花不到十秒钟吧。

「辛苦了。」

在我开口以前,宝田先生就起身对我说。

「不,两位才是。明明都委托专家了,还特地让我自己确认……除了字迹美丽以外,完全没有错误,而且也没有浪费掉的东西。哎呀,真是太棒了,我真的很佩服。」

这是我的真心话。先前工作的店家开分店的时候,我也曾经处理开店通知,但一百封信里面大概就会有一两封错误,还会有几张写错要作废掉的。感觉出错是理所当然,所以我才会拜托四宝堂要让我看过,结果根本是杞人忧天。

这次独立开店的时候,有一位看上我能力的媒体作家表示要当我的总企划人,而他介绍给我的就是这间名为「四宝堂」的老文具店,据说创业是在天保五年的时候。天保五年是西元一八三四年,查了一下,发现时期上和那据说是握寿司发明家华屋与兵卫开店的一八二四年相当接近。

原先想着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老人家在经营店面而紧张万分前来,没想到对方这么年轻反而让我愣住。外观上推测起来应该是三十来岁吧,顺带一提,他的名字叫宝田砚,一般看到砚这个字都会采用训读的「Suzuri」,不过他的名字是音读的「Ken」。

刚开始还感觉很不可靠,不过他非常认真应对我要商量的事情,觉得困难也会老实说「这很困难」,在金额和交期评估上也相当真诚。这个店面是在昭和七年盖的,听说地下室还有放活版印刷机,不过对于我要下订的开店通知书,他也老实说:「本店没有办法。不过还请您安心,我认识相当高明的印刷专家。」然后收下我的订单,另外也帮我安排了代笔业者。

坐在我左边的女性也站起身来,向我行了个漂亮的礼。

「您正准备开店如此忙碌,还愿意亲自验收,真的十分感谢。」

这位就是这次接下代笔工作的土笔会负责人白川菊子小姐。相当俐落的短发已经全白,映衬出那应该是墨染风格的无领衬衫。下半身搭配黑色长裤与低跟鞋,与其说是代笔公司的老板,看起来更带着一股设计师或者画家的气息。实际上据说她也是一名书法家和篆刻家。

「总觉得好像是怀疑各位的工作,真是抱歉。以后就不用这样验收了。」

我也起身向白川小姐低头致意。

「没有那回事,原本我就觉得应该要验收的。再怎么说,委托我们的人都是一辈子也不过就用那么几次而已。当然我们也确认过了好几次,但这种事情没有绝对,所以交货的时候若能够验收的话是再感激不过了。」

白川小姐如此回应并笑着继续说下去。

「而且实在相当感谢您的委托。回去以后我会和每个与这工作有关的人说『札先生表示相当感谢』,我想大家一定都会很高兴的。」

宝田先生听着我和白川小姐的对话,用力点了点头。

「土笔会的人总是将工作做得相当完美,我老想着各位究竟是如何维持这样的动力呢。再怎么说感觉就好像各位当然会完成,没有错也理所当然一样……」

宝田先生说着又补了句:「我去准备茶水,两位这边请。」

我们所在的店面二楼,平常似乎会出借给版画或者剪纸工艺等活动做为教室使用,但今天是给我使用的。说起来其实今天是店家的公休日,但因为「比较能够安稳作业」才特别为我开门。

二楼是木地板,正中间有六张作业台排列成口字型。我们在其中一隅验货,不过面对窗户的右手边有个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小平台,上头摆了小矮桌和三个坐垫。

「哎呀,是兔堂的铜锣烧。」

白川小姐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她在工作时的氛围虽然相当俐落,私底下的落差倒让人觉得非常可爱。真希望自己年岁增长时也能给人如此舒服的感觉。

「我刚好到那附近,运气好就买到了。」

宝田先生一边回应着白川小姐,同时将水壶里的热水倒进汤冷和茶碗当中。

注:日本茶中的玉露冲泡温度较低,因此会将热水先倒进另一个容器当中稍微放凉些,此容器即为汤冷。倒进茶碗则是为了温杯。

兔堂是位于日本桥的老和果子店,他们对于材料有一定的坚持,手工也相当细心,是很有名的店家。一方面维持传统,制作能够在茶会上使用的正统和果子,另一方面也会制作大家都能轻松入口的铜锣烧和大福等点心。口味上都不会过于甜腻、口感柔和,相当受欢迎。尤其是在面团正中间印上跳跃兔子可爱图案的铜锣烧,通常都在早上就卖完了。我先前也没吃过几次。

「其实兔堂老板是我国小和国中的同学,不过因为实在太受欢迎了,要我靠着朋友身份就拜托对方帮我留东西实在是不好意思,所以我也很久没吃了。」

「是啊,周末可是开店前就有人在排队呢。二楼可以坐下来的内用区也都坐满了人,啊,现在应该算是咖啡厅了吗?」

宝田先生点点头泡起了茶,将铜锣烧放在怀纸上分给我们。

「他们重新改建了那栋大楼,应该是跟我们做耐震加强工程同一个时期,所以大概是五年前左右吧。本来只有三张桌子,现在那边二楼应该总共可以坐三十个人吧。不过身为经营者,我真的是完全比不过对方呢。」

茶和点心都摆在我们面前以后,白川小姐双手合十说着「我开动了」,所以我也跟着这么说。

拿起盖子,茶碗里便飘出绿茶的甘甜香气,稍微含了一口在嘴里,芬芳的气息立刻进入鼻腔。

「真好喝……」

我忍不住就这样说出口。宝田先生松了口气似的吐气。

「太好了,我一边泡茶一边想着要是失败了怎么办。毕竟眼前的札先生可是一流的寿司师傅啊。您店里应该也会上茶,而且想必味觉相当敏锐。我还正后悔着应该要拿咖啡或者红茶来蒙混过关才对呢。」

「原来如此。不过拿到了好吃的铜锣烧,还是只能配茶了啊,是吧。」

白川小姐开心地应着。

「就是这样!不过真是太好了。」

「真是抱歉还让您费了这么多工夫。但其实我没有多懂茶呢,当然我是约略知道一些搭配食物的东西啦。不过寿司店毕竟还是用热水直接泡粉末茶,所以不会使用您现在泡的这种高级品。」

白川小姐咬着铜锣烧边问起了:「对耶,我好像看过电视上说什么热腾腾的粉末茶,反而才能冲去鱼类油脂之类的,真的是这样吗?」

我也在咬下铜锣烧之后回应。

「是的,我们会用非常高温的热水冲开茶壶里面的粉末茶,这样一来就会变成茶胺酸这种鲜味成分比较少的茶。」

「茶胺酸?」

白川小姐和宝田先生异口同声问着,三人不禁看了看彼此。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白川小姐,先前虽然也因为讨论事情而见过几次宝田先生,但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却觉得气氛相当舒服。看来虽然只有一起工作几小时,但还是有种心灵相通的气氛,更何况他们两人是文具和代笔这类领域的专家。

「茶胺酸是胺基酸的一种,玉露或者品质良好的煎茶当中会含有大量茶胺酸,是甘甜味强的鲜味成分。」

「鲜味成分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啊?」

白川小姐很快吃完铜锣烧,问着相当单纯的问题。

「是啊,一般会这么想,但就是鲜味很碍事。毕竟在寿司店会想喝茶,通常都是为了去除口中的味道。当然就算是茶胺酸很多的玉露或者煎茶,应该也能够消除鱼肉的气味和味道,不过又会留下回甘味强烈的鲜味,这样反而很困扰。」

「哇——」

我不禁想着两个人都很会聆听呢,将来站在厨房的只有我一个人,也得要更会聆听他人说话才行,边这么想的同时将剩下的铜锣烧送进嘴里。话说回来,这个铜锣烧的面皮与内馅比例实在绝妙,有着相当饱满的口味却又清爽,能够让人满足却也没有负担。

「茶也很好喝,不过这铜锣烧真的很棒,也难怪会这么受欢迎了。这和一般的铜锣烧不一样,面皮的细致程度在口味和口感上,都取得了日式点心和西式点心的平衡。」

宝田先生拿着茶杯重重点点头。

「实际上好像确实有采用西式点心的材料和手法。刚才我有提到,兔堂的店主是我自小的朋友。他在高中二年级的夏天忽然就自己宣告『我不去上大学』,然后开始拼命学英文、法文、义大利文那些外文。说是高中毕业他就要去走遍世界,品尝这个世界上所有好吃的东西,也就是去餐饮留学。」

「哇,高中就能下这样的决定,真是厉害的孩子。」

白川小姐感叹着,我也有这样的感受。十几岁的我只能有一天过一天。

「以前的兔堂是专门做传统和果子的店家。除了茶会上用的点心以外,也靠送礼的羊羹和甘纳豆这些东西维持不错的营业额,经营得相当好,不过他说那样做根本没有未来。所以下定决心『吃遍世界上所有好吃的东西、学习他们的手法,用我自己的手让兔堂变成一间能行遍世界的店家』。而且他说到做到,我觉得真的很厉害。」

宝田先生说实际上兔堂已经在巴黎开了两间分店,纽约和伦敦也各有一间分店,都是派遣已经在本店修业完成的师傅过去,在口味上丝毫不妥协,加上近年来的日式食物风潮,所以各店生意相当兴隆。

「对了,札先生您也曾去过国外吧?我有拜读了杂志访谈。」

「我也看了,那篇〈异色寿司师傅 札银〉,照片非常帅气呢。不过具体上来说并没有详细写出是在哪里磨练技艺的。」

我差点就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冷汗直流吗?那位要求担任我企划人的媒体作家向各处媒体宣传我的事情,所以我的确接受了几间杂志社采访。

「别说了,我并不是兔堂店主那样因为有宏伟的眼光,所以才去餐饮留学的程度。正确来说其实是去流浪啦,所以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摇着头回答。

「哎呀,糟糕。虽然这样好像我吃了霸王餐,但我差不多该走了呢。」

白川小姐瞄了一眼手表后站起身。

「非常谢谢您。我想之后可能还会有需要您帮忙的部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推开了坐垫,在榻榻米上正坐低头。

「请不要这样,接到您的工作委托实在非常荣幸。对了阿砚,那么信封我就拿走啰。」

跟着她下了榻榻米的宝田先生将作业台上剩下的几个信封一起收进手提纸袋里,交给了白川小姐。由于信件数量相当多,宝田先生建议东西不要丢进邮筒,直接拿去邮局会比较好,而白川小姐说她可以帮忙。

「真是抱歉,那就麻烦您了。」

宝田先生低下了头。

「说什么话,我回办公室顺路而已啊。那就再会啰。」

白川小姐说了声「先走了!」便消失在楼梯下,离去的样子完全符合「飒爽」这种表现方式。

我目送白川小姐离去后,从口袋里拿出RHODIA,看着备忘纪录,然后拿出原子笔将唯一剩下的「开店通知」文字画一条线删除。然而下面那行写在括弧里的文字依然存在。

「是RHODIA的12号啊。」

虽然对方是老文具的店主因此理所当然,不过他只看封面就连型号都说对了。

「是啊,这个大小就算站着也能轻松写笔记,封面又有防水加工,就算手湿湿的也可以安心拿起来。而且相当好写、撕开线的加工也很好,非常好撕。」

「本店也有贩售,法国料理、义大利料理的厨师还有侍酒师都会购买。」

「毕竟这可是法国开发的笔记纸呢。」

我看了一眼RHODIA,小小叹了口气。没能删掉的括弧里写的是「要发通知给老大」。

「您怎么了?」

我慌张地想含糊带过,但不知为何看着宝田先生的脸,就这样把话给说出口。

「呃,没什么啦。毕竟通知已经送出去了,大部分事情都处理好了,之后应该只要集中精神处理烹调的内容和食材前置准备就好,不过有件事情始终没做……我还在迷惘着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宝田先生轻轻点点头,默默等着我说下去。不禁觉得有时像这样不多嘴只是默默等待也是很好的呢。

「其实有个我不知道该不该寄开店通知给他的人。」

宝田先生一直保持沉默,只用眼神催促着我说下去。我用原子笔在括弧里的文字周遭画起了圆圈。

「我想您也知道,这把年纪了才有自己的店家,以师傅来说算是相当晚才出道的了。」

宝田先生轻轻摇着头。

「札先生,我认为无论什么事情,在人生中都不会是太晚。因此还请您不要说自己是什么晚年出道,拜托您了。」

温柔的言语总能温暖人心,我老实地点点头,所以决定再跟宝田先生下另一个订单。

「我明白了,那么我要再拜托您一件事情。」

「……?什么事呢?」

宝田先生有些惊讶,但还是挺直了背脊。

「请不要如此拘谨,可以不要再叫我『札先生』了吗?总觉得很不习惯……而且这姓氏实在不好念吧,所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可以叫我『银先生』或者『阿银』,到我店里的客人还有市场的人,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

宝田先生大大吐了口气,一脸安下心来地笑开。

「太好了,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那么承蒙您都这么说了,我就喊您『银先生』啰。毕竟要我喊客人喊得太过亲密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喔,不过也是有个例外的客人吧,那一位因为是我打从上小学前就一直喊他『阿正』,所以也没办法。不过相对的还请银先生也喊我『阿砚』,这是交换条件,拜托您了。」

「我知道啦,阿砚。」

「这样才对嘛,银先生。」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那么你困扰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阖上RHODIA,用指尖轻抚着橘色封面。

「其实有一个人没有放在我委托的代笔名册当中,但他是我的大恩人。」

虽然只是件小事,但因为互喊阿砚、银先生,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忽然缩短了许多,语气自然也更加柔和。

「咦,有点意外呢。虽然认识银先生你没多久,而且只有工作方面的往来,但你给人感觉相当真诚又老实呢,我不认为你会做出失礼的事情。是哪一位呢?那位没有写在名册上的大恩人。」

我说出了位于浅草的老西餐厅的名字。

「喔喔,是红酒炖牛肉饭相当有名的店家对吧?还有猪排和炸虾,我有去过几次。」

「嗯,阿砚你说的三道菜的确都很好吃,不过汉堡排、义大利肉酱面还有猪排三明治也很棒喔,另外还有蟹肉可乐饼跟炸肉饼也都口味一等。」

阿砚放空的表情仿佛嘴边都要流下口水了。虽然他平常相当稳重,总是非常迅速地商量正事,所以原本以为他应该不怎么喜欢闲聊,看来并非如此呢。

「听到都饿啦。哎呀,一边把冰镇瓶装啤酒倒进小玻璃杯里,配着淋上伍斯特酱的炸虾真的超棒的……啤酒喝完以后要上冰的日本酒,不能耍帅点什么红酒。用杯子啜饮常温的日本酒就搭配涂满芥子的炸肉饼,哎呀好想吃喔。」

这也令人有点意外。还以为会端出铜锣烧的人应该不怎么会喝酒呢,当然也是有那种爱吃甜食又爱喝酒的人啦。

「不过那是西餐厅吧?银先生你是开寿司店的,你跟那里有什么关系呢?」

「啊,这说来话长了,不过让我有了走进餐饮业界契机的,就是那间店的老大。」

「咦?银先生是从西餐起家的吗?杂志上的访谈完全没有提到耶。」

「毕竟我没说啊。」

阿砚说着「方便的话请务必告诉我」,要我说下去。总觉得和阿砚聊着,似乎也比较轻松,我用手掌摸着RHODIA开始说了起来。

虽然现在一脸认真表示自己是寿司师傅,但三十年前我只是个不良少年。现在有很多人能够一脸稀松平常地说什么「以前我也是有混过的」,但我实在觉得羞愧,说不出那种话。

国中毕业以后虽然有进入当地的高中就读,却还没到暑假就辍学了。原先靠别人帮忙来到东京,但没有个一技之长的不良少年根本也找不到工作。就算好不容易找到能混口饭吃的地方,也因为无法长久而一直晃荡。

现在想想也挺奇妙的,那个时期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第一年前后我到处轮流住在朋友、前辈或者喝酒的地方认识的人家里,行李也只有一个背包装了几件衣服那样简单。

那时候捡走我的就是老大,那是我十七岁、老大应该四十岁前后吧,我记得他在遇到我的几年前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但自己居然已经比那时的老大还要年长,还是令我感到不可置信。

我是在上野遇到老大的,因为没有地方住,所以前一天就躺在上野公园的长椅上睡觉。夏天暑热而且阳光强烈,所以一大早我就为了跟着阴影跑而不断换长椅。偶然捡到了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入场券,我想可能是带着团体客人的领队或者司机没拿稳,被风吹走的吧。

一开始我还想着「啧,怎么不是钱。至少给我张电影票嘛」,不过日头越高天气也越热,我又想着「博物馆里面的冷气应该很凉吧!」。

因为先前完全没有兴趣,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东京国立博物馆是什么样的地方。顶多从墙壁外面眺望进去,想着「真是气派的建筑耶」,但一进去才真是惊讶。里头飘荡着独特的氛围,让人忍不住觉得应该打直腰杆,甚至会误以为自己脑袋变好了些、气质也变得比较好的那种感觉。

现在我每年都会去几趟,每次都觉得能够让自己重新振作,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穿过大门放眼望去整片园地的时候、进入本馆抬头仰望正面大阶梯的时候,总是有种难以描述的心情涌上心头。想来一定是回到当初遇见老大时的自己吧。

我现在仍然记得相当清楚,老大那时正相当专注地看着《兰亭集序》的拓本,那时候别说是《兰亭集序》了,我连王羲之都没听过,更别说拓本是什么,我也是一问三不知。看过去只觉得就是有个大叔盯着白纸黑字瞧而已。

一开始我就看到他了,之后去看了看别的东西再回头,他还在那里看。我想说应该真的是好东西吧,所以也在旁边停下脚步好好地看一看。有几个字就连不学无术的我也能读出来,内容可就是一片糨糊了,但我觉得那是很漂亮的字。

没想到老大忽然开口向我搭话。

他问我:「你喜欢这个吗?」

视线大概只转到我身上一秒,那张侧脸真的非常帅气。他穿着小小千鸟格的西装,白色衬衫上打了黑色针织领带,相当时髦。

虽然他问了我问题,我也想着该回些什么才好,脑袋却完全无法浮现什么机伶的回答,结果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觉得字很漂亮。」

「是啊,要是能写出这种字就好了……」

老大这么说完以后,又盯着那东西直看。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起默默盯着《兰亭集序》五分钟吧。

忽然老大又开了口。

「那边还有一个很棒的。」

然后就自己踏步走了过去,我跟在他后面,来到一个平台橱窗前。

「是手鉴。」

「手鉴?」

老大轻轻点头告诉我:「『手』是指笔迹,也就是文字。『鉴』是图鉴的『鉴』,也就是范例或者模范的意思。所以手鉴就是字迹范例。」

「字迹范例吗……」

「刚才看的《兰亭集序》是从据说是王羲之书写文字刻成的石碑上拓印下来的,就有点像是手鉴的起源啦。以前的人也是这样收集古老的字迹,然后当成范本来临摹学习。」

「……喔。」

就算对方说这你应该学过吧,但其实都是我第一次听说的东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老大在那个橱窗看了三十分钟左右。中途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橘色封面的便条本,用原子笔写了些什么。

「您在写什么?」

「嗯?这个吗?我稍微抄一下这边的解说文字,想说之后可以去图书馆查一下。」

「……喔。」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大人,非常惊讶。我的周遭根本没有那种会写笔记的人。

「毕竟我很笨啊,要是不写笔记,马上就会忘掉了。很神奇的是写了笔记以后反而不会忘记,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就算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懂啊。

因为一路这样聊下来,我也很难直接开口说「好那就掰啰」之类的,只好继续跟他一起看。结果老大又忽然这么说了:「午餐时间了,去吃饭吧。」

「我不用。」

我只能马上这么回答,毕竟那时候我身上的钱大概不到一百日币吧。

「好啦,走吧。」

老大说着就先踏出一步,我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走。

我们去的是距离博物馆大约十分钟左右路程的西餐厅。

看来老大似乎来过很多次,相当熟悉地让店员带着去店家安排的座位。我虽迟疑着还是跟了进去。

木板桌面上铺了洁白的桌巾,座位上的装饰盘摆放的餐巾折得相当时髦。不禁想着幸好我先前拜托人家让我住的那里,出来前有先拜托对方让我洗好衣服还洗了澡。店里如此干净明亮到让我不禁脑袋闪过了这种事情。

「你想吃什么?」

老大看着菜单问我。我也拿到了菜单,光看价钱就觉得害怕。

「不,没有……」

「那我就随便点啰。」

老大叫来店员,点了沙拉、炸物拼盘、焗烤鲜虾还有汉堡排。

「另外给我啤酒,还有他的饭要大碗。」

最后又加上那么一句。

「我没有见过这间店的老板,但他肯定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毫不吝惜使用良好的材料,烹调上也相当郑重,而且价格非常亲民。」

老大一脸满足喝着先上桌的啤酒时这么说着。

送上来的菜色每道都相当精致又美味。老大一边吃一边碎碎念着「原来如此」、「嗯,这个好」之类的,偶尔还会拿出刚才那本便条本写些什么。

「那个,您说『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肚子饱了、心情上也有点松懈,我忍不住多嘴开口询问。要是现在的我,肯定没办法如此不要脸地发问。

「嗯?喔,我是厨师,在浅草那里开西餐厅。所以在其他地方吃饭,就像是在学习。我说『原来如此』的,就是刚才不是有个缎带形状的义大利面吗?那个叫做蝴蝶面,跟义大利香醋和胡椒拌在一起之后,用来搭配炸物拼盘的。如果是一般的西餐厅,通常都是用高丽菜丝和番茄来搭配油炸物而已。嗯,有时候可能会放上柠檬也当增添一点色彩啦,但是这边的菜丝里加了小黄瓜让绿色有了深浅,用切出装饰的小萝卜取代番茄。另外通常只用番茄酱炒义大利面条含糊带过的部分,他们也改用蝴蝶面细心烹调。所以我想着『原来如此』,真是令人感动,结果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

「喔……」

我只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老大却相当认真地回答。

「可以看得出来负责这间餐厅厨房的人,就连细节也相当注重。而且这些完全不会抢走主角炸物拼盘的锋头,仍然是用来搭配的东西。附在汉堡排旁边的薯条炸得非常好,红萝卜、豌豆还有奶油炒玉米的颗粒都相当整齐漂亮,可见麻烦的前置工作也相当用心在做。实在令人尊敬。」

忽然觉得光是想着「超好吃!」,然后狼吞虎咽的自己实在羞愧。

「我到博物馆也是为了顺便来这间店。」

「您自己开西餐厅,但还是很期待来其他的西餐厅?」

老大重重点了头。

「是啊,不管在哪里吃什么都能学到东西喔。当然不管日式、西餐还是中餐都一样。我也会去吃速食店,还有连锁店卖的那种热腾腾便当。毕竟大家都是在各种限制当中,努力发挥创意做出有营养又好吃的东西啊。」

老大虽然对自己的料理相当有自信,不过绝对不会说什么否定其他店家的话语。就算看到或听见令他不以为然的事情,也仍然不发一语,顶多就是说「我们自己不要做那种事情」。

餐点吃完以后他又点了咖啡。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吃完以后,老大都没有抽烟。那个时候跟现在不一样,不管是哪间餐厅都可以抽烟,而且周遭抽烟的大人也很多。

「您没抽烟喔。」

老大皱起眉来轻轻摇了摇头。

「是啊,不抽。厨师因为要站着工作,算是颇为辛苦的工作,所以还满多人爱抽的,但我觉得那样不好。毕竟香烟的气味真的很重,就算仔细清洗也还是会留在指尖,还有服装和头发上,难得的料理很容易被破坏掉。你有抽烟吗?」

「有钱的话……还有别人请的时候。」

「如果只是那样,最好以后就不要再抽了。毕竟那对身体不好,而且还很花钱。要是已经养成吸烟的习惯戒不掉的话那也没办法,不过没钱就能忍住不吸的话,那最好还是赶快戒掉。」

「……说的也是。」

完全不觉得他在对我说教,虽然我们的年纪差距大到有如父子,但感觉比较像是大哥在教导我事情。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老实听话。

「话说回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平日就可以待在博物馆,应该不是在公司工作的上班族吧。而且又这么年轻,说是还在上学也不奇怪。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虽然这样真的很奇怪,不过老大真的是请一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伙子吃饭,还听我说了很多。他就是这种人。

我告诉他自己从乡下来到这里,没有固定工作、过一天是一天,先前在喝酒的地方认识的人也曾经问过我的出身,但我总是随口含糊带过。总觉得自己这样不上不下的实在相当丢脸。

但是在老大面前我却毫无隐瞒,告诉他我没有工作,也没有地方住的事情。虽然我也有点担心,但又觉得不能对这个人说谎。

「这样啊……」

老大喃喃说着,抱胸盯着咖啡杯一语不发了好一会儿。我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我想应该是几秒钟,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分钟吧,但我却觉得好久好久。

「那你来我店里吧,刚好有个人辞职了。」

「咦?」

过于意外的邀请让我万分惊讶。我原本还想着顶多是「你要找打工的话,我有认识的地方可以介绍给你」之类的。

「可、可是,那个,我没有做过料理耶?连菜刀都没握过。虽然不至于太夸张,但应该还是满碍事的。」

老大松开双手,嘴角扬起笑容。

「要是能碍事可就厉害啦,嗯,反正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光是能愣愣看着就很了不起啰。不过不用担心,一开始大家也是什么都不会,在我那里的人也都是些生手,包括我在内啦。虽然也有几个人是从厨艺学校毕业的,不过那种人一开始也是什么都不会喔,所以不用担心技术问题啦。」

「……这样喔。」

老大请店家的人准备结帐,又继续说下去。

「技术那种东西啊,我都可以教你,但其他事情就要看你本人了。无论有多高明的手腕,要是本性很差的话根本就做不出好吃的东西;相反地,就算技巧不高明,只要老实又有上进心就没问题。」

老大看了看店员递来的帐单,从外套内袋里拿出长钱包,取出崭新的一万圆日币钞票。他将钞票放在夹着单据的帐单夹上便俐落递还给店员。

「虽然不多,但找的零钱就当成小费吧。」

接着马上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

「好啦,走吧。今天是公休日,所以店里没人在,不过我们当成宿舍的公寓里应该会有人吧。」

「老大很帅气呢。」

默默倾听的阿砚插嘴说着。

「嗯,真的非常帅气。该说他是对于美的意识相当强烈,还是该说他给人俐落的感觉呢?总之不管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而且一举一动都相当优雅。老大的店里面,厨房和用餐区分隔得相当明确。虽然不会让客人看见厨师工作的样子,但他总是挺直了腰杆,手上挥舞锅子和平底锅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跳舞。」

「虽然我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那时候应该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付小费了吧。而且还是那么帅气的做法,实在很难得呢。」

并非日本就没有人会付出这种心意,但正如同阿砚所说的,那真的是少数。说起来现在有很多店家是以服务费的名目强制征收,如果还要再另外付小费,想必由客人的角度来看也很难接受吧。

「老大的钱包里面永远只装新钞呢。他说付新的钞票出去,心情比较好。对了,这么说来四宝堂在找钱的时候也是给新钞和新硬币,我想这应该是一样的道理吧。」

阿砚略略微笑点点头。

「我很喜欢看到客人惊讶或者高兴的表情。那么,之后怎么了?」

老大带我去的地方是跟店家有一点距离的公寓,一楼最里面的房间是老大的,其他五个房间给店员使用。听说房东是住在附近的常客,用便宜的价格出借这栋公寓。房租是老大自己一次付清六个房间的费用,然后让员工免费居住。

二楼的三个房间有前辈居住,一楼的两个房间都还空着,最后就决定把最外面那个房间分给我了。我的行李只有身上背的背包、里面的换洗衣服还有牙刷,所以也不需要搬家什么的。

「床垫棉被我明天会准备,你今晚睡觉先用这个吧。」

老大从壁橱里拿出睡袋递给我。

「那个,这就够了。床垫、棉被什么的给我用太浪费了……」

「嗯?怎么,客气什么。」

「不,也不、不是啦……」

老大露齿一笑。

「这样感觉很像宣言『我会很快逃走的』呢。算了也好,就看你高兴吧。到了冬天大概会很冷,不过这阵子应该还没问题吧。」

那天晚上去享受假日的前辈们回来以后,老大将我介绍给他们,然后说要在自己的房间开欢迎会。真不知道他是何时去买的东西,竟然准备了寿喜烧。

「这家伙叫札银,以后就请大家多多指教啰。对了,就叫你阿银可以吗?札感觉很难叫呢。」

就因为老大一句话,前辈们也都叫我阿银。他们三个人都是乡下出身,最年长的前辈也只大了我三岁,另外两人则都大我一岁,在店里都还没做满一年。三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很好,完全没有欺负我或者故意整我。这方面老大也总是会细心注意。

那天晚上餐后收拾完毕,五个人一起去了附近的澡堂。现在不管多小的雅房都会有淋浴间,但那时候的木造公寓要是有浴室反而稀奇。

他向顾柜台的婆婆说:「这是我家的新人,叫做阿银,麻烦啦。」然后没付钱就进了更衣处。后来问了才知道月底会送来五人份的请款,然后才一次付清。

这个「赊帐」可以在邻近各处使用,除了那些卖蔬菜、肉类、鱼类、调味料等食材店家以外,就连日常用品店、药房、文具店,甚至是理发店都可以说声「算在老大的帐上」就解决了。也就是说,就算没带钱也不会有问题。这对于身无分文的我来说实在是感激不尽。相对的如果去剪头发,对方肯定二话不说就帮忙剃光。老大的方针是「要耍帅等到会工作以后再说」,所以只要住在他的公寓里,就不能够剪自己想留的发型。托此之福,也让我完全不会起什么玩心。毕竟剃个光头实在很难去什么迪斯可或是酒店之类的地方。

除了这三位前辈以外,店里的厨房还有两个通勤的厨师,烹调主要是老大和两位厨师三个人处理。住宿舍的人当中最年长的前辈当时算是烹调实习生,另外两个人主要做食材前置处理,正拼命多多少少跟烹调沾上些关系。当然我这个新人就是负责洗东西的,过了许多一直洗着锅碗瓢盆和杯子的日子。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拿到身为厨房一员证明的洁白厨师服与帽子,然后套上橡胶围裙和需要清洗的东西奋斗。一开始我是用前辈教我的方法清洗,后来逐渐摸索到诀窍以后,就开始下自己的工夫去做。更换清洁剂、鬃刷、菜瓜布等等,东做西试就会有各种发现,相当有趣。

锅子和平底锅等烹调工具,最重要的就是趁着还热的时候就要去掉油脂,相反地盘子这类就要先用橡胶刮刀把剩菜和酱料都刮掉以后,浸泡在加了中性清洁剂的温水当中,这样污垢就会浮起来,之后只要用菜瓜布稍微擦一下就会很干净。餐具类的东西如果太过用力刷洗,很容易伤到表面的玻璃涂层或色彩,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在污垢浮起来以后尽快清洗。

当我发现就连擦的方法都会大幅影响洗好的东西时,我也好高兴。毕竟在店里要擦拭数量相当多的餐具,因此用来擦单一个东西的时间有限。然而若擦拭方法太过笨拙,那么好不容易洗干净的餐具和玻璃也会无法亮晶晶。在拿抹布的方式还有擦拭顺序等处下各种工夫以后,我找到了让自己在短时间内能够好好擦完的方法。

或许是因为我这番努力,花在洗东西的时间上也逐渐缩短。虽然只是很小的事情,但我靠着自己思考的成果让午餐的清洗时间缩短了三十分钟,还有关店后的收拾也缩短了十五分钟之类的,这种明显的变化让我觉得很开心。

而且其实这一切老大都有看在眼里。

「哇,擦起来比先前漂亮呢」,或者是「洗涤区的整理清洁工作很细心哪」之类的,他总是能发现我特别留心的地方。我真的很开心,就好像是自己受到了认可。

就在我忙于这些事情的某天,他忽然说:「唉阿银啊,要是你手边有空的话帮个忙吧。」就让我从清洗场稍微往里头移动了些。

当然一开始只是负责清洗农家直接分给我们的那些带泥巴的蔬菜,或者用手撕开沙拉要用的叶菜等等,比较像是前置的前置工作之类的事情,但一想到自己负责清洗的东西会使用在餐点当中,就觉得相当兴奋。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还真是纯真。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第一次被交代去做,我都觉得好开心。

到了冬天,水当然会变得非常冰冷。清洗工具的时候虽然可以使用热水,但蔬菜只能用冷水来洗,所以还挺辛苦的。但是当然不能把这种话说出口,要是我没有手脚俐落地清洗,就会给所有人添麻烦。那时候我已经会这么想了。

当然或许也可以使用橡胶手套,但这样一来会失去东西的触感。就算眼睛没看见,用手摸的话其实马上就能明白。这件事情到现在也没变,不好的材料只要放在我的手上,我马上就会知道了。所以我在洗蔬菜的时候了解到,不管水有多冰,都一定要用手直接触摸才行。

在老大店里工作大概过了一年左右吧,有一次休假的前一天老大忽然找我,说什么:

「阿银,你明天陪我。」

第二天早上,我们去了合羽桥那里。走进老大常去的刀剪专门店,他请店家让我看厨师刀。

「你试着拿几把看看。」

说着便让我握了几把菜刀。

「应该是这把吧……不管是重量、握感,都有种吸在手里的感觉。」

老大重重点着头。

「给我这把。还有帮我拿个这把刀合用的磨刀石。」

我正打算拿起店家包装好的东西,他又说「不,我自己拿」,怎样都不肯放手。

接着又说「我们喝个咖啡再回去」,然后走进咖啡厅。点完餐之后,老大用他一如往常认真的表情对我这么说。

「唉,你有五圆吗?」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想必我看来是一脸错愕。

「你这傻相露出那么错愕的表情,不怎样的五官会更明显喔。好啦,五圆你总有吧?快点拿出来。」

「呃,喔……」

我从口袋里的零钱包拿出了五圆硬币。

「好,这个卖你五圆。」

老大把他放在腿上的纸袋递给了我。

「咦?」

「好啦,快点把那个五圆给我,然后收下这个纸袋。」

虽然我还搞不懂状况,但总之也只能照他所说的做。

「卖啦!」

「谢谢您。」

「不对,你要说『买啦!』才对啊。」

「……买了。」

交易就这样成立了,但加上磨刀石还有一些其他配件的金额并不小,虽然不是大到很吓人,但我实在不懂用五圆来交换的意义何在。

「好啦,这样那就是你的东西了。你要好好使用,不可以疏忽保养喔。你花费越多爱在上面,工具就越不会背叛你。」

「……谢谢您。但是为什么要搞那个『卖了』、『买了』的麻烦步骤啊?」

老大夸张地叹了口大气,一脸无奈。

「我说你啊,要再多学学呢。喔对了,还有这个也要给你。」

老大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橘色封面的便条本和原子笔。

「今后不管是工作中,还是假日的时候都要带着便条本。只要有在意的事情,或者是有人提醒你什么,全部都要写笔记。便条本其实用哪种都可以,不过我是用这个RHODIA的12号。放在手上速写很刚好,封面又有防水加工,手湿湿地拿也没问题。」

我收下了他递给我的RHODIA和原子笔。

「学习并不是只有在学校学算术和国语,只要有不明白的事物,就很容易因此受到损失,像是机会在眼前却放任它白白溜走,或者是眼前有陷阱却不自知。不过这些事情如果当事人不在意的话,大概也听不进去,所以我是不会很强硬啦。总之不明白的、不知道的、第一次听说的事情,全部都要写下来。」

「喔……」

「好啦,话题拉回来。传统上认为刀剪类的东西是不能送人的,因为会切断缘分。所以除了菜刀以外,剪刀也是。还有梳子,这是因为梳子的发音(kushi)跟『苦』(ku)还有『死』(shi)这类令人忌讳的字眼念起来一样。」

「哇,我第一次听说。」

我立刻打开RHODIA写下「不可以送人刀剪和梳子」,老大很满意地看着我,又继续说下去。

「不管是刀剪或者梳子,都有各种解释。有人觉得刀剪有着『开拓未来』的意义,所以相当适合做为赠礼;也有人坚持梳子能够『梳理开』什么东西之类的。但我认为只要有一点点不吉祥的感觉在,就不应该送人。所以虽然有点麻烦,刀剪类还是用买卖的方式比较好。」

「啊,谢谢您。但是那么贵的菜刀用五块钱卖给我,总觉得很对不起您。」

老大哈哈大笑说:「这是你努力一年的奖励啊。最初的第一把刀我实在想跟你一起选,哎呀毕竟那间店也是个老实到不能再老实的老头子在做的,会用适当的价格销售好东西。以后你要是想要什么刀的话,就去找他们问吧。他们也会记住客人的脸,帮你找你需要的东西。」

之后我们在回家路上,他又跟我到处介绍「锅子就到这里」、「平底锅在这边买」之类的地方,我将我们一起去的店家名字都写了下来,才一下子笔记就超过了十页。

「你就照这种感觉多多笔记啊,那个可以在玉玉屋买到。」

玉玉屋是我们能赊帐的文具店。

第二天起,我就开始帮忙食材的前置工作,每天主要都在处理剥皮、切菜,跟各种蔬菜奋斗。顺带一提,在老大的店里,锅子、砧板和汤杓这类东西都是店里面的,只有刀子和平底锅是让烹调的人带自己顺手的东西来。除了老大以外,两位厨师也都带了好几把自己的刀,而且是装在那种会上锁的专用手提箱里面。他们三个人在工作结束后一定会磨刀并且仔细保养。

看见他们那种样子,还只是实习人员的我们很自然也会相当珍惜菜刀。老大毕竟单身,所以工作结束后就会把住宿舍的我们聚集起来,开始手把手教导我们各种工具的保养方法。当然,老大教我们的事情我可是一字一句都写在RHODIA上。那时候学到的东西、我记住的大半事情,都支撑着现在身为料理人的我。

结果在我开始使用以后,一年就用了超过三十本RHODIA。

「总觉得这故事真的很不错呢。我以前曾经听很有名的料理人在电视上说过『主厨兼老板除了身为厨师以外,也必须是一个经营者。经营是活用人才来营运事业,也就是说培养人才的能力,能够决定那间店家的走向』。」

阿砚直点着头说着。

「我打算自己开店的时候,原本也有考虑要雇用员工,但目前先不做这个打算。我会选择午餐时间不营业只开晚上,而且是只有八个座位、每个座位只翻一次桌的小店家,也是因为这样就不需要雇人。这样想来光是厨房就有六个人,外场还有四个人,加起来老大总共雇用了十个人,真的是很厉害。我自己的店虽小,但真的有了店后,才真正体会到他的厉害之处。」

「是啊……我也是自己一个人悠悠哉哉地经营店面,但若问我能不能雇用员工来经营这间文具店,我实在是没有自信。」

我重重点头,继续说下去。

我在老大的店家过了三年那样的日子,然后进入第四年夏天。

三位前辈当中两个人已经离职,另外一个人因为结婚所以离开了公寓。不知何时我已经有了三个晚辈,所有人都是从自己的家里通勤上班,所以公寓就只剩下我和老大两个人。

那时生活开开心心的,我也逐渐记住烹调工作,而在工作的时候RHODIA里的笔记真的是帮了大忙。那时候我就习惯在睡前把白天写的笔记重新写到大的笔记本上面,几年前我还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自从遇到老大就一切都改变了。

每天都过得相当充实,后来老大也开始将处理汤底、配菜调味这些工作交给我。我就这样一直磨练,心想着总有一天要站在老大旁边挥动平底锅。

事情却不尽如人意。

我在到东京没多久以后,曾经受到在新宿认识的人照顾。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所谓的「小混混」,不属于任何组织,但到处在犯罪事件中赚黑心钱。我虽然没有直接帮忙过对方的工作,却有帮他顾过办公室,还拿到了零用钱。不,要说是零用钱的话那金额未免太大,所以应该是封口费吧。

结果那个人被警察抓了,所以我才会失去住所而流浪到上野那边。一开始还觉得这样真的是很麻烦,但要是我继续留在新宿,恐怕也会被迫开始做一些危险的工作吧。

那个人的刑期结束出狱了,似乎是随手拿的杂志上有老大店家的访谈介绍,所以在店前拍的员工团体照当中认出了我。

我从后门走出去倒垃圾,就看见那个人站在门外。

「好久不见啊,看起来挺气派的嘛。那是厨师服?挺适合的啊。」

街灯下站着的他露出恶心的笑容,接着又说:「营业结束之后陪我一下吧。」

同时将附近一间小酒馆的火柴递给我。

工作结束以后,随便收一收东西,我立刻奔到小酒馆去。那间店简直像插画中快倒闭的店家,完全没有其他客人。

「工作开心吗?」

我只能默默点点头。

「我也打算重新开始工作,怎样,要不要来帮我忙?」

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就能拿到比老大店里月薪还要多出好几倍的钱。如果是从前的我,想来马上就会答应。

「对不起,我不打算辞掉现在的工作。」

正当我打算起身,那个人又说了「哎呀,你等等」然后盯着我瞧。

「我被警察抓走的时候,可没有说出你的名字喔。说什么『只是在办公室接电话』这种借口可不成啊,再怎么说我可是相信你是伙伴呢。」

「请不要随便说那种话,我虽然待在你的办公室里面,但可从来没有帮忙过你的工作。」

「你有拿报酬吧。」

这让我倒抽了口气。他竟然说那时给我的「零用钱」是报酬。

「那、那个你不是说是『就当零用金』给我的吗!」

那个人点了烟,缓缓吐出。

「监狱那种地方啊,不能有酒和烟呢。当然也是有漏洞,可以抽点烟啦,但可不能像这样悠哉地吞吐呢。就跟国中生趁老师没看见的时候一样匆忙地抽个两口一样,实在很没滋味啊。这么说来你没抽烟了?」

「是啊,因为这对厨师来说没有益处。」

那个人一脸烦闷地熄掉烟,一口气喝干稀释的威士忌。

「是吗?我知道了。那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给你的钱都还给我。那时候状况还不错,我应该每次都给你个两三把吧,随便估算应该也不会低于三百万喔?」

所谓的一把是指一万圆钞票十张捆在一起,的确他每次至少都给我十万日币,多的时候还拿过五十万左右。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个人轻轻摇了摇头。

「你很认真工作吧?我不会叫你一次付清。总之你先付个一百万吧,剩下的两百万我就让你每个月五十万分五次付。」

「……刚刚说的三百万变成三百五十万了。」

那个人愉快地用力摇头。

「哇,会心算啦。还在我办公室出入的时候,就连电话号码都记不得呢。」

我默默起身。

「明天拿一百万来这里。除了你的工作地点,你住哪我也知道。要是你敢轻举妄动,我就会到店里去露个脸。」

接着他从怀里拿出名片夹,递了一张给我。

「我也不打算继续单打独斗,我已经遇到了愿意让我叫他大哥的人。」

名片上面印着任何人一看就知道的组织图章。那个时代真是随便到还能拿那种名片出来,现在的话马上就违反暴力团对策法了。

之后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走到公寓前那条路上,正好遇到从澡堂回来的老大。

「哎呀,去哪里鬼混啦?再不快点的话,澡堂就要关门啰。」

看见老大沐浴在月光下那爽朗的表情时我想着,不可以给这个人添麻烦。

阿砚似乎是屏气凝神在听我说,忍不住大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发展过于急促,听得好累。」

我点点头。

「嗯,是啊。结果我在那天晚上就收好行李离开东京了。我只拿走最少量的替换衣物、现金、存折,还有老大买给我的菜刀、RHODIA便条本和笔记本这些重要的东西。我撕下一张RHODIA,写着『虽然相当匆促但请容我辞职』,就跟公寓钥匙一起悄悄放进了老大房间的信箱。接着就去了东京车站八重洲出口的长程客运站那边,直接逃往关西。」

「……感觉你真是干脆呢。」

阿砚的声音听来有些寂寞。

「嗯,总觉得我是被迫结清过往的帐务啊。来到东京以后随波逐流,明知那是有问题的钱还收下来,而且就那样随随便便花掉。虽然真的是非常愚蠢,但那时真的是没办法。」

「你怎么不告诉老大呢?就算跟那种奇怪的人扯上关系,你那时候也还没成年吧?而且是对方故意那样说的。只要告诉警察,或许他们会有办法。」

其实真的就是如阿砚所说。

「是啊,但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是什么事情都不懂,一心只想着留在那里会给老大添麻烦。真的就如老大所说的,我真是个笨蛋。就是因为没读书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因为被人威胁就发抖逃走,是个相当悲惨又没内涵的人。」

阿砚用力摇着头。

「没有那回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会有现在的你了。」

「……是这样吗?希望真是如此。嗯,反正等我去了关西以后,竟然马上就找到工作了。总之等到安定下来以后虽然也用掉了一些存款,不过剩下的我就全部用挂号寄给那个人了。当然金额并没有到一百万,总之能给多少我就全给了。之后我收到薪水也大部分都送了过去,所以一年半左右我就补上他要的金额了。」

「……真厉害。不过对方竟然没有追到关西去吗?」

我点点头,说老实话我也很担心对方随时会出现,结果并没有。我想可能毕竟钱有送去,所以他也不想特地花交通费来威胁我吧。

「那么死缠烂打的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死啦,被卷入暴力集团纠纷当中,几乎就在我还完钱差不多的时候呢。我现在也还清楚记得,是在中华餐馆里面吃着饺子跟炒饭的时候,看到电视新闻才偶然得知的。」

「咦,是这样吗?虽然这样讲好像不太好,但要是他早点死掉就好了呢。这样一来银先生你也不用那样拼命工作,还那个莫名其妙的借款。」

「不,幸好他活到我还完钱了。对我来说,这样我就感觉自己真的将过去结清了。不过多少还是觉得有种令人傻眼的感觉,所以就觉得不想待在日本了……」

阿砚像是想到什么而拍了一下手。

「所以才会出去流浪啊。」

「……嗯,就是这样。」

阿砚好不容易转为明亮的表情又忽然一沉。

「但既然是这样的前因后果,我更觉得应该要寄开店通知过去。」

「嗯,也是啦,所以我才烦恼。」

阿砚将茶碗等东西都收到托盘上,又补上一句。

「呃,这算是我拜托你,还是请你寄通知给老大。信封信纸我会准备,你请稍等一下。」

刚才还相当安稳的氛围骤然消失,阿砚毅然决然地如此说着,拿着托盘就离开房间了。

哎呀呀,是不是顺势说了太多啊,我有点后悔了。

猛然一看窗外,天上是一片卷积云。秋季那有些潮湿而舒适的风由略略打开一半的窗户吹了进来。

「久等了。」

阿砚大概是从一楼的店铺冲上来,有些喘地将东西递给我。

「我想信封和信纸用这个比较好,相当优雅且什么场合都可以使用。笔就用这个,我选了字写起来感觉会比较柔和的款式。这是我自己准备的,所以不需要费用。还请务必用这些东西将先前的事情还有开店通知告诉老大。对了,通知的信封跟信件可以一起装在稍大的信封里面投递就好。这方面还请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处理好的。」

阿砚现在完全就是四宝堂店主的样子。

「谢谢你。……但我没写过信呢。」

现在的声音虚弱到根本不像我自己,实在是很羞愧。

阿砚硬是把信纸信封还有笔塞进我的手里,又说着「好啦,快点」,催促我起身穿上鞋子。接着把我带到小平台另一边那摆放在巨大古老书桌前的椅子坐下。

「我不会打扰你的,请你慢慢写,我等等会拿新的茶过来。」

他说完就下去一楼了。

被独自留下的我也被迫要面对洁白的信纸。原先想着是否应该要写上正式的招呼语之类的东西,结果还是从「前略 相当久不见了,您好」开始。

首先对于自己突然失踪的事情老实道歉,并且加上说明,消失的理由是在遇到老大之前曾经往来的流氓认定我有跟他借钱,因此被迫逃走。

现在很后悔,想想当初要是有老实跟老大商量就好了。又写下我逃到关西之后,在咖啡厅和乌龙面店等多间店家拼死工作,好好地还清了借款。

还完借款之后因为松了口气,不知该何去何从,结果去了欧洲。用工作存下来的钱到处移动、走遍各地,去到一个地方就在餐饮店找工作,一开始也从洗盘子和前置准备工作开始,但因为在老大的店里学了很多,所以不管去哪里都马上受到重用。到处流浪,学习了法国菜、义大利菜和德国菜的基础。在那段时间我用完了一百本RHODIA的12号便条本,并且整理为十本笔记本。

之后又去了美国,凑巧在有进口日本食材的超市认识了一家餐厅的老板,他说什么「既然是日本人应该会做吧?」就半强迫地挖角我。寿司、天妇罗、寿喜烧这些我全部都做得出来,但总是心有芥蒂,觉得自己没有学过日本料理的基础,想着得从头学起而回国。

从离开老大的店家回到日本花费了十年,后来我进了寿司店从头开始学习,如今终于也能开自己的店了……

回到日本以后,我也一直RHODIA不离手,手上已经有满满超过十个纸箱的笔记……

事情实在太多了,觉得好像要溢出脑袋,烦恼着不知该写什么才好,总觉得下笔不流畅。回想起来从没想过能够靠着料理技艺养活自己,若是没有遇到老大,若是老大没有把这样的我捡走还细心教导我,也不会有现在的我吧。越想越觉得手抖到没办法好好写字。

将那些事情化为文字、好好面对自己的过去,就能清楚知道老大除了料理以外,还教了我写笔记、读书等等生而为人的生存方式。离开店家以后不管是去关西、欧洲还是美国,甚至是回国后我拜师的寿司店,大家能够接受我,肯定都是因为老大教了我身为一个人的基础。

「菜刀、砧板、锅碗瓢盆是工作工具,要当成自己的手臂、手掌来细心对待,不这样的话,它们是不会听话的。」

「粗暴对待材料的人,技术绝对不会提升。不管是蔬菜、牛、猪还是鱼,原本都是活的,是人类为了自己方便而把它们带来,夺走它们的性命。所以不可以浪费任何东西,必须心怀感激。而且农民、渔夫、酪农那些生产者也是相当辛苦,如果打从心里感谢那些人的话,也就不会浪费了。」

我听过好几次他这样说,听了几十年……现在也还能清楚想起。

「头发最少三星期要去剃一次,反正是剃光,就算顺便剃个胡子也不用三十分钟吧?还有,就算觉得好像要感冒了也要去洗澡。通常身体状况变差就是没有好好自我管理的证据。指甲三天剪一次,另外,早上洗脸的时候要看看镜子,确认鼻毛有没有跑出来。保持身体清洁是身为料理人最基本的条件。还有厨师服的扣子要扣好、厨师帽也要直直戴好,穿过一次的厨师服就要洗,洗了就要烫,这些都会有人看着的。」

这么说来,他在当铺看见便宜的熨斗就买来给我了。

「『早安』、『您好』、『谢谢』、『对不起』,这四句话在说的时候都要口齿清晰,对方没有听清楚就跟没说是一样的。」

「薪水的一半要投资在自己身上。你们知道什么是投资吗?首先是要有好的工具,好的工具只要细心保养,就能用一辈子。然后以客人的身份去一流的店家用餐,这样一来可以培养观察店家的眼睛,也能学习其他地方的技巧。」

「去美术馆和博物馆看好东西、看电影跟舞台剧、读书,也就是让自己养成那些可以培养教养的习惯。说什么『我不懂』、『很无聊』的家伙,只是没有好好去做而已。」

「去过一百次美术馆,自然就会培养出那样的眼光。越看越会觉得对绘画本身或者画家提起兴趣,查过之后就会发现各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尤其是西洋绘画,有很多题材是来自历史、希腊神话或者基督教之类的,只要稍微有一点这些知识,有趣的程度就会完全不一样。」

「总之就是要学习所谓的美,因为料理可说是一种综合艺术。不动用五感的话,就做不出好的料理。」

「所以啦,总之就是有没有想要一直成长的上进心啦。不过哪,要区分有没有上进心倒是简单,就看那个人有没有做笔记就知道了。」

不管哪句话,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教诲,我一直都相当珍惜老大对我说过的话。

一回神才发现已经写超过十张信纸。

「我想这个应该没问题。」

阿砚将通知和信件放进稍大一些的信封,又从架子上拿出了磅秤来测量信件的重量。

「超过一百公克但在一百五十公克以内,好。」

接着又从收了许多邮票的册子里面取出祝贺用邮票,细心贴上。

「这样就准备好了,接下来只要放进店门前那个邮筒就行。」

我从椅子上起身站直,低下了头。

「谢谢你,真的是一切都受你照顾了。」

阿砚慌张地挥了挥手。

「别、别这样。我才真的是多管闲事呢,也正在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失礼了。要是惹你不开心的话,还请你原谅。」

他说着又深深低下头,这样一来又换成我不知所措了。

阿砚送我到店门外,亲眼看着我将信封放进了邮筒。

「没问题吗……真的这样就行了吗?」

「没问题的。」

阿砚的声音听起来更可靠了。

我轻轻点了头,从口袋里拿出RHODIA,把最后留下来的那个「发通知给老大」也画上一条线。

十二月某天,「四宝堂」店主宝田砚在店门前用扫把打扫着地面,法人团体客户的工作告一段落,也比较清闲些。

此时寿司师傅札银忽然现身,砚马上打了招呼。

「早安。」

「哎呀,早啊。」

银递出了一个纸袋给砚。

「我想让你吃吃看,就做了散寿司过来。」

银的店家是那种专做「无菜单料理」的高级店家,单人消费不会低于三万日币。

「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砚诚惶诚恐地接过纸袋,银则绽开了笑容回答。

「当然,毕竟我想向你稍微道个谢啊。」

「道谢?」

银有些害臊地搔了搔头说着。

「昨天老大来我店里了。」

「咦,真的吗?」

「是啊,真的。还特别早了点来。」

「那么情况如何?」

「哎呀呀。」银开心地笑着安抚追问情况的砚。

「原先开店是六点啊,结果五点左右就有人在店门外走来走去的。我想说奇怪了就出去一看,竟然是老大站在外面。我真是瞬间脑袋一片空白,低下头跟他说『好、好久不见』,他用我熟悉的声音说什么『我想这应该是需要预约的店吧,不过可以现在麻烦你吗』。毕竟前置准备已经做好,预约的客人是七点,所以我当然马上让他进店里了。」

或许是听着就觉得紧张,砚也深呼吸了一口气。

「那,然后呢?」

「他进了店里就在最靠门边的座位坐下,说『一人份的寿司,饮料就给我茶』,我当然马上端茶和手巾给他,然后开始捏寿司。一般套餐会有前菜、生鱼片之类各种东西,饮料就搭配套餐内容进行调整……不知道只有寿司的话老大能不能接受,我真的很不安,但也只能靠自信做下去。」

「……那、那结果?老大的反应如何?」

「他啊,不管我端出了什么都没开口说话,就只是放进嘴里咀嚼吃下……我简直担心得要死。不过他有时候会重重点头,说着『原来如此』之类的,而且中途还拿出RHODIA写了些什么。当然我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写了什么事情,唉,我那时真的好在意。」

砚轻轻摇了摇头说着:「总觉得好可怕,快不敢听下去了。」

「我的店里是会先处理到只剩下涂酱油、挥发过的味醂或者撒上盐还是桔醋等调味,接着可以直接让客人入口的状态,但是老大真的是吃得超快。就是说了『这是红肉』或者『海胆来了』之类的放在餐台上,他马上伸手倏地放进嘴里。好好咀嚼过后吞下,用茶汤清过口腔以后就看着我,一脸写着『好啦,下一个』,完全没有什么闲情逸致的余地。」

「那,然后呢?」

「最后是用海苔卷收尾,结果他总共吃了十一贯寿司外加一个海苔卷,但总共却花不到三十分钟呢。嗯,毕竟我是负责握寿司的那个人,要说这样是很快结束是真的很快,但要说时间很久倒也是挺久的……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银双手抱胸陷入沉默,砚盯着他的脸瞧。

「换了一个新的茶杯以后,他喝了一口便起身离席。好好把椅子放回原处以后,直直看着我的眼睛说『受教了』,然后挺直身子低下头,又说『很好吃』。我觉得应该要说点什么才对,脑子里却没有半句适合的词句……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谢谢您』,结果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太好了。」

砚忍不住说着。

「然后啊,他从外套里拿出了祝贺袋,就这样从容放下。说什么『一点小心意』,又说『你很努力呢』。然后就这样离开了。」

银松开双手,再次低下头。

「这一切都是托了阿砚的福,真的很谢谢你。」

「没有那回事。但真是太好了,能帮上你的忙。」

「所以我想再多麻烦你一点,可以再跟你借二楼的桌子吗?我想寄谢函去感谢老大来我店里。真不好意思,也要麻烦你帮我准备新的信封和信纸了。」

「当然,我的荣幸。」

砚说着便拉开店家的玻璃门,请银进去。

位于东京银座一角的文具店「四宝堂」,喜欢上店主宝田砚风格的常客们,今天也让店里相当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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