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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回忆小心轻放 风景明信片

「爸,你没事吧?」

女儿一脸担心地探头看着我的脸。也难怪了,我刚才在厕所看了一下镜子,我的脸色实在很苍白。

「喔,嗯。我没事。」

我起身的同时叹了口大气。

「抱歉,今晚我还是不守灵了,我得冷静点想想。」

我对着躺在棺材里的老婆说了声:「掰啰。明天见。」

「唉,真的可以吗?不需要太勉强的,普通的悼词就可以了。要是老爸太努力结果搞坏了身子,是我们会困扰啊。」

「一次全部弄完不也挺好的吗?」

女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后轻轻摇摇头。

「阿兰跟茉莉会骂我的。总之你不要太过勉强,结果一睡不起喔。毕竟这个葬礼很简单,只有叫了亲戚跟亲近的朋友来。」

「怎么,没有找你妈工作方面认识的人吗?」

「嗯,妈说『我都退休超过十年了,不需要找他们』。而且为了公司要借大会场举办葬礼会变得很复杂,说是不想给我们添太多麻烦。」

「真像你妈会说的话……」

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这样体贴周遭……让人觉得她为什么不多为自己做一些呢?

「而且要是葬礼办那么气派,就很难让已经离婚的爸来讲悼词吧?毕竟妈最大的希望,就是请爸来念悼词啊。」

「虽然这听起来很奇怪,不过如果这是给我唯一的遗言的话那也没办法。但你们觉得让我来说,这样好吗?」

「嗯,其实现在大部分会省略悼词的步骤呢,通常都是司仪念几封吊唁电报就结束了。所以我们不想违背妈的希望,让爸以外的人来念悼词。」

「……这样啊。」

一瞬间脑中闪过要是女儿们反对就好了的丧气想法,但看起来还是乖乖认命比较好。

我轻咳一声转向门口,女儿跟着过来再次叮咛。

「今天要好好地早点睡觉喔。明天的告别式是十点开始,爸你要九点左右过来喔。」

「好,我知道了。」

坐进葬仪社帮我叫的计程车,我告知了最接近我家的车站。司机是个年轻男性,一瞬间想着要是是个开车粗暴的家伙就糟了,没想到他的驾驶技术相当平稳。我松了口气,向后往椅子上靠。

我在行进的汽车里从车窗看着天空,一片蔚蓝天空中没有半朵云。「老婆死掉了,但今天却晴朗无云呢……」我轻声喃喃落下这句话。虽然不指望下暴雨,但至少下场秋季绵绵细雨也不错啊。

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转而向司机说道。

「抱歉,可以改成去银座吗?」

司机说着:「咦,是,我明白了。我开一下导航。」接着就把车子靠向路边,开始操作起导航。我拿出手机找到一个联络人之后,拨了电话过去。

大概花了四十分钟吧,如果是相当习惯东京道路的司机,应该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到了,不过今天的我遇到这个开车平稳的司机真是太好了。

「您要怎么付款呢?」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万圆钞票。

「不用找零了。」

年轻司机一脸惊愕,慌张说着:「这样太多了。」

「没关系,你收下。」

丢下一脸畏缩的司机,我下车来到柳树步道上。大概是在门口等我吧,文具店「四宝堂」的店主阿砚马上就走了出来。

「哎呀,阿砚,这么突然真抱歉。」

「不会的,欢迎光临。」

我大概一个月没见到阿砚了吧?上次见面是因为要讨论我每年都会委托的贺年卡,不过那件事情也得要重新考虑一下了。我的习惯是每年十一月中旬左右来拿印好的贺年卡,每张都手写一些问候的话语。不过今年该怎么办呢……虽然已经离婚了几十年,但前妻过世了,我还能悠哉地寄贺年卡吗?

穿过阿砚帮我拉开的玻璃门进入店内。平常我总会在一楼的店铺逛逛,看看那些季节明信片和新的书写工具等等,但今天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阿砚拉上门后转向我,深深低下了头。

「实在是非常遗憾,还请您务必节哀。」

「……谢谢你。哎呀,真是的,拿你没办法,竟然对我说这种话。」

「真、真抱歉。」

阿砚慌张地再次低下了头。

「不、不,我只是狼狈得很不像自己而已,你不需要道歉的。」

说着我便往店后方走。

「方便让我上二楼吗?」

平常这本来就是来往半世纪以上老客人的特权,原本我也是能随意走上二楼的,不过今天忽然就跑过来,总觉得还是得开口问问。

「当然了,今天并没有任何工房开课,二楼就留给您用。」

「哎呀,真是感激不尽。不过会在这里二楼开课的老师都是些美女呢,没能见到她们真是有点遗憾。」

勉强自己打着哈哈,但大概我的语气和平常不一样,阿砚的表情还是很僵硬。我轻轻摇了摇头往楼上走。

一如往常,我站在中间平台区回头看看店铺,下意识地说出:「这里一直没变呢。……太好了。」

「太好了是指什么呢?」

阿砚听见了我喃喃自语。

「咦,呃、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该怎么说呢?店里的气氛一如往常吧。发现这点让人觉得有点松口气……平常总是没怎么在意,就只是自己认定这里就是这样、那个人就是那样,但又重新感受到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不过是自以为是。」

「喔……」

没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一切不变是最令人感激不尽的。

我在平台摆放的椅子上坐下,看向一旁的咖啡桌。桌上放着单花用的花瓶,插着大红色的玫瑰。看起来像是今天早上才插的,每片花瓣都生气蓬勃。

我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略略点头。

「其实我很想在这里喝个茶看着窗外的巷弄,但今天不行呢。毕竟我还得写悼词这种麻烦的东西。」

阿砚默默点了点头。

二楼的百叶窗拉起,阳光越过周遭大楼射入,室内光辉灿烂。右边远方有个略略高起四块半榻榻米的空间,对侧左边角落的窗边,则摆着可以说是镇店之主的老书桌。

我直直走向书桌,在那椅面略硬的椅子上坐下。左方墙边自地板到天花板设置有许多抽屉,跟了过来的阿砚拉开了其中一个,从里面拿出一个文具盒,那是我摆在这间店里的。

「接到您的电话以后我马上确认过墨水的状态,我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便笺用平常的款式就可以了吗?」

阿砚将文具盒摆在桌上一边问着。

「嗯,只要协助代笔的人能读懂就行了吧?」

「是的,对方毕竟也是专家,用什么写都可以。」

「这样啊,那用平常用惯的东西就可以了吧。」

「是的。其实最近会给手写原稿的人反而比较少见呢……需要的话,我可以做成WORD档。当然这样就必须阿正您跟我说内容就是了。」

「……说的也是呢。说老实话我没有自信自己写,如果你能帮忙的话那就太好了。不过店面怎么办?」

「没问题,我刚刚请良子过来了。今天『托腮』好像比较不忙,所以我请她外送餐点过来,顺便帮忙顾店到傍晚。等一下咖啡应该就会送过来了。」

阿砚将文具盒移动到书桌角落,又回到墙边从另一个抽屉中拿出电脑和滑鼠。接下来他拆下一个作业台的卡榫,挪动到我旁边来。然后在作业台的另一边坐下,打开电脑电源,看着我的脸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

我端坐着将左手放在桌面上,为了感受那略为粗糙的木纹而用指尖轻抚着桌面。

「……嗯——」

正想着该从哪里说起,我的嘴巴就自动开始说起了我当初是怎么认识老婆的。

我是在新加坡认识老婆的,那时我三十岁,用以前在公司工作存的钱和人脉刚创立一间小小的贸易公司没多久。

老婆在我住的那间饭店里的卖店工作,她会说流利的英语、马来语和华语,我原先以为她是新加坡人。她是个圆脸且笑起来相当可爱的女孩。

那时候出国旅行还不是很常见的活动,去出差的时候寄张明信片给客户,大家都会很高兴。因此我每天都会去那间卖店买明信片,大概是每天都只去买明信片,看起来实在是个怪人吧。

有一次老婆用纸袋把明信片包起来的时候就问我了:「这么多明信片,是要寄给谁啊?」忽然听见她说日语,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你会说日语?」

没回答她的问题,我反而问起她来。老婆像是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一样,有些害羞地笑着点点头。

「因为我妈是日本人啊。」

「……哎呀,是喔。」

「所以你是寄给谁?每天都买个五、六张,是送给很多不同的女孩子吧?真是个坏蛋。」

老婆直盯着我的眼睛问我,那瞬间我就觉得,哎呀糟糕了,我爱上这女孩了。

「说那什么话啊。这个啊是寄给我日本的客户,就当成是顺便跟他们报告说我在新加坡努力!毕竟公司老板好几个月都不在日本,大家也会担心说这间公司没问题吗?所以我就寄明信片给他们,当成有在好好工作的证据。」

「所以你都挑一些新加坡风格的明信片呢。」

「嗯,对啊。而且贴上新加坡的邮票拿去邮局,也会有新加坡的邮戳对吧?毕竟是明信片嘛。没有比这个更棒又便宜的证据了。」

「喔?这样啊……咦,等等?你刚才是说自己是老板?」

老婆发现了什么似的有些惊讶地说着。虽然这问题感觉很没礼貌,但我却不觉得生气。毕竟我才刚年过三十,脸又算是稚气的根本没有气魄,就算在日本也常不被人当公司老板看待,实在是没办法。

「嗯,唉是啊……不过包含我自己在内,整个公司的员工人数也只能勉强组个棒球队的小型贸易公司而已啦。」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正面上是直书的日文写着「大桥商事株式会社 董事长兼社长 凑川正太郎」,背面是用英文写的相同资讯。

「哎呀,好气派的名片。我听说日本战败以后非常惨,但现在已经能有年轻老板拿着这么有模有样的名片出来走跳了呢。」

「是啊,我硬是请位在东京银座那个日本第一闹区里的老文具店帮我做的,正如你所说,我很年轻,所以说自己是老板还是有很多人不相信呢,只能在给别人的东西上多点讲究。」

「咦?公司名称叫大桥商事,但你明明姓凑川啊。」

「嗯,我希望公司能够成为连接世界的巨大桥梁,所以才取名叫大桥商事。也有不少人跟你一样会注意到这件事情,对方会想说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就能记住我。所以我也觉得没有直接用自己的姓氏是正确的。」

「哇——你考量过很多呢。」

这么说着,老婆把我刚才递给她的名片推了回来。

「给我太可惜了,所以还给你,毕竟这连一张都不能浪费吧?我知道凑川先生你的名字就够了。」

「真是令人惭愧……我得赶快将公司做得更大,让你可以不需要任何顾虑就收下我的名片。」

我这么说着,拿回了老婆手上那张名片。她在手边的便条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请叫我藤子,日本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藤子啊,那你也叫我阿正吧。这是你家的电话吗?」

老婆微微皱着眉摇头。

「是这间店的电话号码,要是有男人打电话到家里,我爸可要发疯了。有事情的话请拨电话到这里。」

此时正好有其他客人来了,她开始用英语待客。她的发音实在是相当漂亮,和我美国腔强烈的英语比来简直是天差地远。在我走出店门时,老婆跟我眨了眨眼。在那之后我就相当迷恋她。

第二天我也去了店里,再怎么说毕竟我有买明信片这个理由,轻易就能走进去。一开始,她看我进门都是用日语向我说「早安」或「你好」,对其他客人打招呼则用英语,所以我觉得自己是得到了特别待遇而心情相当好。

在名片那件事情大概三天后,我一大早就到老婆的店家去露脸,邀她吃晚餐。

「我很高兴,但我家有门禁……而且我们家规定晚餐要全家人一起吃,甚至如果朋友无论如何都想和我吃饭,就要请对方到家里。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没有和男性一起去过餐厅,顶多就是高中的时候有在咖啡厅吃过午餐吧。」

那时候我想着,还真是家里非常严格的闺女呢。

「那还是这样?中午休息时间我们一起吃个午餐吧。」

「我的午休时间还满不一定的耶,可以吗?」

「没问题,毕竟我自己就是老板嘛。」

虽然这也是我有点虚张声势,不过毕竟是一个人来出差,只要稍微调整一下商谈的时间就好,倒也不困难。

之后我都会配合她的休息时间一起吃午餐。我慢慢知道一些老婆的事情,也多少告诉她一些我的事情,不过午休时间就只有六十分钟,能够好好谈话的时间顶多也就三十分钟而已。无论何时我们总是聊得非常开心,因为时间不够而感到非常沮丧,殷殷盼望着下一次见面。

感觉两人的距离缩短了,互称藤子和阿正已经不再那么尴尬的时候,我的出差时间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就在隔天得回去日本的那天,我对老婆说了。

「我得回去日本了,搭明天的船离开。」

老婆眼角带着忧郁,但还是尽可能挤出笑容。

「我还想说出差停留一个月感觉很久,但时间其实过得很快呢。工作方面顺利吗?」

「嗯,托你的福。预定要进行的商谈全部都谈好了,我回去日本以后,就得要赶紧根据契约开始发送商品。而且日本国内的商谈先前都交给留在日本的员工,也是得去关照一下。虽然在这里能和你悠哉吃午餐,不过回去日本以后,每天就只有五分钟可以把一碗荞麦面灌到肚子里了。」

「其实你在这里也没什么吃午餐的时间吧?真抱歉勉强让你挤出时间,但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我握着老婆的手。

「说什么话,是我硬要邀你的啊。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谢谢你。我想送你谢礼,你有没有想要什么东西呢?我预计过了三个月左右还会再过来,到时候我会拿来的。」

老婆将另一只手放上我握住她的手。

「……不用,什么都不用,只要你过得好就好。」

我原本以为她会想要化妆品或者电器用品之类的,害我愣了一下。

「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吗?」

「嗯,只要阿正三个月后很有精神地回来就好了。」

说难听一点,我先前都是靠着忍耐饿肚子的饥饿精神来经营公司,她这种话对我来说相当新鲜。我真的是完全败给了她,打从心底迷恋她。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她忽然沉默地轻拍我握着她的手,并重重点了头。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什么都可以!」

老婆直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那么,请你寄明信片给我。我不要求你每天寄,希望一星期一张吧。三个月的话就差不多有、十二张?阿正你说自己在日本也会到处出差对吧?除了东京以外,应该也有很多其他明信片,大阪、京都、北海道或者九州之类的?你跟我说的那些地方,我都没有见过,如果能寄明信片给我就太好了。」

她说着便撕下手帐本的一页,写下地址给我。

「嗯,我知道了。我会选有漂亮照片的寄给你,说好了。」

在非常舒适宜人的风中,那时候我第一次吻了老婆。

「这听起来是很棒的故事,但没有稍微美化了吗?」

阿砚说着也停下了敲打着键盘的手。

「完全没有。要是我有写剧本的才能,早就走上那条路啦,怎么可能来干什么贸易业呢,我就去开电影公司了。总之那时候我真的很纯情,拼了命要吸引她。」

「哎呀,我知道阿正平日素行如何,实在很难相信耶。话说回来您说的那个名片,是我们店里做的吗?」

「嗯,是啊。公司的规模变大以后,阿砚你祖父砚水先生说实在没办法处理我们所有员工的量,所以我就没有再继续订了。记得那时候应该是超过三百人了吧?员工数量。用好的纸张以活字印刷的气派名片,不管在哪里拿出来,大家都会一脸惊讶地『哇!』呢。当初真的是承蒙砚水先生帮我做的那个名片不少帮助啊。」

「我也已经好久没有在自家店里印刷了呢,不过活版印刷机和活字都还在地下室。先前我也有想说哪天该维修一下,虽然规模比较小,但还是可以接一些生产名片的订单……」

阿砚手摸着下巴点点头。

「务必拜托你了,我也相当期待喔。」

「话说回来,后来您就依照约定寄明信片给她吗?」

「当然了。」

没错,我在回国路上经过胡志明、澳门和香港时都寄了明信片给她,抵达横滨以后马上又寄了。虽然俗话说三分钟热度,不过持续到四次以后就会变成习惯,也就更加简单。回到日本以后,我在白天出差也习惯去买张明信片,在睡前就像写日记一样写下那天发生的事,完全养成了习惯。

先前我总是每天喝到烂醉,但后来一想到回去还得写明信片给老婆,很自然就不会拼命灌酒,也就不再那么容易出丑。现在想想我在单身时代没有弄坏自己的肝,或许是因为养成了写明信片的习惯。

那时候我经常到大阪、京都或奈良等关西地区出差,所以风景明信片也大多是大阪城、金阁寺、东大寺的大佛等观光客用的款式。虽然这样看起来就只是单纯的观光伴手礼,但我觉得没有见过日本的老婆可能还是会觉得开心。话又说回来,在佛像照片背面写什么「我爱你」还是「真想马上见到你」之类的,真亏我没遭天谴。

另外也从北海道、九州还有四国等地寄出了不少张,当然东京地区的浅草雷门、皇居二重桥等各观光胜地的风景明信片,我也几乎都寄过。

就这样,三个月一下子就过去了。我在离开日本的半个月前就确定好船班,在明信片写上预定抵达新加坡的日期后寄出。

经过几天的旅程下了船,老婆就站在入境海关的外头。那时候我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港口的人多到一片混乱,周遭的人潮却从我的视野当中消失,我就只看得见她。我丢下装满样品、契约书和重要商品的行李箱就这样跑了过去,老婆也飞奔过来冲进我的怀里。我们两人紧紧相拥,好一会儿无法动弹。

那次出差其实我还带了两个部下,因为他们都看见了这一幕,所以好一阵子都拿这件事情来取笑我。说什么「还以为在拍电影咧」。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和老婆一起吃晚餐,两人一起迎接早晨到来。

「嗯——我觉得我能了解下属的心情耶,真的很像电影场景。」

阿砚傻眼地摇摇头。

「哎呀,是吗……才说到这里你就这种表情,我很难继续说下去呢。」

我搔了搔头,阿砚忍不住笑了出来说着:「好啦,快点继续说吧。」

第二次到新加坡出差的商谈也相当顺利,就在隔天要回去日本的那天,和我一如往常在午餐时间约会的老婆突然这么说。

「唉,你今晚来我家吧,我爸说要请你来吃晚餐。」

那天傍晚我尽快结束工作以后仔细冲了个澡,穿上最好的西装,走向饭店大厅。想着应该要带什么伴手礼才对,但又觉得不知道对方喜欢些什么就随便带东西过去实在相当失礼,于是打消这个念头。结果上来说这个判断并没有错。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些下去大厅,老婆的打扮非常正式,和平常完全不同,简直换了个人似的。我在楼梯的中间停下脚步,愣愣望着她。她美得让我觉得能就这样盯着她看好一会儿。大概是发现了我的视线,她向我挥挥手。

「哎呀,久等了。你今天晚上特别漂亮呢,我都不敢走近你了。」

「讨厌啦,不用那样吹捧我啊。」

她笑着在我的西装前襟插上一朵红玫瑰。

「怎么啦?这是。」

「哎呀,你不知道吗?反正你应该没带晚宴服吧?就算是工作用的西装,这样插上花朵也会看起来变高级唷。好啦,走吧。」

她牵着我的手走出饭店,门前停了辆大车,由身穿制服的司机为我们开门。

「这车是怎么啦?」

「是我爸的车,我请他派人来接我们。」

在我上了车后,她坐到我旁边用英语说了句「开车」。

车子沿着海岸道路缓慢前进。

「毕竟有点早,我想说可以从能望见海边夕阳西下的道路绕回去。」

司机用马来语笑着说,她满脸通红地回了些什么。两个人都说得很快,我实在听不清楚内容。

「吉米真是的,说什么『看在夕阳这么漂亮的份上,你们牵个手什么的我可以当没看见,不会跟老爷说的』啦。他就想闹我而已。」

中年司机笑咪咪地开着车。

「吉米在我出生前就是我爸的司机,他开车从来不曾发生过意外,我爸在战争中差点遇难的时候也是他保护了我爸,对我们一家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人。这样重要的吉米说你及格了。」

想来这肯定只是体贴我紧张到全身僵硬,不过确实我的肩膀也得以放松了一点点。

没多久车子从海岸线开往靠山处,中途道路旁有个类似石碑般的门柱,开过那里以后就完全没有对向来车了。

「完全没车耶……」

没有路灯,日落后一片黑暗的道路有点可怕。

「哎呀,因为这里是我家的地啊。中途有类似门柱的东西吧?门板在战争的炮火当中没了,爸爸说这样邻居要经过比较方便,就不打算修了。意思是请随意路过。」

傻眼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穿过那宁静的森林以后,眼前突然一片开阔、出现一栋殖民风格的建筑物。外墙白到发亮,仿佛飘浮在半空中。

门前站着一位穿着晨礼服的管家,戴着白色手套为我们拉开车门。穿过往两旁打开的大门,里面是豪华到仿佛电影布景般的宅邸。

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我一直到那时候才知道老婆是新加坡最成功的财界人物陈先生的女儿。

陈先生穿着晚礼服出来迎接我们,用餐的厅房摆着随便都能坐下二十个人的豪华桌子,他就在那里招待我全套晚餐。对话都是英语,主要是美术、音乐和戏剧等,那时候我真的是完全跟不上对话。

晚餐结束后,陈先生邀我到书房去。我对一脸担心的老婆眨了眨眼后就跟了过去,一进到书房他就劝烟,同时递给我威士忌酒杯。

「好啦,你跟我女儿交往到什么程度了?」

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下,陈先生便直接开口这么问。

「我们是在四个月前认识的。我在东京经营一间小型贸易公司,因为业务而来到此地。目前只有信件往来和一起吃中餐,还不是您需要担心的程度。」

实在是无法说真话。我拿出名片递给陈先生。

「大桥商事……实在抱歉,先前没听过呢。」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对方可是连大企业分公司的董事长兼社长也不一定能取得面谈机会的大人物,怎么可能知道我这创业没有几年的小贸易商。

我告诉他自己的父母都在战争中过世,因为帮忙黑市物资流动所以学会工作,靠自己赚的钱念到大学毕业,在大型贸易公司工作几年以后,几年前才自己开公司。这是第二次来新加坡,同时也老实说出自己明天会搭船回日本。

陈先生没有打断我说话,默默听着。等到我说完以后,他盯着我的脸,然后点点头。

「我想你经商应该会成功。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的感觉从来不会有错。可是因为你会过于努力经营事业,恐怕没办法建立一个安稳家庭。或许这是我的偏见,不过你的父母早逝,所以你根本不了解何谓家庭,也就是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父亲、什么是母亲。这样的你和藤子对于家庭所求的应该不会相同,真是抱歉,请你继续当藤子的朋友就好。虽然说老实话,我是希望你们根本不要再见面。」

我实在无法反驳。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虽然也有过和异性交往的经验,但正如陈先生所说,无论何时我都会以工作为优先。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一直都没能结婚。

「她的心情就这样放着不管吗?」

我为了逃避自己的痛苦而发问,陈先生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通常我都会听从她的任性。她说想上学我就让她去了,说想工作我也让她去,甚至连她去的是和我们一家子毫无关系的地方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要和异性交往的话,往后还有结婚的预定,我必须选择符合我们陈家身份的人才行。真是非常抱歉,虽然你具备成为一个杰出商业人士的可能性,但还没有成功到能让我把女儿交给你。不过若是你愿意入赘那又不一样了,这样的话你得要结清自己的公司,抱持着最后死在新加坡的觉悟回来。」

陈先生的话说完便起身,将窗边那唱片机的唱针放下。音量适中的钢琴奏鸣曲流泻在房中,我深深低下头后离开房间。

老婆就在走廊上等着,最令我惊讶的是她已经从晚餐时的洋装换成随时都能出门旅行的便装。

我们手牵手离开建筑物,吉米就等在外头。他也由制服换成了轻松的衬衫和牛仔裤,车子不是我们来时搭的那辆高级车,而是老旧的雪佛兰。老婆催促我上吉米的车,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带我逃走吧,我要跟你一起去日本。」

我差点惊叫出声,却被她以吻堵住。吉米吹了声口哨,还刻意敲打着方向盘。

「吉米好心把自己的车开出来,毕竟要私奔还用爸的车,感觉不是很好吧?」

穿过那一片黑暗的私人道路,来到海岸线上时,天空上的月亮闪烁着白色光芒。

吉米看着月亮喃喃说了些什么。

「吉米说『别管老爷了,月亮在祝福两位呢』。」

回日本的路程,我还是努力买了一等客舱的船票。后来才知道陈家因为我老婆离家出走而闹哄哄的,不过陈先生本人倒是处之泰然地说「别管她」,而没把我们放在心上,或许他是相信女儿会回来吧。

一等客舱的旅途真的相当优雅愉快,现在回想起来我做过报答老婆的事,那恐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由于当时以欧洲为中心,仍然有搭乘高级客船享受旅游的文化,所以晚餐一定要穿晚礼服那种正式服装。船上甚至有裁缝,我也是那时第一次做晚礼服。

但是到日本以后,我根本都在让她帮忙我工作的事情,丝毫没让她过上夫妻般的日子。老婆的语言能力相当好,而且或许因为她是陈先生的女儿,相当了解所谓商业的本质,因此我也请她负责亚洲方面的营业整合工作。与其说我们是夫妻,其实关系更像是上司和下属。她似乎也不讨厌工作,所以我也放心地继续交给她。

但毕竟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所以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了长女,再下一年还生了第二个女儿。不过就连照顾孩子我也完全推给老婆,更加专注于工作上。应该说我根本是为了逃避而去工作。

我几乎没有和父亲住在一起的记忆,也因此我根本不知道在家人面前应该要如何当一个父亲,真的是完全如陈先生所看透的。

回到家里,老婆和女儿等着我,但我完全不知道要跟她们说些什么。结果就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老婆说工作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要多问问女儿的事情才对。「今天过得如何啊?」之类的,我居然连这种事情都没想到过。

虽然我这么不可靠,但老婆还是没有半句怨言,扛起家里的同时继续工作。可能是因为她真的很得工作要领,加上当时我家的金钱流通也还算顺利,所以能够雇用奶妈和其他帮手。真的是受到周遭人很多照顾。

「总觉得好像是高度成长期创业一族的成功故事融合青春爱情故事呢。话说回来娶了那么能干的另一半,怎么还是离婚了呢?那可是热情恋爱到私奔后结的婚不是吗?」

阿砚一脸狐疑。

「……嗯——你这样讲我也是无话可说。该怎么说呢?像我这种不负责任的家伙,对方太过完美反而会让我觉得痛苦啊。」

就这样,我完全不顾家庭,在公司又只会丢些难题给别人,结果我在其他地方有女人的事情,很快就被老婆发现了。那应该是结婚以后八年左右吧,但老婆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仍然笑咪咪面对我,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这件事情让那时候的我大感受挫。

结果在二女儿上了小学的那年,我就提出离婚。老婆其实相当抗拒这件事情,但还是在入学典礼的看板前拍下家族四人的照片后,在离婚申请书上盖了章。

结果老婆说「公司我也要离职」,这还真是令人困扰。再怎么说她也是亚洲关系的工作负责人,同时也是董事,底下有上百名员工呢……

在她辞去董事那天,其他老董事和员工拼命责备我。他们说:「社长你离职就好啦!」说的真是没错,我完全无法反驳。

那时我三十八岁,离婚对我来说还是有点痛苦,所以我原本不打算再婚的。但四十岁的时候再婚了,对方叫做兰。藤子之后是兰,都是花的名字。藤子比我小三岁,不过兰小了我一轮。

毕竟和老婆关系失败一事让我有所惩戒,所以没让兰接触公司的工作。或许是因为这样,员工们很自然地称呼她「太太」。老董事和员工们的意思是说,「毕竟还是不太想叫其他人『老板娘』呢」。哎呀我也可以理解他们想要抱怨的心情啦。

之后太太才告诉我,她在和我结婚以前,老婆有特地来见过她。

「阿正是个好人,但他对所有人都很温柔。简单点说,就是他面对女人就没什么节制。当然他很会工作、赚的也不少,但却是最糟的丈夫和父亲。这样你也没问题吗?」

听说老婆一见到她就这样说,但看太太还是相当坚决,她就说:「我明白了,那么恭喜你们。」接着拿出了红包,还是有点令人惊吓的金额,然后又多说了几句。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的话,可以来找我商量。我们好好往来吧,我在日本没有亲戚,你就当我的妹妹吧。」

听了这件事情,我忍不住感叹着她真的是比我伟大的人,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吧。

顺带一提,我跟老婆离婚的时候为了分财产,所以收购了一个小型化妆品公司。那是坚持使用自然素材原材料,以女性之手打造无添加物的化妆品,然后由女性销售。这样的商业模式成功了,现在那间公司是日本屈指可数的环保品牌。可以看得出来,老婆身为经营者的手腕也是比我高明了许多。

为了挽回第一次的失败,我尽可能增加自己在家庭中的时间,也因为如此,我和兰那年生下了女儿。虽然一直都是女孩让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不过我一个恶友说:「让女人哭泣的男人总是只生女儿。」我心里有数,实在无法反驳。

刚开始的五年还算顺利,看来将失败的经验活用在下一次,这种方法基本上无论何事都还是可行的。但是那时候公司上市了,国内外都开设了分店,我也越来越忙碌。因为要接待客人或者接受招待,晚上经常去酒店……就这样,我到了四十七岁再次离婚。

那时候老婆也来了,真的是一片混乱。她自己遇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明明忍着,虽然生气却很冷静,但那时不知为何相当愤怒。

我被找去公司附近饭店的休息室,一过去发现老婆穿着香奈儿套装在那里等我。虽然很漂亮,但是感觉她的背后有熊熊大火在燃烧,真的很可怕。在离婚以后有过好几次,如果她听说我或公司有不好的传闻,就会把我叫出去说教。但那时候完全不一样,明明休息室里的冷气强到几乎令人觉得寒冷,我却能明显感受到背后有汗水流过。

顺带一提,第二次离婚的时候员工们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我和老婆生的女儿却对我冷眼以待。我没有兄弟,老婆的兄弟也都不在日本,所以女儿们当然没有堂表兄弟姐妹,也因为如此,老婆的女儿们和太太的女儿们平时往来就像是表姐妹一样。

我离婚两次以后畏畏缩缩,只能开始高歌独身生活并且埋头于工作当中。公司的状况还不错,当时也是泡沫经济的时代,所以公司的成长速度也越来越快。但人家说好事多磨,我也因此弄坏了身体。原先还以为我就只有身体特别强健,所以那时还满消沉的,但若我没有生病,或许公司会因此而倒闭。

由于生病,所以我必须减少一些工作,也就从几件投资案件当中抽手。度假村开发、高尔夫球场、国外矿山收购等等,都是投资金额相当大的案件。当时银行融资的审核也相当宽松,可以借贷年营业额的好几倍金额。冷静想想就知道那样实在太奇怪了,不过那时候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件事情,也没有人想在意。

我住院的时候泡沫经济崩毁,接下来马上就是被称为失落的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之类的时代。我的公司没有背负奇怪的债务,也幸好长年来一直都是以现货买卖为主经营,员工得以不用流落街头。甚至还因为同业其他公司倒闭或者结束营业而能接手他们的工作,让公司反而变得更大。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那时候在我的病房负责护士工作的人成为我第三位妻子,正好是我五十岁的时候。她的名字叫茉莉,藤子、兰,然后是茉莉,我还真的是接二连三都跟名字是花朵的女人有缘呢。

她是从菲律宾来日本学习护理师技术的学生,由于日语还没有说得非常好,所以患者之中英语比较好的我就成为她的病人。仔细想想这样也是满奇怪的……面对年轻的护士,中年后半的我因为贴心而用英语说话,这种有点奇怪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半年吧。一开始是患者与护士的生硬对话,没多久以后我们成了忘年之交,等到她日语够好的时候我们便成了情侣。

她的年纪小了我两轮,正巧跟老婆生的大女儿同年。我原本觉得这下子应该四个女儿都要用眼神杀死我了,没想到她们还挺祝福我的。我想肯定是我和老婆、太太相处时,也是这样的气氛的关系。

第一个是老婆,第二个是太太,第三个我就用英语称她妻子了。毕竟她出生在菲律宾,我想这样她也好理解。

我虽然结了第三次婚,但看来还是不太适合结婚生活,在我花甲之年便第三次离婚。老婆跟太太都站在妻子那边跟我交涉离婚的事情,我从一开始就只能举白旗。连负责的律师都傻眼地说:「也不用这么听对方的话吧……」完全丧失战斗意志。

就算我变得身无分文,也想赶快解脱。而且那时候我就决定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单身到死。

「抱歉我迟到了……真对不起。」

楼梯方向忽然传来温柔的声音,马上就知道是谁了。

「哎呀,良子,你好啊。」

看来是送了咖啡过来。

「哎呀谢啦,怎样?要不要休息一下?」

阿砚说着。

「说的也是,嗯,稍微休息一下好了。」

我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良子将手上拿的篮子连同保温瓶一起放在作业台上走了过来,深深低下头。

「阿正,实在是非常遗憾,还请您务必节哀。」

「……谢谢。」

我也站好回礼。

「要放在哪边呢?」

听良子这么问,阿砚指着那略高的平台回答。

「放在那边吧。」

良子简短回了句「嗯」,就把篮子放在平台边缘,然后从小平台打造成抽屉的底座里拿出了小矮桌和坐垫。

「我来帮忙吧。」

阿砚接过小矮桌,打开原本折叠的桌脚放在小平台上,看他们两个人动作配合起来如此顺畅,总觉得让人的心都平静下来。

良子排好坐垫,从篮子里拿出洁白的桌巾铺在小矮桌上。放下咖啡杯组、小碟子和叉子以后,又摆好砂糖壶、牛奶罐以及放满纸巾的架子。最后在小碟子上摆了湿手巾。这样一来就成了「托腮」完整的外送套组。

良子将篮子和保温瓶移动到下座的坐垫附近,就从小平台上下来了。

「篮子里有店长招待,请我送来的东西。他说『反正阿正一定什么都没吃,光是喝酒吧』。那我去楼下顾店,阿砚你要好好帮忙阿正喔。」

「嗯,谢谢你。」

阿砚轻声回应。我也重新站好向良子低下头。

「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也请帮我跟店长打个招呼。」

「对了,这阵子或许比较困难,不过等您心情安稳了以后,也请来趟店里吧。」

「嗯,我会过去的。不过其实我常跟店长在汤岛见到面啦。」

我比划了个用球杆撞球的姿势,汤岛那里有个我常去的撞球场。

「好像是呢,每次天气不好所以客人不多的时候,他就会说什么『我出门一下』,结果大半天都不回来。我就想说他大概是去打撞球了吧,果然是啊。」

良子又说了句「那就这样啰」便下去一楼。

良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彼端以后,我坐在那小平台上解开鞋带,坐到榻榻米上,忽然不再那么紧张,松了口气。

「我今天是客人,不好意思就坐在上座啰。」

我先声夺人往里头的坐垫一屁股坐下,接着阿砚也上来坐下。

「话说回来阿砚啊,你要放着良子不管到何时?」

我先前就很在意了,所以干脆点开口问。大概是这问题太过突如其来,阿砚一时语塞。

「……说什么放着不管,良子只是我的青梅竹马啊。」

「喔?是无所谓啦。那么好的小姐,到处都有人想要约她呢,听老板说一直都有人问他女儿有没有要结婚的意思喔。搞不好你一回神,她就不知道已经被谁抢走了呢。」

虽然想着这样可能严厉了点,但我还是把话说出口。

「喔……」

阿砚含糊其辞的同时从篮子里拿出了蛋糕盒,打开来让我看了看。里头放着一个闪电泡芙和一个奶油泡芙,还有两个用烤箱慢慢烤出来、口感实在的布丁。

「哎呀,看起来真好吃。」

忍不住感叹着,老板的贴心真让人心暖。

「阿正要吃闪电泡芙吧?还是难得要吃个奶油泡芙?」

「这个嘛,奶油泡芙看起来也很棒,但我今天还是吃闪电泡芙吧。」

猛然想起话题就这样被带开了。

「话又说回来,你的对象如果是良子的话,我也会觉得很安心啊,感觉上就能和你这偶尔少根筋的个性互补。哎呀,你可能觉得我多管闲事啦,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喔。」

阿砚仍然语气模糊地回话,把放着闪电泡芙的盘子递给我。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我就用手抓起闪电泡芙大口咬下,然后喝下一口刚倒进杯里的黑咖啡。

「……真好吃。」

阿砚轻轻点点头,和我一样用手抓起了泡芙享用。接着我们两人默默地吃着点心配咖啡好一会儿。阿砚就只是静静地、不发一语地陪我,真的非常感谢。

闪电泡芙和咖啡让我稍微打起了点精神,猛然想起一件事情。话语就这样下意识地从嘴里吐出。

「……总觉得刚才我还真是讲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用湿手巾擦了擦手上的脏污,我重新坐直面对阿砚。

「悼词是不是用一般大家通用的内容就好啊?」

阿砚有些惊讶地盯着我瞧。

「……总觉得写一篇很有感情的文章之类的,好像挺丢脸的。毕竟是在太太、妻子还有女儿们面前,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虽然刚刚都让你陪我这么久了,实在很不好意思。」

「不,我倒是没什么关系。不过这样好吗?普通的?」

我简短回答了声「嗯」,但这声音真是虚弱到连我自己都相当惊讶。

阿砚的表情看来有些困扰,然后说着「请等一下」就走向作业台拿了电脑回来。

「呃——一般的话通常是什么『某某先生小姐,您已离开我的身边……』这样的开头。」

他说着边让我看了几个范例。

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找了好几个网站来回看了几篇范例文章,选出了两篇不会太过死板又不会太随兴,准备请人适当综合一下写成一篇。

「这样真的好吗?就这样简单的一篇。要不要再多调整一些?我觉得在新加坡相遇的事情很浪漫、很棒啊。」

「不不……总觉得那样我实在没办法看着老婆的遗照念啊。总之请对方汉字要附上读音,还有字要大一点,毕竟我没戴眼镜的话实在看不见小字,又不好在麦克风面前拿着老花眼镜推上推下的。」

我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但刚才我一直绷着脸,或许这样反而令人感觉诡异。

「我明白了。那么我会找本店往来已久的代笔业者,叫做土笔会的人来写。对方先前也接过几次您的委托,我想他们应该能够调整一下时程,找到帮您写原稿的人。对方也是能够贴心为客人调整时程的,还请放心。」

「拜托了,请对方要用工整的楷书写喔。」

以前我还在工作的时候,有段时间曾经接任过业界团体的会长,仪式当天才拿给我的祝辞字迹实在太潦草,光是要读出来都很困难。难读的汉字旁边没有标音,我念得结结巴巴真是丢脸死了。就连平常能够轻松阅读的汉字也因为在一大群人面前面对麦克风讲话而紧张到脑袋一片空白,没体验过的人恐怕不会懂的吧。

「我明白了。」

我从上衣内袋拿出了钱包。

「要是一片混乱结果忘了付钱可就糟了,我还是先付吧。」

阿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马上摇着头说:「不不,没关系。这点程度的文字数量不是多大的金额,您下次光临的时候再一起计算就好了。」

「是吗?真不好意思。」

「是的,您不用担心。噢当然土笔会那边我会先支付给他们,还请您安心。虽然我想这是您最担心的事情,不过这点小钱四宝堂还能先代付的。」

「……你记得啊。」

在我的公司还小的时候,常因为资金周转有问题而相当痛苦,所以我自己在付钱的时候总是尽可能早点给对方现金。连我这点小坚持都能清楚记得,阿砚这个人还挺可靠的。

「那就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好的,没有问题。明天我也会过去参拜,东西也会直接拿过去会场。是十点开始对吧?我会在九点半之前到。」

「不、不,你差不多时间到就可以了。以刚才看到的例文来说,我应该也不太需要预习吧。让你太早来也不好,大概九点五十五分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

我喝干剩下的咖啡,套上鞋子。

「您该不会要去喝酒吧?」

阿砚从背后叫住我。

「嗯——这个嘛,啊对了,说起来那件事情真是太好了,阿文妈妈那边那个谁?对了是百合吧。」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阿砚急匆匆打电话给我,说什么想联络「阿文酒店」的老板妈妈桑。

「啊!是的。」

阿砚也穿好鞋子,挺直背脊低下了头。

「托您的福,那边的事情似乎已经处理好了。非常谢谢您。」

「没想到我上酒店还能帮上别人的忙,还真是任何事情都不能小看呢。」

「也是啦……」

看见阿砚一脸担心,我忍不住爆笑出声。

「没事啦,我今天会直接回家,打算洗个澡早点睡觉。」

「还请您务必这么做。对了,虽然这样手上会多东西,但请把布丁带走。反正您家里应该也只放了酒和茶吧。」

阿砚重新包好蛋糕盒,放进纸袋里递给我。

「盒子里有汤匙,收到冰箱之前先把保冷剂拿起来喔。」

「哎呀谢啦,『托腮』的布丁跟白兰地很对味呢。」

「是啊,但您今晚不能喝太多唷。毕竟明天有重要工作呢。」

听了阿砚的话,我老实点点头,早早踏上回家路途。

洗完澡以后吃着布丁搭配一些白兰地,总之我还是爬上了床铺,明明应该很累却睁着眼睛怎样都睡不着。

一直到过了十二点,干脆随兴放起了老唱片,愣愣望着窗外。我这位于三楼的房间,能清楚看到过路人的样貌。

有牵着手、张嘴大笑走过去的年轻情侣,也有不知为何虽然肩并肩却一脸严肃走过的男女。我叹了口气,拉上窗帘回头看看房间。

没有半张画、甚至没有半朵花而毫无情趣的房间里,低声流泻着比尔•艾文斯的钢琴乐声。猛然看见书架上有一张立着的风景明信片,那是刚和老婆结婚没多久时在镰仓拍的,搬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偶然翻了出来,我觉得相当怀念所以就放着当装饰品。

「唉,请人家帮我们拍个照片嘛。」

那时候许多观光景点都有路边的照相馆,会帮忙拍照、冲洗然后印刷出来,最后邮寄到你指定的地方去。

「照片自己拍就好啦,可以用倒数计时的功能。」

听我这么说,老婆摇了摇头。

「哎唷不要啦,你仔细看看这间的看板,他们说可以做成明信片耶。我完全没有跟任何朋友,还有其他照顾我的人说一声就这样跑出来了呢,想说至少寄张结婚报告的明信片吧。」

所以就做了这张明信片。

照片上老婆穿着有洁白领子的圆点图样洋装,我则穿着麻质三件式西装,手上拿着平顶草帽。这张照片明明是黑白的,我却能清楚回想起那洋装的颜色是多么鲜艳的蓝色。我想不起总共印了几张,但现在手边只剩下这一张,我就抱在胸前躺上了床。

「久等了。」

阿砚在九点五十分出现在会场,一看见我就从纸袋里拿出悼词递给我。

「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我将收下的悼词放进内袋里,低下了头。

「没那回事。那么稍后见。」

阿砚摇着头同时匆匆忙忙地就躲去了后面的座位。平常他应该会多说几句的啊,有点怪怪的呢。

等到僧侣诵经结束就是悼词段落了,我扣好上衣钮扣并且端坐。

「接下来献上悼词。关于悼词的部分由于故人强烈希望,因此由她的老友凑川正太郎先生来发表。凑川先生,麻烦了。」

听见葬仪社负责司仪的员工如此说着,我走向设置在祭坛正面的直立式麦克风。中途向代表家族的女儿们以及前来参拜的人点头致意。虽然女儿说是个小葬礼,但参加者却超过了两百人。明明已经从业界退休超过十年了,这令我再次感受到老婆的人望有多深厚。

我站在麦克风前,正面对着老婆的遗照。明明走进会场来已经看了好几次,正经八百站在这里还是令人紧张。

打开阿砚帮我准备的悼词封缄,取出里面细心折好的纸张。将包装收到口袋里后,面对麦克风开口。

「悼词……」

接下来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张纸上什么也没写,只贴了一张比较大的便条纸。

给阿正

对不起。我还是觉得寻常规格的悼词根本不像阿正,我想老板娘也不会接受的。还请用您自己的话语道别。

「……中计了。」

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我记得的内容只到这句。不过倒是清楚记得自己说到一半就眼泪停不下来。

阿砚上过香以后从我身旁走过,只有一秒靠近我的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以后就回到后方的座位。说老实话,我真的是很想抱怨个一两句,但实在是哭到说不出话来。

「那么准备要出棺了。接下来希望由各位献花给故人,工作人员会将东西交给各位,还请务必帮忙。」

鲜花业者的员工们在听见司仪的指示以后,开始将献花剪短,交给参拜者们。原先百花齐放的祭坛瞬间变得相当寂寥,而棺材中的老婆则被花朵包围,只露出脸庞。

「唉,爸,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眼睛哭到红肿的女儿拉着我的袖子,手上拿着可能是装了零食的铁盒。

「悼词真的很好。我好像是第一次听说爸对妈的心情,而且能知道我们出生前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真的很高兴。居然是私奔……想到你们是经历轰轰烈烈的恋爱才能在一起,然后生下我们,我就觉得眼泪停不下来。」

「……这样啊。」

总觉得应该还能说些什么吧,我却半个字也想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爸你比较喜欢阿兰或者茉莉,其实没怎么喜欢妈。但并不是这样对吧?我现在知道你原本是真的喜欢妈的,我觉得好高兴喔。谢谢你。」

「喔,这样啊。」

「对了,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女儿将手上的铁盒拿到脸的高度。

「你知道妈被送到医院之后,一稳定下来就拜托我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嗯,是什么?」

「说要我把这个铁盒拿去给她。收在妈房间衣橱最后面的地方,要拿出来真的是累死了,但拿去给她之后,她真的看起来好高兴……说老实话我还有点生气呢。因为她看到这个老铁盒高兴的样子,比看到我们送的花还兴奋。」

我盯着那铁盒看,实在对这东西没有印象。

「所以我就问啦,『那铁盒是什么啊?要找出来又拿来真的是累死了,至少告诉我里面是什么吧』。结果她明明因为身体状况很差、脸色很苍白的,忽然就变得满脸通红……然后说『要保密喔,不要告诉任何人』,之后让我看了铁盒里面。她说『这是我的宝物』呢。」

我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打开来看看啊。」

女儿说着便把铁盒递给我。看起来是很古老的东西了,有不少凹陷处、图案都模糊了,还有许多细小的伤痕。

一打开来,最上面是我们在镰仓拍照做成的明信片,下面则是我寄给她的风景明信片……

有从我回日本途中在胡志明、澳门、香港寄出的,有横滨港、大阪城、京都金阁寺以及八阪神社的舞妓,北海道有时钟楼以及克拉克博士铜像,博多还有鸣门漩涡,长崎的中华街和哥拉巴园,再加上奈良大佛、神户夜景、皇居二重桥跟东京车站……全部都是我寄给老婆的风景明信片。

「这些是结婚前,爸从日本寄去给在新加坡的妈的风景明信片吧?你记得自己寄了几张吗?」

我沉默着摇摇头。

「好像总共有九十九张喔,然后加上向大家报告结婚的那张在镰仓拍的照片做成的明信片就刚好一百张。这就是妈的宝物喔。」

女儿摇着我的肩膀。

「唉,把这个放在妈的胸前吧,爸你去放。我想她一定很想把这些带到另一个世界。」

我感受到其他人都以相当温暖的眼光看着我们,我默默点个头走近棺材。

老婆的脸庞看来如此安稳,就像我第一次在饭店卖店遇到她时一样美丽。我颤抖着手将明信片一张张、好好地放在她的胸前。虽然不时落下眼泪,但当初为了跨越遥远海面也不会晕开而使用油性原子笔书写的文字,相当有活力地弹开了泪水。

我最后才放下镰仓拍的那张,用两手轻轻放上。或许是因为泪水而眼前一片模糊,老婆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哎呀,要维持这样到何时啊?」

「是啊,会感冒喔。」

背后传来兰和茉莉的声音,回过神才发现我呆立在火葬场的炉子前面。

「不会啦,你们就别管我了。」

我不高兴地回着。

「说什么傻话,你已经流掉一辈子的眼泪了吧?声音都哑了,根本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呢。」

兰也傻眼般地回嘴。

「总觉得听到一半我就觉得好嫉妒、好嫉妒喔。虽然这样对藤子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可是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收过呢,好羡慕喔。唉,下次你出门去的时候也寄张明信片给我嘛。」

茉莉说着就用自己的小指勾起我的小指,自己拉着我做起了勾小指约定。

「是啊,我也没有收过呢。不过我觉得悼词比明信片更好。前夫大哭着说悼词,哎呀,不觉得真的是很令人心动吗?唉,你也在我的葬礼上念悼词吧,要是你先死了的话,我可不会原谅你喔。」

兰说着还捏了捏我的脸。

「唉,干嘛捏我啊。」

「闭嘴啦!这是帮藤子捏的,真是的,你这大笨蛋!」

「没错!阿兰做得好!」

兰和茉莉说着便一起抱住我。

「藤子!你为什么不在啊?我好想见藤子啊。」

兰说着便和茉莉一起呜咽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就这样轻抚着她们两人的背多久。

「冷静点了吗?」

两人听我这么说,点了点头。

「哎呀,痛快多了。」

听兰这么说,茉莉也点点头,然后忽然笑了出来。

「阿兰,你的妆全都花啦。」

「说什么话,你的脸还不是很惨。」

两人指着彼此的脸捧腹大笑,我也跟着笑了出来,我想正走在往天国路上的老婆一定也笑了。

「好啦,我们去准备室吧。要是睡在这么冷的地方,藤子肯定要不开心地瞪着我们了。」

「没错、没错!好啦,你振作点。」

兰和茉莉从两边扶着我,我们一起走向了准备室。

在圣诞节前几天,银座的老文具店「四宝堂」收到了一封挂号。

「圣诞快乐!」

中年邮差笑着递出了挂号。

「好的、好的,圣诞快乐。您还兼任圣诞老公公呢。」

四宝堂店主宝田砚笑着收下了挂号。

「反正马上就要过年了,下次见面我得舞着舞狮了呢。」

邮差边开玩笑边匆忙离开店家。砚看见寄件人的名字以后,一脸狐疑地拿出剪刀拆开信件。里面放了一封装在信封里的信件,还有装着类似礼券的物品,封面上印着「GIFT」字样的票夹。

打开信封,里头是张写着工整文字的信件。

前略

阿砚,先前真是受你照顾了。打开悼词的时候我还想着「中计了!」,不过结果还不错,所以就原谅你吧。

完全是即兴讲稿,所以我想内容一定乱七八糟,不过我也因此能好好和老婆告别。除了女儿以外还有好几位参拜者来夸我说:「太好了。我也忍不住一起哭了。」说老实话,那种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内容受到夸奖,我也是挺困扰的。

但这一切都是托你的福,实在非常感谢。

送个礼物同时包含我感谢和报复的心态,还请笑纳并好好使用。

我结了三次婚,也离了三次婚,但结婚还是很好的。我觉得你应该也要体验一次。

对了,当然应该要体验的是结婚就好,离婚最好不要。

年底年初应该相当忙碌,不过等到年节过后安稳些,还请务必和良子一起出去走走。如果需要人帮四宝堂顾店的话,我可以帮忙。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自认比你会做生意喔。当然如果销售额下滑的话,我会赔偿的。

总之,不要觉得重要的人会一直在自己身边比较好喔。我相当有自信可以这么对你说。

如果不好好拥抱你重要的人,对方是会离开的。

同样的,如果受到重要的人拜托,也请好好回应对方。不可以跟我一样逃走。这可是相同的事情失败三次的我的建言,不会有错的。

近日季节多变化,还请小心流感、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再会。

敬上

票夹里面是十万日圆的住宿券和写着「阿正严选!关东近郊推荐住宿」,怎么看都是手写的传单。

砚轻声笑了出来,又摇了摇头。

「阿正实在很多管闲事呢……但真的是太感谢了。」

正自言自语的同时,「托腮」的看板女孩良子走了进来。

「阿砚,阿正寄了这个给我……」

良子的手上拿着和砚刚才收下的信件及票夹相当类似的东西,砚指着票夹问道。

「里面是什么?」

「这个吗?十万日圆的旅行券。说可以用在飞机、船、火车、巴士,连计程车都能用。」

砚侧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稍稍浮现了笑容。

「我收到了这个,一样是十万日圆的住宿券。」

「咦!哎呀,真的耶。」

良子从砚手上拿过票夹,看了好一会儿。

「唉,真的可以收下这个吗?」

「嗯,唉……难得嘛。」

听见砚如此回答,良子绽开笑容拿出了手机。

「唉,要去哪里?话说店面可以休息吗?」

位于东京银座一角的文具店「四宝堂」,店主打算和他的青梅竹马稍稍缩短那有些尴尬的距离,店里满是和蔼看照着两人的温暖人们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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