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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话 虽然店长少根筋

当我发现店长一如往常的长篇大论使我比平常更加不耐烦时,想起我的生理期就快到了。

今天从起床开始就很焦躁,头痛欲裂,完全无法爬出被窝。我呻吟着起身,洗脸台镜子里,映着一张肿得像猪头的女人脸孔。

昨天晚上我应该喝得很开心。我和大学时期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一起在老家位于神乐坂的小餐厅「美晴」喝到三更半夜,也不管隔天会因为严重的水肿和头痛所苦,昨天的我还真是悠哉。我压着眉心对头痛很有效的穴道,却从来没有因为按压这里而舒缓过疼痛。

「怎么了,谷原京子?你有认真在听吗?」

店长向我问道。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趣,这个人习惯连名带姓喊员工。

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引以为傲的「不」能干店长——山本猛,全身上下只有名字很威武,在让人不耐的意义上露出了满分一百分的笑容。

获工读生评为「很温柔」的山本店长在他们之间也颇受欢迎,同时则让正职和约聘员工觉得「很轻浮」,彻底被瞧不起。传闻,店长今年要四十岁了。会说传闻是因为我对店长完全没兴趣,讲极端一点,无论他三十岁还是五十岁都与我无关。

瘦巴巴的店长凛然挺起他那隔着衬衫也能看见肋骨的胸膛,再次将目光转到员工身上。

「那个——我昨天也说过了,明天或后天应该会有宝永社的访客来找我,他们可能会去柜台,请应对的人再跟我联系。」

店长一脸满足地重复昨天朝会上说过的事,实际上昨天的说词是「后天或大后天」。不只今天这件事,店长的话从来都没有意义。如果宝永社的人明天或后天会来的话,明天或后天再讲就好。

不,本来在营业时间有谁来问:「店长在吗?」的话,任何人都一定会正常地联络他。

上午九点四十分——在书店平常就已经忙死人的早上,每天、每天都要把时间花在这种没用的事上,已经超越傻眼无言的境界,让人感到到佩服了。

山本店长从以前就是对朝会特别起劲的人,说到这,听说他最近极度沉迷自我启发书籍。如果他因此导入那种偶尔会在深夜电视纪录片里看到的传统,在朝会上大吼「谢谢你!」「谢谢你!」;「谨遵吩咐!」「谨遵吩咐!」;「爸爸、妈妈,谢谢你们生下我!」「谢谢你们生下我!」的话,我就真的不要在这种店工作了。

入库的书还没上架完毕,我在心中默念着「快结束」、「快结束」。但就像在嘲笑我一样,店长露出得意的表情,举起交叉在身后的右手。

「那个,我今天早上上班时买了这本书,虽然目前只是大略翻了一下,但里面似乎写了一些很有意思、很有用的内容。不介意的话,也请大家看看这本书,有兴趣我再借给你们。」

身为书店店长竟然毫不在意地说出「借书」两个字,这种精神实在令人火大,决定性地缺乏回馈作者的意识。

还有更让人生气的事。我最不能原谅的,是这个人明明身为书店店长却没看过什么书。

店长自信满满拿着的那本书作者叫竹丸tomoya,不知道从事什么工作,是几年前大卖特卖的商业书。

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负责文艺书的我面对顾客询问:「最近有什么推荐的小说吗?」时,骄傲地建议对方看《哈利波特》一样。虽然那样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但我就是看不惯店长那毫不迷惘的表情。我打破沉默,吐了一口气,再次瞪向店长手中的那本书。

内心升起一股想连竹丸tomoya一起揍下去的心情。

《为没有干劲的员工种下服务精神 优秀领导人的77个法则!》

谁要看啊,白痴——!

一大早心情就差到极点。开店前五分钟,我急急忙忙结束剩下的上架工作,走进早上负责的柜台,仔仔细细按摩脸部。

「谷原,你有点太焦躁了。怎么了,生理期吗?」

尽管应该还有自己的工作,比我大七岁的正职员工——小柳真理不知为何来到我身边。

小柳的肌肤光泽令人完全想不到她三十五岁了,刚进来的工读生十个有九个会以为我才是前辈。就连同样朴素的苔藓绿工作围裙穿在小柳身上,看起来都像北欧制品。

小柳是这间店少数的良心。

我过去少说有十次左右是真心想辞掉这间店的工作,而其中少说也有九次是小柳说服我改变离职的心意。

「不,还没到吧。因为你这家伙跟我的生理期周期几乎一样。」

小柳自顾自地说着,浅浅一笑。一早就开始的不耐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是喊我的姓或是「你这家伙」,只要出自小柳口中就让人高兴。我知道这是偏心,如果店长对我说一样的话,我一定轻易就会大吵大闹「性骚扰!」

某次,我和小柳在同个时间点压着同个眉心穴道时,知道了我们两人月经的时间几乎一模一样,仅仅是这样就令我打从心底欢喜。我边回想边悄悄叹了口气。

「是啊,生理期还没到。」

「那是店长吗?」

「店长?」

「不是吗?」

「店长怎么了吗?」

「嗯——太蠢了?」

我愣愣地张开嘴巴抬头望向小柳的侧脸,忍不住笑出声。

「唉呀唉呀,虽然也是啦。但他又不是只有今天才那样。」

店长有种神奇的特质,如果听到自己以外的人说他坏话,就会立刻兴起想保护他的心情。

深知这点的小柳嗤笑了一声:

「那你在气什么啊?你会在柜台按摩脸大都是为了平息怒气不是吗?」

啊啊,我再次感受到「就是这个」……我有个理论——无论对职场有多么不满,只要有一个人理解自己便能再撑下去。

尽管不讨厌傍晚店里顾客盈门的热闹时光,但我最喜欢开店前空气畅通的书店。柔和的晨光自面东的窗户洒入,微微飞舞的尘埃闪闪发亮。

我轻轻点头。

「小柳,你看大西贤也的新书样书了吗?」

「嗯?是很久之前往来馆送来的那个?」

「对。那本书下周就要上市了。」

「这样啊。不,我完全没看,也不打算看。」

「我也是。虽然我也是这样想,但我最近看了一下,结果很不怎么样。」

「果然?那本书感觉就散发一股不太妙的气息啊。」

「书名叫《早乙女今宵的后日谈》。你知道那是以书店为背景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也没什么,但真的很夸张。故事在讲一个笔名叫早乙女今宵、从来没有公开露面过的前畅销作家,有感于自己才华的极限,封笔后隐藏身份,成为一名书店店员。」

「唉,好像有点有趣。」

「真的吗?我看到这个地方就已经火大得胃痛了。梦想破灭的小说家哪会在书店工作啊?到底知不知道书店店员的薪水很微薄啊?虽然这样,我还是试着忍耐看下去,结果别说是胃痛了,胃里的食物都要吐出来了。」

「为什么?」

「书里感觉所有人都闪闪发光,工作活力四射,早上起床会说什么『今天也能在最喜欢的书店工作!』不,这也就算了,或许真的有那种店也有那种人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也有一些让人绝不能忍受的事。」

「什么事?」

「那间闪闪发亮的书店很无所谓地发生了杀人案。然后,虽然经历了一些事,还是由早乙女解开所有谜团。还有就是马上会有某个人陷入爱情,至于早乙女则是有个过去曾经是她竞争对手的帅哥作家来店里开签名会,虽然帅哥作家对早乙女一见钟情,但早乙女没有向对方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拒绝他了。早乙女拒绝作家,打算跟店长交往,说:『只有这个人真正理解我的本质。』而店长则是说他之前就察觉到早乙女的真实身份了。」

「怎么察觉的?」

「就是这个。他说因为主角解决店里案件的推理手法,似乎就是早乙女今宵勾勒出的推理世界。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他察觉到两人的名字是变位字谜。」

「变位字谜?」

「对。女主角叫榎本小夜子,罗马拼音是『EMOTO SAYOKO』。」

「嗯。」

「店长说,将这些字母交换后,就会变成『SAOTOME KOYOInote』。」

注:为「早乙女今宵」的日文罗马拼音。

「哦,原来如此,好厉害。」

「少了一个『I』。」

「咦?」

「榎本小夜子的名字里根本没有KOYOI的『I』!但是,书里完全没有提到这点,很过分吧?不觉得很傻眼、很不可思议吗?」

我一口气滔滔不绝地抱怨。在小柳「噗!」地笑出声之际,店里响起了宣告开店的〈音乐盒舞者〉乐声。

上了年纪的常客们同时涌了进来,我却还没平复激昂的情绪。我瞄向小柳,将自己代入剧情里思考。

店里发生不可思议的杀人案?

店长展露犀利的推理能力?

作家对书店店员一见钟情?

店员毅然决然地拒绝作家?

因为店员喜欢店长?

然后可喜可贺,两人坠入情网?

恶——呸!

好恶心!

根本不可能!

「不过,总之你全部看完了吧?」小柳问心烦的我。

「没错。就是这个,感觉像被迫看完一样。」

「你会写推荐文吗?」

「不可能不写吧?」

「嗯,毕竟是往来馆,也是。」

小柳拉回视线,我也随着她将目光转向店内。我们工作的「武藏野书店」店名毫无深意可言,顾名思义,就是以东京武藏野地区为中心,拥有六间分店的中型书店。

我们身处的总店基本上位于吉祥寺,但距离聚集了好几间大型书店的吉祥寺车站必须走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与商店街相隔一条街,地处偏僻,仅仅只有一百二十坪左右。

尽管是这样不上不下的书店却能彰显一定的存在感,有两个理由。

其一,我们有坚强的次文化客群。吉祥寺曾有间名叫「BAUS戏院」的电影院,当时的书店负责人目标将电影院观众一网打尽,策略成功后,即使现在BAUS戏院熄灯,也仍有一定的次文化粉丝支持我们。

另一个理由则正是站在我身旁的小柳。尽管本人谦称是「新手运」,但小柳曾写过一篇精准的推荐文,让某本书在全日本疯狂大卖。

这件事之后,许多出版社想拜托小柳。当时,到处可以看到「小柳真理」这个和「武藏野书店」一起并列的文字。不仅是书腰、文库本的导读,还成了报章杂志和电车内的悬挂广告。就连还是学生的我也都知道小柳的名字。

不,不只是这样,我最喜欢小柳写的文章了。她的文章温柔,散发出对书籍的爱,一看就知道不是因为和出版社往来或是跟业务有关系才称赞。她推荐的书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购买。尽管还没跟本人提过,但我会选择在武藏野书店工作也是因为小柳的关系。

话虽如此,但我起初并没能和小柳一起共事。身为约聘人员的我一直在总店工作,正职员工小柳调来则是三年前的事。那时,我对小柳说:「我一直很仰慕你。」双手颤抖,无法直视对方,行为举止可疑得不得了,小柳却对我超乎想像的温柔。

不只是工作,从如何看书、选书,到如何闪避令人火大的上司,只要开口询问,她什么都愿意教我,偶尔也会带我去吃饭。

渐渐地,小柳开始让我看出版社送来的样书——书籍出版前的列印稿。刚开始,我单纯地为能看到上市前的作品而喜悦,不论是否是自己喜欢的作家,什么书都看。

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文字第一次被用到推荐文的那天。那本书叫《前所未有的伊甸》,是与我同年的作家富田晓的出道作。

当时,小柳把样书给我说:「来,这是练习。试着写点东西,什么都可以。」然后偷偷将我生涩不已的感想交给了出版社业务。

尽管直到最后我都抹不掉「我这种人算什么……」的心情,但「谷原京子(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这几个字让我既难为情又骄傲。最重要的是,《前所未有的伊甸》是部实实在在的优秀作品。我无法不祈祷这本书能因为自己写的推荐文而多卖一本。

当然,虽不到《早乙女今宵的后日谈》那种程度,但当时的我闪闪发亮。无论是能够早早看到作家的新书,还是出版社用了我的感想,什么事都很新鲜,打从心底感到喜悦,误把小柳疲惫的姿态当成天生忧郁。回想起来,那时还真是悠哉。

「不过,不管我有没有交推荐文,那本书都会卖吧?」

我站在始终没人光顾的收银机前,厌烦地低喃。小柳没瞧我一眼,敲着店里摆在柜台的公用电脑开口道:

「嗯,毕竟是大西贤也的新书,什么都不说也会卖吧。」

「那个人的书到底有什么好呢?」

「谁知道呢,不是因为很好懂吗?」

「就是典型大叔写的作品,里面一堆女人,每个人都很刚好地配合主角。」

「这就是好懂的地方吧?」

「嗯——我觉得市面上还有很多其他可以卖得更好的书。」

大西贤也是当代首屈一指的畅销作家,和早乙女今宵一样从未公开露面,行销手法非常神秘,但写的东西却恰恰相反,确实都很好懂,有种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成为他小书迷的印象。即使在武藏野书店,只要是大西贤也写的书,必定会登上畅销排行榜前几名,根本不需要我交推荐文。

此外,我也很不满这本新书是由往来馆出版。虽然我很想相信往来馆不是因为自己是业界大出版社的关系才这样,但总而言之,他们的业务态度非常骄傲。这次也是,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单方面送样书过来,一副「你们等很久了吧?这是大西贤也老师的新书喔」的样子。

一名常客远远地走了过来。是个总是会挑我们毛病,很麻烦的客人。

虽然应该不是注意到这件事,但小柳「哒」的一声,用力敲下电脑的Enter键,故意说了声:「接下来……」

就在小柳打算离开柜台时,她像是想起来似地回头道:

「啊,对了,谷原,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今天吗?嗯,有空。」

「这样啊。那我们去喝一杯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小柳大约一季会邀我吃一次饭,不过,她一定会在一周前约好行程,印象中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突然当天提起。

最重要的是,我很介意她那似乎在假装平静的态度。「有话想说」……小柳曾经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吗?「那个,小柳——」

「大姐——」然而,来到收银柜台的常客用他酒后沙哑的声音,轻轻松松盖住了我的话。

犯太岁。

从我进来武藏野书店起,还没碰过像今天这样诸事不顺的日子。

起因不意外,是一大早就来收银柜台的那位客人。

「大姐——我到处都找不到《钓鱼好日子》耶。昨天我问这里的员工,不是跟我说今天入库吗?怎么搞的?特意让人这种时间来,没道理吧?」

男子滔滔不绝地抱怨,散发即使隔着口罩都闻得出来的酒臭味。「实在非常抱歉。」我机械式地连声道歉,急急忙忙查询库存。

诚如这位客人所说,月刊《钓鱼好日子》今天的确有三本入库。我按铃唤回小柳请她暂代收银,前往杂志区。结果,本该确实摆放《钓鱼好日子》的地方就像虫咬过般开了个大洞,别说三本了,连一本都找不到。

我赶忙寻找负责杂志的小野寺。小野寺是正职员工,比我小一岁,虽然绝不是充满干劲的人,但该做的事都会确实完成,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说是店里个性最好的人。

我把事情告诉小野寺后,她的脸变得一片苍白。

「跟那位客人说杂志今天出刊的人应该是我。不过,点书的时候的确有《钓鱼好日子》,我有确认的印象。」

「可是架上一本都没有。今天早班负责上架的是谁?」

「除了我以外,还有矶田和……」

「和?」

「我记得是店长。」

眼前瞬间晃了一下。来这里工读才几个星期的矶田和店长——无论是谁都不值得信任。

我先抓住在整理书柜的矶田向她传达状况,她却一脸无法马上掌握重点的表情,似乎误会我在怀疑她。平常我就事先被告知过矶田很年轻,自尊心很高。她露出意外的表情,眉毛倒竖,坚决否认不是自己。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向她道歉后,这次,我逮到了办公室的店长。店长从早上就和某人讲电话讲得十分开心。我以手势请他「拿开话筒」,转告他状况。

店长果然立刻就了解我问题的意思,但接下来的反应却和矶田一模一样。

「怎么了?你在怀疑我吗?我绝对没碰那种杂志。话说回来,我在这一秒前连有那种杂志都不知道。」

这样也很难令人苟同,但现在不是一一纠正店长的时候。店长转向捂住的话筒,再次开始和对方说话。我用力压下对店长的不耐,离开办公室。

「总之,应该是在某个地方,我们一起去找吧。」

回到前台卖场,我把手放在小野寺的肩上说道。这时,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客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的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眼睛充满愤怒的血丝。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完全忘了小野寺是昨天跟他说杂志「明天出刊」的人。

「你们是要我等多久!」

他的怒吼消除了早晨清爽的空气。「实在非常抱歉!」我和小野寺一起低头道歉。他对我们投以更大的咆哮。

「因为你们说今天出刊,我才这样特地一大早过来喔!结果怎样!让我等这么久,你们太不专业了!」

我和小野寺学生时期参加的都是文化类的社团活动,从没有被不讲理的教练或学长姐不分青红皂白痛骂的经验,尤其是家庭环境很好的小野寺,甚至不曾受过这种训斥吧。

「那个,真、真、真的非常抱歉。我现在马上去找。」

小野寺的声音因泪水有些沙哑,客人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尽管再明白不过我们有错,但接近生理期的我非常不耐烦。

这类型的顾客一个应对不当,就会越来越得寸进尺,耽溺于愤怒,然后大概是过去工作的习惯,一副感觉良好的样子对人训话。明明就算他大吼大叫,没有的东西我们也只能去找而已。

「够了!我去其他店!我不会再来这种店了!」

相同的话这位客人过去也说过四次了。当然,他并没有因此不再光顾,至今仍是星期一、三、五地一日不差,几乎与开店同时,忠实地报到。另外,这类型的顾客还有另一种固定倾向。

大概还是感受到店里险峻的氛围了吧,店长慌慌张张飞身而出。其他店员在他耳边小声说明状况后,店长夸张地表现出大吃一惊的模样,递出名片躬身道:「这件事是我们处理不当,实在很抱歉。」

对方跟刚才一样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但我知道,他的表情微微和缓下来。

「终于来了个能沟通的家伙。」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终于来了个男人——」

「实在非常抱歉。」

「你的店是怎么回事啊?」

「真的非常抱歉。」

「不用再道歉了。」

「我们今天内一定会把书准备好,您愿意的话,由我们送到府上。」

「唉呀唉呀,不用做到这个地步。你们明天前能处理好吗?」

「是的。就算请公司其他店铺帮忙也一定会把书准备好。」

「那,我明天早上来拿。」

「真的非常抱歉。」

「就说不用道歉了。看到你就想起我以前上班的时候,教育员工很辛苦吧?」

「是,的确辛苦。」

「你也不容易啊。」

男人留下这句话,将手放在店长的肩上后满足地离开了。当时,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吼——喉咙深处发出愤怒的低鸣。这次,换店长将手摆在我的肩上。那副「没事,我都了解。困难的事都交给我」仿佛理解一切的表情,令人恼火到不行。我真的不要在这种店工作了!

每当我有这种想法时,一定会有人出现帮助我。

「谷原,你来一下。」

小柳盯着柜台的电脑,语调悠哉地呼唤我。我像是甩开店长的手般走向无人的收银柜台。

小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指着电脑萤幕淡淡说道:「实际上书店发生的悬疑事件是这种东西,不是什么杀人案呢。」

萤幕画面上映现小野寺、矶田与店长三人的身影,显示时间是为附录繁多的杂志上架的早班时段——八点四十六分。三人没有交谈,默默地工作。

这是我第一次不是为了找小偷看监视器录影。尽管内心因观察伙伴工作的样子萌生了些许心虚感,但那种东西没多久便烟消云散了。

低像素画面中,店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站起身,右手拿着某样东西,宛如被牵引般摇摇晃晃地跨出步伐,消失到了某处。

当店长消失在画面的瞬间,小柳切换到下一个影像。店长踩着梦游般的脚步突然停在了某面书柜前。他将手上的什么放在柜里的书籍上,从身边抽出一本书。

虽然无法辨识书名,但那本书的轮廓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脑海一口气闪过店长先前跟顾客说员工教育怎样怎样时的应对。

「找到了。」小柳的声音令我回过神,缓缓抬起头。她举起手中的三本杂志。

「三本都好好地躺在自我启发书的架上。」

摆在柜台上的杂志看起来模模糊糊的。我拼命忍住快要溃堤的愤怒泪水,朝会时的光景历历在目。

轻浮的笑容、没有内容的报告、令所有人不耐的态度和声音,还有一脸自豪高举的自我启发书……

我要跟竹丸tomoya说!

如果是《为能力不足的店长赋予力量 一名员工的77个法则!》我现在马上就看,混蛋!

惨烈的一天。结果,还落到加班的境地。我传了封说明会迟到的讯息给傍晚下班的小柳,于八点多抵达新宿三丁目她找我过去的西餐厅。

小柳独自拿着红酒杯啜饮。无论是餐厅的选择还是黑色高领衬衫,都优雅得令我着迷。

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平常穿的牛仔裤和羽绒大衣与这里格格不入,瞬间有些却步。

不,要是平常的我一定会手足无措。「嘿——谷原——」然而,注意到我、朝我挥手的小柳仿佛女神一样,让我流下安心不已的泪水。

「小柳!」

我本来决定绝对不抱怨的。今天不是我发牢骚,而是要听小柳讲「事情」的日子。

明明原本是这样想,但小柳笑着问我:「辛苦了,怎么样?我离开之后店里也很累吗?」笑容散发出菩萨般的光芒,令我忍不住道:

「小柳,对不起,在听你的事情前可以让我抱怨两件事吗?」

「嗯,几件事都行。」

「不,两件就够了。第一件,虽然是我不好——」

沉重的叹息擅自从口中逸了出来。那是发生在傍晚,小柳下班后的事。我在办公室里埋头吃着竹轮夹心面包,工读生矶田来到我身旁。

「啊,辛苦了。」我边打招呼边想着得为今天早上的事道歉才行,结果矶田突然厉声向我发难: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为今天早上的事好好道歉吗?」

「咦……?」矶田不顾我一脸惊讶,脸色更沉了。

「你早上怀疑我对吧?没做任何确认,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我。」

「不,什么怀疑……不是的,我只是想确认是不是有可能……」

「我无法这样不清不楚地和你一起工作下去。」

「等等,怎么会这样,太夸张……」

「夸张吗?那对我来说是侮辱喔。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和你——」

矶田说到一半突然中断。虽然我有很多想反驳的话,却输给矶田强烈的视线。我跟自己说本来就打算跟她道歉的,低头道:「对不起。」

小柳垂下眉头表达同情。

「这还真有点灾难呢。我记得矶田是学生?」

「不,好像已经大学毕业了。」

「这样啊,她的确给人一种直来直往的感觉。我和她也没讲过什么话,没办法随便说什么就是了。」

小柳的声援令人感动。不过,让矶田误会这件事我也有错。真正让人火大的是另一件事。

我完全将今天早上宿醉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一口气仰头喝下刚刚点的啤酒。店里喝酒的女性员工只有我和小柳。

我擦了擦沾着泡沫的嘴唇,用力盯着小柳的眼睛说:

「下班的时候,有人当面跟我说:『你的脸是不是肿肿的啊?』」

「咦?什么?谁跟你说?」

「店长啊。那个白痴店长,也没有自己做错事的样子,好像把早上的事都忘了。我正因为面临工读生的恶意而难过,他竟然笑嘻嘻地说这种话……」

小柳一脸茫然,鼻子微微抽动。因为我是她的超级粉丝所以知道,这是她大笑前的预兆。

果不其然,小柳拍着桌子爆笑出声。她发出粗鲁的声音,仿佛在店里的梦幻气质都是骗人的一样,脸笑成一团。

「等等,真是的!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吧!」尽管口中抱怨,心情却也忍不住飞扬。

「不是啦,抱歉。我想想,不过店长也真是不会挑时间呢。」

「真的。真的是白痴店长!」我边吐露不满边和小柳笑了开来。

啊啊,就是这个……其实,我本来想醉醺醺地叨念说:「店长蠢死了,我想辞职!」但我再次感受到,即使只有一个人也罢,有人像这样理解自己的话,什么不合理的事我都能忍受。

两人尽情大笑,终于稍微冷静后,我又啜了口啤酒,看着自己敬爱的前辈。

「那么,你要说的话是什么呢?看你很郑重的样子。」

我隐隐约约猜得到。从以前就有传言了,说山本店长最早当店长的时候是三十五岁,而小柳又远比山本店长还优秀。即使说她明天就当店长也不会觉得太快。当然,我会放手祝福她,小柳一定能打造一间很棒的书店吧。

其实,我的理想是小柳超越山本店长,成为总店店长,但那样的想法实在太过奢侈。但无论小柳去哪间店,我都打算请她一定要带我去。如果无法实现的话,我会一直提调职申请。

我一脸得意,小柳的脸上却失去了笑容。即使到这个地步,我依旧没发现自己想错了。

小柳像是肯定自己一样,点点头后看向我。我第一次对那笔直的视线感到害怕,微微屏住气息。

「谷原,对不起,我决定辞职了。」

「咦?」

「总之,我昨天先跟店长一个人报告了。」

我完全忘了。今天从起床开始到现在,没有一件好事不是吗?

啊啊,对了,我今天犯太岁。

在两人去喝酒的两周后,我最尊敬、一举一动都是我憧憬对象的小柳真理简简单单地离开公司了。

由于本人坚决反对,我既不能办送别会,还被要求保密到最后一刻,所以连搜集其他员工的离别祝福也做不到。

小柳离职的事是最后一天由店长在朝会上传达的。

「那个,虽然有点突然,但长久以来支持这间店的小柳真理因为个人因素,从明天起就要离开武藏野书店了。虽然难过,但希望大家可以笑着送她离开。」

我失望地听着店长的话,就连这种日子他还是一样轻浮。直到听本人提起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论是总公司的部长和小柳之间维持了好几年的外遇关系,还是发现实情的部长夫人冲到公司,夫人手中的刀划到了毫不相干的专务董事手臂,以及公司全体要压下这场闹剧,部长在小柳之前离职的事——在小柳亲口跟我说之前,我真的一件都不知道。

听着小柳的话,我想到的是最近她为某本小说做的手绘文宣。那是个从没听过的作家,作品也几乎卖不好。小柳一个人仔细认真地行销。

「明知悖德,却只能奔进那个男人的怀里。我想为那个女人的生存方式和决心给予肯定——」

尽管没有兴趣,但我抱着「既然是小柳推荐」的想法试着一读。结果,那是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不伦小说。既没有令人大吃一惊的悬疑手法,也没有显示崭新的价值观。

我完全不懂好看在哪里,自嘲地询问小柳:「这本书真的那么好看吗?我太幼稚了所以才不懂吧?」小柳一脸难以回答的表情耸耸肩说:「你大概才是对的,这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小说吧。」

小柳向我坦承她和部长之间外遇的始末后,以一种极为解脱的表情低声说:

「我已经不能待在这里了。应该说,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间公司的意义了。」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不,其实,胸口有种闷闷的心情。

只不过那天的我无法判断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小柳离开后,书店的日常没有任何改变。每天有大量的书籍送来,又退回许许多多的书籍。希望出版社给的书一直没有进来,负责出版配送的经销商则一直塞给我们不需要的书。

没有好朋友的熟悉职场,是停止思考的最佳环境。我一反常态,总是安安静静、毫无疏漏地完成眼前的工作,一个人烦躁不耐。

现在,我能够清楚理解自己那晚对小柳产生的「闷」究竟是什么了。

我所感受到的,毫无疑问是「愤怒」。小柳当然不会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我的憧憬。然而,面对打从心底尊敬自己的后辈,主张「没有留在这间公司的意义」也太失礼了吧?

小柳从日常生活中消失真的让我思考了许多事。无论我再怎么积极看待,最后总是得到一个相同的答案——我才是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的人。会在我怒气冲冲扬言「我要辞职!」时阻止我的人,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

我也感受到身为一名书店店员的极限。自己觉得很好、拼命操作的书籍卖不太起来;另一方面,畅销书只要摆着就能热卖。

其实,无关乎我的感想,大西贤也上周上市的新书《早乙女今宵的后日谈》销售一飞冲天。我几乎每天都在写新的订书单,同时也在思考自己待在这里的意义。我是为了摆着就能卖的书而在这里的吗?

今天也有一位客人来柜台找大西贤也的新书。

「我到处都找不到。」对方以纤细的声音询问。

我知道这位客人,她是位大约五十出头的优雅女性,我在心里称她为「madam」。

madam一个月会来店里一、两次,一次买好几本书,以小说和杂志为主。她挑书总是极具品味,不知何时起,我开始期待madam来柜台的日子。

不过,madam这样找我说话是第一次,而我大概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傻气」。

「啊,在这里。」我请工读生暂代柜台,带madam前往卖场。

虽然在抵达目的地前有好几座书柜里,都看得到《早乙女今宵的后日谈》排列的封面,但我刻意领着madam前往入口旁最大的陈列区,因为我刚刚看到她仔细地在这里确认。

我从大量堆摆的书海中抽出一本《早乙女今宵的后日谈》,madam张口哑然,脸颊迅速染上一抹红晕。

「唉呀,我刚刚一直在看这里啊。」

「哈哈哈,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好丢脸喔,我在这方面很少根筋。」

「您喜欢大西贤也吗?」

「咦?」

「您以前也买过他的单行本吧?我印象很深刻,想说原来您也会看这样的畅销书。」

我豁出去地表明内心的想法。madam的购书阵容很有她的风格,以文库本为主,因此,大西贤也的新书在其中总是特别醒目。

虽然有注意到这点,但像这样说出来是违反规定的。若是主动聊天的客人或许还不一定,但店员连自己以前买过的东西都知道的话,一定会觉得很恶心。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问。隐隐约约也有种「反正我要辞职了」,自暴自弃的心情。

madam温柔一笑。

「我是他的超级粉丝喔。」

「好意外。大西贤也的书跟您平常的看书风格有点不太一样呢。」

「书店店员果然很厉害,你们会像这样掌握每位客人在看什么书吗?」

「也不是所有顾客都知道……」

「你叫……谷原对吧?谷原小姐,你看过大西贤也的出道作吗?」madam盯着我写有「文艺书负责人 谷原京子」的名牌问道。

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有种面临书店店员测试的感觉。不过,再怎么说不出话,没看过的书也无法回答。说到底,我连大西贤也的出道作是什么都不晓得。

「不好意思,我没看过。」

我无力地摇头。madam眯着眼睛望着我,微微叹了口气。

「方便的话,请读读看。那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一本书。大西贤也最近的确有种遇到瓶颈的感觉,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再写出了不起的作品。这就是书迷的任务,不是吗?」

madam大约花了一小时逛书店,买了大西贤也的新书与其他书籍共六本书,其中也包含了那本不伦小说。我盯着小说的手绘文宣,先前虽然心想得赶快撤掉,却有种好像连和小柳之间的回忆也要被剥夺的感觉,便一直摆在卖场里。最后,我像是放弃某种东西似地将它拿起来。

「这本书这么好看吗?」

结帐时,madam问道。看样子,她似乎误会推荐文宣是我写的了。

「啊,那是一位前辈写的。」

「唉呀,这样啊。那你没看吗?」

「是的,很抱歉,我看的书不够多。」

我下意识顺着对方的话说。面对正要买书的顾客怎么可能说:「我觉得不好看。」

相对的(虽然这样说很冒昧)……我买了madam说的大西贤也出道作——《拂过幌马车的风》。我对这个书名没有印象,翻开版权页,发现文库本初版是二十五年前出的,上面标记着四刷。

当然,能够再刷是很棒的一件事,但大西贤也可谓当今文坛第一人,出道作品「四刷」似乎有些惨澹。

最重要的是,我很介意封底简介。「侦探」、「波本威士忌」、「孤独」和「雪茄」等出现的名词都是我印象中的冷硬派小说。至少,一点也不像大西贤也现在的风格。

工作结束后,我前往距离店里五分钟路程的「伊莎贝尔」。那是我想要专心看书或样书时会去的咖啡厅。虽然不喜欢店里弥漫的烟味,却比在时尚的咖啡店里遭受同年龄层的情侣恩爱攻击要好得多。

「伊莎贝尔」难得高朋满座,不过我还是顺利地请店员带我到我喜欢的窗边座位。跟平常一样点了黑豆可可后,摊开刚买的《拂过幌马车的风》。本来对自己不能说很擅长的冷硬派小说有些担心,却意外迅速地浸润在文字中。

不,该说是我很讶异,这本书和近期大西贤也的文字相比更加柔软,内容是冷硬派没错,却不像现在这样充满阳刚味。这么想的同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很害怕大西贤也那种预设立场的文字。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吗?恋爱就是这种东西吗?好看的小说就是这样吗?我讨厌那样单方面强迫别人接受观点。

一口气看完序章和第一章后,我阖上书本,回到第一页再从头开始看起。当我遇见真正的好书时一定会这么做。

意识过了一阵子才被拉回现实中,我看向客人更加拥挤的店内,发现了某个奇怪的地方。书店的工读生矶田正一个人躲在大柱子后坐着。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的呢?在我之前还是之后来的呢?她有注意到我在这里吗?

忧郁的心情萦绕在心中,将各式各样的问号挤到一旁。自从那个月刊 《钓鱼好日子》遗失未遂事件以来,我和矶田便一直处于尴尬状态。我们本来就不是会积极对话的关系,最近,她甚至不愿跟我对上视线。当她看着旁边对我说「辛苦了」的时候,我也变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突然没办法再专注在眼前的小说上,我祈祷矶田可以先回去,然而,尿意却更早抵达临界点。

我拼命掩住气息,装作完全没有注意到矶田存在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前往厕所。

当我上完厕所,准备回座位时,这次感受到一股明确的异样。矶田对着我的背影正微微颤动。

起初我以为她是一个人在笑,结果却非如此。我回到座位,在意地抬起头后,看见矶田正拿着手帕擦拭眼角。最让我惊讶的,是矶田在看的书。

「啊……」我下意识发出声音。闹哄哄的店里当然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不过,矶田却仿佛被吸引般转向我这头。

一看到矶田的表情,便很清楚她先前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她讶异地皱眉,张口无言后,急急忙忙阖起书。矶田看的书,是书腰用了我的推荐文的那本文库本。当初那篇推荐文,是我看了样书后觉得太精采,脑子发热所写下的。

既然彼此都注意到对方了也不能当作没看到。我下定决心起身,走向矶田的座位。

「你常来这家店吗?」

矶田尴尬地撇开视线,小声地说:「没有,也还好……」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得到对方同意便坐了下来,然后伸向桌上那本文库本。

「这本书很棒对吧?」

面对尴尬的矶田,或许不要接触才是一种温柔,但我想聊书的事。

尽管我对武藏野书店有不少不满却可以撑到今天都还没辞职的原因是,这里的员工有很多人是书痴。我已经知道这不是在书店就理所当然的事。而我还有个理论,就是只要聊聊彼此喜欢的书,不管怎样,就可以将眼前的问题抛到一旁。

矶田没有抬头的意思,我也不再说话,耐性地等待。最先放弃、吐了一口气的人是矶田。

「谷原,听说你要辞职是真的吗?」

「嗯?」

「店里有人在传,说你应该也会辞职,因为你和小柳感情很好。」

矶田脸上直来直往的表情是她之所以为矶田的要素,我没有畏怯,也没兴趣是谁在谣传。从我这阵子生人勿近的态度来看,大家应该都是这样想的吧。

「是啊。感觉我好像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之前小柳说过的话,自然而然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为什么?」矶田继续问,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我轻轻点头道:

「因为我果然是因为憧憬小柳才选这间公司的。以前念书的时候,我很喜欢小柳写的文章。因为我从小就想在书店工作,所以找工作时毫不犹豫地就选了武藏野书店。」

「这样的话不就还有意义吗?」

「什么?」

「你从小就想在书店工作吧?既然这样,不管小柳在不在,你待在这里都有意义不是吗?」

「不,所以说……」

「我不是在批评。任何人想在哪里工作都是那个人的自由。不过,你有点太任性了,一副只有自己是受害者的样子,似乎作梦也没有想过自己就是加害者。我觉得这样有点傲慢。」

突然被人这样说,我也火大起来。

「抱歉,我不懂,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不,你不说我不知道啊。可以请你告诉我吗?」

我也认真起来问道。矶田赌气将头撇到一旁,要是平常的我,或许这样就会害怕了,但我推开忧郁的心情。

自从小柳离开后,我一直闷闷不乐。此刻,我心里萌生一种感觉,相信矶田能帮我扫去这股烦闷。

矶田咬住下唇,过了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般把手伸向桌上的书籍。

她拿起书腰上写了我名字的文库本,豁出去地说:

「就像你憧憬小柳一样,或许也有人因为憧憬你而成为书店店员不是吗?」

「咦?」

「我出社会后,无法习惯公司,都是大人了还遭到类似霸凌的事。就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有个书店店员让我遇见了《前所未有的伊甸》。『如果社会上的规则不能给你幸福,那绝对是社会规则的错!』她的推荐文我一字一句都记得。无论是那则感想还是那本书都成了我的救赎。我一直希望,如果有天能见到那个店员的话要告诉她这件事。」

矶田说的,是富田晓的出道作。那本小柳给我样书后,我随心所欲写的感想突然被采纳为推荐文的书。

我当然惊讶,却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在我记忆中,书店从来没有人像这样肯定过我。尽管如此,我也没有飘飘然的感觉。

我和矶田之间弥漫着不同于尴尬的沉默。矶田的意思就是,因为我的推荐文才遇见的小说改变了她的人生。我觉得对这件事表现出惊讶好像不对,也不认为事到如今道歉说「我太傲慢了。」是正确解答。

就这样,我在不知道矶田希望我说什么的情况下吐出一句:「我也曾经被书拯救过喔。」

矶田的眉心迅速皱了起来。我也回过神,不过,却不想停下话题。

「当然,那是比遇见小柳还要更早以前的事。说是书,应该是故事吧。我老家是一间在神乐坂的餐厅。从小,父母便工作到很晚,我是独生女,理所当然就只能一直看书。然后,我家老爹……啊,不好意思,因为以前受到餐厅师傅的影响,我都叫父亲『老爹』。老爹像是为平常赎罪一样,只有星期天的时候经常带我去神保町的书店。那间店有个很优雅的店员姐姐。虽然已经记不得长相了,但即使年纪还小的我也觉得她是个很棒的人。那位姐姐经常帮我挑书,一定都是比我当时的程度再高一些的书。我很开心。一边看书,一边觉得自己是在和大姐姐而不是看不见长相的作者对话。记得,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到,原来书店店员的工作是连结读者与故事这么棒的职业。」

「你现在不这样觉得吗?」在稍微沉默后,矶田还是一样不高兴地问道。

「嗯——怎么说呢。好像每天每天都为了眼前的工作忙得要死要活,没去注意那种事吧。总之,不太有连结读者与书籍的感觉。就算我辞职,店里还是会一样正常运转吧。」

「这样对吗?虽然常常听书店店员说这种自虐的话,但这种事对作家不也一样吗?就像书店店员辞职、书店依旧会运作一样,即使再卖座的作家不写书了,出版文化也不会消失喔。」

「嗯——还是有点不一样吧?若是一个作家不再写书,一定就有部作品没有来到这个世上。」

「我觉得并没有不一样。这样说的话,若是一个书店店员辞职,或许就有客人无法遇见应该遇见的作品了吧?实际上我就是这样喔。因为你成为书店店员,我才会遇见《前所未有的伊甸》,才能够活下来。我认为,这跟富田晓成为作家这件事没有差别。就像只有那个小说家才能孕育出来的故事一样,或许也有只有那个店员才能传达出优点的作品,不应该是这样吗?」

矶田的话比以往强烈却又依稀带着祈愿,我沉吟着,胸口响起扑通声。「矶田,你是不是想负责文艺书?」尽管知道现在该问的不是这个,我却忍不住出声询问。

故事拥有的其中一种力量,就是能够体验「不是自己的某人人生」。曾经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小柳。想像他人、易地而处。「因为这是个所有人都只想着自己的时代。即使一瞬间也好,如果能想像自己之外的人,仅仅是这样,故事就很有用了吧?」小柳害羞地说。

当时的小柳大概已经对身为书店店员的许多事情感到绝望,也遇到了很痛苦的事吧。或许,和部长早已经开始的关系其实令她想立刻辞职。

尽管如此,她却没有让我感受到一丝一毫,总是对我露出可靠的笑容。如果,当时的小柳在大家面前郁郁寡欢,工作像在生闷气,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的话,我会有什么感受呢?至少,我们之间一定无法建立起她辞职后,我会这么难过的关系。

所以,我才不得不深切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没有资格当一名书店店员。矶田说的「一副只有自己是受害者的样子,似乎作梦也没有想过自己就是加害者。」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矶田撬开干燥的嘴唇说:

「我想跟你学习各式各样的事,因为我憧憬的人不是小柳,是你……」

矶田的后半句话太沙哑,我听不清楚。「真的很对不起。」我像是说给自己听般不停点头,直到现在才将道歉说出口。因为我比谁都还了解,当憧憬的前辈对自己说「没有待在这里的意义」时有多难受,以及说出这句话有多傲慢。

矶田微微摇头,表情终于舒缓开来,我也长吁了一口气。

我必须守护这个后辈的光芒,我自己也必须更加闪闪发亮才行——

那大概是这份心情所泄漏的叹息。

当然,一切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我一样平常地工作、平常地呼吸、平常地面对工作伙伴。

尽管如此,我的内心却与跟矶田谈话前截然不同了。在积极处理工作中,我看到了许多至今没有注意到的事物。其中之一便是店长经常看着我,莫名坐立难安的样子。

他一定是在想「继小柳之后,不能让谷原也辞职!」尽管对他一如往常的慢半拍感到无言,但这次错在我身上,让他担了不必要的心。我刻意表现出活力十足的样子,然而,店长似乎没有接收到这份心意。

和矶田在「伊莎贝尔」谈话的三天后,当我正在收银台工作时,店长悄然无息地来到我身边,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的样子十分少见。

「谷原京子,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呜哇!真的来了!我内心手忙脚乱,外表也拼命挥手道:

「不,店长,我没事了,真的已经没事了。之前实在很抱歉。」

「什么没事?是指你晚上有空吗?」

「不,重点不是有没有空。」

「我有事想跟你商量。啊,对了,我一直很想去你老家的店看看。方便的话,可以带我去吗?」

「不,店长,我说……」

「我先打电话去预约喔。抱歉,虽然我们是店长和员工的关系,但男女还是不能一起行动,我们就在餐厅会合吧。七点你可以下班吧?不好意思,就拜托你了。」

我才打算强力拒绝,一位客人便很不巧地来到柜台。店长露出平常那轻浮的笑容,以独特的声调说着:「欢迎光临。」

真的是什么事都对不上。我现在一点辞职的意思都没有,在这个时间点上怀柔政策地约吃饭是没有意义的。话说回来,既然搬出男女怎样怎样的话,去我们家的店根本不适合,而且既然要去,理应由我负责预约才对。

我一个人逸出叹息。尽管如此,却深刻感受到店长的关心……才怪。我一分一毫都感受不到,只觉得厌烦不已。

不过,内心也有一部分觉得这是自己种的因而放弃。尽管本来打算今天一口气看完《拂过幌马车的风》,之后我却花了几个小时强化面对店长的决心。

冷风从斜坡灌下。老家的小餐厅位于神乐坂主街下一条幽僻石径……再隔好几条路的深处。餐厅以七年前过世的母亲之名「美晴」为名。先拉开餐厅门的人,是我。

虽然店长的确有预约,但似乎没有说自己是老板女儿的上司,也没有说一起来的人是我。老爹见我在吧台区仅有的「预约」牌子前落座后,一脸吃惊。

店长在大约五分钟后来到店里,既没有带礼物也没有亲切地聊天。在和老爹互相过过场面打了招呼后,突然点了温酒,自顾自地一边啃着魟鱼鳍干一边静静喝起酒来。

老爹一脸为难的表情,我用眼睛向他示意:「别在意,他只是个怪人。」

幸好,店里生意很好,老爹忙进忙出。店长一句话也没对我说,就像独自来喝酒的客人一样,默默啜着酒杯。

一个小时后,当我和老爹开始对沉默不语的店长感到窒息时,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关系,店长的脸渐渐涨成一片奇怪的土色。

店长一副快醉倒的模样。这顿饭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正当我想着差不多该请店长回去之际,他突兀地开口说:

「谷原京子,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以请你保密吗?」

又在夸张了……我点头回应:

「好,是什么事呢?」

「其实,我考虑要离开店里。」

「啊?」

「说是店里,应该是公司。」

像是看准时机般,店里笼罩一片寂静。店长不为所动。

「当然,你注意到了吧?还是说,她该不会跟你讨论过吧?」

「注意到什么……讨论?」

「对。你没听说我以前喜欢小柳真理吗?」

「不,那个……店长?」

「我好喜欢她,小柳真理,说是爱也不为过。再也没有像她那么好的女人了。因为有她在,我才能干劲十足地工作。她在我面前消失后,我才清楚明白,没有小柳真理的那种店,已经没有我待下去的意义了。」

喂喂……等一下,这算什么?好尴尬,尴尬死了……应该说,什么——!?超级恶心的!

我知道自己现在表情僵硬。意识朦胧、前后摇摆的店长突然身体一震,锐利地盯着我瞧。他那浮现得意笑容的眼睛,多么恶心啊。

「呃……这样啊。那你有向小柳表达心意吗?」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为了甩开那缠人的视线才问的。

店长害羞地耸耸肩。

「怎么可能?不过,我的心意应该有传达出去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真不像你会问的问题呢。因为我们每天都一起工作啊。她不是那种不了解旁人心情的人吧?我们也常常眼神交会,我的心情应该有传达给她才对。」

什么啊,这家伙,超级糟糕的吧——店长像是听到我的心声般,噗哧一笑。

「唉呀,实际上她当然不知道啦,我也不是跟踪狂,不是故意说得好像知道自己喜欢的女性是怎么想的。而且,这种事已经不重要了。唯一的现实是,小柳真理已经不在了,我已经没有待在那间店的意义了。」

满足地撂下这些话后,店长舔了一口杯里的酒。沉默再次降临,我尴尬不已。一杯就好……像在对自己说借口一样,我拿起酒瓶准备为店长斟酒。

令人惊讶的是,酒瓶里的酒几乎没有减少。这样的话,店长这副酩酊大醉的模样和脸上憔悴的土色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不会辞职喔,谷原京子。」

「啊?」

「即使辞职的日子来临,我也不会为了谁而辞掉工作。就算辞职,也要是由自己好好取舍。」

「嗯嗯,这样啊。」

「武藏野书店真的是间好书店对吧?是我的骄傲,我最喜欢大家了。」

店长露出温柔的笑容低语,最后,握着酒杯伏倒在吧台上。

令人安心的空气代替微弱的呼吸声笼罩店里。「这家伙搞什么啊,超级糟糕的吧?」老爹垂下肩膀,说出了跟我刚才想的一模一样的话。我从以前就常被人说很像父亲。

脱离紧张的瞬间,肚子「咕——」地发出奇怪的声响。

「老爹,可不可以帮我做点什么?刚才只有吃魟鱼鳍干,肚子好饿。」

「你想吃什么?」

「随便,可以的话就炸肉丸。啊,还有,也给我个酒杯,酒好像剩很多的样子。」

我喝下冷透的酒,从包包里取出《拂过幌马车的风》。要不是店长约我,我应该早就看完这本书了。

本来还担心自己是否能在喧嚣的店里看书,结果证明是杞人忧天。我连店长睡觉的鼻息也不在意,一回神,已深深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

简单来说,这是本伪装成冷硬派的恋爱小说。主角是名私家侦探,透过妻子视角所描绘的故事,直接传达出与男人的悲哀恰恰相反的可笑,以及女人的坚强与小聪明。因此尽管背景设定离奇,却能让读者坦率地设身处地,代入每个登场角色的感情。

这绝不是什么感人肺腑的故事,但随着迈入剧情高潮,我却渐渐无法忍住泪水。当作者像是拒绝续集般让主角夫妻不合理的分别时,强烈的哽咽从嘴里逸了出来。

急急忙忙拿起擦手巾擦脸时,我才发现店里几乎没有其他客人了。除了店长和老爹,只有一名刚才还不在这里的女性,一样在看书。

那名女性和来书店的「madam」大约同个年龄层。尽管穿着高领毛衣和宽裤一身轻松的打扮,我却为她不同于madam、依稀透着女性娇弱的美感看得出神。就像我刚刚看的《拂过幌马车的风》里侦探妻子的形象。

女性也看向我。是附近出版社的编辑吗?我慌慌张张以眼神向老爹询问:「那是谁?」老爹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在看很旧的书呢。」

我没有立即察觉那道美丽的声音是在对我说话。

「咦?不……那个,不好意思……」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不小心露出平常的可疑相。女性只是笑弯了眼睛,又再问了一个问题:「你该不会喜欢大西贤也吧?」

女性在看的书突然跃入眼帘,那是一本旧时的外国悬疑小说,小柳曾说过很好看。

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就卸下心防,但我还是拼命用擦手巾拭泪,战战兢兢地摇头。

「老实说,在读这本书之前我不太喜欢他。」

女性的脸庞惊讶地皱起。她可能是大西贤也的书迷,也无法保证她不是责任编辑。这不是一个书店店员应该说的话,但因为《拂过幌马车的风》实在是太精采了,我才非说不可。

「结果看了那本书后变得有点喜欢他了?」女性自行猜测问道。这次,我坚决地摇头。

「变得更讨厌他了。」

「什么意思?」

「总觉得很不甘心。他明明可以写出这么了不起的内容,为什么最近的作品会是那个样子呢?为什么编辑不让他认真写呢?我好生气。如果你是他的书迷的话,我很抱歉。」

「不,我没有……」女性的声音几乎没有传过来。不只是大西贤也,有不少作家让我有这种想法。作品成功还是失败都无所谓,但有些人很明显是在偷懒。每当接触到作者擅自对这种东西妥协的心声时,总是令我大失所望。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我叫石野惠奈子,是一般的家庭主妇。」

「啊,不好意思,我叫谷原京子,在书店上班。」

「你是书店店员吗?」

「是的。啊,不过,我也是——」

这家店老板的独生女喔。就在我想这么说的前一刻,店长缓缓起身,啜了一口依旧拿在手中的酒杯。他放下酒杯,这次又睁着发红的眼睛,开始在美晴的筷袋上写些什么,可疑到了极点。

店长高声呐喊:

「不错啊。就试试看这个吧!」

「啊?这个是指什么?店长……」

「我一直认为,对于行销书籍,我们应该还可以做更多、更多、更多的事。所以,就做吧!」

「所以我问你是要做什么……」

「大西贤也的签名会!虽然他的确是畅销作家,但我们不要一开始就放弃,觉得不可能,我们要不厌其烦、不停地提出申请。对方或许能感受到我们的热诚不是吗?」

自顾自地撂下这些话后,店长再度陷入沉睡。他到底想做什么?不经意瞥见的筷袋上以平假名写着石野惠奈子小姐的名字。这个人还是一样莫名其妙。与热诚或是畅销作家无关,大西贤也的签名会是绝对开不成的。

我突然对上石野小姐的视线,从她那无力的表情便能明白,她知道大西贤也是从不公开露面的作家。

店长脏兮兮的睡脸转向我,喃喃说着些什么。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办大西贤也的签名会。所以,不要连你都说要辞职,拜托。谷原京子,我需要你。」

店长的挽留一定没有扭转我的什么想法。

不过,我的心里却萌生出一点点前所未有、不可思议的心情——现在,不能放眼前这个人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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