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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话 虽然小说家少根筋

「啊啊,谷『冈』京子,之前那件事好像进行得很顺利呢。」

一如既往,在开店前忙得要命的时间点,不懂得看状况、一脸兴高采烈过来搭话的店长实在让人火大得受不了。

还有,都多久了还把人的名字叫错是什么意思?

「啊——这样啊,真令人感谢。」

我回答,根本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事,这也是当然的。随便摆个笑脸给他看吧。他不会觉得对不起一大早便红着眼睛帮忙上架的的工读生吗?当然,我也没有指出他讲错名字的事。

店长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啊啊,真的很碍手碍脚。我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他似乎因为我冷淡的反应很伤心的样子,眉头低垂,仿佛刚遭主人遗弃的小狗。

如果让店长随便帮忙拆箱也很麻烦,我向大家道歉,暂时离开。明明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段,几个大学工读生却一致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

我就像这样硬是创造一个让店长说话的机会,结果他不懂得看场合的程度永远超乎我的想像。「之前那件事是指什么事呢?」我问。店长笑嘻嘻地回答:

「啊,没关系,那件事我会在朝会的时候跟大家说。你是个急性子嘛,就先保留期待吧。」

店长丢下这句话,骄傲地挺着胸膛离开了。我的眉心微微抽搐,肩膀颤抖。

我现在已经很惊讶了。既然朝会要说,就不要来找我啊!

店长真的蠢死了。

我真的不要在这种店工作了!

朝会在开店前二十分钟开始。一如往常,是段没有意义的时间,盘旋着员工的沮丧与挫折。武藏野书店贩售的字典中,「朝会」辞条下「没意义」这几个字旁的注音,一定是「招会」。

跟平常一样,店长喋喋不休地讲示大概从某本自我启发书引用的大道理。

「听好了,各位,今天只要记住这件事就好。当然,我无论何时都采取一种开放的态度,只是,所谓的『报告、联络、商量』法则也是要有品质的。请各位先经过自己思考再向我提出。相信大家也知道,即使最后因此出了差错,我也会泰然面对。」

没有领袖魅力的教主创立的宗教团体一定是这种感觉。我最近发现,店长的口头禅似乎是「相信大家也知道」。当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之后,店长又滔滔不绝地东扯西扯了些不重要的事,心情非常好的样子。直到最后的最后,才想起来似地提到刚才说的「之前那件事」。

「啊啊,然后,这是谷原京子的点子,下个月,我们店要举办签名座谈会了。」

咦……?像是在回应我的惊讶般,店长洋洋自得地摸了摸鼻子。

「其实,我本来是计划看能不能邀请大西贤也的,不过,对方不愧是『超』一流的作家,似乎腾不太出来时间,这次只好含泪放弃。不得已,我就向备案的作家提出申请——」

不是吧,就跟你说大西贤也不能办签名会不是因为超一流作家的关系,而是因为他不公开露面吧?话说回来,什么「不得已提出申请」,你也替被你这样说的作家想想吧。反正一定是你自己喜欢的自我启发书作者吧!

我在内心痛骂。店长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露出得意的笑容。

「搭配下个月新书上市,富田晓将会莅临我们书店。」

「咦……?」怀疑的声音这次跑出口。「呀——」发出怪声的,是最近在我的强力推荐下,正式加入文艺书负责行列的工读生矶田。其他店员虽然也露出了「哦~」的神情,但我们两个是富田晓《前所未有的伊甸》的狂热粉丝。

矶田的怪声让店长心情愉悦,进一步说出多余的话:

「虽然不到大西贤也的程度,但富田晓也是很忙碌的一位作家。大家务必不能掉以轻心。可以的话,或许先看几本他的书比较好。」

店长的话令大家不知该做何回应。其中也有人表达出明显的不满:「谷原,不要做多余的事啦。」

这点我也一样。当然,富田晓要莅临我们书店是很不得了的事。我既想请他为家里那本反复看了好几遍的《前所未有的伊甸》签名,也有许多问题想问他。然而,我不觉得自己能毫无顾忌地开心。

站在我前方的矶田不停朝我使眼色。不知道是不是兴奋的关系,她的脸颊红成一片。

自从憧憬的小柳离开店里,我和矶田彼此把话讲开来后,她成为这间店里最了解我的人。就像她了解我一样,我也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我回矶田一个眼神,点点头。「下班后『伊莎贝尔』见。」——矶田准确接收了我的讯息。

傍晚,结束加班后,我前往「伊莎贝尔」,矶田正沉醉在文库本中。《前所未有的伊甸》全新的封面映入眼帘,她又重买了一本吧。

「抱歉,最后有个客人请我包装大量的图书礼物卡,累翻了。啊,我要一杯黑豆可可。」

我向拿水过来的店员点餐,才发现我跟矶田喝同一种饮料。

矶田绽开笑容,似乎非常开心。看着她的样子,我猛地绷紧神经。矶田愿意像这样跟我亲近、和我变成好朋友,我当然真心感到高兴。然而,我国小国中到高中从没待过那种上下关系明确、高压式的「体育会」环境,对我而言,跟后辈相处实在难度很高。

即使在店里,我也是擅长和前辈相处。我最喜欢的小柳自然不用说,连超级麻烦的店长也因为比我年长,让我可以毫无顾忌,畅所欲言。

「不会不会,好久没看《前所未有的伊甸》了,我很高兴可以重看一次。礼物卡的事辛苦了,跟我说的话,我就可以帮忙了。」

「没有啦,因为买卡片的也是个感觉不好处理的客人,不能把你也卷进来。」

「不,以后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喔。」

「嗯,谢谢。比起这个,现在事情很不得了对吧?」

「你是说富田晓吧?没错!我完全不知道,早上不是还下意识叫出来了吗?你都没跟我说。」

「我之前也不知道啊。」

「是吗?店长不是说是你的点子吗?」

「我不知道啊。他应该是搞错什么了吧?」

「有可能搞错吗?话说回来,不好意思,关于这件事我想先问个问题,可以吗?」

矶田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不用看她一脸为难的表情,就可以想像她要问很无聊的问题了。尽管如此,我也无法拒绝说:「不行,不要问。」因为我不希望被她讨厌。

「嗯,什么问题?别紧张。」

矶田上下打量着我,丢出一句咕哝:

「你和店长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啊?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因为很奇怪啊。大概从我和你第一次在这里谈话后开始,店长看你的眼神很明显就不一样了。」

「怎样不一样?」

「怎么说呢?总之,他常常看你对吧?该说像是抛媚眼呢?还是你们拥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之类的。」

我这次真的无言以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是不停用轻蔑的目光看着矶田,压抑叹息。

「你是认真的吗?」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可是你看嘛~」矶田嗲声嗲气地说。什么「你看嘛」,你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吧!我咽下这句尖叫,修饰笑容。

「嗯,看什么?」

「大家也都在传啊。」

「大家是指谁?传什么?」

「当然是指所有员工啊。传店长和你之间有什么。这种事我也很不好开口,别一直要我说啦。」

没错没错,这才是矶田。看着豁出去后反而恼羞成怒的后辈,我不禁感到可靠无比……才怪,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想法。我不甘心地想哭。

「矶田,饶了我吧,店长耶?」

我祈求的心情能传达给这个直来直往的后辈吗?

「我知道,可是……」

「就说了不可能。和店长之间有什么的,光是想像就让人火冒三丈。如果是你,被人怀疑这种莫须有的事会怎么想?」

小柳曾经说过,故事拥有的其中一种力量就是能够体验「不是自己的某人人生」。因此,许多喜欢小说的人都能做到与他人易地而处。然而,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我身边喜欢小说的人大都固执己见,完全无法将心比心,这是为什么呢?

尽管如此,这一次,矶田似乎终于愿意设身处地思考这件事了。

「是地狱。」

矶田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我再反复强调:「对吧?听我说,那种事真的不可能。」光是想起那个像是量贩店贩售的廉价笑容,就满嘴都是发酸的恶心感。

说白了,矶田的话除了是侵犯人权外,什么也不是。如果那种谣言真的传开的话,那间书店我就终于待不下去了。另一方面,我也想到了一些事。当然,是在老家「美晴」发生的事。

正确来说,是那天我在「美晴」对店长「不能放眼前这个人独自一人」的心情。那份只能用一时冲动来解释的心意,令我现在忧郁到了极点。

「你不要再说那种事了喔。至少我这边什么都没有,店长应该也是。拜托,不要说这么恶心的事。」

我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听这么无聊的问题。矶田垮下肩膀道歉:「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

我喝了一大口可可平息激动的心情,吁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店长误会了什么,不过,富田晓要来真的很厉害对吧?」

矶田的表情一亮。

「没错,这点也很奇怪。这么多作家,店长为什么特地邀了和你有渊源的那个人呢?认为你们之间有什么比较自然吧?」

「矶田?」

「好,对不起,我不说了。」

「我绝对没有跟店长说任何事。而且,如果我能任意找谁过来的话,大概也不是富田晓吧。」

「是吗?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可是,你不是帮《前所未有的伊甸》写了推荐文吗?你对他应该有很特别的情感吧?」

「嗯,是啊。当然有特别的情感。」

「那为什么?」

「为什么呢?要说特别的情感,也还有很多其他的作家,而且我也不认识富田晓。」

矶田没有掩饰脸上讶异的意思,我也知道自己讲得不清不楚的。

诚如矶田所说,我当然对富田晓有特别的情感。从小柳手中收下《前所未有的伊甸》样书,埋头写下的推荐文获得出版社采用,印到了书腰和文宣上,这件事奠定了我如今在武藏野书店的地位,也将身为文艺书负责人的骄傲、自信,反之则是深切感受自身实力不足的自觉全都种到了我身上。《前所未有的伊甸》是部实实在在的杰作,主角是三个无法习惯家人、学校与社会规则的女高中生,令人不得不深感共鸣。

故事彻底排除了「校园种姓制度」这种老掉牙的陈腔滥调,描绘三个女主角在各自生存的小团体中所面临的强烈窒息感。作者的描写令人彻底感受到我们处在同一个时代。有生以来,我心中第一次因为对窒息感产生当代性而不安。

另一方面,让我察觉到这种心情、将那难以名状的情感化为文字的小说家与我同年这件事,又让我感到无法形容的安心。身为能较他人早一点认识这位小说家的书店店员,我开始将让世人知道富田晓这名小说家,列为自己的一项使命。

「若说社会上的规则不能给你幸福,那错的就是社会规则!新时代小说家富田晓,唯美向你我阐释其中道理。」

将这样的感想交给小柳后,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一个月后,出版社的负责业务带来了印有我感想的文宣品,前半句稍加润饰,后半句则俐落删去。

我欣喜若狂地抱着小柳。最让我高兴的,是从业务那里收到了一封跟文宣品一起放入信封袋里的信。那是富田晓的亲笔信。

我关在办公室里,珍惜地看着写满三张信纸的文字,内容十分客气。

与《前所未有的伊甸》予人的印象不同,富田晓是个很直率的人。他跟我一样为我们同年感到高兴,说他很放心。身为书店店员,那是我第一次受到如此肯定,眼眶蓄满了泪水。

然而,因为对信上最后一句话感到微微的异样,我没有哭出来。

『能像这样和同一个世代的书店店员作着相同的梦,我真的非常幸福。谷原小姐是第一位。今后,希望这样的人能一个一个增加。无论如何,这么一来,今年的「本屋大赏」我拿到一票了(笑)。』

不,用「异样」来形容那种感觉并不公平。因为,即使不用特别叮嘱,我在看样书时便已经决定要将本屋大赏的票投给《前所未有的伊甸》了,也相信这本书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结果,《前所未有的伊甸》成为销售超越三万册的畅销书,却从备受期待的本屋大赏前十名落选。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清楚意识到胸中那股隐隐约约的烦闷。

富田晓于本屋大赏前才开通的社群帐号上,透露了各式各样的心情。

〈到今天还是没有联络,看来,果然落选了。〉

〈感觉得出来出版社的态度不是很热络,所以我并没有特别惊讶,也没有很沮丧。〉

〈只是,有点无法相信别人了吧。〉

〈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拜访书店,听到的那些盛赞和感想算什么呢?〉

〈我去某间书店时,店里陈列了好几面的《前所未有的伊甸》。〉

〈两天后,我因为想买某本书恰巧前往同一间书店,结果原本的位置摆了完全不一样的书。〉

〈只是为了取悦作家的感想和陈列有意义吗?〉

〈抱歉,明明说自己不沮丧的,今天就请让我抱怨吧。因为我有点无法再相信别人了。〉

一连串的发文有许多回应。其中虽然也包含了「这种话不应该公开说」这类有建设性的意见,却绝没有引发批评声浪,多数人都是寄予同情。

我以前便觉得《前所未有的伊甸》是很容易吸引书迷的作品,事实上,富田晓的社群帐号获得了许多追踪。

我不想认为富田晓因此食髓知味,但他却像是被哄骗般地对出版社和书店展开了批评,最后对大家提出「我干脆离开既有体系,试着只用随需印刷的方式自费出版好了。那样的话,大家愿意陪我吗?」然后沐浴在读者「没必要让不积极的出版社和书店赚钱」的喝采中。

大约在这个时期左右,越来越常从出版社业务和偶尔来书店的编辑身上听到富田晓不好的传闻。

「也不是在批评,不过,他似乎是个有点难相处的人呢。」听着他们不约而同露出为难表情的说词,我心想不要和他们同声一气。我并非执拗地想相信富田晓,而是只信自己所见。

常听人说「要是小说家的一切只有他们写的文字就好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这层意义上,我不太希望他们经营社群网络。我知道自己或许很老派,但就算是再喜欢的作家,我也无法单纯享受他们的社群空间。有那种时间的话,我倒是希望他们能早日让我看到新作。

将那一句句「喃喃自语」化为故事才是你们的工作吧?这个原则并非假话,而且或许是嫉妒作祟吧,每当我看到有作家和某间书店店员像是串通好似的互动时,内心便会躁动不已。

不,这些说到底本来也都无所谓吧。即便是他人眼中可有可无的互动,只要对小说家而言能成为编织故事的动力,任何人都不该置喙。

没错,结果就只是作品而已。小说家这种人应该评论的,就只有他们创作的内容。

我才这么一想,出版社便以「谷原小姐,上次承蒙你照顾,这次也请多多指教」为由,送来了富田晓第二本书的样书。读了之后,我更加失望。

那本书并不无趣,富田晓的文章依旧洗练,也一样令人胸口沸腾。

然而,这本书并没有超越前作。当然,一个作家的第二本书不如出道作是常有的事,应该说,出道作汲取了作家过往至今的人生,第二本作品要超越并不容易。

我焦急的,是感受到富田晓本人似乎跟这样的内容妥协了。

与其想着「要超越上一本畅销作」而逞强写出一本烂书,不如就这样吧——对我而言,作品透露出的这种心声才是一种罪。

重点是,富田晓的第二本书感觉故意在复制出道作。当然,这或许是我个人擅自认定,加上故事内容并不糟,因此,我按照出版社的请求,比上次更兢兢业业地寄出了推荐文。

二十几行的感想被总结成「精采万分!令人胸口沸腾。」两句话,和其他将近四十位书店店员的感想并列在一块。这些都没有令我不满。

尽管富田晓再也没有送来道谢信函,却也无可厚非,我能理解。然而,胸中的烦闷却没有消除,果然还是因为作品内容本身的关系。

这份心情拍板定案,是在阅读富田晓第三本书的时候。那是部将他初次登上连载的内容集结成书的作品,读完后,心中异样的感觉明明白白化为了不信任。或许是出版社的要求吧,这本书不但还是老样子,以相同的手法勾勒相同的故事,连原本犀利的文字也销声匿迹了,在我眼里,只觉得是匆促马虎下写的内容。

尽管出版社还是请我写感想,但我没有交出第三本书的推荐文。这本书依然大卖,但我没有再看富田晓的第四、第五本作品了。

富田晓很会欺负编辑的负评传得更盛了。我并不是因为那些负评,但收到他久违的新书样书却也没有想看的意思,更是作梦也没想到那本新书上市时会在我们店里开签名会。

我啜了口早已不热的可可,逸出一声叹息。坐在对面的矶田讶异地看着我。

我该跟这个可爱的后辈说签名座谈会的事最好绷紧神经吗?

左思右想脑中也没有浮现答案,总之,我先摆了个应付的笑容。

富田晓的座谈签名会号码牌瞬间便销售一空。其中,甚至还有来自其他县市的询问,令人见识到人气作家的影响力之大。

另一方面,随着签名会一天天接近,我的忧郁指数便不断上升。我再次深切感受到,即使富田晓很难应付也无所谓,只要作品好就好的心情。

「随便怎样都行,一定要好看!」我带着祈祷的心情翻开他的新书《赎》。说客气点我也不觉得这是部好作品。说白了,看样书时,我一直处于焦躁不耐的状态,看完后甚至认真抱头心想「该怎么跟客人推荐这本书」?

不,或许实情并非如此。有可能只是我对富田晓还一直抱有期待,结果反而被蒙蔽了。我在心中某处微微抱着这样的希望。

「谷原效果」、「谷原反效果」,这是我和离职的小柳间只有我们才懂的话。大部分我深受感动、向小柳大力推荐的作品,她的感想都是「好看是好看,但就这样吗?」

相反的,只要是我忿忿不平说:「好糟的书!」的那些作品,小柳就会说:「我觉得没那么糟,也有满多优点的。」意思就是一开始的门槛问题。因为「好好看!」所拉高的门槛很难跨越,而「一点内容都没有」几乎设定在底线的门槛却能轻松越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顺带一提,我们自己将前者称为「谷原效果」,后者称为「谷原反效果」。小柳边放声大笑边这么说:

「这种效果大概不只限于书吧。假设我向某个男生介绍你时事先跟他说是『超级美女』的话,结果应该惨不忍睹吧?相反的,如果我说你是『丑八怪』,对方应该会觉得『不会啊,满可爱的嘛。』对吧?向谁介绍什么东西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回想起来,尽管当时我被说得很惨,却还是发出了感叹:「啊,原来如此。」

就这层意义而言,这次或许是出现「谷原效果」了吧。因为无法忘怀富田晓出道作带来的冲击,擅自将门槛提高后,令我无法正确评价《赎》。

这本书或许没那么差。在我之后看完样书的矶田,轻而易举地打破了我那强迫自己紧抓不放的心思。

「谷原!那本书是怎么回事?你不觉得写得乱七八糟吗?」

早晨的上架时间。矶田看也没看我一眼就丢出来的强烈口气令我哑口无言,我回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呃、嗯嗯,是吗?没有那么糟吧?」

矶田终于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

「因为富田晓的作品我只看过《前所未有的伊甸》所以有点吓到。他最近的书都是那个样子吗?」

「不,我觉得没有糟成这样。」

「你果然也觉得很糟不是吗?」

「啊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会推荐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想因为要开签名会就随便向客人推荐这本书。」

我不禁理解,有如正义感集合体的矶田,大概没办法揣测和迎合他人的心意吧。

「真是的,这样的话,要是在《前所未有的伊甸》那时候办就好了,为什么要用这么糟的书邀他呢?」

「我是觉得还好……」

「编辑也是,都在做什么呢?实在很不像样耶。」

正当矶田撂下致命一击时,店长兴匆匆地来到了正在做事的我们面前。

「你们两个不要只动口不动手,年轻员工也在看着你们喔,这关系到店里的气氛。」

当我确认那张神神秘秘、像是明白什么的脸孔就在那里时,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如果我是血气方刚的国中男生,一定会瞪大眼睛,扯着这个人的胸口胁迫他说:「你这混帐——!」

我第一次接触到在体内沉睡了二十八年之久的暴力冲动,怒意一波波涌上。这个人知道吗?说到底,他以为是谁害我们要烦恼这些多余的事的!

矶田的眼睛瞪得老大,现在不是说我怎么样的时候了。虽然不知道那是经历何种情感的结果,但她的眼珠子已经要凸出来了。

我伸手制止宛如狂犬般想立刻咬死店长的后辈,视线转向店长。「为什么要用这种书邀他呢?」矶田刚才的话不停在脑中盘旋。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找富田晓来呢?我不可思议地盯着双眉低垂的店长问自己:「话说回来,这家伙看过富田晓的书吗?」

不,他应该没看过。不只是新书《赎》还是《前所未有的伊甸》,他一本都没看过。反正他一定是觉得虽然没看过,但富田晓的书似乎卖得很好,所以才会透过某个认识的出版社拜托人家吧。

说了也是白说。当然,他应该也不晓得富田晓有多不好应付。我不停地深深叹息。

我们现正面对蠢死人的店长拿出干劲后的苦果。

在签名座谈会的整整一周前,富田晓的《赎》包着极为浮夸的书衣送了过来。

这本书或许的确写得不好,我对店长也极为不满。即使如此,富田晓愿意来店里是配合我们,不能对他有一丝马虎,得让他开开心心回去才行。

当我看到矶田摆放《赎》时,脸上一副查询「不服气」三个字会出现在字典上的表情后,更加深了这样的想法。

当然,要提醒自我意识强烈的后辈并不容易。我说过好多次了,对没经历过体育会环境的我而言实在办不到。

明天再说、明天再说……签名会就在这样的想法中日渐逼近。签名会三天前,适逢休假的我来到了老家「美晴」。原本是想找最近常在店里看到的神秘常客——石野惠奈子小姐诉说烦恼,可惜这天她没来店里。

我在店里看着书,喝着啤酒度过时间,当客人大致结完帐后,我不禁向老爹问起:

「老爹,那位石野小姐常来吗?」

「嗯?石野小姐?你说那个神秘的家庭主妇吗?」老爹的想法果然跟我很像。

「这阵子三不五时会来吧。」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看过她啊?」

「啊?哪里是哪里?」

「我总觉得以前看过她。老爹,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常带我去神保町的书店吗?」

「神保町?」

「嗯,星期天店休的时候。那里有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常常帮我挑绘本。我在想石野小姐会不会就是那时候的大姐姐,但应该不是吧?」

「不不不,等一下,你跳太快了,说什么啊?」老爹终于停下握着菜刀的手。

他锐利地回看我,装模作样地开口说:

「不,我完全不记得了。别说那个大姐姐了,连带你去书店的事都不记得了。我吗?」

「是你啊。」

「嗯——你为什么觉得石野小姐可能是那个店员?」

「感觉。而且那个大姐姐现在差不多也是石野小姐的年纪。还有,硬要说的话,是味道吧。」

「味道?」

「嗯,一种很温柔的味道。感觉那种人写小说的话,一定会写出很温柔的内容,如果是绘本就好了的那种味道。」

「哈,什么啊,听不懂。」

老爹冷淡地丢下这句话,摧毁了我的感慨。「是齁?不可能对吧?」我也没什么生气的感觉,坦率同意老爹的话。

在老家吃饭是很棒的心情转换。好,明天,明天我一定要跟矶田说。下定决心离开「美晴」时,包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手机画面显示「木梨•工读生」。尽管有我们曾交换号码的印象,但木梨之前从来没打给我过。

现在是晚上十点。比店长什么的更加可靠的大学工读生打电话来,令人只有不好的预感。

『谷原,这么晚了很不好意思。呃,这个时间打给你不好意思。』

店里最年轻的工作人员反复道歉,极为不安,我温柔地引导她:

「嗯,没关系。怎么了?」

『那个,真的很对不起。虽然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我觉得富田晓今天好像有来店里。』

「咦?什么?什么意思?你是说他和编辑一起去吗?」

『不,他一个人,大概是来看店里的样子的。』

此时,我第一个冒出的想法是「还好我今天休假……」自私到了极点。

当然,并不是说休假就能逃避问题。从木梨的样子来看,我应该要设想事情反而变得更麻烦了。

「嗯,然后呢?」

『他到处问工作人员各式各样的事,像是推荐的小说、最近的畅销书,还有这次签名会的号码牌等等。』

啊,如果只有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就算某个员工推荐了其他作家的书,富田晓应该不至于为这种事生气,签名会的号码牌也已经销售一空。

尽管我松了一口气,木梨的声音却依旧很没精神。没办法,我继续问:「然后呢?」她的声音更低沉了。

『我是在对方跟矶田说话时想到他是不是富田晓的。疑似富田晓的那位客人在问自己的新书内容时,矶田突然开始推荐起富田晓的出道作,就算那位疑似富田晓的客人说:「不是这个,那新书呢?」矶田还是固执地继续说《前所未有的伊甸》。因为他们的样子似乎有点怪,我就偷偷瞄了几眼,结果看见客人的脸后吓了一跳。』

那幅光景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我压下不安,佯装冷静继续提问:

「你认得富田晓的长相吗?」

『店里不是有贴签名会的说明吗?上面也有放照片。虽然那位客人戴着毛帽,但我反而很惊讶为什么大家都没有发觉。不,或许真的是我看错了,但总觉得有点孤单。』

我能理解这种心情。当觉得只有自己被某件事紧紧相逼,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能那么悠哉时,会感到非常孤单。

「这样啊。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在的话就好了。」

『不,不是你的错。』

「真的很抱歉。其他呢?还有没有什么事?」

『因为我也要应对其他客人,没看到全程。不过,富田晓之后还是继续在店里到处晃,感觉很不耐烦。他什么都没有买,离开时看起来怒气冲冲的样子。』

最后,「疑似」两个字从木梨的话里消失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其实这种事应该先跟店长报告的……』

我了解木梨的话尾不得不含糊的心情。跟一些将店长评为「温柔可靠」的工读生不同,木梨把店长看得一清二楚。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信任店里这个年纪最小的员工。

「没事,我明白。真的谢谢你跟我报告。」

我再三强调感谢,挂断电话。从神乐坂前往饭田桥车站的途中,我察觉到心中的激动,视线落在手机画面上。

幸好,富田晓的社群帐号从昨天起就没有更新。不过,就在我跳上了返回三鹰站公寓的电车时,帐号就像是看准时机般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则内容。

〈大约一年前左右,有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我打算将记得的都写出来。〉

热情的读者立即给予回应。从〈好久没看到骂人老师了!〉和〈我等很久了~〉这样的回复,可以想像帐号主人大概定期会做这种事吧。

尽管是下班尖峰时段,我却幸运地能有个座位。不过,我连自己坐下来这件事都没有意识到。看着自第一则起便毫不间断、一条接一条发布的内容,冷汗从全身上下的毛孔窜了出来。

〈这是某间书店的事。〉

〈那间书店的店长拜托我办签名会。〉

〈而且还不是透过出版社,是用这个帐号传私讯给我。〉

〈当然,我觉得可以搭配新书上市便很干脆地答应了,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店长并不知道我要出新书的事。〉

〈既然如此,是为了什么原因拜托我呢?(汗)〉

〈回想起来,从那时候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了。不过,我一个菜鸟作家没办法拒绝人家。〉

我读着陆陆续续更新的内容,心中「不好的预感」恐怕不是当时的富田晓所能相比的吧。

不,以「当时」来看待这件事实在太乐观了。若是将一切套用到「今天」,所有状况都对得刚刚好,脑中无法避免地闪过我们家店长的蠢脸。之后的发文也都与木梨报告的内容完美吻合。

大概是将已经写好的文章剪下贴上吧,富田晓一则接一则地更新讯息。

〈身为三流小说家的我〉对书店的应对感到不安,〈刚好想买一本书〉,〈又恰巧有其他工作到附近〉, 便拜访了那间书店。

尽管〈距离签名会只剩三天〉,书店对我的新书却处理得很随便。当〈我带着悲伤的心情盯着陈列平台〉时,一名〈自称负责文艺书籍的女店员〉向我开口。店里用〈很没品味的方式〉,〈贴满放了我照片(顺带一提,我并没有同意)的签名会说明〉。

〈感觉很傲慢的女店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停向我推荐出了文库版的《前所未有的伊甸》。〈我带着想哭的心情〉向她询问新书感想。〈感觉很傲慢的女店员〉这次不知为何跟我推荐了〈其他作家的新书〉。〈我实在太不甘心,真的很想哭。〉

之后,〈我还看到自己的书被放进类似退书篮的地方〉,目击到〈海报翘起来,店员假装没看见〉,尽管遭到〈惨烈的对待〉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犯太岁〉了,但我最后放弃,〈觉得没有让人用心对待是我自己的错。〉打算至少跟店长打声招呼再回去。

〈最精采的是那个店长。〉

这则讯息上传时,电车抵达了三鹰站。我像个不停行走在沙漠的旅人,汗水湿透了衣服,一回神,甚至有想吐的感觉。

我不想再承受更多打击了。我拿着手机穿过票闸。签名会真的能顺利举行吗?富田晓不会气得取消吗?

要是干脆取消的话也没关系了——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心一横,打算卸载那个社群网络的APP。

就在这个时候,视线最后捕捉到的,是这样令人绝望的文字。

〈虽然是自己邀请我的,那位店长却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我是谁。他露出没有恶意的表情,盯着签名会的海报说了这句话:「富『山』老师现在是当红作家……」〉

因为不想伤害矶田也不希望店长奇奇怪怪地把事情搞得更糟,结果我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签名会别说是取消了,表面上风平浪静,平平淡淡地迎来了活动当日。

就连这么紧迫的日子,店长还是继续在朝会上讲着没有意义的话。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大家,所以请大家不用担心任何事,堂堂正正,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人类是一种很容易被一些小问题困住的生物,但是,我们不能迷失自己本来的目的。以我们而言,就是尽可能将更多优秀的书籍送到客人手上。更进一步的话,则是孕育这个世界的出版文化,传承给下一个世代。只要能守护这个目的,其他都是枝微末节的小问题。责任由我来扛,我很期待大家的表现。」

虽然不知道是哪来的现学现卖,但完全没有说进人心。无论那张脸多么自信洋溢,说着多么了不起的内容,我一点也不为所动。

我不经意看向木梨,她紧握双拳,死盯着地板。武藏野书店贩售的字典在「怀疑」的词条里一定附有木梨的插图。

在打电话跟我报告后,木梨似乎也追踪了富田晓的社群帐号。〈他一定是在说今天的事吧?〉〈我们店会不会遭殃呢?〉〈我当时果然应该跟店长报告才对吗?〉〈富田晓已经不会在我们店里开座谈会了吧?〉〈真的很对不起。〉……面对一封封传来的讯息,我的心情比看富田晓的发文时更加郁闷。

让一个时薪九百圆的大四工读生这么痛苦,哪里「责任由我来扛」啦?哪里「将出版文化传承给下一个世代」啦?我们不需要高谈阔论的人生训勉,总之,不要给我添麻烦!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对店长燃起的不是不耐而是就要爆发的愤怒。

店里从早上顾客就不多,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耳畔一直流入店里播放的音乐,店里上上下下绷着一层紧张感。

紧张的来源大概是我和木梨。

「你今天表情怎么那么可怕?好恐怖喔。」

午餐时间,矶田似乎还是察觉到了异常,不安地问我。「没什么,很平常啊?」我虽然暂时露出笑容,但一定无法隐藏内心的烦闷。平常坚持不到五分钟的便当一直没有减少的迹象。

我不知道新宿或神保町那边大书店的情况,本来,像武藏野书店这种中型书店是很少办小说家座谈会的。

我们平常会接触到作家,大概只有在作家来书店签书顺便打招呼的时候,那种时候只要维持大约二十分钟的客套微笑便能应付过去。偏偏只要遇到有特别情感的作家我便经常紧张得无法言语,陷入自我厌恶中,但只要是签名的话,总是有办法应对。

然而,座谈会就另当别论了。作家停留的时间不是前者所能相比的,而既然是我们找对方来,便绝对不能失礼。最重要的是,富田晓已经和我们产生纠纷了。

部分敏锐的读者看到那一连串的发文,出现了〈这真的是一年前的事吗?〉〈不是这次的武藏野书店吗?〉的声音。富田晓对此没有答复,也没有否定读者进一步〈感觉已经是肯定了。〉的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纠结在店里各处的紧张气氛交织成一团,在下午四点座谈会开始一个小时前一口气爆发。一行将近十人的队伍像是古代大官出巡般从正面入口而来。

虽然不知是什么关系,其中也有散发出夜晚气息的女子。一位看似出版社责任编辑的人对恰巧站在一旁的我说:

「承蒙关照,我是苍井出版社的三宅。感谢你们今天的邀请,请问签名会的负责人在吗?」

对方是我没看过的编辑,我认识的业务也没有来。富田晓在三宅编辑的背后和女子谈笑风生。

「请、请稍等。」我瞬间感到胆怯,本来应该是由负责文艺书的我来应对却临阵脱逃。

被叫出来的店长没有丝毫紧张的样子,东张西望地说:「唉呀,感谢各位今天光临我们这么小的书店。嗯……富田老师是?」

「啊,是我。」

富田晓露出嘲笑的神情举手,店长则是回以一记灿烂的笑容。

「喔喔,初次见面。敝姓山本,是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总店的店长。感谢您百忙中来这么远的地方。」

「啊……」

「您本人和作品给人的印象很不一样呢。」

「是吗?怎么不一样?」

「唉呀,您是位大帅哥呢。看您的作品我以为您的风格会更偏文艺青年一点,吓了一跳。」

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令我冷汗直流。围在富田晓身边的人也都露出相同的表情。看他们这个样子,我了解到大家都知道前几天的事。

「谷原、谷原……」

回过头,矶田正以我为挡箭牌,站在出版社一行人的视线死角,拼命将苍白的脸蛋别到一旁。

平常总是很强势的声音像小动物般地颤抖。

「那、那个,我知道,我知道——」

「嗯,没事。我也知道。」

「咦?知道什么?」

「我也知道你认识富田老师。」

我并不打算责备一脸后悔的矶田,我想发怒的对象,是越来越眉开眼笑,正单方面滔滔不绝讲述自己对富田晓作品的爱,也就是谎话连篇的店长。

不过三天前,他已经跟自己公开表示是「超级粉丝」的小说家说过话了,为什么他可以没发觉这件事呢?

即使待在五坪中有四坪半遭货物占据的办公室里,富田晓依然保持笑容。

我们也平安无事完成了在儿童故事空间举办的座谈会。手忙脚乱的,大概只有为了收到号码牌的三十名读者外,「富田晓在社群网络上拜托的几名粉丝」临时准备旁观空间这件事而已。

内心紧绷的弦再次拉紧,是紧接在座谈会后的QA时间。几名没有拿号码牌来的「富田粉」交错提出犀利的问题。

其中一名这么问:

「几天前,您在社群网络上痛批一家书店。关于这点,您怎么看今天的这间武藏野书店呢?」

我和木梨以及大概不懂这个问题意义的矶田倒抽了一口气。提出问题的读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看着那个表情,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富田晓安排他这样问的。又或者,是为了让他们问这些问题才邀请这些人来这里的。

当然,我无法探究真相,富田晓的表情也没有变化。

「不不不,这间店的人都很亲切喔。不知道是不是顾虑我的关系,都说是我的书迷,是很舒服的一间店。」

来宾席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店长得意地用力点头,我和木梨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完蛋了。现在只要平安克服签名会再回到日常生活就好了。神明大概觉得我的这些心思太大意了吧。像是拒绝安稳的空气般,富田晓补了一句:「啊啊,不过——」

空气瞬间冻结,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有店长的表情。富田晓淡淡说道:

「这么说来,我还没有问大家对新书的感想呢。嗯……有负责文艺书的工作人员吧。我记得——」

富田晓从名片堆里抽出矶田的名片。那是矶田曾欢喜地对我说「第一张给你」的新出炉名片,上面加了「文艺书负责人」的字样。

回想起那天,一股忧郁袭来。

「嗯,矶田小姐。矶田小姐,你在哪里?」富田晓透过麦克风向全场发问。

「呃,有。我、我是矶田。」无路可逃的矶田从我背后发出细如蚊蚋的声音。

富田晓满足地点头,向矶田招招手。他让不安的矶田站在自己身边后,像主持人一样把麦克风递向矶田。

「你觉得我的新书《赎》怎么样?」

「那、那个,不好意思,我……」

「咦?你是矶田小姐吧?负责文艺书的矶田真纪子小姐。」

「是的,我是。」

「顺便问一下,你看过我的书吗?我的出道作《前所未有的伊甸》之类的。」

「有,那是我最喜欢的书。」

「这样啊,谢谢你。那么,这次的作品怎么样呢?」

「不,那个……」

「你没看吗?」

「不,我拜读过了。」

矶田再也承受不了,以求助的眼神仰望我。我只能紧咬唇瓣,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就某种意义而言,我觉得这是对我们的惩罚。惩罚我们背着富田晓,以志同道合为借口贬损他的作品。身为书店店员,那些想法应该要藏在心里吧,若是表明出来,或许就该负起责任和有所觉悟。

我一面反省自己,另一方面却也不禁对场内渐渐变得好战的空气感到一种不协调。「如同找到猎物的乡民」、「宛如目中无人、批判媒体的政治家」,脑海中浮现了这些文字的影像。

怎么回事……我问自己,然后很快便理解了。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我反复翻看的《前所未有的伊甸》中,我深受感动还标记起来的段落。是短短几年前,富田晓自己写下的内容。

富田晓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宛如公开批斗的举动呢?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理解。他想让令自己丢脸的矶田在众人面前道歉。不然就是即使是强迫,也要矶田说出「好看」两个字。

如坐针毡的时间持续了一阵子。矶田满脸通红,含糊其词,最后终于低下头。

「怎么了?我的新书很难看吗?」富田晓不停止追问。台下的读者追捧着这样的行径,编辑也只是在一旁看着,没有加以阻止。我明白,所谓的小说家一定是孤独的生物吧?总是一个人工作,呕心沥血写下的内容还要遭人肆意批判。

变得疑神疑鬼、不相信他人,才想在身边放些应声虫。这些心情我都非常理解。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写出了震撼人心的作品,因此我才会尊敬他们。《前所未有的伊甸》毋庸置疑就是那样的作品之一。可是,这种做法绝对是错的,绝对不对。

即使我们有必须反省的地方,也不能允许这种有如公审的做法。我能如此抬头挺胸地肯定,正是因为《前所未有的伊甸》里有着极类似的描述。

三个女主角各自所属的群体里,各自存在着穿着新衣的国王与跟班。

主角无法接受他们强迫的规则,犯了微小的失误却遭人放大批判、究责。当时最温柔站在她们这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富田晓。

富田晓写过「不要让强者夺走你的骄傲」,我爱的那本书里这样写道:「跟想要剥夺你骄傲的人对抗」……

逼迫人的大道理、四周不怀好意的视线、不负责任的恶意、期待发生些什么事的压迫感……

我终于了解一直盘踞在会场中的那股烦闷究竟是什么了。因为,现在这个会场里压倒性的强者是富田晓。

「那、那个,我……」

矶田抬起头,再次盯着我看。我向前跨出一步,我绝对不会让她说。无论什么理由,就算我们渺小得马上就会遭到践踏,面对自己觉得不好看的作品,我也不会让她说出「很好看」。这就是身为书店店员的我们绝对要保护的骄傲!

「不好意思——!」

我下定决心扬声,然而,声音却没有响彻狭小的会场里。店长不知在想什么,神采飞扬地伸手拦住我,透过麦克风朗声道:

「矶田真纪子,没关系,把你的想法照实说出来吧。」

瞬间,会场鸦雀无声。混帐,吵死了!不要做多余的事!店长完全无视我内心的尖叫,继续说:

「没关系。你看了富田老师的《赎》,觉得怎么样?」

「可是我……」

「没事的。我最了解你平常工作的样子。你是我所信任的文艺书负责员工,你的感想当然是我们整间店的感想。我不是说过吗?如果因此产生问题的话,所有的责任都由我来扛。请你照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吧。」

店长始终保持温柔的微笑。他让会场里的紧张、激动和一部分的尴尬更上一层楼,聚集了众人的视线。

不能原谅、怒火中烧、眼眶泛泪,我没有半点认可店长的心情。然而,尽管不甘心,只有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我每一句都同意。

如果环境不能让你表明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笑嘻嘻地拒绝那种地方吧——

教我这件事的,正是《前所未有的伊甸》。我用力点头。即使如此似乎仍然感到不安的矶田,眼瞳中终于进驻了豁出去的坚强。那是属于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的色彩。

「很抱歉,我认为小说这种东西十个人看就会有十种感想。对某人而言是救赎的故事,也可能藏有无谓伤害某人的可能。我不觉得自己的意见就是对的。」

「我没问那种理所当然的事,只是问你的感想。」

富田晓不感兴趣地说道。矶田朝他柔柔一笑。

「是,请让我以这个为前提来回答。很抱歉,失礼了,我认为《赎》写得并不好。不过如果有信赖我的顾客,就算对方已经看过,我还是会想推荐《前所未有的伊甸》。当然,我并没有失去对您的期待与信任,请早日写出超越《前所未有的伊甸》的作品。各位编辑也是,不要只是一味恭维富田老师,请好好激励他。我们也希望每次老师出新书时能全力为他加油。」

现场感觉就要骂声四起,富田晓弭平了这股暗流。

「这样店长真的可以说自己也持相同意见吗?」

富田晓终于失去了冷静,声音气得发颤。店长的从容不为所动。

「是的,这是包含我在内,整间店的想法。」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找我呢?」

「什么?」

「你没必要找写了这种烂书的作家吧?你不觉得特地把我找来,是很过分的行为吗?」

富田晓说得没错。如果觉得书不好,不需要特地以这本书邀他来。

我和不知不觉间站到身旁的木梨咽下口水,看着事态发展。会场的紧张感并没有传到以迟钝为卖点的店长身上。他以「事到如今怎么还在问这个」的态度嗤声道:

「因为这间店以这位矶田为首,有许多人是您的书迷啊。我也是您的超级粉丝。」

「哈,你不是吧?」

「不不不,您的作品从出道作开始,我全都拜读过了。」

店长大言不惭。才怀疑他这样不会被看穿吗?果不其然,富田晓使出杀手锏。

「照你这么说,你有发现自己几天前才跟你口中说是超级粉丝的作家说过话吗?我来过这里喔,你没发现吧?」

「怎么可能没发现?我当然有察觉到啊。您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不可能没发现。」

「你说谎。你那天的举动完全没有认出我的样子吧?」

「您私底下来书店,我还没不识趣到擅自跟这样的您搭话。您那天将毛帽戴得很低,我想或许是偷偷过来的。无论如何,既然您没有主动说出姓名,我也就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

「你一定在说谎,别骗人了!因为你连名字都搞错了!你看着有我照片的海报说『富山老师』,你忘记自己这样说过了吧!」

两人似乎都没发现自己是透过麦克风对话,富田晓的耐性似乎抵达了临界点,尖锐的声音贯穿众人的耳膜。

尽管如此,店长脸上依旧保持从容不迫的笑容。

「很抱歉,这件事的确应该道歉。不过,这绝不是借口,但我是个偶尔甚至会把父母名字说错的人。」

现场充满一张张目瞪口呆的面孔。「啊?什么意思?」面对富田晓的质问,店长虚弱地耸耸肩膀。

「这是我少数的缺点之一。我从以前就很不擅长记名字,总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说错过。」

这绝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店长却凛然地挺起胸膛。店长叫错名字的情况真的很严重,几乎可以称作是艺术了。以我为例,叫成「谷冈」、「谷口」都还算好的,有时也会出现「山原」、「西原」这种只有第二个字「原」存活的版本,或是最后连原型都不见的「釜石」或「太田垣」。

充满攻击性的空气中微微渗进笑声。店长大概也没有察觉到店里微妙的变化,继续反问:

「您才是忘了吧?『如果社会上的规则不能给你幸福,那绝对是社会规则的错!』这段提供您出道作《前所未有的伊甸》的推荐文。」

某个东西「砰」的一声击中我的胸口。富田晓愣了一下,随即打起精神摇摇头。

「没、没那回事,我当然记得啊。」

「那是请我们店里员工写的感想喔。」

「咦?」

「那是矶田的文艺书前辈,本店的谷原京子所写的感想。刚才打招呼时我应该先说这件事的。她当初似乎还有收到您的信对吧?其实,我会成为您的书迷也是受到那位员工的影响。我当时心想,是什么小说能让我打从心底信任的员工那么感动呢?一看之下大受冲击,强烈感受到文坛似乎出现了一个用真心写小说的人。我还清楚记得当时内心因为新时代小说家登场的跃动。」

店长不疾不徐地念完我的推荐文,富田晓的嘴巴开了又阖,阖了又开。会场兴起一股小骚动,某处座位飞来一句「店长干得好!再多说点!」引起了笑声。

胜负已定,形势完全逆转了。我没有因此感到痛快,反而觉得有些无法释怀。并不是富田晓成为众矢之的就好,若只是强者互换,根本没有意义。

店长似乎也有一样的想法。虽然他一连串的举动一点都不令人佩服,但若说今天这件事有什么值得赞赏之处的话,大概就是他的始终如一吧。

店长伸出手,就像刚刚对我做的一样挡住就要骚动起来的会场,接着,像对孩子谆谆教诲般对富田晓说:

「我们的工作并不是取悦各位作家,而是与作家并肩而立,凝视相同的方向,对抗出版业不景气的风浪。一味取悦您或是相反地,让您气冲冲地回去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我们奉献的对象不该是那些枝微末节的小事,而是更加本质的东西,不是吗?」

店长顿了一下,深深鞠躬。

「富田老师,请您不要忘记初衷。您有震撼人心的天赋,恳请您千万不要让周围那些只是讨好的人触碰您闪亮的才华,不要让才华受到污染。这是身为同在这片出版汪洋中挣扎的人的请求。」

我差点不小心落泪。没错,真的是不小心。因为,说出这段感人肺腑演讲的人不是史帝夫•贾伯斯,而是山本猛店长。

店长满足地眯起眼睛,不知为何看向我,我心中只有不好的预感。

「就像您拥有写作才华一样,我们店也有一个人拥有将作品递到顾客手中的天赋。」

不,不对……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不管你想开什么话题还是怎么开,现在绝对不是好时机,拜托你停下来!

我拼命祷告。今天,以高超的敏锐度捕捉我内心所有想法的店长,却在最重要的这个场面变回原本的店长。

「那么,接下来请谷原京子为我们带来对《赎》的感想。」

店长举起手,就像在说「那么,接下来请邓丽君为我们带来《赎》……」一样。

面对这样的他,我只有无以复加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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