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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话 虽然回归的店长少根筋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图源:风来の喵助

录入:微光一梦

那是在短短十分钟前的事,我的确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我想这个时期,朝会简单开一下就好————」

那既非时隔三年与部下重逢的问候,也非对初次见面员工的自我介绍。

看着以这句话做为朝会开场白的山本猛前店长……不,是从今天起再次回归职位的山本猛新店长,我稍微有了期待,心想「啊,这个人这些年大概也累积了许多苦头,脱胎换骨了吧」。

所有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过去认识店长的人,听到那句不像店长风格的话,也都露出了「!?」的表情。

站在我身旁的大学生工读弟弟也小声对我说:「店长感觉跟传闻中的不一样耶,也比我想像中有型。」

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是十分钟前的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祝福的心情已消失殆尽,在场所有人无关乎正职、约聘还是工读生,跨越了性别、年龄、故乡以及对工作热情的差别,都有一种共同的情感————

不耐。

又或者,无止尽的愤怒。

啊啊,多么令人怀念的团结感。

尽管这一点也不值得尊敬,但才十分钟便打造出跟三年前一模一样的气氛可以说是一种才能。

不,我们所有人都很清楚,不能用「才」来形容早上的这十分钟。

「我认为,书店早上的十分钟相当于平常的一小时,我不会把时间分给没有意义的朝会,也请大家珍惜开店前的准备时间。」

第一次向员工问候时如此宣布的小柳真理前店长,一定是将前任轻浮的笑容牢牢放在心上了吧。

当时,店里先是有一个人鼓掌,接着又一个人,自然而然涌现了掌声。全员都很内向的武藏野书店员工,就像是听到精采演讲深受感动的美国人,全都忘我地拍起手来。

三年前,山本店长调到宫崎深山中的新书店,小柳接替店长复职,就任新店长。回想起来,那或许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吧。

我瞥向时钟,距离开店还有十五分钟。换算成平常时间,店长已经一个人持续讲了一个小时。

啊啊,话说回来,我实在困得不得了。虽然不甘心,但店长从宫崎回来这件事让我激动得昨晚几乎没怎么睡。

我强忍住呵欠,店长微微抬眉。

「怎么了,谷原京子,你有在认真听吗?」

啊啊,这个不知为何要用全名叫我的既视感。所有老员工的身体都抖了一下,身旁的大学生呆呆地张开了嘴。

店长不耐地接着说:「你如果还一直维持在约聘人员的心态,我会很伤脑筋喔。你应该没忘记我为了让你成为正职,私底下做了多少安排吧?拜托你,千万别丢我的脸。」

瞬间,我呆若木鸡,这就是三年时间的空白。要是从前,我的喉咙在刚才那瞬间一定就会发出声响。紧绷的店里响起令人怀念的愤怒低鸣是在短暂的寂静之后。

那件事不仅不该在众人面前公开,对在场的约聘员工也很失礼。「私底下做了多少安排」这句话更是恶心得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尽管有一肚子想说的话,我却没有表达出来,店长也不是那种会注意到我不耐的人。

他只是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耸耸肩,继续道:

「我看看,既然如此,最后就不再为重新见到大家打招呼了,让我们来确认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为什么必须以日本第一的书店为目标吧。」讲得一副这是书店长久以来的共同目标一样。

早已充满怨念的店里只听得到店长的声音。

「那么,那边那个————」

店长无礼直指的对象是才刚进来三个月的工读生妹妹,名叫山本多佳惠,二十四岁,总是一副对周遭满不在乎的态度,令人难以捉摸。由于她的心脏非常强壮,一些行为举止会让人联想到店长,加上又和店长同姓,一些爱说三道四的老员工甚至谣传她是「山本店长的私生女」。

「什么?」山本懒洋洋地回应。原来如此,那无法看穿内心的表情的确会让人想到店长。

店长静静提问:「你知道日本第一高峰是哪里吗?」

「知道,那个……我想应该是富士山吧。」

「没错,那么,你知道第二高峰的名字吗?」

「啊,第二高峰是北岳。」

「没错,也就是说就是这么一回事,第一和第二之间就是有着这样的差异。顺带一提,你应该不知道世界第二高峰吧?」

「是乔戈里峰,人称K2。」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以第一为目标的理由。」

店长不知为何骄傲地挺起胸膛,山本则是发出感佩的喟叹。这是怎么一回事?凡人如我无法理解。只要看到店长那自豪的神情便很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大概是事先铺陈的轨道太硬,难以修改方向吧。

听到这段对话,已经没有老员工会怀念地眯起眼睛,也没有新员工会觉得惊讶了。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感到焦躁不耐。

店长是会让初次见面的大学生忍不住说出「型男」的人。虽然骨瘦如柴,肌肤病态地苍白,但只要不说话,长相也不是不能看,戴上口罩后更是如此。

店长夸张地看了眼手表,拍手鼓舞大家:「好了好了,没有时间发呆了,书店早上的十分钟媲美平常的一小时。好啦,愉快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场没有一个人回应店长,全都鸟兽散往各自的岗位。

我独自伫立原地,露出不自觉的微笑,在心里低语:

欢迎回来,店长……

这实在太有我的风格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傻眼。平常即使花三十分钟也无法尽如人意的工作,我不到十分钟便完成了。

我从以前就认为,「人类不是因为『拥有』什么而满足,而是因为『没有』什么才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

即使每个月都会陷入缺钱状态,明知早、中、晚三餐要持续吃自制竹轮夹心面包的月底即将来临,但只要想看的书一发售,犹豫再三后最终还是会买下。当然,月底会更加不好过,却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反倒是就算帮文库本写导读有了临时收入,月底还是会神奇地一直吃竹轮夹心面包。

某次,我把这件事当笑话跟另一名店员说后,对方的眼睛迸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啊啊,好厉害,谷原,你也是这样吧?我懂。人类这种生物大概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才会运用智慧想办法解决问题吧。虽然这个理论有些暧昧不可靠,冷静想想甚至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很喜欢你这种感性的思考方式。哪怕要废核,人类也一定能创造出不一样的能源,对吧?」

「不、不是的,抱歉。等等————」瞬间被归类为反核同伴的我试图辩解,对方却没有要听的意思。

「你看嘛,我这个人不是在有些地方上特别严格吗?所以,我非常憧憬你那种该说是没有节操?意志薄弱?总之,就是软绵绵的部分。」

那一天将我的内心射得千疮百孔,直到最后也不肯听我解释的后辈约聘店员————矶田真纪子,来到收银台前。

「谷原,我看完了。」

矶田一如往常板着一张脸道。那过于硬邦邦的态度令我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咦,看完了?」

我将当代首屈一指的畅销作家————大西贤也的新作样书交给矶田,并交代她「绝对要对其他人保密」是昨天下班时的事。我知道矶田平常已经很忙碌,更何况那绝对不能算是部简短的小说,因此实在没有心理准备听到她这么说。

矶田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好久没听到你要我看书,所以我一口气看完了。」

「谢谢你。怎么样?」

「我不是说我一口气看完了吗?」

矶田斜斜看了我一眼,终于露出僵硬的微笑,似乎是「很好看」的意思。血液缓缓流向全身。这是什么原理呢?明明不是自己达成了什么成就,但每次只要我觉得很棒的作品获得认同,便会有种充实的感觉。

「这本书根本是大西老师的生涯代表作吧?应该说,跟出道作一样,我感受到一种迸发的情感。」

「果然?感觉跟《拂过幌马车的风》有点像,对吧?」

「对,虽然风格截然不同,但有相似的热度。这本书完全是在讲述希望吧?至少我的感受是这样。明明是那么哀伤的故事,不知为何却又让人觉得明天可以再继续努力。」

「我懂,我懂,不能再同意更多了。」

「大西老师现在处于绝佳状态吧?」

「你也这样觉得吗?我也觉得她有点厉害。」

「老实说,我不喜欢《虽然店长少根筋》。那本书不是我的菜,但我明白大西老师是因为写了那部作品才突破了某些东西。对作家而言,《虽然店长少根筋》毫无疑问是必要的。这次的作品也完全证明了这件事。虽然那本不是我的菜就是了。」

矶田像在朗诵分配到的台词般,勇敢地向我传达「不是她的菜」这件事。

兴奋之情迅速委靡。当然,一个人觉得重要的作品其他人不喜欢是常有的事,不需要沮丧。

但即使撇除这点,矶田的话还是令人无法释怀。

「抱歉,你果然还在生气吗?」

我小心翼翼询问。矶田双手俐落地工作,看也不看我一眼,纳闷问:「气什么?」

「就是《虽然店长少根筋》的事。气我一直跟大西老师讲店里的内情。」就在我这么说时,经过柜台前的店长故意咳了一声。

矶田精采地无视了店长,转头看向我。

「我没在生气。是说,那种老掉牙的事你要讲到什么时候啊?」

「因为……」

「那件事和这件事是两码子事。我只是在谈自己对小说的喜好,说我喜欢像出道作或这次作品这种热血的故事,跟成书背景没有关系。」

说完,矶田的视线回到手边的工作。此时,大约一百二十坪的书店响起了宣告开店的〈音乐盒舞者〉。

据说,这是董事长的嗜好。曾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店员抗议「一大早听这个很扫兴,不要放!」但董事长派头号会员的店长却说「你们在说什么!听好了,〈音乐盒舞者〉是法兰克•米尔斯早期————」靠着滔滔不绝讲述作曲家的资讯含混过去,坚守了这个传统。

那位店长现在正站在柱子后方盯着我们看。我和矶田虽然都有察觉,但平常一开店总是会蜂拥而入的客人今天却难得一个人也没有,我便不以为意,趁机继续说:「是吗?那就好。」

虽然这么说,我仍是不自觉轻叹了一口气。过去不曾公开露面的大西贤也首次在公开场合表明身份,是在距今三年前的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

当身穿一袭黑白色调服装的女性上台时,几十年来一直引颈期盼这一天来临的老书迷们全都吓得目瞪口呆。

连我直到那时也仍不敢相信。

我的父亲在神乐坂经营一家名叫「美晴」的小餐厅,以我过世的母亲之名为名。而台上那位名叫石野惠奈子的女性就是父亲店里的常客。

别说那名女性是大西贤也了,我甚至不晓得她是小说家。每次在「美晴」遇见她时,我都会向她倾吐工作上的不满。而以那些内容为灵感写下的书籍,便是与大西贤也过往作品呈现截然不同风貌的《虽然店长少根筋》。

大西贤也的真实身份原来就是石野小姐。这可以从两者的罗马拼音「ISHINO YENAKO」和「OONISHI KENYA」的变位字谜中解开。只要把O啊K啊等等的前后交换,石野惠奈子就成了大西贤也。

而我却浑然不觉,毫无保留地和对方聊天。不只说了店长的事,也说了店里和同事的事,其中当然也包含了矶田。只要认识的人看了这本书,任谁都能知道矶田真纪子就是「矶玉纪子」的原型,本人当时非常气愤。

会生气也是人之常情。其实,就连我也……不,我才是应该要生气的人吧?然而,石野小姐将每一位店员的特征掌握得丝丝入扣,就像她本人在这间店里工作一样,令我佩服不已。更进一步来说,我是单纯喜欢那本小说。

开店五分钟,令人惊讶的是,至今还没有客人进门。

开店已经五分钟了,店长还在柱子后看着我们。

「说到这,我昨天也看完了。」

我彻底无视那道视线,改变了话题。

「你推荐我的那本书,《Stay Foolish Big Pine》。」

「咦?怎么样?」

「很猛耶,吓死我了,最近的年轻小说家真的好有才华。」

「是不是!听说那不是参加新人奖的投稿,而是随便在自己社群帐号上写的内容,才由五反田出版的编辑偶然发现。」

「好像是这样,我有看网络上的文章。」

「厉害的是,听说编辑在成书过程里一个字都没改。」

「是喔?」

「很强吧?据说连校对也几乎没有要修正的地方。我是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疑啦,就从头去看了他社群帐号的内容。」

「他?谁?那个叫马克江本的作家吗?」

「对,那个社群帐号不是有铁铮铮的证据吗?我就想翻他过去的文章,确认是不是真的一个字都没修。」

我忍不住凝视眼前的后辈。该说是贪念还是执念呢?我不动声色挺直身体,并在心中发誓今后绝对不要与矶田为敌。

「然后呢?怎么样?」

「真的很厉害,只有两个地方跟成书不同。一个是『被吃掉』少写了一个『被』,和重复出现『觉得』这个词。或许还有其他地方吧,但我只找得到这两个。明明已经看过一遍书了,结果我还是拿着手机看到大哭。最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帐号的第一篇贴文。」

「是什么?」

「S•F•B•P。」

矶田带着得意的表情道。这次,我的肌肤瞬间泛起鸡皮疙瘩。

「骗人?是Stay Foolish Big Pine吗?」

「那个帐号好像是为了写小说开的,那句话是这部小说值得纪念的第一行字。」

「也就是说,作者是一开始就想好那段情节了吗?」

「我觉得是。我猜,他根本就是为了那段情节才建构了这个故事。」

「好强喔。这真的有点强耶,他是天才吧?」

我不自觉发出感叹。这本书总共六章,那个有些瞧不起人的书名中文意思是「就当个傻瓜吧,Big Pine!」同名篇章则是在故事后半第五章的地方毫无预警登场。

这章剧情色彩鲜明却也有点刻意安排的痕迹,因此我才认定,如果那不是突然想到的情节就是事后添加的内容。

故事之前的主角只不过是配角,原本以为是配角的人原来才是真正的主角。当作者紧扣章名冷不防揭露这件事时,整个世界就像是日夜颠倒,黑白互换,白天鹅化为黑天鹅般,精采反转。

如果作者社群帐号的第一句话真的是「S•F•B•P」的话,那么小说前四章就只是为了第五章铺设的伏笔。我一时间无法相信尚未出道的小说家有办法施展出这种技巧。

虽说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绝不是什么大书店,文学书籍却有两人负责。三年前,由于不想消磨可爱后辈的干劲,我便央求店长让矶田也一起负责文学书。虽然我们当初大致是按类型分配各自负责的领域,但没多久便变成我负责中坚以上的作家,矶田负责新人作家。

矶田真的做得很好,不但干劲十足,积极表达阅读样书的意愿,也会花好几天苦思给出版社的评论感想。她梦想成为武藏野书店的正职员工,对出版界的未来认真怀抱期待,更是鼓足精神寻访新人的小说。

看着矶田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每当我在精力充沛的矶田身上发现自己过去的身影时,总会感到有些忧郁。马克江本这种笔名怪里怪气的作家写的,书名怪里怪气的小说,而且还是听都没听过的小型出版社,那是如今的我绝对无法发掘的作品吧。

我的感想似乎让矶田相当高兴,她红着脸颊说:「谷原,今天下班后要不要去『伊莎贝尔』?我们好久没去了。我想跟你聊大西老师的新书,也想再多说一些马克江本的事。」

「啊,嗯嗯。是可以————」话一出口,我便赶忙摇头。

「啊,抱歉。我今晚有重要的约。对不起,可以下次吗?」

「重要的约?」

「嗯,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的约。」

就在我开始语无伦次时,工读生山本多佳惠来到我们身边,帮了我一把。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说话~新店长说~请你们两位认真工作~」

开店已经十分钟,也差不多开始看到零星的客人身影。

尽管如此,真正令人惊讶的是,店长直到现在还在柱子后面盯着我们。

察觉到我的吃惊后,矶田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当她发现店长潜藏的身姿时一定误会了什么。

「真是太好了呢,谷原。」

「咦?什么太好了?」

「山本店长回来啦————」

矶田没有要听我的辩解,丢下想说的话后就离开了。

「你最近不是都不太有精神吗?刚才听到你喉咙发出低鸣声时,我想说你终于变回原本的样子,稍微安心了。辛苦的日子又要开始了呢,一起加油吧。」

犯太岁。

我好久没被客人吼了。

训斥我的人,是我暗地里称呼为「神明A」的男性常客,年龄推估为六十八岁。以前他每次来店里都会找碴,令所有店员避之唯恐不及。最近,大概是他偶尔会带来的孙子实在太可爱了,总是开开心心,一脸慈祥地买东西回去。

而这位神明A朝柜台前的我开口:「啊啊,那位小姐————」

不同以往,神明A用的不是「女人」、「你这家伙」、「大姐」之类的称呼,也没有劈头就威胁人,声音里甚至还透着温柔。然而,基于长年养成的习性,我还是下意识绷起了身体。

「啊,是的,请问有什么吩咐?」连口气也不小心变成女仆口吻。

神明A弯着眉眼道:「那个啊,我想送孙子一本图鉴当礼物,是我小时候看过的图鉴————」

听到神明A这么说时,我的内心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年岁远超过一甲子的客人小时候看过的图鉴,现存机率微乎其微。

然而,神明A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偷偷松了一口气。

「是恐龙图鉴。那个,不是插画,是照片的那种。」

「啊,那种图鉴的话有几本,麻烦您稍等一下。」

我快步走向图鉴区,挑出两本显眼的图鉴,不浪费一分一秒,回到柜台。

神明A在柜台上摊开我交给他的图鉴,满意地点头。

「啊啊,真不错。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就是这种感觉的。」神明A说。

我安心的气才吁到一半,神明A仿佛不让我大意似地又紧接着说:「可是,你搞错一个重点了。」

「咦,搞错?」

神明A的表情没有变化。

「我说了是我小时候的书。我小时候不可能有这种电脑合成的照片吧?」

「咦……?」

「咦什么?真是的。我想送孙子的,是拍下真正恐龙的照片图鉴。」

「真正的……恐龙吗?」

「就跟你这样说了啊。」

「真正的、恐龙、照片……」

我无意识地重复,神明A脸上的笑意迅速退散。我恍然回神。所谓的神明,讨厌别人一直询问相同的事。我反射性挺直了身躯。

开启电脑的举动让我的运数走到了尽头。此时,我应该毅然决然面对这个事实才对————世上不存在那种东西。倘若这世上有「真正的」「恐龙照片」「图鉴」的话,我才想要呢。跟我说神明童年时有CG还比较实际。

我在脑海里不停念着这些话,双手持续敲打键盘。那只是为了安抚眼前顾客的行为,毫无生产性可言。神明A的额头已经浮现青筋。

当然,无论我怎么搜寻都不可能出现符合的内容,我抱着觉悟抬头。

「请问,那是不是化石还是……」

「不是。」

「可、可是,真正的恐龙这种实在是————」

「你这家伙是怎样!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吗!不像样的东西!」

安静的店里回荡着突如其来的怒吼,我忍不住缩起身躯。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骂「不像样的东西」吧。爸妈要是听见一定会哭。不可理喻,实在太不可理喻了!

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店长搓着手奔了过来。

「实在很抱歉,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回想起来,店长在宫崎的这三年,神明A不只没对我,甚至根本不曾大吼过任何人。

都是这家伙的错。一定都是这家伙害的……我瞪着嬉皮笑脸的店长。

神明A似乎很意外,嘟起嘴巴道:「怎么,是你啊。」

「是的,是在下。」

「好久没看到你了。怎么,我听说你欠人家钱连夜逃债去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呢。请问,这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啊,对了。你要听我说吗?」

神明A板着脸孔开始解释图鉴的事。店长则是摸着下巴,不停附和「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嗯嗯,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听完一切来龙去脉后,店长点头如捣蒜,接着若无其事道:「我全都了解了。是的,是的,有那样的书,我小时候的确也看过那本图鉴。」

我喉咙深处再次响起声音。我一定翻了个白眼。真的吗?你这家伙小时候真的看过真实恐龙的图鉴吗!?

这一次,连工读生山本多佳惠都不知道在想什么,离开自己的岗位加入话题。

「我也有小时候看过那本图鉴的印象~」

啊啊,我投降。这里聚集了三个笨蛋。一股猛烈的孤独感笼罩在我身上。愤怒、怜悯、讶异,各种不同的视线同时看向我。

接着,店长像是代表众人似地凛然挺胸道:「谷原还年轻,所以不知道那种图鉴吧。真的很抱歉,就算要联络所有分店,明天前,我们也一定会准备好贵客您要求的贵图鉴。」

除了我以外,没人注意到这段话有个「贵」是多余的。

「可以吗?」

「当然,我会请谷原准备好。请务必给她一次洗刷名誉的机会。」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指出用词错误这件事了。反正,武藏野书店摆的字典里一定也记载了「挽回耻辱」这个成语吧。

这一次,从我嘴里溢出的「啊?」消失在神明珍贵的话里。

「你这家伙,还好有个好主管回来了。我认为,一名优秀的书店店员绝不是指工作能力好,重要的是这个人有多爱书。你要再多学习一点书籍知识,好好帮助店长才行。」

恢复慈祥笑容的神明A、感叹的店长,以及不知为何加入这场对话的年轻工读生妹妹。

我认真思索起孤独的意义。

其实,我才是笨蛋吧?

距今不久前,恐龙一直都存活在这个世界,有人拍下了清晰的照片,并存在着那样的图鉴。啊啊,原来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我脑海中转着这些想法,盯着气氛热烈的金三角,与他们确实保持社交距离。

一切就像是在庆祝店长回归一样。这是令我忍不住想在「庆祝店长回归」旁标上「犯太岁」的一天。

四月,山本猛店长回归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的这一天,不仅是神明A,连这几年即使来店里也都保持低调的神明B与神明C,也都突兀地发挥了看家本领。

当我将收据交给以口齿不清闻名的的神明B时,他涨红着脸,连声喊了好几句意义不明的话。

我怎么听都像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心里一面怀疑这个词反复出现在这个时间点的可能性,一边战战兢兢问:「您、您是指北约吗?」神明B瞬时大发雷霆。

而真心想把我收为养女的神明C,则是将拱佐洛拉起司炖饭装在密合度极差的保鲜盒里带来。

这件事本身令人十分感激,我也表达了由衷的谢意,但在将纸袋拿回办公室前被迫听了漫长的谈话就令人难以消受了。最后,店里不断飘着微微的起司味,令伙伴们频频蹙眉。

尽管这一天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问题接踵而来,也有唯一一件好事。当我几乎半哭丧着脸准备离开店里时,从早上谈话开始就一直都很冷淡的矶田出声对我说:「谷原,今天很累吧?辛苦了。」

在众多降临的苦难前,后辈慰劳的话语或许微不足道,但令人放心的伙伴的温暖,总是能给予我救赎。

「嗯,谢谢。」

「下次再一起去伊莎贝尔吧。」

「嗯,一定。」

「今天请好好享受约会。你有约的人是店长吧?这么久没见了,要好好大聊特聊喔。」

「啊,对喔。不是的,矶田,那个————」话说一半我便打住,一时间无法判断怎么回答矶田才对。

「那个……嗯。谢谢你,我会好好享受。」

其实,我原本想先回家放拱佐洛拉起司,但由于不小心加了将近一个钟头的班,便直接搭上电车,从吉祥寺搭乘中央线到中野,再从中野换乘东西线前往神乐坂。从地下来到地面后,抬头仰望的天际还有些许光亮。

仅仅只是这样便令人心情雀跃。我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下神乐坂大道。与主街相隔一条路的小石径……再隔几条路后,小餐厅「美晴」静静伫立在一条平凡无奇的小巷深处。我掀开据说从开店之初便一直沿用至今的门帘,里头是我朝思暮想的身影。

「啊啊,真是的!店长!我好想你!我们终于可以单独见面了!」

如果我有尾巴,此刻一定会兴奋摇晃。我拼命忍住与今天忍耐一天不同性质的泪水,小跑步奔向只有几步距离的人。

店里弥漫着悠闲放松的空气。

「唉呀呀,谷原,不要再那样叫我了啦。」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的前任店长————小柳真理一脸为难,耸着肩膀道。

我激动地摇头。

「不要,对我而言只有你才是店长。」

「可是我已经辞职了,你跟以前一样叫我小柳就好。」

「就说不要嘛。不说这个了,怎么样?新婚生活好玩吗?」

「没什么特别的。我们本来就住在一起啊,没什么不同。但果然还是有稍微从压力里解脱吧,不过我现在还不太看书就是了。」

小柳露出寂寥的微笑。我的心刺痛了一下。脑海里闪过已经思考无数遍的问题————事情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

三年前,小柳华丽复职为新店长,让大西贤也的首次签名会大获成功。那一天,我深信此后一切将一帆风顺。

实际上,刚开始也没有任何问题。从「不会花时间在朝会」这最初的问候为开端,所有员工对小柳都心怀景仰,新店长也有心慎重地解决店里过去那些琐碎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由于可说是问题元凶的山本猛前店长已经调职,所有事情真的都运转得十分顺利。想不到自己工作的书店竟然能迎来这么安稳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这么夸张地感慨,然而……

这一切确实存在着裂缝。我因为自己没有什么不满而持续视而不见。我不是失败的武藏野书店店员,而是失败的人。最后,那道裂缝突然在某天化为巨大的破洞,再也无法修复。

说直白点,就是小柳失去了团队的向心力。要将原因推给两年前瞬间扩散的新型病毒很简单,然而,答案一定不在这里。病毒以及政府因病毒而发布的紧急事态宣言只是让问题浮上台面的引爆点。直到现在,连小柳自己都没有将员工的抵制归咎于那一连串的变化。

当时,东京都内的书店营业情况明显分为两大类:公司行号集中的都市区里有许多店都停业了,另一方面,靠近住宅区的市郊店则彻底受到「宅经济」的影响,销售量激增。位于吉祥寺的武藏野书店完全属于后者。

店里每天都忙得跟岁末年初一样却又跟岁末年初不同。由于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到何时,加上肉眼看不见的未知病毒带来的不安与恐惧,大家接连几天都在极限状态下工作。

就这样,一点一滴累积的负面情绪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化为愤怒,情绪的出口便是大家一直以来隐隐约约感到不满的负责人————小柳。

店里的人以矶田为中心,抗议:「绝对不能接受这种工作方式!」、「我们连生命安全的保障都没有吗!」我心里一半理解却也一半无法释怀。就算我们像市中心的书店一样关店,大家一定又会对小柳说:「活都活不下去了,请保障我们的生活!」

面对感觉甚至不惜罢工的职员,小柳的态度依旧坚定。

不,或许应该说那是小柳成为店长后第一次对员工那么坚决。之前,小柳对大家都太温柔了,听取了太多抱怨和意见,自己却绝不依赖任何人。所以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她总是一个人忙得团团转。

即使如此,小柳始终没有半句怨言。直到不久前,她才回头谈了那段时期的事。

两个月前的夜晚,小柳私下告诉我她要结婚离职。她喃喃道:「我真的很无能对吧?好丢脸……」那时,她才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下眼泪。

「春天」的「鱼」是很棒的形容。

从小,每当「炙烧鱼」出现在美晴的手写菜单上时,便会让我感到明媚的春天已然降临。

微微炙烧的鱼豪迈地放在青翠的紫苏叶与春收的新鲜洋葱丝上,以青葱与柠檬薄片悄悄增色。那淡粉色的鱼肉和微焦的鱼皮要美丽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呢?光是瞧一眼,唾液便在口中扩散开来。

小学时,我的口水真的不小心流出来过,当时还健在的母亲哈哈大笑说:「京子真怪,比起咖喱或奶油炖菜,竟然更喜欢炙烧鱼。」

昔日母亲的自信之作————蛤蜊汤已早早登场。

父亲的拿手好菜「玉米天妇罗」则是身旁小柳的最爱,今天还加赠了正当季的竹笋天妇罗。

我看着竹笋,独自感叹「啊啊,原来如此」。「竹」字头加上代表当季的「旬」便成了「笋」。古人多风雅啊,甚至到了韵味的境界。

泉州的水茄子肥厚得可以用「宛如牛排」这种直白的方式形容,上头是强调自己存在感的广岛县魩仔鱼干;封存十多年的米糠酱菜本身的存在便足以令人着迷;豪华樱鲷生鱼片的蜜桃色泽据说是怀有鱼卵的证明;金黄高汤呼之欲出的煎蛋卷,满桌的料理仿佛集结了这个国家的精华……就在我这么想时,终于发现哪里怪怪的。

这么说来,美晴店里也笼罩着今天困扰了我一整天的那个味道,而且味道来源不是我脚边的纸袋,而是料理台。

「店里是不是臭臭的啊?」

小柳一脸无奈回答:「你现在才发现吗?从你来的时候就一直这样啦。」

我呆愣地张着嘴。下一瞬间,店门发出「喀啦啦」的清脆声响。

「啊啊,肚子好饿。爸爸,我回来啰。对了,拱佐洛拉起司炖饭做好了吗?」

店长不知为何站在门口。我一点也没有心情去计较店长在这里的理由以及他为什么要求拱佐洛拉起司炖饭。我深切盼望老爹会回店长一句:「我才不是你爸爸!」

然而,老爹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国中少年,脸颊瞬间通红,无意识地喃喃细语,好像在说「你回来啦,店长」之类的话。

店长已经三年不曾从宫崎回来,我不认为老爹在这段期间和他碰过面。话说回来,他们三年前根本就不熟。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老爹把我晾在一旁,和店长交谈了两、三句话后又突兀地开始准备起炖饭。最后,他以胡椒盐调味,神色紧张地盛了一盘给店长。

「我要听真实的感想。」

店长目不转睛地凝视父亲交给他的炖饭,仔细旋转盘子,将炖饭放到吧台上后又挥手确认气味,像是真的有那种品味鉴赏的规矩一样。

我忍不住和小柳互看一眼。老爹则是屏气凝神,静静看着店长。在全店三人的紧迫视线下,店长将汤匙移到嘴边。

「原来如此。嗯,算是达到及格分数了吧。」

一阵沉默后,店长拿起餐巾擦拭嘴巴道。老爹的眼神夹杂着安心与担忧。

「不能成为商品吗?」

「可以成为商品喔。」

「那、那我马上放进菜单————」戴着口罩的老爹连珠炮似地激动道。店长不耐烦地伸手制止他。

「唉呀,爸爸,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吗?你的料理既是商品,也不是商品。你的料理之所以能如此紧紧抓住我们的心,是因为这里的每道菜毫无疑问都是作品。没错,你的每一道作品都令人爱不释手。」

德蕾莎修女和亨利•杜南的眼神一定就是这个样子吧。店长真的是以慈爱的眼神凝视吧台上的诸多料理。

虽然我想大力吐槽「不不不,你凭什么讲得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啊!」却说不出口。因为,我惊觉到一件事。

平常,我对那些充斥在网络上的书籍感想一概不信,甚至还仇视地认为「那种东西绝对是花钱买『星星』!」但这样的我却有个不为人知的兴趣,那就是浏览美食网站的评论。

除了看那些让自己坐立难安的高级餐厅差评大快人心外,我也喜欢偷偷看关于美晴的感想。

美晴不愧是长年仰仗老客人支持的店家,网络上极少有评论,偶尔出现,大部分也都很含蓄隐讳,什么「说是隐藏餐厅也太隐藏了」、「用静静伫立在小巷子里来形容,对小巷子有点失礼」等等。

而刚好就在距今一年前左右时,网络上毫无预兆出现了一则年轻感十足的评语:「老爹的个性和马铃薯沙拉超赞!」

马铃薯沙拉……?尽管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我想大概又是老爹禁不起可爱女生的央求,以现有食材做的菜吧。

然而,这只是开端。从那天起,某美食网站的美晴页面变得如庙会般热闹————

『师傅的拿坡里义大利面太好吃了!』

『可以吃到正宗川菜的餐厅。』

『老板强力推荐的桑格利亚水果酒香醇得令人惊艳。』

『推荐豆腐汉堡排,vegan也能吃!』

『米其林!This is Japan!』

『师傅的韩式煎饼让我看到了四十年前过世的母亲。』

令人忍不住想问:「这到底是什么店啊!」

某天,我从公寓所在的三鹰跳上末班电车前往神乐坂。

我气势汹汹冲下坡道,直接拉开店门。当时映入眼帘的,是已经收起门帘打烊却仍面对着料理的老爹,脸上的神情透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明明应该不知道我会回来,他却一点也不惊讶。

「啊,是你啊。回来得正好,帮我试吃一下这个。」老爹说。

「咦,吃什么?」

「这个叫法式吐司的东西。我们谈到要拉拢你这个年龄层的女性顾客。你可以帮我吃吃看吗?」

老爹说这句话时眉尾闪耀着汗水的光芒,瞬间令我觉得非常美丽,也因此没有立即发现那句话里的异样。过了几天,我才发现「我们谈到」这几个字的不对劲。

毫无疑问,老爹接受了某人的料理指导。虽然我想都没想过那个人是店长,但看来就是这样没错了。老爹盯着在笔记本上记录些什么的店长,宛如一名虚心求教的学生。

「还是老样子呢。」

小柳的低吟令我突然回神。

「什么老样子?」

「店长,还是老样子,对工作非常诚恳,坚定不移得让人佩服。」

小柳那仿佛认输般的口吻令我一下子火大起来。店长并不特别,小柳对工作也很认真。就是因为太认真,所以才有些无法变通罢了。

我难以接受,感觉就像是我一直珍惜对待的事物在践踏它自己一样。

「是吗?我不是很懂。」

「不,你应该懂才对。」

「就说我不懂嘛,你指的是什么?」

「店长称料理为『作品』。你不可能没注意到。」

小柳露出勉强的笑容,我咬住嘴唇。虽然不甘心,但我的确有注意到。

————「谷原,我们不要让自己成为把书本叫做『商品』的店员。我没办法清楚解释其中的差异,但我希望自己能一直用『作品』这个词来称呼书籍。」当我还对书店店员这份工作怀抱远大梦想时,跟我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柳。

小柳的勉励令我深受感动,甚至让我觉得「啊啊,我果然就是为了遇见这个人才会选择这份工作」。

这样的人……这样让我深受感动又值得尊敬的前辈,在成为店长忙得天昏地暗的一段时期,把书叫成了「商品」。

当然,我很清楚是那样的忙碌和店员们的抵制让小柳迷失了自我。

但是,即使不谈这点,小柳每天工作时也是一副被逼到绝境的表情,对员工下达「商品的陈列该如何如何」、「那个商品要怎样怎样」的指示,令我再也看不下去。

更进一步地说,我不想对自己喜爱的小柳失望。因此,我挤着颤抖的声音对她说:「店长,你可以稍微再放轻松一点吗?你最近一直把书叫成『商品』喔。」

小柳的脸上甚至没有惊讶,只是不耐烦地盯着我说:「抱歉,谷原,我现在没精力谈那种事。」若非那天下班时小柳向我低头道歉:「刚才对不起,我好像有点不太正常。」我可能直到现在还无法取回对她的信任。

那段时期,小柳的确把书叫成「商品」,而店长则把父亲做的菜称为「作品」。

但那又如何?并不是这样店长就高人一等,小柳就矮人一截。话说回来,父亲的菜本来就不是作品,更甚者,不时浮现店长影子的美晴令我厌恶不已。无论是鲷鱼纤细的鲜味、蛤蛎冉冉上升的香气还是鱼的油脂、柠檬的清爽……甚至是我最重要的儿时回忆!都遭到令人联想到阿摩尼亚气味的拱佐洛拉起司毁得一干二净。

我内心的呐喊似乎传到了店长耳里,原本一脸肃穆吃着炖饭的店长突然看向我。

「其实,我本来已经打算在宫崎埋骨终老了————」

一如往常,我的想法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呢?

店长微抬眼眸,望着一时间说不出话的我虚弱微笑道:「宫崎山明水秀,景色宜人,是一本能丰富我人生的书册。生活如此,夫复何求?我打从心底相信,宫崎就是我安享天年的所在。」

不懂、不懂、不懂。我真的搞不懂这个人。

「可是,我在东京仍有未完成的事。不,更正确来说,应该是『出现了』未完成的事。」

店里鸦雀无声。老爹和小柳皆以一种陶醉的目光等待店长的下一句话。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改信店长教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他们那被店长吸引的眼神。

所以,我打破寂静。

「啊?什么未完成的事?虽然我不是很感兴趣,但你指的是什么?」

店长垂下头眯起眼睛,理所当然地说:「就是让你成为独当一面的书店店员。」

在一段更深沉的寂静后,我的手心泛出一层薄汗,全身上下的血液乓啷地摇晃着。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每当我对店长产生强烈的愤怒时,体内的血液便会不自觉地「乓啷」「摇晃」。

「我拒绝。」

你先给我独当一面再说!我强忍想这样大吼的心情,冷静回应。

店长偏头失笑道:「这不是拒不拒绝这个层次的问题。」

「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层次的问题。」

「不,说到底,这甚至不是你的问题。」

「莫名其妙,那是谁的问题?」

「是全体书店界的问题。」店长理所当然放声道,接着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话。「不————应该说是出版界的未来或是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前途的问题。」

已经谈不下去,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深深叹了一大口气,默默从座位上起身。

老爹却朝我大吼:「京子,给我坐下!」

我怒不可遏,瞪着老爹。结果,这次连小柳都说:「谷原,坐下!」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了?明明过去都是我的同伴,听我分享店长异想天开的行为,现在却……

不甘、寂寞、难堪和孤独……我拼命忍耐瞬间涌上的泪水,用力握紧拳头,直到指甲陷入肉里。

店长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无论你再怎么不愿意,我都会介入你的生活。因为,这就是我的使命。当然,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具备那样的实力,但连这些都无所谓。唯有培育后进,我们才能开创这个业界与这个世界更美好的将来和光明的前途。应该说,正是因为感到我个人能力的极限,才更期待像你这样才华洋溢的选手。谷原京子,我已经做好随时让位的准备了,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我要栽培你,请你做好觉悟。」

有生以来第一次写网络评论的这个夜晚,我果然还是任自己想像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踢飞别人的画面。

『感觉美晴最近迷失了方向,希望美晴可以变回从前的自己。师傅,醒醒吧。』

结果,那则评论下面马上有人批评:「就是有你这种因循守旧又保守的人这个国家才会停滞不前。你吃过新生美晴的拿坡里义大利面吗?」

简直就像店长在反驳我一样。

视线不知为何模糊了起来。我盯着那则回复,刻意将心里的话喊出来:「我绝对不会输给这个家伙!」

罕病类型的小说之所以能如此打动人心,就是因为主角往往最后都会死去。

意识到剩余生命的人们面对死亡来临时的脆弱与静谧。相互着想的两人心意达到颠峰的瞬间,故事戛然而止的残酷与凄美。

假如,与病魔缠斗的男人奇迹似地康复,那对恋人的故事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会怎么样呢?我经常思考这种事,思考故事的后续。

那对恋人应该也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吵架吧。擅自吃了冰箱里的零食、一阵子不回讯息、嫌对方体臭、做饭不好吃、伤害对方、惹对方生气……这样的日常一景绝对不适合唯美的纯爱故事,却与我的人生十分相契。

我想说,那样的日常才真正高贵。如果将那些事放在终章稍微提起的话,就连小争吵应该也都会被视为耀眼的一幕。

然而,人生没有终章。不,终章才是正篇。就算我人生中的某个时期可以收录成一本书,之后也会有几十、几百本庸庸碌碌的日常会无声地持续下去。

人生的真理存在于阖起来的故事中是一回事,此外,真实人生和小说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正因如此,活着才会是残忍、辛苦又崇高的一件事吧。

或许,就连我和店长之间若是用三年前那一小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也可以整理成一本书。实际上,大西贤也所写的《虽然店长少根筋》就是那种形式的小说。

如果我的人生就像那本小说的结局,最后一幕是店长出发前往宫崎,又或者至少是小柳以新店长之姿凯旋回归武藏野书店,以大西贤也初次露面的签名会作结的话,或许还算有看头。

然而,人生果然和小说不一样。我活着,店长也活着。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再相见,什么都没有结束也什么都没有完结。故事仍旧持续下去与故事完结一样残酷。

我的理智也明白,如同许多小说续集会被认为画蛇添足,甚至还会伤害到成功的第一部作品一样,如果跟以往相同的日常再次来临的话,那些曾经散发奇迹光芒的日子也会瞬间遭到阴影吞噬吧。明知如此,我却还是……

看来,我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殷殷期盼着店长回来。一厢情愿,期待有趣的日子或许会再出现,又一下子感到遭人背叛,对一个人失望。我能认知到这件事,是因为自从在美晴和店长碰面后的隔天起,我的工作便郁卒不已。

如同前一晚的宣言,店长真的开始处处介入我的工作。不,我觉得以「介入」来形容那些行为并不正确,那应该叫做「刁难」或是「找碴」。武藏野书店的字典中,「栽培」辞条旁的注音一定是「欺负」。

店长本来的个性就很缠人。过去我之所以能够忍受那股缠劲,只是因为他身上曾有过那么一丁点的可爱。如今,从宫崎回来的店长就连那一丁点的可爱也消失无踪了。

店长这个人,本来只要提起干劲就不会有什么好事。现在,他的那股干劲全用在我身上。

「谷原京子,你有在认真听吗!」

该说不愧是前创作歌手吗?店长响亮的高音划破了开店前澄彻的空气。

我已经连续一周像这样在朝会上被点名了。我不想在其他员工面前顶撞店长,尤其不想让可爱的后辈见到我的丑态。我提醒自己,暴怒的话就输了。

然而,我已经到了临界点,喉咙深处并没有发出惯例的声音,内心也没有谩骂「我要辞职」,只是静静发火。

「干么啦?你真的很啰嗦耶!」

此刻,我的表情一定似笑非笑。我没发现自己泄漏了心声。

「您刚刚说了什么吗,谷原京子?」店长不可思议地嘟着嘴问。

「没什么。」

「你如果有哪里不满,不如趁现在说清楚如何?你最近的态度有点令人看不下去。」

「那才是我要说的话。」

「你说什么?」

「应该说,既然如此的话,请不要管我,我会做好分内的工作。我不喜欢店长现在对待我的方式。」

「办不到。」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要栽培你。」

「我并没有期望店长这么做。」

「就说了,这跟你的意愿无关。」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这还用说吗?因为我对你有所期待,就是这样。」

为什么我要被你这种人……我按捺住想回嘴的心情,微微偏头问:「所以说,店长希望我怎么做?」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让你当我的接班人。」

「你的接班人是什么啊?」

对于我不礼貌的口气,店长也没苛责,冷笑着说:「这还用问吗?就是让你当这间店的店长啊。虽然大家表面上看起来没那个意思,但这间公司有一半以上的男职员都在觊觎我这个位置。在这个情况下,如果首次有约聘员工出身的人当上店长,而且还是第一个成功的女店长的话,你不觉得很大快人心吗?」

店里悄然无声。虽然朝会比平常花了更久的时间,但似乎没有人不满,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在一旁看着我和店长对话。

这次换我笑了出来。

「我不觉得哪里大快人心。」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那样。」

「我以前也没想过啊。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这跟你的意愿无关,不管本人期望与否,有时候那样的趋势瞬间就会来到我们身上。」

少说谎了……我竭力压抑心声,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很清楚其他男职员怎么样。会对旧时代化身的董事长阿谀奉承的男职员,我也不想了解他们的心情。但我不认为所有人都野心勃勃,一心飞黄腾达。

话说回来,那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位子吧?就是现在这个店长担任的工作。一间微不足道书店本店的微不足道店长职位,多少人会觉得有价值呢?

若说有谁执着于这个位子的话,全天下只有一人,每天都带着神清气爽的表情来上班。什么「我以前也没想过」,什么「不管本人期望与否」,装傻也要有个分寸。

我撑起脸上的笑容。如果不这么做,我知道自己就会在众人面前落泪出糗。

店长的一番言论里混杂了一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话————「第一个成功的女店长」。

那句话也连带是对前店长小柳的否定。这跟是男是女无关,小柳只是遭遇了整个社会都第一次面临的事件,受到困难的世道摆弄。那段时期的书店宛如战场,不知道子弹会从哪个方向飞来。当时不在的人没资格对小柳说三道四。

我封起愤怒,竭力保持笑容,结果连这点店长也要挑剔。

「谷原京子,你的缺点就是像这样明明不高兴却还是在笑。生气的话就大喊自己在生气就好。你的愤怒总是在你自己的心里结束。人生,有不得不奋战的时刻,不得不大吼的时刻。」

我缓缓抬头,只见店长以恳求般的眼神盯着我。突然,我思考起这个男人为什么想让我当店长。

他该不会是想利用栽培我的这项成绩图谋个人的飞黄腾达吧?如果他是想带着把前约聘员工或是女店员打造成店长的成果,登上董事长秘书这个加官进爵的跳板,我会打从心底瞧不起这个男人,真正地无法原谅他。

「我们明天下午会在董事长家召开店长会议,也请你出席。我已经取得许可了。」

我的愤怒跟三年前的愤怒性质有点不同。从前,我应该是更悠哉、更不负责任地生气。

漫长的终章————我现在一定处于被批评为「画蛇添足」的故事里。突然,我没有自信自己还能再坚持下去。

「我对你深表同情。」朝会结束后,矶田立刻对我说。

每当我陷入危机伸出援手的,总是陪我分担不满的伙伴。

如果没有这句话,我或许真的会放声怒吼。我为自己可以不受店长摆布,深深松了一口气。

隔天下班后,我久违地推开了「伊莎贝尔」的店门。这是间古色古香的老式咖啡店,距离武藏野书店本店大约五分钟路程。伊莎贝尔没有提供酒精性饮料,平常到了晚上八点就会打烊。会这样做大概是因为客群多为年长者,更正确来说,是因为这里只会看到老爷爷和老奶奶的关系。有段时间,伊莎贝尔清闲得令人不忍卒睹。

伊莎贝尔的老板在一次又一次严格遵守都厅发出的要求下持续开店。口罩不足时就戴自制口罩,当市面上终于开始供给口罩后,便配戴两层市售不织布口罩,从某个时期之后甚至连面罩都戴上了。

即使做到这个地步,老板也几乎闭口不语。疫情扩散前我们都已经是可以没有包袱聊天的交情了,现在他却没有开口的意思,像是在说「这是礼貌」。

老板的这股气魄打动了我,我比从前更常光顾伊莎贝尔,或许还产生了一种「自己必须守护这间店」的使命感。每次确认进门的人是我后,老板一定会迅速给我个眼神,耸耸肩,像是在说「今天还是老样子」。

我一如往常朝老板挥手,老板指着柱子的方向表示「人已经来了喔」。

我已经比约定时间提早三十分钟,矶田却已经在座位上,今天手里依旧还是拿着马克江本的《Stay Foolish Big Pine》。

「辛苦了,你来得好早喔。」我拉开椅子对矶田说。

「啊,谷原,辛苦了。怎么样?你去董事长家了吧?第一次店长会议如何?」矶田一阖起书本,立刻展露赤裸裸的好奇心。

我忍不住苦笑。

「嗯————怎么样啊————」

我的话到这里顿住。其实,我本来已经有大肆抱怨的打算。董事长过去的训示是如此愚蠢,听从指示的各店店长态度也令人不忍卒睹。我本以为自己一定会把这些事当笑话,对那场最烂的会议一笑置之。

然而,实际上的店长会议却与我的想像有所出入。首先,是好久不见的武藏野书店董事长柏木雄三,几乎可说是霸气尽失。

听说,董事长的身体在两年前出了状况。也有传闻,嗜酒如命的他最近戒了酒,身体逐渐康复。然而实际见到的董事长却一脸有气无力的样子。

各店店长受董事长的影响也都一脸黯淡,唯有本店的山本猛店长即使脸上戴着口罩仍旧鼓舞着大家,以一种孤军奋战的姿态企图炒热气氛。

意外的是,店长那轻浮的笑容也渐渐感染了其他店长,深刻传达出董事长倚赖着店长的事实。虽然绝不是钦佩,我却也忍不住对此感到惊讶。

或许也是因为董事长无精打采的缘故,店长会议的气氛跟我想像中不同。应该说,我切身感受到一种公司全体企图跨越难关的氛围,甚至连不是店长的我都想打起精神,努力振作。

「会议本身没什么好说的。董事长不太有精神,其他店长又不像我们家的这么怪。」

「嗯————说得也是。」

「啊,不过,有个感觉不太妙的人。」

「什么?不太妙的人?」矶田透出坏心眼的笑意。只要不会危及到自己,矶田对他人的八卦和糗事完全没有抵抗力。

矶田双眼闪闪发亮,与她那个样子相反,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个说是专务董事note的人在。」

专务董事:管理公司全体事务的董事,算是董事长的辅佐职位。

「咦?董事长有小孩吗?在我们公司?」

「嗯,好像是一月左右进来的。」

「是喔,我都不知道。」

「好像是公司觉得现在让员工认识他不是上策,所以只有极少数的人晓得这件事。他似乎很仔细地在巡逻各家店铺。」

「恶!竟然是这种类型的。他感觉怎么样?」

「很六本木。」

「啊?」

「就是全场只有他一个人穿着看似很高级的深蓝条纹西装,浏海抹油抹得硬邦邦的,戴着方框眼镜。」

「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六本木?」

矶田爆笑出声,我无法跟她一起笑。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去过六本木,但感觉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形容嘛。人家也说他真的在一间科技公司待过。」

「哦,感觉很能干嘛。」

「外表上啦。」

专务董事的年纪应该跟店长差不多,约四十岁上下。虽然无法解释清楚他哪一点让我觉得「不太妙」,但我非常相信自己这一类的直觉。

硬要举例的话,就是我很害怕专务董事的眼神。不同于董事长生龙活虎时期的狰狞,也不像店长那种目中无人的样子,专务董事的眼神像蛇一样漆黑晶亮。一回神,才发现他在看我。

为了删除记忆里那道阴森森的眼神,我啜了口虽然没点餐却已经送上来的黑豆可可,拿起桌上的书。

「你又在看这本书了啊。」

「对啊,感觉每看一次都会有新发现。」

「这本书的确很有趣。不,我也————」就在我好不容易转换心情,想聊聊《Stay Foolish Big Pine》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啊,那本书……」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山本多佳惠不知为何站在那里。我小心翼翼看向矶田,矶田也摇头表示不明白。

就连山本也难得露出吃惊的神情。

「咦————你们两位为什么会在这里~?啊啊,可是好高兴喔~能够在店里以外的地方遇到喜欢的人,我真的好高兴。」

山本多佳惠发出令人摸不着头绪的怪叫,眼神却不太有笑意。

我呆呆地盯着大声嚷嚷的山本多佳惠,心中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怀疑————这孩子,真的不是店长的私生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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