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的咖啡厅「伊莎贝尔」里,弥漫着难以形容的紧张气氛。
「山本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听见矶田礼貌性又带着距离感的疑问,山本开心地露出笑容说:「什么为什么,矶田姐偶尔会说些很有趣的话呢~!咖啡厅这种地方谁都能来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啊啊,真是的,好好笑喔。不要逗我笑啦~」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山本真的自己一个人笑得发颤。
矶田沉下脸,咬紧嘴唇。我默默看着两人,无奈地向山本问道:「山本,别站在那里,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坐?」
矶田不高兴地皱起脸庞,周围的紧张感更加浓厚了。我自己以前也是这样所以很明白。矶田显然不擅长和山本相处,更进一步来说,是不擅长跟后辈这种存在相处。
我发现,擅长跟前辈撒娇的人往往不擅长和后辈相处。反之,很多能自然而然疼爱后辈的人,则抓不到与前辈之间的距离感。
像店长那样无论在前辈还是后辈面前都能做自己的人应该相当罕见吧。但店长那样绝不算是优点,而是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不会察言观色、令人困扰的缺点。
我很高兴矶田愿意亲近我,但不能因为这样就对后辈冷言冷语。过去,有两名工读生离职时曾表示「很害怕矶田姐」、「不知道怎么应对矶田姐冷漠的态度」。的确,矶田散发不悦气场时,连我都不敢随意向她搭话,整间店都会弥漫沉重的空气。
山本听到我的邀请后表情为之一亮。
「咦~可以一起坐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山本没有要感受前辈拒绝气场的意思,在矶田身边坐下,心脏真的很强壮。她进公司已经半年,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像这样坐下来认真跟她说话。虽然矶田那不高兴的态度令人有点介意,但我尽可能不去看她,向山本问道:「山本,怎么样?工作已经习惯了吗?」
山本有着娇小的身材、白皙的肌肤,一头黑色的齐浏海鲍伯头。意外的是,她的便服打扮是浅粉色高领搭配轻飘飘的百褶长裙,宛如男人理想型的化身。但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她点了爱尔兰咖啡这种粗犷的饮料。
「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工作内容基本上很单纯不是吗~」
矶田的身体抖了一下。我懂。只有这种难以捉摸的年轻店员,会笑容满面地赤脚穿越地雷区。
我故作镇定,试图修正她的方向。
「啊————不过,很多客人不太好搞定吧?」
「咦————这个嘛~可是你看,因为我是个很有爷爷奶奶缘的小孩,所以能接触那样的客人单纯觉得很开心喔~」
这个时候,「你看」是多余的。
「是吗?那,那个呢?像是薪水太低之类的。」
「啊,这部分没问题~我意外地有些钱~」
「咦,这样啊?呃……是因为家里财力雄厚吗?」
「咦~我看起来家里像那样吗~?怎么可能啦,怎么可能。」
「这样啊。不是因为家里财力雄厚却不用担心钱的事,很了不起呢。」
「啊哈哈哈。果然很让人意想不到吧~不过,只靠书店打工的话是真的不可能生活啦~」
不,不对。现在这个状况只是说明不够充分而已。山本与从打工时期开始就天天上全班的矶田不同,一周只来店里两、三天,一定也有做其他兼职吧。
山本并非在嘲笑特定对象,矶田的理智一定也能明白这件事。然而,已经彻底进入无我境界的矶田只能接收到负面讯息。虽然我不会用「驱魔师」来形容,但矶田此刻全身抽搐的样子宛如一只刚被钓起来的鱼。
矶田那副几乎要口吐白沫的样子实在让人毛骨悚然,我也因此陷入混乱。结果我问了下一个问题,主动将后辈引向地雷区:「啊,那个!和其他同事间的相处有没有困扰的地方?」
前一秒还在傻笑的山本脸上顿时失去血色,缓缓将目光移到矶田身上。
「这部分也没问题。」
「真的吗?」
「是的,前辈们都很亲切。我可能没有说过这件事,但能在武藏野书店工作我真的很幸福。」
山本感触良深说完后,突兀地环顾起四周,说起了自己会来伊莎贝尔的理由。
「这间店对我而言就像圣地。大西贤也《虽然店长少根筋》里出现的『伊莎娜』就是以这家店为原型吧?我好爱那本小说里描写的咖啡厅,所以在来武藏野书店上班前其实就来过这里了。」
「这样啊?」
「是的,除了我以外,这里偶尔也会看到大西老师的书迷喔,大家会很热情地翻开老师的书。」
听山本这么说后,我下意识觑向柜台前的老板。正仔细擦拭杯子的老板明明对我们的谈话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却仍是轻轻点了点头。
山本咯咯笑了起来。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看到你和矶田姐在一起的画面,光是这样就好幸福~」
山本又回到原本慢悠悠的语气。我应和:「这样啊。」
山本加深了笑容,点头说:「没错,而且没想到竟然还能获得同座的邀请,感觉幸福得要遭天谴了~我真的很开心~」
矶田仿佛已经失去灵魂般地盯着桌子,视线尽头是《Stay Foolish Big Pine》。
我不自觉拿起书。记得,书里有这么一段:
『若人人都拥有相同的观点、思维和意识型态的话,这个世界就是恶托邦了。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和自己一样。我以外的人都不是我。接纳这个事实,并宽恕它。唯有宽恕他人,自己才能获得宽恕。』
不用说,爱尔兰咖啡是以威士忌为基底,但山本似乎不太清楚。
山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爱尔兰咖啡赞不绝口,接连喝了三杯,一边高声笑着:「及怪,感觉好舒服喔~怎么回事?爱尔兰咖啡好腻害喔~」
最后也没打招呼就先回去了。
古典风格的大门铃铛一发出令人怀念的声响,矶田便感慨万千地低语:「我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
我明白矶田的心情,感同身受。然而,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将这句话说出口。对我而言,矶田过去才是更让我不知该如何相处的后辈。我也曾经向小柳坦承过这件事。
小柳跟我一样,一脸为难地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情」,却又语带坚定,斥责了我一番。
「可是啊,谷原,我认为不能将这件事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口,我们就会立刻被那份心情绑架。不管怎么说,书店都是个很小的地方。本来就已经够狭小了,还要随心所欲填入满满的书架。如果要在这样的地方抗拒我们一周必须见好几次面的同事,光是这样就很难做事了吧?我不是说不可以觉得和谁难相处,我自己也有很多不擅长相处的人。可是,当这些话说出口的瞬间,那份心情也一定会传染给其他店员。这种心情一旦传播开来,店里的气氛一定会变糟,最后连客人都会感受到。毕竟,我们在无意中组成了一个团队。所以,至少必须努力咽下那样的心情。」
老实说,当我还是菜鸟时并不认同这番论点。甚至觉得平常个性干脆爽快的小柳说这些话很场面。
然而,从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年,我从约聘员工转成了正职,在前辈与后辈数量恰好相同的现在,我懂了。我们这些全都不擅长团体行动却也一定因此而被书本拯救的人,的的确确是「无意中」组成了一个团队。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认为不能将这件事说出来。」
小柳这么跟我说的时候应该也很紧张吧。她连忙说着「啊,有一个人例外。唯有店长,我可以接受你说他的坏话」,接着放声大笑,声音里似乎带着些许颤抖。
我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说出跟小柳一样的话。
「没关系,一起加油吧。」
我拍拍矶田的肩膀,怨恨自己的胆小。我在脑海里描绘了一幅理想图————我将《Stay Foolish Big Pine》递给矶田对她说:「这本书不是也有写吗?宽恕吧。因为,你以外的人都不是你。接纳和宽恕吧。」没办法将这个画面付诸行动的我,没资格当别人的前辈。
我心里第一次萌生必须为矶田做点什么的心情,另一方面,也觉得该对山本想想办法。不只矶田,我也曾听其他店员说过「不知道怎么跟山本相处」。
向自己最喜欢的前辈大发牢骚、埋怨店长无法沟通时好轻松。不,一定是因为可以不负责任生气的时候很开心吧。
脑海里兜着这些想法,我转向收银台。
「老板,帐单还没给喔。」
老板急急忙忙又加戴了一层口罩,以细如蚊吟的声音低声道:「已经结清了。」
「咦?」
「刚才出去的女生也付了你们的帐单。」
得赶快对山本想想办法才行————我再次厌烦地想着。
归根结柢,当初面试山本多佳惠并录用她的人……正确来说是主张「她很好」的人是我。
半年前,当时还担任本店店长的小柳突然要我一起出席面试,她说:「你也去看看吧,可以不用说任何话。」
我从以前就对面试很感兴趣,怀抱理想,像是「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录用这样的人」、「要是我,就会任用这样的人」等等。
小柳见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脸上浮现勉强的笑容说:「我劝你不要有奇怪的期待,面试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据说,东京都的最低时薪升到一○一三圆了,跟我进武藏野书店的时候相比,是多了两百圆以上的高价。以前大学生打工都拿八百圆左右。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一○一三这个数字。虽然不会说「现在的小孩真好命!就连我当约聘员工时也只能拿九九八圆,好亏!」但这十年来书籍的销售量应该没有上升才对。
如今,甚至连「出版不景气」这种话都不太会听到了,整个业界已经缓缓笼罩在「书根本不可能会卖」的绝望中。在这样的状况下,一个员工的时薪调涨两百圆是什么意思呢?
一○一三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金额。董事长表示「我们是要迎接别人来当伙伴,不可能用最低时薪吧?」所以又再加了七圆。小柳分析,「这是面子问题,不想让人觉得我们是用最低时薪吧?而且用最低时薪也不会有人来」。然而,即使用了一○二○圆招募,实际上也没什么人来。
一名缺额只有五人应征,小柳却笑着说:「这次算多了呢。」这让当年对书店店员的工作怀抱梦想而登门求职的我大感冲击。
即便开始见习面试,我仍是闷闷不乐。因为,第一位应征的男大学生是穿着短裤戴着帽子前来。
他以那身打扮诉说远大的梦想。
「我将来想当老板,不是在日本,是在美国或中国创业。所以,嗯……虽然现在有点晚了,但我还是考虑要去拿个MBA————」
不夸张,我从中途开始便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被迫听了什么东西。
小柳则是笑咪咪地连连说着「很厉害啊」、「哦,很有趣」等等,积极与对方交流。
「所以,你为什么会想来这间店工作呢?」
当小柳终于抛出这个问题时已经是面试十分钟后的事了。在此之前一直说得很愉快的男大学生,一副作梦都没想过会遇上这种问题的样子。
他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露出自嘲般的微笑。
「啊啊,为什么会想来啊。不好意思,那个……有个大前提是,我将来想做跟书店有关的事业。店长感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可以说真心话吗?」
「当然可以。」
「所谓的书,是非常旧时代的产物吧?在这个数位颠峰的时代,要大费周章在纸张上印刷,大费周章开卡车搬运,再大费周章以人力上架,对吧?客人也是大费周章走到店里,又找不太到想找的书,带着焦虑度过没有意义的时间吧?我认为,趁学生时期先在这种凭人情感觉的工作环境学习,或许意外地有意义。」
在这短短一段话之中,到底出现了几次「大费周章」呢?
「那么,你认为书本应该要数位化吗?」小柳瞥了一眼桌上的履历继续问道。
「是的,没错。」男大学生迅速回答后又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不,对不起。店长,你感觉真的很好沟通,所以我想说实话。我其实几乎不看书。为了获取必要的资讯而看书,这件事怎么想都很没效率不是吗?我甚至不是很明白小说这种东西存在的意义。花大量时间阅读,到底学到了什么呢?啊,不过我没有要批评喜欢看书的人的意思,毕竟每个人的兴趣都不一样。而且,我对卖书这件事很有自信,希望能获得你们的采用!」
他应该是个优秀的孩子吧。能够以自己的话语明确说出内心的想法,肯定也很懂得怎么招大人疼爱。无论是什么公司的面试,他一定都能通过。
尽管有这样的想法,但看着临去前甚至对我微微一笑的他,我仍是在内心竖起中指大喊:「混蛋!不要让我再看到你第二次!」
「店长,你不会想录取他吧?不会吧?」
看着一脸若无其事准备下一场面试的小柳,我语带恳求地问。小柳面不改色道:「怎么可能?我都想警告他别再让我看到了。什么『我对卖书这件事很有自信』,少瞧不起人了。」
小柳的表情、语气没有一丝变化,我一时间跟不上。敬爱的前辈能百分之百同步理解自己心中的烦躁感实在太令人高兴了。当我兴奋地想抱住小柳时,她像是警告我似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可是谷原,我想你应该也明白,那家伙只是表达方式错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说的内容大部分是正确的。虽然很不爽,但我们做的,就是这种会让人不断提醒是『大费周章』的工作。」小柳发泄似地说道,将男大生的履历递给我。
「你看看。」
小柳的手焦躁地点着「将来的梦想、目标」这一栏。不同于其他栏目,男大生只有在这一格里填满密密麻麻莫名小的字,描绘他想亲手打造的梦想书店蓝图。
上面写到,未来,消费者利用VR设备,待在家中便能前往自己喜欢的书店。书店架上是一应俱全的电子化书籍,消费者可以漫步在虚拟空间中,一一审视每本书。
利用VR手套,可以重现书的触感,书籍当然也都能试阅。戴上VR面罩,甚至还能闻到墨水的香气。整个空间最大的卖点是AI书店店员。他/她们(店员的长相、声音与服装也会完全符合消费者喜好)不仅知道消费者平时的阅读习惯,甚至掌握消费者当天的心情、身体状况、行程与饮食内容,绝对能找出消费者最需要的一本书。这专属于每个人的书店店员,也可说就是你的私人秘书。
而购买的书籍除了可以下载到消费者的设备实际阅读,也可以待在VR空间里,以过去实体书本的方式阅读。据说,在VR空间里,从纸张的触感、墨水香气、翻书的声音到身处场所,统统都能重现出来。
「什么『在这种凭人情感觉的工作环境学习』啊。那家伙真的让人很火大。」
小柳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直到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已沉浸在讨人厌的大学生所描绘的蓝图里。
「你有什么理论能赢过这个天马行空的想像吗?」
我的胸口发出小小的声音。
「什么?」
「我说,刚才那个大学生描述的美好未来社会里,实体书店并不存在对吧?所以我问你,你能够说出书店和书店店员继续存在的意义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我一时间答不上来。不,一时间……这个说法并不正确。直到最后,我都回答不出来。
「这是我们的功课呢。聪明的学生丢给我们的功课。」
「那个,你真的不会录用刚才那个男生吗?」
我带着跟先前不同的语意询问。「我不是说不会了吗?」小柳不悦地哼了一声。
「为什么?」
「反正他一定三天就会辞职了,说什么『我已经明白大致的情况了』之类的。我无法跟否定我们工作,甚至是否定我们存在的人一起共事。你应该也是吧?至少我是不想。」
小柳难得语气强硬。
我战战兢兢地点头,脑海里反复思考她说的「书店店员继续存在的意义」。
之后来面试的人无论在年龄、性别还是类型上都各不相同,却全是些差不多的人。
也就是说,这些人对书店店员这份工作都没有太大的想法和梦想。最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那么喜爱书籍。其中甚至有人理直气壮地说「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感觉这份工作好像不太辛苦所以才来应征」,令我久违地再次产生「自己的工作到底是什么?」的疑惑。
最后一位面试者山本多佳惠过来时,是在书店接近打烊,几乎看不到客人身影的时段。
虽然之前的面试我几乎没开口,却也已经筋疲力竭。老实说,我只祈祷这场面试能早点结束。
「累的话可以先回去啰。我也只是想让你看看面试的情况而已。」
小柳虽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表情却透出浓浓的疲倦。
「不,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我要参与到最后。」
就这样,当山本顶着那一身绝不会失礼却缤纷流行的打扮现身时,我觉得更加疲惫了。
跟其他应征者相同,我们暂时谈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不过,就在小柳提出:「那么,方便请你说说为什么会想来这间店工作吗?」询问山本的应征动机时————
原本一直微微透着紧张感的山本,脸上的僵硬消失了。那一瞬间起,她的话一下子便吸引了我。
「我第一次来这间店,是大西贤也举办座谈会的时候~我从以前就是大西老师的超级书迷,所以也非常喜欢《虽然店长少根筋》~但因为家里很远的关系,不太方便来店里~虽然店长……啊,不好意思,是前任店长那时候不在很可惜,但我真的很感动~就像大西老师书中所描写的,我能够感受到这间店的生命力,也能清楚看见每一位店员的表情,也就是说大家都有自己的个性。我以前从来没有用这种角度看过书店,所以觉得真的很厉害,有了想在这种地方工作的想法~」
我不自觉和小柳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山本那拖长语尾的说话方式令人在意,以及不论以哪种标准来看都不像是个有力气的人。此外,山本口中的武藏野书店的美好总有种脱离现实的感觉,让人怀疑那不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心情很奇妙,但这似乎是我今天第一次听到积极的言论。
在这之后,山本也自顾自地叙述了自己为什么想在武藏野书店,而且是吉祥寺本店工作的理由,也等于是在说自己有多么热爱大西贤也以及她所写的《虽然店长少根筋》。
山本的年龄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据说,她毕业后几乎都茧居在长野的老家,因此没有工作经历。
对于为什么会茧居以及为何会来东京的疑问,山本虽然没有给予明确的答案却传达出自己的热情。至少,她此时的声音具有让人那样误解的力量。
「不好意思,也可以让我问个问题吗?」
因此,当小柳差不多准备结束面试时,我下定决心打岔道。山本讶异地挑起眉毛。她当然有察觉到我就是那本小说的主角————谷口香子的原型,所以才会讶异吧。那本书里的「香子」不是会这样积极提问的类型。
小柳也意外地噘起嘴巴,轻轻点了点头。确认小柳同意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山本道:「那个,首先,很感谢你来面试。我、我也非常喜欢《虽然店长少根筋》这部作品,但实际上的职场可能不像书里那么欢乐。每天一堆例行公事,很多很烦的问题。会因为上层的不理解而苦恼、低薪,还有许多讨厌的事甚至会剥夺工作的价值感。」
对着希望将来能一起共事的人,我到底在说什么?我受够了在这种状况下发挥怕生本领的自己。我也搞不懂这些话究竟是提问还是什么,几乎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睛,一边擦拭额头的汗水,话声越来越小。
果然,山本一脸目瞪口呆。然而片刻后,她嘴里吐出的话语却与我的想像有点不同。
「不,那本书里就是写了这些事喔。薪水很低、工作价值几乎被剥夺,还有很多令人不耐烦的事。也提到在这些条件下,书店店员是很美好的工作这件事。」
「可、可是,不是这样的。那些内容果然还是大西老师描绘出来的世界,跟这间店的实际情况不同。」
说这些话时我察觉到了一件事。我一定是不想让对方失望吧。对一开始就不对书店抱持希望的人感到生气,遇见对书店有所期待的人却又害怕让他们失望。
山本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偏着头问:「嗯……虽然我不太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但我认为,大概就是因为那本书完整传达了这些事,我才会喜欢它~因为这样而想在这间店工作很奇怪吗~?」
山本从头到尾的表现都坦荡荡,我则是不知所措。尽管察觉到小柳正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我却不敢看她的脸。
「那个,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请手下留情,不要问太难的问题~」
「那个,呃……你、你是大西贤也的书迷对吧?」
「是的,我自认为看过非常多老师的作品~」
「即使如此,你还是喜欢《虽然店长少根筋》吗?」
「什么————?」
「不,因为我听说大西贤也的资深书迷中也有很多人莫名讨厌这部作品。先不论『内容太肤浅』、『不适合这种文风』的评语,似乎也有人觉得老师偷工减料。我想知道,同样身为大西贤也书迷的你如何看待这些意见。」
事实上,矶田也说过「那本书不是我的菜。我希望大西贤也写的,是像出道作那样充满热情的作品」。
这类声音在网络上比比皆是。虽然大西贤也本人、也就是石野惠奈子小姐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说:「那种事我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不管写什么都会有人批评。」但身为情报来源的我却感到责任重大。
每当看到「无法跟主角有共鸣」、「主角只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谷口香子太爱生气了」等感想时,尽管理智告诉自己「那不是在说我」,却还是落下泪水。
山本的表情看起来已经不是讶异,而是觉得问题很诡异的地步。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并没有这种感觉~」
「是吗?」
「反倒是谷原小姐,你是这么想的吗~?」
已经搞不清楚谁才是接受面试的人了。座位上是焦虑不安的我、义正辞严的山本以及不耐烦的小柳。
「不、不,我……我认为这是相当重要的作品,也非常喜欢。」一听到我的回答,山本脸上立刻漾开有些调皮的笑容。
「就是说嘛。如果大西老师写这部作品时有透露一丝丝侥幸算计的话,我可能也会有相同的感觉。可是,我觉得这是她竭尽全力、拼命写出来的一封情书。」
小柳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样子,轻轻「哦」了一声。我有点抓不到山本的意思。
「什么情书?给谁的情书?」
山本一派轻松地耸耸肩膀说:「当然是给谷原小姐你的不是吗~还有,不只是书店店员,也是给所有像谷原小姐一样拼命工作的人吧~」
山本像是不让我插嘴般,悠悠地接着说:「我这么说可能跟刚才问题的答案一样。大家现在就算是普通地过日子也都很辛苦不是吗~?即便将理所当然的艰苦现状一五一十写出来,我也已经无法轻易接受了~哪怕是谎言也好,我希望从作品中感受到希望,希望至少在看书的时候可以被取悦~对我而言,《虽然店长少根筋》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书里,大家的呐喊既正确又搞笑,却也同时弥漫着一股悲壮,突显出生活严峻的一面~」
那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与说话内容格格不入,一股寂静瞬间降临在我们之间。「哈哈哈,说得好~」打破这道寂静的,是小柳拖着语尾,仿佛在模仿山本的一句话。
小柳接手谈话后,再次展开面试该有的应答。一阵热络的交谈后,小柳柔柔一笑道:「今天谢谢你来参加面试。」
就在山本回答「不客气」这应该不太正确的回应,准备起身时,我出声道:「那个,不好意思,再让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好吗?」
山本讶异地眨着眼睛,我不以为意继续道:「真的很抱歉,不好意思。这个问题跟面试或是其他东西都没有关系,但我想问,你认为未来书店有存在的必要吗?」
先前不停说我的问题「很难」、「听不懂」的山本,唯有在面对这个显然缺乏说明的提问时毫不犹疑地点头。
「假如我将来有了喜欢的人~和那个人顺利步入礼堂~不是也会生小孩吗~?虽然我现在还没有那样的期望这样讲有点那个,但反正,就是假设会这样子不是吗~?」
我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在说什么。我抱着来路不明的既视感应和:「嗯、嗯。」寻求后续。
山本的脸上露出了今天面试过程中最灿烂的笑容。
「然后~如果我像那样建立了自己的家庭,要思考未来该居住在哪里时,我绝对会想要住在有书店的街道上~」
「咦?」
「即使那条街道有很多便利、美味、流行的店,但只要没有书店我就不想住~相反的,哪怕那条街又小又不方便,只要有书店我就会选它~虽然我觉得不去学校也完全没问题~但将来我那或许会很可爱的小孩放学后,身边有间能理所当然每天都去的书店,这样的环境不是很棒吗~就像是有个避难所,又或是拥有好几个世界一样~如果,小孩能在那里认识比父母和学校老师都更喜欢又可靠的书店店员就好了~虽然不知道这有没有回答到你的问题,但我是这么想的~」
啊啊,怎么回事……这种天外飞来一笔的感觉是什么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几乎无意识地拿过小柳手边的履历。
山本最后仍若无其事地说:「如果那条街上有电影院、美术馆或图书馆的话就更好了。但书店是必须的。这点我绝不让步~」
目送山本如暴风般离去的背影后,我凝视着桌上那份履历。那字迹意外(虽然不确定这样形容合不合适)难看潦草却仔细填写的履历。
「怎么了,谷原?」
小柳问。
「她很好,我想和她一起工作。」
我回答,也直到此时才对履历上「山本」这个姓氏出现了一丝不安。
店长从宫崎回来刚好一个月,明媚的春光洒落在开店前的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时,店内爆出店长尖锐的声音:「咦————!您说的是真的吗!就连在下的慧眼也没有察觉到那件事耶!」
虽然「慧眼」这个说词令人无法释怀,但那礼貌过头的措词更令人介意。
店长与工读生山本多佳惠说话时,是面对客人、出版社业务或是来店里的作家时的谦卑态度。
山本也不遑多让。
「等一下啦,店长!就跟你说小声点了,嘘!嘘!万一被谁听到了怎么办!嘘!」山本发出跟棒球队一样洪亮的声音,食指立在唇边,东张西望。
店里没有一个人看向他们,大家都将这一切当成早晨例行公事,无视到底,俐落地处理手中的工作。一开始,还有人会开玩笑说:「出现了,山本二人组。」如今连这些揶揄都消失了。
我停下拆箱的动作,下意识看向柜台前的两人。受到山本影响,店长也开始窥探四周的状况。两人明明都已经和我的眼神对个正着,难道还以为没人注意到他们吗?只见店长和山本仍旧激动地比着「嘘!」「嘘!」
店长和山本似乎很谈得来,工作时也经常听到两人的笑声。从店长的角度来看,有这么一个愿意听自己说话的年轻女生没理由不疼爱。山本则是看了《虽然店长少根筋》而来参加面试的孩子,对店长当然也很感兴趣吧。
店里也只有山本会积极参与朝会。
「昨晚,我看了一本书,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像这样投入在阅读中了————」
自从回到吉祥寺本店后,店长开始变本加厉疾呼朝会的重要性。最后,朝会的开会时间比从前提早了五分钟,从上午九点三十五分开始。尽管店长那么强调开店前这段时间的重要性,讲话却依旧又臭又长。
谈论「近来阅读、已经好几年没受过如此冲击的书」也是朝会的惯例。整间店里只有山本对店长看的书有兴趣。她从土里土气的苔藓绿围裙口袋里抽出萤光粉笔记本,专注地笔记。
那卖弄般的举动令店长十分满意。最近,众人的怨气已经不只针对店长,甚至延伸到了山本身上,这件事令我耿耿于怀。
换做是平常,店长看什么书我根本没兴趣。然而基于某种理由,我对「本周书籍」起了好奇心。站在我左前方的矶田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露出紧张的表情回头看向我。
两天前,店里有本商业书入库,书封标着《我要告诉部属!》这种一板一眼的书名。
和我同上早班正在上架的矶田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手里拿着《我要告诉部属!》将封面转向我,要我看。
我的视线第一个捕捉到的,既非书名也非作者,而是书腰上的文字————
『传说中的「员工77」后历经十年!』
『沉默至今的作者为当代社会献上的镇魂曲』
『最后一页将彻底颠覆你的世界』
我将「不不不,商业书镇魂的话不OK吧?」、「下标跟推理小说一样耸动耶」之类的疑问摆在一旁,注意力转到了某件事上。
「咦?原来那本叫『员工77』呀。」
这个发现便是全部。这么说来,我的大脑一早就很清晰。若是「哈波」或是「喊爱」的话还不一定,但我却从听都没听过的谜样简称中联想到了一本书的书名。
《为没有干劲的员工种下服务精神 优秀领导人的77个法则!》。
那是店长曾经在朝会中得意洋洋介绍的自我启发书。喔————原来如此,原来大家叫那本书「员工77」啊……就在我再次得到这个结论的瞬间,一股战栗窜过全身上下的细胞。
我急忙将视线移到作者的名字,只见几个几乎与书名一样大的字体写着「竹丸tomoya」。
那几个文字扭曲起来,「竹丸tomoya」瞬间变成罗马拼音「TAKEMARU TOMOYA」,「MA」啊「YA」啊几个字再相互交换,一回神,「TAKEMARU TOMOYA」已变成「YAMAMOTO TAKERU」,再摇身一变成了「山本猛note」
注:YAMAMOTO TAKERU为山本猛的日文罗马拼音。
三年前,当我发现这个类似变位字谜的东西时只跟矶田提起过。虽然矶田嘴上说着「咦!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啦」,语气里却没有不当一回事的感觉。当时,「石野惠奈子」就是「大西贤也」这个冲击性的事实让我们成天疑神疑鬼。
这本书是那个竹丸tomoya睽违十年的新作,书腰上的简称「我告诉部属!」让人觉得如果只是省略「要」的话不如就别用简称了。而不知为何,武藏野吉祥寺本店进了高达五本的《我要告诉部属!》并在当天全数售罄。其中两本是我和矶田买的,虽然因为害怕,我们至今都还没翻开就是了。
店长双手交叉身后,迟迟不公布书名,连绵不绝地说道:「我在朝会上介绍的书籍并非强制大家购买,只是想让各位了解我个人觉得不错的东西,也就是希望大家能了解我这个人的意思。不过,这本书有点不一样,敝人有这么个所思所想,可以的话,这本书能否成为齐聚在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齐聚在此处的优秀员工们必看的一本书呢?」
先不论那诡异的用词,我在心里质问店长:「喂!你是想捞一笔吗?」
你该不会是想利用齐聚在此处的伙伴们赚钱吧?
「虽说这本书绝不算便宜,但保证值得。因此,请各位一定要买。」
这不叫强制的话什么叫强制?
「看这本书时,请大家试着想像齐聚在这里的同事,边看边想像自己以外的某个人。这么一来,翻到最后一页时,自然就会颠覆各位眼中的世界吧。」
啊啊,这些自卖自夸的东西不重要!快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各位,拜托了。请大家无论如何信我这一次,购买这本书。」
店长最后语重心长反复说道,一个劲地引人焦虑。终于,店长将藏在背后的书高举在头上。
那一瞬间,我眼里的世界彻底翻覆。
「咦……」发出声音的人有三个。我、矶田,不知为何还有山本多佳惠。
《Stay Foolish Big Pine》。
矶田双眼圆睁,再次回头看向我,奋力摇头……似乎是在说「不是我告诉他的」。
当然,我也不可能跟店长聊过这本书,一样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店长想说他是偶然拿起那本书的吗?他平常根本不看小说。这个人,到底是怎样啦……我的脑海里转着这些问题,呆呆望向山本多佳惠。
不知为何,山本瞪向店长,眼睛张得比我和矶田都还大。她不像平常那样振笔疾书,而是一动也不动,唯有拿着笔记本的左手不停颤抖。
山本显然是在对店长生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出现情绪化的表情。我想不出她会这样的原因,这孩子也是,到底是怎么了……我忍不住叹息。
石野惠奈子小姐的笑声响彻在老家「美晴」里。
「什么啊,超激烈的!原来有店长其实是竹丸tomoya这个假设吗?虽然我不认识那位叫竹丸什么的人。」
似乎是味道太不受欢迎了,拱佐洛拉起司炖饭没有成为美晴的菜单上实在谢天谢地。
即使如此也不气馁的老爹,又投身开发新菜色「海鲜炖饭」并大获成功。身为热爱「旧美晴」的顾客虽然不甘心,但这道菜真的很优秀。
「所以,结果怎么样?店长是那个竹丸什么的吗?《我要告诉部属!》是写给你的书?里面是要栽培你的知识?」
石野小姐对店长的兴趣非比寻常,好奇的程度甚至让她写下了一本小说。
尽管石野小姐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我却冷静闪避。
「不,我不会再说更多了。」
「咦咦?为什么呀~」
「呀什么呀?因为你会把我说的话写成书,所以我不说了。」
「哎呦,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写续集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
「什么意思?」
「因为你那时候是说『店长都去宫崎了,我不会再写续集了』。话说回来,你不是还觉得如果可以的话,要追随店长搬到宫崎去吗?」
「我有这样说吗?」
「少装蒜了。」
「都跟你说别担心了。那种男人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一点也不留恋。我对店长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你就告诉我吧,我好奇死了。」
「什么啊,讲得像是前男友一样,而且你的话前后矛盾得乱七八糟。」
我冷淡回应却还是忍俊不住,因为石野小姐的表情实在太逼人了。
「真的不会写出来?」
「嗯,不会。也不做笔记。」
「如果你写了『店长少根筋2』的话,我就跟你绝交喔?」虽然再三叮嘱,我自己却也是迫不及待。
因为我本来就是打算跟石野小姐分享,才会久违地答应她在美晴的邀约。
就在突然落入莫名其妙状况的那天早上,朝会一结束,矶田立刻走向我说:「等一下,谷原……」我点头表示「我知道」,逼近身边已没有其他人的店长。
自从宣布「我要栽培你」后,店长一直对我采取严厉的态度。那种仿佛自己是将孩子推落悬崖的狮子般孤高的模样,令我打从心底看不过去,所以我也不曾主动接近他。
如今,这件事已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也彻底忘记自己原本将店长是不是竹丸tomoya这件事视为敏感问题。若这样下去没个了断的话,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店长,我就开门见山说了,请问你是竹丸tomoya吗?」
「也就是说,这是什么意思?」店长的眉头连动也没动一下,无法从表情得知他内心的想法。我不觉得他在装糊涂。
「没、没有什么也就是说。我问,店长你是不是竹丸tomoya!」
「不是,我是山本猛。」
「没错~店长是山本猛喔~」山本多佳惠不知为何突然插嘴搅和进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多加理会,继续追问。店长一脸我很诡异的样子盯着我,微微侧着脑袋问:
「没事吧,谷原京子?你脸色发白耶。」
面对简直无法沟通的店长,我焦躁地拿出便条纸,硬是派了个工作打发走山本多佳惠后,将那个类似变位字谜的东西写给店长看。
当竹丸tomoya顿时变成山本猛的瞬间,换店长瞪大他那圆滚滚的双眼。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尽可能冷静观察,但就是不觉得店长在装糊涂。证据就是(虽然这么说可能会有语病)……店长问我:「话说回来,这个叫竹丸tomoya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呃,是职业摔角选手还是什么的吗?」我试图以「员工77」再次试探,店长似乎还是没有概念的样子。
虽然把曾经发自内心热爱的自我启发书忘得一干二净,也很令人不以为然,但店长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不说这个了。谷原京子,你最近————」重新振作的店长再度跟平常一样开始抱怨。我决定无视他,也就是独自思索这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下面向右边扮演店长,一下面向左边扮演自己,偶尔看向正面饰演山本多佳惠。
石野小姐看着我浑身上下的演技,拍手叫好。
「哇,京子,你好厉害,好会模仿喔。」
「那是因为对象是店长,那个人很简单。」
「不不不,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像是那个山本多佳惠?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女生刚才也活灵活现地站到了我面前。你要是当演员就好了。」
「怎么可能。」
「不然,就是当小说家。」
石野小姐啜着酒一脸享受,理所当然地说。我似懂非懂。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我懂因为擅长模仿所以适合当演员,但这跟小说家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
「怎么说?」
「因为我们的工作也是观察身边的人,捕捉他们的特征啊。我从以前就觉得,一流的小说家应该也都很擅长模仿。」
「大西贤也也是吗?」我久违地用笔名称呼石野小姐。石野小姐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不是,所以我才说『一流』啊。我是二流,所以模仿不来。不说这个了,重点是结果到底怎么样?店长是竹丸tomoya的那个假设。」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越来越糊涂了。」
「为什么?」
「你要看吗?」我喃喃问道,从圆鼓鼓的后背包里拿出三本书。《我要告诉部属!》与《Stay Foolish Big Pine》是刚才话题中提到的书籍。
还有一本则是我平常绝对不会拿的财经类杂志————
《领导者大财富》。
「这是什么?」石野小姐率先拿起了「领导者」,快速翻阅起来,接着停在了某一页。
我点头道:「很可怕的杂志吧?股票、投信、期货……写的全是那些领导者资产的东西,俗气到了极点。我是为了一定要看那页才买的。都是为了那篇,我才会沦落到明明口袋空空,吃的是竹轮夹心面包,却还要看某个董事长炫耀自己的保时捷。」
石野小姐特地戴上了老花眼镜,开始仔细阅读,我也跟着她一起。杂志上刊登的是张几乎要超出版面的谜样照片,一位从没见过的白发大叔双手遮眼,活像是早期的黄色书刊。
明明没露脸,照片旁却下了耸动的标题「本刊首度公开亮相!」红色的副标搞得跟演歌歌手一样写着:「传说中的领导者————竹丸tomoya献给全天下部属的爱之礼赞!」
「等一下……这种早期黄色书刊风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对吧?」
「咦!这个人就是竹丸tomoya吗?」
「好像是。这本杂志是昨天矶田发现的。」
「那么,这个人就是店长?」
「我不知道。虽然外表完全不像但年纪看起来差不多,而且那头白发感觉好假。最重要的是,你不觉得摆那种愚蠢的姿势很像是店长会做的事了吗?」
「这么一说,确实有这种感觉。」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人果然就是店长吧?」
「嗯……话说回来,竹丸tomoya有可能就是山本猛吗?」
「我不知道啊。应该说,因为石野惠奈子就是大西贤也的关系,害我们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事了。我发现这世上的变位字谜好像比我想像的还多,我前阵子还忍不住拆解起自己的名字呢。」
「真的假的?拆解『谷原京子』吗?有什么结果吗?」
「怎么可能有什么结果啦!」
石野小姐以苦笑敷衍我的抗议,意兴阑珊地快速翻阅《我要告诉部属!》。
就在她拿起第三本书《Stay Foolish Big Pine》的瞬间,那双手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不仅如此,石野小姐像是忘记怎么眨眼甚至呼吸似的,聚精会神盯着《Stay Foolish Big Pine》的封面。
什么东西让她这么惊讶呢?我一时间不敢开口,战战兢兢顺着石野小姐的视线望去。
以萤光粉为底色的书封画了颗巨大的凤梨,其余则是使用黑体字的书名《Stay Foolish Big Pine》、标上罗马拼音的作者名「马克江本Maaaak Yemoto」以及出版社的名字「五反田出版」,漆黑的书腰上写着————
「有哪里不对吗?」我故作泰然问道。
石野小姐终于眨了眨眼,用笑容掩饰刚才的失态说:「嗯?啊啊,抱歉,只是忍不住想看看这本书罢了,好像满有趣的。」
从那日起,有着十年书店店员经验的我带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的不好预感,安静过着每一天。
在我和石野小姐碰面满一周后,一个下着大雨的星期四,那个「什么事」从我意想不到的地方上门了。
那是我久违排了全天班的日子,打烊时分,一位没见过的中年女子盯着矶田精心制作的《Stay Foolish Big Pine》手绘文宣,一脸开心。
「请问您在找什么书吗?」
平常的我绝不会主动向客人攀谈,但当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又只有我和矶田两人,悠闲的自在感和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温柔气质令我多话起来。
女子肩膀轻颤了一下,仿佛做错事般地蹙起眉头,随即又露出放弃挣扎的笑容。
「不是的。那个,我只是一直很想来这间店看看。」
「这样啊,感谢您的厚爱。」
「请问,您该不会就是谷原京子小姐吧?」女子突兀地问道。店员胸前的名牌虽然能辨认姓氏却没有标示全名。
「啊,是的,我是……」矶田察觉到我失常的声音,也来到了我和女子的身边。
「而你就是矶田真纪子小姐。」女子看向矶田后也这么说,狭长的眼睛又眯得更细了。
我和矶田下意识互望一眼,女子赶忙道:「啊,不好意思。我经常在电话里听起两位的事。我女儿在这里受大家关照了。」
「您的女儿?」我回问。女子以恳求的目光望着我的双眼,微微点头。
「是的,承蒙各位关照,我是山本多佳惠的母亲。那个,因为她本人再三叮嘱我绝对不能过来,所以我今天来这里的事能不能请两位帮忙保密呢?」
「这……好,没问题。」
「太好了。那么,请问……店长今天在吗?」山本妈妈东张西望,环顾店里一圈。
我以一种意外的心情看着山本妈妈的模样。虽然戴着口罩只能看到眉眼,但她的气质丝毫令人感觉不出来是山本的母亲。该怎么说呢,感觉相当朴实稳重,很不可思议。
矶田替心神恍惚的我回答:「不好意思,店长今天休假。虽然他平常就算休假也一定会来店里,但今天刚好不在……」
「啊,这样啊,太可惜了。那么,这是些小东西,请大家一起尝尝。」
山本妈妈将脚边的纸袋交给矶田。据说,里面是妈妈很喜欢的苹果派,另外还有七味粉给不太吃甜食的人,全都是他们长野的当地特产。
「谢谢您。」
矶田鞠躬道谢,脸上也露出讶异。以我们认识的山本多佳惠的母亲而言,山本妈妈处事实在太周到了。
山本妈妈有些抱歉地缩着肩膀说:「请问,现在可以跟两位稍微聊聊吗?还是要等打烊比较方便呢?」
「啊啊,没问题,现在也没有其他客人。」
谈话再次由我负责应对。山本妈妈问起了山本的事:「请问,我们家的孩子有办法好好工作吗?有没有给大家添麻烦呢?」
「山本当然有好好工作,她非常认真努力。」我回答,没有特别揭穿山本的问题。就连曾经说不知道怎么跟山本相处的矶田,也点头同意我的说辞。不知为何,山本妈妈带着疑惑的目光来回看了看我和矶田。
「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这个母亲会很高兴。不过,希望两位能跟我说实话。」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我不是很清楚那孩子是用什么面貌进行社会生活,无法想像她工作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有点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山本妈妈脸上浮现纠结的表情。
「那个,很抱歉,我想她本人一定也很讨厌我这样,但因为两位都是那孩子打从心底信任的人,我才想先说明一下。我不会要求两位保密,如果谷原小姐觉得有需要的话,请告诉那孩子跟我见过面的事。」
「好的。」
「那孩子,有很长一段时间过着类似茧居的生活。」
「这点我有听说,她说自己大学毕业后在老家茧居了三年左右。」
「不,不是这样的。应该说,她茧居的时间不只那三年。虽然她每隔一小段时间也会试图走到外面,但大致来说,从小五到高三都是这个样子。她是个非常敏感纤细的孩子,能够马上感知他人的情绪、内心脆弱,总是很容易就受伤。大学念的也是函授课程,基本上一直关在自己房里,几乎不太跟我们说话。」
这果然跟我认识的山本多佳惠差了十万八千里。虽然察觉到矶田在看我,但我不打算回头。
山本妈妈带着忏悔的口气继续道:「她小时候也经历过类似霸凌的事,一定觉得人生很苦吧。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个唯一能逃避的地方。」
「是书店吗?」我想起山本面试时说的话。山本妈妈轻轻点头。
「感觉只有书是那孩子的避难所。她并不是因为这样才足不出户,虽然我先生和其他人把话说得难听,说根本是书让她变得不正常,但我想耐心等她。结果,那孩子二十二岁的时候突然说想去东京。」
「那是指……来我们店里吗?」
「没错,她说她最喜欢的小说家有场座谈会,她抽中了参加资格。」山本妈妈带着浅浅的笑意,不等我回应继续道:「当然,这句话本身就很值得高兴,我先生光是听到她这么说就哭了。但不仅如此,我也很讶异那孩子身上的气质有了剧烈的改变。」
「气质?」
「没错,过去总是一脸不安低着头、带着厌世眼神的孩子,该怎么形容呢?变得有种目中无人的感觉。跟变开朗又有点不同,简单来说,就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当然,我认为那不是性情大变,而是那孩子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用满不在乎的态度避开他人的恶意或负面情绪。无论如何,她愿意主动改变什么这点真的让我很高兴。这个方式也很适合她吧。虽然函授大学毕业后她基本上还是关在房间里,但那段时间她非常乐观积极,对于演出目中无人的样子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我好奇她到底是在模仿谁,据本人的说法是『超级英雄』。」
山本一定没有告诉妈妈大西贤也的小说和小说主角「店长」的事吧。我不由得为店长今天休假感到庆幸,松了一口气。
山本妈妈说着微微一笑,感慨道:「那孩子好像因为那天的座谈会非常喜欢这间店,当她说要去面试时,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同样的,当她确定录取后,我也不敢置信地哭了。我当然很担心她在东京的生活,但也认为这是我学习放开孩子的机会。那孩子很幸运,遇到你们这么好的前辈。」
那天直到最后都没有客人再进门,山本妈妈低头深深鞠躬时,店内响起宣告打烊的音乐,那首我长久以来一直深信不疑是〈骊歌〉的〈离别华尔滋〉。
「谷原小姐、矶田小姐,真的很感谢你们,今后也请两位多多关照多佳惠了。」
山本妈妈语重心长地低声说完后也没等我们回复,从矶田悉心的陈列中买了本马克江本的《Stay Foolish Big Pine》便回去了。
我和矶田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隔天早上,矶田才说「我想好好向那孩子道歉」,我说「我也是」。矶田说「那孩子要是当演员就好了」,「或者是小说家。」我答道。
我们决定暂时将山本妈妈来访的事保密却又不知该如何道歉。说到底,我也不觉得山本希望我们道歉。但如果相信了山本妈妈对多佳惠「非常敏感纤细」、「能够马上感知他人情绪」的评论的话,就一定得好好跟她谈谈。
「那个孩子比其他人更容易受伤吧,我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出来。都已经三十二岁了,真是一点成长也没有,直到现在还是以貌取人。」
当我这样反省时,眼前忽然闪过那号山本以「超级英雄」来形容的人物。
大概是这件事的关系吧,尽管过去从不感兴趣,我却不禁开始想像店长的童年。
店长以前是怎样的小孩呢?很会念书吗?那运动呢?他的父母是怎样的人?有兄弟姐妹吗?如果有的话,果然会是像店长那样的人吗?他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住在怎样的街道、怎样的房子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我闭上眼,试着努力想像。有趣的是,脑海里浮现不了任何画面。店长从以前就跟现在差不多:有一颗强壮的心脏,乐观积极,拙于察言观色,是让人烦躁的天才。虽然这么想应该比较自然,我却还是对山本妈妈的话耿耿于怀。
表现得像另外一个人,是那孩子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这种事情有可能办到吗?我内心一方面怀疑一方面却也觉得,为了保护自己,我们所有人或多或少也都在扮演某个角色不是吗?
我自己也是。在读大西贤也写的《虽然店长少根筋》时,彻底将主角「谷口香子」和自己重叠,心想「啊啊,太精采了,这根本就是我自己」,像个第三者般地感动。
然而,店里的工读生妹妹却不可思议地表示:「谷原姐感觉跟谷口香子不一样吧?如果你是那种样子的话,我可能会觉得不好相处。」就连应该很了解我的小柳也说:「我好惊讶。最最惊讶的是,你竟然觉得跟那个主角很合?」
也就是说,我所认知的谷原京子与旁人眼中的谷原京子略有不同。或许,旁人眼中的我只是希望让他人看到的自己,因为那个样子还算成功,所以才勉强在一个极限的范围内跟周围妥协。
如同石野小姐看透的一样,我其实是个坏心眼的人,个性阴沉,总是忿忿不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颗坚强的心,而是个连大声宣泄愤怒也不敢的窝囊废。正是因为认知到这样的自己,所以就算知道店长真的是在扮演「店长」这个角色的话,虽然应该还是会受到冲击,但或许也能接受吧。
话虽如此,但目前有许多员工不满山本多佳惠的态度。模仿他人不是坏事,但我不认为以店长为范本是正确的选择。我和矶田决定,先不论道歉与否,总之,先将山本带到伊莎贝尔,三人好好聊一聊。
然而,偏偏在这种时候,我们的班表怎么都对不上。就这样,迟迟找不到机会三人谈谈的日子过了三天,我带着焦虑的心情迎来了那日的傍晚。我们还没来得及谈话,就先出事了。
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爆出一道震耳欲聋的男人怒吼,就连客人也开始骚动起来。
「开什么玩笑!你一直用这种态度是想怎样!」
我急忙转过身,视线前方是山本多佳惠的身影。她大概又犯了什么错触怒客人了吧。就在我急着冲上前时,店长不知为何伸手制止了我。
「谷原京子,现在先————」
店长低声说话的态度异常令人恼火。年轻的店员正在挨骂,什么现在先现在后的。我用力拨开店长的手。「那个,不好意思————」就在我呼喊对方时,发现了一件事。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名对着山本多佳惠破口大骂的男人。看似高级不已的深蓝色条纹西装,搭配领口高度微妙的衬衫、胭脂红领带,浏海像是抵抗地心引力般地高高立起,黑色方框眼镜。
「啊,六本木。」我下意识低吟。
「啊啊?」果不其然,语带吓人转过来的,就是武藏野书店柏木雄三董事长的儿子,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
「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没什么。」
「那就退到一边,我现在是以主管的身份在教她。」
我察觉到山本求救的眼神。可是,若是主管在教学的话就没办法了,我垂着脑袋退了下来。
店长按着我的肩膀,一副「我懂」的样子。我对即便在这种状况下还能让人萌生厌恶感的店长感到佩服。
看来,专务董事似乎是看不惯山本应对客人的态度。「怎么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客人买东西呢?」、「为什么不主动出声?」、「书店要一直采取这种被动的态度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想像服饰业一样,从店员的角度提供建议吗?」、「就是因为一直用这种嚣张的态度做生意,出版界才会变得这么不景气不是吗?」、「你难道对这些事都没有危机意识吗?」
毕竟是那个威权董事长的小孩,在大庭广众下喝斥员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愤怒的方向也歪得离谱。
先说明,我很怕服装店的人跟自己攀谈。只要闪闪发亮、令人不敢直视的店员向我提出「哇~好可爱!」、「好适合你喔~」、「这一季,用这件T恤搭配那件外套的话……」等建议的日子,我一定会连声道歉,嘴里说着没有意义的「对不起」、「不好意思」,拔腿逃离店里。
当然,我不会说大家都跟我一样。但书店里有不少客人甚至连书腰或手绘的作品介绍文宣都不喜欢。实际拿起书本,寻觅符合自己喜好的书籍,眷恋这个过程的客人比比皆是。要是山本试图根据客人的外型推荐「适合对方的书籍」,我才会严加提醒她注意。
最重要的是,面对我们这些每天灰头土脸工作的人,专务董事还敢说什么「嚣张的态度做生意」。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说的话有道理,我不懂为什么要特地挑最年轻的店员讲这些。去跟店长说啊,不然至少来跟我说!
喉咙深处久违地发出愤怒的低鸣。令我再也无法压抑怒火的,是专务董事最后的这一句话:「以后,书店不需要只会站得直挺挺的店员,给客人添麻烦。」
一回神,我发现自己差点露出笑容。
「喂!公司的老二很神气嘛————」
我的声音有些嘶哑。然而,店里却鸦雀无声。在一声无奈的叹息后,店长正欲向前一步。这次,换我按住他的肩膀。我在内心大喊「现在轮我出场,不用你多管闲事!」一边向专务董事迈开步伐。
此刻,我脑海中出现的,是店长曾经丢给我的批评。
「你的愤怒总是在你自己的心里结束。人生,有不得不奋战的时刻,不得不大吼的时刻。」
烦死了,我心中缠绕不休的,一直都是对自己的焦虑和不耐。我到底在畏惧什么?为什么这么害怕被他人讨厌?正是因为这样,我的愤怒与焦虑才总是在自己的心里结束。
此刻,我不想放过一丝一毫内心情绪,我强忍着不要露出微笑。啊啊,很好,上吧————
我无畏地抬眼望着专务董事。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对我重要的后辈说什么啊?给客人添麻烦?营业时间教训员工才更让客人困扰吧?危机意识?那种东西当然有啊。我们没有一个人对现况感到满意喔。时时刻刻都在『好看的书没办法告诉客人好看,应该要传达给客人的书籍,没有好好传达到客人身边』的困境中。只要稍一松懈,就会听见恶魔对自己说:『干脆别做什么行销了,把书排一排就好。』即使如此,我们所有人却还是想尽可能找到好书,让客人开心,才会薪水微薄成这样也依然咬牙苦撑不是吗?你觉得谁会满意这种现状?话说回来,既然这样,那就请上面的人给我们建议啊。不是那种由上而下、脱离现实的命令,而是负起责任地教我们!」
我明白,眼下最让客人觉得困扰的人既不是山本也不是专务董事,而是我自己。
但我停不下来,同时也拼命压下那总是与愤怒一起浮现的自嘲笑容。
我一直很看不惯只会看董事长脸色的男职员。最糟不过就是被炒鱿鱼罢了。面向前方,伸头一刀,明天再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好。我内心某处一直有这种豁出去的想法。专务董事面红耳赤,嘴唇发颤。我不知道自己当着他的面说了几次「公司的老二」。
忽然间,我的视线一角捕捉到了店长的身影。不断下令要对方宣泄愤怒的下属终于打破层层硬壳,如他所愿展露愤怒,店长一定很满意吧。
然而,店长却一脸苍白,双手捂着嘴巴瑟瑟发抖。
不知为何,店长对着我不断指着自己的裤裆。我完全摸不清那个动作的意涵,事到如今只觉得他在耍我,斗志更加高昂。
我无视店长,再次看向专务董事。
「如果认为我有错的话,请开除我吧。」
我的嘴角终于勾起微笑。不过,这跟我平常那种难看的笑容不同,一定是宣泄愤怒后身心畅快、自然而然流露的笑容。
如果是我自己,会希望看到怎样的前辈呢?
「很抱歉讲话这么难听,不过,我有句话一定要说————」
我深呼吸,压抑揪住对方领子的冲动。
「老二……公司的老二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没有分寸地失控!」
店里变得更加寂静无声。我缓缓转向山本,相信她一定很感动。
然而,山本却一脸紧张。她东张西望,像个娇羞的少女满脸通红。
「谷、谷原姐……那样实在太难看了。」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这孩子不太擅长面对黄色笑话……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看到山本多佳惠有温度的一面。
同时,我终于理解店长那个动作的意思了。
尽管为时已晚,也察觉到「公司的老二」这句话的含义,以及那在「大庭广众下没有分寸地失控」有多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