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正的龙鳞在其他地方!」
高声喊着的少女连头发都没绑,似乎是匆匆赶过来的,她全身都湿透了,嘴边也没点上靥钿。鸭绿色的背子,大红色的缬裙,披巾没有披在肩上而是抱在怀里,但还是被淋湿了,尾端垂到膝上。她的打扮总是给人一种天真活泼的印象,此时的她却没有半点幼稚的感觉,不只是因为湿答答地贴在身上的衣服和头发,更是因为她抿紧嘴巴的表情和冷静到令人畏惧的眼神。
「月白。」
日织困惑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跟过来了?为什么?)
刚才见面时,她完全没有打扮,只穿了一件内衫。大概是大路帮她打理的吧。日织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急着赶来。她刚刚说了什么?真正的龙鳞在其他地方?
月白没有看日织,而是盯着不津。
「不津大人,请跟我来,我要将龙鳞献给您。」
她严肃地说道,不津的脸上充满期待和困惑。
「献给我?你是说要把龙鳞给我?」
月白点头。
「我要回报您保护我的恩情。」
「你知道龙鳞在哪里吗?」
「我已经查到了。」
日织、悠花和空露都愕然地来回望着月白和迁转透黑箱。
(真正的龙鳞?)
真的有那种东西吗?空露靠到日织身边,低声说:
「不可能的,龙鳞应该只有放在迁转透黑箱里的这一个。」
「可是……」
听到月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日织大感混乱。难道自己找到的不是真的龙鳞?毕竟谁都没有见过龙鳞,会弄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空露察觉到她的动摇,严正地说道:
「迁转透黑箱变色了,关上了,这证明龙鳞是真的。不要慌张,也绝对不要放下箱子。」
不津的脸上写满了安心。
「看来还是有人懂规矩嘛,日织。就是你的妻子,而且是月白,这就更讽刺了。」
他转头看着日织,眼神非常认真。
「我想改变龙之原,我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皇尊的宝座。我不像你只是毫无理由地想要皇位,我要守护你不放在眼里的秩序,让每个人都各归其位,打造出不输八洲的国家。」
说完以后,他傲然抬头,朝月白走去。
「月白,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日织捧着迁转透黑箱冲上回廊,超越了不津,跑向月白,而月白却坚决地出言制止。
「日织殿下不要过来!」
被月白一瞪,日织惊恐得停下脚步。她第一次看到月白这么坚毅的表情。这人真的是她所爱的、也深爱着她的可爱妻子吗?
不津悠然地从日织的身旁走过,日织口气尖锐,小声地说道:
「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谁杀死的吗?」
不津停下脚步,眼睛仍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回答:
「知道。我也对那人说过『我知道是你杀的』。」
日织睁大眼睛,不津露出苦笑。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追究?」
「如你所见。因为还有利用价值。那人向我保证,如果找到龙鳞,会在你拿到之前先通知我,所以我也答应不会揭穿那人的罪行、过去和秘密。如今看来,回报比我想像得更大。」
看到日织连话都说不出来,不津似乎很得意,继续走向月白。月白朝着走到她面前的不津屈膝行礼,那是表示服从的姿势。
「月白,你知道真正的龙鳞在哪里吗?」
「是的。」
「那就带路吧。」
说完之后,不津转头对淡海说:
「淡海叔祖父,我会让您看到真正的龙鳞。」
淡海看看日织手中的迁转透黑箱,又看看往前走的不津的背影。
「还有真正的龙鳞?可是迁转透黑箱的盖子盖上了,箱子也变黑了,这就是收进龙鳞的证据啊……」
淡海白皙的手指一再摩娑布满皱纹的额头,一副不解的样子,但还是跟着不津走了。
悠花和空露站在日织身旁。
「日织。」
悠花按着日织的背,像是在叫她一起去。他的视线紧盯着行走姿势端正的不津,还有为他带路的月白的坚定背影。
悠花和空露也随着日织向前走。
日织一边跟着月白和不津,一边确认着手上箱子的光滑触感。迁转透黑箱就在这里,盖子盖上了,颜色也变黑了。
这龙鳞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月白……)
日织在心中默默呼唤着头也不回的妻子。
(月白,你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做什么?)
日织昨晚已经想到了杀害山筱的人是谁。
山筱是在榆宫遇害的。没人知道凶手为什么故意在榆宫杀死山筱,不过,会不会根本没有任何目的或意义?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临时起意的杀机。有人在没有预谋的情况下杀死了山筱,惊慌地移走尸体,但男人的身体太重,没办法搬得太远,搬到途中就支撑不住,只能先把尸体放在廊台上,因此形成一滩血迹,接着又立刻搬起沉重的尸体。
但是走到正殿前方时,没力气再搬下去,只好放弃。
结果尸体就被弃置在那里了。
凶手是力气不大的女子。
一个女人搬不动男人的尸体,最少要有两个人。
榆宫里的女人只有杣屋、大路、月白。杣屋是不可能的,因为悠花一直和她在一起。这么说来,就只剩月白和大路了。
搬运尸体的是月白和大路,杀害山筱的应该是她们之中的某一人。
原因就是山筱的胸前有伤口,衣服却没有破洞。日织起初以为是凶手杀了山筱之后帮他换了衣服,但她猜错了。
事实上,山筱被杀的时候没有穿衣服。他赤裸的胸口被刀子刺入,死后才被人穿上衣服。
他脱衣服是打算做什么?月白用从悠花住所偷来的防身短刀杀死了来找她的山筱。她之所以会偷走悠花的刀,大概是因为来到龙棱之后感到了危险。因为当时日织要去祈社,令月白非常不安。
杀害山筱的是月白。
不津明知如此,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对亲生父亲竟然也这么无情,日织不禁愕然。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连父子之情都不顾了。
或许这才是统治者该有的资质吧。
(月白,你说想要回报不津保护你的恩情,但你真的感谢他吗?你还说真正的龙鳞在其他地方?真的有那种东西吗?就算真的有,你是怎么找到的?)
日织很想跟月白说话,但现在的她和稍早之前简直判若两人,看都不看日织一眼,笔直地向前走。月白这副模样让日织觉得好陌生。
(月白,你是怎么了?月白……)
她挺直的背脊看起来好可怜,日织真想抱紧她,让她尽情撒娇。虽然她准备背叛日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她非这么做不可。
月白是为了保护自己。
她一定不希望自己的秘密被任何人发现,包括日织在内。
出了回廊,朝向大殿。离开回廊的屋檐下,绕到大殿后方。
磅礡的水声盖过了雨声。大殿后方的陡峭岩壁喷出滔滔不绝的流水,落下,注入深潭。没人知道这么多的水是怎么来的,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知道水都流到哪去了。
瀑布潭的边缘疏落有致地围绕着大小岩石。湿润的岩石覆盖着青色绿色或深或浅的厚厚青苔,岩缝之间冒出羊齿蕨。
月白站在靠近水面的一块平坦岩石上。
「除了不津大人之外,其他人都别靠近。」
月白的语气虽然毫无威严,却有一种拼命的感觉。淡海、日织、悠花和空露都停下脚步。大雨落在所有人的身上,雷鸣声撕裂了天空。
采女和舍人们都察觉到异状,好奇地聚集在大殿外的廊台上。
月白站在潭边,头发和衣服很快就因为激烈的雨势和瀑布水花变得湿淋淋。不津也浑身湿透地走近深潭。
闪电的白光落下,不津的脸顿时发亮,同时也打出了深深的阴影。
雨声、瀑布声和雷声全混在一起,声音撼动全场。
「龙鳞藏在潭里,仔细看就能看见。」
「在潭里?」
「是的,伸手就能摸到了。」
月白靠到岩石边缘,让出位置,不津走过去看着深潭。
闪电劈落。
就在此时。
另一样东西发出光芒。那是钢制的刀身。
在望着深潭的不津背后,月白的手中握着疑似从日织身边偷来的刀。她从怀里的披巾底下抽出刀子。
月白双手握刀,朝不津的背后刺过去。
「月白!」
日织急忙叫道,做出反应的却是不津。他转过头来,看见刀刃,立刻抓住月白的手腕,把刀抢过来。
「你骗了我吗!」
不津勃然大怒,不加思索地挥出刀。
一排站在大殿廊台上的采女都尖叫着遮住脸。
月白身体后仰,摇摇晃晃,像是承受不了剧烈雨势,从岩石倒向一片泥泞,周围的泥水一下子全染红了。
「秽事!」
有个舍人叫道。
不津像是想要躲开某种可怕的东西,匆匆地朝大殿的方向后退,远离深潭和倒地的月白。他停下脚步,愕然地看着自己手上那把沾血的刀,以及趴在远方的月白。
「月白!」
日织把手上的迁转透黑箱塞给悠花,正要朝月白跑去。
但是……
「别过来!」
月白的悲鸣令日织停下脚步。
「月白?」
月白双手按在泥中,支起上身,攀着深潭边缘的岩石,想让颤抖的双腿站起来。她好不容易攀着岩石起身,衣服却多了一条从右锁骨到左腰的裂痕,上半身全是血。雨水和瀑布的水花把血迹晕染开来,衣服渐渐染红。
「月白!」
月白全身颤抖,脸孔扭曲,气若游丝地说「别过来」。
不津依然呆立不动,静静望着浑身是血、挣扎着站起的月白。
「把用血玷污龙棱的人抓起来!」
厉声大叫的人是空露。几个舍人闻声而动,从大殿跑出来,踩着泥水冲向不津。沾血的刀从呆立的不津手中被夺走,他整个人被按倒在泥泞中。
「快击角!」
一位采女大声下令,一群舍人立刻跑去找鹿角。
被按倒在地、脸颊沾着泥巴的不津拼命地抬头大叫:
「我明明是受到攻击,大家都看到了!放开我!」
「就算是这样,用血玷污龙棱还是有罪。淡海皇子殿下,请您明察。」
空露的话令淡海有些慌张,他的视线不安地游移。
「可是……那是因为不津王受到了攻击。但是把血……」
「这事不能置之不理!用血玷污龙棱,而且还是在大殿附近,就是不尊敬神和皇尊。这是大不敬之罪,八虐之一。以神职者的立场而言,这是绝对不能饶恕的大罪!」
淡海大概受到空露的气势慑服,语气软弱地下令:
「把不津王带到楠宫正殿,捆绑起来,派人看守。虽然无奈,但我不能让犯了八虐之一的人逍遥法外。」
「淡海叔祖父!」
不津出言抗议,淡海摇头说:
「请静候发落吧,不津王。等到皇尊决定如何处置。」
「我就是要成为皇尊的人。」
「要成为皇尊的另有其人。日织皇子先前已经拿到龙鳞了。」
不津被舍人们拖走了,日织看都不看他一眼。
月白的伤势和出血非常严重,日织担心得不敢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片刻。激烈的雨势落在日织和月白的头上。
周围亮起白光。天空劈下一道闪电,随即爆出地鸣般的雷声。
「月白……」
日织低声叫着,像是要避免吓到她,慢慢地走近瀑布。
月白转动眼珠,盯住日织。
「日织殿下……」
月白正要回应,突然吐出血沫。
「月白!」
日织想要跑过去,低头吐血的月白却尖声叫道:
「别过来!拜托您!」
日织不得不停下脚步,再次僵住不动,伸出的指尖空虚地承受着雨滴。月白抬起苍白脸孔看着日织,她全身颤抖,嘴角沾着血,视线没有焦点。那凄惨的模样让日织的声音忍不住发抖。
「月白……」
「痛……好痛……」
月白肩膀起伏,脸孔扭曲地说道,她似乎想把注意力从痛楚转开,却又做不到。一看就知道她的伤势深可见骨。她还能站起来不是因为攀着岩石,而是凭着无法想像的意志力。
「月白,冷静点,让我帮你包扎。你全身都淋湿了,必须换衣服。」
日织怕她太激动,平静而缓慢地说道。月白眼神闪烁,噙着泪水。
「日织殿下,您知道多少了?」
她断断续续地问道。
「你是指什么?」
「我的事情。您知道多少了。」
「你是我的妻子。我只知道这点。还有,我也知道你很爱撒娇。」
月白的嘴唇浮现一抹微笑。
「啊啊,原来如此。您会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一定是全都知道了吧,否则您不会在进入龙道之前还专程来我的住所安慰我。」
「你在说什么?」
「这很合理,因为我也知道日织殿下隐瞒的事。毕竟我和日织殿下是『一样』的。」
日织心中一惊。
一样。
她不用问也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月白已经知道了?她早就知道我是女人,而且是游子?)
两人隔着雨幕彼此注视。滂沱的大雨打得脸上刺痛不已。天空闪过耀眼的电光。
昨晚,在夜晚的黑暗中,日织想通了所有的事。
她发觉月白是游子。
(都是因为不津那愚蠢的行动,才让我发现了不想知道的事。)
不津闯进榆宫时,一看到居鹿,就调侃日织「你对游子还真是乐此不疲啊」。如果只看到居鹿一人,他不会说是「乐此不疲」,至少要看到两、三件日织喜爱游子的实例才会这样说。
此外,不津还以为悠花也是游子。是什么原因让他认定日织接触的女人都是游子?除了悠花从不公开露面之外,如果日织另一位妻子也是游子,不津会有这种误解就很正常了。
不津认为日织是出于喜好而故意娶游子为妻,看到居鹿之后,他更确定了这个猜测,甚至以为连悠花也不例外。
月白从小深居闺中,从不参加族里的宴会。
说不定山筱就是因此盯上了她,对她提出了向居鹿提过的那种要求。居鹿的父母拒绝了山筱,把居鹿送到祈社,或许月白的父母衡量得失之后还是不愿意送走女儿,因而答应山筱的要求……
所以月白才会那么讨厌男人,她在年纪尚幼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男人的欲望有多丑恶了。
日织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事实。刚到龙棱的那天,不津问过她「听说你娶了妻子?如何啊?」,其实是调侃日织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娶了月白。此外,山筱去找居鹿是两年前的事,那是因为他的情妇嫁人了,没办法再陪他,他才会注意到居鹿。
两年前……正是日织娶了月白的时候。
山筱知道月白来到龙棱,一定又跑去找她了,他很清楚月白只能忍气吞声,因此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厚着脸皮跑来榆宫。但月白已经是日织的妻子,她不愿再像过去一样唯唯诺诺任人摆布,所以她报复了山筱。
不津听到山筱死在榆宫,多半会猜到凶手是谁,毕竟他早就知道月白的事。
日织一点都不同情被杀死的山筱,但月白因杀死山筱而成了罪人却使她痛苦万分。
月白的脚下积了一滩鲜红的血,经过雨水冲刷,在泥地上扩散开来。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
「会感冒的。过来吧。」
日织伸出手,温柔地叫着月白。
月白很熟悉男人的身体,她动不动就抱紧日织,一定早就发现日织的身体不像男人。
日织一直假扮男人,自然不会刻意隐藏听不到龙语的事,所以月白一定猜得到日织因为是游子才要假装男人来逃过一劫。
月白也听不见龙语,她只是假装听得到。事后想想,日织才发现她有很多不自然的举止。
因为她之前一直认定「月白听得见龙语」,所以才没有注意到。
每当龙现身时,一向陪在月白身边的大路必定会先开口询问「没错吧,月白小姐?」,她是在提醒月白自己听见了龙语,月白收到暗示后,就会配合大路的话语装出听见的样子。
(所以那时我才会感到不对劲。)
月白送来白色月草的时候,杣屋跑来传话,正说到一半,她就听见了龙的声音。
杣屋说出自己听见龙的声音之前,月白跟日织一样表现出疑惑的反应。当时大路不在她身边,没人提醒她注意。
(我为什么要让她过得那么辛苦呢?如果我早点表明身份,诚实地面对月白就好了。)
日织懊恼得咬牙。
(月白知道我的事,还是那么地爱我……)
月白知道日织是女人,又是游子,却还是爱着她。
日织亲眼看见月白准备杀人的瞬间,也知道她确实杀过人,但日织只觉得可悲和怜惜。日织一心只想救助这可爱的女孩。
(我当初没来得及救姊姊。)
日织彷佛又看见了宇预被丢弃在湿草地上的尸首。她不希望再发生这种事,再也不想看到她爱的人、爱她的人遭到凄惨的下场。
「好了,过来吧,月白。来这里。」
日织慢慢向前走,温柔无比地伸出手,呼唤着她。
「日织殿下……」
月白像是被她吸引,右手也朝着日织伸出去。
两人指尖相触。
(月白!)
碰触到她指尖的瞬间,月白如同被烫到,惊恐地把手缩回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日织殿下已经知道我所有的事了。」
月白全身剧烈地颤抖,看得日织心惊胆颤,说不出话。不能再拖延了,一定要赶紧帮她止血。
「我不知道。」
「就算本来不知道,迟早也会知道的。因为我打算杀死不津大人。」
月白的声音嘶哑。或许是身体已经麻木,她因痛楚而绷紧的脸孔渐渐放松,但脸色和嘴唇都变得更苍白。她肌肤的颜色像是被不断打落的雨水和瀑布水花渐渐洗掉了。
「那种事一点都不重要。过来这里,月白,拜托你。」
日织恳求地说。
但月白只是冷眼盯着自己脚下的血水,没有回答。相较于企图杀人的罪恶感,她似乎更介意这件事被日织看见。
「我想杀他的理由迟早会被查出来,这么一来日织殿下就会知道了。」
日织的恳求没有传进月白的耳中。她彷佛是在自言自语,日织回答说:
「我保证,我不会去查的。」
月白抬起头,视线飘忽不定,像是在梦游一样。
「啊啊……原来如此。您会这样保证,想必是已经知道了。」
「不是,不是的,月白!」
日织只能这么说。她也很清楚,再怎么否认都骗不过月白。
「我不希望这样。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被日织殿下知道我所有的事。如果日织殿下获胜,不津大人一定会把我的事说出来,借此剔除掉日织殿下。我不希望这些事被日织殿下知道,也不希望被大家知道。我好怕。所以……」
绝望如果化为表情,大概就是这样吧。月白的表情既无力又柔和,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发呆。
好可怕。
绝望的表情竟然如此骇人。彷佛一切都是徒劳,既没有未来也没有光明,安详而平淡地透露出死亡的阴影。
(别这样!不要啊……)
漆黑的不安涌上心头。
「可是,日织殿下,我并不是为了自己。我希望日织殿下当上皇尊,所以……」
两人视线交会。
「月白……」
「日织殿下,请成为皇尊吧。您的朝代一定能让大家幸福地生活。无论是居鹿还是其他人。」
月白露出微笑。
她露出可爱的单边酒窝微笑着,接着往后方纵身一跳,鲜血飞溅。
「月白!」
二
一大片水花泼向迈足狂奔的日织。她不顾一切地冲到深潭边,跪在鲜血淋漓的岩石上,伸长了手。
「月白!」
她上身前倾,几乎要掉下深潭,这时后面有一双手抱住她的腰。
「危险!」
是悠花的声音。日织没有回头,依然注视着潭中。
水流涌动翻腾。大概是不可能浮上来了。
「月白!」
因为被悠花牢牢抱住,日织伸到半空的手指无法探得更远,连吞噬了月白的汹涌水面都摸不到。
「月白……」
手指失去了力道,全身也跟着虚脱,两手颓然垂下。水花和雨滴打在睫毛上,滴落,视野逐渐模糊。全身发冷。瀑布落下的声响像是碾压着日织。
「我……」
她挤出声音。
「没救到她……」
双手捂住脸。
突然有某种情绪从心底涌出。
(姊姊!姊姊!我又失败了!)
这次还是没有救到。
她没有救到自己无比怜爱、想要永远珍惜、永远保护的人。
她最爱的姊姊宇预,还有她疼爱得不得了的月白。日织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爱她的人死去。无力感夺走了她的力气。
淋着大雨,全身又湿又冷,只有流下脸颊的一滴滴泪水是滚烫的。
心中涌出的情绪和脑子里的思绪互相冲突,乱成一团。她的所有想法和记忆都被扰乱,互相混合,混乱到连自己身体的轮廓都感觉不到。
淡海和采女及舍人们也是愕然呆立。他们如同被石化,在激烈雨声和雨水的帐幕之后化成一片灰色的影子。
眼前是翻滚打转的潭水,头上是滂然砸下的水声。
悠花在后方紧紧抱着日织。
「不要哭。」
「我没救到她。我已经……」
「你还有机会。」
「我没救到她!」
日织高声反驳。
「我已经……」
她一边哭,一边发出自嘲的笑声。
「已经……」
她的心痛得像是被撕裂。想要哭喊,却连声音都被心痛淹没。
她淋着雨,溅着水花,全身湿透,时间彷佛静止。
日织心乱如麻,后悔和悲伤在胸中肆虐,双脚好像没力气再站起来。希望和一切都在此时此刻消失了,脑海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名字还在心里不断地回荡。月白。
有个声音在她的体内悄悄说着「已经完了」。
(我是那么地想救她们,结果谁都没救到。我再苟活下去,也只会不断看到深爱的人死去。)
声音从捂着脸的手掌下流出。
「我一个人都救不了。就算我的身份改变了,还是会发生相同的事。」
从背后抱住日织的手臂突然用力扣紧。
「你还有机会,你还能救居鹿,还能救我。」
救我。
这句恳求敲响了她旁徨的心。
「救我,日织。」
有人在叫她。
在极度的混乱中,这恳求的声音像针一样刺入日织的心中。
救我。
至今从来没有人对日织说过这句话。
第一次听到的呼救声,让她顿时清醒。
日织一直以来都想拯救别人,但那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种东西一旦遭受打击,当然会轻易地碎裂崩毁。
但这声呼救是另一个人的想法流入了她的心。
这流入的想法支撑着日织濒临崩毁的心。
(求救?向我求救?)
从背后抱着日织的悠花温柔地说着:
「有些人救得了,有些人救不了。虽然很悲哀,但这就是现实。即使如此,你也不能丢下将来或许救得了的人。你不是还要去问神吗?你应该有很多想问的事吧?」
悠花的声音平静又沉着。
「我不会说这是为了月白,也不会说这是为了你亡故的姊姊。你没有救到月白和姊姊是事实,她们的痛苦和死亡不可能改变。但你或许还有其他事能做。你或许救得了我们。」
宇预的死、月白的死、她们的痛苦、日织救不了她们的无力感,这一切都不可能改变。除了这件铁一般的事实之外,后面那句话也在她的耳中缭绕。
还有。
悠花说了「还有」。
「为了我们,你要当上皇尊。你已经找到龙鳞了,目标就在眼前。站起来,日织,去龙道,去实现你的心愿,然后来拯救我们。」
她从捂着脸的指缝间看见了水花打湿的岩石。一株小草从岩石之间死命冒出头来,那是月草。翠绿湿濡的叶子,白色的花朵。
雨下得这么剧烈,月草却开出了花。即使雨水毫不留情地砸下,它还是开了花。
(这里竟然有白色月草。)
日织感觉月白正在看着她。
「日织,救救我们。」
她被悠花拉得往后仰,原本聚焦于翻腾水面的视野突然颠倒,俊美青年淋湿的脸庞近在眼前。日织被单膝跪地的悠花抱在怀里,背靠着他的腿。雨水直接落在她的脸颊、额头和眼中。白光在悠花的背后闪过。是闪电。
悠花轻轻摸着日织的脸颊。
「我没救到她。」
「我知道。」
「你明明知道,还向我……」
悠花点头。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期待你能救我们。」
「我还救得了别人吗?」
「我不知道。」
悠花轻松地回答。
「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救得了我们,那一定是你。只有决心挑战神、质问神的你做得到。」
悠花身体前倾,近得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求你救救我,我的夫君。」
日织无意识地伸出手,摸着悠花的脸颊。
「我的爱妻。」
悠花露出微笑。笑得非常美丽。
(我得保护他、拯救他……我还有要做的事。)
对不起,月白。道歉的话语如雨声一样不停在心中回荡,但日织还不能绝望,因为她娶了这位妻子。
她无法漠视妻子绝望的恳求,那就像是漠视月白的恳求,是她无法容忍的罪过。她卑劣地苟活,欺瞒着世人,对神怀着恨意活到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
「日织。」
空露轻声叫道,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日织转动视线,看见空露捧着迁转透黑箱跪在悠花身旁,眼中明显闪烁着不安。就连擅长克制感情的他也流露出慌张。
空露也寄望着她。他恨现实无情摧毁了他的恋情,不肯屈服于命运,怀着和日织相同的僭越心愿,陪伴她长达二十年。虽然空露从没说过,但他一定也想对日织说出这句话。
救救我。
只有少数人有资格当皇尊。在空露的身边,能帮他实现心愿、能平息他的憎恨、能拯救他的人只有日织。
但是,把希望寄托在日织身上让空露感觉自己利用了日织,所以他才难以启齿,难以开口请她拯救他。空露果然是个体贴的男人,宇预会爱上他也是自然。
(我一点都不体贴。我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意走到今天,是个只在乎自己的任性家伙。正是因为如此,若是我的任性符合某人的心愿,我就该任性到底。)
她激励着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实现心愿。
「空露。」
日织的声音依然有气无力,不过还是清晰地下令:
「我要去龙道。快准备。」
即使流着泪,即使瘫在地上,日织还是非去不可。
「去龙道。」
她把摸着悠花脸颊的手移到他的肩上,悠花会意过来,便把日织扶起。日织被搀扶着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她攀着悠花的肩膀,转头望向背后的瀑布。
(月白……)
日织想起了月白投水之前的笑容。
—日织殿下,请成为皇尊吧。
她彷佛听见了声音。当时月白说的话,日织根本没有听进去,但她现在终于理解了那句话。
(月白……)
泪水再度涌出。
月白的人生到底有多苦呢?想必比日织还要痛苦得多吧。
日织真想更疼爱月白。如果自己早点对她吐露秘密、共享秘密,多少纾解一下她的痛苦、恐惧和屈辱就好了。
既然她之前没有做到,至少现在要实现月白的心愿。
月白的心愿就是看到日织的朝代来临。
日织向前踏出一步,身体突然一倾,悠花赶紧扶住她。
空露带头走向大殿,并以盖过雨声的宏亮音量喊道:
「被选为皇尊的是日织皇子!没有其他能坐上皇位的人了!人们已经选择了日织皇子,接下来就交由地大神选择。日织皇子现在就要入道。」
雷声轰隆响起。
现在的情况很诡异。虽然龙鳞找到了,但两位皇尊人选中的一人砍伤了另一人的妻子,犯了八虐的大罪,遭到逮捕,被砍伤的女子还投水了。
「何必急着立刻入道?至少等真尾和左右大臣来了再……」
淡海皇子颤声说道,他的白皙皮肤在大雨之中更显得苍白。
空露逼近淡海,边走边用双手捧起迁转透黑箱,像是在展示证据。暴雨在光滑晶莹的黑色水晶箱表面弹开。空露铿锵有力地说:
「找到龙鳞的就是皇尊,规矩不是这么订的吗?立刻入道有何不妥?」
「可是不津王……」
「那是日织皇子得到龙鳞之后的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跟日织皇子得到龙鳞的事实无关。」
空露眼神锐利地瞪着淡海,把迁转透黑箱高举到眼前。
「日织皇子找到龙鳞就有资格入道,这是前皇尊订的规矩,现在日织皇子要入道,谁能阻拦?」
淡海惶恐地往大殿的方向退后,聚集而来的采女和舍人们也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挤成一团。
空露再次高声喊道:
「让出路来!日织皇子要入道了!」
三
护领山的神域之中充满了白杉的辛辣气味和湿气。建于最高的祈峰上的祈社一向寂静,但是今天黎明却乱成一团。从龙棱飞来的鸟儿带来了一个消息。
龙鳞已经找到,寻获者是日织皇子,请大只真尾速来龙棱。鸟带来了淡海皇子写的这句话。
真尾在三位护领众的陪同之下骑马赶路。为了显示大只的威严,真尾平时都是搭轿子,但他从信中看出事态紧急。
除此之外,或许也是出自神职者的预感吧。
他的心中不知为何骚动不安。
从祈社到平地的山路两旁伸出了树枝,枝叶饱含着水气,有些低到几乎触及头顶。马蹄踏过泥泞,黑裤的裤脚都溅了泥水。
马疾速奔驰,从真尾的皮裘流下的水滴往后飞起。护领众难得看到大只这么急躁,其中一人因雨水打进眼睛而皱着脸孔、大声问道:
「真尾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赶?」
真尾抓着缰绳,视线仍然朝向昏暗的山路,回答:
「我不知道。」
「既然龙鳞已经找到,就无须担心了。」
「确实如此。但是……我不知为何感到很不安。」
□ □ □
同一时间,在龙棱外围的草原上。造多麻吕只带着一个随从,骑马奔驰于笔直的路上。他说「反正一定会淋湿」,没听妻子的劝告穿上防雨皮裘就离开了右宫。他非常焦急。
一收到日织皇子找到龙鳞的通知,多麻吕就立刻命人备马,想要快点赶到龙棱。用不着淡海皇子催促,他一听到消息就决定立刻去龙棱。
他的嘴角浮现笑意。
在皇尊人选之中,多麻吕属意的是日织皇子。不津王是左大臣阿知穗足的女婿,而山筱皇子是不津王的父亲,两人都是穗足的姻亲,如果是他们两人之一当上皇尊,可以想见穗足的气焰会如何增长。
对年轻的多麻吕而言,穗足是个麻烦的人物。两人职务不同,彼此之间没有矛盾,但穗足喜欢表现出一副自己才是掌握龙之原实权的人。事实上,皇尊、大只和太政大臣都不处理政事,政事是由左右大臣掌管,职务划分左右是为了防止一人独揽大权。话虽如此,穗足还是常常仗着自己年纪较长而插手多麻吕的职务。
如果穗足成了皇尊外戚,多麻吕就更难跟他抗衡了。
日织皇子并没有这些牵扯。
虽然他是个老把自己关在宫里、跟族人甚少往来的奇怪皇子,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皇尊是得到地大神认可、居于龙之原的顶端镇守央大地的关键人物,他只要坐在皇尊宝座镇守大地就行了。
天已破晓,但龙棱遮蔽着道路,视线依然昏暗,雨势也依然强劲。
(希望殡雨可以先停止。)
多麻吕抬头望向一团漆黑、充满压迫感耸立在前方的龙棱。他突然发觉,龙棱传出了划破空气的高亢角声。
「击角?发生凶事了?」
他不禁脱口而出。不是找到龙鳞了吗?他的心中涌出疑问和不安。找到龙鳞应该是吉事,为什么会传出角声?
(为什么?)
听着黎明前的黑暗中响起的驱邪声音,他突然想到。
(殡雨真的会停止吗?)
日织皇子找到了龙鳞,只要他即位成为皇尊,殡雨就会立刻停止。多麻吕明知如此,但角声和湿衣服贴在身上的不适感增强了他心中的不安。或许是因雨势太过激烈,不时还有闪电划过天空、照亮龙棱,他不认为这狂暴的天候真的会平息。
□ □ □
阿知穗足心焦如焚,边吼着随从边骑马冲出左宫。
(为什么不是不津大人啊!)
他气愤地想着。
突然有舍人从龙棱过来通知他,说淡海皇子请他尽快赶到龙棱,龙鳞已经找到了。穗足一听就心花怒放,但接下来的话却令他血色尽失。
舍人说,找到龙鳞的是日织皇子。
穗足不习惯骑马,使得马烦躁地昂起头,穗足还迁怒地大骂拼命拉住马辔的随从,要他快点前进。身上的皮裘没多久就浸满了水,变得又湿又重,如脑袋被人按住一样不舒服。
(亏我还献上两个女儿给他当妻子。)
穗足借着这种方式和皇尊一族成了姻亲,只要女婿不津王当上皇尊,自己就成了皇尊的岳父,如此他就算没有皇尊一族的血统,也能得到皇尊一族的尊荣。
穗足从小就很向往皇尊一族,就连出身旁系的女人也能听到龙的声音,男人还能获赐宫殿和尊贵的称号。他很羡慕,想要尽可能地接近他们。
(不津大人到底在搞什么。)
不津是个精明的人,他应该不会输给日织皇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状况。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穗足除了焦躁,还觉得背后冒起恶寒。此时电闪雷鸣,恶寒和轰隆声令他缩起脖子。他彷佛听见了类似击角的声音,但他没有放在心上。
即使如此,他还是察觉到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 □ □
居鹿坐在东殿主屋的角落看着外面。她在敞开的门边仰望着廊台外的灰色天空,杣屋也在她的身边。杣屋醒来之后发现榆宫空无一人,讶异地四处找寻,才发现了居鹿。
照杣屋所说,连悠花也不在。
听到一向待在北殿的悠花也不见踪影,居鹿更不安了。
居鹿对杣屋叙述了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杣屋听了虽然脸色凝重,随即无奈地叹息,说「悠花殿下应该跟日织殿下在一起吧」,而后坐在居鹿身边,说「我们在这里等吧」。
两人一起注视着不断从屋檐落下打在栏杆上的雨滴,以及在远方发光的闪电。雨水被冷风吹得漫天飞舞,天空依然是灰扑扑的一片,不过还是能隐约看到东西的轮廓和景色。
不久之前传来了击角的声音。居鹿和杣屋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但两人还是坐着不动。她们冷静地判断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应该静待日织回来,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们都慌得不知所措。
舍人们双手拿着鹿角,先高举过头敲打出声,接着移到膝下敲打,再举到头顶敲打,重复着这些动作。这击角的声音既单调又相互重叠,令人意识到龙棱正受到某种不祥之物的威胁。
居鹿的视线转向庭院里的苦楝树。若是平时应该已经开出了满树的淡紫色花朵,但如今殡雨不止,只能隐约看见叶子之间有些白色的花苞。
天已破晓,但是下着殡雨的世界还是一片黑暗。
响亮的角声令人心惊。
「听说日织殿下找到龙鳞了。」
居鹿喃喃说道。
「日织殿下会当上皇尊吧?」
居鹿意识到,自己会对杣屋这么说,是因为有所忧虑。
日织找到龙鳞应该是真的,但她为什么会如此担心害怕?
杣屋搂住居鹿的肩膀。居鹿觉得她也是为了排解心中的不安才将自己搂近。
「他会当上皇尊吧?都找到龙鳞了。」
居鹿再次问道。
「得先入道才行。」
「入道之后,他就能当上皇尊吧?」
「是啊,只要能平安结束。」
杣屋望着阴暗的天空,如同祈祷一般。
□ □ □
喉咙隐隐刺痛。
龙道就像烧着木炭的地窑一样异常干燥。以日织为首,几乎每个人都是浑身湿淋淋地走进阴暗的地道,走得越久,身上的水气就越热。日织沾了泥土和鲜血的衣服也不再滴水了。
提着灯的采女走在最前面,日织、空露、悠花紧随在后,再后面是淡海,还有几位采女和舍人跟在后方。
地道里听不到角声,脚步声和衣服摩擦声格外响亮。
左右两边的岩壁以等距摆着常燃不熄的灯火,通过这条窄道,就到达了竖立着巨大黑色门扉———地睡户———的空间。门扉两旁各有一座摇曳着火光的灯台,前方的宝案上放着一把钥匙。
两位采女走到宝案旁,把钥匙交给淡海。
这把布满青锈的钥匙比手掌还大。淡海拿着钥匙走到地睡户前方,在舍人的协助之下把钥匙插进锁中转动。铿的一声,锁头开了,舍人接过锁头退开。
三位舍人合力搬开门闩。
门上挂着一条绳子表示此处为神域,采女把绳子也解了下来。
「门锁已开,恭请入道。」
淡海惶恐地从地睡户前方退开,低头说道。采女和舍人也都退到墙边,跪在地上叩头。
日织朝地睡户走近。
门缝钻出的强劲热风迎面扑来。
(好热。)
是因为封印已经解开了吗?吹出来的风似乎比往常炙热。门的另一边想必更热,但日织非得进去不可。
话说回来,本来就没人知道门后有什么东西。知道的只有历代皇尊,却从来没人提过。
问神的时刻到了。
自从小时候看见龙从宇预的尸首之上无情地飞走,日织一直很想问神,宇预真的该死吗?看到如此不讲理的世道,神真的能认同吗?
(如果神接纳了我,那就是神的回答。神认为这世道是错的,允许我做出改革。)
日织很害怕。
不是害怕问神,而是害怕实际感受到的强劲热风。这是发自生物本能的恐惧,感受到有生命危险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走进热风是否还能平安无事。日织闭上眼睛深呼吸。
「日织,没事吧?」
听到空露的声音,日织睁开眼睛。
「嗯,我现在很冷静。不过……」
日织转头看着悠花,示意他靠近。悠花表情严肃地走过来。日织靠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话,以免被空露以外的人听见。
「悠花,我现在就要入道了,但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被神接纳。」
「你真悲观。」
悠花皱起眉头,日织摇着头说: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如果我真的不行,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拜托我什么?」
「如果我没有得到神的认可……接着就由你来入道。」
悠花睁大眼睛看着日织。
「你在说什么啊?」
「你是前皇尊的皇子,原本应该是由你来继承皇位的。如果那只是受到人的成见所阻挠,神应该会认可你。」
「日织,你忘了我是祸皇子吗?」
日织平静地低声回答:
「我记得,但是害怕芦火皇子前例的是人,没人知道神的心意。既然如此,那就去问问看神是怎么想的。」
被称为祸皇子的芦火皇子为了坐上皇位而进入龙道,没有得到神的认可,反而被烧死了。古人认为这是因为芦火皇子听得见龙的声音,但日织并不这么想。
她认为芦火皇子是因为犯下重罪、不配当皇尊,才会被神拒绝。
与生俱来的能力,或是生下来就没有的能力,都只是一种特质,就像每人长相不同,走路快慢不同。人的价值不是由这些东西界定的,她也不认为神会靠着特质来判断一个人。
但是,如果神真的以此来判断人,那日织就是神所鄙视的人。由这种神建立的大地不如沉入海底,尽数毁灭。
日织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赌上性命寻求答案。
既然她胆敢憎恨神,甚至想毁灭神建立的大地,那她就该拿出必死的决心去探询神的心意。
「去挑战没人敢试的事吧。」
「你是要我拿命来赌吗?」
「我也是在赌命啊。」
悠花说不出话。他低声沉吟,片刻之后才说:
「就算我能得到神的认可,也得不到大臣们的认可。事到如今,我哪里还会奢望当上皇尊?而且还有不津王。」
「不津?」
日织摇头。她不知道不津会有什么下场,但她确定不津的梦想已经无望了。
「不津犯了八虐之一,不可能再被选为皇尊。照这样看来,皇尊人选就只剩你了。如果你入道之后得到神的认可,就能表明身份,你是前皇尊的皇子,而且又通过入道,没人能挑剔你的。再说你也达成了前皇尊遗言指定的条件,得到了龙鳞。」
「得到龙鳞的是你吧,日织。」
「盖上迁转透黑箱盖子的人是你。龙鳞虽然是我找到的,但你觉得拿到龙鳞的是谁?是我还是你?盖上盖子,把龙鳞收进箱中,是借着你的手。」
悠花轻轻地叫了一声「啊」,似乎大感惊愕。
「所以……所以你才会叫我去那个地方……」
日织点头。
打从一开始,日织就想过自己有可能被烧死在龙道,也想过无法实现心愿时还有谁能代替自己去做这件事。
「我是女人。游子就不用说了,光是身为女人就有可能被神拒绝。」
人的价值不是由与生俱来的特质决定的。日织也希望神不会在意这种事。
可是男人和女人在生理上有明显差异。姑且不论孰优孰劣,总之两者的构造截然不同。
女人会生孩子,男人不会。这种构造上的明显差异可能会被神列入成为皇尊的条件。没人听神说过只有男人才能当皇尊,但是自古以来坐上皇位的都是男人,或许真的有其理由。
即使如此,日织还是想要试试看。她自幼就下定决心,若神不允许女人成为皇尊,那她连神也要瞒过。
「但你是男人,还是皇尊的皇子,除了听得到龙语之外,你比我更有可能得到神的认可。」
像是在表示话已经说完,日织的视线转向空露。
「空露,如果我在龙道里被烧死,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悠花入道,就算打昏淡海叔祖父也无妨。」
「我明白了。」
空露很冷静,因为他和日织共度了二十年,日织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他也知道这是非做不可的事。他们有太过充裕的时间能做好心理准备。
「拜托你了,悠花。」
日织按住悠花的肩膀,他轻叹一口气,点头说:
「我知道了。既然我叫你赌命去问,那我自己也不能逃避。」
「如果你当上皇尊,一切都能顺利落幕。你会成为血统纯正的皇尊,还能换回男人的身份。龙之原的人民和大臣都会很高兴的,再怎么样都比前所未见的女皇尊好。」
悠花没有回答,慢慢地跪在日织面前,把她腰间绑好的长带解开,而后细心慎重地重新绑好,又站了起来。
日织露出微笑。
妻子为丈夫扎腰带,意思是为丈夫祈求平安。
「无论别人怎么想,我……都希望我的丈夫能当上皇尊。」
悠花美丽的双眼笔直注视着日织,日织笑了。
「我真是娶了一个好妻子。」
她转过身去。
「我走了。」
她说道。
空露跪下相送,悠花依然站着,视线牢牢地盯着日织的背影。日织可以感觉到他有力的目光。
一步,又一步。她逐渐接近地睡户。巨大的黑门像未知的黑暗化为实体挡在前方,令人感受到不够格的人瞬间就会被烧成焦炭的压迫感。
热风迎面扑来,热得令日织不禁皱眉,但她还是毫不畏惧地向前走,把手按在门上。左右对开的门上嵌着黑色金属门把。日织双手抓住门把,摸起来好烫。虽然比不上吹来的热风,但她一想到能让门把变得如此烫手的热源会有多强,不禁有些犹豫。
(我非去不可。)
她闭上眼,深呼吸。
(不津,抱歉,我绝不能让你坐上皇位。)
就算日织无法当上皇尊,还有悠花在。一想到还有个可以托付的人,她就感到很安心。就算自己失败了,她和其他人的心愿还是有人会来实现。
(姊姊,空露,月白,居鹿……悠花。)
她像在念经似地默默诵念。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接下来就是探询神的心意。
稍微用力一拉,门缓缓地开启了。
日织向前走一步,乌皮鞋的底部传来热度。
热风扑上她的全身。
□ □ □
日织打开地睡户后,只看到一片无尽的黑暗。她刚走进去一步,门彷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突然自动关上,外面或跪或站的人听到关门声都讶异地抬起头。
(日织……)
空露意识到这声音代表着有什么被阻断了,不禁屏息,闭上眼睛。
被阻断的是他和长久以来共同奋战的日织之间的某种东西。
(我已经把日织带到这个地方了。)
七岁的日织看到宇预尸首的那一天,在心中留下了巨大的冲击。那深刻的伤痕令她心痛不已。少年时代的空露也和她一样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
因此,他听到日织僭越的心愿并没有劝阻,反而帮助她实现。以照顾者、以护领众的立场来看,这都是不对的。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仍然抱持着期望。就像是要忘却失去宇预的痛苦一般,他身为护领众却憎恨着神和世人,为日织出谋划策。而且背负这重责大任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日织。
(对不起,日织。)
回想起这二十年,空露就感到无比愧疚。不过若能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他非得如此不可。
空露让日织背负了一切,而自己所能做的就只是尽力帮助她。日织奋斗到今天,拜托他的事只有一件。
那就是日织无法即位时,要想办法让悠花入道。
(一定……)
他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地睡户。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要完成日织的托付。)
□ □ □
悠花双手握拳,仰望着隔开了日织的地睡户。
(你一定要回来,日织。)
他不断地反覆默念,像是在鼓励。
(我从没想过要当皇尊,你托付我这种事让我很困扰。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悠花和日织都是欺瞒着世人而活到今天的,虽然两人活得一样压抑,但悠花只是气愤埋怨,不会想到更多的事。
但日织不一样。
她怀着愤怒和憎恨,还期望改变龙之原的现状。她的心愿是如此宏大。在悠花看来,那实在太愚蠢了,为了改变自己可恨可悲的处境去颠覆现状,根本是不切实际的妄想。只要安分地生闷气、自我同情、苦闷地躲躲藏藏,至少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但日织却怀着那样愚蠢的心愿。)
可见日织有多么勇敢。
悠花紧闭双眼,回想起月白临终时的哀伤笑容。她的眼中带着一丝希望的神色。
月白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开心地掷骰子、鼓起脸颊生气、向日织撒娇的模样都令人忍不住莞尔,悠花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个可爱的妹妹。虽然月白看似天真可爱,事实上她活得比日织和悠花都痛苦。她最后怀抱的一丝希望,就是日织打造的未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月白一定打从心底期盼着日织能当上皇尊。
日织背负着月白、悠花、空露的期待,又得加上宇预皇女的憾恨,除了这一切之外,还有她自己的心愿。她背负了这么多东西,被托付了这么多东西,悠花光是想像就快要喘不过气了。
(月白也是,我也是,空露也是,我们都只是寄望于日织,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寂静笼罩。
漫长的寂静。
没人动弹分毫。
(日织,怎么了?日织,日织!)
灯台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只能看见巨大的黑门挡在前方。
没有半点声响。
———听着!
尖锐的声音如雷贯耳。
现场只有悠花一个人惊讶地左顾右盼。所有人都注视着地睡户。只有悠花听得见,那是龙的声音。现场没有皇尊一族的女性。
———听着。
———听着。
———听着!
他从未听过像这样好几个声音交叠在一起的龙语。情况很异常。
龙喧闹地叫喊。
———听着!
———听着!
(这是怎么回事!)
悠花惊恐得寒毛直竖。他不敢随便离开,又忍不住想去看看龙为何如此躁动。日织正在龙道里,龙为什么会在此时骚动?
(难道日织……)
悠花为了找寻龙的踪影而往外跑。空露不安地望向悠花,但悠花无暇理会,继续在黑暗中跑向通道。
穿过狭窄的隧道,来到悬空的回廊。
一到外面,就有强风从龙棱的山脚沿着岩壁吹上来。
———听着!
驱邪的角声已经停止。有另一个声音从龙棱的上方传来。
悠花跑向回廊的边缘,抓住湿濡的栏杆探出上身,往山顶的方向望去。
有龙在上面。巨大的龙。而且不只一条。
比之前出现在大殿上方的龙大了三倍,而且总共有五条,在淡灰色的云中竖起龙爪,滑动四肢,灵活地扭身,接着又抬起脚,像是在互相追逐玩耍,画出了巨大的圆圈。
五条龙摆动龙须,银色的鳞片闪闪发亮。
悠花赫然一惊。
(光!)
龙的鳞片之所以发亮,是因为反射了微弱的光芒。云缝之间透出了阳光。悠花看看四周,看看自己的手,惊愕得屏息。
他抓住的栏杆还是湿的,但殡雨已经停了。
屋檐落下的水滴在阳光底下显得晶莹剔透。
———听着。
声音在悠花耳中响起。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皇尊,即位。
参考文献
《日本服饰史 女性篇 风俗博物馆所藏》(井筒雅风着,光村推古书院出版。)
《日本服饰史 男性篇 风俗博物馆所藏》(井筒雅风着,光村推古书院出版。)
《图解日本装束》(池上良太着,新纪元社编辑部编,新纪元社出版。)
《beginners classics 日本古典文学 万叶集》(角川书店编,角川sophia文库出版。)
《图说日本文化历史3 奈良》(黛弘道着,小学馆出版。)
《古代史复元9 古代的都市与村庄》(金子裕之着,讲谈社出版。)
《日本的历史3 飞鸟·奈良时代 律令国家与万叶人》(钟江宏之着,小学馆出版。)
※本作也参考了奈良县立万叶文化馆的展览及馆内每月出版的《万叶》(よろず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