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只带着护领众,阿知穗足带着舍人,伴有间带着手下,大批人马绕过龙棱,走向为了宣仪临时造出一条道路的伊吹门。
另一支队伍由鸟手首领马木带头,后面跟着骑马的日织和空露,还有让人牵着马的悠花、杣屋,以及共骑一匹马的居鹿和与理卖,鱼贯进入了龙棱正面的木王门。
进入驻马场后,一群采女和舍人跑出来迎接皇尊。看来祈社已经派鸟儿送来通知,说日织要从祈社回到龙棱了。
日织一下马,就立刻吩咐采女把居鹿和与理卖带到龙棱北侧的柏宫,随即看到太政大臣淡海皇子从马厩快步走来。
上次宣仪失败后,日织没有和淡海商量就跑去祈社,甚至闭门不见任何人。
淡海完全不知道皇尊打算做什么,他一定很困惑。
日织告诉淡海自己要在大樱宫做好准备再去宣仪的会场,命他先备好轿子,到时自己会搭轿子前往会场。
到了大樱宫,日织叫所有人离开,还严令采女和舍人不得接近殿舍周围,包括淡海在内。
悠花被空露抱进大樱宫的西殿。日织收到回报之后,也跟着进了西殿。
西殿是悠花的住所,里面整齐摆放着他的物品,一踏进屋内就能闻到脂粉香。杣屋待在角落伺候着。
闲杂人等已经驱散,现在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因此悠花站在敞开一半的格子窗前观赏长出嫩叶的樱花树。他察觉到日织来了,就转过身去。
「我听空露说了,你在宣仪之前有事要我帮忙?」
「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
日织对着走近的悠花说道。
「我想借用你的衣裙。我要穿那些衣服参加宣仪。」
悠花盯着日织看,彷佛听不懂她说的话。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要以女人的形象出现在大众的面前。」
空露发出绝望的呻吟。他那声「日织」听起来很苦涩,但日织头也不回地说:
「抱歉,空露,但我刚才就说过,我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
悠花注视着日织,简短地问道。他可能太惊讶了,只说得出这句话。
「如果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实现我的心愿。阿知穗足在祈社大门前说出『因为游子是遭神厌弃之人,所以做得出一般人不敢做的事』之时,有不少人表现出赞同的态度,我甚至听到有人附和『言之有理』。若不拿出能彻底扭转人心的事物给大家看,就算我废除了游子驱逐令,将来说不定还是会出现类似的法令,那我当上了皇尊也是白搭。」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必要把自己的秘密公诸于世啊。」
「我要让大家知道,能叫出龙、得到神认可的皇尊也是游子。只有这样做,才能改变人们认为游子不祥、遭神厌弃的偏见。」
「如果你到时叫不出龙呢?你也不确定那条龙一定会听你的召唤而来吧?如果你叫不出龙,又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定会被逼着退位。到时大家都会说你虽然入道却无法和龙结缘,都是因为你的身份所致,大家会觉得你不配当皇尊的。」
悠花忧心地劝说着日织,站在后面的空露也接着说:
「不需要这么急吧,日织。等宣仪顺利结束,你的朝代也稳定下来之后再公开秘密也不迟啊。」
「就算我的朝代稳定了,公开秘密还是会引起人们的惊慌和不必要的骚动。那些人一样会挑剔我的毛病,说都是因为皇尊是女人、是游子才会这样。如果我以男性的身份入道、举行宣仪,说不定会有人说我是靠乔装骗过了神才能当上皇尊。我若是因此失去皇位,游子的处境一定会比现在更惨。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日织不相信创造并统治央大地的神会被她的男装扮相欺骗。
但她无法保证不会有人这样想,而且搞不好神真的会被一个人的装扮欺骗,她才能成功地入道、停止殡雨。
若是如此,用真实身份举行宣仪就能让她再次确认神的心意。
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担任龙之原的皇尊。
「继承者也是个问题。我是躲不掉的,迟早都要公开这件事。」
空露不说话了。
身为游子的日织当上皇尊,等于是站在一个无路可退的地方。空露也很清楚这一点。
「再说,等到我的朝代稳定了,不知道还得死多少游子。既然我已经当上皇尊,我不想再对那些事坐视不管。」
日织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我必须以真实的身份去召唤龙。我当皇尊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若是一直拖延下去,我当这个皇尊就没有意义了。」
日织的态度非常坚决,对悠花却有些愧疚。她低着头垂下眼帘。
「如果我以真实的身份举行宣仪却又叫不出龙,那我的一切就全毁了。我知道会有这种下场,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所以我甘之如饴,但对你就很过意不去了。如果我被迫退位,连命都保不住,就没有人可以保护你了。你身为我的妻子,如果跟着遭到调查,那你也会有危险。」
日织怀着恳求悠花原谅的心情继续说道:
「我拜托过空露,一发现状况不对就帮助你逃出龙之原。虽然对你很抱歉,但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对不起。」
「您要叫悠花殿下离开龙之原吗,皇尊?」
杣屋声音颤抖,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这语气让日织的心情更沉重。
「是的,对不起。」
「这样太过分了,皇尊。前任皇尊是因为信任您,才把悠花殿下托付给您的。」
「真的很对不起。」
「既然您觉得抱歉,请您为了悠花殿下打消这个离谱的念头吧。」
「够了,杣屋。」
悠花严厉地喊道。日织抬起头来,杣屋闭上了嘴。
「老实说,我也不希望日织这样做。但是你想想看,日织现在是皇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站在这种不能后退的处境,不是汲汲营营地慢慢摸索实现心愿的方法,就是把一切赌在这一次宣仪。」
黎明的寒风从门窗吹进来,风中似乎夹带着樱叶青涩的气味,令人神清气爽。
悠花直视着日织说:
「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吧,日织。你要把一切都赌在宣仪上。」
日织点头,悠花也朝她点头。
「我知道了,你就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吧。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如果我觉得情况不对就会逃走,而且我要带你一起走,希望你到时不要反抗,乖乖地跟我走。这就是我的条件。」
「跟你一起逃走?」
日织说不出话了。她从未想过悠花提议的事。
她从未考虑过要逃走。
自己身为皇尊,怎么能逃出龙之原?这样龙之原一定会陷入混乱,而且皇尊若是逃出龙之原,难道不会造成地大神的动荡吗?不会引起龙的骚动吗?
从神代至今从来没有皇尊逃离龙之原。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
「如果皇尊逃离龙之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说不定会引发无法想像的天崩地裂和大灾难呢。」
悠花露出了冷笑。
「那逼走你的人就得承受那些无法想像的天崩地裂和大灾难了。那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不是你的错。」
「但是龙之原的人民也会跟着受苦。」
「那你到时再向龙之原的人民宣告吧,说皇尊会离开龙之原都是被那些不承认皇尊地位的蠢货逼走的,天崩地裂和大灾难都是那些人造成的,人民听了一定不会放过那些蠢货,还会打从心底欢迎你回来。」
说到这里,悠花换了一副开朗的表情,耸着肩说:
「如果你逃出龙之原没有引发什么灾难,那也很好啊,我们可以一起去八洲的某个地方快乐地生活。」
悠花转头向空露说道:
「你先去马厩,把日织的马和我能骑的马牵到伊吹门外面。如果发生状况,我们就骑马逃走。我答应你,我会带日织逃走,到时你就负责帮我们阻挡追兵吧。」
「就靠你?」
「我会守护日织的,我保证。所以你先帮我备好马吧,记得要找温驯一点的马。我不是在炫耀,我的骑术实在不怎么样,毕竟我从小到大都没办法自由外出,吵了半天才能在局限的范围之内骑马。」
日织看着用玩笑般的语气说话的悠花。
(守护?)
悠花说的话令她非常惊讶,同时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如暖意般在她心中扩散。
(没想到会有人对我说出这种话……)
空露的眼神变得柔和。那是在紧张之后做出决断、心情平静下来的表情。
「遵命,悠花殿下。」
空露的语气中掺杂着感谢和尊敬。他行了礼,快步走出西殿。
悠花转向杣屋,笑着说:
「不好意思,杣屋。如果发生什么状况,你就回老家去吧。」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跟悠花殿下在一起!」
「不行,你会拖累我的。」
悠花见杣屋难过得快哭了,就下令说:
「去看看轿子是不是已经到正殿外了。我还要帮日织做准备。」
悠花使唤杣屋做事或许是他体贴的方式,因为他不想看到长年照顾自己的乳母哭泣。
杣屋用袖子擦着眼角,起身走向屋外。
「对不起,悠花。」
日织垂下眼帘。
「你们是被我拖下水的。都是因为你当了我的妻子。」
日织的手突然被握住。她抬起头来,看到了悠花的笑容。
「来吧,日织,我会把你打扮得美丽动人。」
二
悠花拉着日织的手,把她带到隔帘后方。
他先叫日织脱下外衣,只留内衣,接着打开柜子,从里面搬出一件件的衣服、披巾、裙子,放在地板上。
悠花从色彩缤纷的衣服堆里选了一件深红色内衫,拿着衣服走到日织背后。只穿一件内衣时,可以清楚看出她和男人截然不同的柔媚纤细身体曲线。
(凭着这么瘦弱的身躯,她多少次拿出了赌命的决心……)
虽然心痛,悠花还是开朗地说:
「来,把这件衣服穿上。」
他把衣服披在日织纤瘦的肩上。日织穿上衣服后,悠花才走到她面前,帮她绑上衣带,接着他又拿出一件鲜红色衬裙。
日织不熟悉这些衣服的穿法,只能像个孩子一样,依照悠花的指示抬起手臂、放下手臂、转身向后。
换好衣服后,悠花要日织坐在蒲团上,她就像平时一样盘腿而坐。
「日织,端庄一点。」
日织一脸讶异,似乎不明白悠花为什么纠正她,悠花指了指她的腿,她才会意过来,换了坐姿。
「很好。」
悠花笑着说道,站到日织身后,松开她的发髻。
他帮她梳理着长度只达肩下的头发。
「这样的头发没办法绑一般的双髻和单髻。可能要弄个比较好看、比较特别的单髻。」
「我什么都不懂,全都交给你了。」
日织的头发摸起来很柔顺。悠花在她的头上绑了个小小的发髻,尾端自然地披垂下来。他将首饰盒拉近,从里面挑了几支银钗,插在发髻上。
要从自己的首饰盒里选出适合日织的发饰,让悠花伤透了脑筋。
难道没有更高雅、更朴实的饰物吗?悠花的发饰和日织的气质不太搭调。
悠花正在思索该怎么办,不经意地望向门外,突然灵光一闪。
「等一下,我去帮你拿个好看的饰品。」
悠花丢下这句话,迳自走向西殿的庭院。阶梯右边种了一些开着白花的茂密灌木。那是栀子花。他摘了几朵香气浓郁、外型雅致的花朵,回到屋内。日织露出讶异的表情。
「栀子?」
「我要把这个别在你的头发上。」
悠花把芬芳的花朵插在银钗之间,用鲜花装饰日织的头发。
栀子花的香甜气味飘了出来。
接下来悠花把繁琐的化妆用品摆在日织的面前,包括刷子、笔、小陶罐、深碟子。
悠花坐下来,拿起彩色的小陶罐,打开盖子,朝着地上的深碟子倾倒,白色粉末落下。那是化妆粉。他拿来水壶,倒在深碟子里的粉末上,用刷子搅拌均匀。
「有一点冰凉喔。」
他拿起刷子,先涂在日织的脖子上。刷毛冰冷的触感让日织吓了一跳,看得悠花笑了出来。他觉得日织真像个少女。
「我一开始也很不习惯。」
悠花仔细地在日织的脖子、下巴、脸颊涂上薄薄的脂粉,粉末均匀地吸附在她从未化过妆的肌肤上。
(我帮日织化妆是为了送她去赴死吗……)
如果日织以男人的模样搞砸了宣仪,臣民虽然会很失望,但也不至于立刻对日织不利。如果她以女人的模样举行宣仪,一旦失败了,立刻就有生命危险。
(如果那条龙没有回应日织的呼唤……)
悠花到现在还是很想阻止日织,但日织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努力当上皇尊,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了实现心愿,她决心要豁出一切。
悠花觉得日织的勇敢只是愚勇,但她若不赌这一把、放弃了自己的心愿,就连以皇尊的身份活下去都会令她觉得厌恶、悲伤、痛苦,说不定还会放弃自我。悠花不愿看到日织变成行尸走肉,日织自己也会很后悔没有赌命挑战。
(所以我必须帮她做好准备,把她装扮成最美丽、最优雅的皇尊。)
涂好脂粉后,悠花又拿起细笔,用水壶里的水沾湿,接着拿起一个小陶盒,里面是深红色的。他用笔在陶盒里抹一下,笔尖染上了深红色。
悠花上身前倾,几乎贴在日织的脸上,用细笔在她的额头画上花钿。
画好之后又换一支笔,沾湿之后抹上口红,擦在日织的嘴唇上。
「嘴巴稍微张开。」
日织依言张嘴,悠花用纤细的笔尖涂抹着她的嘴唇。当笔碰触到那色泽粉嫩的嘴唇时,悠花突然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愉悦。啊,这是我的丈夫,是属于我的人呢。这嘴唇,这肌肤都是属于我的。
一涂上鲜红的唇色,整张脸的印象都为之一变,显得活色生香。
擦好口红后,悠花叫日织站起来。
他跪在日织身前,把随便绑起的裙带解开,重新打了整齐的结;调整好上衣,再从背后将披巾披在日织的肩上,尾端缠绕在手臂上。接着他又走回前方,调整钗子和栀子花的位置。
悠花用心调整日织身上的每个小细节,打理得完美无缺,最后用指尖撩起贴在她脸颊上的头发,轻轻梳起,像是抚摸一样。
(这样就行了吧。)
悠花望着自己丈夫的模样好一阵子。日织似乎很在意他的沉默,担心地问道:
「弄好了吗?」
悠花点头。她又不安地抬起袖子,想要看看自己的模样。
「会很奇怪吗?」
这问题真是太可爱了,悠花微笑着摇头。日织对这些事完全没有经验。
「你很漂亮。」
一股强烈的冲动令悠花贴近日织,他轻声说道,吻了她的嘴唇。
他的深吻令日织有些困惑,她不自觉地想后退,上身却被他搂住。如同被栀子花的浓香撩拨,爱意在心中逐渐扩散。
「我会守护你的。」
悠花离开她的嘴唇,如此说道。他暗自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她。这是他必须保护的人。但日织却轻轻推开悠花。
「你不需要保护我,因为这是我的决定,是我的心愿。你只是被我拖下水的,所以你保护自己就好了。」
「这话我可不能苟同。我们是夫妻嘛。」
「我希望你能优先保护自己。」
日织会这样想是很自然的,悠花早就料到了,但他这次不打算听日织的话。
他笑而不答。
日织有些不知所措,默默地移开目光。
「悠花,谢谢你帮我打扮。我要出发了。去宣仪。」
日织坐进了有布帘遮蔽的轿子,空露才命采女去叫抬轿的舍人和淡海皇子。依照惯例,皇尊应该要步行至宣仪会场,从来没有皇尊是搭轿子去的。
但若不搭轿子,日织的模样就会暴露在众人面前,到时场面可能会混乱到连宣仪会场都走不进去。考量到这一点,她才命人准备轿子。
淡海皇子静静站在舍人扛起的轿子前,虽然满脸困惑,但他不愧是太政大臣,就算困惑也没有慌张失措,还是像普通宣仪一样镇定地向前走。
轿子在他的身后缓缓行进。
在两旁列队的采女和舍人纷纷屈身行礼,但他们的表情不像第一次宣仪时那么开心,也没有说出贺词,只有一脸的担忧。他们的脸色像是在说「这位皇尊的朝代会怎么样呢」。
空露也跟着轿子走,他出发时回头看了正殿一眼。他知道悠花正在正殿北侧的廊台偷看。他的眼中露出恳求的神色,希望悠花能保护好日织。
悠花已经换上护领众的黑衣黑裤。他对空露轻轻点头,对着跪在一旁的杣屋说:
「我要走了,杣屋。」
「是。」
眼眶泛红的老妇人似乎已经想开了,她关爱地抬头看着悠花,像是要把他的模样牢牢地刻在眼中。
「您真是一位美丽又体贴的主人。」
「别这样,杣屋,我们又不是要永别了。我还打算回来听你唠叨呢。」
「如果您能回来,我一定会好好向您唠叨一番的。」
「真可怕。」
悠花缩了一下脖子,转身跑掉了。
(我和日织会怎么样呢……)
一旦要面对现实,好像就会怕得双脚颤抖。悠花为了给自己打气,试着积极乐观地思考。
(比起穿着女装成天关在屋里的生活,现在这样好多了。无论会有什么结果……)
他迎向早晨的清风,轻盈地、雀跃地跑下龙棱的回廊。
悠花从小在龙棱长大,知道走哪一条捷径可以比日织的轿子更快到达伊吹门。他一口气跑下龙棱,跑得气喘吁吁,但还是抢先赶到了伊吹门。
悠花抬头望向伊吹门往上的石阶,看见日织的轿子正沿着蜿蜒的回廊走下来。接着他走到门外,守在外面的卫士有些疑惑,或许是见到他穿着护领众的服装而没有叫住他。
悠花若无其事地向卫士默默致意,离开了伊吹门。
如果是一般的宣仪,门外应该会有负责准备仪式场地的治部官员整齐罗列,此时却看不见那些人。
外面只有阿知穗足带来的舍人,他们毫无秩序地挤在一起。隔了一段距离之外,有间和他的手下们牵马而立。
做为宣仪会场的空地没有围上五色布。
在成片摇曳的青草之间,只有一块空荡荡的空地。
在空地之外,踏平青草造出的道路两旁,站着手拿横笛、身穿黑衣的护领众。
大只真尾站在临时制造的、仪式后就会被杂草淹没的道路中央等候皇尊。
悠花迅速确认过会场,接着望向伊吹门外的龙棱岩壁,看见两匹无人看守的马。那两匹系在岩壁上的马,一匹是日织的鹿毛马,另一匹是色泽光亮的美丽白马。
(那就是空露准备的马吧……)
他走近一看,缰绳松弛地绑在岩壁上的洞穴,可以轻松地解开。
此时轿子走出了伊吹门。
淡海皇子和空露留在门内,他们各自带着复杂的表情目送着轿子离去。
看到轿子出现,阿知穗足带来的舍人和护领众都在窃窃私语。
阿知穗足叫道:
「皇尊,您用这种方式出现,到底打算做什么!」
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
「皇尊!」
轿子不理会穗足气愤的吼叫,继续缓缓行进。真尾走到轿子前,问道:
「坐在里面的是皇尊吗?您为什么搭轿子?请您出来。」
彷佛要打断真尾的话,轿子里有人说道:
「好吧,那我就出来吧。放下轿子。」
日织在轿子的布帘之中下令,舍人在临时道路放下轿子,跪在路旁的草地上。
白皙的手臂从内侧掀开布帘。真尾见状就向护领众喊道:
「皇尊驾到,奏乐!」
护领众们举起横笛,领头的笛手吹出高亢的笛声。
如同应和着笛声,悠花紧张到屏息。
(日织……)
日织慢慢地从轿子里走出来。
真尾睁大了眼睛,护领众的笛声也纷纷掉拍或走音。
阿知穗足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凝视着日织。舍人们张着嘴巴,远远眺望从轿中现身的皇尊。
站在微亮的天空底下、细草起伏的草原上的人应该是皇尊,众人看见的却是一位姿态优雅的女人。
没有人能理解眼前的状况,就连真尾都只是呆呆地望着日织。
深红色内衫的外面套着白底金银绣花的丝绸背子,鲜红绫罗衬裙的外面是白底镂空花纹的透纹纱裙,若隐若现地透出了衬裙的色彩。缠在手臂上的披巾是如晨曦一样淡红的薄纱。
小小的发髻上插着银钗,底部衬着白色的栀子花。
画在额头上的花钿是四瓣的花朵。鲜艳的红唇。抹上脂粉的白皙肌肤。
(好美的皇尊。)
悠花虽然紧张,看到日织展现在众人面前的美丽仪态还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日织像小树一样笔挺的站姿,透露出她的坚强和决心。
(那人就是我的丈夫。我的皇尊。日织,如果你没有叫出龙,我一定会护着你平安逃走。)
□ □ □
「皇尊,您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护领众的演奏虽有短暂的混乱,但他们很快就恢复了护领众惯有的沉着,淡然地继续奏乐。
真尾因惊慌而变得细微的声音几乎被乐声盖过。
「这是最适合我的打扮。」
日织以一句话简单回答,那双穿着精致绣鞋的脚走上临时制造的道路。朝露消散,青草的味道飘出。
(真尾和穗足都还没搞懂我为什么穿女装。)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都认定日织是男人,大概只觉得皇尊是突然发神经了才会穿女装。
不过等他们恢复冷静以后,很快就会看出日织是个女人。因为她穿着女装,可以明显看出女人的身材。他们一定会发现的。
他们会发现自己长久以来都被日织欺骗了。
(我得在这些人恢复冷静、向我兴师问罪之前把龙叫出来。)
日织紧张到全身发麻。乐声在后面跟着她前进。真尾匆匆走到日织前方,他一边开路,一边还不时回头。
朝阳变得更亮了。
聚集在髭平周围高地及附近的人民此时一定都踮起脚尖注视着草原,龙棱里的采女和舍人想必也都挤在悬空的回廊眺望北方,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仪式议论纷纷。
居鹿和与理卖应该在柏宫观赏宣仪。
空露一定如石像般站在伊吹门内,祈祷并凝视着这边。
悠花……会在哪里呢?他大概守在附近吧。
(好可怕。我好害怕,悠花。)
日织向在某处守护着自己的悠花吐露了说不出口的丧气话。
(如果龙没有来,我就完了。连你也会被拖下水。我最怕的就是这件事。)
但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非做不可。她已经无法回头了。
这次和进入龙道的恐惧不同。那次她是和神对抗,怕的是自己有生命危险,但她这次是和人对抗,她怕的是不只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连自己的尊严和身边重要的人都会被大众的恶意彻底毁灭。
日织就像被乐声推着,一步步走向仪式会场,心跳也越来越快。
(你真的会来吗?)
她一边走一边向龙问道。
(我希望你会来,因为你答应我了。如果你不来,我的命运就要毁在这里了。)
道路的尽头是一片空地。或许是因为无暇准备,只有一张边缘饰有白绢的草席放在空地中央。
日织和真尾走进空地,奏着乐的护领众在场外围成一圈。
乐声停止。真尾看着日织说:
「皇尊,难道您……」
日织不给真尾机会说出他察觉的事,立刻下令:
「开始吧。」
「可是……」
「开始吧。」
她再次坚定地说道,真尾放弃抗争,朝日织行礼,然后理好袖子,坐在空地中央的草席上,端正姿势,击掌两下,低头叩首。他维持这种姿势,用低沉颤抖的独特发音念起颂词。那是奉献给地大神——地龙的颂词。
(开始了。)
她心跳加速,血液奔腾,太阳穴几乎发痛。
真尾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念起相同的颂词,最后又击掌两下。
如让座一般,真尾静静地起身,等在一旁的两位护领众走过来,把草席卷起来搬走。
真尾转头望向日织,但他的眼中写满了不知所措。
没人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就连日织也不知道。
——想要见我,叫我就好。
悠花听到了龙这么说。
日织往前走去,真尾怕妨碍到她,退到了空地的角落。
站在空地中央的只有日织一人。她抬头望着天空。
「请你现身。」
日织静静地说道。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天空飘着细长的朝云。分不清是青蓝或是浅紫的天空看不到任何飞翔的银白色身影。在这片辽阔的天空只有一条龙会回应她的呼唤。就算只有一条也好,只要有一条,就能证明她叫得出龙。
(拜托你一定要来,龙。)
日织望着天空,默默祈求。
「龙!」
她一边祈祷,一边朝着天空大喊。
(让我看看我们成为朋友的证据吧!)
她一边祈求宽广草地的上空出现龙的身影,一边喊道。
「龙!」
但是天空看不到龙的身影,连类似龙鳞的光辉都看不到。
(请你一定要来。拜托你,快来。快来吧!)
日织的心底越来越恐惧。
「龙!」
她一再叫道。
「请你现身!」
它来了吗?日织用视线搜索着所有方向。
她扫视飘着薄云的黎明天空,默默恳求着。
「请你现身!」
她高声大喊。
「请你现身!」
天上看不到龙的身影,地上也静悄悄的。
只有青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失败了吗……
正当日织这样想的时候。
旁边突然传来尖叫声。
日织转头一看,穗足和有间等人所在之处的青草不自然地倒下。是风。从青草剧烈的动作可以看出有一阵强风正朝这里吹来。
当她看出来的时候,风已经吹过来了。拿着笛子的护领众都发出哀号,趴在草地上,真尾也跪了下来,朝着日织伸出手。
「皇尊!」
日织被风吹得站不稳,跪倒在地。缠绕在她手臂上的披巾像生物一样舞动,插在发上的栀子花飘散在风中。
当她趴在地上时,突然闻到一阵浓香。像是树皮剥下的味道。
(这是……!)
日织将双臂交叉挡在脸前,压低上身,正面迎向强风。
她大声问道:
「是你吗?」
像是在回应她的询问,龙扭着身子,腹部擦过青草的尖端,笔直朝这里飞来。
(它来了!)
日织欣喜若狂,此时强风骤然停止。
一条龙出现在她的面前。
它盘成一团,贴近青草飘浮着,尾巴和胡须缓缓摆动,那双金色眼睛就在日织面前。
(它回应了我的呼唤。)
而且靠得这么近。
(它遵守了约定。)
日织高兴到眼角泛泪。
她站起来,朝龙走近一步。
真尾颤抖的声音传来。
「龙竟然……」
护领众全都惊呆了,虽然风已经停止,他们仍然屏息趴在草地上。
「你变得好美啊。」
虽然视野被泪水模糊,日织还是清楚看到它的鳞片熠熠生辉,身躯粗了一圈,犄角光彩耀人。可能是因为重新开始吸食神气,它在短时间内就恢复了神之眷属的外表和力量。龙鳞雪白闪亮,就像是艳阳之下的雪原。
无数细细的光点在龙的身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谢谢你。你遵守了约定,回应了我的呼唤。」
日织慢慢走过去,情不自禁地摸了龙的额头。
「这么一来……我就是完成宣仪的皇尊了。这都是托你的福。」
龙鳞表面光滑,刚摸的时候感觉凉凉的,但指尖随即感受到温暖。这种触感非常奇特。令人不禁着迷。
日织正因安心而放松之时……
「那人一定是怪物!」
怒吼声突然响起,把日织吓得浑身一颤。
三
「那是个女人!皇尊是女的!我们都被骗了!」
怒吼声响彻草原,日织转头望去,看到穗足目露凶光,带着一大群舍人冲了过来。
「抓住那个人!抓住那个欺骗了臣民的怪物!」
舍人在穗足的号令之下狂奔。他们才刚受到极大的震撼,思考能力还没恢复,只能依照命令冲向日织。
他们踏进空地,包围了日织和龙。舍人一脸怯懦,可能是因为这里有条龙,但他们还是举起长枪,把黑曜石制造的枪头对准龙和日织。
穗足和日织保持一段距离,但双眼紧盯着日织,指着她说:
「这人是女的,而且显然听不到龙的声音。她是游子!竟然假冒皇尊,不可原谅!」
日织搞不懂他在说什么,好一阵子说不出话,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和穗足是讲不通的,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日织看都不看穗足,转而望向四周僵立不动的舍人。
「我完成了入道,地大神也认同了我,所以殡雨才会停止。我当上皇尊是无庸置疑的事实,而且我也和龙结缘了。」
日织又朝龙伸手,摸摸它的额头。
沙沙作响。舍人们惊恐地后退半步。
「难道还有人觉得我是在假冒皇尊吗?」
舍人们被日织的视线震慑,纷纷放下长枪。他们意识到自己正在对皇尊持枪相向,逐渐露出慌张的神情。
穗足见状就吼道:
「你们不要被骗了!我听说祈社出现了外表像龙的怪物,而且还会听游子指挥!这个人是游子,游子是遭神厌弃之人,能操纵怪物。那只生物怎么可能是龙?她只是操纵了像龙的怪物来假冒皇尊。游子绝不可能成为皇尊!」
穗足已经失去了理性和逻辑,只是坚持不肯相信。他受控于情绪,不愿意接受事实和发生在眼前的事,甚至加以扭曲。
因为不想相信,所以不可能,一切都是假的。
舍人全都把枪头朝向地面,开始后退。他们被眼前那条龙的样貌和气势慑服,不由自主地畏缩了。舍人顺从了本能感受到的恐惧,没有妄自扭曲。
「你怎能断定游子不可能成为皇尊?」
「因为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
「没发生过的事都是不可能的吗?央大地出现、治央尊踏上央大地,不也是从前没发生过的事吗?」
「别狡辩了!事情都有开端,而且至今依然延续,延续了那么久的事物不可能毁坏。从神话时代延续至今的东西才不会毁坏。」
他为什么如此冥顽不灵?
日织越来越气愤。
他抗拒着自己不愿相信的事,就连发生在眼前的事都不肯接受。
人心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她需要用什么东西来破除这种僵化的心,以及把一切不利的事物都加以扭曲的心态吗?
「就连神话也会毁坏!」
「神话才不会毁坏。」
「神话已经被现实打破了。大家都说游子遭神厌弃,但游子现在和龙结缘了。看看这条龙,难道你还不相信吗?」
「那才不是龙!」
「龙明明近在眼前,你的眼睛却看不清楚吗?」
日织的愤怒到达了极限,大骂:
「蠢货!张开眼睛,看看现实吧!」
日织怒吼的同时,身旁爆出一声咆哮。
在近距离发出的巨响令日织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耳朵。
穗足彷佛被这声音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舍人们也都闪避似地蹲了下来。
日织身旁的龙如同在附和她的愤怒,朝着天空咆哮。
接着又是一声。
(怎么了?)
第二声咆哮让耳朵完全麻痹了。日织动弹不得,忍受着耳鸣。
紧接着,龙又吼了一声。
空气颤动,声音响彻草原,被护领山反弹回来,整个龙之原都为之撼动。
龙的金色眼睛望向周围,尾巴和胡须不停摆动。它身上的味道愈发浓郁,鳞片亮得像在发光。
随后到来的是咆哮的回声,以及……
「啊……」
一位拿着笛子、跌坐在草原上的护领众用颤抖的手指向天空,他身边的人跟着看过去,同样发出惊呼,说不出话。
又有一个人喃喃说道:
「是龙……」
在护领山的北方天空,有三条扭动的银光飞向龙棱所在的草原。
□ □ □
悠花被龙刮起的强风吹得跪在草地上,他呆呆地远眺着日织和龙相视的景象。
(这下子日织总算奠定皇尊的地位了。她终于……)
正当他喜不自胜地这么想的时候……
「那人一定是怪物!」
穗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就像是被那句话痛殴似的,一股厌恶的情绪窜过悠花的全身。仔细一看,穗足不断大声嚷嚷,率领着舍人冲向日织,似乎想抓住她。
穗足的举动简直令悠花不敢置信。
日织明明叫出了龙、神的眷属,穗足却说她是怪物,想要抓住她。
(她都已经叫出龙了!)
为什么他不承认日织是皇尊呢?在他扭曲的心中,连眼前这位尊贵之人都成了怪物吗?跟这种蠢货讲道理是没用的。他连现实都能扭曲,根本不可能讲得通。
(人竟能蠢到这种地步……)
悠花焦急地起身,解开缰绳。
(再这样下去,日织就会被安上欺骗神和世人的罪名。现在只能逃了。我得去救日织!)
非去不可,非救她不可。悠花心急如焚地拉着马辔,但马却不肯走。
(日织!我的日织……)
马一步都不肯走,悠花急得指尖都在颤抖。
「快走啊!」
冷汗涔涔流下。他死命地拉着马辔。
「走啊!我求求你!」
马连动都不动。穗足和舍人们已经包围了日织,指责着她,舍人全都举起长枪对准日织。
(日织!)
此时龙发出了三声咆哮。
马被接连的巨响吓得前后乱跳,悠花拼命拉住马。
(发生什么事了?日织怎么了?)
陷入惊恐的马突然停止动作。两匹马同时静下来,乌黑的眼睛盯着天空。
(怎么了?它们在看什么?)
悠花也很自然地跟着望向马儿们注视的方向,一看就呆住了。
「龙……」
西方天空出现了八条龙,逐渐朝着龙棱飞来。
悠花正感到愕然时,马的视线又转向其他地方,悠花也跟着望去。
从西方到北方,再到东方、南方。接着是正上方,天空的顶点。
四面八方的天空都出现了银色的光芒。四个、五个、八个、十个……还在不停地增加。那些银色物体越飞越近。
吹过草原的风中充满了树皮剥开般的香气。
「这是……」
悠花看着天空,惊叹不已。
□ □ □
「少主……」
聚集在有间身边的手下都惊慌地四处张望,用颤抖的声音喊着有间。
「少主,那是……」
「往这里过来了!」
他们似乎觉得有间无所不知,但有间只拥有现实生活中的知识。这男人在洞穴中生活了十年,对遥远神国的事情自然无从得知。
但是手下们面对未曾见过的景象不只是惊讶,也感到害怕,希望有间这位最可靠又最强悍的领袖告诉他们答案。
(问我也没用啊,我又没见过这种事。)
有间并不害怕,但他抓着马辔的手却在颤抖,这是因为从丹田涌出的兴奋感。他不自觉地双脚用力,全身绷紧。
四面的天空都有龙出现,它们扭动着银色的身体朝这里飞来。
有一条出现在北方护领山上空的龙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它超越了好几条龙,在即将到达草原前高高举起爪子,以接近下坠的速度从高空扑向有间一伙人。
手下们都发出惨叫,有间也稍微蹲低身体,摆出备战姿势。不过他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他没办法逃跑,只能在逼近的那条龙的巨大头颅面前睁大眼睛。
摇晃的龙须犹如粗大的白蛇,金色眼睛像是湿润又柔软的巨大水泡,鳞片摩擦的声音彷佛玻璃互相撞击。它的气势和体型令人感到恐惧,却又很美丽。
(要被吃掉了!)
有间绷紧全身,龙却嘲笑似地突然抬头,甩着尾巴飞上了天。迎面扑来的强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只能用一只手臂护着脸。几乎把人刮走的强风吹过之后,浓郁的香气包围了他的全身。
他睁眼一看,那条龙已经飞到遥远草地的上方,飞到皇尊的头上,在空中不断绕圈。
那条龙形成了中心点,银色的生物纷纷聚集过来。
「少主!」
「那是什么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少主!」
手下害怕地叫着,有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看,那边也有。」
「越来越多了……」
手下们四处张望,七嘴八舌地说着。
那些可怕又美丽的生物是为谁而来的?
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有间隐约知道答案。
在洞穴里生活时,有间满心愤恨,渐渐否定了神的存在,最后甚至深信世上没有神。对有间来说,神国只是靠空洞的神话来支撑的软弱小国。他听说过龙之原栖息着龙,但他认为那些只不过是碰巧活在软弱小国的奇珍异兽。
看在有间的眼中,龙只是比较特别的生物。
他此时却感觉到了庄严神圣。
有间心想,那种生物就算不是神,应该也和神差不多了。
□ □ □
穗足大声指控日织是怪物。
一听到那句话,空露立刻拔腿狂奔。他察觉到事情演变成最坏的局面了,赶紧跑回伊吹门内,拿起藏在岩石后面的日织的护身短刀。
如果日织陷入危机,悠花就会骑马赶到她的身边。
为了帮助他们两人顺利逃走,空露准备利用淡海皇子遮住短刀,走出伊吹门,再用短刀挟持穗足。为此他得先把短刀悄悄拿出去。
帮日织和悠花顺利逃脱之后,空露没有打算跟着逃走。他早就做好逃不掉的心理准备了。
(我保护日织的职责即将在此结束,接下来就交给悠花殿下了。)
他已经有所觉悟,所以毫不犹豫。他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
(再不快一点,日织就危险了……)
空露拿着刀跑回来,刚看到淡海的背影时,龙发出了三声咆哮。那轰然巨响令他单手捂住耳朵,呆立不动。他的耳朵都被震麻了。
(发生什么事了?不,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得去!)
他忍受着耳鸣,拔出短刀跑过去。
空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护着日织平安离开。
他协助日织成为皇尊,等于是把她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处境。他深知这份罪有多沉重。更重要的是那位仍在他的心底、一想起来就令他心痛难耐、有着温柔笑容的初恋少女。不管发生什么事,空露都要保护那位少女疼爱的妹妹。
空露悄悄走近淡海的背后,却看见淡海突然无力地呻吟着「喔喔……」,靠在伊吹门的柱子上。
他沿着淡海的视线望向天空。
一看见天空,空露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原本的焦躁和该做的事都飞到九霄云外了,他甚至没发现短刀从手中落下,铿的一声撞在地上。
「龙……」
空露听到愕然的喃喃自语,然后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一阵类似恶寒的感觉瞬间从他的脚底窜到头顶。
那是近乎恐惧的敬畏。
有好多龙从四面八方朝这里飞来。
□ □ □
「日织大人!」
看见日织被舍人们包围的景象,居鹿忍不住捂住脸,蹲在柏宫的廊台上。
跟她一起观赏宣仪的与理卖似乎还没搞懂事情有多严重。居鹿遮住脸之前,看见她对自己的反应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居鹿相信她即将见证最喜欢的日织成功召唤龙、展现出皇尊威严的时刻。
她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等着日织走出来。
当日织穿着女装现身时,居鹿从衣服的颜色看出那是女装,觉得有些奇怪,但她怀着祈祷的心情注视着如豆粒大小的遥远身影,看见有一条龙飞向日织时,她感动得都快哭了。
她确信宣仪已经成功了。日织已经成为一位无瑕可击、货真价实的皇尊了。
但是日织立刻就被舍人们用长枪指着。
一定出事了。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状况。
(日织大人会被杀掉!)
居鹿想要大叫,但她知道叫了也无济于事。就算她现在立刻冲过去也来不及了,所以她只能捂住脸。
紧接着,龙发出三声咆哮。这声音令她差点忍不住尖叫,不是因为被巨大的音量吓到,而是因为她意识到日织可能出事了。她咬紧牙关,忍住不发出声音。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强风,柏宫庭院里的柏树发出骇人的枝叶摩擦声。这声音让居鹿更害怕了。
(日织大人!)
她捂住耳朵,低头紧闭双眼,不愿面对任何事。
「看哪,居鹿,快看!」
与理卖激动地喊着。年幼的与理卖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日织此时的处境。与理卖天真地用她的小手拍拍居鹿的肩膀。
「你快看啊,居鹿。看啊。」
「不要,我不要,我不想看,拜托。」
「可是很漂亮耶。你看天空。」
居鹿用力地摇头。
「快看啊,来了好多的龙!」
听到这句话,居鹿惊讶地抬起头。
「龙?」
盈满泪水的眼睛模糊映出天空,但她模糊的视野还是看到了几道银光。
与理卖兴奋地大叫:
「来了好多的龙!有好多龙来到皇尊的身边!」
□ □ □
香气浓洌。
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忍受着耳鸣的日织,闻到了浓郁到像是有重量的香味。彷佛是被那三声咆哮引来的,香气乘着风从四面八方向日织涌来。
日织睁开眼睛,龙的金眼正盯着她看。它眯起色彩丰富的瞳孔,示意似地将下巴朝向天空。
一看到天上的景象,日织顿时惊得说不出话。
真尾如石化一般僵立不动,看着天空喃喃说道:
「竟然……竟然会有这种事……」
龙之原所有的人此时一定都望着天空。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龙。
以日织的头顶为中心,有一大群的龙在空中打转,数量大约有一百条……两百条……不,还要更多。
有粗如千年巨木的巨龙,也有细如小树的小龙。它们纵横交错,聚集了又分散,不停地绕圈。龙鳞反射了愈渐明亮的朝阳,晕染了云朵的色彩,如彩云一般光辉闪耀。
几百条龙的影子遮住了草原上的阳光,但是龙快速又不规律地打转,从龙群之间落在草原的阳光就像树叶筛落的阳光一样闪烁不定。
成群的龙在空中绕圈,搅动着光辉,像是要重新创造这个世界。
(这是怎么回事?)
日织没有看过这么多的龙。
数量如此庞大的龙群,在龙之原恐怕没有一个人见过。据说龙总共有几百条,也有人说是上千条,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数字。
因为龙从来不会聚集在一处。
龙的数量不断增加。
以绕圈的巨龙为中心,四周的龙不断涌来。从护领山,从龙之原北边的北湖湖沼一带,从乡里附近的森林陆陆续续地飞出来。
(为什么……)
日织还在震惊中的脑袋很快就想到答案了。
是那三声咆哮把龙群叫来的。
「……是你吗?」
她望向身边的龙,脱口问道。
日织听不到龙的声音,只看到它眼睛发亮,眯起瞳孔。这足以让她明白龙回答了「是」。
因为人太愚昧,连亲眼看到的事物都不相信。那么就让他们看得更清楚吧。
让他们那扭曲的目光也能看到真实的景象。
这条龙理解了日织的想法,呼唤了其他的眷属。
那三声咆哮把所有飞翔于龙之原的龙都叫过来了。见到这副情景,还有谁敢说日织身边的生物不是龙?
还有谁敢说头上盘旋着银白色龙群的日织是遭神厌弃之人?
这就是神对日织的选择给出的答案。日织经过思考、勇敢地选择相信那条龙,最后得到的是超乎想像和期待的答案。
如果她做出不同的选择,或许就会得到不同的答案了。
穗足全身发抖,睁大眼睛,害怕地看着天空,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日织大喊:
「别上当!你们不要被骗了!这人是个怪物!她用不可知的力量制造了这些假象!」
穗足的发言让日织更觉得可悲,她看着穗足说:
「你究竟还要看到什么才肯相信?」
「我绝对不会相信!」
穗足转身面对跪在草地上,或是呆呆望着天空的舍人,高声说道:
「这些全是假的!那人是女人,还是个游子,她欺骗了神!快把这个犯了大罪的人抓起来!」
舍人神情呆滞地望向穗足,他们虽然困惑,还是慢慢举起了先前放下的长枪。就在此时……
「恭贺皇尊与龙结缘!」
一个响亮的声音掠过了草原。
声音是从远方传来的,听不太清楚,好像是有间的声音。如同在回应这声呼喊,龙棱的高处也隐约传来声音。日织仔细一听……
「皇尊!」
「结缘了!」
「可喜可贺!」
断断续续的人声。是采女和舍人的欢呼声吗?
更遥远的髭平周围也传来了涟漪般的细微声音。那呼唤着「皇尊」的声音随着被龙搅动的空气传来。
那是观赏宣仪的人民发出的欢呼。虽然像涟漪一样微弱,却能从中感觉到他们的欢天喜地。若非如此,就算龙再怎么搅动空气,也不会有任何声音传过来的。
真尾似乎也听到那些欢呼了,他回过神来,眺望辽阔的草原,又抬头看看在天空绕圈的龙群,然后他朝日织走了几步,怀着敬畏之心,远远地跪下。
「恭贺皇尊与龙结缘。」
「真尾!」
穗足吼道,跟着真尾一起跪下的护领众的声音盖过了他的怒吼。
「恭贺皇尊与龙结缘!」
听到护领众的呼喊,拿着长枪的舍人也都跪下了。他们的神情彷佛终于找到了主人。
「皇尊!」
「请皇尊恕罪!」
「求皇尊原谅我们的无礼!」
「皇尊!」
「恭贺皇尊!」
「皇尊!」
他们一边喊,一边把长枪丢在地上。
「抓住那个怪物!快把她抓起来!」
穗足还在叫喊,但声音都被周围人们高呼的「皇尊」盖掉了。
人民的欢呼声夹杂在空气中,彷佛整个龙之原都在微微地震动。
「皇尊!」
「恭贺皇尊与龙结缘!」
「皇尊!」
「皇尊!」
「恭贺皇尊!」
接连不断的欢呼声盖过了穗足的怒吼。
「那个怪物!」
穗足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的呼喊也淹没在「皇尊!」的欢呼声中。他咳了起来,喘得肩膀颤动,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他只能愣愣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听到近处、远处都传来高喊「皇尊!」的声音,令日织觉得有些讽刺。身为游子的自己竟被人们称为皇尊。
这是她一直期盼的结果。
但她至今仍无法置信。
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情绪。
(姊姊、月白,人们对着一个游子高喊皇尊呢。)
情绪化为言语之后,日织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激。
(龙回应了我……神回应了我……)
她自然而然地跪在龙的面前,深深低下头去。
「我由衷地感谢你。」
看到龙无情地从宇预的尸首上方飞走之后,日织非常愤怒,从此开始憎恨神。她对神始终怀着对抗、挑衅的态度,却一点都不了解神是怎样的东西。
或许神和人并无二致。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就会有不同的结论。
日织又抬起头,看见龙眯起了眼睛。
她觉得龙好像在笑。
虽然日织震惊得几乎掉泪,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因为她感觉龙正在说「来吧,轮到你了」。
我已经开口了。
现在轮到你开口了。
日织忍着泪水,对龙回以一个微笑,龙突然蹬地一跃,强风和香气扑上日织的脸颊,龙在转眼间就飞上高空,加入了它那群眷属。
「皇尊!」
「恭贺您与龙结缘!」
「皇尊!」
「皇尊!」
「皇尊!」
声音缭绕在周围。
站起来的日织抬头望天,眼泪彷佛快要被地面吸引过去,但她还是努力忍住。
龙在她的头上打转、飞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日织用湿润的眼睛看着跪在周围的人。
「我……」
她开口说道。她知道现在有些话非说不可。
日织的声音颤抖又无力,但跪着的人们还是惊讶地闭上嘴,注视着日织。
震天价响的欢呼声渐渐平息,只有远方的人民还在呼喊着皇尊。
日织停顿片刻,调整呼吸,再次开口。
「我是游子。」
日织的声音从盘旋的龙群下方发出。
「有很多人相信,游子生来就是遭神厌弃之人,所以听不见龙的声音。我虽是游子,但我却完成了入道,在宣仪上和龙结了缘。」
日织指着天空。
彷佛指向龙群聚集的最高处。
她把手放下,问道:
「难道有人觉得我这个游子是遭神厌弃之人吗?」
没有人开口反驳。就连穗足也只是呆呆地望着日织和群龙,他似乎无法思考了。
「但是我的父皇制定了放逐游子的法令。如果要遵从这条法令,我就得被赶出龙之原了。」
周围的人们顿时吸了一口气,显示出近乎恐惧的惊讶。他们不敢想像放逐皇尊这种事。
日织像是要斩断这一切,强而有力地说道:
「不过,我是皇尊!」
龙刮起的风抚过地面的青草。忽左忽右,毫无规律地吹着。
「皇尊不能离开龙之原,也没有理由离开。我父皇制定的法令是错的,所以我现在要纠正这个错误。放逐游子的法令……」
日织站得笔挺,注视着周围的人们,平静地宣布。
「即刻废除。」
在场所有人都伏地叩首表示赞同。
穗足也慢慢跪下,趴在草地上,他的背在颤抖,大概是哭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既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一定充满了挫败感。
一声吼叫。
龙的声音从高空传来。这喜悦的吼声或许是那条龙发出的。
日织又望向天空。
望向那些搅动空气、摇摆身躯、舞动四肢、纵横交错的上千条大龙小龙。
阳光经由龙鳞的反射,断断续续地洒在草叶纤细的草原上。从往来龙群的缝隙看到的天空布满了神之眷属的光辉,整片天空都像彩云一样闪闪发亮。天空中的神气彷佛和柔和的光芒被搅在一起了。
龙的香气充满了髭平,包围了龙棱。
(啊啊,终于……)
日织露出微笑,泪水在同时涌出。不需要再忍耐了,她任由泪水潸潸落下。
(终于……宇预姊姊,月白,居鹿,与理卖,曾经活过的游子,将来出生的游子,大家都能解脱了。我们都能解脱了。)
或许人心不会这么快就改变。就算日织让人们见识到游子并非遭神厌弃之人,也废除了游子驱逐令,或许还是有人会说那是因为日织「比较特别」,一般的游子依然是被神厌弃的污秽之人。
这一切日织都了解。但她已经废除了注定游子悲惨命运的法令,这么一来游子就会得到希望。希望那些愚蠢的迷信总有一天会消失。
已经获得的希望让日织感动得浑身发抖。
耀眼的光辉洒在她的脸上。
日织面向龙群飞舞的天空,伸出双手。
她能听见人民的欢呼。虽然细微,他们确实在呼喊着「皇尊」。
他们正在呼喊着新诞生的神话。
□ □ □
龙棱大殿的后方传来瀑布倾注到深潭的水声,那深潭是月白的葬身之处,日织如今听着这水声却能保持平静。
(月白,你心里好过一点了吗?)
日织想起了可爱的妻子。
她每次想起月白都深感伤痛的胸中,多了一丝类似安心的情感。她很清楚,这是她自己的心情,而非月白的心情。
话虽如此,日织却觉得月白好像正对她露出可爱的单边酒涡。
白颊鸟※在阶梯旁的桃树上鸣叫。
注4:草鵐,又名大白眉、山麻雀。
站在一旁的空露注意到日织眯起了眼睛。
「怎么了,日织?」
「没什么,只是听到白颊鸟在很近的地方鸣叫。」
「是啊。」
空露温和地回应。日织突然问道:
「我这身打扮会不会很奇怪?悠花说一点都不会。那你觉得呢?会奇怪吗?」
空露一听就笑了出来。他平时很少发出笑声,日织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的打扮有这么奇怪吗?」
「不会,你是史上罕见的美丽皇尊。」
日织穿的是蓝白色上衣、紫蓝色背子、藏青色缬裙。头发在颈后束起,插了一支海棠花造型的小钗子。手臂上缠着白绢显纹纱※披巾。
注5:与纯白透纹纱相反,布料透明,只有花纹处是不透明的。
这色彩含蓄的搭配很适合身材高挑的日织。
日织从小到大穿的都是男装,穿起女装非常别扭。
虽然她看到姊姊宇预、月白、悠花的衣服都会觉得「好美啊」、「真羡慕」,穿在自己身上却觉得很不对劲。宣仪的时候她因心无旁骛所以不觉得丢脸,但如今一穿女装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第二次宣仪已经过去三天了。
日织回到龙棱,向太政大臣淡海皇子和右大臣造多麻吕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他们两人也目睹了宣仪——不只是他们两人,几乎龙之原的所有人民都看到了——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接受了。
虽然日织是女人,又是游子,她皇尊的地位还是受到大众的认可了。每个人都接受了,就连阿知穗足也包括在内。
不只如此,穗足还主动辞去左大臣一职,能市王和高千王也依照日织的意思被罢免了。今后还得再物色、任命新的左大臣,但政局已经大致稳定下来了。
废除游子驱逐令一事也没有任何人反对。造多麻吕神情愉悦地说「如果不废除这条法令,就得把皇尊驱逐出境,当然不能不废」。
居鹿现在可以回自己家了,但她选择和日织一起到龙棱,立志成为采女来侍奉日织。现在她正以女嬬的身份学习怎么当采女。
日织把与理卖留在身边谆谆教诲,向她解释她的罪行和赎罪的责任,说她就算是受人唆使的还是得接受惩罚。与理卖哭个不停,嘴上不断说着「对不起」。她冷静下来以后,由居鹿陪着来见日织,带着哭肿的眼睛说「我愿意接受惩罚」。
日织花了半天时间问清楚与理卖的想法,又参考了空露、真尾和淡海的意见,想好了要给她的惩罚。
大致的事情都做出定论了,只有一件事还在拖延。为了得出结论,日织和真尾、淡海皇子、造多麻吕讨论了很久。
经过众人的商议,她终于能处理那件拖延的事了——回覆反封洲国主长子有间的要求。
「反封洲使者伴有间大人到。」
经由门外采女的通报,有间走进了殿内。
一头白发,剽悍的五官,身披大衣,腰间系着毛皮坠饰。在龙之原很难见到、既强悍又美丽的男人面对站在五色布前的日织跪下。
「承蒙召见,有间拜见皇尊。」
日织请有间起身,他也不客套,站起来抬头说道:
「皇尊,我们八洲的人民连祈社正殿都不能进去,您却把我叫来龙棱,而且还是大殿,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我不想凭着神话而诬赖八洲的人民。」
其实真尾原本反对让反封洲的人进入龙棱,甚至走进大殿,但日织说「我还得奖励伴有间的功劳,不能因为随时会毁坏的神话而对他失礼」,真尾只能叹着气妥协。
真尾虽然是侍奉神、重视神话和传说的神职者,但他已经亲眼见识过神话的毁坏,也不好继续坚持己见。既然身为神职者,无论要花多少心力去摸索,他都只能努力地认识、遵守神的新规范。
「竟然说是诬赖……我听起来很痛快就是了。」
有间忍俊不住。
「没想到我会听到龙之原的人说出这种话——而且还是皇尊说的。来这一趟真是让我见识到了有趣的事。」
「你觉得开心就太好了。」
「对了,关于我昨天答应的事,与理卖呢?」
「在外面等着。进来吧。」
日织一叫,与理卖就战战兢兢地跟一位消瘦的老妇人从门外走进来。陪在与理卖身边、拍着她的背鼓励她的人正是月白的乳母大路。
「虽说是受人唆使,但与理卖确实偷走呼笛破坏宣仪、掳走悠花,还出手殴打了我,无论有什么理由,犯下八虐的人都必须接受惩罚。原本应该处以死罪,但考虑到酌情减刑的余地,因此改为放逐。」
与理卖低着头,小声地回答「是」。
「原本应该把与理卖送到其父不津王的身边,与理卖自己也是这么期望的。但我认为……不只是我,连空露和真尾也认为不津王既然把与理卖丢在龙之原自行离开,就算把与理卖送到他身边也只会让她变得不幸。所以……」
「就把她交给我了,是吧。」
有间说道,屈身摸摸与理卖的头。与理卖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看到有间对着她笑。
「你不会无故虐待他人。我请亡妻的乳母大路一起跟去照顾与理卖,大路答应了,说会把她当成已故的小姐来照顾。我本来还有些担心你不接受,看到你答应,真是令我感激不尽。」
「这孩子的相貌很好。」
与理卖浑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有间。
「她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坚强的女人。我不会因为她是龙之原的千金小姐而对她百般呵护,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绝不会让她饿着冻着。神话也说过,罪人终有一日能得到赦免,重新回到龙之原。我会照顾她到那一天的。」
「那就有劳你了。」
有间向日织点点头后对大路说:「我的伙伴在驻马场,你们去那里等着吧。」大路便带着与理卖出去了。
走出大门之前,与理卖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皇尊,对不起。」
「我们将来一定会再见的。只要你努力地赎罪。」
与理卖用力点头。日织又望向大路,她因伤心而瘦了不少,但双眼炯炯有神,默默地朝日织行礼。大路原本因为疼爱的月白过世而失去生存意志,今后与理卖一定能重新撑起她的。
两人离开后,日织又望向有间。有间行礼说道:
「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祝福皇尊的朝代能长治久安。」
「等一下。」
看到有间准备离开,日织喊住了他,对空露使了眼色。空露从宝案上捧起细长的白杉木箱,交给日织。
「我叫你来还有一个理由。伴有间,让你久等了,我要把这东西交给你。箱子里放的是我的书信,信里写着龙之原的皇尊认为伴有间适合担任反封洲下任国主,这也是地大神的意思。」
有间默默注视着那个白杉木箱,好一阵子才抬起头,对日织说:
「您为什么改变了心意?」
「因为我已经学到相信别人是多么可贵的事。如果我要当个保护龙之原平安的皇尊,一定少不了信任。」
日织和龙做了约定,而龙也遵守了约定。这件事让日织明白了互信的重要性。不是虚情假意,也不是利益交换,彼此信任才是最宝贵的。
如果有人能不顾眼前的利益和将来的忧虑,试着和人建立互信的关系,日织一定要和他结缘。
日织看出有间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因此愿意和他结缘。
有间沉默了片刻,又看看白杉木箱。
「我在洞穴里生活了十年。」
他突然提起那件事。
「想要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力量。无论是臂力或智力都行,总之一定要有力量。但是光有力量的人也活不久,虽然力量不可或缺,但是能活下去还有更重要的关键,那就是『身边有多少可信赖的人』。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更为了让自己的国家活下去,我一直在努力找寻可以信赖的人。」
有间用强而有力的目光直视着日织。
「皇尊,我信赖您。」
有间用双手接过木箱,深深叩首。美丽的白发从他的肩上滑落。
他抬起头,突然换了一副轻浮的口吻。
「话说回来,您穿女装也很美呢。既然要彼此互信,您要不要干脆当我的妻子啊?反正您也没有丈夫吧?」
「很遗憾,我已经娶妻了。」
「娶妻……就算有妻子,也不能代替丈夫啊。」
「也不能这么说。」
「什么嘛。真没意思。」
有间又正色说道:
「多谢皇尊惠赐书信。请保重。」
有间正要转身离开,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说:
「龙之原有了女皇尊,将来一定会逐渐改变,对八洲的态度想必也会跟着改变。从神代维持至今的态度若是有了变化,其他国家一定会提起戒心,甚至企图从龙之原谋求利益。您治理国家或许不会像以前的龙之原那么容易喔。」
有间直视着日织说道,令日织感受到了他的真挚,以及他话中的警告意味。
「我知道,身为皇尊就得保护这个国家。我会好好研判今后的情势,仔细思索怎么做才是对龙之原最好的。」
「也是啦,您当然会竭尽所能,是我多言了。这次真的要走了,我要回自己的国家了。我会好好照顾您托付给我的人。」
有间抱起白杉木箱,转身走向门口。日织喊道:
「当上国主之后再来一趟吧,我们一起喝酒。」
有间在门边转过头来,笑着说:
「我答应您,一定会的。」
有间简洁地说完,就洒脱地离去了。他的背影既剽悍又豪爽。
「空露。」
「是。」
「他会当上国主吗?」
「应该会吧。」
「到时我能成为一位称职的皇尊、抬头挺胸地站在有间面前吗?」
日织望着有间离去的门口问道,空露坚定而平静地回答:
「一定可以的。就算很困难,也不用担心,我会在一旁协助你的。」
听到这可靠的发言,日织默默闭上眼睛。
空露是因为宇预才会陪在她身边。因为他深爱着宇预,才会一直待在日织的身边辅佐她。
(姊姊,谢谢你。)
初夏的和风香气宜人。日织突然想起成片百合花在风中摇曳的景象。
她突然觉得,就像空露一样,宇预也依然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嗯,那今后也拜托你了,空露。」
大樱宫一如往常地安静。虽然日织已经公开身份,但她坚持地说「我不喜欢吵闹」,采女和舍人还是不会随便走近。
因为这里还有悠花在。
日织公开女儿身之后,最让淡海皇子和宫内上头痛的就是悠花了。他们很不乐见女皇尊娶了个女人为妻,说这是龙之原的错误造成的结果,很想把这件事纠正过来。
但日织觉得保持现状就好了。
她说不想把已经娶了的妻子赶出去,而是要一辈子好好照顾对方,还说悠花也是这么期望的。淡海皇子为了慎重起见,要求和悠花谈谈。直到悠花像平时一样用娟秀的字迹写了「我也希望如此」递出去,他才不再干涉。
樱花树的叶子越来越茂密,时节已由初夏进入仲夏。阳光一天比一天更炽烈。
这天空露去祈社办事,日织独自一人去了悠花的殿舍。他一如往常地悠哉地靠在凭几上观赏风景。风从敞开的门窗吹进来,隔帘的绢布轻轻摆荡。
杣屋看到日织的打扮,刻意地发出惊呼。
「哎呀,您今天也很有女人味呢,皇尊。」
「别老是说这种话,真让人不自在。」
日织在悠花面前坐下,悠花露出调侃的眼神。
「不能盘腿喔,我的夫君。」
「喔喔,我又忘了……」
日织嘴上这样说,但她实在懒得改,而且端坐根本无法放松。她也可以学悠花像个大家闺秀一样侧身而坐,可是她不习惯这种姿势,坐起来脚很痛。结果她还是用这副优雅女性的外表盘腿而坐。
杣屋叹了一口气。
「你们这对夫妻的样子越来越奇妙了。皇尊能恢复原本的样貌真是可喜可贺,但悠花殿下到现在还……」
「杣屋。」
悠花打断了她的抱怨。
「去给我倒杯热水。」
杣屋也知道悠花是故意支开自己,口中念念有词地走出去了。
「抱歉,杣屋太多嘴了。」
「不会,她说得没错。我已经公开秘密,恢复了自由,但你的事却还没处理。如果能告诉大家祸皇子和游子都一样就好了。」
「这样未免太莽撞了。罢了,我也知道不可能一下子就解决所有事情。」
「可是再这样下去,那你……」
「虽然我现在过得不太自由,当你的妻子倒是挺不错的。能当丈夫的话就更好了。」
原本望着外面的悠花突然转头盯着日织。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流露出戏谑的眼神,继续说道:
「就像你让大家见识到游子并非遭神厌弃之人一样,与其讲道理,还不如直接拿出证据。为了让大家看到祸皇子并非不祥之人的证据,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要怎么做?我也会尽量帮忙的。」
「你能跟我约定吗?」
「当然,我答应了你就绝对不会反悔。」
悠花露出了美丽的微笑。
「那你可以帮我生孩子吗?」
「……啊?」
日织目瞪口呆,悠花一脸认真地继续说:
「你将来生下的皇子或皇女是继任皇尊的人选,如果有人问起孩子的父亲是谁,你可以说那是神之子或龙之子,随便敷衍过去。等你死后,那孩子成为新的皇尊治理龙之原,安宁地过了几年,再告诉人民悠花其实是男人,是皇尊的父亲。」
悠花摸着日织的手。
「只要那孩子成为一个好皇尊,把龙之原治理得井井有条,最后平安无事地改朝换代,就能证明即使有个祸皇子悄悄地活着,和平安乐的日子还是可以维持这么多年。而且这个祸皇子还是一位好皇尊的父亲,到时就没有人会再说祸皇子不祥了。或许到时我已经不在世上,不过下一个拥有和我相同命运的人就不用活得像我一样可笑了。」
「你这计画也太长远了。」
「这种事又不是越快越好。像你这么冲只会活得提心吊胆,太折腾了。」
日织的肩膀被悠花抓住,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推倒在白杉地板上。
一位美到让人看呆的美女从上方盯着日织。妖娆的红唇,睫毛纤长的美目,清澈的眼眸。
「我的方法就是这样。你会遵守约定吧?」
日织顿时心跳加速,耳朵发烫。她无法直视悠花的脸,尴尬地转开视线。
「可、可是……」
「你不是说绝对不会反悔吗?」
「我是说过。可是……」
「难道你讨厌我吗?」
悠花轻声问道,日织更不知所措了。
「我不是讨厌你……」
「那就没问题了吧。」
悠花温柔地吻了上去。
远方隐约传来蝉鸣声。门外是即将进入仲夏的蓝天。
白云随风飘动,其间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龙之原即将迎来眩目的夏天。
参考文献
《日本服饰史 女性篇 风俗博物馆所藏》(井筒雅风着,光村推古书院出版。)
《日本服饰史 男性篇 风俗博物馆所藏》(井筒雅风着,光村推古书院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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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女性官员 女官的晋升、结婚、退休》(伊集院叶子着,吉川弘文馆出版。)
《飞鸟很久很久以前 建国篇》(奈良文化财研究所编,早川和子绘图,朝日新闻社出版。)
※本作也参考了奈良县立万叶文化馆的展览及馆内每月出版的《万叶》(よろず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