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间领着可以立刻出动的五十骑人马冲出奥濑栅,越过洼地,翻过南侧的丘陵。
视野顿时开朗,眼前出现东西向的山谷,以及流过谷底的河川。
河川南侧紧邻山地,山腰上开辟了一块平地,因为那里有一个乡,如今那个地方却飘舞着陌生的鲜黄旗帜。
那是南郡的郡旗。
升起狼烟的地点是黄旗所在的山腰更东边的山顶。乡里虽然有士兵驻扎,但他们大概抵挡不住敌军的突袭,只能仓皇逃跑,勉强送出信号通知奥濑栅。
「为什么会任由敌军来到这么近的地方?派到乡里的士兵是怎么了?」
壹岐会气到大吼也是情有可原。
有间抓着缰绳的手也握得非常紧。
基于闲户郡的郡界到奥濑栅之间各里乡的配合,他们在每一处派出了几名士兵。这些士兵平时住在里乡,如果有敌人攻来,他们就能保护自己的故乡,并且通知奥濑栅有敌军逼近。
可是敌军都来到奥濑栅附近了,先前却一直没有收到任何警讯。
(为什么没有消息传来?)
应该不是遭到屠杀。要毁掉整个里乡很麻烦,还要耗费很多时间,而且一定会有人逃脱,就算士兵无法通报,逃跑的人民也会把敌袭的消息传出去。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里乡的人民选择默默看着敌军进犯。
(为什么?)
人民不可能忘记有间成为奥三郡郡主之前的情况,故乡好不容易开始变得富足,他们一定不希望再回到从前的处境。看到军队来讨伐有间,人民就算不抵抗,至少也会偷偷送信给奥濑栅,到底有什么理由让人民连报信都不敢……
「少主,您看那里!」
一个眼尖的人指着河川对岸的山坡。大约有一百骑人马从树林中的蜿蜒山路冲下来,到了通往河边的大道,有几个人举起黄色军旗,跑在最前面的人挺着胸,举着红底黑字的反封洲国旗,傲然地策马行向河畔。
在最前面拿着国旗的正是敬谷。
有间挑起眉毛。不是因为他认出那人是敬谷。
而是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属下双手被绑在身后,坐在敬谷后方那匹马上。那是跟他一起去过龙之原,和与理卖很亲近的年轻属下。有间之所以看得出来,是因为那人裤子的颜色,而且他驻扎的据点就是敌军占领的那个乡。年轻属下是在那个乡出生的。他上身赤裸,虚弱地低着头。
「伴有间!」
一百骑人马在河畔一字排开,敬谷在正中央举着国旗大喊。他穿着厚厚的皮衣,外面披着钢片串成的胸甲、臂甲、胫甲,头上戴着打磨过的钢盔。
而且敬谷在河川对岸,弓箭没办法从这里射到他。或许是因为不用担心弓箭,敬谷甚至前进到水边。
他知道有间就在山丘上。
现在日正当中,有间的白发在阳光之下会很显眼。
「我奉父国主之命给你带来恩赦。出来,有间!」
咬紧的牙关发出厚重的声响。
即使敬谷说出恩赦什么的蠢话,有间也没义务出去陪他演这出闹剧。这一点敬谷早就料到了,所以他抓来有间的属下做为无言的威胁,意思是「如果你不出来,你应该知道这个人会有什么下场吧」。
(他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我陪他演这出闹剧?)
有间朝着骑马跟在旁边的壹岐使了个眼色,在他耳边低声说几句话,壹岐轻轻点头。
他大喊「走吧」,踢了马腹,五十骑人马同时冲出去。其中只有一骑是往奥濑栅的方向跑,那人正是壹岐。
有间带着四十九骑人马冲下山丘,但半途又拉住了马,像是在吊敌人的胃口,花了很多时间慢吞吞地来到河边。
有间一边拉着缰绳控制浮躁的马,一边望向对岸的属下。那人的模样非常凄惨,腹部和肩上都有大片瘀青,低垂的脸也是鼻青眼肿,差点让他认不出来。
「敬谷,你把我的属下折磨成这样,还好意思说什么恩赦。你是在跟我说笑吧?」
为了不被流水声盖过,有间大喊着嘲讽敬谷。
个性急躁的敬谷露出明显的怒容。
「伴有间,你是扰乱央大地秩序的大罪人的爪牙,甚至有可能毁灭反封洲,原本应该被斩首才对,但国主特别开恩,准你自尽。我在此命你立刻交出奥濑栅,然后自行了断。」
听完这番话,有间沉默了一下,然后按捺不住上涌的情绪,仰天大笑。
「你真是个蠢货呢,敬谷!还是叫透谷来吧,他一定能说出更好的笑话。」
笑完以后,有间瞪着河川对岸。
「叫我自尽?你以为我会乖乖照办吗?」
「你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犯的罪哪,有间。你协助了扰乱央大地秩序的大罪人,和那大罪人一起犯下倾复反封洲之罪。看吧!」
敬谷将单手拿着的国旗举得更高。
强烈的阳光照耀着系在旗杆顶端、包着白绢的竹筒。
(那是什么?)
一般来说,国旗上面不会挂其他东西,而且那包着白绢的竹筒还装模作样地挂着绢丝穗子。
「这是真正该成为皇尊的不津王所赐下的书信!」
不津王。
听说他是与理卖的父亲,和日织竞争过皇尊之位,但最后失败了,又不愿归顺新皇尊,所以离开龙之原去了附孝洲。
那个人又怎么了?
敬谷摇晃着旗杆,像是在展示上面的书信。
「有间!你从龙之原带回来的书信,是靠着种种错谬而登上皇位的僭伪皇尊写的,真正应该成为皇尊的是不津王。这位大人赐下的书信写着你手中的信是出自僭伪皇尊之手,丝毫不能代表地大神的神威和旨意。」
敬谷的宏亮声音在河面回荡。
「你高举着僭伪皇尊的书信。如果僭伪皇尊继续在位,央大地的秩序就会崩毁,巴结僭伪皇尊的你也是大罪人。」
「说什么僭伪,真是大逆不道。」
和有间一起去过龙之原的属下在一旁喃喃说道。他也亲眼见识了皇尊召唤出龙的那一幕,当然无法接受别人说那一位是僭伪的皇尊。
除了站在满天打转的龙群之下的那位女性,再也没有其他皇尊。
不过,央大地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看过那一幕。
「原来是这样,难怪那些家伙可以轻易踏进奥三郡。人民一定都被吓住了,才会让他们通过。」
龙之原目前在位的是僭伪的皇尊,真正应该成为皇尊的另有其人。
敬谷带着那位大人赐下的书信,高悬在旗上,凭借着这份威势进军。有间是阿谀巴结僭伪皇尊的罪人,而僭伪的皇尊会毁坏央大地的秩序,所以必须让军队经过。
人民都支持有间当郡主,但敬谷拿出了真正该成为皇尊之人的书信,他们无法判断那东西是真是假,是正确还是错误。
举着国主旗帜的人恭恭敬敬地把书信高悬在旗上,没几个人敢质问书信的真实性。愕然的人民之中只要有一个人相信,这敬畏的态度就会扩散出去,人们陆续俯伏在地,就算有人怀疑也不敢随便出言否定。
就连身为御前众之一的闲户郡郡主伴安人都让敬谷通过了。
因为他们都很敬畏地大神。
「我们手上有真正应该成为皇尊的大人赐下的书信—节书。我们是持节之军,征讨之军。」
听着敬谷得意洋洋的宣告,令有间深感厌恶。
真是个冠冕堂皇的骗局。
国主屋人和透谷先前一直按兵不动,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有间握有皇尊的书信,为了与之抗衡,他们一直在找寻能让皇尊书信失效的另一个力量。
那就是和皇尊争夺过皇位的不津王。
他们去附孝洲见不津王,说明事由,和他谈了条件。
不津王尚未放弃皇位,所以他们答应鼎力相助,借此换取书信。他们把不津王的书信当成真正皇尊的书信,声称有间手中的书信是僭伪皇尊写的。
(错不了,这个计谋一定是透谷想出来的。)
最害怕又最厌恶有间的是屋人,但是最想杀死有间、为屋人出谋划策的必定是透谷。透谷掌管着能以海路和别国往来的北门津,只有他会想到可以利用不津王,也只有他拥有这个管道。
「少主,这……」
属下的语气透露出心中的焦虑。
有间拥有御前众的支持,又得到了皇尊的书信,所以臣子和人民都觉得有间才是名正言顺。正如东二所说,即使中间有很多曲折,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还是多数人支持的那一方比较有利。
如今对方自诩为持节之军,双方的立场就扭转了。
他们宣称持有节书,借用了龙之原和地大神的威势。至于这节书是真是假,有几分真实性,旁人根本无从分辨。
不过,这一点连有间手中的书信也一样。
所以只要挂上冠冕堂皇的名号,做足了派头,自信十足地向前猛冲,看起来就会像是真的。
这一招会让多少支持有间的人变节呢?
(透谷很聪明,简直聪明过头了,竟能想出让我手上书信变得无效的策略。)
虽然知道自己落入下风,但有间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敬佩。
有间举起右手。
「弓箭预备。」
跟着有间的四十九位属下疑惑地低声说道:
「少主,河面这么宽,箭射不过去的。」
「这样只会浪费箭。」
但有间还是坚持己见。
「没关系。举起弓箭,瞄准敬谷。」
属下们策马靠近河边,排成一列,在马上架箭上弦瞄准目标。
「放箭!」
一声号令,众箭齐发。
四十九支箭纷纷坠入敬谷面前河川的浅滩,虽然大量飞来的箭把马吓得有些畏缩,敬谷却放声大笑。
「射不中我呢,有间!」
「继续放箭!这就是我的回答!」
第二波、第三波箭继续射出,但这些箭显然都射不到对岸。划破空气的声音和箭的数量虽然很吓人,却射不到目标。
敬谷又笑着大喊:
「你这是自暴自弃了吗?真是愚蠢……呜!」
低沉宏亮的嗓音突然变成了哀号。
敬谷的腿上插了一支箭。
「怎、怎么会!」
属下们感染了敬谷的惊愕,也都慌了起来。这时又有箭矢纷纷朝他们射去,转眼间就有二十人中箭落马。
「放箭!」
有间在对岸继续发号施令。
敬谷的属下不明白为什么对岸的箭突然能射过来了,吓得急忙退后,但还是被箭射中。
此时又有二十人落马,还有十人擅自逃向山丘。
身边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敬谷脸色大变,猛踢马腹,腿上的箭伤痛得他皱眉,在他策马奔驰时,箭矢仍不断朝他飞来。
一百骑人马瞬间少了一大半。
敬谷正准备逃走,这时他才发现两旁的茂密草丛里藏着六个士兵,他们手上拿着弓箭,射向逃跑的敬谷及其属下。
有一个年轻人拿着太刀冲出去。那是壹岐。他跑向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年轻属下,把那人从马背上扶下来。
即使知道对岸的箭射不过来,看到那么多箭矢飞来还是会令人眼花撩乱。
有间故意陪敬谷演出闹剧,一边命壹岐带着擅长弓箭的士兵绕到敬谷等人附近,藏在草丛中。
因为要秘密行动,只能派出很少的人。即使是暗中偷袭,这少少几个人也敌不过那么多敌军。
所以必须混淆敌军的视线。
有间也知道箭只能勉强射到岸边。
不过,这样正好。
敌军原本以为箭只能勉强射到岸边,结果却中箭了,他们一定会以为箭是从对岸射来的。
四十多支箭从对岸接连不断地射过来,这声势和声音让他们无暇注意到有六位弓箭手躲在附近放箭。为了不让他们发现箭是从其他方向飞来的,所以头一个先射敬谷,大将若是因中箭而惊慌,场面就会变得混乱,接着再射下几个人,其他士兵就会更害怕。
「后面有人偷袭……只有几个人!给我杀!」
终于发现真相的敬谷勒住了马,大声吼道。
但是一百骑人马之中已经有一半的人中箭落马,拖着蹒跚的脚步仓皇逃走,还有超过二十骑的人马早已跑远了,听不到敬谷的命令。五位弓箭手继续朝着敬谷身边的十几人放箭,又有三人被射下马。
气得满脸通红、手按腰间太刀的敬谷也遭到乱箭攻击,马被吓得猛跺脚。周围的人不断大喊「退兵」,失去了原本的人数优势,他们一下子就没了斗志。
「你以为我会自尽吗?蠢货!想要我的命,就自己来拿!」
有间大声嘲笑,壹岐和六位弓箭手带着遍体鳞伤的属下渡河回到对岸。河川中央比较深,有一小段必须游泳,但还是过得去。
(敬谷啊,虽然你身边只剩五、六人,但你们若是折返射箭,或许能杀掉我这几个从对岸逃回来的属下呢。)
有间早有心理准备,如果敬谷更勇敢一点,或是他的属下更冷静一点,或许派出去偷袭的属下会损失好几人。
看着浑身湿透爬上河岸的壹岐和属下,有间放下了心中大石。
「伴敬谷带着两百骑左右的人马突袭了乡,还说大军随后就到,首先是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和我们预料的不一样,他们顺利通过闲户和北奥两郡,五千人的军队大概明天或后天就会到达这里。」
敬谷抓住的属下被救出来,带回奥濑栅,抬进临时搭建的帐篷治疗包扎。
帐篷是以一根柱子撑起圆形皮革,正殿的前庭和后方,以及后殿的前方都搭了很多个。
奥濑栅不像大盖城那么大,如果奥三郡的常军九千人全都进入栅里,连这些帐篷也不够用。
不过,如今在奥濑栅的只有北奥郡的常军三千人。
因为敌军动作太快,还来不及调来其他两军。
南奥郡和国主掌管的中郡相邻,离大盖也很近,为了防范国军入侵,南奥郡的军队一直驻扎在南奥栅。那边不能解除防守,而且就算是紧急调兵,也要花好几天才能到达奥濑栅。
中奥郡的常军现在必须处理避难的人潮,要等到人民都安顿好,才能拨出半数来奥濑栅会合。不过处理逃难的民众很费时间,明天或后天恐怕还来不了……
结果奥濑栅只能靠三千人来对抗五千人的军队,而且敌军后方还有两支各五千人的军队会陆续抵达。
奥濑栅能期待的援军只有预定从中奥栅赶来的一千五百人。
被放在门板上的年轻属下扭曲着瘀青红肿的脸孔。
「真抱歉,我什么都不能做。」
「这不是你的错。更重要的是,虽然你现在行动不便,还是要让你尽快离开。在敌军攻过来之前,我们必须让受伤的人和女人躲到中奥栅。」
有间用力握了一下懊恼帮不上忙的年轻属下的手,走出帐篷。
太阳已经西沉,不过前庭到处都点着篝火,照亮了帐篷和殿舍,影子摇曳不定。篝火的热气和人的热气让栅里十分闷热。
有间从东奔西走的人群之间走向内郭的东脇殿,有个属下跑过来,交给他一封信。
「少主,东二送信来了。」
他接过信,走到附近的篝火旁边打开来看,然后哼了一声。他读完就把信揉成一团,丢进篝火烧掉。
有间继续走向东脇殿。
他爬上阶梯,走进屋内,房间底端有一个角落被隔帘围住,隔着布帘可以看见灯台上晃动的火苗,还有两个女人及一个小孩的身影。
「与理卖,大路,美矢比,你们在吧?」
他一掀开隔帘棉布,大路就「咦?」了一声。
「哎呀,有间大人,您怎么突然来了?也没先派人通知。」
战争都快开始了,从龙之原来的这位老妇人还在纠结这些繁文缛节。有间随口说了句「抱歉」,坐在蒲团上。
美矢比垂低视线,彷佛不敢承受有间的注视。
与理卖一脸严肃地朝有间探出上身。
「兄君,要打仗了吗?大家都这么说。」
「是啊,大概明天或后天就会有五千人的军队攻到奥濑栅。天亮以后,我就要开始部署北奥的军队了,你和大路要离开奥濑栅,前往中奥栅。美矢比。」
美矢比听到有间叫自己的名字,疑惑地抬起头。
「是。」
「与理卖和大路就拜托你了。我会派属下护送你们,你也要以姊姊的身份照顾与理卖,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美矢比的眼中浮现坚决的神色。
「好的,我一定会做到。」
「与理卖,你要听美矢比的话。知道吧?」
「可是……」
与理卖一脸不高兴,但有间厉声说道:
「战争快开始了,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得听美矢比的。」
与理卖噘起嘴,但还是乖乖点头了。
□ □ □
(战争开始前都是这么安静吗?)
太阳升起后,与理卖就被大路催着做准备。大路说这路途不好走,所以要穿皮靴,与理卖心不甘情不愿地照做了。皮靴穿起来很闷热,她当然不喜欢。
她换上简朴的衣服,背起装了末酱※和肉干的包袱,抓起有间制作的玩具弓箭,牵着大路的手走出屋外。
注5:大豆发酵制成的酱料。
大路虽然一直叨念与理卖做准备,但她对今后的处境非常不安,脸上露出胆怯又困惑的表情,动作也变得迟疑。她忧心地一再叫着「小姐」,与理卖每次都会回答她「没事的」。
士兵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睡,奥濑栅里静悄悄的。
能听见的只有与理卖和大路踩在土上的脚步声。
(兄君应该还在睡吧,所以才会这么安静。)
与理卖本来以为有间会来送她,不禁有些失望,但她知道有间很疼爱她,所以没有因此而消沉。
只要有间平安无事,以后就能再见了。她只能默默地如此祈祷。
(可是这不是龙之原,这里没有龙。)
与理卖心想,如果跟她交朋友的龙在这里就好了。皇尊让那条龙变得更茁壮、更美丽了,那条龙现在或许比跟与理卖在一起的时候更能帮助她实现心愿。
但这里不是龙之原,与其祈祷,还不如靠自己。
与理卖走到内郭后殿的后面,美矢比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她的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盖在长衣之中,只化了淡妆的肌肤显得很清爽,唇上擦了鲜艳的口红,淡红绢布长衣上有芍药花的图案,看起来非常华贵。她今天也打扮得很美,让与理卖非常反感,但她还是要遵守答应过有间的事。
她答应过,会听她最讨厌的美矢比的话。
有个女人抱着小小的包袱跟在一旁,像是美矢比的侍女,还有一位士兵跪在美矢比的脚边,那是个目光锐利的男人。
「出发吧,美矢比大人。」
美矢比点点头,向与理卖招手说「过来」。与理卖拉着大路的手,跟在她的后面。
奥濑栅在战争时也能当作堡垒,北殿的背面是坚固土墙的一部分,主屋的底端可以通往栅外。
在关着门的昏暗屋内,士兵推开平时不会打开的门,栅外的景色出现在眼前。门和外面的地面相距一个成年人的高度,而且没有阶梯。
士兵率先跳下去,然后叫与理卖坐在门口,抱着她的脚把她放到地面,又陆续把美矢比、大路、侍女抱下来。
他们从小径朝北走,进入长满雪桧叶的丘陵,青草摩擦着脚踝。
护领山的白杉林满地都是落叶,而且气候潮湿,所以土地很松软,但雪桧叶树林不一样,地上长满了高达脚踝的小草,而且因为缺乏水分,草叶长得又细又干。
现在是早晨,气温不高,甚至有一点冷。虽然是夏天,这里还是比龙之原凉快得多。
反封洲是干燥寒冷的地区,与理卖在夏天到来,还没体验过这里的冬天,但她多少想像得出冬天会有多冷。
在士兵的引领下,一行人沉默地前进。越过山丘,来到下坡路,但每个方向都只能看见林立的雪桧叶,与理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走。
「不是这个方向。」
美矢比突然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前面的士兵回头说:
「不,就是那边。」
「要去中奥栅的话,走东边那条路比较快。」
「没错,但是奥濑栅的南侧现在有敌军,尽量远离他们才是上策。」
「……我不相信你。」
美矢比握住与理卖的手。
「您在说什么啊?」
「我没看过你这个人。我待在奥濑栅已经六年了,有间的属下我没有一个不认识。」
「我侍奉少主很多年了,只是我的职务比较少公开露面。」
「是吗?总之我觉得应该走东边那条路,所以往那边走吧。」
「美矢比大人,我们应该走北边的路。」
「不要。」
与理卖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人,默默沉思。
(哪一个才对?哪一边比较安全?)
缺乏知识的与理卖无法做出判断,但她有一句话可以相信,有间叫她必须听美矢比的话。
「走东边那条路吧,美矢比。」
与理卖也用力握了一下美矢比的手。
「没错,与理卖。」
美矢比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握紧与理卖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士兵叫着「等一下」追了过来,但她不以为意地继续向前走。士兵的语气越来越焦急。
「请回去吧。我们太靠近南侧了,可能会遇上敌人的斥候。这里是奥濑栅和敌军的中间……不,我们恐怕已经踏进敌军的势力范围了。」
「战争还没开始,奥濑栅的军队还没离开栅,敌军也还没出动,到处都静悄悄的,我们又何必特地绕路?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与理卖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这就是所谓的忐忑不安吗?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靠近。
眼神锐利的士兵跟在后面,叫着「美矢比大人!与理卖大人!」,大路和侍女的反应慢了点,但她们也开始频频回头。
(可怕的东西要来了。)
会从哪里过来?后面吗?还是……
就在此时,前方雪桧叶的树干后跳出五条人影,手上都拿着寒光闪烁的太刀。是士兵。他们的肩上缝了红色的布。
(是敌军!)
与理卖惊恐地停下脚步。
「美矢比!」
与理卖用颤抖的声音叫道,美矢比握紧她的手,紧到令她发疼。
二
后方传来钢刃和刀鞘摩擦的声音,似乎是同行的士兵拔出了刀。
接着是踩踏青草的声音,而且不只一人。
回头一看,背后也有六个肩上缝红布的士兵手持长枪。大路和侍女紧靠着彼此,两人吓得脚软,瘫坐在地上。
(被包围了!)
与理卖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双脚开始发抖。美矢比原本握紧她的手,此时却放开了,与理卖不解地抬头望去,发现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前方。
「透谷。」
美矢比的口中喊出这个名字。
挡在与理卖和美矢比前方的士兵之中走出一个男人。
他的身高和有间差不多,穿着打扮也很类似,脱下一只袖子的大衣绣了细致的海浪花纹,挂在腰间的光亮毛皮坠饰是非常罕见的银白色,佩戴着宽幅太刀。他看起来比有间更豪奢,却比有间还要苍白瘦弱。一头光泽亮丽的黑发从肩上垂到身后,五官端正,感觉一点都不粗鲁,眼神却很冰冷。
伴透谷。
与理卖早已从大人的话中得知,叫这个名字的男人是有间的弟弟,同时也是他的敌人。虽然知道这一点,但她被士兵包围,什么都做不了。
透谷走了过来,抓住直立不动的美矢比的手腕,朝自己拉近。与理卖看到美矢比轻轻叫了一声「啊」跌入透谷的怀中,立刻后退两步,举起她的玩具弓箭,瞄准透谷的手。
箭矢离弦射出,刺入抓住美矢比手腕的那只手背。
透谷发出低沉的呻吟,附近的士兵几乎在同一时间朝与理卖的脸用力挥出一拳,打得她倒在草地上。
她的眼前一片空白,分不清上下左右。
朦胧睁开的眼睛只看到草叶。
「小姐!」
在草叶的后方,大路跪在地上朝她爬过来。
「别太粗暴,这位是龙之原的小姐,是重要的人质。」
透谷拔出插在手背上的箭,丢到地上。
「真可怜,别骂那个士兵。是这个孩子不对,让她受点教训也好。她虽是从龙之原来的小姐,其实是个游子呢。」
美矢比吃吃地笑着说。
「真肮脏,和俘虏之子没什么两样。」
这是美矢比的声音。在笑的人也是美矢比。
(什么?她刚刚说了什么?)
与理卖的脑袋还在晕眩,身体无法动弹,她勉强抬眼望向美矢比。
美矢比靠在透谷胸前,笑着看向与理卖。
「你看吧,她的眼神好凶恶呢。」
此时与理卖终于明白了。
(美矢比……背叛了。)
她气愤又懊恼地说:
「我不是坏孩子,美矢比才是坏人。」
刚刚殴打了与理卖的士兵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提了起来。大路哭喊着「小姐!小姐!」。
「你真的来了,透谷。你为我来到了这里。」
美矢比含情脉脉地摸着透谷的胸膛,仰望着他。透谷也摸着美丽表妹的脸庞,轻声说道:
「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当然要亲自来接你。」
「你还为我受伤了。很痛吧?」
美矢比捧起透谷受到箭伤的手,轻轻吻上去。
(真不甘心,真不甘心。)
被揪住的与理卖咬紧牙关,用力握着弓箭。
(真想杀掉这些家伙。如果我够强的话,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无力反抗而被抓住,让她非常不甘心,但是因为脸颊肿胀,她没办法如愿瞪大眼睛。与理卖知道自己被抓住会给有间添麻烦。敌人说过她是人质,一定会用她的性命威胁有间。
若是这样,有间搞不好会被杀死。
(真不甘心!)
透谷和美矢比的声音继续传来。
「只是一点小伤。」
「好可怜呢,透谷,但我真的很感谢你来救我。听说讨伐军的大将是敬谷,我本来有些担心,以为你不会来了。」
「敬谷思虑不周,个性又冲动,我必须亲自来盯着他才行。如果不让他担任大将,他会很不高兴,不肯乖乖做事,这只是为了让他竭尽全力。不过我没办法把事情全都交给敬谷,自己袖手旁观,不然以后必定会受人耻笑。」
他的语气透出一股冰冷。
「我既然身为国嗣,就得亲自来迎接妻子,在战争最后拎着借用僭伪皇尊威势的大罪人的首级站在军队前面,否则我就没脸当下一任国主了。」
「这才是国主应有的品格啊。」
与理卖在心中喊着:
(真不甘心!)
此时雪桧叶的树干后突然爆出笑声。
「真是卑鄙的品格啊,透谷!害我都忍不住笑出来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揪住与理卖手臂的士兵却惨叫一声,把她丢了出去。与理卖再次跌在草地上,她抬头一看,刚刚抓住她的士兵的太阳穴上插着一支很粗的箭。
「小姐!」
大路拼命爬过来,抱住与理卖的头,侍女也赶过来,用身体护住大路和与理卖。
「打算在战争最后才出来举起敌人的脑袋,确实聪明,却是懦夫的行为。你嘴上说得很好听,其实只是想等战乱结束再出面享受成果吧。」
那声音继续嘲笑透谷。
「建议父国主派我出使外国、并在归途中杀掉我的人想必也是你吧?只有狡猾的懦夫才想得出这种稳妥的杀人计谋。」
与理卖从护着她的手臂底下看见肩上缝着红布的士兵纷纷被人从后方斩杀。拿着太刀杀过来的士兵都是她在奥濑栅看过的人,数量很多,大约有五、六十人。
接着她看见那一头白发。她的视野因为安心和敬仰而模糊了。
(兄君!)
□ □ □
有间提着太刀大步走过来,对抱着与理卖的大路和侍女说:
「那孩子就拜托你们了。」
他从她们身边经过,走向靠在一起的透谷和美矢比。透谷像是大梦初醒,连忙拔出太刀,把美矢比护在身后。若被那把宽幅太刀砍中身体,说不定会断成两截。透谷拿着这把刀毫不费力,可见一定是辛苦锻炼过。
透谷一边保护美矢比,一边左右张望。
「你的人不会来了。」
有间笑着说。
「躲在附近的那些士兵全都成了我属下的箭靶,一个活口都不剩。话说你带来的人还真不少。虽然还没开战,要你离开藏身的军队,你还是很害怕吧?听说超过五十人呢,反正那也不重要。」
「……有间!」
透谷气得咬牙切齿,愤恨地叫道。
「讨伐军出动时,我听说大将是敬谷就觉得奇怪,你怎么可能会把讨伐我的事交给敬谷?如果你比我想像得更懒惰,说不定真的会这样做,但你既然想方设法把我贬为扰乱央大地秩序的大罪人,不可能不亲自出征,毕竟你自己也说过,袖手旁观会受人耻笑。除此之外,想要卖我人情的家伙也写信向我报告你不在北门津,所以我很确定,你一定就在附近。」
有间微微一笑。
「你既然是懦夫,就应该像个懦夫乖乖留在北门津等着战胜的回报嘛。」
「我不是懦夫!这是谋略!派敬谷担任大将也是用人的策略,这是为了让他愿意卖力……」
「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再狡辩了。」
有间打断了透谷的话。
「我没说懦夫不好,不,应该说这才是聪明的做法,因为危险的事只要交给弟弟就好了,你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地坐享其成。你真该这样做的,但你却担心受人耻笑,这也是因为太聪明吗?若非自诩为持节之军,被人耻笑一下也没啥大不了的,正是因为你冠冕堂皇地抬出龙之原和皇尊,所以更丢不起这个脸,非得自己亲自出马不可。」
他抬出不津王让有间手上的书信失效,这招确实很高明,连有间也不得不佩服。但是……
「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吧。其实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就行了,谁要耻笑就让他去笑,反正不管别人再怎么笑,国主还是国主。只要能存活下来当上国主,就算被笑也值得了。」
「像你这种在地穴里长大、毫无荣誉和尊严的家伙懂什么!」
「与其为了荣誉和尊严而死,那还不如没有。」
有间低声笑了,接着又说:
「透谷,你的脑袋挺好看的,很有展示的价值。」
透谷没有举高宽幅太刀,而是直接横向挥出。
有间迅速跳开,惊险地躲过这一刀,接着蹲低身子,向前猛冲。透谷的太刀本来挥向有间头上,在他敏捷钻过去之后,太刀撞击到地面。
沉重的刀身陷进土里,拔出来的这段时间成了致命的破绽。
转瞬之间,有间窜到透谷的侧面,朝着他的脖子猛烈砍去一刀。
透谷的脑袋咕咚一声掉在草地上。
美矢比发出尖叫,捂住脸孔。
透谷的身体倒下,有间的脚底感受到了震动。
他放下太刀,血水从刀尖滴下,扑簌簌地落在草叶上。
美矢比跪在有间的脚边,脸上充满了恐惧。
「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美矢比的樱桃小嘴发出颤抖的声音。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吗?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有间从很久以前就觉得美矢比的言行举止非常可疑。
她原本很厌恶从地穴被救回来的有间,某天却突然表示喜欢他,后来还硬要留在奥濑栅。有间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旁人对他的评价改变了。美矢比应该发现了,佐佐九野那些御前众都支持有间成为下一任国主。
所以她的态度才会跟着改变。
有间从那时就已经意识到美矢比是墙头草。
如果太相信她,迟早会吃大亏。
有间在地穴里早就学到,能不能生存下去,取决于身边有多少能够信任的人。他没有刻意远离美矢比,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个女人绝对不能信任。
鲜血持续从太刀滴落。
「你一听到我死于海难就回大盖城了,如果你不相信我死了,就应该留在奥濑栅,就像壹岐和栅里的人虽然服丧,仍然在等着我回来。但我出人意料地带着皇尊的书信回来后,你又开始缠着我,大概是觉得我既然有皇尊的书信一定能当上国主。看见你这些行为,我就知道你是个墙头草,我也猜得到你最后还是会选择透谷。你听到我说不打算娶妻生子,想必很快就会有动作,所以我早就派人暗中监视你了。」
「……咦……?」
为了在开战之前减少危险的变数,有间故意告诉美矢比自己不打算娶妻生子,因为他猜得出来美矢比这个墙头草会有怎样的打算。
听到有间的那番话,美矢比就有动作了。
「你偷偷写信给北门津了吧?壹岐在途中拦截了那封信,看过内容之后,又托人妥善地送到北门津。没错吧,壹岐?」
壹岐拿着弓箭静静地走到有间身旁,他的表情非常阴沉,完全不像平时那副开朗的模样。
美矢比半夜溜进有间寝室的隔天早上,有间就吩咐壹岐要仔细盯着美矢比。他说美矢比一定会偷偷送信给某人,要壹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信偷到手,看过信里的内容。
壹岐既不解又很不情愿,但是在有间强硬的命令下,壹岐只能依言去监视美矢比,并且拿到了那封信。
「美矢比,我看了你的信。」
美矢比睁大眼睛,抓紧地上的草叶。
「我竟然看了。」
壹岐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向地面,一旁的有间用平淡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说出了事实。
「既然当不成国主的妻子,继续讨好我也没用。所以你自然会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当透谷的妻子,虽然还不确定这场战争是哪一方会胜利,光看兵力的话,国主、透谷、敬谷那一边更有优势,就算我有皇尊的书信,又有御前众的支持,只要我死了,这一切都没用了。如果你有望成为我的妻子,或许可以赌赌看我会战胜国主他们,而我却不给你机会。所以你一定会联络透谷,这样透谷必定会来取我的首级,顺便英勇地出面迎接你。你是透谷从小就想得到的女人,原本以为被我抢走的女人主动求他来迎接,透谷一定是乐不可支吧。」
有间望着滚在地上的头颅,轻轻一笑。
「真是短暂的快乐呢,透谷。」
「你这禽兽!」
美矢比跪在地上尖叫。
「在地穴里长大的禽兽!肮脏至极,连虫子都吃的野蛮人!竟然怀疑我,还杀害、嘲笑身为国嗣的透谷!可恶的白邪!」
「透谷确实是我杀的,但害他被杀死的人是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向透谷求助,叫他来带你走。为了讨好他,你故意在信里这么写。」
在壹岐拿到的信里,美矢比写着自己是多么想见到透谷,恳求他来救她。
看在有间的眼中,那些只是谄媚巴结的说词。
如果透谷没把这些话看成谄媚,写信的人又是自己从小就想要的女人,那他一定会被勾起满腔热火,绝对会亲自来救美矢比。
有间猜到透谷会亲自来接美矢比。虽然他偷偷摸摸地行动,为了安全起见还带着一大批士兵,终究还是来了。
「如果透谷在确定战胜之前都躲在军队里,或者派别人来接你,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但他想在你面前表现得英勇可靠,所以才亲自前来。不过他没有直接杀过来,而是要你自己来到他军队的势力范围,也算是很谨慎了。」
这条路处于奥濑栅和南侧敌军的中间点,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会到达河边,河中有大量泥沙淤积的浅滩,要渡河很简单。只要去到那里,很快就能到达敬谷占领的乡。
如果美矢比没被有间跟踪,透谷的计谋一定能进行得很顺利。
「但是这些努力全都白费了,他决定亲自出马时就注定会失败了。他等于是被你害死的。」
有间挥舞太刀,血滴飞溅,美矢比悚然一惊。
「你也想杀了我吗?」
「你走吧,随便你要去哪里。如果当墙头草是你的生活方式,那也无妨,你尽管见风转舵、尽管变节吧。」
墙头草、变节、背叛。有间不想批评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只要他们自己高兴就行了。
但是有间不会相信这种人,也不打算把这种人留在身边。
「你离开反封洲吧。如果再让我在国内见到你就太碍眼了,到时我会杀了你。」
「这样我要怎么活下去?壹岐……」
美矢比用哀求的语气叫着表哥的名字。
「帮帮我,壹岐。」
壹岐从背后的箭筒抽出箭,架在弦上,箭头对准美矢比。
「站起来,快跑。随便你要去哪里。」
「壹岐,别这样,你帮帮我……」
「我要放箭啰!」
美矢比发出惊呼,站起来跑掉了。
有间根本懒得注意她是往哪个方向跑,他将太刀收进鞘内,走向被大路搂着的与理卖,蹲在她的面前。
「抱歉,与理卖。」
靠在大路膝上的与理卖半张脸凄惨地肿起,看得有间非常心疼。
「让你来当诱饵,是我不好。」
「诱饵?」
大路惊讶地看着有间。
「我知道美矢比会带着你去找透谷,把你当成人质来牵制我,但我还是命你跟着美矢比,这是为了避免你反抗,导致她没办法去找透谷,也是为了不让她发现我在怀疑她。」
有间料到美矢比一定会去和透谷会合,而且她可能会抓走与理卖,用来增加透谷的优势。
但美矢比和透谷可能是在他们忙着应付敬谷突袭的混乱之际联系的,所以他们没有掌握到详细的内容。
有间不知道他们约在哪里,用什么方式会合。
他只能让美矢比自由行动,让她带着他们找到透谷。
「我特地叮咛你一定要听美矢比的话,也是因为这样。」
「太过分了。竟然为此让小姐置身险境……」
「对不起。」
有间垂低视线,静静地承受着大路声泪俱下的指责。即使大路动手打他,他也甘心承受。与理卖把手放在有间的膝上。
「我帮上了兄君的忙吧?」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而且你非常勇敢,还射了透谷一箭。真是个厉害的小姐。」
与理卖红肿的脸颊浮现笑容。
「因为我是好孩子嘛。」
「是啊,你是个好孩子。」
有间坚定地说道,站了起来。
「你们去中奥栅休息吧。为了回报你的勇敢奋战,我还不能休息。」
有间大步向前,一把揪起透谷首级的头发。
「你得出动啰,透谷。」
三
八洲人民相信有「鬼」存在。听说在栖息着龙—神之眷属—的龙之原没有这种东西,或许是因为邪恶的东西不敢靠近神之眷属所在的国家吧。
人死之后,魂魄会化为邪恶的东西钻进人体或器物之中作怪,人们称之为「附鬼」。已死的人没了肉体,会变成看不见的邪恶东西制造灾祸,这就是「鬼」。
怨念、悲伤、愤恨、嫉妒。死人的魂魄被这些感情吞噬,就会变成邪恶的鬼,在黑暗想法的束缚下,永无止境地飘荡在空气中。
鬼若是因为某些契机得到了血肉,有了形体,就会变成名叫鬼的怪物,但那只是乡野传说,只有父母恐吓孩子时会提到,偶尔也会有人声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见到这种怪物,但没人确定真的存在。
有间觉得,龙之原没有「鬼」这个概念,或许是因为翱翔在天空的神之眷属吞噬了、净化了人所生出的邪恶。
(等我死了以后,希望有人把我的魂魄带到龙之原,这样我就不会变成鬼了。)
至于会由谁来带他去,应该是与理卖吧。
因为那孩子迟早有一天会回到龙之原,虽然那可能是多年以后的事。
有间决心要成为国主,所以他没打算轻易死去,但人迟早都是会死的。如果那一刻到来,有间希望自己的魂魄被带到龙之原,他不希望自己变成鬼,让活着的时候一直纠缠他的黑暗情绪在死后也永远捆绑着他。
他在地穴里看过不少死人,那些人一定都变成了鬼。死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不变成鬼?他的母亲,还有那位眼神清澈的老人,一定也变成鬼了。他们活着的时候很痛苦,死了依然要受折磨。
有间经常梦见那些已死的人。
毫无疑问,他一定也会变成鬼。
所以他希望自己的魂魄被龙吞噬,不会变成鬼,也不会变成其他东西,而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与理卖前往中奥栅了,应该已经走远了。」
壹岐爬上南门的二楼,向有间报告。
「这么一来栅里就没有女人和老人了吧?」
「是的。」
他们两人都穿上了钢片串成的胸甲、臂甲和胫甲,此外只有平时都会配戴的太刀。他们的作战装备只有这样。其他属下的装备也差不多,但是有一半的士兵只有木板做的胸甲。奥三郡常军的军备非常匮乏。
有间所在的位置可以一眼望遍围绕在奥濑栅所在洼地之外的丘陵。
太阳升到了天顶。
碎云从西方飘向东方,却丝毫遮不住阳光。大片的青绿双夏麦被风一吹,叶片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吹来的风都是热的,但偶尔会有一丝凉意掠过脸颊,像是在提醒人不要忘记冬天必定会到来。
奥濑栅的南门已经关上。
但是在土墙的南侧、门的左右两旁各搭了三座高台,上面插着奥三郡的白旗,每座高台都配置了十五位持弓的士兵,而且栅里从正殿前方至后殿的后方都搭建了大量的帐篷。
若是从南边丘陵俯瞰奥濑栅,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准备死守。
「给敬谷的通知差不多送到了吧。」
「是啊。」
几刻之前,有间派了几位属下去敬谷做为根据地的乡的南方河边,将信绑在箭上,用强弓射到对岸。属下回来报告说,信已经被敌军的士兵捡回去了。
那封信是有间写给敬谷的,想必很快就会送到敬谷的手上,他若是读了信,一定会怒不可遏地冲出来。
「少主,来了!」
踩着二楼栏杆、伸长脖子注视着南方丘陵的士兵指着远方大喊。
南方丘陵有两条路,两条都有骑兵奔往山下,还有扛着长枪的士兵跟随在后。骑马跑在最前面的人扛着朱红色国旗,体格魁梧,身上的钢片胸甲打磨得比其他士兵更光亮。
那是敬谷。
敌军兵分两路,由骑兵开路冲下丘陵,朝着奥濑栅的南门逼近。他们分成两路是有理由的,这是为了迅速动员大量士兵。正在冲往奥濑栅南侧的军队超过两千人。
敌军的士兵想必不只这些,恐怕还有好几千人待在不远处,随时能赶过来。
双方兵力差距太过悬殊。
南门二楼的人看到敌军数量这么多,都露出恐惧的神色。
站在高台上的士兵纷纷举起弓箭。
敬谷策马缓缓走到军队前头,手上高举悬着节书的国旗。
「有间!你把透谷兄君怎么了!」
离开军队跑出来接美矢比的透谷当然没有回去,敬谷正等得不耐烦,却收到了有间送去的信。
信里写着透谷在自己的手上,如果想让他回去就立刻退兵,并且要求国主宣布国嗣是有间。
有间明知对方不可能答应,却故意这样要求。
果不其然,敬谷气得立刻发动大军,准备抢回透谷。
「有间,你也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吧?快点交出透谷兄君,开门投降,这样我只会取你一个人的人头。」
敬谷大声咆哮。
奥濑栅这副阵势一看就知道准备死守。一般来说,只有在面对大军毫无胜算的时候才会选择守城,若是显然很快就会被击败,就要躲进防卫坚固的堡垒苦撑下去。
守城是确定会有强大援军时才能使用的策略,如果没有援军,守城的一方多半赢不了。
「交出透谷?好,那就这么办吧。」
有间高高举起手上提着的东西。
「我现在就把透谷交出去。」
看到在阳光下摇晃的那颗人头,近处的士兵顿时骚动起来。
敬谷瞪大眼睛,发出悲痛的哀号。
「透谷兄君!啊啊!啊啊!兄君!」
有间故意板起脸孔。
「吵死人了,敬谷。因为你太吵,我不想把透谷交给你了。」
说完之后,有间就一甩手把透谷的首级丢进奥濑栅内。四周发出了惊愕和恐惧的叫声,敬谷在鞍上挺起身子,发出不成声的呻吟,气急败坏地向周围大吼。
「给我上!给我上!杀进奥濑栅,抓住有间,砍下他的头!把透谷兄君的首级取回来!」
敬谷目眦欲裂,瞪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杀气腾腾的眼中不断流出泪水。
「白邪!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有间哈哈大笑。
「从我离开地穴那时起,你们就不打算放过我了吧!」
他转身向一旁下令。
「照计画行动,快一点。」
敬谷想必已经听到斥候回报奥濑栅准备守城。
为了破坏大门,士兵们把一些大槌搬到南门前方。「动手!」一声令下,士兵们开始用大槌猛砸两扇门扉。
奥濑栅的士兵从高台放箭,试图阻止他们的行动。
地上的敌军也开始朝高台射箭,栅里的弓箭手只得后退闪避,没办法射到正在破坏南门的敌军。
既然射不到,继续留在原地也没用。
栅里的士兵纷纷爬下高台,转移阵地。
南门二楼有几个人探出身体准备投出长枪,但是敌军的箭立刻飞过来,他们连忙缩回去。
木头裂开的不祥声音传来。
杉树建造的厚重门扉出现一条纵向的裂痕,敌军继续用大槌敲击那道裂痕,门扉裂得越来越大。
几个士兵从裂缝中挤进门里,发出吆喝声,合力把卡住门扉的门闩抬起。
门闩升起,松开。
咚的一声,门闩落在地上。
几个人一起用力推着沉重的门扉,两扇门扉缓缓移动。
「打开了!」
士兵们发出欢呼。
「进攻!全都给我杀光!」
敬谷吼道。
参考文献
《战争的日本史3 虾夷与东北战争》(铃木拓也着,吉川弘文馆出版。)
《天平的律令官人与日常生活》(出川广着,樱山社出版。)
《日本服饰史 女性篇 风俗博物馆所藏》(井筒雅风着,光村推古书院出版。)
《日本服饰史 男性篇 风俗博物馆所藏》(井筒雅风着,光村推古书院出版。)
《图解日本装束》(池上良太着,新纪元社编辑部编,新纪元社出版。)
《日本的服装 上》(历世服装美术研究会编,吉川弘文馆出版。)
《beginners classics 日本古典文学 万叶集》(角川书店编,角川sophia文库出版。)
《图说日本文化历史3 奈良》(黛弘道着,小学馆出版。)
《古代史复元9 古代的都市与村庄》(金子裕之着,讲谈社出版。)
《全集 日本的历史3 飞鸟、奈良时代 律令国家与万叶人》(钟江宏之着,小学馆出版。)
《古代的女性官员 女官的晋升、结婚、退休》(伊集院叶子着,吉川弘文馆出版。)
《飞鸟很久很久以前 建国篇》(奈良文化财研究所编,早川和子绘图,朝日新闻社出版。)
※本作也参考了奈良县立万叶文化馆的展览及馆内每月出版的《万叶》(よろず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