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反封洲的首都—正式的称呼是国府—叫作大盖,因为供国主居住、有重兵防守的这座洲城建在名叫大盖的平缓丘陵上。
这座洲城也命名为大盖城。
环绕大盖城的丘陵上散布着木板屋顶的民宅,丘陵和平地的交界处有一圈壕沟。壕沟是靠人力挖掘的,约有两个人高,据说是三百年前的国主命人挖掘,到两百年前才完工。
从远方高处看过来,就像是宽广的原野隔出了一个圆圆的大盆,都城就建在大盆之上。
原野中间有一条大河,顺流而下就能到达位于河口的北门津。河口一带的地区称为北郡,从首都大盖骑马至此只要半天,而且北郡有北门津这个海港,受惠于和别国之间的贸易,因此北郡是反封洲最富饶的地区。
被任命为北郡郡主的是透谷。
北郡南方的沿岸地区称为南郡,管辖南郡的是敬谷。
北郡和南郡都靠海,沿岸的表层海水有南方海域流过来的少许暖流,虽然反封洲的冬天冷到连土地深处都会结冰,但北郡南郡相较之下还是比较温暖,下雪量也少于内陆。
首都和北门津都在反封洲东侧,这里的人口也比较多,可说是国家的核心地带。
由有间担任郡主的奥三郡因为包含了三个郡,幅员非常辽阔,其中的北奥郡虽然也靠海,但是与北奥郡相邻的西北海洋一年四季都是冰冷的,全年都有寒流从央大地的更北边、没人知道那边有什么的遥远北方流过来。
反封洲西北部有一半面积在夏天依然是冰天雪地,是央大地最严苛的地带。
「少主,东部连夏天的味道也不一样呢。」
有间在小山丘上望见远方的首都,就勒住缰绳,随行的三位年轻属下也陆续把马停在有间旁边。其中一人嗅了嗅,如此说道,另一人附和说「我也这么觉得」。
「大概是因为草味很重吧。这里的草木真是生气蓬勃。」
语带欣羡的是生长在北奥郡的人。
有间和属下们的额头上都微微地冒汗。
躲到树下就不热了,在阳光下会被晒得火辣辣的。反封洲的人不习惯这么炽烈的阳光,皮肤被晒得有些刺痛。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想晒晒太阳。只有生活在冰天雪地的人才知道这是多大的福气。
「壹岐去哪了?」
三位属下都紧跟着有间,殿后的壹岐却不见人影。有间正在担心他是不是跟丢了,壹岐就从后方的树林策马跑来。
「抱歉,兄君,我来晚了!」
三个年轻人看到他的模样都忍俊不住。
「壹岐大人!你这模样是怎么回事?」
「你想做什么啊?」
「别闹了,干么搞这种花样啊?」
壹岐自豪地挺起胸膛。
「很漂亮吧?」
他的怀里插满了花心深红、花瓣雪白的木槿花,满到都快溢出来了,大衣的一只袖子也塞得鼓鼓的,里面露出淡紫色的木槿。壹岐或许是故意耍宝,就连马头和他自己的耳上也插着重瓣的白色木槿花。
「壹岐,你这是在干么?」
「我跑出树林之前看到很多花,就忍不住摘了一些。」
「壹岐大人这副模样真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我也这么觉得。」
因为壹岐笑咪咪的,年轻属下们都笑了。
「身边有个一看上去就很可靠的人,真是令我安心。」
有间轻轻握住腰上的太刀,感受着刀柄的触感。裹着鲨皮的刀柄有两处很深的缺口,他只要摸着那缺口就能平静下来。他长吁一口气,下令说:
「一口气冲到大盖。」
有间踢了马腹一脚,策马狂奔,壹岐和属下们也跟着他。
他们冲下山丘,经过树林中的弯路,冲上跨越大盖壕沟的桥梁。桥边有两个士兵在看守,见到他们立刻举起长枪大喊「停下来」,来人却没有减缓冲势,两个士兵被逼得只能躲开。
士兵急忙追去,但有间他们的速度更快,被那些人追到之前就能到达大盖城的南门。
(木槿是美矢比最喜欢的花。)
壹岐嬉闹似地摘来那些花,是因为期待见到美矢比,期待到时能把她逗笑,或是把她惊得一脸愕然。除此之外,或许也是为了让他自己减轻紧张。
全力朝大盖奔驰时,他的指尖感到一股热意。有间和壹岐都一样紧张,也一样兴奋。
一行人从木板屋顶的房子之间冲过,跑在首都的大道上。马匹扬起一片烟尘,在阳光下如薄雾般扩散。人们看见五骑人马冲过来,都吓得纷纷让路给他们通过。
身体在马背上剧烈地上下晃动,太刀的刀鞘随之发出声响,腰间毛皮坠饰甩动。有间一边策马狂奔,一边保持规律的呼吸以免发喘。
(时候到了。)
他对自己说道,试图用冷静的思绪抑制住兴奋的心情。
(我的手上有一件能实现心愿的宝贝。)
这次突袭不需要太刀长枪或弓箭。需要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有间手中那件独一无二的宝贝。
大盖城的南门是开着的。城门的构造和奥濑栅一样是两层楼,规模却截然不同,这道门大到需要抬头仰望,光是一扇门扉就要十个男人才推得动。
从南门往东西两侧延伸的土墙也高到惊人,大概是把首都周围壕沟挖出的土直接堆起来压实而建成的。
或许是从门上望见了五骑人马冲过来,门前有三十多个士兵守着,士兵们把长枪的矛头指向来人,但他们一看到奔驰在最前方的有间,就吓得脚软了。
那头白发绝对不会有人认错。
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有间。
传闻已经意外身亡的国主长子竟然出现了,所有士兵的脸上都是又惊又惧。
有间用力勒紧缰绳,马被吓得双脚立起,他制住马匹,大声喊道:
「我是国主伴屋人的长子,伴有间!我从龙之原回来复命了。叫御前众出来!」
壹岐和三位属下也拉住了马,围在有间的身边护住他,一边大喊:
「放下武器!」
「有间大人回来了!」
「叫御前众出来!」
士兵们纷纷收起长枪,开始退向南门,此时一个老人从人群里跑出来,有间等人的马匹还很亢奋,频频顿足,扬起灰尘,但老人毫不畏惧地跑过来,他一看见有间就睁大眼睛。
「少主……真的是少主……」
「九野,你还是一样硬朗呢。」
有间笑着喊出老人的名字。
老人名叫佐佐九野,是御前众的其中一人。他就是持续说服屋人好几年,把有间从地穴救出来的人。他以智慧谋略辅佐前任国主,被别国的人誉为「冷酷无情的反封洲唯一的良心」,他还曾经进谏国主下令禁止苛虐欺压别国的俘虏。
有间突袭大盖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到这个老人,佐佐九野。
(如我所料,大盖完全没有戒备。父国主和透谷、敬谷他们还在盯着海路等我回国。)
要去龙之原时,有间是从北门津搭船出发,他们一定以为有间回国时也会搭船。其实有间原本确实打算搭船回国,只是在半途改变主意,换了陆路。
不过屋人和透谷都不笨。
有间他们到达奥濑栅的几天前,东二的船已经进了北门津,所以透谷、敬谷都知道有间不在东二的船上了,如果他们当时猜到有间打算走陆路回国,一定会做好准备等他回奥濑栅。等有间回到奥濑栅,屋人或透谷再动手就行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行动。
他们都中计了。
屋人、透谷和敬谷此时一定还在盯着大海等有间回来。
所以有间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带着少数几人就赶往大盖。
他要绕到等着杀他的那些人背后,突然公开现身。
御前众都在大盖城,只要有间出现在他们面前,公布自己回来的消息,就再也没人能对他下手了。
如今九野就在他面前。
屋人、透谷和敬谷无法暗中杀掉有间了。
「少主,您还活着啊?」
九野颤声说道。
「正是如此。」
「可是国主说您遇到海难了。」
「大概是误传吧。父国主收到错误消息一定很难过,不过看到我回来,父国主就会宽心了。我去跟他打声招呼。」
有间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完,就和属下们一起骑着马进入城门。
城和栅的架构大同小异,南门所在的外围有土墙环绕保护。
南侧是外郭,用来处理政务;北侧是内郭,属于日常生活的区域。
内郭中央有正殿,左右两旁是东殿、东脇殿、西殿、西脇殿,正殿的后方是后殿,更后面还有北殿。东殿和西殿的旁边各有一座高楼。
和栅相比,城的规模大多了。
栅的正殿只有一栋殿舍,城则是东西三栋相连的殿舍,这三栋殿舍的桧皮大屋顶比龙之原皇尊居住的龙棱正殿更大。
可是,这里的殿舍只是虚有其表。
有间亲眼见过龙棱正殿。
竖立着白杉柱的殿舍中弥漫着香味和静谧,庄严得让人不敢有丝毫冒犯,绝非眼前这栋粗鄙武人以炫耀心态刻意扩大规模的殿舍能相比的。这栋三间相连的殿舍唯一的可取之处只有尺寸,就算当柴火拿去烧了也不可惜。
有间在正殿前方跳下马背,壹岐和三位属下也纷纷下马。有间带头领着一行人走向殿前阶梯时,九野匆匆赶来,脸色僵硬地阻止他们。
「请等一下!少主,您想要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去跟父国主打招呼。」
「国主已经宣布了少主的死讯,少主应该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吧?请让我们先去向国主报告说少主回来了,等国主心情平静下来再去觐见,否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九野这些御前众都知道屋人非常厌恶有间,如果有机会铁定会杀了他,他们却还是支持有间成为下一任国主。他们必定早就察觉到危险,也知道屋人宣布有间已死代表着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才要来这里。我必须趁着还没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抢先制止。」
「您要怎么制止呢?」
「我有一件宝贝,非常厉害喔。」
「宝贝……到底是什么?」
正当九野疑惑地询问时。
「有间!」
有个高亢清澈的声音大喊。壹岐比有间更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间!」
笔直往这里跑来的是一位长相标致的女孩,皮肤又白皙又细致,双眼皮的大眼睛,浓密的睫毛,红润饱满的脸颊,扎成一束披在肩上的秀发。淡红色绢布长衣衬托出雪白的肌肤,褶用布带绑在胸前。褶是轻盈的薄绢制成的。外面披着一件织了镂空花朵的大衣。
「美矢比!」
壹岐大声喊道,从鼓起的怀中拿出木槿花。
「你没事吧!太好了。那我这些木槿没有白摘……」
美矢比没有回应,而是视若无睹地从壹岐面前经过,笔直跑向有间,气喘吁吁地抬头看着他。
「你还活着啊,有间。我一直都相信,你一定还活着。」
她的双手哀求似地紧紧抓着有间的大衣。美丽的表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盈满泪水,颤声说道。
美矢比是国主屋人的外甥女,不只国主疼爱她,连国主的儿子们也很宠她,她是反封洲引以为傲的美人,被誉为开在北地的鲜花。她擦着口红的嘴唇、白嫩的脸庞、整整齐齐光泽亮丽的秀发,都美得令人无法挑剔。
「你也没有遭到软禁吧?看到你还是一样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壹岐刻意用轻快开朗的语气从美矢比的背后对她说道,但她没有回头,她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有间,用迫切的语气说:
「你还活着。啊啊……有间。求求你,有间。」
美矢比大概是太激动了,除了有间以外,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
「求求你,再也不要离开我。答应我,有间。娶我为妻吧,要不然……这段时间的担心害怕,会让我再也没办法放开你的手。答应我,娶我为妻,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她的语气激动不已,纤细的肩膀轻轻地颤抖着,有间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放手,美矢比。我现在要去见父国主。」
「才不要,不可以。你先答应我,求求你。」
壹岐安抚似地从背后按着美矢比的肩膀。
「美矢比,冷静点,先放开手。有间兄君现在必须去见父国主。你明白吧?快放手。」
嘴唇颤抖的美矢比顿时没了力气,放开了手。
「走吧。」
有间快步朝正殿阶梯走去,美矢比神情恍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壹岐从美矢比身边经过时,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等着,不会有事的」,硬把一枝白色木槿塞到她手上,然后赶紧跟上有间。
有间等人穿的是盖过脚踝的皮靴,穿脱不太方便,所以他们直接走上阶梯,踏进敞开的大门,把地板踩得脏兮兮的。
正殿底端摆设着比较高的座位,背后立着帘子。那是国主的座位。边缘加上装饰的大蒲团此时空无一人。
「父亲大人,有间回来问候你了。」
他知道父亲不在,还是说出这句话,盘腿坐在蒲团前方。
壹岐和三位属下跪坐在他的背后,九野也来了,坐在他的右手边。没过多久,又跑来了两位老人,他们和九野同属御前众。
其中一人比九野大十岁,他是前任国主的异母弟弟伴安人,也是国主屋人的叔叔。除了担任御前众,他还兼任了闲户郡的郡主。
另一个是和九野同样年纪的独臂老人,名叫苏门真壁,他在前任国主的朝代担任大将率领军队,性格十分骁勇。因少了一只手不能再上战场的他被任命为御前众时,他还笑着说「只用一只手就能换来御前众的职位,真是太便宜了」。
两人一看到有间,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但他们不愧是御前众,只是默默和九野交换一个眼神,就一起坐下了。
正殿外的廊台传来一阵骚动,大约十位臣子从东侧的门口涌入,他们之间有一位被中年女人搀扶着、脸色土灰的老人。虽然女人支撑着颤颤巍巍的老人,但他非常虚弱,还得抓着臣子的肩膀当作拐杖。
有间眯起眼睛。
(他还活着啊。)
有间想在这个老人断气之前坐上国主的位置,嘲笑着恨得牙痒痒的他,一边对又老又病的他施加更多折磨。
有间想要持续不断地、狠狠地报复这个老人—他的父亲伴屋人。
屋人摇摇晃晃地坐在国主的座位,攀着凭几抬起头来。在屋人身边俐落地整理仪容的女人叫浓见,是透谷和敬谷的母亲。
老人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有间。他的指甲弯曲得彷佛要裹住指尖,又厚又黄。
「有间……怎么会在这里?」
「父亲大人,我回来了,特来问候。」
他深深低头,还没得到允许就抬起头。
「听说有人误传了我遭遇海难的消息,让你担心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毫发无伤地平安回来了,御前众也为我的回归深感喜悦。我平安回归之后,就能以下一任国主的身份为父亲大人分忧了。」
跟着屋人进来的十位臣子像是要保护国主似地站在他的座位旁,他们听见有间毫不忌讳地说出「下一任国主」,都对他投以鄙视和厌恶的眼神,就像在骂他不知天高地厚。
屋人的喉咙咕哝作响,大概是强忍着不甘心的呻吟吧。
「……是透谷。下一任国主是透谷。你死亡的消息……或许是误传吧,不过收到误传的消息之后,御前众在合议上决定国嗣是透谷,所以你并不是下一任国主。」
屋人用卡着痰的喉咙说道,然后转向御前众。
「没错吧,御前众?国嗣一旦册立就不能再随便更换吧?」
九野立刻竖起单膝,低着头说道:
「臣惶恐。国嗣的确不能随便更换,但那是基于错误消息而决定的,所以我们下错了判断。」
「不行!我不接受!」
像是要压过九野的声音,屋人大声吼道。
「决定了就是决定了!政务的决策绝对不可随意扭曲,如果一时兴起就改变决定,那政务就无法运作了。只有神才能推翻已经订下的决策!」
「没错,正如国主所说,这是合议决定的事。」
「当时御前众都同意了,难道现在又要反悔吗?御前众又不是神,怎么能说改就改?」
站在屋人身旁的臣子们盛气凌人地说道。
「是吗?只有神才能说改就改吗?」
有间缓缓竖起单膝。屋人的脸孔因愤怒而充血,变成了深红色。有间盯着他的脸,微笑着说:
「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视线紧盯着屋人,低声说道:
「神也同意由我担任反封洲的下一任国主。」
「你这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妄称神的名号。不要得寸进尺了,白邪!」
有间按捺不住,哈哈大笑,等到笑完以后,他瞪着惊愕后仰的屋人,从怀里掏出书信,然后拿着信站起来,把折起的信摊开。
他走到屋人面前,双手捧着书信展示。
信上的白杉香味顿时扩散到空气中。
「请看,这是龙之原的皇尊赐给我的书信。上面写着什么?」
反封洲没有这种带着白杉香味、像绢一样光亮的贵重纸张。
不只是御前众,连壹岐和三位属下也探出上身,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封书信上。
「龙之原!竟然有这种事!皇尊竟然赐了书信给反封洲!」
屋人从小到大都虔诚供奉地大神,在他的眼中,和地大神结缘的皇尊所赐下的书信就像是肉眼可见的神之威光。屋人眼睛湿润,单手撑地,上身前倾,另一只手朝着书信伸出。
「别碰!」
有间厉声喊道。
「这书信是赐给我的,父亲大人不可碰触,请你伏地拜读。」
「什、什么!竟然说这种话,你太无礼了!」
「无礼?央大地没有一个人能对着皇尊的书信批评无礼。来吧,父亲大人,请你趴在地上,仔细看看上面写了什么。来吧。」
屋人伸出的那只手也按在地上,双手撑地探出身子,就像有间说的一样,变成了趴在地上的姿势。
(没错,趴下吧。)
有间在心中暗自嘲笑。
(像求饶一样卑微地趴在地上吧,趴在被你称为白邪的我面前。)
看到屋人趴在一张纸前的可笑模样,有间不禁在心中嘲讽。
「国主大人!」
跪在屋人身边的浓见想要阻止,但屋人还是伸长脖子,如饥似渴地盯着书信上的文字。
他看到后来,眼睛越睁越大,到最后那对混浊的眼珠几乎都要掉出来了。他嘴唇颤抖,像是想说什么,唾沫涌到了嘴角。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会这样……」
读完信之后,屋人趴在地上喃喃说道。
「你看到信上写了什么吧?」
有间拿着书信缓缓转身,展示给在场所有人看。
「这是龙之原的皇尊亲手写的书信,上面写了伴有间适合担任反封洲下任国主。皇尊和地大神结了缘,皇尊说的话就是地大神说的话,所以神也认定了我是反封洲下任国主。」
壹岐脸颊泛红,大喊「竟然有这回事!」,坐在一旁的属下们也都一脸震惊地看着有间。有间就连对自己的属下都没说过书信的事。
御前众互相对视,笑容满面地说「真叫人不敢相信」。
这时浓见尖声叫道:
「我才不信,不可能有这种事!」
坐在国主身旁的臣子们如同被她的声音唤醒,纷纷直起身子说「胡说八道」、「一定是搞错什么了」。
「没有错,皇尊的书信上明明白白地写了我是适合担任反封洲下任国主的人。」
「不会的,不会的,绝无可能!」
听到有间的话,屋人死命摇头,稀疏的灰发甩得蓬乱,贴在额头和脸颊上。
「不对,不对!国嗣是透谷,才不是你!」
「哪里不对?这里写了什么?请你看清楚,信上写了什么?」
「那、那是……」
「请你说出来,信上写了什么?」
「我、我、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国嗣才不是你,不对!」
屋人的身体颤抖得像在抽搐,他一把推开身边的浓见,往前爬行,像是要抓住有间。有间迅速后退几步。屋人无力地一肩撞在地上,发出呻吟,但他还是转动脖子瞪着有间。
「不是你,国嗣才不是你,不是!」
「请你看看皇尊说的话。」
有间朝屋人扬起书信,屋人缩着脖子,身体卷成一团,大喊:
「不要,我不看!不要!」
「请你看清楚!来吧!」
看着不想接受的事实出现在眼前,屋人会感受到多么强烈的遗憾、厌恶,以及绝望?有间非常清楚这一点,他怀着残酷的确信继续向屋人施压。
「这可是皇尊的书信!你最尊崇、最敬畏的人是怎么说的?请你看清楚!」
「不要!这是错的!」
「没有错!」
有间大吼,低头看着缩成一团的屋人。这点痛苦太轻微了。
(你一定不知道,当我看到母亲变成骸骨时竟然感到欣慰,因为她不会再像活着的时候那么痛苦。而且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也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我的感情早就枯竭了。)
臣子们正要冲向这里,有间大喝一声「别过来!」,瞪着他们说:
「我正在给父国主看皇尊的书信,你们在一边安静地待着!」
有间手上的书信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在某些人眼中却是锋利无比的宝贝,他要用这个武器狠狠地刺向屋人。
他暗自祈求这一记刺得够深。
(因为太习惯绝望,对什么都害怕,就连有人建议一起离开绝望的深渊都会感到害怕,怕到不敢握住对方伸出的手。你根本不知道人心可以崩毁到那种程度。)
在地穴之下,眼神清澈的老人一直陪伴在有间身边。有间得救时,想把老人也一起带出地穴,但他说着「一起出去吧」,朝老人伸出手,老人却哀号着推开他的手。别人明明想救他,他却吓得躲进岩石后面缩着不动,不断说着「好可怕、好可怕」。有间那时才发现,老人清澈的眼神之中有些地方已经毁坏了。
在有间快要崩溃时支撑住他的人早就因过度绝望而变得不正常了。当有间发现这件事时,心中的愤怒更甚于伤心。
他必须不择手段地改变这个国家,否则他的愤怒永远不会平息。
比起被打入地穴的那几百人所受的苦,现在屋人受到的打击只不过是小小的皮肉伤。
还得让他受到更大的折磨。
光是活着都会让屋人感到厌恶的有间一定要当上国主。他想看到屋人谋划的一切都被击败,拥有的一切都被夺取的可悲模样。
有间要践踏残酷的父亲,打造出他所做不到的、不会让人民饿肚子、自己期望中的国家。有间打造的国家越美好、越丰饶,就能让自己更快乐,并且让屋人蒙受更大的屈辱和绝望。
「借这个机会,我在此宣布。」
有间傲然地对着趴在地上的屋人说道。
「我就是下一任国主。」
二
没有片刻歇息,一口气冲向目的地。
有间早就想好计画,而且事先都告诉过属下了,所以他毫不迟疑,从奥濑栅全力策马奔向大盖城。
他在途中换乘了两次,马也是事先准备好的。
为了配合马匹的激烈动作,他必须一直绷紧全身肌肉,而且夏天的阳光很炽烈,反射也很强,一旦乱了呼吸就会立刻喘不过气。
他拆下腰间的毛皮坠饰挂在马鞍上,又脱下大衣捆在腰上,长衣也脱下一只袖子,露出一边臂膀,即使如此还是汗流不止。
马喷着粗重的鼻息,扬起沙尘不停地奔驰。
(我已经射出了响箭。)
有间保持规律的呼吸骑在马上,一边控制着身体,一边露出微笑。
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他的心情非常畅快。
(现在没办法回头了。)
屋人和透谷设下计谋要杀死有间,当他们付诸实行时,有间只剩下和他们对决的这条路了。
他要活生生地出现在屋人面前,拿出龙之原皇尊赐下的书信,宣布自己是下任国主。到时场面一定会很混乱,但屋人非常敬畏皇尊,一时之间应该不敢做什么。需要防范的透谷和敬谷都不知道他会来到大盖,仍然在北门津盯着大海。
有间只要让御前众知道自己还活着,并且展示自己成为下任国主的正当性,就能达到目的。
等到透谷、敬谷吃惊地赶往大盖时,有间已经回到奥濑栅—有间策划的突袭大致上就是这样。
支持有间当下任国主的御前众一派,和坚持由透谷当下任国主的屋人一派,今后会开始产生冲突。此时在大盖城里,尊重御前众及屋人意见的臣子一定为了如何处置有间而引发了激烈的对立。
大盖城内意见纷歧,短期之内不太可能以国家的名义出兵讨伐有间。
如此看来,只能由透谷或敬谷遵照屋人的意思出兵。
这么一来就会演变成透谷、敬谷治理的郡和有间治理的郡之间的战争。如果以郡对抗国家,双方兵力悬殊,如果以郡对抗郡,那就是势均力敌了。
有间的计画之中唯一遗漏的是美矢比。有间正准备回奥濑栅,美矢比却拉着他哭泣。
他打算尽快回到奥濑栅,做好准备对抗屋人和透谷,他还为此刻意挑了行动敏捷的年轻属下同行,所以不可能带着碍手碍脚的美矢比一起回去。有间甩开美矢比的手,壹岐见状就站出来说「我载美矢比一起赶路,不会拖慢大家的脚步」。
有间懒得继续争执。
他让壹岐自己作主,迳自骑马上路了。
壹岐知道自己会落后,但他还是让美矢比坐上自己的马,死命跟在后面。美矢比也没有抱怨,只是抱紧壹岐的腰,咬紧牙关。
「有间大人回来了!」
奥濑栅的南门出现在随风摇摆的高大双夏麦后方,在南门二楼站哨的士兵远远听到了声音,立即打开大门。
有间一行人冲进南门,栅里的人迫不及待地围上来。有间一下马,立刻有人拉住马辔,还有人把装水的竹筒送到气喘吁吁的有间面前,他接过来,一口气喝光,转头看着跟随自己进门、已经下马的属下们。
「辛苦你们跟着我赶路。谢谢你们。」
属下们虽然疲惫,还是笑着回应,各自拿起旁人递来的水,摇摇晃晃地走到阴影处喝水。
等他们喝到第三杯时,壹岐和美矢比骑的马也进了门。
「哎呀,美矢比大人。」
「你回来啦。」
「你的头发……」
美矢比如同滑下马鞍,软绵绵地下了马,一群女人赶紧跑过来扶她。壹岐开朗地对她们说「美矢比拜托你们了」,随即走到建筑的阴影处瘫坐在地。有间拿着装满水的竹筒递给壹岐。
「快喝吧。不然会脱水的。」
「喔喔,太好了。」
壹岐虚弱地笑着接过去。
「你为什么要带美矢比回来?父国主和透谷又不会亏待她,把她留在大盖就好了。」
「因为美矢比说想要回来,如果我们丢下她,她就太可怜了。」
满头大汗的壹岐露出了笑容,像是很高兴自己把美矢比带回来了。
「兄君!」
与理卖跑了出来,她的鞋尖沾满白白的灰尘。令人惊讶的是,她是从正殿的廊台下钻出来的,简直像野鼠一样。
「兄君,你回来了!」
她抱住有间的腰,抬起晒得红通通的小脸仰望着他,手上还牢牢抓着她的玩具弓箭。
「我回来了。你有好好听话吗?大路去哪了?」
「她热得头昏眼花,说追我追得太累了,还叫我饶了她。」
有间笑了出来。
「龙之原的小姐真了不起,比我想得更厉害。」
「有间。」
美矢比攀着其他女人的肩膀走过来,与理卖立刻露出警戒的表情,躲到有间背后。
「那孩子是谁?为什么叫你兄君?」
「这是龙之原的皇尊托付给我的小姐。」
「那不是男孩吗?我还以为……啊!」
与理卖突然转身跑向牵着马的马夫,一下子跑得就不见人影。
「她大概还不适应这里吧,毕竟是龙之原的孩子。既然有间是她的兄君,那我就当她的姊姊吧。」
「美矢比。」
听到这严厉的语气,美矢比的表情顿时紧张起来。她不知道有间准备说什么,但她的神情充满了无论他说什么都要留在这里的坚定意志。
「为什么回来奥濑栅?你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知道。」
美矢比不再攀着一旁女人的肩膀,直挺挺地站着。
她的妆脱落了,原本整齐的头发也乱糟糟的,白皙的脸颊沾满灰尘,但她精致的五官没有减损半点风采,双眼皮的大眼睛也依然如昔。
就算又累又脏,被称为「开在北地的鲜花」的她还是这么美丽。
壹岐眯眼看着毅然站在有间面前的美矢比。
有间看得出来美矢比有多美丽,却对她毫不动心。
「我是知道一切而回到奥濑栅的。你宣称自己是下任国主,御前众和一半的臣子都很高兴,很支持你,但国主大人、透谷、敬谷,还有追随他们的其他臣子一定会靠武力除掉你。」
「你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或许他们很快就会派兵来奥濑栅取我的人头。」
「你手上有皇尊的书信,大部分的人都认同你才是真正的下任国主。是国主大人他们错了。」
「不管是对是错,打赢的就是赢家,打输的就是输家。」
「你不会输的。只要书信的事传开了,大家都会知道是国主大人理亏,支持你的人会越来越多,所以你一定会赢,一定能当上国主。」
那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有间。
(原来如此。美矢比很清楚状况。)
有间如此确信。
「刚才那孩子叫与理卖,你就当她的姊姊吧。」
有间转身走向正殿,美矢比朝着他的背影开心地喊道:
「好的!好的,有间!」
壹岐说着「太好了」,美矢比开心地回应。有间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渐渐走远。
美矢比明明毫不在意壹岐,为什么壹岐还这么在乎她的心情,拼命地帮助她?
(壹岐又不笨,也不是单纯的老好人。)
因为壹岐的母亲是俘虏,所以他一直被父亲和兄长们看不起,但他始终以玩笑话和愉快的笑容面对一切,这导致父亲和兄长们都把他当成「听不懂侮辱的蠢货」。事实正好相反,壹岐就是因为拥有足够的忍耐力、理性和智慧,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面对。
如果他真的是个蠢货,多半不会喜欢从地穴回来的有间。正是因为他懂得忍耐,才会对有间有共鸣。
持续受到血亲的羞辱,不可能没有半点气愤及憎恨,也不可能像个老好人一直怀抱着乐观单纯的想法。
(这么说来,壹岐对美矢比表现出那种态度是一种策略吗?)
壹岐是不是在期待,即使美矢比现在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要耐心地慢慢吸引她的注意,她迟早会注意到他……
无论壹岐的心情是哪一种,有间都不能理解。话说回来,有间本来就不懂情爱这回事,虽然他对皇尊求过亲,但那只是随口说的玩笑话。
有间在地穴看过、体验过类似情爱的东西根本和暴力没两样,所以这种事只会令他厌恶,绝不可能理解。
□ □ □
咻的一声,箭矢撕裂空气。
有间制作的弓箭很精良,只要把弓拿稳、瞄准目标、放出箭矢,就能射下像小鸟那种尺寸的东西。
有间外出时陪在与理卖身边的年轻属下这样教导她,所以与理卖总是带着弓箭,射箭落空,跑出去捡,接着又射,又落空,又去捡,如此反覆不断。
过了几天,她第一次射中了小鸟。
看到落到地面的小鸟身上插着箭,凄惨地拍着翅膀挣扎,与理卖吓坏了。
她觉得自己做了坏事,难过得泪眼汪汪,此时年轻属下跑过来,把插在鸟上的箭深深刺入,给它一个痛快,然后拔起箭放到与理卖手中。他说「不可以滥杀无辜」,接着又说「那个倒是可以尽量杀,这也是在帮助大家」。他指着围绕着栅的土墙上的褐色小鸟,那种鸟的翅膀很小,不太会飞,总是聚集在土墙上跳来跳去。
那种鸟叫作杙,它们会看准时间跳到地上,成群攻击猫狗,吸食血液,有时还会攻击人,让居民吃了不少苦头。
从此以后,与理卖每天都在射杙,射中的次数逐渐增加。
她向有间报告自己射中多少只,有间都会摸她的头,开心地说「真是个可靠的小姐,有劳你了」。
相较之下,美矢比看到与理卖射杙却皱起了眉头。
「真可怜,就算是杙也一样。你射箭一半是为了好玩,这样动物太可怜了。」
与理卖生气地回嘴:
「难道美矢比觉得被杙啄掉眼睛比较好吗!」
大路急忙劝阻「小姐,这样太失礼了」,美矢比说着「没关系」,柔和地露出无奈的表情,但这样反而让与理卖更不高兴。美矢比很漂亮,而且她好像很喜欢有间,老是黏在有间身边,与理卖每次去向有间报告射下了多少杙,美矢比通常都在一旁。
所以她很讨厌美矢比。
今天与理卖又射下了三只杙,她想去向有间报告,但是在深橘色夕阳照耀下的栅里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有间。
(兄君去哪里了呢?)
与理卖到处乱跑的时候明明没有担心过,找不到有间时却突然感到不安。
自己或许被抛下了。又一次被抛下了。
她知道有间不会抛下她,但小时候一次又一次被父母抛下的经验让她不禁担心起来。
与理卖抱膝坐在外郭西楼的阴影处,看见伙夫们捧着装了炭的石盆走向殿舍。
反封洲的夏夜偶尔会吹起令人发抖的冷风,这种时候要立刻烧麦杆让屋内变暖,所以要事先备好木炭当作火种。点燃的木炭在十刻之内不会熄灭,若是天气变冷,随时可以把麦杆放下去烧。双夏麦饱含油脂,用木炭就能轻易点燃麦杆。
人们各司其职,活力十足地工作。与理卖正在羡慕地看着他们,美矢比走了过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进屋里吧。」
与理卖故意不看她,从鞋尖露出的肮脏脚趾频频蠕动。
「我有瓜喔,很甜的,我叫伙夫切一点给你吃。」
美矢比怀里抱着一颗椭圆形的黄色的瓜,不知道是谁送的。
蝉不停地鸣叫,彷佛舍不得太阳下山。美矢比眯起眼睛。
「奥濑栅的凉鸣真是特别好听。」
「兄君呢?」
「兄君?你是说有间吗?他还没回来。有间现在很忙,因为国主大人他们可能会打过来,现在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所以你不能给他添麻烦喔。」
与理卖把下巴靠在膝上,注视着强烈反光炙烧着脸颊、盖满沙土的地面。
「你想回龙之原吗?很寂寞吗?」
美矢比误以为与理卖是在思念故乡,离题地问道。
与理卖虽然想念龙之原,但是在这里更快乐。
当然,她经常回忆龙之原的人事物,想和居鹿说话,想再见到皇尊和悠花,也想再见到和她交朋友的那条龙。奇怪的是,她在祈社时那么思念父母,那么渴望回到他们身边,离开龙之原后却不怎么想念了。仔细想想,她和父母根本没有相处过多久,和居鹿及护领众在一起的时间还比较长,所以她当然比较思念相处更久的人。皇尊、悠花,以及那条龙都对她很好,所以她当然也思念他们。
与理卖的心中渐渐放下父母,所以对龙之原的依恋也跟着减少了。
美矢比见与理卖没有反应,以为这是默认的意思,就继续说:
「没办法。因为你是个坏孩子,才会被赶出龙之原,所以你只能忍耐。」
「不是!」
与理卖站起来大喊。
「我才不是坏孩子。」
「你一定是做了坏事,皇尊才会……」
「虽然我做了坏事,但我不是坏孩子。因为皇尊说过我是好孩子!」
与理卖知道自己做了坏事。但她做坏事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坏孩子。
虽然她是个好孩子,但是做了坏事。
所以皇尊把她托付给有间。只要她将来赎清了自己犯下的罪,就能再回到龙之原,再见到皇尊。皇尊还跟她说了「将来一定会再见」。
「我最讨厌美矢比了!」
与理卖大喊,跑向笼罩着橘光的风景之中。
□ □ □
「有间兄君,你不觉得奇怪吗?父国主和透谷兄君、敬谷兄君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作呢。」
被这么一问,有间点点头。
有间宣布自己是下任国主至今已经十天了。
只要屋人和透谷愿意,短短几天就能整军完毕,可以想见他们一定会立刻出兵攻打奥濑栅,来取有间的人头。
可是他们至今都没有行动。奥濑栅派出的探子回报,大盖和北门津的军队都已经整装待发,却一直按兵不动。
「这是为什么呢,兄君?」
「……可能是在等什么吧。」
有间虽然这样猜想,但他自己也不明白。
大盖和北门津的粮草和士兵都已准备妥当,不像有间他们还得仰赖奥三郡人民的帮助,紧急号召能打仗的男丁,仓促地组成军队。
说不定是因为国主一派和御前众的对立造成大盖的军队无法出动,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可以只出动北门津的军队。难道他们打算靠人数取胜,所以还在等大盖的军队出动吗?可是再继续拖下去就等于给有间时间做好迎击的准备。
(既然已经整军完毕,随时都可以出动。为什么他们宁可给我准备的时间都要等下去?)
有间骑着马,和壹岐一起进入南门。强烈的斜阳从左边射来,脸颊和手背被晒得发烫。他在强光之中眯起眼睛,突然看见一条小小的人影从西边冲到大殿正前方,钻入廊台底下。
「那是与理卖吗?」
壹岐看着廊台下方说道,接着又望向西侧的庭院。
「美矢比?」
美矢比抱着瓜跑来,多半是在追与理卖。她一看见有间和壹岐就露出尴尬的表情,放慢脚步走向他们。
「有间,壹岐,你们回来啦。」
有间和壹岐下了马,马夫立刻来把马牵走。
「怎么了?与理卖发生什么事了?」
「与理卖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我好像惹她生气了。她刚刚对我说她最讨厌我了。」
「只是小孩子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壹岐笑着摸了摸美矢比的背。
美矢比望向有间,期待他说些安慰的话,有间却说:
「是你自己说要当与理卖的姊姊,你就努力和她相处吧。如果与理卖愿意,说不定我将来会收养她,到时她就是我的孩子了。」
「兄君,你要收她当养女吗?」
「只要与理卖愿意当我的孩子。」
有间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
与理卖是个有趣的孩子,她越来越强悍了,有间认为这个严苛的环境比龙之原更适合她,甚至想对她说「干脆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吧」。
与理卖是和皇尊有血缘关系的小姐,迟早会回去龙之原,即使不会很快离开,但她总有一天要走。如果她会在这里待很多年,有间想要给她一个明确的身份,而不是卡在「从龙之原来这里借住」的尴尬位置。
「什么养女嘛,你连妻子都没有呢。如果你将来生了孩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反而会落入难堪的处境喔。」
美矢比没想到有间竟有这种想法,她满脸惊讶,然后耸起肩膀如此说道。有间轻轻一笑。
「即使有血缘关系也无法保证处境不会难堪。何止如此,甚至可能被杀掉。」
美矢比听到这话,愕然地捂住嘴。有间觉得此时正是好机会,就趁机说道:
「我不打算娶妻,也没想过要生孩子……应该说,我不可能生孩子。所以你担心的状况不会发生。」
「咦?等、等一下……」
有间正要离开,美矢比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不打算娶妻?为什么?你不是要娶我为妻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你为妻了?」
「你没说过,但我说过很多次要当你的妻子。」
「我没有那种打算。」
「那你当上国主之后要怎么办?要让谁来继承?」
「到时再找适合的人来继承就好了。反正皇尊也没有继承人,继承的人也不见得一定要有我的血脉,或是伴氏的血脉。」
因为太过惊讶,美矢比不由得放开了手。
有间丢下嘴巴半张的壹岐和错愕的美矢比,走向正殿东侧,盯着廊台下方说:
「与理卖,出来。」
黑暗之中寂静无声,但感觉得出来里面有人。
「出来。」
廊台底下发出在土上爬行的沙沙声,一张哭泣的小脸露出来。她脸上的泪痕沾满了沙子。
「兄君,我是坏孩子吗?」
「皇尊是怎么说的?」
「皇尊说……我是好孩子。」
有间微笑着伸出手。
「那你就这样相信吧。你是很坚强的。」
小小的手握住有间的手,她的手热得像是吸收了太多夏天的阳光。有间把她从廊台下拉出来,让她站好,帮她拍了拍膝上的沙子。
「少主。」
和有间一起去过龙之原、跟随他多年的属下一脸疑惑地走过来。
「怎么了?」
「东二想要见您。」
有间惊讶地睁大眼睛,回头看着属下。
「你说什么?东二不就是那个……」
「是的,就是逆封洲的商人。」
他们从逆封洲回反封洲时,搭乘的是东二的船。有间会这么讶异,是因为经营货船的商人没有任何理由来到既无商业贸易又贫穷的奥三郡。
三
「久未问候,伴有间大人。我很久没来奥三郡了,这地方还是这么有意思,到处都是骨喰,我还被杙咬了耳垂。」
身材矮小、体态浑圆的东二用高亢的声音说个不停。
「您在北门津的前两个渡口下了我的船,后来是否平安无事……哎呀,不对,您现在好端端地在我眼前,我真是问了个蠢问题。」
东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哈哈大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奥濑栅的正殿是杉柱所建的朴素建筑物。
整齐罗列的柱子虽然粗大,但到处布满伤痕,那些是过去屡次受到邻国摧残时留下的痕迹。
奥濑栅位于一片洼地。
大约在有间接管奥濑栅的五年前,邻国的军队攻打过来,不只残杀栅里的人,还屠杀了里乡的平民。人们拼命逃进栅里寻求保护,但是因为奥濑栅处于洼地,最后军队杀了进来,据说当时栅里的景象简直是惨不忍睹。
屋梁没有天花板遮蔽,梁柱被煤烟染得漆黑。冬天必须拆开一部分地板,在底下的石炉烧炭取暖,否则正殿根本冷到无法使用。
在这粗陋而杀风景的殿内,回荡着商人热情客套的声音。
大门是开着的,有些风吹了进来。天已经黑了,有间和东二的周围只有四盏灯台,火苗摇曳不定。风十分凉爽,奥三郡的夏夜有时还是很冷。
如蹒跚般飘忽不定的小小飞蛾围绕着火苗,烧毁了翅膀,掉在地上。
有间在朴素棉布隔帘前方的蒲团坐下,靠着凭几,撑着脸颊,面无表情地望着脸上堆满笑容的东二。
侍立在一旁的壹岐也疑惑地盯着东二。
有间觉得披在肩上的白发令人烦闷,轻轻拨到身后,开口说道:
「我一上船,你就知道我是伴有间吧?」
「是的,我当然知道。我没发现才奇怪咧。」
「你在北门津没有被我弟弟透谷和敬谷刁难吧?」
「船在进港之前被挡下来,船夫都吓坏了。但我告诉他们,像是有间大人的人在前两站的苇封洲渡口下船了,我还帮忙找船载你们回逆封洲,他们就让我们进港了。」
东二确实是这样告诉透谷他们的,而他们也相信了,证据就是有间出现在大盖之前,透谷、敬谷、国主屋人只把注意力放在北门津。
「你为什么跟透谷他们这样说?」
「啊?怎样说?」
「你不是跟他们说我又回逆封洲了吗?」
「不,我可没说您折返了,我只说我帮『像是有间大人的人』找到了回逆封洲的船。如果他们以为您折返了,那只是他们自己误会或过度解读。」
有间费了不少工夫,诱使东二以为他们要返回逆封洲,并把消息放给透谷他们。结果也和他的计画一样。
但是……
「你根本不相信我们要折返,但你却对透谷他们说我折返了,这是为什么?」
若非如此,东二不会立刻回答「我可没说您折返了」。他老早就想好开脱的说词了。
东二脸上笑咪咪的。
「你大可告诉透谷说我在前两站的渡口下船,还故意说得好像要折返,可见一定是准备回反封洲,而且是要从北门津以外的地方悄悄回国。这样你一定能得到奖赏。身为追逐利益的商人,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就因为我是个追逐利益的商人。」
东二换了一副表情,眼神变得很锐利。
「我看得出来,靠向哪一方更有利。」
「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现在的国嗣是透谷吧?而且父国主还想要置我于死地。」
「连别国的人都知道御前众支持有间大人成为下一任国主,因为有很多大臣也是这样想的。显而易见,站在大多数人支持的那一方更明智。再说……」
东二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屋顶。
「我很怀念房子里的煤烟味道,这就是奥三郡房子的味道。我是在北奥郡出生的。」
「你不是逆封洲的商人吗?」
壹岐忍不住问道,东二点头说:
「逆封洲的法律给了商人很多方便,所以我刚开始从商就选了逆封洲做为据点。有很多人都误会了,我也懒得解释,干脆自称是逆封洲的商人。」
东二把视线移回有间身上,微笑着说:
「我知道有间大人当上郡主之后,奥三郡改善了不少。如果您比我早十年出生,而且提早三十年当上奥三郡的郡主,或许我的父母、妻子和孩子都不会死了。」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了不起。我确实不想让人民饿肚子,但这并不是出自怜悯、仁慈、纯粹的体贴,而是出自痛恨和愤怒,因为我想要做到折磨我的人做不到的事。」
原本盘着腿的有间竖起单膝,身体前倾。
「听好了,东二。我五岁时被打入地穴,在地底下待了十年,在我的心中有很多不正常的地方,所以你最好不要把我想得太善良,连父国主都称我为白邪喔。」
有间恫吓般的眼神和语气让壹岐的表情都变僵了。
东二不为所动地注视着有间。
「我期待的不是一个善良的国主。只要是对人民有好处、对我也有利的国主,无论他多么不正常,多么扭曲,我都不在乎。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站在您这边比较好。」
东二扬起嘴角。
「您有成为国主的机会和器量,既然我有机会卖人情给您,当然不能轻易放过。我要卖给您这个人情,赚取可观的回报。」
东二把手伸进怀中,拿出折起来的信,摊开放在杉木地板上。
「有人在逆封洲的户津请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您。我没问这封信是谁写的,但我觉得应该是龙之原的大人物,因为信上有白杉的香气,写信之人一定是住在弥漫着白杉柱香气的地方。」
壹岐走过来拿起信件,交给有间。
有间闻到了白杉的味道,那纸张光滑的触感也令他觉得很熟悉。
(是皇尊!)
他急忙展信,迅速读完,脸上露出了笑意。
「兄君,有什么事吗?」
「大人物也遇上麻烦了呢。」
有间抬起头,说道:
「东二,今晚在这里留宿吧,我明天早上会给你一封信,你帮我送去给龙之原的皇尊。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件事要拜托你。既然你想从我的身上捞好处,那我今后也要好好地利用你。你尽管卖人情给我吧,我会让你大赚一笔的。」
隔天早上,东二带着有间写给皇尊的信离开了。他是搭乘自己最快的船来到北奥沿岸,要由海路前往北门津或逆封洲都很方便。幸好现在是夏天,因为北奥沿岸的海洋从秋天至春天都布满了白色的碎冰,船只无法航行。
东二一定会把有间的信送到皇尊手上,因为他很可能打算借此在龙之原得到门路,建立新的商业据点。那个人非常顽强。
(皇尊推翻了人们长久以来的成见,立在其上。她的立场一定很不稳吧。)
皇尊在信里问了很多与理卖的事。这个小女孩是她下令送出龙之原的,她当然会关心。此外,皇尊也关切了有间在反封洲的立场和状况。信里写的几乎全是与理卖和有间的事,但也掺杂了皇尊对自己艰难处境的感叹。
由于新皇尊即位,龙之原和其他国家的关系正在逐渐改变,如果龙之原不跟着改变,就没办法维持原本的立场。可是,皇尊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怎么改变。
皇尊召唤出龙,和龙结了缘,才刚从原本跪着的地方站起来。
但她只是站了起来,还不知道要往哪里走,而且每条路都不平坦。她的人生不可能永远充斥着那种能召唤出龙、无法想像的神秘力量。
因为皇尊只是个凡人。
有间以一位朋友的身份给她回了信。
又过了五天,有间依然没收到有军队攻过来的消息。奥濑栅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屋人、透谷和敬谷明知他已准备万全,却迟迟没有动静,真是令人不解。
(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有间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宁可给敌人时间也要等下去。
这天夜里,有间躺在日常起居的内郭后殿。
东侧有一扇门开着,风从那里吹进来。今天是满月,明亮的月光斜斜地照进屋里,有间床边的隔帘棉布反射着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洁白明亮。虽然没有点灯,他还是看得见自己的指尖。
殿舍后方小水池里的蛙鸣在深夜也静下来了。
有间并未熟睡,他正在半梦半醒时,月光突然被遮住了。
他察觉到有人走进屋里,顿时清醒过来,正要用手肘撑着上身坐起来,一看见掀开隔帘走进来的人,他就惊讶地停止动作。
「美矢比。」
她只穿着薄绢内衫,丰厚长发自然披垂,脸上画了淡妆,擦了口红的嘴唇鲜嫩欲滴。
「你有什么事?与理卖怎么了吗?」
美矢比回到奥濑栅以后,就和与理卖及大路睡在一室。她觉得既然要当与理卖的姊姊,就该睡在一起。不过与理卖几天前变得很讨厌美矢比,还会在半夜溜出去,让大路和美矢比急得不得了。
「与理卖已经睡了。」
「那你来做什么?」
有间才说到一半,美矢比突然扑到他的怀里。
「有间,你娶我吧。」
「我不会娶妻的。」
「为什么?」
美矢比白皙的脸庞在月光中格外娇媚,她露出迷蒙的眼神,把脸贴近有间的脸。她呼出的气息吹到有间的嘴唇,他皱着眉头把脸转开。
「不需要。我的身边只要有可以信赖的人就够了,娶妻又没有意义。」
「有的,结为夫妻之后就能互相信赖了。」
「我和朋友及属下也能互相信赖。」
「那种信赖和夫妻之间的信赖不一样。夫妻除了信赖之外还有爱。」
「我对朋友及属下也有爱。」
「和朋友或属下又不能生孩子。如果你当了国主,就不能不生孩子。」
美矢比的肌肤紧贴在有间的胸前,那柔软的触感隔着薄绢内衫清楚地传来,令有间很不舒服。
平时的美矢比不会让他感到不舒服,如今被她这样紧贴,却令他不禁战栗。不论对象是谁,过度的碰触都会让他不自觉地产生排斥。
(好想吐。)
有间原本热到稍微冒汗,此时却觉得浑身发寒。
「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不打算生孩子。」
「我问过壹岐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壹岐说他也不明白,只知道你不是因为受伤以致不能生孩子。」
(她竟然去问壹岐这种事。)
壹岐非常爱慕美矢比,但美矢比或许不知道壹岐的心意,老是对他说些残酷的话。喜欢的女人跑去跟他说想要嫁给他的兄长,还问他知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不打算生孩子,壹岐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可是壹岐没有露出伤心的表情,只是面带苦笑,坦白地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
有间除了反感之外,又多了一分愤怒。
「走开,美矢比。」
「不要。」
美矢比抱得更紧了,她的体温让有间冒出一股恶寒。
「走开。」
「不要,我不走。」
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
「走开。」
「请别这样说。」
「……再不走就杀了你。」
有间声音沙哑。深藏在他体内的某些东西像虫子一样缓缓钻了出来。
「咦?」
美矢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漂亮的眼睛仰望着有间。
「什么?有间,你刚刚说什么?」
「我会扭断你的脖子。」
「有间?」
「我要先扭断你的脖子,再把尸体抛进河里喂宫鱼。」
美矢比害怕地站起来。
「怎么了?我哪句话惹你生气了?」
有间没有回答,默默地凝视着美矢比。
快走。他在心中默默说道。如果美矢比继续纠缠,继续待在这里,他或许会真的忍不住掐住美矢比的脖子。
「有间……」
美矢比的声音害怕地颤抖。
「你的脖子那么细,简单得很。」
美矢比退后两步,背部碰到棉布隔帘,她似乎吓了一跳,发出小小的惊呼,转身跑出去。
(镇定点。)
有间抓着盖在膝上的衣服,重复地深呼吸。
美矢比是他的表妹,他知道美矢比伤不了他,但是面对着容貌美丽的美矢比,他的心中却充满了对丑恶野兽才会有的憎恶。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会产生这种反应,过了片刻就会消失。
就算身体没有伤,他这种情况怎么可能生孩子呢?
抓着衣服的拳头用力到颤抖。他身体前倾,白发落在颤抖的手背上。
他没有半点想要生孩子的念头。在地穴里不断纠缠有间的那种东西一冒出来,就会令他痛苦不堪。他深深期盼再也不要看到、再也不要感受到那种东西。
「……少主!」
门外传来喊叫。有间从隔帘缝隙看见郡目跪在外面廊台上。
现在是深夜,而且从郡目迫切的语气听来,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有间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以免被人察觉到自己的异状。
「怎么了?」
「我们派去南郡的探子刚刚回到奥濑栅,他说敬谷大人的军队正要攻向奥濑栅。」
「人数呢?」
「五千人的军队,共有三军,总数一万五千人。大将是敬谷大人。」
「三军?父国主和透谷也把自己的常军交给敬谷了?」
反封洲每个郡都有一支军队。就算没有战争,还是需要有人负责取缔犯罪和守卫,所以平时也要备有军队,称为常军。
有间治理的奥三郡包含了三个郡,依照反封洲的法律,有间也有三支军队。
不过奥三郡的军队规模较小,每支军队最低人数只有三千,所以三队加起来只有九千。
有间默默算起敌军的数量以及行军速度,心中的感情就逐渐减少,像是被漆黑的某种东西盖住了。
只要看着眼前,就不会再注意自己的内心,所以有间总是盯着阻挡在自己眼前的东西,不断迈进。
「为什么大将是敬谷?」
「若要凭蛮力进攻,由勇猛过人的敬谷大人担任大将也不奇怪啊。」
「从正面凭蛮力进攻吗?」
敌军数量比他想得更多。
「他们先前一直没有动静,一定是为了集结三军来攻打我们。」
郡目说的话让有间皱起眉头。事情有这么单纯吗?
不过,奥三郡的军队确实没有多到足以抵抗敌军的正面进攻。
(看来是无法避免损害了。)
有间下定决心。
「天亮之后,向奥濑栅及附近的里乡下令,舍弃这里,逃向中奥栅。这里即将成为战场,赶紧带着重要的东西离开。郡掾也要去中奥栅帮忙安置人民,奥濑栅的事就交给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听到郡目的回答后,有间沉默了一下,接着开口说道:
「还有……」
有间盯着盖在膝上的衣服,下令说:
「准备麦杆。」
郡目发出愕然吸气的声音,但还是马上回答「遵命」。
三军共一万五千人,行军得花很多时间。
敬谷从南郡行军到奥濑栅所在的北奥郡东南边,需要三天时间。比起北门津或大盖,从南郡的郡家永手栅去奥濑栅还比较近。
不过南郡和北奥郡之间还有一个郡,称为闲户,军队得先经过这里。闲户郡的郡主是前任国主的异母弟弟,屋人的叔叔,也是御前众的其中一人,名叫伴安人。
以佐佐九野为首,再加上伴安人和苏门真壁,这三位御前众都支持有间,敬谷的军队想要通过闲户郡,就必须获得支持有间的伴安人同意。
此外,要出动一万五千人的军队需要用大量推车来运送粮草,行军速度很慢,要完成布阵一起攻向奥三郡也不容易。
敬谷想必也很清楚。
要是没把握能通过闲户郡,大军不可能出动。
他们一定事先准备了和闲户郡郡主谈判的筹码。能说服支持有间的闲户郡郡主的筹码。
(能说服伴安人的筹码是什么?)
有间认为,这个筹码和他们先前一直按兵不动的理由必定有密切的关系。
(敌军若能通过闲户郡,应该会用一千人左右的队伍发动快攻,为后方的大军开路,并夹带着后方大军的威势杀进北奥。)
首战应该是不分输赢,可是如果拖拖拉拉地打下去,后方的大军迟早会到来。
奥濑栅附近里乡的女人和老人都开始逃难了。人们拉着孩子,拉着老人,抱着鸡笼,牵着山羊,背着小包袱,翻过山丘,前往中奥郡。
奥濑栅位于洼地,周围的丘陵不高,坡度也不陡,但全是雪桧叶树林,没有笔直的道路,很容易迷路,林中还有成群的骨喰,绝对不能掉以轻心。骨喰对血腥味和腐臭味很敏锐,如果有人受伤了,骨喰就会一股脑儿涌来。
敬谷率领三军从南郡出发的消息传来之后的第四天清晨。
洼地之中回荡着嘈杂的人声和家畜的鸣叫。
奥濑栅的士兵从一大早就忙着帮逃难的人民清除障碍,指引他们安全的路线。有几位士兵拿着弓箭走进山路,那是为了防范骨喰出没。
双夏麦的田地还沾着露水,人们鱼贯地从田地后方的小径走向山上。
有间坐在田边的石头上,看着这幅景象。
(太可惜了。)
他摘下身旁的一片麦叶,用指尖搓揉,双夏麦的油脂含量很高,稍微搓一下就会感到指尖变得滑腻,并且散发出一股青草味,有很多虫子排斥这种味道。双夏麦即使只剩麦杆,油脂也不会流失,可以做成不怕虫蛀的优质干草。
(栅附近的麦子应该没办法收割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较远的田地也不会遭到破坏。因为敌人的目标是有间的人头,只要他待在这里,战场就会锁定在这里。
里乡的人民已经开始逃离,但栅里的人民还没走。在敌军逼近奥濑栅之前,他们会继续为守在栅里的士兵工作。
「里乡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
壹岐从栅里沿着田间小径走来,对有间说道。
「做得好。」
听到有间的称赞,壹岐平时总会开朗地回答「这没什么」,此时他却露出担心的表情。
「美矢比不肯走,她说现在还不需要逃走。我说她得跟与理卖一起避难,最好快点走,但她就是不听。」
在那一晚之后,美矢比没再来跟有间说什么,但有间不时会感觉到她一直盯着他看。
「你继续照我的吩咐,把她盯紧一点。」
「是的,我知道。」
有间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壹岐。
「再过不久就要开战了,你现在想反叛还来得及。你要带着我的人头去大盖吗?」
「要取有间兄君的人头一定会很辛苦,还是算了。」
壹岐露出苦笑,接着又说:
「再说,我带着兄君的人头去投诚或许会得到赞赏,但不到十天又会被称为俘虏,结果我还是一样会被当成俘虏之子,受人嘲笑和轻视。我从出生就被盖上了应受鄙视的烙印,他们对我的态度大概很难改变了。」
壹岐盯着高达脚踝的皮靴的前端,苦笑着说。
「我视为家人的只有有间兄君一个人。兄君平等地看待所有人,不会给人盖上烙印,我很讶异竟然会有这种人。兄君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对我说了什么话吗?」
「我说了什么话?」
「兄君凶巴巴地问我『为什么要笑?』。」
有间隐约想起来了。
他从地穴里被救出来一百多天以后,被九野带到了大盖城。在此之前,他的身心状况都不适合出席公开场合,但九野觉得他有必要定期去向父国主打招呼,所以还是做了安排。
到了大盖城,有间见到一位被透谷称为俘虏的少年,但是他的穿着怎么看都不像俘虏,应该是自己的异母弟弟。透谷离开以后,少年依然独自站在原地傻笑。
有间的心中冒出熊熊的怒火,挥开九野的手,大步朝少年走去。他问少年「为什么要笑?」,接着又说「发怒吧」。
「你还对我说『发怒吧,这是容许你发怒的地方』。」
只要不是在地穴里,无论遇上任何事都能逃得远远的,若想作战也能找到武器,不管怎样都有办法存活下去,所以看到壹岐受人羞辱还要陪笑脸让有间非常气愤。明明活在受到伤害可以发怒或反抗的地方,为什么不这么做?
当时的有间只知道地穴里面和外面这两个地方,所以他很单纯地拿两者来比较。
「会对我说这种话的,只有有间兄君了。」
「会主动要求来贫穷的奥三郡担任郡介的,也只有你了。」
有间被任命为贫穷奥三郡的郡主之后,御前众九野以外的臣子都觉得他被国主舍弃了。既然国主这么不喜欢有间,巴结他也得不到好处。
可是壹岐成年后,要以国主之子的身份任职时,他却主动说要担任奥三郡的郡介。
国主之子通常会被任命为郡主,但是壹岐的母亲身份卑贱,屋人不打算让他当郡主,只准他当个臣子。或许屋人对壹岐还是有些怜悯,特地问了他想在哪里做事,无论他想在屋人身边当个带刀侍卫,或是进入国府工作,都可以自由选择。
然而壹岐却表示自己想当奥三郡的郡介,屋人嗤笑「真是个蠢货」,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有间得知此事非常高兴,因为他有一位值得信任的亲人了。有间本来觉得自己受到父国主的忌惮和排斥,血亲之中一定没有人可以信任,甚至觉得反正自己也不需要亲人,或许是因为这样,壹岐的决定更令他喜出望外。
「是啊,因为我太纤细脆弱,待在奥三郡这种人少的地方比较舒服。」
壹岐还开玩笑地咳了两声,有间笑着说「别说蠢话了」,轻拍他的腰。
这时他突然看见长满雪桧叶的山棱后方冒起细细的狼烟。
「壹岐!」
有间站起来指着山上,壹岐跟着看过去,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是敌袭的信号!怎么会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