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角川文库 > 乌衣之华 > 第一章 月季与灵耀

第一卷 第一章 月季与灵耀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世人盛传,曰──

霄之京师,有一巫术师,举世无双。

她能于弹指之间,降伏幽鬼、破除诅咒,所绘的护符也灵验无比,因此,文武百官争相延请她至府邸一聚。连当朝天子亦对她青睐有加,每逢祭祀大典,甚至不顾宫中巫术师,特别钦点她前来主持。

此女名唤董月季。

据说她年仅十七,是位亭亭玉立的貌美姑娘。

「这不是封家少爷吗?」

封灵耀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闻声回首,顿时后悔为何不装作没听见。映入眼帘的是两名祀学堂的同窗,他们身穿同款的浅墨色长袍,系着白色腰带,上面再以皮带束紧。而灵耀的打扮亦如出一辙,那便是祀学堂──这巫术学府的制服。同窗们脸上挂着一抹轻蔑的讪笑,道:

「你带着随从来买东西?你大可不必亲自上街,毕竟你家里仆从多得很,不是吗?」

灵耀此行来到市集,是为了购买绘制护符的朱墨。而他之所以带着随从,是因为家人若得知他独自逛街,势必会唠叨不已。但他嫌麻烦懒得一一解释,且纵使解释了,对自己与同窗而言也毫无益处。

于是,灵耀轻轻颔首,回应道「对,我是来买些东西的」,并接着说「我还有事要忙,恕不奉陪」,语毕,便打算迅速离开现场。然而,他这不屑一顾的态度惹恼了两名同窗,其中一人竟然伸手抓住灵耀的手臂,怒斥:

「喂,别以为你是封家的人,就可以──」

而他话声未落,只见灵耀默默地转过身来,直视对方的双眼。他的身形比这两人更加魁梧,也经过锻炼、体格健壮。一张俊颜剽悍且端正,即使仅一语不发,也常被误认为心情欠佳。因此,他只需静静地由上而下俯视,大多数人便会心生畏惧。此次,对方也同样吓了一跳,便将手松开、后退几步。

这下灵耀终于得以转身离去。而尽管身后传来「你明明没有巫术的天分,还敢那么嚣张──」的讥讽,他也不曾回头。

「少爷,您大可赏他们一拳。」

侍从寒翠噘嘴说道,为主人抱不平。

「假如我真动手教训他们,挨爹责骂的人可是我啊,何必为这种芝麻小事大动干戈。」

「可是,这样不是很让人气愤吗?他们根本不晓得少爷您有多辛苦。」

「至少他们敢当面挑衅,已经算不错了。」

大多数同窗只敢向灵耀投以轻视的目光,抑或在他背后窃窃私语,以免被他听见。这是因为祀学堂的堂长正是灵耀的父亲,为免被逐出学堂,多数人都不敢公然恶言相向,只敢私下批评他明明没有巫术天赋,却仗着自己身为巫术名门封家的嫡长子,而耀武扬威。

「您不如别去祀学堂了……有的是好老师能到府授课啊。」

寒翠嘀嘀咕咕地抱怨。他跟灵耀是同位乳母带大的兄弟,因此与其说是侍从,不如说更像儿时玩伴。他在人前多会谨言慎行,但当两人私下共处时,语气会随意许多。而灵耀也默许他这么做,这或许是因为他并无其他知心密友。

「若是独自学习,便无法知晓自己与他人的实力差异。」

「少爷您是想成为冬官吧?既然如此,又何必学习巫术呢?」

冬官指的是掌管祭祀的冬官府长官。

「祭祀和巫术密不可分,即使身为祭祀官,也不能对巫术一无所知。如果你搞不懂这一点,就别再插嘴了。」

随后,灵耀狠狠地瞪了寒翠一眼。而寒翠或许自觉多嘴,连忙道歉「小的知错」。

「……算了。我们加快脚步吧,必须在市门关闭前采买完毕,然后回家。」

时至日落时分,市集的坊门便会关闭,直到翌日清晨才会重新开启,而此刻夕阳已然西沉。

「要是市门关了,咱们找间客栈住一晚不就好了?不然,干脆去花街逛逛?」

「别胡说八道。」

「少爷您也太死板了吧,真不像个十七岁的人。」

灵耀闻言,又狠狠瞪了这侍从一眼,寒翠却只是贼兮兮地笑着,耸了耸肩。而灵耀见状,叹出一口气,不再理会寒翠这番轻佻言词,加快了脚步。

灵耀意识到自己缺乏巫术天赋,是在他十岁那年。

他看得见幽鬼,也听得见它们的声音。论及相关学识,他自负不亚于任何同窗。然而,他却不具备驱邪之力,所绘的护符毫无用处,结界也发挥不了作用。

──最重要的是「她」。

每当灵耀听见她的名字、每当想起那张容颜,眉头便会不知不觉地紧锁。

董月季。

当初次见到她时,灵耀便深切体悟到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

她从十岁起便已拥有倾城之姿,且驱邪实力无人能敌。

灵耀摇摇头,试图将她从脑海中抹去,然而她的面容却愈发清晰。正当此时,他注意到前方一阵骚动。

硬物碎裂的声响、无助逃窜的脚步声,以及男子惊慌失措的尖叫。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名体型圆润的中年男子拨开人群,拼命奔跑。男子脸上充满惊惧之色,周围的人潮则满脸困惑,因为他们不明白男子在躲避什么。市集两旁商店林立,店前另有小贩摆设地摊、兜售商品,更有四处叫卖的货郎。购物人流穿梭其间,因此市集内可谓摩肩接踵,纷纭杂沓。该名男子在这拥挤的人潮中,面色扭曲地四处窜逃。他衣着不凡,显然并非寻常百姓,却也不是官吏,极可能是一名富商。因为高阶官吏不得出入市集,而低阶官吏则穿不起如此奢华的丝绸服饰。男子频频回头,目光注视着店铺的屋顶。灵耀也循对方的眼神望去,这才明白了男子为何而逃。

是幽鬼。一只幽鬼四肢着地,正踩碎屋瓦、将其踢落,追赶着那名男子。从幽鬼的发髻与衣裙判断,它原本应为一名女子,然而手脚却已变成黑紫色,长长的指甲甚至足以穿透屋瓦,血红色的双眼圆睁,裂至耳根的血盆大口里露出獠牙,滴落唾沫。由于屋顶上不断掉落瓦片,导致众人尖叫着四处逃窜。其中似乎也有人能看见幽鬼,脸上充满恐惧,吓得双腿发软。

此时,不仅该名男子抱头鼠窜,市集也陷入一片混乱。灵耀险些被人群推倒,连忙退避一旁。

「少爷,危险啊,请快过来这边──」

寒翠这么说,指向店铺间的一条狭窄巷弄。

「你去躲在那里吧。」

「咦?那少爷您呢?」

灵耀将寒翠推进巷弄之中,双眸紧盯着幽鬼不放,同时伸手探入怀中,掏出护符,穿梭于人群中,逐步朝幽鬼逼近。此时,被幽鬼追赶的男子似乎跌倒了,正狼狈地在地上匍匐爬行,连声哀号。

幽鬼自屋顶上俯视着男子,随即纵身一跃。

──不妙。

灵耀一个箭步冲上前,推开该名男子,并执护符直抵幽鬼。孰料幽鬼仅扬手轻轻一挥,护符便燃烧殆尽、化为灰烬。灵耀被幽鬼的胳膊撞飞,脸颊被利爪划破,鲜血紧随痛楚淌落。

──我果然还是派不上用场吗?

幽鬼四肢伏地,仰头长啸,那声音既像野兽嚎叫,又似凄厉恸哭。

它的双眼随即锁定灵耀。而当灵耀跪地严阵以待时,眼帘中蓦然映入几片轻舞的漆黑羽毛。

──是「那人」的法术。

灵耀见状,骤然察觉。于此同时,一道黑影掠过他的身旁。华美的黑衫上绣有花鸟图纹,搭配白色腰带,再系上皮带,这身打扮与祀学堂的制服看似雷同,实则迥然相异。浅墨色制服是学徒的标志,而黑衣则是能独当一面的象征,意即来者属于正式的巫术师。其中,唯有屈指可数的高阶巫术师才得以身穿绣有纹样的丝绸黑衣,而她,正够格享此殊荣。

她腰间佩戴着一柄细长的剑,剑鞘漆黑、剑柄缠绕鲨皮,鎏金配件上四处镶嵌着点点水晶。她将左手轻轻搭在剑柄上,伫立于幽鬼之前。接着,她的手自剑柄移开,与右手一同缓缓抬至面前,动作优雅而从容。她轻轻地合拢双手,指梢微触,将唇瓣凑近,轻柔地吹出一口气。随后,飘散于周围的黑色羽毛犹若受到阵风吹拂,漫天摇曳,将幽鬼团团围住。羽毛闪烁着璀璨光彩,缓缓消融,化为蒙蒙烟岚。这阵浅墨迷雾笼罩住幽鬼,令它消失于视线之中。咆哮也随之减弱,缭绕不绝。不,那与其说是咆哮,倒不如说是呜咽。

随后,薄雾消散,幽鬼的身影随之显现。但与方才不同的是,此刻幽鬼的面容皎洁,发髻端整,宛如一名活生生的女子,妙龄芳华,我见犹怜,正在嘤嘤啜泣。月季放下举起的双手,走向抽咽的幽鬼,并弯下身子,在对方耳畔悄声细语。随后,幽鬼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庞望向月季,彷佛道谢似地跪地磕头后,身影旋即缓缓消褪而逝。一阵风吹过,当尘土飞扬之际,幽鬼已然消失无踪了。

此时,一袭黑衣的月季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灵耀身上,嘴角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她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挽成双髻,髻上插着一根黑色羽簪。她肤色苍白如玉,螓首蛾眉,配上一双杏眼,即使相隔数步之遥、依然可见其羽睫长卷。月牙般的唇瓣纵使脂粉未施,却仍红润欲滴──拥有足以颠倒众生的绝色容颜,尤其是那双眼眸。灵耀不甘移开目光,仅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她。

董月季──每当灵耀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身影时,总伴随着一股烦躁之情。

月季莲步轻移,走向灵耀,随后屈膝俯身,探头望向他的俊容。她的衣物或许薰了香,一阵宜人馨香扑鼻而来。近距离看着月季一翦秋水,只见眸光潋滟,犹若能将人吸入其中。

「你受伤了。你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勉强自己。」

清脆且柔和的嗓音响起,一条手绢轻轻抚上灵耀的脸颊。这令他吓了一跳,挣扎着离开月季。月季则惊讶地睁大双眼,但随即又展露笑容,道:

「你放心,这是干净的。」

她再次将手绢按到灵耀的脸上,接着执起他的手,让他压住手绢。

「董……董大师!」

此时,一名男子连滚带爬地靠向两人,正是方才逃离幽鬼的中年男子。他脸上涕汗纵横,头上的幞头也歪斜凌乱,华美的衣裳浑身尘埃。由此可知,他方才逃离幽鬼时,究竟有多么不顾一切了。

「那……那幽鬼消失了吗?不会再攻击我了吗?」

他颤抖着声音问道。月季站起身来,对他嫣然一笑,笑容中却隐约透出一丝冰冷。

「您已经安全了,它已解脱前往极乐,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了。」

男子闻言,喜形于色,欢呼一声。随后,便向月季伏身跪拜,道:

「太感谢了,真是太感谢您了……!自从那只幽鬼出现之后,我就寝食难安,活得提心吊胆──」

看来月季接受了这名男子驱除方才那只幽鬼的请托。围观群众们见状,也逐渐议论纷纷,窃窃私语道「那不是董月季吗?」、「听说她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巫术师」──哗嚣四起,不绝于耳。

然而,月季本人丝毫不在乎众人的目光与讨论,仅冷冷地俯视着再三道谢的男子。尽管任务顺利完成,她脸上却并未显露出丝毫喜悦。这使灵耀心生纳闷,当他正凝视着月季时,她骤然昂首,双眸望向前方。而灵耀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只小鸟飞向月季,那是一只家燕。当月季伸出白皙柔荑,那只家燕便停到她手上──那是她饲养的燕子。紧随其后,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逐渐逼近,能见到几名捕快正朝此处奔来。他们是负责管理市集的市署捕快。灵耀本以为他们是听闻骚动而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你可是城东南角那间钱庄的李掌柜?」

死里逃生的男子愣愣地仰望捕快,应道「是,在下正是……」

「根据密报,我等在你宅院里挖出了一具女尸,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男子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嘴巴一张一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快,起来吧。」

两名捕吏一左一右地架起男子,男子则吓得浑身颤抖,喊道:

「不、不是的!那、那是……听我说!那女人是自己死的──」

灵耀目瞪口呆地望着男子一边哀号一边被强行押走。随后,他将视线转向月季,只见她对此毫无兴趣,仅用纤细的手指轻抚燕背。当她与灵耀四目相交时,露出嫣然一笑。

「……这是怎么一回事?」

灵耀站起身后,月季便将家燕放到肩上,以衣袖掩嘴,悄声说道:

「那位富商有个癖好,就是夜夜虐待他的小妾。最后,他将小妾虐待致死,将之埋藏起来。所以小妾才会化为幽鬼,想杀他复仇。」

灵耀眉头深锁,问「那么──是你告发他的吗?」。

月季闻言,但笑而不语。灵耀望向幽鬼消失之处,又问:

「你最后对那幽鬼说了什么?」

这次,月季给出了答案。

「我对她说──『那男人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你就安心前往极乐吧』。」

灵耀道「原来如此」后,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幽鬼能够顺利前往极乐吗?」

月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灵耀的脸庞,随后,绽放出花朵般的笑靥。

「嗯,一定可以的。」

此时,一声「少爷!」传来,只见寒翠快步跑来,关切地问道「您没事吧?哎呀,您受伤了!这下可要挨老爷责骂了」。

「只是擦伤而已,不说的话,就不会被发现──比起这个……」

灵耀抬头望向天空,天边染上几抹斜阳霞色。

「我们已经错过买朱墨的时机,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市集响起宣告闭市的鼓声,催促着人们离开。若再不回去,通往居住区的坊门也会关闭。

「哎呀,原来你是来买东西的吗?牵连到你们,真是过意不去。」

月季微歪着小脑袋。

「不,是我自己多管闲事。」

──明明无能为力,一无所成。

灵耀暗自感到沮丧,月季脸上则露出为难的神情。

「我有多余的朱墨,要不要我派人送到你府上?」

她体贴地问道,或许以为灵耀是因未能买到朱墨,而无精打采吧。灵耀暗忖「这女人真奇怪」,纵使关心自己,也一无好处。

「不,没有那个必要。」

「哎呀,是吗。」

月季脸上闪过一缕失望,旋即噤口不语。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好意被辜负,所以不开心了吗?

随后,她再次开口说「不过」,并道:

「我本来就打算明天去府上拜访,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什么事?」

「等明天再告诉你。」

月季巧笑盈盈地说,灵耀正想追问,无奈市集的鼓声响起,他只好匆匆离去。

「两位还是一样要好呢。」

当灵耀主从赶往市门时,寒翠在路上这么说道。

「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少爷您从来不去花街寻花问柳,却愿意如此亲密地和女子交谈,恐怕这天底下就只有她一位了吧。」

「这──我也不能不和她说话吧。」

灵耀苦涩地道:

「毕竟她是我的未婚妻啊。」

灵耀与月季定下这桩婚事时,两人方值总角之年,约莫十岁。灵耀还记得,他当时随父亲拜访董家,而董封二家齐名,共为巫术师的两大名门。当今王朝的开国皇帝──炎帝在位期间,巫术师曾遭受迫害,几乎被赶尽杀绝。而董封二家则与第三代皇帝、亦即当今圣上通力合作,重振巫术师一脉。因此,这次是两大家族结下联姻之好。

初次相见寒暄时,月季十分文静,总低垂着头,面无表情、沉默寡言,与如今判若两人。她在半年前被董家收为养女,据说原是董家的远房亲戚。虽然灵耀不清楚个中缘由,但想必董家家主相中了月季的才华,因而认她为女。月季彼时年纪尚幼,便已能不借助护符,降伏幽鬼,结界也异常坚固,弱小的幽鬼一旦碰触结界所用的绳索,便会消逝无踪。她那能让黑羽飞舞的巫术,究竟又是何种法术,其他巫术师皆无力效法。

灵耀依稀记得,当两人初次见面几天后,他在市集发现月季只身一人,一只燕子停在她的头上。她没有带侍女或随从,孤零零地蜷缩在市集一隅,灵耀便上前搭话。当时,灵耀除了寒翠,另有成年家丁陪同。月季疲惫地回答,自己是独自来到市集,结果迷路了。她并未提起为何独自前来市集,而灵耀也忘了问。如今回想起来,真亏她当时并未遭人口贩子盯上,光想便教人不寒而栗。之后,灵耀带着泫然欲泣的月季回到董家,但事件就发生在归途中。

一行人被幽鬼跟踪了,看来是在市集里不小心招惹到的。在人潮拥挤之处,时常发生这种事,幽鬼会企图附身在发现它们的人身上。

当走出市门、来到大街上时,月季便发现了异状。

「后面有幽鬼跟着我们。」

月季当时非常惧怕幽鬼,表情僵硬、瑟瑟发抖。相较之下,灵耀出生于巫术世家,从小见惯幽鬼,因此并未特别感到害怕。他转过身,望向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彼端,果然见到了一只幽鬼。那幽鬼看似与灵耀母亲年龄相仿,乍看之下与生者无异。然而,它苍白的脸上无一丝阳气,眼神也飘忽不定。它状似身穿大红衣裳,双脚几乎没有移动,看来缓慢,却又宛如疾驰般步步逼近,莫名地快速。

「毋须担忧,我有爹给的护符。」

灵耀拍了拍胸膛,尽管如此,月季仍忐忑不安地频频回头张望。

当一行人从大街转入董家府邸所在的街道时,原本停在月季头上的家燕,忽然拍动翅膀,飞往上空盘旋。随后,它倏地掠过众人脚边,使得灵耀等人吓了一跳,连忙闪避。此时,月季尖叫一声,蹲下身放声啼哭,嘴里不断喊着「好可怕,好可怕」。灵耀则困惑地轻抚着她的背,而当他回过神来时,那幽鬼已近在咫尺。

灵耀还来不及从怀中取出护符,全身便如同被冰块贴住一般,寒意侵肤刺骨。事后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应该是被幽鬼附身了。他感到喉咙冰冷,连呼吸也觉得刺痛,血液流动减缓,心搏也逐渐衰弱。他并未想到自己会就此丧命,因为在产生这个念头之前,他已被月季所救。

月季将手按在灵耀的胸口,霎时间,他僵硬的身躯顿时松开,阴冷的感觉也随之消散。月季一双大眼睛注视着灵耀,睫毛沾染晶莹的泪珠,眼底却已无一丝惧色。漆黑的羽毛于四周飞舞,聚集到灵耀身后。他回头一看,羽毛即将彻底覆盖住幽鬼。只见幽鬼瞪大双眼、张大了嘴,意欲尖叫,却被羽毛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羽毛包围住它,当那化为一阵薄雾时,幽鬼也随之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那是灵耀第一次见识到月季的力量,彻底震慑住他。没有护符、没有咒语、也没有用剑,她就这样彻底消灭了幽鬼。

──这就是天赋啊。

尽管灵耀小小年纪,便深刻体认到这一点。他不记得当时是否郑重地向对方道谢,或许自己当时还眼红地瞪着她吧。这景象屡屡出现于他梦境之中,每一次都使他嫉妒不已。

──如果我有那样的才华该有多好。

每当他这么想,心里就感到无比厌恶。为什么她会是我的未婚妻呢?不,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因为我没有那样的才华。

「少爷,老爷找您。」

寒翠唤了灵耀一声,他便前往父亲的书房。正如前一天的告知,月季已经来访。她今天未穿平日的黑衣,而是换上一袭优质襦裙,颇似大家闺秀。她高耸的发髻上,点缀着华彩流光的簪钗与香花。

「坐吧。」

父亲指着月季身旁的位置,灵耀便依言坐下。月季望向灵耀,歪了歪头,灿烂微笑。灵耀见状,心中则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月季姑娘受人之托,明天要前往索州的杨柳岛。灵耀,你陪她一起去。」

父亲的说明一如既往地简洁扼要。然而──

「一起去?为什么?」

既然要降伏幽鬼,月季一人便已足够了,因此灵耀不解自己随行的意义何在。

「这是董家家主的请求,他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年轻姑娘独自一人离开京师。」

「这样啊……」

就算说是年轻姑娘,但也是月季啊。她可是那无妖魔不能降、堪称举世无双的巫术师呢。或许灵耀的表情太过明显,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道:

「你啊……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月季姑娘虽然是一位优秀的巫术师,但她终究是个年轻姑娘。她虽然佩剑,那也只用于施术,她既不会使剑、力气也不大。索州虽然离京师不算太远,但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吧。」

「那雇个保镳不就好了吗?」

「董老爷说,不希望让来路不明的人同行。」

「儿子因为是她的未婚夫,所以就正好合适了吗?」

「如果你不情愿,也可拒绝。」

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但灵耀讨厌父亲这一点,毕竟自己根本无从拒绝。灵耀之所以能成为封家的继承人,正是因为有月季这名未婚妻。迎娶拥有不凡力量的月季为妻,借此维持董封二家之间的平衡,这便是灵耀的职责所在。

父亲是已故祖父的养子,而祖父亦为养子,他们都因为巫术天赋出众才雀屏中选。封家选择继承人,向来不看血统,单论能力。而灵耀如今之所以能成为继承人,仅凭其父一己之私,意图让亲生儿子继承家业而已。

「……同行期间,祀学堂怎么办?」

「只不过是学问,以你的能力,之后很快就能赶上。」

「知道了,儿子同行便是。」

灵耀近乎敷衍地这么回答,又道「如果说完的话,儿子就先行告退了」。话音方落,他便起身离开了座位。

他走到中庭、欣赏着院中栽种的梅树时,有人喊道「灵耀」,是月季。起初她称呼他为「封家少爷」,但他嫌麻烦,便要求她直呼其名。

「这个给你。」

月季将手中一个小木盒递给灵耀,说「这是说好的朱墨」。

「我不是说了不需要吗?」

「可是,没有会不方便吧?」

月季并未收回手。灵耀见状,叹了口气,接过木盒,月季脸上则顿时闪过一丝放心的神色。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木盒,但人家也是特意送过来,这使灵耀为自己之前执意拒绝月季的好意感到羞愧,觉得那样的行为颇幼稚。

「……说实话,帮大忙了,谢谢你。」

灵耀语毕,月季便星眸圆睁,露出些许腼腆的笑容。

「我才要谢谢你呢,谢谢你答应与我同行。一个人去旅行,让我很不安。」

「骗人,你肯定是被家人说,如果我不跟你去,就不让你出京城,所以才莫可奈何地答应的吧。」

月季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

「父亲确实说过,如果你不随行就不会允许。但如果我想自己去,还是会独自上路的。」

灵耀暗忖,这倒也是,毕竟月季就是这么自由不羁。

「我当时也在想,为了同行,让你向祀学堂请假,这样好吗?让你做到这种地步,我会不好意思的,毕竟你那么认真。不过,祖父说那样也不错──」

「董太公说的?」

灵耀闻言,讶异地向前踏出一步,月季则彷佛被他的气势吓到,往后退了一步。

「嗯,对,他说有些东西是书本学不到的,特别是对你而言。」

「……既然董太公他老人家都这么说了,那我自然没有异议。」

月季闻言,苦笑着道:

「真是的,大家都会二话不说地赞成祖父说的话呢。」

「那是当然的吧,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巫术师。」

「但祖父他本身不是巫术师。」

「他可是前冬官啊。」

月季的祖父是一位伟大的冬官──但月季是养女,因此祖孙之间并无血缘关系──纵使他身为冬官,却复兴了濒临灭绝的巫术师一脉。他天资聪颖,为人正直不阿,时至今日仍备受巫术师与祭祀官的敬爱。灵耀的目标是成为冬官,因此月季祖父也是他崇拜的对象。

「一提及祖父,你的眼神就会变得不一样呢。」

月季无奈地低声嘟哝。

「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等杨柳岛的事情结束后,你去见见我祖父吧,他老人家也会很高兴的。」

「说起来,我还没问清楚杨柳岛的委托内容呢。」

灵耀原本心想,反正也不是自己去驱鬼,不问也罢。但转念一想,这样似乎不太妥当,便还是开口询问。

「杨柳岛有位经营大客栈的掌柜,他被一个女幽鬼缠上。虽然知道被缠上了,但那幽鬼似乎有些模糊不清,也看不出有什么怨恨──不像昨天那幽鬼那么好辨认──掌柜对那幽鬼有点头绪,怀疑是不是亲戚家的女儿,听说她几天前在岛外的江里溺死了。如果强行驱除,未免也太可怜,所以我就想去岛上调查一下。我已经把护符交给那位掌柜,让他先回去了。」

月季不喜欢强行消除幽鬼的方式,更倾向于让幽鬼自行解脱前往极乐。然而,这只有月季有能力做到。大多数巫术师并无心力这么选择,他们光是降伏幽鬼,便已耗尽全力。

「对方已经预付了一半报酬,剩下一半等降伏幽鬼后再付。既然收了预付款,就必须好好工作,这件事也麻烦你了。」

月季语气严肃地说。对灵耀而言,月季是一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少女,但他知道她真挚地对待降伏幽鬼这件事。

「哎呀,你看。」

此时,月季突然指着梅树。灵耀望去,只见一只家燕停在树枝上,那是月季养的燕子。

「乌衣好像很喜欢这棵树呢。」

「……你也差不多该帮它取个更像样的名字了吧。」

月季称呼这只燕子为「乌衣」,而乌衣是燕子的俗称,与直接叫「燕子」并无两样。

月季闻言,轻快地笑了起来,道「你总是这么在意奇怪的事情呢」。

「什么叫奇怪的事情?」

「因为你竟然会关心一只燕子叫什么──还真是温柔啊。」

「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

月季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

「为什么不会?听起来就是那个意思。」

月季闻言,叹了一口气,状似无奈。

「话说回来,乌衣这个名字挺好的,这孩子自己也喜欢这个名字。」

「子非燕,安知燕之乐?」

「如果它不喜欢,怎么会叫得来呢?你不妨试着喊它别的名字,看看它会不会过来。」

常说宠物似主,它果然是月季的燕子。

「不过,巫术师养的鸟叫乌衣……我还以为你是刻意一语双关。」

巫术师因身穿黑袍白带,故俗称「乌衣」。

「我可没那么风雅。」

月季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名曾怕得发抖的少女已不复存在。或许是因为她今天并未穿那袭熟悉的黑衣,让灵耀感到不太对劲。

「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今天怎么没穿黑衣?」

「又不是工作,穿那样很奇怪吧?我是以未婚妻的身分来拜访府上的,当然要穿得体面些。」

月季捏着裙摆,裙子上印染着五颜六色的花纹,问「是不是有点太花了?春草说鲜艳一点比较好」。

春草是月季的丫鬟。

「谁知道,我又不瞭解女人家的打扮。」

「但你总有自己的喜好吧?比如觉得金丝银线太华丽,或者喜不喜欢红色之类。」

灵耀从未考虑过这些,因此完全不懂。

「都无所谓。」

「都──」

月季闻言,为之语塞。她露出似乎有些受伤的神情,而这让灵耀不知所措。

「先不说你自己的喜好了,我的喜好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毕竟,月季凡事都以自己的喜好为准则度日,至少在灵耀看来如此。

月季闻言,用清冷的眼神望着灵耀,说:

「就算你对我再怎么没兴趣,也该注意一下未婚妻的穿着打扮,毕竟这关系到董家的颜面呢。」

月季抛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庭院,乌衣则轻盈地飞舞,紧随其后而去。

纵使这门婚事乃奉父母之命,但董家的颜面确实不容轻忽。

──事实上,月季应该很不满吧。

然而,她身为养女,即令心有不满,也无法表露出来。以月季的条件,她大可嫁给一名巫术天赋出众的男子,抑或凭借那绝色容颜,嫁入高官显贵之家。根本不需要嫁给灵耀这不具巫术才华的凡夫,且若非与她结亲,他连继承人地位都岌岌可危。

倘若不是家族的安排,月季绝对不会选择灵耀。尽管如此,她仍然作为灵耀的未婚妻,始终表现得无懈可击。而灵耀无法窥知她藏于这种态度下的真实心思。

一想到月季的心情,灵耀便感到一阵心寒。他叹了一口气,离开梅树旁。

月季一回到董家府邸后,便径直走向祖父居住的院落。董家大宅围绕着庭院,有多个院落,其中阳光最充足的东侧院落中,有一厢房为祖父的寝室。月季走在回廊上,隐约听到墙外传来年轻人的谈笑喧闹声。府邸旁为董家的祀学堂,想在董家学习巫术的人都会聚集于此,原是董家为自家子弟设立的私塾。封家有自己的祀学堂,其他地方也有祀学堂,但仍以董封二家为首。巫术师必须取得其中一家的牒证才能执业,父亲说,目前这是维持巫术师素质的最佳方法。

──不是巫术师的素质,是宫廷巫术师的素质吧。

月季苦涩地暗忖。所有优秀的巫术师都希望能隶属于冬官府,成为宫廷巫术师,因为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民间巫术师多为无法成为宫廷巫术师者,抑或无牒证的地下巫术师与招摇撞骗的冒牌货。

既然如此,她宁愿做一名市井巫术师。月季下定决心,她并非有崇高的理想,想拯救布衣百姓,她想拯救的或许是儿时的自己──那个被继母幽鬼吓得瑟瑟发抖的自己。

──当时,找到我的人就是灵耀……

尽管他大概一点儿也不明白吧。

「祖父。」

月季冲进屋内,只见祖父正翻开书本,他抬起头来,露出慈祥的笑容。

「哎呀,心情这么好啊,灵耀还好吗?」

「您看我像心情好的样子吗?一点儿也不,灵耀还是老样子。」

月季蹙着柳眉这么说,然后蹲到坐在椅子上的祖父身旁,靠在他的腿上。月季只有在祖父面前,才会像孩子似地撒娇。

祖父温柔地抚摸着月季的头,道「哈哈……还是老样子啊,他可是个一板一眼的孩子呢。」

「那个家伙啊,只有提到您老人家的时候,才会眉开眼笑的。」

祖父闻言,愉快地笑了起来。他白发银须、身形高䠷、瘦骨嶙峋,纵使年事已高,但身体十分硬朗,与外表不符。听说他以前体弱多病,真令人难以置信。

「你的情敌是我吗?那可真是件麻烦事啊。」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啊,祖父,孙女的烦恼可是很严重的。」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待会儿你祖母就会把糖炖枣子拿来了。」

话说回来,空气中确实飘来一阵甜香。糖炖枣子与杏子是祖母的拿手点心。祖母虽与祖父年龄相差甚远,但一旦上了年纪后,这点差异也令人察觉不出。她出身于历史悠久的传统名门云家,却叛逆不羁。据说常以修行武功为名义,四海为家、浪迹江湖,上至厨艺下至杂务,凡事亲力亲为。她不像一般的大家闺秀,因此即使月季表现得不像名门千金,她也能一笑置之。尽管月季的父母会因此而摇头。

「祖母她去过杨柳岛吗?」

「这个嘛,不知道呢,我从没听她提起过那座岛。」

杨柳岛风光明媚,据说也是勾栏瓦肆(注:旧时城市中的娱乐与商业场所,泛指戏院、茶馆、书场、说唱场等平民聚集的文娱空间,是庶民文化与市井风情的集中展现之地。)林立,或许不适合修行武艺。

「你去岛上的时候,带些莲子蜜饯去吧,你喜欢吃那个吧?」

「是,我会的,灵耀他也喜欢祖母做的点心。」

月季把头倚在祖父的腿上、闭上双眼,祖父则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祖父……孙女还想听乌妃娘娘的故事,想听听那会使用不可思议法术的女孩的故事……」

当时祖父担任冬官,宫中曾有一位名为乌妃的后宫嫔妃。即使她并非巫术师,民间仍有许多关于她的传说。末代乌妃身穿黑衣,银发飘逸、仙姿玉色。据闻现在巫术师的服装便是源自于她。祖父──董千里对末代乌妃瞭若指掌,至今仍与她保持着深厚的友谊。听她的故事,是月季的乐趣之一。

「她也喜欢吃甜食呢……」

祖父柔和的嗓音令月季感到安心。对月季而言,祖父的双腿是她安宁的港湾,在这里,没有人会危害月季的性命,也没有人会伤害月季的身心。有别于儿时,她能感到安心,如今的生活与被董家收养之前的境遇判若云泥。

回忆前尘往事,唤醒了一种灼热的痛苦。炙烈的火钳烙在脚上,使月季紧咬手臂,拼命压抑着悲鸣。那时,她尚未获得「月季」这个名字。

她至今仍会梦到当时的情景,然后猛地惊醒。毕竟,火钳的灼烫让人难以忘怀。继母从未在月季的脸庞与手上留下伤痕,因为她害怕虐儿一事东窗事发。她偷偷鞭打月季的背部,还烫伤她的四肢。月季的生母在生下月季后,便同时撒手人寰。而父亲任职于官府,忙于公务,且一心盼望得子,因此月季这名女儿便惨遭生父遗忘。继母为何如此憎恨月季,原因不得而知,但月季的生母似乎是家妓──意即侍妾,继母则是嫡妻元配,恐怕也曾折磨过生母。听说像继母这样的正室被称为妒妇,难道主母虐待小妾一事稀松平常,导致甚至产生出这种称呼吗?

让月季最难以忍受的是,只要继母心情不好,就不允许她进食或如厕。或许是因为那太过痛苦,让她连梦都不会梦到那段记忆、也不愿回忆起来。烫伤的剧痛如此强烈,反而让她得以忘却其他折磨。

继母的恶行之所以被揭露,是因为她的离世。那天,继母的心情奇差无比,拽着月季前往仓库,试图用火钳弄瞎她的双眼。月季自然激烈抵抗,等她回过神来时,继母已经死了。而她的死法异乎寻常、诡谲怪诞,四肢俱裂、头颅亦遭扭断,死状凄惨,俨如被某种庞然巨怪蹂躏过一般。

人们得出一个结论──认为有老虎出没。尽管现场并无任何老虎的足迹,也无人目击,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找不到其他解释了,因为这非常人能及之事。而月季也提供了证词,她看见一只「巨大的怪物」攻击继母。那是一道黑影,由于月季害怕得闭上眼睛,因此只听到继母的尖叫与类似骨头断裂的声响。她原以为自己也会小命不保,却毫发无伤。

最终,人们发现月季身上有多处伤痕,继母的恶行也因此曝光。家人决定由远亲董家收养月季,她不知道两家是否真为远亲,但她知道生父与府里的人都害怕自己。他们畏惧月季拥有某种骇人的力量──一种足以杀人的力量。

每当午夜梦回,自恶梦中惊醒,月季总会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凝视着浮现于黑暗中的白皙双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月季的力量杀了继母吗?当时,月季时常听见一道嗓音。

──我帮你杀了她吧?

有时,那嗓音会从屋檐上传来。

──我帮你杀了她吧?

有时,那嗓音会从幽暗的井底传来。那是一道奇怪的声音,分不清是男声抑或女声。

继母死了,是那声音的主人杀了她吗?

然而,月季并无时间思考这个问题,这是因为被董家收养后,继母的幽鬼便出现了。它并非近在咫尺,而是从远处死死地瞪视着月季。它的衣服被染成血红色,彷佛硬生生拼凑起的四肢,造成它身躯歪斜。月季无法向尚未熟稔的董家人倾诉,假如当时说出来,或许他们会立刻驱除它。但月季仅害怕地低着头,瑟瑟颤抖,望着远方继母的幽鬼。

那时,她之所以漫无目的地在市集里游荡,就是为了逃离继母的幽鬼。她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由于疲惫不堪便蹲了下来,感到茫然无助。乌衣彷佛在安慰她一般,寸步不离。说起来,乌衣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呢?她已经记不清了。

而发现月季蹲在地上的人正是灵耀,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了几天前才见过一面的月季,并伸出援手。当时,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在继母幽鬼紧追不舍时,灵耀也鼓舞着月季。当幽鬼追上来、他即将被附身时,月季才初次发现自己拥有降伏幽鬼的能力。她一心想帮助灵耀,将继母的幽鬼从他体内驱逐出去,并彻底消灭。她当时耗尽全力,使其灰飞烟灭。倘若是为了帮助灵耀,月季今后也会毫不犹豫地强行驱除幽鬼吧。

月季明白灵耀疏远自己,两人之间的亲事乃受家族之命而成。灵耀虽然疏远月季,但顾及家族颜面,又无法拒绝这门婚事。他为人温和,因此也无法铁石心肠地冷然以待。倘若期望这么善良的人能爱上自己,将会遭受天谴吧。月季光是待在他身旁,或许就让他心烦意乱。不过,月季心底深处仍抱着一缕期盼,冀望着灵耀有朝一日能对自己萌生情愫。

──唯叹此情,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奢望。

尽管如此,月季依然寄情于当年找到自己的灵耀,倾慕着那正经却笨拙的他。

「怎么只有你一人?」

灵耀望向现身于码头的月季,疑惑地问道。月季身穿一如既往的黑衣,肩上仅背着一只不甚大的皮囊,身旁既无侍女,亦无仆役随行,肩上唯有乌衣停伫相伴。

此时正值清晨,他们原定今日搭乘渡船沿河而下,前往杨柳岛,航程约莫一日。

「此行并非长途跋涉,行李也不多,自然不需仆役搬运。春草是我董家重要的婢女,我从不让她随侍工作,免得她受伤。」

月季洒脱地回应。婢女确实算家族财产之一,话虽如此──

「那你的生活起居怎么办?」

「哎呀,我自行打理就好。我又不是要穿什么绫罗绸缎,也能自己绾起发髻。」

随后,她又略显无奈地说「我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当然要轻装简从」。

灵耀闻言,尴尬地回头一瞥。除了寒翠之外,他还带着两名搬运仆役,其中一人还牵着驴子,驴背上驮着用来代替钱币的布帛。旅途开销不小,寒翠身上也带了几串铜钱。

「钱方面──」

「等到了岛上,委托人会负责打理一切,所以用不着那么多。布帛和驴子会绑手绑脚,让他们回去吧。至于铜钱嘛,留下一串就够了,其余的换成飞钱,岛上有能兑换的钱庄。」

飞钱是代替铜钱的汇票,不同于沉甸甸的铜钱,飞钱便于携带,可在当地兑换铜钱。

「不过,我不会阻止你带随从的。」

月季这句话彷佛在暗示若他不带随从,生活起居恐将无法自理,令灵耀不禁恼火。

「不,我也一个人就行了──寒翠,你回去吧。」

「咦?少爷您没问题吗?」

「我自己能打理好自己。」

「是这样吗……」

灵耀抢夺似地从满脸担忧的寒翠手中接过行李,道「没事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娃」。

月季也关切地说「不必勉强自己喔」,但这让灵耀倍感屈辱。

「少爷,您可千万别跟董家小姐走散了。如果您在旅途中迷了路,肯定会活不下去的啊。」

「别瞧不起人。」

「小的是担心您啊,毕竟您可是金枝玉叶的大少爷呢。」

灵耀不明白何谓「金枝玉叶」,因此默不作声。

「我小时候迷路时,还是灵耀来帮我的喔。」

月季眸带怀念地道,灵耀则心想「原来她还记得啊」。

「所以我认为灵耀其实比想像中还要坚强。」

「『比想像中』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带我当护卫吗?」

「那和护卫的坚强是两回事,当然,我也很仰赖你这位保镳喔。」

灵耀全身覆盖着柔韧的肌肉,若与地痞流氓打架,绝不会输。他也明白月季的意思,孔武有力与坚忍不拔莫可同日而语。

──我儿时其实更为勇敢。

他这么暗忖,那时他无所畏惧,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直到后来才明白自己其实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灵耀──」

月季催促灵耀,说「船快开了,我们上船吧」。

当两人登上船后,江上寒风拍打着脸颊。

「我是真的非常仰赖你,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请你同行了。」

被她这么安慰,反而让人更加沮丧。

「哎呀,你快看。」

月季回头看向码头,拉了拉灵耀的袖子。灵耀则心不在焉地望去,注意到一群身着黑衣的人。

「那是……」

众人抬着一顶垂着黑纱帘幕的轿子,周围簇拥着几名身穿鼠灰色长袍的男子,以及几名身着黑衣的巫术师。

「巫术师和放下郎……这么说来,轿子里坐的就是冬官,或是祀典使了?」

那些身穿鼠灰长袍的男子,是任职于冬官府的祭祀官,称作放下郎。

「应该是祀典使吧,你看。」

月季指向轿子,帘幕被风吹起,露出了黑色的衣摆。那并非长袍,而是纱衣官服,坐在那顶轿子里的是位女子。

「今天这一带是有什么祭典吗?」

「谁晓得呢。」

祀典使肩负祭祀的职责,既是冬官府所辖宫廷巫术师与巫女之首,亦是皇帝能亲自任命的使职,乃为取代已被废除的乌妃而设。冬官府的长官虽为冬官,但祀典使并非其下属,两者性质迥异。

据闻当今的祀典使与冬官皆出身于少数民族,然而,灵耀与月季都未曾与二人谋面。

船只离岸,黑色队伍渐行渐远。灵耀与月季的思绪很快被眼前江景所吸引,毕竟,两人都是首次离开京师,同样兴奋雀跃。船只划破水面的声响、飞溅的浪花、鱼群的倒影,以及成群的江鸟,一切都如此新奇。两人长年生活在城墙环绕的京师,如今见到沿江而建、不设城墙的民居,显得格外开阔。尽管在安全方面令人有些担忧。

「你知道杨柳岛是怎样的一座岛吗?」

月季轻抚着被风吹乱的发髻,开口这么问。

灵耀闻言,点头回应「略知一二」。

杨柳岛是一座东西狭长的小岛,夹在两江之间,风光明媚,乃国内一大游艺胜地。他所知的也仅止于此。

「杨柳岛上呢,自古以来便有个权势显赫的家族。」

月季浅浅一笑。

「就是鼓方氏,据说他们是很久很久以前,从遥远的异国『沙文』渡海而来的一族。他们拥有精湛的造船技术,这座岛之所以能充分利用航运发展起来,也全赖他们的功劳。如今,杨柳岛已是远近驰名的观光胜地,据说来自京师的游客也络绎不绝。」

「喔,原来如此……」

灵耀环顾船上,乘客众多,但应该并非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杨柳岛。

「杨柳岛呢,比较像是男子的销金窟。早上从京师出发,晚上就能抵达岛上,正好能去花街寻欢作乐。听说行走国内的商贾和海商也常来岛上。」

「这样啊。」

月季嫣然一笑,说「我应该不需要多加叮咛你,但你可别玩得失去分寸了,否则我会被封家人责骂的」。

灵耀闻言,皱眉道「你在说谁呢?」。

「姑且是为了保险起见,毕竟世事难料,总有个万一吧?」

「没有万一。」

月季扬声大笑,她的笑容灿烂如飞溅的浪花,于阳光下晶莹闪耀。

「嗯……我说到哪儿了?对了,岛上是勾栏瓦肆……而背后的大总管,就是方才提起的鼓方氏。这次的委托人也是鼓方氏的族人,虽然他已从本家独立出来,经营着一家客栈。不过,这类古老家族常有的问题,就是旁支众多,纷争似乎也不少。」

「分家吗?──那缠上委托人的女鬼,不是说是他的亲戚吗?是分家的女子吗?」

月季点点头,说「你记得真清楚呢」,又道「你猜得没错,她确实是分家的女儿。不过,委托人说他和那名女子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就算见过也只是打个照面罢了」。

「那可不一定是实话。」

月季闻言,但笑不语。

「剩下就等到了岛上见委托人再说吧。」

灵耀从未见过那位委托人,也未曾直接听他讲述过程,因此根本无法预料之后会发生何事。

不,纵使他见过委托人,八成也无法预见之后即将发生的一连串悲剧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