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照沉山之际,杨柳岛缓缓现身。只见数座巍峨楼阁错落有致,浮现于残照余晖之中。随着夜幕低垂,幽蓝暮霭轻笼四野,与之呼应,楼阁中点点灯火次第亮起,檐廊下悬挂的灯笼亦逐盏辉映。天穹自淡青转为靛蓝,暮色越浓、灯火越盛。至霞光退去,于堇紫色的夜空下,杨柳岛已是华灯灿然、火树银花。
若在实施宵禁的京师,此时所有坊门早已紧闭,喧嚣亦已归于沉寂。然而,即令在京城内,也有一角热闹非凡,那便是花街。如此看来,整座杨柳岛或许便是一座巨型花街。岛上似乎没有城墙,亦无城门,分隔两岸的江河即为天然的屏障。
渡船抵达码头,两人下船后,一名迈入老年的男子手提写着「清芳楼」字样的灯笼,上前招呼二人,道:
「请问姑娘可是董大师?」
「大师」乃是对高阶巫术师的尊称。
「小人奉命迎接,主人已恭候多时,这就为您引路。」
委托人是清芳楼客栈的掌柜,而这名男子是客栈的仆役。灵耀与月季随着男子前行。码头即使到了夜晚,也如同白昼般充满活力,处处是手提灯笼迎客或招揽生意的人,人声鼎沸。已有醉汉酒后乱语,瘫倒在灯火不及的地上酣睡。
从码头通往市区是一条石板铺成的斜坡,两旁餐馆酒肆林立,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将街道照得明亮异常。街道尽头那座格外宏伟的高楼,想必便是市楼(注:指负责管理市集的单位所在的高楼。)。清芳楼的仆役穿过市楼大门,继续沿着街道走去。越往市区地势越高,建筑也越显气派。仆役将灵耀与月季引领进其中一栋建筑,那是悬挂着「清芳楼」匾额的高楼。除了成排的灯笼外,还挂着写了「酒」字的蓝色旗帜。进门便是饭厅,如同旗帜所示,这里也提供酒水,但并无酒品低劣的醉客,看来客源素质不错。一行人走过穿廊,进入看似主人住所的建筑,内部异常阴凉,即使不是湿地,也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此时,灵耀诧异地看望月季,她则轻轻颔首。
──果然有。
是幽鬼。
灵耀收敛起自码头一路走来受灯红酒绿气氛所撩拨的飘飘然心情,绷紧神经。
仆役引他们通往一间厢房,里面坐着一名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他相貌堂堂,一副少东家的派头,但脸色苍白,无精打采,他便是委托人──清芳楼的掌柜鼓方洪。
然而,灵耀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而是投向他的身后。鼓方洪的斜后方,房间角落里,伫立着一名女子。房间角落光线昏暗,烛台与灯笼都照不到,但女子的身形却彷佛被光线笼罩似地清晰可见。它高髻如云,身穿锦衣罗裙。却浑身湿透,满是水藻。脸庞低垂,笼罩于阴影中,表情暧昧不明。
灵耀不自觉地搓揉手臂。自从进入室内后,便有一股刺骨寒气袭来,源头想必就是那名女子了。
「越来越近了。」
鼓方洪没说什么客套话,便颤抖着声音说道。
「您应该感觉到了吧?它就在那里,就在我身后,以前离得更远。」
鼓方洪死盯着前方地板,彷佛竭力避免回头,他紧握的双手颤抖不已。
「……它真的是分家那位小姐吗?这事当真无误?」
月季平静地询问,但无法使鼓方洪平静下来,他抱着头,尖声喊道「对!就是它!」。
「它是东鼓家的么女寄娘,我找东鼓家的人确认过了,绝不会错。它前几天自船上落水,不幸溺死。为什么──为什么会来找我?」
月季转身面向幽鬼,缓缓上前。她在距离幽鬼两三步之遥处停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幽鬼的脸庞,道:
「东鼓寄娘。」
月季清凛且澄澈的嗓音响起,幽鬼却纹风不动。她再次以同样的方式呼唤,幽鬼依然没有反应。最后,月季面不改色地回到原地,灵耀却皱起了眉头。
──即使已知其姓名,幽鬼却不回应。
巫术师在降伏幽鬼时,最棘手的就是不知对方的身分。倘若知其姓名,便能呼唤,也能进行驱鬼仪式。
月季见到灵耀的表情,轻轻颔首,道「就如同你所见,它没有回应。所以我曾怀疑,它会不会是其他人」。
既然确认身分无误,它不回应必有其他原因。也许极度执着某事,抑或心怀怨恨。
然而──灵耀凝视着幽鬼,从它的身影中感受不到一丝怨恨。身怀血海深仇而亡者,面貌将变得扭曲狰狞,一如日前遇到的那名女鬼,绝不会如此平静。
「我们先来查明它为何会现身于你身边吧,就从这里开始。」
月季淡淡地说,并递给鼓方洪一道护符。
「这是之前也给过您的护符,这幽鬼看来没什么害处,但还是请您留作备用。」
「……谢谢您。」
鼓方洪恭敬地捧着护符,收进怀里。
灵耀与月季决定从明日开始调查,随后便被领至他们歇宿的客房,方才那名仆役再次走在两人前方。看来他们会入住客栈最好的房间,两人被带往客栈的最高层,接着被领进该楼层的一间房间里。
广阔的客房以屏风与帷幔分隔成数个区域。屏风镂雕透孔、镶嵌螺钿,美轮美奂,帷幔则有轻薄的丝绸,亦有华丽的金襴锦缎。桌椅床榻皆以紫檀制成,想必每日悉心擦拭,泛着典雅的光泽。铜制的雅致香炉中袅袅升起缕缕轻烟,幽香缭绕,桌上还插着一朵粉色的单瓣蔷薇。
仆役道「这里视野极佳,您请看──」,并打开格窗,能纵览花街的万家灯火。
「这位想必是您的高徒吧,还请随意使用这边的床。」
仆役这么说道,指着帷幔后那仅能容纳一张床榻的狭小空间。而灵耀过了半晌,才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他身穿祀学堂的制服,这可说是巫术师学徒的服装,因此被误会也情有可原。
「他不是我的徒弟。」
月季嫣然一笑,又说「他是我未婚夫」。
仆役闻言,愣愣地道「咦?未婚夫──」。
灵耀暗忖,要解释会非常麻烦,不如就说是徒弟算了。果不其然,仆役一脸为难。
「啊,这样啊,那房间该如何安排呢?要不要换另一间──啊,可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空房。」
「只用这间房就够了,我们不是来游玩的,不必麻烦了。」
「是这样吗?」
仆役语毕,神色复杂,宽心与担忧参半,说了声「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后,便转身离去。
「因为很麻烦,所以当我是你的徒弟也无妨吧,或是助手之类。」
灵耀说道,将行李搁置于床榻上。这床榻应为随侍在侧的仆役所用,较为朴素,有别于主人的床榻,但毕竟这是上好的房间,因此不会过于简陋。他原本希望另住一房,但也难以强求。况且这客房既然如此宽敞,又有屏风与帷幔区隔,也能当作是两间独立的房间,他如此说服自己。
「说谎之后会更麻烦。先不说我,但你不适合撒谎。」
「你是说我不会装模作样吗?」
「我没那么想,但你真的能毕恭毕敬地称呼我为『师父』或『夫子』,表现得像个徒弟吗?」
「……」灵耀无言以对,这点他确实难以断言。
「你看吧,是不是?老实说出来比较好吧。」
被月季洋洋得意地这么一说,使得灵耀心里不甚痛快。月季则不理会沉默无语的灵耀,自顾自地说「总觉得肚子饿了,饭厅营业到很晚吧?还是说要去澡堂呢?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看来清芳楼的一大特色就是拥有大型公共澡堂。
「你刚刚才说过我们不是来玩的,为了明天着想,赶紧睡吧。」
「啊,你睡那边的床铺吧,以你的体格来说,那比较合适。」
月季指着主卧的床铺。
「我睡这边就好,我只不过是个同行者。」
「你就是爱在奇怪的地方钻牛角尖,睡那边多委曲,根本睡不好吧?你不好好休息的话,到时候没精神,我可会很头疼的。我们可不是来玩的。」
月季伶牙俐齿,滔滔不绝。灵耀不擅言词,因此一时之间竟为之语塞。
「好啦,就这么决定了,你过去那边。」
月季从床榻上挪开灵耀的行李,坐了下来。灵耀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月季从皮囊中取出一个锦布包裹,放在枕边。此时,肩上的乌衣飞了过去,开始整理羽毛,看来那是乌衣的窝。
「你不用喂那只燕子吗?」
灵耀想起在船上时,月季好像没喂过它,于是这么问道。
「它有时候会飞出去,抓虫子回来吃,但我会为它准备水。」
月季说着,将水壶里的水倒入碗中,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接着,月季打开漆器食盒的盖子,递给灵耀,问「你要吃莲子吗?」。食盒里装着鹅黄色的圆形莲子,他在船上也吃过这个。不过,此时月季递过来,有种被喂食之感。尽管如此,灵耀依旧拈了一颗放入口中,包裹莲子的糖衣香甜,莲肉松软绵密,让他忍不住又拿了一颗。这是月季的祖母亲手做的甜食,也是灵耀从小就喜欢的点心。
「幸好有带过来。」
月季笑盈盈地望着默默吃着莲子的灵耀。
「我现在正在跟我祖母学这个的做法,过不了多久,我应该就能做出能让你吃的点心了。」
「喔?」
月季手巧,只要肯学,什么都做得好。即便是点心,她也立即能做得有模有样了吧。
「开心吗?」
「我吗?为什么?」
「等我嫁过去后,你就能随时吃到啦。」
「这样啊。」
灵耀心不在焉地回应。仔细想想,月季确实到了适婚年龄。然而,两家却尚未定下明确的婚期。灵耀将此事视为与己无关,认为终究会由两家家主商榷定案。
此时,月季忽然阖上食盒,收进袋中。
「不给你了。」
「咦?」
只见她一脸不高兴地转过头去。灵耀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是否不小心吃太多了。
「抱歉,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月季听他这么一说,无奈地望着灵耀,道:
「你这个人啊……」
「什么?」
「真叫人伤脑筋。」
灵耀心想「那是什么意思啊──」,但话还没出口时。
「我要更衣了,你出去吧。」
他便被赶到帷幔之外,他还想转身想说些什么,却见薄绢帷幔隐约透出月季的曲线,他只好慌忙地搬了一座屏风过去遮挡。
──月季的话有时候真让人摸不着头绪。
灵耀望着螺钿屏风,心中怀着一丝不安,不知明天是否能顺利与她沟通。
或许是首次乘船旅行使人疲惫,当晚灵耀睡得十分香甜。隔天一早,当他醒来时,月季似乎已梳妆完毕。清芳楼的仆役送来了清水,他赶忙洗漱。
「要我帮你梳洗吗?」
帷幔后传来月季的嗓音,他想也不想便回绝道「不用」。语毕,又有些尴尬地补充「抱歉,我起晚了」。
随后,又听到「哎呀」一声,传来语带笑意的嗓音,说「不会,你已经很早了,只是我醒得比较早罢了」。
「你是不是没睡好?」
「也不是,毕竟我常常都睡不好。」
灵耀闻言,停下更衣的动作。
「睡不好对身体不好吧,你跟董太公说一声,请他教你一些有效的汤药不就好了。」
月季的祖父据说原本体弱多病,因此对养生之道颇有研究。
月季笑着说:「你人真好。」
「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说得也是,对不起,谢谢你。」
月季难得如此坦率地回应,让灵耀有些惊讶。
他嗫嚅着「不……」,一时语塞,只好借着加快更衣的动作来掩饰。
等到梳洗完毕,与月季碰面时,她容光焕发,丝毫看不出有睡眠不足的迹象,美丽如常。反倒是停在她肩上的乌衣,圆溜溜的眼睛眨呀眨的,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两人前往饭厅,简单地吃碗粥解决了早膳。与昨晚不同,早上的饭厅显得冷清且宁静。粥的味道咸淡适中,里面加了香煸松子与清蒸鸡丝。
「我们现在要去东鼓家吗?」
「对,不过在那之前,先去问候鼓方掌柜一声吧。」
用餐后,两人前往鼓方洪的住处,他因身体微恙,仍在卧房休息。他撑起身子坐在床榻上,眼下挂着黑眼圈,状似十分憔悴。灵耀瞥了一眼房间角落,那名湿漉漉的女鬼仍旧伫立于此,与昨晚别无二致。
月季告知「我们接下来要去东鼓家」,鼓方洪则虚弱地点点头,说「我会派人为您带路」。
「东鼓家,顾名思义,府邸位于岛的东边,离这里不远。此外,还有北鼓和鬼鼓这两个旁系。如果算上那些仅传一代的分家,数量会更多,但持续至今的旁系只有这些了。鼓方本家和分家之间的关系不算融洽,但我本身因为生意缘故,与各分家都有适度的往来。东鼓家的主人是一位酒商,我们客栈卖的酒也是从他那里批来的。」
月季正要点头称是,却忽然转移视线,望向房间角落。是那幽鬼,而灵耀也随之望去。
幽鬼低垂着头,抬起一只手臂,湿透的袖子紧贴在手臂上,水藻犹若花纹似地缠绕着它。那只因吸饱水分而肿胀的苍白手掌,正指向鼓方洪,以食指直直地指着他。
此刻的沉默状似许久,实际上,或许只有短短一瞬。
「住……住手!我什么都没做,别指着我!」
鼓方洪见状,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放声尖叫。
「鼓方掌柜,请冷静一点。」
「为什么指着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找上我──」
鼓方洪对月季的劝慰充耳不闻,紧抱着头,趴伏在床榻上。
「消失吧,求求你消失吧,消失吧……」
仆役们听见鼓方洪的呐喊,错愕地跑了进来。灵耀则在月季的示意下,走出房间。
「他看起来身心俱疲啊。」
「我们赶紧走吧。」
两人借了一名仆役引路,然后前往东鼓家。
「那幽鬼为何要指着鼓方洪呢?」
路上,灵耀问月季,但她也不明所以,歪着脑袋说「天晓得呢」。
「鼓方洪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他说自己和那幽鬼……东鼓寄娘,只见过几次面,而且只是打个照面罢了。但是,他刚刚又说和各分家都保持适度的来往,而且东鼓家是酒商,他们客栈的酒也是从东鼓家批来的。这么说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会更密切一些?」
「可是,如果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即使是亲戚,也不会走得很近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那你认为那幽鬼出现在他身边,还指着他,是为了什么?」
「我不清楚,因为,它什么话也不说啊。」
接着,月季补充道「所以我们现在不就是要去调查了吗?」──这话倒也没错。
东鼓府邸位于岛的东边。狭长的岛屿西侧多山,东侧则开垦得较为广阔,从地势较高的小丘至平坦的地区,都是以花街为中心形成商业区。西侧山势虽非难以开垦的崇山峻岭,但据说自古以来便是鼓方一族的宗祠所在之地,因此被视为圣地,保留原始样貌至今。带路的仆役大致向他们讲述了这些情况。
越往东边走,地势越是缓缓倾斜。岛上不像京城内坊市分离,而是住商混杂。相同行业的店铺也并未集中一处,虽有市集,但其他地方也有人做生意。灵耀惊讶地东张西望,暗忖原来乡下地方是这般景象。或许由于岛屿狭小,因此若过于细分区域,土地将不敷使用吧。
东鼓家临街而建、门面气派,蓝色的旗帜为经营酒品生意的标志,门楣上高悬「大荣鼓酒肆」的巨大匾额。此处既是酒商批发,也兼营零售,但目前却大门紧闭,或许是因为家中有丧事。平日里想必门庭若市,此刻却是一片冷清。
引路人绕过店铺,沿着旁边的小巷往深处走去。一道灰色土墙绵延至远方,墙内似乎便是东鼓府邸。不久后,一行人抵达府邸大门,被引入客厅等候。接着,一名瘦削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面容憔悴,发须花白斑驳。对方刚进来时,灵耀还以为是位老翁,但仔细一瞧,才发现并非如此,来人约莫五十来岁,双眼充血泛红,灵耀猜测他应该是已故寄娘的父亲。面对刚经历丧女之痛的父亲,还要盘问诸多细节,实在令人却步。灵耀心绪难平,但月季却只是低垂眼帘,淡淡地表达悼念之意,丝毫不见犹豫。
「我已经从清芳楼的鼓方掌柜那里听说了,令嫒的幽鬼似乎现身于他身边……」
东鼓氏即使甫痛失爱女,却仍保持着商人特有的和蔼态度,道:
「她为何会现身于他身边,我也无从得知。阿洪和小女毕竟是亲戚,虽曾见过面,但并无更进一步的往来……当时我正考虑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想为她寻觅一门好亲事。」
东鼓氏垂下头,按住额头,道「若能早些让她出嫁就好了,这样一来──」。
月季追问:「这样一来?」
东鼓氏又道「不……」,虚软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在想,若是能看见她披上嫁衣的模样就好了,仅此而已。没想到竟是看到她溺毙的惨状……」。
「听说令嫒是从船上坠落的,但她为何会搭船呢?」
「我猜她应该是打算去对岸的城镇吧,她好像在那边找到了一家很喜欢的玉铺。毕竟,这座岛上贩售的簪钗、梳子之类的东西,不是纪念品、就是卖给烟花女子的,似乎都不合她的心意……」
──这便是导致她死亡的原因啊。
假使没有搭船,或许也就不会溺毙了。东鼓氏多半也这么想,脸上露出懊悔的神色。
「令嫒的幽鬼今早指着鼓方掌柜,您是否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月季话未说完,东鼓氏便脸色骤变,明显方寸大乱。
「指着……」
「您可有头绪?」
东鼓氏立即出声否认,但嗓音却在颤抖,他道「不──这个,我实在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他显然并非一无所知,然而,月季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是吗」便作罢。
「那么,若您想起什么,还请告知我们,我们会在清芳楼里等候。」
月季语毕,便起身。灵耀思忖「这样好吗?」,但月季却投来「你别多嘴」的眼神,他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月季告辞离开客厅后,灵耀原以为要回客栈,孰料她却对等候的引路人说「我想见见那位小姐的丫鬟」。
引路人则困惑地说:「我不太清楚丫鬟是哪一位。」
「那么,你能带我去厨房吗?」
引路人似乎也不太熟悉厨房的位置,但宅院格局都大同小异,他大概猜测是在东侧的通道,便朝那里走去。仆役的工作区域似乎就在那附近,一阵烹煮食物的气味飘来,告知厨房的位置。月季叫住一名从厨房出来的妇人,她似乎是婢女,年约中年。该名妇人或许未曾见过巫术师,好奇地打量着月季的装扮。
当月季询问能否找来那位已故小姐的丫鬟后,妇人却说:
「那丫鬟啊,她已经被解雇,回老家去了。」
「解雇了?」
「那当然了,身为贴身丫鬟,却眼睁睁看着小姐死去。能解雇就了事,还算老爷宅心仁厚呢。」
「她老家在何处呢?」
「就在这附近,沿着后巷往南走到尽头就是了。」
月季转头问引路人「你知道在哪吗?」,引路人点头道「嗯,大致知道」。月季又问了丫鬟的名字,随即转身,一副此处已无可留恋貌。
「那我们走吧。」
「去那个丫鬟家吗?」
「要问清寄娘去世时的状况,贴身丫鬟是最清楚的。」
月季步伐轻快。当走出大门后,一行人朝后巷走去,向南转弯,并继续往深处走。这条小巷十分狭窄,且或许因为阳光不足、排水不良,显得潮湿阴暗。巷弄内盖满了小屋,密密麻麻,处处都拉绳晾衣,散发着令人蹙眉的潮湿霉味。
「我想应该是这里……」
引路人指着巷弄尽头的民宅,这是一间小屋,与其他房屋无异,看似狭长,内部空间很深。走进敞开的门户,室内昏暗,只见一名妙龄女子神情黯然,坐在椅上。
即使她看到月季一行人,也只是呆愣着,并无起身的意愿。
「听说你是东鼓家小姐的丫鬟?」
月季开口询问,女子脸上顿时露出惊恐的神色,道:
「有、有什么事吗……?那个,我、我真的对不起小姐……请原谅我。」
她脸色发白,哭丧着脸。尽管说是贴身丫鬟,但她不像大家闺秀身边那种通晓礼仪、举止得体的侍女,或许是东鼓家抑或寄娘自己,选择了这种便于跟随出门入户、长相姣好的女子吧。
「我们并非来责怪你的。」
月季语气温婉,屈身弯腰,探头看着女子的脸,轻抚她的肩膀。
「我是一名巫术师,家中姓董,叫我月季就好。我是来驱除你家小姐的幽鬼的。」
「巫术师……月季姑娘,这是花的名字呢。」
听到女子这么说,月季嫣然一笑,恰如繁花绽放,而「月季」正是蔷薇的别称。
「那个,您说小姐的幽鬼是指……?」
或许是因为被解雇了,她并不知晓东鼓寄娘的幽鬼已然现身。
「你认识鼓方掌柜吗?就是清芳楼的掌柜,你家小姐的幽鬼出现在他身边了。」
「清芳楼的掌柜,我不太记得他了。不过既然他姓鼓方的话,应该是小姐家的亲戚吧?」
「嗯,没错,你不记得了啊。」
女子轻声应道「嗯」,点了点头,看来不像在说谎。
「小姐为什么会去找他呢……?」
「我也不清楚,所以才要来调查。如果能查出原因,你家小姐或许就能前往极乐了吧?它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
女子闻言,纳闷地歪着脑袋。
「与其说是未了的心愿……不如说小姐这阵子都不太对劲。」
这倒是初次耳闻,使得灵耀差点忍不住倾身向前以闻其详,月季则语气沉稳地追问:
「你说她情况不对劲,是指什么?」
「她变得非常害怕……但我不知道她在怕什么,她变得完全无法平静,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惧怕,最后竟然说要离开这座岛──」
「离开这里?」
「是的,她说她很害怕待在这座岛上,想暂时离开。她还交代我不要告诉老爷,所以我就没说。小姐说是要去岛外的玉铺,然后搭上船。我当时心想她到底怎么了,但我区区一介丫鬟,也不能反对,只能跟着她上船。」
此时,女子说「结果……」,面容旋即一瘪。
「小姐在船上望着河面,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似的。她『啊』了一声,下一秒,小姐的身体就掉下船了。这是真的,我连抓住她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女子神色焦急地坚持着。
「我也吓得赶紧从船上探出身子,往河里看。结果,有某个东西──一个像是大鱼的黑色影子,把小姐拖进河里。我说的都是真的,老爷他们却叫我少胡说八道……说是我没有好好照看小姐,才导致憾事发生,现在又想推卸责任……」
女子顿时「哇」地一声掩面痛哭。
「我也觉得小姐很可怜,可是,这不是我的错……小姐又不是我害死的,真是太冤枉人了。我得赶快找到工作,不然我就得卖身挣钱了。」
「你说,有黑色影子把你家小姐拖下去了,是吗?」
月季平静地确认,女子则抽抽噎噎,不断点头,道:
「小姐因为害怕着某个东西,为了逃离它才搭上船想离开这座岛。结果途中却从船上掉下去,被黑影拖进水里害死了。」
月季闻言,喃喃自语: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月季将手放在女子肩上。
「你家小姐开始害怕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她好言安抚,温柔地问道。
女子将双手从脸上移开,眼神缥缈似在回忆,脸上涕泗纵横。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事……大概就是湖的颜色变了吧。」
「咦?湖?」
「在岛西边的尽头,有一座湖叫青湖。它本是座清澈美丽的蓝色湖泊……鼓方一族的宗祠就在那附近。结果在某次暴风雨的隔天,就传出湖水变色的谣言──说是变成了黑色。我虽然没亲眼看见,但这么说来,小姐开始害怕,正好就是那个时候。」
「是在她听到传闻之后?还是之前?」
「嗯……大概是在之后吧。据说是有位仆役从店里的客人那里听说,每隔几十年,在严重的暴风雨过后,湖水就会变成那样。小姐听到后,就斥责她们不要再说那些谣言了──啊,对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也开始害怕起来。」
月季深深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谢谢你回想起来,帮了大忙。」
女子闻言,脸上露出些许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道「我帮上忙了吗?」。
「那湖水现在还是变色的吗?」
「没有,我听说很快就恢复原状了,变色好像只持续了一天左右。」
月季再次点头,道了声谢。
湖水变色──这为何会使东鼓寄娘心惊胆战呢?灵耀不太明白,月季又知道吗?
三人走出丫鬟家后,灵耀问道:
「湖水变色和寄娘的死,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呢。」
月季干脆地回答。
「不过,你不好奇那湖吗?为什么会让她感到害怕呢?──我们去看看吧,去那座青湖。」
引路人说搭船去青湖会比较快,于是他们便去借了一艘小船,大约能坐五、六人。据说大多数游客都是为了欣赏花街的景色而乘船观光,鲜少有人会特地前往没什么看头的西侧。
「那湖没有什么看头吗?」
灵耀询问船夫。
「那里可是鼓方一族的地盘啊,其他闲杂人等可不能过去那边。要是误闯了,会被鬼鼓家狠狠教训一顿的。」
「鬼鼓……那也是鼓方的分家吗?」
「虽说是分家,但他们可和本家大相迳庭,他们家是守庙人。」
「鼓方家宗祠的守庙人吗?」
「对对对,湖就在鼓方宗祠附近,所以那里也是鬼鼓一族在守护着。你们要是想去那边,咱建议你们先去拜访鬼鼓家。」
顺从船夫的建议,一行人将船停靠在鬼鼓家所在的岛屿西南岸。两人下了挨上碎石岸边的船,将引路人与船夫留在船上,径直向鬼鼓家走去。
穿过木贼丛生的岸边,沿着坡道走去,林木间隐约可见一间破旧茅屋。这屋子不仅无法与东鼓家的府邸相比,甚至连丫鬟家都显得气派了。这间不知算是仓库还是陋室的茅屋,正是鬼鼓家所在地。尽管灵耀听过船夫说明,但亲眼见到后,依旧哑然失声。同为鼓方一族,为何生活有如此天壤之别?
当灵耀愣愣地望着那间破屋时,月季已开口喊道「请问有人吗?」。
「我们是受鼓方洪掌柜之托,前来降伏幽鬼的巫术师。我们想看看这座湖。」
随后,门口用来遮蔽的草帘晃动一下,一名伟岸青年从里面探出头,年约二十岁上下。他目光迟疑地打量着月季与灵耀,虽然身上沾着泥土,但长相清秀。
「……为什么降伏幽鬼需要看湖?」
青年语气充满戒备,怒视着月季。
「那幽鬼是东鼓家的小姐,听说她在去世前不久就开始害怕着什么。我们听闻那时候湖水正好变黑,想知道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没有关联,湖水颜色没变,你们走吧。」
青年斩钉截铁地说,然后缩回草帘之后。
「颜色没变?真的吗?可是,暴风雨之后不是──」
月季正要据理力争,并想探头往草帘后看去时,灵耀迅速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后一拉。只听见「咻」地一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灵耀身体反射性地一动,用手臂将其打落。随后一块柴薪掉落在地,是那青年扔过来的。
──要是被那柴薪打到头,可是会身受重伤的。
「你做什么?很危险啊!」
灵耀怒吼。
「下次我就丢柴刀了,外地人快给我滚!」
屋内传来威胁的嗓音。
「你说什么!」
灵耀平时不喜欢惹事生非,但毕竟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气得火冒三丈,正要上前理论时,却被月季拦住了。
「够了,灵耀,我们回去吧。」
「你怎么能退缩?刚才差点受伤的是你耶,要是打到头、搞不好会死人,要是打到脸、说不定会留下疤痕啊!」
月季目不转睛地望着愤怒的灵耀,道:
「这么说,你是为了我才生气的吗?」
「什么?」,灵耀闻言,僵住不动,又说「为了你──呃,也不是」。
他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很危险而已。
「真是谢谢你。」
被她道谢,灵耀反而不好意思说「不是那样」。月季拉着不知所措的灵耀的胳膊,催促说「我们回去吧」。灵耀对那青年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任由月季拉着,回到了船上。
「我们去问鼓方掌柜关于湖的事吧,他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月季这么说,于是他们让船停靠在花街的码头,回到了清芳楼。
「要找老爷的话,他出门去了。」
一名仆役说。
「哎呀,他去哪儿了?」
「他去鼓方本家了……他说可能会很晚才回来。」
灵耀心想,他看起来身体不适,不知道要不要紧。
但是鼓方洪不在他们也莫可奈何,两人便外出用膳。清芳楼的饭厅虽然也行,但月季坚持说刚才路过的小吃店里的肉包看起来很好吃,他们便决定在那里用餐。
月季一口气点了很多道菜:咸甜入味的卤肉炒饭、肥美鸭肉佐香草羹、酱渍青菜,以及刚出笼的鲜肉包。桌上摆满各式菜肴,琳琅满目、香气与热气蒸腾,令人食指大动。
「你吃得了这么多吗?」
「你吃得下这么多吧?」
灵耀道「嗯,是没错啦」,便拿起筷子,月季则已经大口咬下肉包了。
「我本以为岛上都吃鱼,没想到肉类也这么丰富呢。」
「大概是因为航运发达吧。」
岛上似乎没有足够的农耕地,但既然如此,从外地采买即可。想必是鼓方氏家族自古带来造船与操船技术,才让这座岛发展至今吧。
「鼓方一族啊……那个鬼鼓真是个谜团。」
灵耀一想起这事,又气不打一处来,大口扒着卤肉炒饭。
「不只鬼鼓,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呢。寄娘为何恐惧、为何落水身亡、为何会出现在鼓方洪身边并指着他?这些都无从得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很好吃呢。」
月季将肉包的盘子推向灵耀,示意他尝尝。灵耀拿起一个吃下一口,果真美味。面皮弹润微甘,肉馅浓郁,汁多味美。他们真是找到了一家好餐馆。
酒足饭饱后,月季又去另一家店买了桃子,递给灵耀。灵耀轻抚着带有绒毛的桃子,问「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月季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抬头说:
「啊,它回来了。」
灵耀抬头一看,一只鸟轻巧地从头上飞过,停在附近的屋顶上,是乌衣。此时,他这才意识到乌衣一直没出现。
「乌衣也是去吃午饭了吗?」
灵耀这么轻喃。月季闻言,轻轻一笑。她偶尔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发噱。
「总之,我们先等鼓方掌柜回来吧。我有很多事想问他,也想跟他商量接下来的计画。」
于是,灵耀便与月季一起在清芳楼等候鼓方洪──然而,直到夜幕降临,鼓方洪都并未归来。
仆役毫不介意地说:「他大概是去熟客那里了吧。」
「这是常有的事,毕竟是花街嘛。他出门办事,回程时经过熟识的酒楼,对方总不好意思什么都不招待就让人回去吧。」
灵耀暗忖「原来如此」,他对这种事不太瞭解。
「这么一来,他恐怕要到早上才会回来了。」
灵耀望向月季,她似乎正左思右想,但最后仍说「既然这样,也没办法了」。
「也没必要硬把他拉回来。」
即令把他拉回来,也不是马上就能驱除那幽鬼。而且,那幽鬼也无害人之意。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便用餐、泡澡,然后早早就寝。然而,灵耀却异常清醒,难以入眠。他心里挂念着那只幽鬼,也在意鼓方一族的事。
──我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要驱鬼的是月季,这份无力感像铅块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辗转反侧好几次,叹了一口气。格窗外透出微光,那是灯笼的灯火。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却不知为何醒了过来。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微弱的光线中,隐约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与低语。他心头一凛,但旋即又松了口气,那是月季的嗓音。她似乎正在梦呓,是否做了什么恶梦?月季曾说她睡不好,或许就是因为常做恶梦的缘故。
灵耀闭上双眼,打算继续睡,但一声尖锐的悲鸣划破寂静,使他猛地睁开双眼。
「月季?」
他从床铺上坐起身,轻声呼唤,却没有回应,梦呓的声音也消失了,但他却听到急促的呼吸声。灵耀以为她突然生病,急忙走向月季的床榻。他绕过屏风,掀开帷幔。月季醒着,正蜷缩在地板上。
「喂,你还好吗?」
灵耀跪在月季身旁,摇了摇她的肩膀。纵使在一片昏暗中,也能看出月季脸色苍白,额头渗出汗珠,散开的发丝黏在脸上。
「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吗?」
问完这句话,灵耀心想自己问了多么孩子气的问题,他从不觉得月季会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然而,月季却轻轻点了点头,就像幼儿一般。
「……我梦到怪物了……」
「怪物?」
月季随后噤声无语,并未再多说。只见她身躯微微颤抖,看来做了很可怕的恶梦。
「总之──你还是睡吧。」
灵耀搀扶起月季,让她坐到床榻上。他问了句「要喝水吗?」,月季却一语不发地摇了摇头。由于月季始终闷不吭声,因此灵耀也随之沉默下来。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灵耀仓皇失措,双目游移,注意到月季睡衣下露出的赤裸双足。尽管灯光幽微,白皙的双腿清晰可见,却似乎有多道类似风疹块的疤痕。
「你受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灵耀屈身蹲下,打算确认伤势。然而,月季却猛地后退,将身体钻进被褥中。动作之快,宛若猫儿窜入草丛,使灵耀看得目瞪口呆。
「如果受伤了,就必须处理伤口。」
「不用。」
月季悄声呻吟。
「那不是最近受的伤,是以前──小时候留下的,所以没关系。你别在意,忘了吧。」
月季背对着灵耀,没有回头。灵耀见状一时语塞,只因月季的嗓音颤抖,双手紧紧抓着被褥,显然不愿再被追问。
当灵耀犹豫着是否应该照她的话,放任不管时。
「哇!」
一阵拍翅声响起,接着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他的额头,随后他的头又被鸟喙啄了几下,是乌衣。乌衣盘旋于灵耀周围,不断用鸟喙攻击他,是想让他离开月季身边吧。乌衣是鸟类,夜视能力不佳,却拼命地啄着。
「好好好,乌衣,我知道了!」
灵耀介意着乌衣,于是离开月季身边回到自己的床榻。乌衣并未追来,看来它的目的确实是赶走自己。
尽管他躺上床榻,睡意却已荡然无存。
──小时候受的伤……是在成为董家养女之后,还是之前呢?
他只是在微弱的光线下瞥了一眼,因此无法判断是什么样的伤,但看起来像是烧烫伤的痕迹。当事人似乎不想提及,那他也不便向董家人探问。看来那是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今后最好别再触及,较为明智。
──我也有那么一两道不愿被人触及的旧伤。
既然你希望我忘记,那我便装作遗忘吧。
灵耀如此决定,阖上双眼。原以为今夜难以成眠,却不知不觉间坠入梦乡。
翌日清晨,灵耀醒来后便梳洗整装,并窥探月季的动静。此时帷幔掀起,月季从屏风后探出头来,说:
「早安,你准备好了吗?」
「嗯……」
月季的容颜依旧清雅脱俗,芙蓉含露,一如往常,恍若昨夜种种尽是幻梦。
「那我们去饭厅吧,之后再问问鼓方掌柜回来了没。不过就算回来了,现在应该也还在睡吧。」
「应该是。」
灵耀也装作若无其事地附和,然而──
「那些伤是我被董家收养前,在生家被继母打出来的,都是些旧伤了。」
当两人在饭厅喝粥时,月季竟然主动提起,让灵耀不知所措。
「我想说如果不先告诉你,万一让你对董家产生不必要的疑虑就不好了。而且,我身上还有其他伤疤,要是等嫁过去之后才发现,你应该会吓一跳吧。所以还是先跟你说一声,我手臂和背上也有伤疤。不过别担心,都是些旧伤了。」
月季的语气一派轻松,平静地解释道。
「这样啊,我明白了。」
灵耀除此之外无言以对,月季则浅笑盈盈,垂下眼帘,说:
「说什么别在意,听来很卑鄙吧,我又无法控制你的想法。」
「不──」
灵耀一时语塞,接着道「我并没有觉得你卑鄙,那个……谢谢你告诉我」。
月季抬眸,脸上露出纳闷的神情。
「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事情,我也有。从这点来看,你……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很光明磊落。」
灵耀字斟句酌,费心解释,月季却噗哧一声,忍俊不住。
「你太看得起我了。」
月季此话一出,让搜索枯肠的灵耀不禁感到恼火。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又有什么时候不是认真的呢?你果然是个温柔的人。」
这番话听来调侃,令灵耀不悦地沉默下来,月季见状急切地补充道「我说真的」。
「我是真的这么想的,你好到让我自觉高攀不起。」
灵耀闻言,皱起眉头。
「不是正好相反吗?明明是你拥有一切。」
「拥有一切并不代表杰出吧?你觉得我的人品高尚吗?」
「这……」
灵耀支吾其词,月季见状放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彷佛煦阳般灿烂。
「这时候就算说谎,也该说我人品高尚吧──我开玩笑的,我认为你是个高尚的人,也很杰出喔。」
这番话并非揶揄,月季的嗓音真挚动人,因此灵耀也坦然接受。他感到有些难为情,便默默地喝着粥。
用完早膳后,二人一同前往鼓方洪居住的厢房。走在穿廊上,只见一众仆役来回穿梭,神色慌张,手忙脚乱。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月季轻声呢喃,灵耀随手拉住一名仆役,询问鼓方洪是否已归来。不过,只见仆役脸色发白,摇了摇头。
「他还没回来吗?」
「这个──」
仆役话声一窒,身子颤巍巍地抖了一下。灵耀见状,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月季似乎亦有同感,她轻声问「鼓方掌柜是不是出事了?」。
「有、有人来报……在青湖发现他了。」
仆役颤抖着嗓音说道。
灵耀重复了一遍:「发现他了……」
「鬼鼓家的人发现老爷浮在水面上,便立刻通知鼓方家,家主大老爷去确认过是我家老爷没错,说是喝醉了失足溺毙……」
灵耀与月季闻言,都不发一语──喝醉溺毙,他是溺死的。
「听说老爷的遗体,会由县衙仵作(注:古代专门负责检验尸体的男吏役。)验尸后送回来。所以我们现在正忙着准备,还要办丧礼……虽然那应该会由鼓方家负责吧……只是这间清芳楼会怎么样,我们这些仆役又会怎么样,现在完全不清楚。」
仆役语无伦次地说着,对灵耀和月季倾诉着即便说了也无济于事的苦楚。
「鼓方本家会有人来接手经营吗?」
月季从穿廊回头仰望楼阁,这么问道。
「对,有传言说会是这样。老爷是本家的三少爷,所以应该会是他父亲,也就是家主大老爷,或是他的兄长……总之会有鼓方家的人过来接手吧。」
仆役脸上写满了不安,担心是否有合适的人能接管经营。此时,堂内传来呼唤声,仆役向灵耀与月季鞠躬行礼后,便匆匆跑走了。
「鼓方洪死了──」
灵耀叹了一口气说着,他感觉很不真实,或许是因为尚未见到遗体吧。
月季则脸色苍白,宛如被仆役传染了一般。
「喂,你还好吗?」
灵耀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导致停在她肩上的乌衣像受到惊吓似地拍翅飞起。随后,乌衣在灵耀身边飞来飞去,彷佛抗议。灵耀挥手赶走乌衣,转身面向月季,道:
「喂──」
「我没事。」
月季的嗓音毫无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
「待在这里也没用,我们回房吧去。」
灵耀抓住月季的肩膀催促她,但她只是虚软地摇晃一下。于是灵耀抓住月季的手臂,连拖带拉地将她拽回房里。
他让月季坐在客房的椅子上,然后将水壶里的水倒入杯中,放在桌上。
「你没──」
灵耀刚想问「你没事吧」,却想起自己刚才已经问过了,于是闭上了嘴。月季依然脸色苍白,紧抿双唇。过一会儿,她终于开口道:
「我太小看它了。」
她悄声低语出这句话,嗓音有些沙哑。
「寄娘的幽鬼没有凶性,所以我以为没有迫切的危险。是我误判了,都是我的错……」
月季浑身颤抖,垂头丧气。灵耀则无言以对,因为他从未见过月季如此消沉。身为巫术师的月季总是游刃有余,从不慌张、也从不困窘。然而此刻──
月季双手抱头,无助地被噩耗所击垮。
「──不,等等。」
灵耀虽然惊慌失措,但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重新振作起来。
「还不确定是东鼓寄娘的幽鬼杀死了鼓方洪吧。如果他是酒醉溺毙,那或许是借酒壮胆,想摆脱对幽鬼的恐惧,却不慎失足落水。在还不清楚是不是幽鬼所为的情况下,就这么断定,东鼓寄娘恐怕也无法安息。」
灵耀极力劝说,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的并非幽鬼所为,但总之他觉得必须为了月季说些什么。
「还不清楚是不是幽鬼所为……」
月季悄声重复着灵耀的话,灵耀则说了声「没错」,点了点头。
月季闻言,抬起头来,道:
「这话确实有理。」
她的眼中恢复了理性的光芒,尽管脸色仍旧苍白,但似乎已经恢复了思考能力。
「现在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我们应该查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灵耀也并非觉得自己毫无责任。委托人不幸惨死,鼓方洪那么害怕,向二人求助,结果他却无能为力。倘若当时再努力一点,是否能救他一命呢?虽然目前甚至还不清楚应当努力的方向为何──
「为了鼓方洪,也为了东鼓寄娘,我们再仔细调查一次吧。虽然委托人已经不在了……」
月季抬头望着灵耀,点了点头。
「至少要将他们的灵魂平安送往极乐,我们去查查看吧。」
月季语毕,站起身来。
两人经商量后,决定先去东鼓家再问一次,便朝着东鼓府邸走去,却在门前遇到了一大群抱着行囊的仆役。
他们说「老爷他们昨天就已经离开这座岛了」,使得二人惊讶不已。
「听说自从小姐去世后,他们就有这个打算。只带了少数家丁,府内的物品也几乎没动,就这么走了。老爷吩咐说,家里的物品都任由我们拿取──」
东鼓氏一走了之,或许出于丧女之痛吧,但这也走得太匆忙了。灵耀与月季都备感困惑,呆若木鸡。
而当二人大惑不解地回到清芳楼后,孰料又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鼓方洪的幽鬼出现在北鼓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