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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 第一年 4 第6章「“我们是人类。此乃人类所为。(Its us. Only us.)”」

「黑枫白雨。有名男子拥有这个别称,白雨根本是天大的谎言。」

如墨般的雨,正是在形容这个画面。

雷龙尖声咆哮,电光时而乍现,照亮天空。

世界却暗得跟晚上一样,风雨的呼啸声袭向两耳。

连整修过的街道都难以徒步移动,更遑论通往开拓村的小路。

哥布林杀手拖着湿淋淋的外套,于污泥中前进。

他至今从未考虑过外套的好坏。

所以他只能相信这就是最好的外套。

牧场主人优质的──帅气一词太幼稚,他不喜欢──外套与他无缘。

「嘿,你速度变慢啰。这样下去只能在雨中扎营。」

该惊讶的,是走在前头的蓝发女子的动作、步法。

连在暴风雨之中,她都没有被淋湿的迹象,走路时也没溅起水花。

唯一能够证明她在淋雨的证据,只有呼吸时吐出的淡淡白雾。

跟之前接受升级审查时的那位审查官比起来,又是另一种俐落的动作。

他无法分辨这是因为她是森人,抑或那卓越的技术使然。

──有可能两者皆是。

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森人,也知道她是剑技高超的剑士。

想要追上她未免太自不量力。

他所能做的,无时无刻都只有默默前进。

「『一去不回是最严重的问题』吗?」

在那之后,森人(Elf)剑士于公会门前埋伏做好准备的哥布林杀手。

他杵在原地一语不发,她则笑道:『森人的耳朵很长嘛。』

哥布林杀手在豪雨中忽然想到,当时她眼中有一抹黯淡的色彩。

她半句话都没说,选择跟着果断在恶劣的天气强行进军的他,这一点也不太对劲。

但他回头望向她时,她的眼中仍旧跟平常一样,亮着狡黠如猫的光。

所以,肯定是他误会了。

「你是不是备受宠爱啊?」

「不知道。」

她笑咪咪的,哥布林杀手老实回答。

他不认为自己备受宠爱。他只是个以剿灭小鬼(哥布林)维生的男人。

凭借牧场主人、青梅竹马、柜台小姐以及其他众多人士的温情与幸运,才得以活着。

他有自觉自己在给人添麻烦,不过这个行为受到容忍,不能称之为备受宠爱。

──这样岂不是太无耻了。

「可是,能否活着回去确实是个问题。」

「……」

森人的声音宛如歌声,连在呼啸而过的狂风中都清晰可闻。

哥布林杀手一边前进,一边将注意力放在她所说的话上。

若是哥布林,他们没那个气概在这么大的暴风雨中跑到外面。

既然如此,他在此刻前进、获得知识,便代表他经常走在小鬼的一步前面。

「派人去搜索,结果没人回来。由于没有线索,又派出下一批人,还是没回来。」

森人那看起来不像习惯用剑之人的纤细雪白手指一根接一根弯曲,计算数量。

「这种状况是最糟的。身为斥候,必须尽量避免。」

「……」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我不是斥候。」

「你没资格对技能挑三拣四吧?」

「…………」

说得对。因此他没有反驳,咬紧牙关继续前进。

「哎,我也是。没资格说人。」

她发出爽朗的笑声。

光线昏暗,山峰连绵不绝,哥布林杀手以她的声音为路标,在树木的缝隙间前行。

「好了,再撑一下。刚才风精告诉我前面好像有棵大树,可以在那休息。」

「……嗯。」

哥布林杀手咬紧牙关,拼命迈步。

§

在暴风雨中燃烧的火焰,看起来挺新鲜的。

劈啪作响的火花,缓缓扩散的温暖。

大树的枝叶还能用来躲雨,哥布林杀手松了口气。

巨大的古木宛如魔法,耸立于森人剑士所说的地点。

仅凭他的一己之力,肯定找不到。

「只要发挥巧思,在雨中也能生火。」

说到魔法,她的技术跟魔法一样。

或许是因为她是森人吧,她微微摇晃长耳,轻易找到可以用来当柴火的树枝。

她找到的全是细枝,用麻绳将好几根树枝绑在一起。

准备好柴火后,她接着用长靴的鞋尖在湿掉的地面挖洞。

然后用好几颗石头搭建炉灶,毫不费力地生火。

「埋在底下的木柴不会被淋湿,而且只要把它劈开,里面的部分就是干的。」

盖上彷佛是由大树主动递出的树皮遮雨。

然后将湿掉的树枝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周围排成一圈──

「……生完火后用火烘干树枝,补充柴火即可。」

哥布林杀手坐在地上,倾听她轻描淡写说出的建议。

森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大概是以为他累了。

「装备也可以松开。这些小细节的累积,足以让结果大不相同。」

「……好。」

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不由得变得模糊不清的关系,抑或是他凝视着她的关系。

蓝发女子伸长双腿,坐在大树的根部休息,看起来有点难为情。

「很稀奇吗?」

经她这么一问,哥布林杀手才终于理解其意义。

擅长利用火和石头的森人,确实跟他稍微听过的故事中的形象有所差异。

「火与石亦属于自然的一部分。此乃精灵的伟业。当然也有我不擅长的领域就是了。」

语毕,她大方地脱下长靴,露出修长的赤脚。

在他眼中,她的脚并没有淋湿,但当事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她将美丽的双腿伸到营火旁边取暖、烘干,接着说道:

「而且学会这种知识和技术,就不会因为没火种而拿地图去烧。」

「……会有人这样做?」

「这是其中一个选项。当你遇到暴风雨,没有其他方法生火时,要忍耐,还是烧掉唯一可以依靠的地图……」

「跟以泥土为食一样……」

可以理解。他不打算嘲笑喂地图给营火吃的人是傻子。

「既然如此,我们最好也吃点东西。幸好有泥土以外的选项。」

她着手在行囊里搜索。

哥布林杀手也跟着照做。

露宿郊外时应该要靠打猎之类的手段减少粮食消耗,但在这场暴风雨中可没那么容易。

所以他拿出肉干、起司等平凡无奇,却不会吃腻的保存食品。

还有烤过的硬面包、装着掺水葡萄酒的水袋。这样就够了。

他不经意地望向旁边,她从行囊里拿出的食材也差不多。

若要说有什么差异,顶多就是她携带的不是肉,而是果干、水果类的食物。

然而,哥布林杀手看了,下意识在铁盔底下睁大眼睛。

因为这跟师父说的截然不同。

「……听说森人以烤饼干为粮。」

他不禁提出疑问。

这次换成森人剑士惊讶得睁大眼睛。

她立刻笑了出来,喉间传出银铃般的悦耳笑声。

「拜托。那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也不是能给凡人(Hume)吃的东西。」

「是吗?」

「没错……呵、呵呵,我看起来像身分那么高贵的人吗?真荣幸……」

森人女子如同天真烂漫的少女笑个不停,不晓得在笑什么。

哥布林杀手隔着劈啪作响的营火火光,茫然注视她的笑容。

「我的师父,」他嘟囔着说。「似乎曾经吃到再也不想吃过。」

「那还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就算她说这是在信口开河,他也无法否认,她却坦率地表示佩服。

对话戛然而止。

呼啸的风声、雷鸣、雨声、火花的迸裂声。树叶的摩擦声。森林的喧嚣声。夜晚的黑暗。暴风雨的黑暗。

在那之中,坐在大树树根下的自己,该有多么渺小啊。

哥布林杀手的叹息不自觉地从铁盔传出。森人晃动长耳。

「虽然我也想听你讲述往事,叫现在的你开口着实有些过分。唔……」

女子没有靠在树干上,而是抱膝而坐,凝视着营火轻声呢喃。

「这个嘛……跟你说说某位魔法师的故事吧。」

「魔法师。」

「对。」她说,语调低沉。「有名的。」

§

那名男子忽然出现在那个村落。

男子的外套布满灰尘,肮脏破烂,大概是经历了漫长的旅途。

然而,那明显是长年在「学院」钻研学术的魔法师的服装。

男子却没有携带证明他从「学院」毕业的法杖。

是「学院」没有赐给他,还是断掉了?抑或是在离开「学院」后遗失了?

唯有这个问题,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解答──

据说,村民对男子表示欢迎。

「既然有旅人乞求借宿一夜,就不能拒绝,这是他们的矜持……」

大树不会拒绝进到树枝下的人。

四方世界的一切都仅仅是存在于此,能够在真正意义上纳为己有的事物趋近于零。

少数的例外之一,就是知识了。从这个角度来说,男子可谓十分富裕。

他在脑中塞满知识,把大脑弄得像鼓起来似的。

「然后,知识似乎溢出了。」

她说,她记得那名男子十分多话。

迎接旅人,聚在一起召开宴会。男子在这段过程中,嘴巴从来没停过。

男子果然自称魔法师。

他还提到他正在寻找创造更优秀的生物的手段。

不容其他人插嘴,没有人主动提问,依然滔滔不绝。

其他人原本就没打算插嘴。这场宴会的目的是欢迎旅人。

话虽如此──这名男子肯定平常就是这副德行。

至于让他产生变化的契机,是哪件事呢?

在场的其中一人把手伸向树梢,对树木说话,摘下果实。

男子问:『向树木下达命令。那是什么样的真实话语?』

他得到否定的答案。

这是大自然的恩赐,基于善意而得到的礼物,不是用真言让树木服从。

「他似乎非常不满。」

男子态度骤变。

唯有真实的话语能够操纵万物的法则,既然如此,那就是真实的话语。

森人的解释、古老的传说,他都听不进去。

「为何。」

「因为『我不这么认为』。」

这个答案令哥布林杀手陷入沉默,低声沉吟。

风声呼啸而过。

「他,」他咕哝道。「是不是白痴。」

「……是啊。或许吧。」

蓝发少女看起来十分疲惫,微微一笑。无力的笑容。

「你要小心。这种人经过的地方,只会留下死去的灰烬。」

「那个人跟哥布林有什么关系。」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将来说不定会遇到这种人。」

「……听起来像你希望如此。」

「…………」

森人没有回答。

她仍然抱着双膝,把头靠在背后的大树上。

「睡吧。别管我。森人不太需要睡眠……」

她干脆地结束对话,彷佛刚才的交谈从未发生过。

然后眯细眼睛,补上一句他以前因为爱面子而说过的话。

「我睁着一只眼也睡得着。」

§

在村里收集情报的结果并不理想。

村人并没有不给在暴风雨中来访的冒险者好脸色看。

已经有三支冒险者队伍一去不回,第四支队伍却只有两人,令村人起了疑心。

不过,拿出识别牌证明等级后,他们的神情立刻变得和缓,告知两人现有的情报。

而他们拥有的情报并不多──仅此而已。

森林深处有座疑似熊的巢穴的洞窟。附近有小鬼。

就这么简单。

在那之后,村人因为太危险的关系不再靠近洞窟。希望冒险者在小鬼袭击村庄前加以驱逐。

跟哥布林杀手在冒险者公会得知的事前资讯并无二异。

在这个前提下──

「……不对劲。」

哥布林杀手被倾盆大雨淋得满身湿,走在兽径上喃喃说道。

「哪里不对劲?」

他没有回答森人女剑士,在脑中翻出所有浅薄的知识与经验。

『平时就要锻炼直觉。』

师父经常这样说,一有机会就使劲偷打他。

『所谓的直觉,就是经验法则。』

他仔细比较累积至今,称不上多的剿灭小鬼的经验与现状。

然后得出结论。

「村子没有受到袭击。」

三支冒险者团队。没有回来,代表应该可以视为他们已经死了。

有这么多小鬼──它们不可能不得寸进尺。

尽管有可能因为冒险者团队的关系受到重创,那群小鬼理应会擅自行动。

就算没有集体袭击村庄,没道理没有一、两只小鬼去村里捣乱。

村人却表示连家畜被偷、物品遭窃这种事都没发生。

「……我歼灭过由小鬼之王率领的群体,跟当时的情况好像也不一样。」

──事有蹊跷。

最后,凭哥布林杀手的经验,他只能确定这件事。

太渺小了。连「我知道」都称不上的结论,甚至令他感到羞愧。

「那么,接下来注意脚边吧。」

蓝发森人的语调跟昨晚一样,有如在指导孩童。

脚边有足迹。

因为这阵大雨而变得跟污泥一样的地面上,有着清楚、深刻的足迹,没有被冲走。

起初他以为那是熊。

可是,熊会用这种方式走路吗?照理说不会。

──这也叫直觉吗?

也就是经验法则。小时候跟姊姊学到的许多知识,如今依然让他得以生存。

至少熊应该不是六只脚。

「果然。你的旅程前方有混沌的气息。」

女子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形似昏暗夜幕中的新月。

她已经握住背上的剑。哥布林杀手慢了半拍,跟着拔出腰间的剑。

──有东西。

他不可能感觉得到所谓的气息。

但在他旁边的是森人,他知道那敏锐的感觉侦测到了什么。

因此,他在铁盔底下,狭窄的面罩后面左右张望,蹲低身子。

(插图012)

这是他习惯的姿势,以便小鬼在任何时候,从任何地方偷袭都能应对。

响彻四方的却是连在暴风雨中都听得见的沉重脚步声。

草丛深处,弥漫空中的雨雾后方。那只生物撞断树枝,赫然现身。

「──……!」

哥布林杀手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狮子──他生平第一次看见──的头。

接着是六只跟熊一样粗的脚,然后是用龟壳覆盖的身体,最后是蛇的尾巴。

怪物──正是体现了这个词的生物。

「CHIIIII──MEEEEEERRRRRRAAA……!」

野兽──伴随腐臭的气息从长满利牙的嘴巴溢出。

「塔拉斯克──」女子喜孜孜地说。「──的仿造品吗!」

狮嘴立刻喷出蓝白色火焰,袭向两人。

§

若要打个比方,那就像一阵火雨。

从狮子口中喷出的火焰描绘出巨大的弧线,从两位冒险者头上降下。

火势大到连在暴风雨中都能燃烧。不过他之所以瞪大眼睛,是因为飞溅的火花。

哥布林杀手当然立刻向后退,举起圆盾抵挡火焰。

火焰却伴随被溅湿的触感跟盾牌产生冲突,缠绕其上熊熊燃烧。

「这是……!?」

「──可燃之水吗!」森人一滴火都没沾到,放声呐喊。「快躺到地上打滚!」

──还有那种东西吗?

跟火焰秘药不同。刺鼻的气味。类似油吗?有机会试试看。

──前提是要有机会。

哥布林杀手边想边果断趴到湿掉的地面上。

毫不抗拒被污泥弄脏──五年前就习惯了──将盾牌按在地上打滚。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理。

火精与风精是一伙的,因此只要土精把风精赶走……

「──消失了……!」

哥布林杀手轻拍烧焦的圆盾的表面,检查状态。

就算用皮革与铁补强过,这面盾牌可不能防火。

尽管如此,要是少了它,他八成会连同铠甲一起被烤熟。

是件好装备。多亏工房的老板,以及森人的忠告。他一直是透过他人的帮助而活。

「……!」

他没有继续浪费时间,迅速起身,与怪物对峙。

「……嘶!!」

森人剑士挥下连在暴风雨中都显得耀眼夺目的剑,与怪物的粗臂,那只熊爪交锋。

精湛的一击。

虽说有六只脚,既然它站在地上,就不可能六只脚同时发动攻势。

不过,要在肆无忌惮地挥动的四只熊爪缝隙间,以舞蹈般的动作穿梭,这种事有人做得到吗?

眼前这位苗条的女子,办到了他不认为自己做得到的事。

万一被击中,想必会一击敲碎骨头、打烂内脏,将纤细的身躯弄得不成人形。

她却像在跳舞似的,用诡异的拖地步法闪过那个下场。

攻击线──不久前刚学到的词汇,闪过哥布林杀手的脑海。

只要不站在攻击线上,敌人的剑就绝对无法触及──

「…………唔!」

这个瞬间,他的身体反射性动作,正要拜直觉──经验法则所赐。

看见在女子背后蠕动的影子的瞬间,他的身体擅自举起剑,掷出。

长剑撕裂暴风雨,命中目标轻易弹开。

然而──怪物伸长的蛇尾没能成功从背后偷袭她。

「很好!」

森人剑士甩动蓝发,两眼炯炯有神,龇牙咧嘴地笑了。

修长的双腿踢起插在地上的剑,动作纤细得如同在树梢间跳跃的小鸟。

长剑在空中转圈,转眼间回到他手里。他牢牢抓住。

他在铁盔底下吁出一口气。气息化为白烟,从铁盔的面罩窜出。

「……那是什么?」哥布林杀手沉吟道。「不是哥布林。」

「塔拉斯克。地面最恐怖的怪物之一。多元宇宙巨大的威胁,更遑论四方世界。」

轻轻一跃,退到他身旁的森人,用清爽的嗓音告知答案。

听完接下来那句话后,他才意识到她是借由刚才踢剑的反作用力跳跃。

「它是它的仿造品。看来那家伙没见过真正的塔拉斯克。它是龙才对……」

「那家伙。」

「昨晚跟你提过的男人。」

森人嗤之以鼻,态度优雅却并未掩饰轻蔑。

「虽然他搞不好会无视事实,嚷嚷着这只才是真正的塔拉斯克。」

「CHIIIII──MEEEEEERRRRRRAAA……!」

两人拉开距离,重整态势,怪物的敌意完全没有减弱的迹象。

形似狮子的丑陋嘴巴滴出带有黏性的火焰,灼烧下巴与舌头,发出「噗咻──」的呼吸声。

那双眼睛盯着两位冒险者,黯淡无神──没有生命的光芒。

「到头来,这只不过是用尸体拼凑而成的肉人偶(Fresh Golem)。腹部装满可燃之水。」

「……所以,怎么样才杀得掉?」

「不可能。因为它没有生命。」

蓝发森人缓缓摇晃爱剑,斩钉截铁地说。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眯细双眸。

那是他在思考时的表情,但她似乎将其理解成不服、不满的意思。

那冷静、深思熟虑的神情舒缓了一些,扬起嘴角。

「因此要破坏它。砍断四肢,大卸八块,再踩烂它让它不留原形即可。」

「明白了。」

哥布林杀手马上回答,没去思考这是多困难的一件事。

森人微微睁大眼睛。没什么好惊讶的。

知道方法。那么剩下就是看要做还是不做。他早已抛弃「不做」这个选项。

「上吧。」

§

有计策。无时无刻都在口袋里。

师父如是说道,以精湛的技术隐藏身姿,踹飞他嘲笑他。

哥布林杀手仍不知道师父隐身的秘诀,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模仿。

他觉得自己被笑是理所当然,他拥有的顶多只有毅力。

不过,跟森人女子分头行动,夹击这只不知道叫什么的怪物,这点小事他还是办得到。

「CHIIIIIII……!!」

「嘶……!」

「唔、喔……!?」

森人的剑一下、两下弹开熊爪,哥布林杀手的长剑勉强挡下尾巴。

几乎跟整只手臂受到重击一样。

可是,即使手臂麻得有如遭到雷击,并不影响他的动作。骨头也没断。

──在战斗。

至少光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够了,只要继续向前迈进就行。

「RAAAGHHH!!」

敌人的武器有三,六只熊爪、蜿蜒的蛇尾、可燃之水,以及牙齿。有四吗?

爪爪牙尾和喷火,俨然是龙,但这只不过是由尸体拼凑而成的人偶。

龙的智慧难以想像,这只怪物却不像多聪明的样子。

它用手臂攻击正面的女子,朝站在背后的他甩动尾巴,转动头部喷火。

既然它不停转头,试图同时攻击分成前后的敌人,代表脖子以上的部位暂时可以无视。

也就是说,敌人的武器有二。

哥布林杀手思考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看出蛇尾就是一只蛇。

意即,那里也有头部。

长在怪物臀部的是一只蛇,他用盾牌挡住张嘴袭来的蛇。

「……!」

在战斗。仅此而已。

拿盾牌的那只手阵阵发麻,雨水夺走体温,脚底陷入泥泞。

森人剑士没有在地上留下任何足迹,踩着舞蹈般的步伐刺出长剑。

怪物毫不顾虑身体因为体重的关系逐渐下沉,尽情肆虐。

最先脱离战线的人会是他,如果他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我有计策。」

他在铁盔底下含住被雨水浸湿的露眼帽。

吸吮棉布里的水。滋润嘴唇与喉咙,调整呼吸。有计策。无论何时。

「CHHHIMMMMM!!」

怪物甩动尾巴,蛇猛然扑向他。彷佛看得见。

──看得见吗?

千钧一发。他于地面滚动,闪过攻击,绞尽脑汁。

那是死去的怪物,由尸体拼凑而成。

八成不用呼吸。恐怕也没有痛觉。眼睛又如何?耳朵呢?鼻子呢?

哥布林杀手在烦恼前,先行扔出从杂物袋取出的物体。

蛇尾──或者说尾部的蛇──轻易于空中将其击落,应声而碎。

粉末四溅──并没有。

雨水。

在暴风雨中,催泪弹的粉末受潮了,跟碎掉的蛋壳一起掉在地上,沾满泥巴。

「……啧。」

他咂嘴,持续躲避攻击。调整呼吸。此乃外行人的轻率之举。他明白。

那么,要怎么做?

哥布林杀手握紧在地面滚动期间抓住的泥巴,掷出。

蛇甩动身体打掉泥巴球,跟刚才击落催泪弹时一样。

泥巴球「啪!」一声炸开──包覆蛇头。

蛇尾失去目标,没来由地拍打附近的树梢,木屑飞散。

「有耳目,却没有智慧吗!」

森人畅快的吆喝声,连在战场上、豪雨中都悦耳无比。

在塔拉斯克正面挥剑的她轻盈跳跃,拉开距离。

哥布林杀手觉得她有一瞬间在发光。

那是斩裂黑暗暴风的光芒,蓝色的闪光,她的剑舞。

看见美丽的蓝发描绘出弧线,他才意识到她转身了。

乍看之下彷佛将天空一刀两断的斩击,并未超越刀身。

然而,剑尖确实剖开了缝合在熊身上的狮子头的眼睛。

「RAAAGHHH!!!??」

被横向剖开的眼珠流出如同泪水的黑色黏液,怪物放声咆哮。

不过,仅仅失去视力就会败北的生物,不配冠上塔拉斯克之名。

「CHIIIIIIIGGGG!!!」

魔兽的双脚站在泥泞,集中利器,骨肉吱嘎作响。

它抬起巨大的身躯。碎裂声响起,也许是后腿的某处骨折了。

魔兽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用后脚站起来,仰起头部。

在口中若隐若现的──是颜色骇人的火焰。

「要来了,快躲开!」

森人留下这句话,蹬地一跳,轻轻跃向空中。

哥布林杀手慢了一步才往前滚动,躲到怪物的腹部下面。

──洒水时,不会滴到脚下。

或者是小时候姊姊告诉他的猎熊方式,导致他选择这么做。

怪物口中喷出猛烈的火雨,参杂在暴风雨中降下。

蓝发森人的高度则更在其之上。怪物的正上方。

跑到怪物正下方的哥布林杀手没有往那边看,单膝跪地。

他把剑──不长不短的尺寸现在令他感到懊悔──扛在肩上,站稳脚步。

喷火怪物的巨大身躯向前倾斜──试图踩在地上。

哥布林杀手顺势冲上前,将剑刺进熊的胸口。

紧接着,强烈的冲击与重量一口气袭向哥布林杀手的全身。

仿造塔拉斯克制成的尸体人偶,内部大概也不是生物。

还是说,熊本身就有这么重?

两者皆有可能,在哥布林杀手因重击而昏厥的前一刻──

「你别乱动喔。」

爽朗的嗓音。他听见劈开天地的森人之剑砍飞怪物脑袋的声音。

§

哥布林杀手险些溺毙。

并非譬喻。

让朦胧的意识立刻恢复的,是袭向脸部的刺骨寒意。

──水。

雨水。暴风。污泥。

他花了一瞬间意识到,扑面而来的是豪雨导致的泥泞。

泥水一口气灌进头盔,他差点陷入恐慌状态。

他试图挣扎,来自上方的怪物尸体却令他动弹不得,压在身上。

──呼吸戒指。

应该有带。在杂物袋里。有吗?不知道。不过──

淹没五感的土,重量足够让他沉入地底。

谁都不会来救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逃离。出不去就是死路一条。

死。这东西迟早会追上他。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有办法逃离。

尽管如此,还是得卑微求生。必须把该做的事做好。

否则他是为了什么──

「不是叫你别乱动吗?」

纤细柔软的物体伴随无奈的声音触碰他的脖子,抓住衣领。

被拉走了,被拉上去了。摆脱泥泞,吸得到空气。

他气喘吁吁,在森人女子的帮助下爬到地上。

映入眼帘的是包覆修长双腿的长靴──为了救他而被泥巴弄脏的她的腿。

「哎呀,你真是太胡来了。」笑声来自上方。「我都叫你躲开了。」

「我以为,」他剧烈咳嗽,吐出泥水。「那里最安全。」

「之前生火的那次也是……你做事都没在考虑后果对吧?」

他无法否认。

他喘着气,仰躺在大雨中。

真想立刻拿下铁盔和露眼帽。泥巴黏在上面,害人无法呼吸。

说不定有怪物──小鬼。单纯的事实为他踩下煞车。

弥漫水雾的视野中,森人眯起眼睛,显得有几分淘气。

她愉悦地守望倒在泥泞中的他。

「你走在沙漠中。不经意地望向脚边──」

「……什么?」

「谜语(Riddle)。」森人笑道。「走在沙漠中的你,脚边有一只乌龟。」

「乌龟?」

「你知道乌龟是什么吧?要改成塔拉斯克也无妨。」

「那又怎么了……」

「你将乌龟翻到背面。乌龟挣扎着,却无法翻身。除非有你的帮助。」

「…………」

「你不会拯救乌龟。为何?」

哥布林杀手沉吟着。他吐气,没有投入感情,语气淡漠。

「因为觉得当时有必要那么做吧。」

「我想也是。」

纤细的手伸到眼前。没有被泥巴弄脏,也没有被鲜血弄脏的手。

哥布林杀手略显犹豫地伸出沾满污泥的护手。

森人的手用力握紧他的手,把他从泥泞中拉起来。

雨还在下。

§

两人迟早都会继续前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稍事休息。

蓝发森人靠在怪物尸体上,凝视雨滴,吐出白色的气息。

敌人把爪牙放进森林,这样还会有地方休息吗?

即使潜伏于树枝上,未必不会有鸟尸来袭。

再加上有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

刚从污泥里爬出的同伴,拔出短剑走近怪物尸体。

他戴着廉价的铁盔,因此看不见表情,不过可以肯定他相当疲惫。

他却以如同机器的动作缓缓走到尸体的腹部旁边,跪在地上。

绝对不是在吊祭。铁盔慢慢面向她。

「剖开这家伙的肚子,」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把可燃之水装进水袋。」

仔细一看,那只手除了短剑,还拿着空空如也、扁掉的水袋。

居然──森人半是傻眼,半是佩服,他则非常认真。

风雨这么大,周围却依然燃烧着熊熊火焰,喷出黑烟。

考虑到在暴风雨中与哥布林交战的可能性,这东西感觉非常有效。

尽管他是第一次实际动手,身为猎人的孩子,姊姊指导过他熊的解剖方式。

从两腿之间的肛门下刀,剖开肚子,拉出内脏──记得应该是这样。

这场大雨还能把血冲掉,因此没什么血腥味。不会被小鬼发现。

如果没有雨水的帮助,就丢进池塘或河里。

──……对了,是否该先用绳子绑住熊的四肢,固定在树上让它展开身体?

那家伙的腹部底下,胸口还插着一把剑──猎熊的手法也是别人教的。

即使是随便听过去的知识,也救过他的命好几次。

他诚心觉得,早知道听得更认真一点就好了。

这样一来,在许多事情上应该能做得更好。

虽然他不太能想像自己把事情做好的样子。

「……慢着。慢着。」

实际上,现在就是如此。

森人伸手制止正在试图将结实强壮的熊──六脚怪物推倒的他。

哥布林杀手停下手。哪里做错了吗?他毫无头绪。

「你知道怎么使用可燃之水吗?」

「……不。」

「我也不甚瞭解,但我听说那东西得装在炼金术师做的瓶子里,否则会有危险。」

「……………………」

炼金术师。

曾经有过交流的那位女性的工房里,有剩下那种瓶子吗?

就算有,也不存在于此时此地。

──那么该怎么办?

只能用手边的工具解决问题,思考口袋里有什么。

「…………」

不久后,哥布林杀手继续肢解尸体。

「你有何打算?」

「我没有瓶子。」

从尸肉散发出的尸体腐臭味扑鼻而来,他在铁盔底下皱眉。

开始腐烂的蛆虫尸体接连从怪物的腹部掉出。

看它们还在动,其中似乎有活着的蛆虫,在泥水中弹跳。

「但这家伙身上有吧?」

蓝发森人沉默了一会儿,思考那句话的意思,然后心领神会地点头。

「原来如此,有道理。」

这只塔拉斯克的仿造品,会从嘴巴喷出可燃之水。

代表它的内脏,应该会装有能够储藏可燃之水的袋子或某种容器。

──至少以那个人的个性来看。

除了自己的作品一概不承认的那名男子,理应会装上相应的器官。

森人原地转身,长发在空中飘扬,默默蹲下。

她抱住双膝,从旁观察哥布林杀手的动作。

他的双手再度停下。这次是出于困惑。

「我见识过许多你从未想像过的东西。」

森人莞尔一笑。淡淡的香气是清爽的森林气味。

从尸体散发的腐肉气味,在它面前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四方世界也有许多我没见识过的东西。」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低声沉吟,终于挤出一句话。

「……是吗?」

过没多久,他扯出装满可燃之水的胃袋,绑住袋口挂在腰带上。

§

「不过,真的会出现哥布林吗?」

森林漫无边际,暴风雨永不停歇,彷佛看不见尽头。

疑似哥布林巢穴的洞窟不见踪影,万物逐渐沉入黑暗。

哥布林杀手像在游泳似地跟在森人后面,往黑暗深处不断前进。

「如果哥布林没出现,你最好先回去。」

「不……」

话说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表示了否定。

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指哥布林会出现,还是指他不会留下她,独自回去?

──……哥布林会出现。

恐怕是这个意思。他如此定义自身的心境。

「……我认为,会出现。」

「明明有那种怪物在徘徊?」

「正因如此……」

呼、呼。呼吸从铁盔的缝隙间漏出。

他回想至今累积的经验,喃喃说道:「恐怕。」

恐怕。跟此刻踩在脚下的地面一样,并不确实。

「它们认为只要跟着这些家伙,就能捡到好处……」

他尚未遇过哥布林跟随其他怪物的情况。

哥布林王的洞窟里,有某人带进去的火焰秘药。

可是,谁有办法断定那不是它们抢来的?

但哥布林杀手知道。

五年前就知道。

「那些家伙是魔神王的军队,没道理不跟随其他人。」

不管是魔神王、暗人、魔法师,还是小鬼王(Lord)。

对哥布林而言都不可能有太大的差异。

跟它们要袭击的是哪座村庄一样。

有食物,有女人,有乐子便足矣。

因为对那些家伙来说,最伟大的无论何时都是自己。

哥布林──就是那种生物。

「所以……」

「既然他把哥布林当成手下,不是不可能吗?」

大步走在前方的森人的表情,跟在后面的哥布林杀手不得而知。

不,就算哥布林杀手走在前面,大概也不会回头。

除非与她并肩而行,否则不可能看见她的脸。

「……如果那家伙率领哥布林,为了达成自身的愿望为所欲为──」

所以他不知道她讲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代表他跟哥布林没两样……」

豪雨中,蓝发突然停止晃动。

仔细一看,森林里有一座洞窟。

前面站着两只神情懒散的小鬼哨兵──

§

「你怎么看?」

这句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他屏息躲在草丛。幸好吐出来的气息不是白烟。

可见他的体温有多低。唯有身体僵硬一事,令他感到些许的不安。

「好了,最好能把两只都解决掉。」

他跟蓝发森人意见一致。

敌人的武器是剑和短枪。哥布林杀手低头望向手中的长剑。

被塔拉斯克压在身下,最后贯穿其肉体的剑。光是能维持原本的形状就值得称赞了。

不如说它没在当下断成两截,可谓一桩伟业。

他为看不出是量产品的品质,于心中向老板致谢。

现在找到可以替换的剑了,应该在这里消耗掉它。

这个判断,在他脑中并不是那么有逻辑的想法。

他先收拾其中一只,再攻击另一只,来不及的话由她负责善后。

他大致在脑中整理好思绪,缓缓拿起武器──

「等等。」

森人女子再度用十分随意的语调制止他。

他反射性转头望向她,她甩手抛下一句话。

「别那么急。」

她神情柔和,刚才喃喃低语时稍微感觉到的紧张氛围荡然无存。

她惬意地坐在雨中的灌木丛里,彷佛那里是自己睡觉的地方,语气悠闲。

「你总不会想看到刚收拾完它们,就有新的哨兵来交接吧?」

在刚换班时下手,能争取更多时间。

要是现在动手,交接的哨兵马上就来了,只会多费一番工夫。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思考,然后缓慢摇头。

「小鬼不可能那么勤劳。」

「那么,等它们开始偷懒即可。」

走到这一步不晓得花了几百年,这样一想,短短数小时又算得了什么。

哥布林杀手还没理解森人的轻声细语是什么意思,她就接着提出疑问。

「还是说你只花了三年,就要说自己胸怀大志?」

他哑口无言。

三年。五年。自己所花的五年。

幸存下来的小孩向人求教,勉强有了一点样子的五年。

这能拿出来炫耀吗?

「……不。」

「那就等吧。」

于是,两人在草丛里伺机而动。

风雨依旧猛烈,将声音及气味彻底盖过。

他听着铁盔奏响的雨声时,身旁突然传来有东西在动的声音。

她从行囊里取出干燥的树果吃。

他效法她,透过铁盔的缝隙饮用掺水的葡萄酒,将干杏碎块扔进口中。

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补给,效果却十分显著。

四肢感觉得到脉搏在跳动,甚至听得见血液流动声。全身发热,眼前豁然开朗。

不如说,他连自己的视野一直是模糊的都没意识到。

映入眼帘的世界,亮得让人以为日出了。

「你差点要被饥饿之神抓走。」

森人仅仅瞥了一眼,似乎就看穿他的状态,笑声自喉间传出。

「……是啊。」

「你是该改正自身的行为,不过别放在心上。那位神明喜欢勤勉之人。」

「嗯。」

对话到此中断。

彷佛连时间都停止流逝,现在是昼是夜都分不清。

原本就漆黑如墨的天空、狂风、暴雨。这些就是一切,自己彷佛变成了岩石。

短短数分钟、数小时,抑或数日、数年。

情势很快就有了变化,毫无前兆。

「GOORRG!」

「BBRR!?GROORGB!!」

任凭风吹雨打的两只小鬼,对慢吞吞地从洞窟深处走出的两只小鬼大吼。

看得出来是「慢死了」、「动作快」之类的怒骂。

他不知道小鬼是怎么轮班的。

不过早到晚到,小鬼都会跟对方抱怨吧。

自己以外的生物通通看不顺眼,认为对方比较低等,这就是小鬼。

「……从这方面来说,那家伙也是。」

她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愉悦的样子,站起身。蓝发轻轻拂过哥布林杀手的铁盔。

他慢了一拍,长剑于掌中转了圈,起身。

哥布林杀手掷出的剑与女剑士上前的速度,几乎一样快。

「GRG!?」

「GOORGB!?」

「嘶……!!」

飞出去的长剑旋转着击中小鬼的脑袋,敲碎小小的内容物。

小鬼的脑浆跟鼻水似地喷出,倒在地上,另一只小鬼的脑袋从旁飞过。

森人女剑士背上的剑刚拔出,便砍断小鬼的脑袋。

「GRBBG!?」

「GBBRG……!!」

剩下两只哥布林没有动。动不了。

是在犹豫、在害怕、搞不清楚状况,还是看到森人女性,太兴奋了?

下一刻,它们永远失去确认答案的手段。

两具被一刀两断的尸体,在雨声中应声倒地。

短短一、两个回合,就让总共四只小鬼消失在四方世界的棋盘上。

「…………」

这个时候,哥布林杀手才终于慢慢爬出灌木丛。

他看着她甩掉爱剑上的血,将其插进背上的剑鞘。

「不需要我吧。」

「说什么傻话。」

蓝发森人哼了声,连哼气的动作都优美无比。

「这不是你和我的冒险吗?」

「…………」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这不是冒险。不可能。

「……是剿灭哥布林。」

「没错。」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

他只是默默捡起哥布林掉在污泥中的武器,检查。

他对品质不抱期望,能杀死一、两只就足够了。

他不期望小鬼的武器能击碎哥布林的头盖骨。

不久后,他拿走哥布林的剑,插进刀鞘。

然后回收了几把挂在小鬼腰间的短剑,用腰带夹住。

实在称不上准备万全。无论何时都是。

「好了吗?」

「……嗯。」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蓝发森人的呼唤,站起身。

眼前是一如往常,彷佛通往无底深渊的洞窟入口。

哥布林杀手果断踏进黑暗中央。

森人女子跟在其后。

如果──

如果再过几年,他们采取的行动或许会不同。

累积更多经验的哥布林杀手,会更瞭解小鬼的习性。

哥布林无时无刻都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

对于不顺心的事情会愤怒、憎恨,非得狠狠报复对方才能服气。

例如──森人怎么样?

美丽优秀,跟哥布林比起来完全是不同的生物。

看不顺眼。不知道森人在跩什么。想要彻底毁掉她。

透过这次的经验,他才会知道小鬼对森人女性的气味很敏感。

§

「……呣。」

哥布林杀手单手拿着火把,刚踏进洞窟一步就咕哝道。

──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带有腥味的腐臭、湿润的泥土及霉斑、秽物、不明生物的尸体……哥布林巢穴的空气。

混杂暴风雨湿气的空气,跟平常绝对没有差别。

哥布林杀手却感觉到些许的异状。

是直觉。师父沙哑的嘲笑声于脑海重现。

直觉就是经验法则,完全可以靠训练培养的样子。

哥布林杀手从不认为自己是直觉敏锐的人。

然而,他也没有笨到会轻视直觉。

他停下脚步,转动手腕拿起剑──从小鬼身上夺走的剑刃缺损的剑。

「是混沌的气息。」

耳边传来爽朗的声音。

她的吐息搔弄耳朵,彷佛他并未戴着铁盔及棉头巾。

以及拂过鼻尖的清凉空气。森人散发的空气,跟这座洞窟极不相衬。

所谓的森人,存在本身就跟凡人(Hume)不同。

他在面罩底下移动视线。蓝发森人正好握住背上的剑。

「气息。」

「呵呵,世上也是有那种东西的。」

拔剑出鞘的金属声,悦耳得不适合在哥布林的巢穴奏响。

美丽优雅的长剑如同魔法,出现在森人手中,她持剑悠然而立。

长耳微微晃动。

有人嘲笑森人的耳朵像驴耳朵,在他眼中却像美丽的竹叶。

她对于踏进小鬼巢穴──充满秽物的洞窟一事,似乎并不反感。

看起来相当熟练,哥布林杀手思考起自己的存在意义。

就算她只有一个人,肯定也不会有问题吧──

「不仅如此……有奇怪的声音。」

「声音。」

「对。距离很远……该怎么形容呢……」

森人女子的长靴踩在脚边的腐叶土上──没有留下足迹──望向洞窟深处。

「听起来像凡人在烤有黏性的肉的声音……」

──煎培根的声音!

「墙壁!」

「原来如此?」

哥布林杀手与森人剑士迅速做出反应。

通道狭窄。他们维持五英尺的距离,并肩站在一起,以免自己的武器妨碍对方。

紧接着,土与墙「咚!」一声崩塌,暗绿色海啸袭向两人。

小鬼是怎么挖掘岩层的,他不得而知。靠道具,还是不明的法术?

不过,这面墙壁肯定只是用薄薄一层土盖成,以便偷袭。

他用小盾挡掉迎头洒下的土石,迅速刺出手中的剑。

「一……!」

一剑刺中拿土当障眼法扑向他的愚蠢──没有小鬼是勇敢的──先锋。

他踹开贯穿喉咙、挣扎着死去的小鬼,拔出剑,将那只可悲的小鬼扔向后面的敌人。

「GROOGB!?」

「GBBG!GROGB!!」

绿皮肤(Green Skin)大军跟团子一样挤在一起,纷纷摔倒。

小鬼们选择先怒骂不仅偷袭失败,还妨碍伙伴的笨手笨脚又愚蠢的同胞。

做事只管当下,不顾后果才叫小鬼。它们不会饶恕对自己不利的人。

第二只小鬼把珍贵的一瞬间用在推开濒死的小鬼、破口大骂上,因此丧命。

「GRGGBB!?」

二。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呢喃,拖着步伐前进,以免被深绿色海浪吞没。

尽管给了它们一记下马威,小鬼是与其等同伴站起来,不如踩着它们前进的生物。

万一被蜂拥而至的小鬼包围,从背后攻击就糟了。即使有戴铁盔。

他的视线在面罩底下频频移动,一面用火把牵制敌人,一面抵挡、弹开小鬼的攻击。

──注意攻击线。

他得到了学习的机会,也得到了将所学付诸实践的机会。

而这救了他一命。实属幸运。

「三……!」

「GORB!?」

他将敌人的攻击弹向外侧,迅速用左手的盾牌填补空档。

圆盾边缘割开小鬼的额头。

──不。

还没。头骨当然坚固,伤口很浅。是致命伤。但还没死。

个中差距造成的数秒,抑或数十秒的时间。差距非常大。就算要花费一回合,也值得收拾掉它。

哥布林杀手快步上前,用手中的剑贯穿小鬼喉咙,结束它的生命。

剑刃吱嘎作响。他原本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也不信任那把剑。他果断放开剑柄。

然后从小鬼手中抢走棍棒,任由那只小鬼吐着血倒地,瞄准下一个目标。

「GRROOGB!GOBOGG!!」

「GROG!」

随便乱挥都能击中小鬼。这样很好。然而,他没有余裕关心其他人。

她还好吗?大概。传入耳中的全是小鬼的惨叫,没听见女性的哀号。

思及此──他为自己骇人的骄傲和自大,感到强烈的愤怒与嫌恶。

──我以为我是谁啊。

怒火透过右臂传达至棍棒,击碎哥布林的脑袋,得以纾解。

和圆盾不同,小鬼的脑袋像石榴一样被棍棒打烂,脑浆四溅。

「GOROGGB!?」

哥布林杀手感觉到意识瞬间变得一片空白,重新面对现实。

他根本没那个时间思考无聊的小事。

「四和……五!」

「GBBGGGG!!?」

他把棍棒塞进冲出来的小鬼口中。牙齿断了。直接插进喉咙深处。

将后脑杓砸向墙壁──幸好这面墙并不脆弱──破坏脑干取其性命。

──剩下的呢?

小鬼群应该有十只左右。

他调整呼吸,挥舞唯一的武器火把,大略扫视周围──

「数量一多还真麻烦。」

一名美女站在令人作呕的血泊上,显得十分突兀。

她甩动蓝发,挥了下手中的剑。

脚边是堆积如山的小鬼尸体。

如同在无人的旷野上奔驰。这个譬喻确实贴切。他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区区小鬼群,不可能挡得了她的路。

哥布林杀手长叹一口气。

「……精湛的技术。」

「也没有。」

蓝发森人的浅笑带有一丝自嘲的意味,「咻」一声甩掉那把剑上的血。

光这个动作,闪亮的剑刃便让哥布林肮脏的血液于空中飞溅。

森人打造的长剑。哥布林杀手忽然想起师父炫耀的短剑。

「剑本身即可杀人,将理论加诸其上乃不成熟的证明。」

「唔。」

「光是挥剑,敌人就会死。除此之外的技术终究只是杂技。」

语毕,蓝发森人板起脸,彷佛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丢人的话。

她慢慢摇头,蓝发晃动,于黑暗中留下淡淡的轨迹。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别以为全部的森人都是这样想的。」

「好。」

「这样觉得的人,是我的敌人。」

我不想对你刀剑相向。蓝发森人的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

「走吧。遭受袭击,代表我们被敌人发现了吧?」

「……对。」

──在哪里被发现的?

身为战士的他称不上擅长隐蔽行动,但小鬼的被动知觉并不优秀。

之前剿灭小鬼时,也从来没有这么早被发现过。

用来作为光源的火把被发现,在他的预料范围内,不过以穿墙战术来说,他们的反应太快了。

这次没有先除去气味。是这个关系吗?

然而,金属的气味应该会被雨水及污泥盖过。

连雨水、泥巴都盖不掉的气味。是什么?

长相已经记不清楚的半森人少女,突然闪过脑海。

跟他一起剿灭小鬼的另一个团队,当时哥布林好像也格外敏锐。

如今,他眼前就有一名蓝发森人,从她身上散发清爽的森林气息。

人类喜欢的味道,对小鬼来说意味着什么?

「森人吗?」

「嗯?」

「不……」哥布林杀手静静摇头。「没事。」

这也是经验法则。

哥布林杀手默默将这个知识记在脑海。

不过──他实在不认为未来还会有机会跟森人一起剿灭小鬼。

§

两位冒险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于地下洞窟狂奔。

「GOROGB!!」

「GBB!GROOBG!?」

道路不只一条。

八成不是小鬼挖的。

被食岩怪虫或某种生物咬得乱七八糟,错综复杂的岩窟。

右边、左边,剑刃如同字面上的意义,在三五成群冲出来碍事的小鬼之间,杀出一条血路。

两个箭头化为一支响箭,担任先锋的森人剑士脚步没有一丝迷惘。

「没什么了不起的,那家伙会走的路线,我大致猜得到……」

人类能够自由通过的道路,有脚印的道路,只有一条。她轻描淡写地说,笑了。

──可是。

不是不能理解。

哥布林杀手也凭借那青涩拙劣的经验,得出一个答案。

即使是自己的据点,没人会喜欢惬意地走在小鬼的栖息地。

如果真的有,表示那家伙的智慧与品行只跟小鬼同等级……

「重点在于,那家伙应该不会接受自己低着头,蹑手蹑脚地在狭窄的横穴中爬行。」

「……真瞭解。」

「我们认识很久了。尽管并非我的本意──」

不过,她并未因此对那家伙──潜伏于这座洞窟深处的人有好感。

「他的本性糟糕透顶。」

从身后传来的猥亵叫声令她摇晃耳朵,皱起眉头。

哥布林杀手的脚底在地面滑行,停下脚步,转身掷出短剑。

「GRAARGB!?」

从后方冲过来的小鬼喉咙被剑刃贯穿,吐着血溺死。

与此同时,挡在前方的小鬼身体被劈成两半,喷出暗红色的血液毙命。

不晓得这是第几次。来自后方的小鬼群,数量也没有减少的迹象。

森人女子从脚边的身体捡起手斧,随手扔给哥布林杀手。

「无视岔路的话,小鬼会从背后涌上。要对付它们就免不了消耗。」

迷宫往往是那样──

哥布林杀手不得而知。

迷宫之主怀着明确的恶意,刻意建造,用来屠杀入侵者的杀人房。

累积踏进其中的冒险者与怪物的死亡,提炼、夺取,好让其化为自身力量的祭祀场。

曾经被称为世上最为幽深的迷宫的「死亡」迷宫,企图吞没四方世界。

这个空间是渺小又幼稚的仿造品。

弥漫空中的气息,是混沌的──不,是企图烧毁世界的死亡灰烬的气味。

「你打算怎么做?你很擅长剿灭小鬼吧?」

她淘气地呢喃。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没那个必要──

他认为用不着特地问她,她也能突破重围。

尽管如此,既然人家问了,就得回答。

但他的手牌并不多,思及此,便觉得自己没用得难以言喻。

──就算这样,还是有计策。

一直都在口袋里。

「……不能保证就是了。」

哥布林杀手在昏暗的洞窟中奔驰,低声说道。

从杂物袋里掏出的,是事先准备的投掷武器之一。

他用火把将其点燃,没等它冒烟就扔进横穴。

「走吧。」

「哦?」

蓝发森人兴味盎然地眯起眼睛,却没有选择在原地浪费时间。

她冲了出去,哥布林杀手也跟着拔足狂奔。

在她旁边,他一看到横穴就点燃毒气弹扔进去。

没有相关知识,凭借从别人口中得知的资讯,以及那位魔法师留下的书籍,勉强做出的毒气弹。

若有人问他是否值得将生命寄托在粗糙的装备上,他回答不出来。

不过,沉重的烟雾──硫磺与松脂制造的毒气,似乎发挥效果了。

他不知道蓝发森人──于前方奔跑的她现在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但她突然轻声呢喃,语气听起来相当满意──愉悦。

「追兵变少了。」

「似乎是。」

哥布林杀手边跑边点头。

如果能活着回去,今后要继续善用这种武器。

大概。他看着跑在前面的女子身后那头摇来晃去的美丽蓝发思考。

她高兴的,肯定是障碍减少了。

如今不再需要注意岔路及后方,只需要直奔目标。

──真羡慕。

他不经意地心想。非常自私的想法。

他的目标并非这座洞窟的深处,而是两侧与背后的小鬼群。

是他自己要决定以此为敌的。他没有半句怨言。

「我说,你啊。」

前方突然传来有几分雀跃的爽朗声音。

不知何时看着脚边的黑暗的哥布林杀手猛然抬头。

「驱逐完哥布林,要不要去西方?」

「西方?」

「没错。四方世界广阔无边,已知领域(Known Space)屈指可数……」

森人女子闭上嘴,无声斩杀在同时出现的哥布林。

她跨过尸体奔跑。哥布林杀手跟在后面。

望向两侧的洞,扔出烟雾弹。

烟没有升起的迹象,不断下沉,往无尽的地底。

「边境一词仅仅是自作主张。前方还有路可走。对吧?」

「我。」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怎么回答。

「我要办的事很快就处理好了,到时陪你一程也不赖。」

「…………」

「考虑一下吧。」

他还没说话,两人便来到开阔的空间。

洞口大开的岩洞中,有一道人影。两道。

起初,他以为是魔法师。然而并不是。

两道人影手中都拿着剑。

两道人影都拥有形似竹叶的长耳。不过,两只耳朵长短不一。

仔细一看,双手双脚都给人一种……奇妙的异样感,看起来左右不对称。

俨然是缝得不整齐的森人人偶。

§

听见微弱的水声。

是雨吗?不,外面虽然风雨大作,雨势应该没有大到浊流会灌进这里。

哥布林杀手举起的火把,在昏暗的地面上散发微光。

地下水──涌泉、某条河川的支流,还是某人引进来的?

巨大的空洞中,充满漆黑的黑水。

然而──哥布林杀手屏息的原因,绝对不是地下水。

「……那是什么。」

「魔人。」

蓝发森人不屑地说。

「那家伙应该会这样说,但到头来就只是一具尸偶。连死灵(Zombie)都算不上。」

「死灵(Zombie)……」

他知道这种怪物。虽然没亲眼见过。

但比起未知的怪物,哥布林杀手更在意眼前的威胁。

既然是用尸体拼凑而成的人偶──

「……跟刚才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东西是同类吗?」

森人没有回答。她简短呼唤他人的名字。推测是那具尸体的名字。

不只一人。两耳、脸、身体、手、脚……大约十个人的名字。

所以,哥布林杀手决定不再过问。

该思考的,只有该做的事。

「没错,那恰好证明了我的理论是正确的。」

打断他思绪的,是流畅到让人觉得肆无忌惮,因此显得刺耳的声音。

岩穴深处,通往更深处的深渊的黑暗之门前,有一道人影在蠢动着。

人形的影子身穿盖住全身的大衣,手里拿着一把杖。

他感觉到森人持剑的手加重力道,甚至发出了嘎吱声。

「森人尸体能像这样用真言操控。既然如此,森人的语言应该也能用真言操控。」

影子没有意识到两人的反应,滔滔不绝。

「因此,森人的语言等同于真言。这就是证据。如你们所见。」

影子──没错,是影子。

哥布林杀手拖着脚步计算距离,想起沙哑的声音。

──魔法师必须跟自身的影子对决。

这是他的圃人(Rhea)师父曾经跟年幼的他说过的教诲之一。

身为魔法师──不,身为人类,自身的内侧必然会存在影子。

无论如何都无法切割,同时却难以承认那是自己的一部分。

越是想要切割、否认,就会变得越来越巨大。恐惧是影子,影子是力量。

人类会因力量而盲目。假装没看见对自己不利的事实。

──听好,别搞错了。真正伟大的魔法师……

不是因为击落龙、杀死炎魔才伟大。

真正伟大的魔法师,是承认自己的影子,成为完整的人才伟大。

要假装没看见影子也无妨。可是,一旦认定影子即为力量。

──那个人就是去了梦之国(Phantasien),再也不回来的白痴。

「……」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怎么了?」

影子刺耳的提问声,滑顺地在鼓膜上来回舔拭。

「你看起来完全无法反驳我的主张。」

「不。」他微微摇头。「只是觉得跟我听说的一样愚蠢。」

「哈!」

影子笑了。有如嘴巴裂开,鄙视他人的嘲笑。

「代表你的智慧的极限到此为止。看见我的成就,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这就是正确答案?」

蓝发森人低声说道。

哥布林杀手现在才知道,森人愤怒依然美丽。

「烧毁森林、威胁人类、使唤小鬼、操纵尸体,在洞穴底部作威作福,就是正确答案?」

「窃取我的作品的一部分,散播毒气的家伙说的话没有意义。」

然而,影子似乎无法理解其美貌的价值、意义。

反而得意洋洋,彷佛对方生气是自己的成果。

「你们的所作所为不完美,也不完全。太草率、随便了。」

──可是,仔细一想。

事已至此,被逼入绝境的明明是这个影子。

恐怕对这名男子来说,跟自身的认知矛盾的现象全是错误的。

因为一旦同意,无异于承认自己是愚蠢的──自己是愚者一事将成为事实。

所以他的认知逐渐扭曲,判断错的是别人,是世界。

──喔,原来如此。

到头来,想要使唤小鬼达成某种目的的人。

──跟小鬼没什么两样。

「……可是,你也有对的部分。」

影子加深笑意,八成是把这句话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了。哥布林杀手予以无视。

因为来自身后的猥亵脚步声与嚷嚷声更重要。

毒气弹固然有效,却没有保障。

未经思考──没有勇敢的小鬼──冲出烟雾的。

狡猾地──也没有聪明的小鬼──躲在洞穴深处,等待烟雾散去的。

那些小鬼踩着愚蠢同伴的尸体,慢慢逼近。

眼前是魔法师与森人尸偶,背后是小鬼群。

要同时对付全部。的确不完美也不完全。

──不过,那种事。

五年前,他趴在家里的地板下时就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隔着铁盔的面罩,望向身旁的森人女子。

森人的怒火与拉紧的弓弦那紧绷的美感十分相衬。

箭矢射出的前一刻,唯有在刹那间才能目睹的完美之一。

哥布林杀手于近在咫尺的距离侧目看着她,吐出一口气。

「那些哥布林,」他慎选措辞。「跟那边的亡骸,由我处理。」

瞪大眼睛,倒抽一口气的,不晓得是影子还是蓝发森人。

「你挺会说大话的嘛。瞧你一直大放厥词,令人不快。」

不管是谁,先开口嘲笑他的,是影子。

「你打算使用从我那里偷来的可燃之水吗?这里全是水。除非用火焰秘药──」

「交给你了。」

森人的声音过于锐利、美丽,打断影子说话。

蓝发在哥布林杀手默默点头前,如同流星般于空中拖出一条尾巴。

他目送她离去,转过身。侧身面对敌人,左右两边的眼睛分别瞪着尸体与小鬼。

要一面抵挡小鬼群的攻势,一面与尸体交战,还是一面抵挡尸体的攻势,一面迎击小鬼群?

他无法判断。

虽说他承诺要处理这些怪物,他脑中半点作战计画都没有。

可是,要怎么做现在开始思考就行了。

有计策。无论何时,都在口袋里。

──无须担忧。

比要一边闪躲当头落下的冰柱一边猜谜来得简单。

§

「GBBR……」

「GROGB!GBBGROGB!」

「──」

哥布林蜂拥而至。尸偶无声逼近。

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从威胁度高的开始依序对付。

──既然如此,答案早已决定。

哥布林杀手拽出腰带上的胃袋,松开袋口,将里面的液体泼向尸体。

「──」

可燃之水。

那个影子好像只想着点火,但它的用途不只如此。

黏稠的黑色液体缠住尸体的脚,令它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可见那东西虽然是森林的尸体,果然不是森人本身。

有用的情报。又争取到了更多时间。尽管只有数秒。

他善用珍贵的时间,绑紧袋口,扑向小鬼群。

在对付尸体的期间被小鬼缠住,以及在对付小鬼群的期间被尸体袭击。

前者威胁度更高,后者更容易应对。

毕竟──他比较习惯与小鬼群交战。

「GROGBB!!」

「GROB!GRGGBBGRG!!」

「一……!」

他手中还拿着胃袋,因此他使劲痛踹小鬼。

用铁板补强的长靴足以踢碎小鬼的下巴,绿皮肤怪物仰倒在地。

倒地的小鬼又绊倒后面的那几只,哥布林杀手善用那数秒钟的空档。

他将胃袋塞进杂物袋,左手举起圆盾及火把,右手抓住掉在地上的小鬼武器。

是柴刀类的武器,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抢来的。他转动手腕,检查沉重的厚刃。

没问题。

「GBBGR!?」

「二!」

「GGORRGBB!!?」

威力也足够。

哥布林的脑袋像劈柴一样被敲碎,喷出脑浆倒下。

哥布林杀手在甩开那具尸体时顺便拔出柴刀,用左手填补这个破绽。

「GROGGB……!」

「GRB!GORRGB!!」

比起圆盾,火把迸发火花,其热量令小鬼畏缩了一瞬间。

只要有任何一个人率先发动攻势,火把就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哥布林会把担任先锋这个任务推卸给他人。

哥布林杀手则不一样,他果断冲向小鬼。

「三……四!」

哥布林的身体随着含糊不清的惨叫被打烂,骨头碎裂,鲜血与内脏飞溅。

柴刀又厚又重,刀刃不利,几乎跟棍棒没有差别。

──不适合投掷。

他任由被鲜血弄得湿滑的手放开刀柄,从小鬼尸体的腰带上抢走短剑。

「五──不……!」

他在转身的同时用力射出短剑。

「──」

剑刃划破洞窟中的黑暗,尸偶默默将其击落。

蓝发森人背对着这边──或者说是准备去攻击它的主人。

尸体却看都不看她一眼,以粗糙的动作挥剑,击落短剑。

不过,这样就好。

它以僵硬如提线木偶的动作踩着黏液改变方向。

看来它打算先排除更好对付的那一方,而不是借由威胁度判断。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这是那位魔法师的命令,还是他为尸体设定的某种标准。

不管怎样都是那名魔法师安排的,对他来说正好。

──离那东西拉近距离,还有数回合。

要善用那段时间。

哥布林杀手将火把从左手扔到右手,挥动。

「这样就,五!」

「GBBGRRRGBBB!?!?!?」

脸部被烧烂的小鬼发出肉烧焦的恶心气味与白烟,以及含糊不清的哀号。

他配合小鬼捂住脸向后仰倒的动作扔掉火把,抢走他的剑。

──注意攻击线。

悦耳的声音于耳边重现。

他并不是能在这个状况下,将她的教诲付诸实行的聪明学生。他没有才能。

「GGOORGB!!」

「GBRG!GRRBORG!!」

小鬼扑面而来。他用剑与盾牌抵挡掉在脚边的火把所照亮的敌人。

臂力与体格,再加上装备的重量差距。就算两只一起上,他也占了些许上风。

他的鞋底于地面滑动,看得见火把的光在黑色水面上摇荡。

「唔、喔……!」

哥布林杀手使出浑身的力量,将两只小鬼打进黑暗之中。

「GGBBRRGGO!?」

「GOBBG!?GROOGB!!?」

水花随着沉重的水声溅起。哥布林的尖叫。两只小鬼拼命拍水挣扎。

地下水寒冷刺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爬起来的。

──这样就是六、七。

不过,哥布林杀手严重失去平衡。小鬼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GROGB!GGRROGB!!」

「GBBOGORR!!」

小鬼大叫着扑过来──不是出于勇气,而是因为想要独占功劳。

哥布林杀手在地面滚动,立刻扔出从杂物袋里拿出的东西。

「GOORGBBGBGO!!!??」

无法判断那是毒气弹还是催泪弹。

可是脸部被击中的小鬼惨叫着向后仰,哥布林杀手则站起身。

「八……!」

哥布林杀手的剑尖贯穿喉咙杀了它。

他踹倒尸体,拔出剑,小鬼喉咙喷血,发出像笛声的高亢咻咻声。

──剩下──

「──」

思考中断。哥布林杀手反射性后退,而这个行为救了他一命。

稍微擦过铁盔的剑刃发出令人不适的声音滑过,砍下一小撮盔缨。

是森人尸体。

悄声无息,连呼吸都感觉不到,拉近距离使出的一击。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

他从未感觉过所谓的杀气。

脚步、呼吸、风声,诸如此类。经验法则与知觉导致的反射性判断。

真幸运。「宿命(Fate)」与「偶然(Chance)」骰出了好点数。

──躲得掉夹击……!

「GOROOGGB!!」

哥布林杀手毫不顾虑小鬼们的借机攻击,和它们拉近距离。

小鬼的棍棒砸在左手的圆盾上,除了手臂麻痹外,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他持续奔跑。当然背对着哥布林。

「GRROG!?」

「GBBR!GROBB!」

哥布林这种生物没有慈悲到会允许他逃跑,也没有那么深思熟虑。

它们嘲笑瞧不起他们的家伙夹着尾巴逃跑的样子,并且无法饶恕。

不讲理的怒火爆发,小鬼们破口大骂,流着口水追在后面。

当然──结果就是不可能跟尸偶联手作战。

「九……!」

「GBBR!?」

剑刃在转身的同时挥下,砍飞朝他扑过来的愚蠢小鬼的脑袋。

喉咙被割开的小鬼喷着血在空中飞舞,哥布林杀手从下面钻过去。

一步,两步。剑柄在手中转动,他挥下反手握住的剑。

「十!」

「GRRGBBGB!!!??」

扔出去的剑不偏不倚,直线命中小鬼的上腭,贯穿到后脑杓。

哥布林杀手看都不看应声倒地的小鬼尸体一眼,调整呼吸。

他没有将视线从那东西身上移开,捡起掉在脚边的小鬼武器。

是一根即将腐朽、腐烂的棍棒,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毕竟掉在地上的火把的余火,照亮了黑暗深处──

「──」

森人尸偶维持满身黏液的状态,没有放松戒备,站在那里。

§

诡异。

连胸部的大小都左右不一,肯定是把男女性的尸体缝合在一起了。

那东西摆出一副一流剑士的样子,持剑缓缓接近。

──的样子。

绝非一流剑士。

那位蓝发森人,那位女剑士的姿态,他一直看在眼里,因此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拿她的动作当范本,对剑术一无所知的人模仿她画出的涂鸦。

从四肢长度到头部大小、姿势、骨骼,无一处协调,无一处不扭曲。

那东西无声接近的模样既诡异,又恶心、不敬。

怎么看都是会让人怀疑自己的脑袋是否正常的画面,哥布林杀手却没有一丝动摇。

他不认为自己是正常人。他的思绪放在手中的棍棒,以及敌人的剑上。

──攻击范围有差。

虽说是拼凑而成的,敌人拥有的是森人修长的四肢及长剑。他则是自己的身体与棍棒。

哥布林杀手的脚底在地面拖行,跟敌人保持距离。

森人尸体缓缓拉近距离。哥布林杀手采取行动,避免被它接近。

双方的动作类似互咬尾巴的狗,把岩窟当成一个圆呈螺旋状走动。

螺旋的目的地是圆心,迟早会迎来终点。

必须在那之前思考对策。

「…………」

「──」

──注意攻击线。

爽朗的轻笑声,是第几次响起了?

他调整呼吸,摆好架势,重新握紧棍棒。既然敌人在模仿,他要做的事情也一样。

──也就是五五开。

总有办法对付。思及此,心情便轻松许多。紧绷的身体放松了。

不久后,哥布林杀手在火把旁边停下脚步。

他再度握紧手中的棍棒,缓缓举起,摆好架势。

尸体并未停止动作。

逐渐逼近,加快脚步,缩短距离。

只差一步就会进入攻击范围。要来了。

「…………!」

「──」

锐利如雷电。

剑刃一闪,以惊人之势落下。

所以,他选择配合落点。

哥布林杀手过于老实地直线挥起棍棒,与敌人的攻击线重叠。

剑刃发出沉闷的「锵!」一声陷入腐木。断裂,碎裂。

像劈柴一样。剑刃砍断棍棒──哥布林杀手并不在攻击线的前方。

「……喔、喔喔!!」

他已经放开棍棒,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

他用火把砸向尸体,身上还黏着可燃之水的尸体。

「──」

火焰发出如同低吼的轰隆声喷出。

暗红色的业火。尸体燃烧起来,却没有要停止动作的迹象。

他明白,不可能这样就到此结束。接下来要怎么做?接下来──

「──」

「……!?」

冲击在他动脑前袭来。

他慢了一拍才发现,尸体缠绕着火焰往他身上撞。

身体的反应跟不上想法。他感觉到的世界却极度缓慢、迟缓。

失去平衡,停不下来。不妙,视野模糊。倒下。坠落。

水。

§

远来传来沉重的水声。

蓝发森人却没有回头。

因为黑衣男子,如同影子的魔法师近在眼前。

她追上影子。

两人不知不觉将战斗场地转移到下一座岩窟,但这也是无意义的行为。

她说不出话。

无须言语。愤怒、憎恶都是因为积在心底,才会令怒火熊熊燃烧。

说出口只会减弱火势。

一旦付诸言语,就会为此感到满足。

因此她将愤怒注入剑刃,注入剑法,注入视线。

将一切灌注在斩杀敌人这件事上。

「讲了那么好听的话,却把同伴当成弃子,你真是个不值一提的森人。」

──别听。

那仅仅是类似人类说话声的叫声。

仅仅是为了满足自我,而不是相互理解。

她当时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那家伙才会活到现在。

此时此刻,她身在此处的目的,就是要矫正那难以弥补的错误。

「……──嘶!!」

她随着气势汹汹的吆喝,以连影子都不会留下的速度冲上前。

蓝发化为宛如流星的有颜色的风吹过,白刃袭向魔法师的脖子。

「『玛格那(魔法)……诺笃斯(收束)……法基欧(产生)』!」

她当然从没想过可以一剑做出了断。杀不杀得了敌人,得等到怀着杀意挥剑的那一刻才会知道。

影子魔法师像在嘲笑她似地随口念出的咒文,化为不可视的屏障挡下她的剑。

「就算是森人,果然抵挡不了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别听他胡说八道。

蓝发森人吐出一口气,用柔韧的双腿踢击障壁,拉开距离。

「所以才会那么大意。森人果然因为长寿的关系,脑袋动得比凡人还要慢!」

他喃喃自语,一颗接一颗光弹从法杖前端射出,贯穿岩窟。

那家伙擅长远距离战斗。她知道。

然而,粗糙的箭法无法射穿森人的影子。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蓝发森人拔足狂奔,连足迹都没留下,法术在她身后接连弹开。

此乃极其正常的交手过程,影子魔法师脸上却浮现丑陋扭曲的神情。

「为什么你们总爱践踏别人的心血……!」

──讲得像你是被害者一样。

即使不想听,森人的长耳无意间听见的低俗话语,依然令她失笑。

当没听见吧。反正剩没多久可活了。他或她,其中一方。

森人在昏暗的岩窟中恣意奔驰,长靴突然摩擦地面。

就是这里。她看准敌我之间的距离。

蓝发森人停下脚步,用柔韧的手臂举起剑,拿在前方。

全身的筋骨弯曲,像拉紧弓弦一样美丽。

「………………」

集中力气,彷佛要将森人永恒的生命尽数注入其中。

「怎么?你果然一句话都反驳不了,无能为力了吗?」

别听他说话。但要注意那家伙的动作,想着跟剑合而为一即可。

「我果然也该回归基本。虽然我没有放水的意思……」

影子不知道又在自言自语什么,当场举起手杖。

「『沙吉塔(箭)……凯尔塔(必中)……拉迪乌斯(射出)』!!」

从手杖射出的法力的光,化为必中必杀的「力箭(Magic Missile)」于空中飞翔。

他所射出的力场之箭有二、三、四支。

「力箭」的数量会因应施法者的力量而增加,由此可见,那家伙也只会出一张嘴而已。

她微微一笑,瞄准其中一支。

箭矢逼近。时间跟被擀成薄薄一层的奶油一样停滞不动,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

绷紧的身躯将力量集中至极限,甚至让人怀疑会不会发出声音。

箭矢逼近,她吸气。箭矢逼近,她屏息。箭矢逼近,她解放。

刹那间──森人的剑刃发光了。

寄宿光芒的那把剑,随着森人女子美丽如舞蹈的动作划出一个圆。

跃动的蓝发拖出流星般的尾巴──剑闪紧追在后。

唯有这一刻,这一瞬间,剑刃在女子周身跳出完美的舞步,跟「力箭」剧烈碰撞。

「呃、啊!?」

魔法师出声哀号。

森人的密技精准地将影子魔法师编织而成的真言击回。

魔法师无法抵挡自己的法术。

他肯定没料到。明明只要解读古籍,此乃显而易见的事实。

森人的秘剑,胜过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喝!」

蓝发森人果断冲向被法术射穿,向后仰倒的魔法师。

剧痛传遍全身。热流涌上喉咙。流血了。是自己不够成熟。无妨,她笑了。

──没办法跟大家一样做得那么好。

没能击回的法术贯穿、射伤她的身体,森人持续奔驰。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插图013)

这样就结束了。正因如此,千万不可松懈。

「去──」

「……!?」

魔法师茫然地抬头看着她。两人四目相交。

他一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的样子,眼神有如遭到无理对待的人。

──吃屎去吧。

「──死──!!!!!」

咚。沉闷的声响传遍四方。

§

──……!?

彷佛全身插满针的剧痛,令一瞬间变成空白的意识清醒过来。

自己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他感到又冷又无法呼吸,大脑混乱。

──……是水!

但那也只有一瞬间。这不是第一次,因此他能够掌握现在是什么状况。

哥布林杀手在缠着他不放的水里挣扎,从铁盔的缝隙间吐出气泡。

置身于黑暗中,连上下都无法分辨,但他可以透过光线判断。

燃烧的尸体。森人的尸偶。

与他一同沉入水中的那东西就在哥布林杀手身旁,火势减弱了一些。

尸体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动作划水,将哥布林杀手往下踢,试图浮出水面。

──休想得逞。

无法呼吸,思绪不清。血气上涌,满心焦躁。

不过,应该有计策才对。该怎么做,有计策。在哪里,在口袋里。

哥布林杀手的手下意识在杂物袋里摸索。

手指勾到一个东西。他没有多想,抓住那个东西。掏出来。

──瓶子。

他尚未判断那是什么,身体就先采取行动。

他握紧瓶子,砸向尸体。

身在水中,殴打依旧有效。即使威力会稍微减弱。

他敲了两、三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假如不是幻听。神奇的是,身体动作顺畅。

尸体没受到像样的伤害,每次命中,哥布林杀手的身体都会微微下沉,但他并不介意。

他另有目的。

迎来极限的小瓶子碎开,洒出里面的药剂。

「──!!」

紧接着,火焰喷出。

即将消失的暗红色火焰,瞬间在水里熊熊燃烧。

哥布林杀手瞪大眼睛。他不知道原理,却知道原因。

──除非用火焰秘药。

那名男子刚才信心十足地说过。没错,他持有火焰秘药。

在之前的冒险于真正意义上用掉了堆积如山的火焰秘药,剩下来的一些。

火焰秘药在水中也能产生燃素(Ether),他无从得知。

可是他掌握住了。他掌握住的那东西,在水中灼烧尸体。

尸体全身都在燃烧,却仍未停止行动,突然散开。

八成是缝合那具身体的线烧断了。

尸体四分五裂,哥布林杀手看见不明物体游到水里。

蠕动全身的细长生物,似乎是诡异的蠕虫群。

它们从散开的尸体中逃往水里,却无法从火舌底下逃离,慢慢被烧死。

哥布林杀手从水底仰望这一幕。

魔法师讲了那么多,到头来并非魔法,而是虫子。

──没什么了不起。

这时,他发现自己可以呼吸。

发现手指勾到的东西在发出微光。

他望向光源,光芒便突然消失。是一个小戒指。

呼吸戒指。

──原来如此。

在这种时候使用就行了吗?

哥布林杀手得知无知、幼稚的自己,被别人拯救了。

──不过,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

黑暗的水缠住全身,装备沉甸甸的,离水面很远。

但这种时候只要沉入深处再踢腿即可。

他任凭身体下沉,然后在水底使劲踢水。

如此一来便会自动上浮。

§

浮出水面时,新鲜的空气灌入肺腑。

其中虽然参杂洞窟内的腐臭,依然带给人强烈的安心感。

哥布林杀手全身滴水,手脚并用爬到岸上。

身体沉重如铅。推测是水的重量,而非疲劳所致。就算是疲劳,那又如何。

他调整呼吸,拔下戒指,慎重地收进杂物袋。

──武器……

找到了。

应该是那具森人尸体在用身体撞他时弄掉的剑。

哥布林杀手捡起它,插进剑鞘。

剑刃不是他喜欢的长度,但总比没有好。

他接着从杂物袋拿出火把,凑近掉在地上、刚才那支尚未燃尽的火把。

他不确定整支湿掉的火把有没有办法点燃。

幸好点燃了。他再度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

战斗尚未结束。

有哥布林,还有魔法师。不,魔法师应该死了。大概。

竖起耳朵,没听见交战声。地下的水声,火把劈啪作响。

哥布林杀手缓缓迈步而出,从岩窟走向通往深处的石头路。

走在平凡无奇的洞窟中,逐渐加快脚步。有股诡异的异样感。

这条路彷佛没有尽头,实际上的距离应该并不长。

接着是突然出现的石洞。

中央有个像蜷缩起来般落在地上的黑影。

随着他一步步接近,黑影慢慢开始变成有缺陷的人类轮廓。

是一名女性。

蓝发的森人。

她仰倒在地上,美丽纤细的身躯,腹部开了一个大洞。

倒在血泊中的她气若游丝。

那模糊、无神的双眼,在看见肮脏的铁盔时瞳孔聚焦。

喔,是你啊。声音微弱。哥布林杀手跪到地上,低下头。

「那家伙,下场如何……?」

他低声沉吟,回答:

「死了。」

「呵、呵呵……」

女子笑了,愉悦地眯起眼睛。唯有这个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别因为我剩没多少时间,就随口胡诌啊。」

「……」

「想说谎的话,要扯个更好的谎言──」

哥布林杀手无言以对。

蓝发森人像在喘气似地吐气,身体颤抖,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活该。在最后关头……落得这副德行。真难堪……」

该说什么。

该怎么说。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从五年前开始,从今以后亦然。

就算这样,能够说出话来,远比什么都不说来得好。

他打从心底觉得只能做到那点小事的自己既愚蠢,又无可救药。

「我会尽量帮忙。」

「感激不尽……」

森人彷佛在呻吟,神情突然扭曲。

她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语带哭腔。

「我不想被虫咬死……」

──虫。

是吗?是虫吗?哥布林杀手点头。

手里拿着刚才捡起来的森人的剑。

「要害,知道在哪吗?」

「……应该。」

森人少女闭上眼睛,宛如等待亲吻的少女。

「那就喉咙吧。」她的轻声细语流露出恐惧。「我讨厌疼痛,也不想受苦……」

双手颤抖不止。不晓得是在害怕,还是在逞强。

哥布林杀手慎重地用双手勉强把剑倒握。

缓缓挥下,不容失败。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他知道森人女子在最后呼唤了某人的名字。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插图014)

§

要追上他轻而易举。

断成两截的男性下半身,掉在她的亡骸旁边。

暗红色的血迹从那里延伸至洞窟的更深处。

看起来像画笔画出的痕迹。所以,跟着它走即可。

感觉起来远比刚才那段路短。

不久后,他抵达的地方疑似是魔法师的研究室。

挖掘岩壁设置的架子上,放满书和不明的药剂。

摆得整整齐齐──可是跟之前那位魔法师的家比起来,显得空虚许多。

感觉像是用来展示给人看的房间,而非智慧累积而成的结果。

如影般的魔法师就在中央。

腹部掉出用来代替内脏的蠕虫群,跟上岸的鱼一样抖动身体。

「奇怪,奇怪……!这样是不对的,没道理……!」

「…………」

哥布林杀手默默走到男子旁边。

环视周遭,有一张椅子。豪华的高级椅子。

他不顾椅子会被泥巴与水弄脏,坐到上面。体重压得椅子吱嘎作响。

「总是这样,因为无法沟通,就使用暴力……!一点智慧都没有……!」

影子在自言自语,哥布林杀手并没有听进去。

他茫然凝视被艳丽淡红色濡湿的剑。

然后望向在地上蠕动的影子,看起来活不久了。

因此,他缓缓将剑插进腰间的剑鞘。

「拜托原谅我,原谅我……我没有这个意思。不是想惹你们生气……!」

影子的叫声变化多端。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靠在椅背上。

他连火把都拿不动,思考片刻后,决定先把它扔到脚边。

这样就好。在火光的照耀下,覆盖魔法师脸部的影子消失,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眼中参杂恐惧、愤怒、绝望、后悔、混乱的情绪。

影子似乎在大骂「太过分了」、「泯灭人性」、「自我中心」。

也有点像在说「救救我」、「好痛」、「好难受」。

然而,他不打算出手。他觉得不能出手。

收拾这东西的人是她。不是他。

因此,哥布林杀手仅仅是不断注视影子。

直到最后。

§

哥布林杀手见证完一切,从椅子上起身。

从脚边的肉块爬出的蠕虫正在蠕动。

他果断从怪物的胃袋往蠕虫倒出可燃之水。

蠕虫吓得抽搐,他置之不理,顺便扔掉胃袋。

然后捡起刚才扔到地上的火把,点燃新的火把,丢弃。

点燃的可燃之水烧光蠕虫,火势瞬间增强。

热气足以立刻烘干湿掉的衣服及铠甲。

──想要杀死水稻上的疾病害虫,就把可燃之水放进田里。

以前听过的无意义的一句话闪过脑海,他不禁失笑。

不带情绪的空虚笑声。

他顺手将附近无意义又没价值的药品及书籍,通通丢进火里。

羊皮纸发出啪唦啪唦的声音散开,药瓶碎裂,浓烟升起。

他打算烧掉一切。

他将视线范围内的东西全部丢进火里,才终于转身离去。

还没结束。

谁都不肯告诉他结束了。

因此还没结束。

他回到刚才的岩窟,她仍然躺在那里。

若要说有什么差异,对面──有一群朝她逼近的暗绿色皮肤的小鬼。

看来对小鬼而言,她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只要她是森人女性便足矣。

哥布林杀手将沾有森人血液的剑刺进地面。

无妨。适合他使用的武器,会自己送上门来。

哥布林来了。

不晓得有几只。

他不想思考。

什么都不想思考。

也没有要感谢哥布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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