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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三章 一目小僧

传说几乎遍布本州岛,主要流传于关东地区。这种妖怪外貌类似光头小孩,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在傍晚或夜晚时出现在户外,向遇到的人展示脸来吓唬他们。很多地方还传说它会在特定日子从某处来访,是类似来访神的存在。

***

「也就是说,你们没有得到『护法息灭会』的『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相关线索……」

午餐时间,校园内的咖啡店挤满了前来用餐的学生。听我讲完拜访真萱教授的详细经过后,织口老师一脸严肃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顾虑我的心情没有说出口,但失望之情可想而知。她披着看起来很暖和的披肩,那娇小的肩膀似乎更显单薄了。我明白老师的心情,但调查没有进展,我也无话可说。我忍受着尴尬的气氛小口吃着炒饭,这时邻桌的对话飘进耳朵。

「啊啊,已经十二月了。我本来想在圣诞节前交到男朋友的。」

「那就行动起来呗?我们走吧。」

两位穿着高档外套的女生边聊边起身。校内这家名为「Ivy」的咖啡店,与平时常去的第一学生食堂相比,价格更高,分量更少,顾客群体也更为时尚靓丽。对于重视分量胜于质量的体育系女生来说,这是一家有些难以融入的店。今天是应织口老师的邀请才来的,但果然还是感觉格格不入。

实际上,相较于穿着皮夹克、完全没化妆的我,刚才起身的两人不但妆容精致,手腕上还戴着闪闪发亮的手环——等等,那个像是绳状物缠绕在一起的金色手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啊,是『护法息灭会』的……!」

我不禁屏住呼吸。虽然没有仔细观察,但那个形状跟我在教团总部遇到的信徒所戴的饰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刚才的学生也是信徒……?看到我一脸惊讶,织口老师疲惫地点点头。

「汤之山同学也注意到了吗?她们大概是入教了吧……不过,最近就算戴着那个,也不一定是信徒。」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那个教团最近在大学附近免费发放饰品和饮料,说是试用品。」

「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想着『因感兴趣而上钩的学生,能钓一个是一个』吧。他们还借着志愿者团体的名义成立社团,似乎是在想方设法提高知名度、增加信徒呢。」

——形状姣好的唇瓣间,又发出一声叹息。织口老师忧郁地撩起垂下的长发,我有点看入迷了,同时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学校方不能阻止他们吗?那个教团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危险的事……」

「没那么简单。这帮人毕竟在手续上没问题,也没引起什么麻烦。而且,『护法息灭会』似乎专门针对我们大学发展信徒,所以有一些老师怀疑他们是不是跟我校有仇……」

「即便如此,但也没办法吗?」

听了我的追问,老师默默点头回应。嗯——是这样啊。「护法息灭会」在我不知不觉中,已经扩张到这种规模了吗?说不定我的朋友也上钩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咦?礼音?怎么了?你平常不是都去第一食堂吗?」

「嗯?啊,是友香啊。」

听到入学以来的朋友波平友香的声音,我中断思考回头看去。的确,对娇小可爱又很注重打扮的友香来说,个子高、粗枝大叶的我出现在这里很稀奇吧?我苦笑着回应这位背着装宝特瓶和笔记本的包包的友人:

「今天是织口老师约我——咦?你那个是……?」

「啊?哪个?」

「那个宝特瓶是哪来的?」

被我突然加强的语气吓到,友香不安地含糊其词:

「啊,这是在正门口发放的矿泉水……」

大概是同行的朋友吧——她身边的三名女生也疑惑地歪着头。但比起解释,确认更为重要。我凝视着从友香包里露出的黄色宝特瓶——正确来说是凝视着印有蛇互相缠绕的标志和「筬越水」三个字的宝特瓶,继续问:

「是谁发的?」

「我、我没怎么注意,大概是某个商家做活动吧?你看,这是免费的,而且好像有补充能量的效果。当然会收下吧?」

「诶?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因为是免费的啊,免费。没有比免费更便宜的东西,而且大家都收下了。对吧?」

「对啊。」

——友香向朋友们征求同意,她们也点头附和。仔细一看,她们的包里也露出同样的宝特瓶,还有人把那个手环挂在包包的提把上。我不禁看向织口老师,老师像在说「我说得没错吧」般无力地点头,但没有开口。她大概不知道该说什么吧,我也一样。面对这样的我们,友香战战兢兢地说「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总之……下次见喽」,重新面向朋友们。

「抱歉抱歉,让你们久等了~~那么,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在聊什么?是上次联谊时从文学院的学长那里听来的传闻吗?」

「没错没错。我跟你们说,听说每年这个时期,史学科的收藏库都会出现妖怪。」

「妖怪?」

「嗯,是『一目小僧』哦。」

「那也太老套了吧?啊,那边有空位。」

「是啊是啊。」

——友香她们一边和乐融融地闲聊,一边寻找座位离开了。虽然我也对史学科的「一目小僧」有点好奇——之后一定要告诉绝对城学长——但更让我在意的是那个宝特瓶和手环。

「看来他们的确想让这些东西流行起来呢……」

「你明白了吗?现在的学生不像以前那么宽裕,听到免费就很难拒绝。」

「如果我不是『护法息灭会』的受害者,大概也会毫不怀疑地收下吧?不过,如果只是发矿泉水,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看着眼前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印度烤鸡炒饭,沉重地说道。老实说,我被骂王院光阴的「凭依物」狠狠折磨过,实在无法信任「护法息灭会」。

如果能搞清楚教祖骂王院……不,正确来说,是搞清楚在骂王院背后撑腰的「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的意图和来历,我或许还能从容应对。但就是因为连这点都搞不明白,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我到现在还是完全不知道是哪里的什么人、基于什么意图在搞这些事。正当我如此懊恼时,织口老师喃喃说道:

「『兼具神秘学素养与表演才能的厉害角色』——是吗?」

「什么?」

「关于那个幕后黑手『大トウビョウ大人』,真萱教授是这么推测的吧?再加上对方很可能对东势大学怀恨在心……我没说错吧?」

「是、是啊……可是,光凭这些线索还是不知道对方是谁。」

「你真的这么想?」

——织口老师干脆地打断了我充满不安的回答。

织口老师虽然个子比我娇小,但或许是人生经验的差距,她直盯着我的视线充满魄力,让我反射性地别开目光。这位出身于大学创办者家族的千金小姐,同时也是「真怪·二口」的美女副教授直视着我,以轻快却不失严肃的语气继续说:

「汤之山同学,你心里应该有底吧?」

「唔。」

——苦涩的声音自然从喉咙深处挤出。

不用问也知道老师指的是谁。虽然我的头脑没有绝对城学长和织口老师那么好,但多少还是有在思考。而且我越是思考,那个人的面容就越发清晰。

没错。就是最近没有出现在四十四号资料室的那个人。

***

「好,可以了。」

「是~……」

当天傍晚,四十四号资料室。我以慵懒的语气回应绝对城学长,同时把挂着竹环的项链戴回脖子上。

虽然已不记得是第几次了,但今天依旧是例行的「觉之力」检查。我拉了拉学长亲手做的护身符,调整好链子的位置,安心的感觉又回来了。嗯,果然还是得戴着这个才行。我维持盘腿而坐的姿势点点头,重新看向眼前坐在和室椅上的学长。

「结果如何?」

「没什么异常迹象。非自愿解放力量的次数明显减少。如果能完全抑制读心能力,就代表《真怪秘录》的记述正确……不过从长远眼光来看,或许定期解放能力会比较好……?」

——身穿黑色羽织的妖怪学者在书桌前写着笔记,同时喃喃自语。他就这样继续写了一阵子,不久后似乎注意到我盯着他侧脸的视线,握着钢笔抬起头。

「怎么了,『幽灵』?检查结束了,你可以回……」

「学长,杵松桑最近有来吗?」

——我开口打断绝对城学长的话。虽然声音意外地有些急迫,但管他的。我继续直视着学长。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摇头。

「没有,他最近都没来。」

「……我想也是。学长没有跟他联络吗?」

「没有。」

「这样啊……那个,其实我刚才去了杵松桑所属的理工学院研究室。然后,听说他最近也很少在研究室露面——」

「应该是有什么私事要处理吧。」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绝对城学长则用低沉的嗓音平淡地回答。虽然他的态度跟平常一样冷淡,但今天不知为何,让我觉得有些难受。

……学长,你为什么这么不在乎?

疑问在心中回荡。最后,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下定决心开口。

「那个,学长,我想……」

「——你想说明人是『大トウビョウ大人』吗?」

——这次换我被他打断了。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倒抽一口气。学长在我眼前缓缓盖上钢笔的笔盖,阖上笔记本,整个人转向我。长浏海下的双眸直直看过来,接着,沉稳的声音滑入耳中:

「向织口简要转达了真萱教授讲的话之后,她表示对明人有所怀疑……话说回来,她是不是也这么跟你聊过了?」

「嗯,是的,中午的时候在咖啡厅……话说,学长你也怀疑杵松桑吗?」

「认识那家伙的人,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吧。」

——绝对城学长的回答,听起来有些模棱两可。我等他继续说下去。学长微微叹了口气,用有些寂寞的声音接着说: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明人只要有空就会来这间资料室,翻阅与妖怪相关的小说和文献,所以这方面的知识很丰富。再加上他有戏剧社锻炼出来的知识与技术,一直都在帮我忙,策划各种唬人的戏码可谓轻车熟路。而且他以前待的戏剧社被蛮横地废社,他可能因此怨恨大学当局,想趁机捣乱。」

——平淡的声音在资料室里回荡。学长说的内容,和今天中午织口老师讲的根据几乎一样。果然大家都这么想吗?我赶紧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就是说啊」吞回去。我怎么可以同意呢!

「可是……那件事不是以柔道社的恶行被揭发、相关施暴者被惩处而解决了吗?」

——我回望学长,用不安的声音反驳。在包含织口老师在内的大学当局庇护下,柔道社不断做出蛮横的行为,而杵松学长的戏剧社就是被那帮人毁掉的,这些事我都知道。我好歹也是当事人。我想起为了争夺「滑头鬼」的头盖骨,被监禁在地下室的事,继续说下去:

「所以,事到如今,他难道还在怨恨……」

「你觉得恨意会这么轻易消失吗?」

——学长冷淡的声音盖过我的声音。还没等我「诶?」地问出口,学长就直接转向我。

「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吧。无论事件是否解决,哪怕司法做出了无可挑剔的判决,相关人士的心结也未必能解开。怨恨、嫉妒、憎恶、愤怒、悲伤……一旦这类情绪在心中扎根,就绝不会轻易消散。深植的情感往往会与人格融为一体,甚至会改变性格。不过,在变成那样之前,也有把责任和原因推给特定妖怪的方法。」

「哦,就是学长平常在做的事吧。」

原来如此,学长捏造「妖怪犯案」也有这种理由啊。的确,只要让当事人相信「那是某种妖怪做的」,就没法再继续恨具体的人了。我边点头表示理解,边问「但是……」察觉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万一……杵松桑是『护法息灭会』的幕后黑手,或是策划者……对他本人又有什么好处?」

「大概是想让校方困扰吧?或者,创立欺诈宗教团体、增加信徒数量这件事本身,让明人乐在其中。从他主动帮我、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这点也能看出来吧?明人是把手段当成目的的男人。」

「怎么会!那个温柔的杵松桑不会做——」

「那种事」,我没办法把这句话说完。

的确,杵松学长是个心地善良、温柔坦率、举止绅士、体贴入微的好青年。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个乐此不疲地帮绝对城学长进行「妖怪障眼法」的得力助手。虽说每次都能善始善终,但既然学长的「驱邪」也是一种诈欺,我就无法断言「杵松桑不会做那种事」。

当然,我想要相信他。虽然想相信,但要问相信的根据是什么,我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可是,要怀疑又觉得有点想太多。说不定,他只是和戏剧社时代的朋友去旅行而已。可是,如果是那样,他应该至少会跟我说一声……

像这样,我东想西想,烦恼了好几分钟。为了驱散这股沉重的气氛,我点点头,看着绝对城学长开口:

「——学长,可以告诉我杵松桑过去的事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莫名其妙。」

「我想了很多,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他为什么会来资料室?为什么那么好的人要来帮学长的忙?」

「『那么好的人』来帮我的忙,还真是抱歉呐。」

「咦?啊,对不起!刚才的话当我没说……呃,总之,就算要整理思绪,依据和材料也不够,所以希望学长能告诉我。」

明知为时已晚,我还是试着补救,双手合十低头拜托绝对城学长。学长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故意耸耸肩,叹着气站起身来。

……咦?为什么要起身?

我不懂学长的意思,歪着头看他从墙上的挂钩上拿下深蓝色斗篷,披在身上,再围了条灰色围巾。学长这副仿佛明治或大正时期文学青年的冬季外出装扮,看起来很有感觉……

「『幽灵』,你在发什么呆?走了。」

「呃,走?是要去哪……我只是想请学长告诉我杵松桑的事。」

「你这人真难搞。要我讲明人的事是无所谓,不过说来话长,而且我肚子也饿了。我的意思是——边吃饭边讲,所以你现在跟我一起买食材去!你明明是『觉』,连这种事都看不懂吗?」

绝对城学长低头看着我,用无情的声音放话。这种事谁会懂啊!我打从心底对这番自以为是的说词感到傻眼——同时,也因为学长似乎答应了我的请求而松了口气——然后不悦地站起身来。

「既然这样,我就陪你去。不过!」

「不过什么?」

「我想吃寿喜烧。」

「你越来越厚脸皮了。」

***

咕嘟咕嘟咕嘟。

卡式瓦斯炉上的铁锅正咕嘟咕嘟地炖煮着肉与蔬菜。牛肉的香气四溢,不过要炖煮入味似乎还得再花些时间呢,学长——我一边摆好盛着米饭的碗,一边说道。坐在对面的学长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将日本酒斟入自己的杯中。

寿喜烧的炖煮声、换气扇与暖气机的嗡鸣,在四十四号资料室里静静回荡。从黑色羽织袖口中伸出的白皙手臂轻轻端起酒杯,送至唇边。学长装模作样地啜了一口酒,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我想想,那应该是前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这栋四号馆的周围……什么?哦,对了。那时我已经住进这间资料室了。克劳斯老师把《真怪秘录》的资料连同四号馆一起交给我——准确地说,是硬塞给我,就是在那之前不久的事。

话说远了。总之,就在那个时候,有个陌生的眼镜学生开始在四号馆附近转悠。那时我已经会接受一些关于怪异现象的咨询,或是教人驱邪除魔的方法,所以本来以为他是这类客人,但总觉得不太对劲。他看起来不像是因为怪异现象而烦恼的委托人,而且又是拍建筑照片又是画素描的,实在搞不懂他想做什么。

不过,既然没造成什么麻烦,我也就暂时随他去了。直到有一次,我偶然在四号馆前遇见他,那家伙主动向我搭话:

「初次见面。您就是负责管理这栋建筑的人吧?我正在为戏剧舞台设计取材,能否允许我进去参观一下?」

总之,这就是我和杵松明人的相遇。

嗯?哦,那时他对我用的是敬语。因为当时他才一年级,也还没穿白大褂。

虽然理由有点出乎意料,但既然他想参观四号馆内部,我也不便拒绝。虽然所有权在克劳斯老师那里,但文学部的四号馆名义上是大学的设施,学生有权自由使用。于是,我带他参观了四号馆内部。期间我们聊了不少,总算互相了解了彼此的来历——什么?不,不是。不是我主动问的。是那家伙一直在说。说实话,我只希望他快点说完,但他既然开口了,我也只好应付几句。

「你话还真多。我知道你是戏剧社的,是导演吗?」

「我没有固定职位。因为才一年级,算是幕后人员之一,兼做舞台设计。这个位置很有成就感哦。」

「既然是戏剧社,一般会想当演员吧?」

「这样的人确实不少。有些研究生学长甚至明说除了演戏什么也不想干……不过,我更喜欢幕后工作。营造氛围、给观众带来惊喜,这些都很有意思。我从高中就开始参与舞台布置了,但大学的舞台应该能用上更宏大的机关吧?」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啊,说得也是。自由度不同,成就感也完全不一样……」

明人似乎非常热爱舞台设计,讲得兴高采烈,连我也渐渐被他感染。聊着聊着,我问他:「说到让人惊讶的演出,是不是就像那种『让怪物出现再消失』的魔术技法?」看他点头后,我便说「与之相关的资料在四十四号资料室里有一大堆」,他一听这话,眼睛顿时更亮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有那种魔术技巧的书?

听好了,幽灵。说起来,妖怪学、魔术和舞台演出,本就是比较接近的领域。

首先,妖怪学这门学问,是面对不可思议的现象或存在,从理论上探究它们是如何产生、又能如何解释。而相对的,魔术或舞台演出,则是运用合理且可重现的手段,在观众眼前制造出不可思议的奇妙现象。

如果说妖怪学是揭开不可思议的真相,那么魔术或舞台演出就是从真相制造出不可思议。只是方向不同,所包含的要素却几乎一致。

更进一步说,魔术的目的在于营造「奇妙」、「不可思议」的感觉,这与妖怪的性质极为接近,因此有很多魔术是让「妖怪」登场。相关的指南书是了解妖怪如何被认知并流传的珍贵线索,对妖怪学而言不可或缺。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些资料了吧?

让「妖怪」现身的魔术恐怕自古就有,但有明确记载的则始于近代以后。那是博物学兴盛、万物皆可记录描述,同时怪异之事不再被畏惧,而是被娱乐化的时代。十八世纪的日本就出版了《天狗通》《三景袋》《杯席玉手妻》等众多魔术指南书。

如果要举一本有代表性的,那就是《放下筌》了。这本书的序文中写道:「人既为万物之灵长,理应如同驱役畜类般掌控万物」——这句话象征性地体现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理性精神与神怪崇拜的衰落……什么?别说远了,继续讲明人的事?

真是的。明人对这类话题也听得很投入。他很快就学会了读草书,和某个「觉」可大不相同……啊啊,知道了知道了。拿他跟你比是我不对。别闹别扭了。

……后来,我拿了几本这样的书给明人看,他非常高兴,之后便常来资料室了。老实说,一开始我觉得有点烦,但看他那一脸天真的样子,也不太好意思赶他走。

明人选修了很多课,也继续参加戏剧社的活动,所以不是天天来我这里,但每周至少会见一次面。他好像还挺喜欢幻想文学,有空的时候也会翻看那类书。不过,他最着迷的还是妖怪魔术类书籍。看他那么投入,连引他入门的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那些江户时代的魔术把戏,在现代的舞台上还能用吗?」

「当然可以!有价值的想法永远不会过时,而且以现代的技术,反而更容易重现。比如这个『从小洞里探出大头』,现在也完全能用。您知道吗?就是用纸糊的头……」

「——灌入空气让它急速膨胀,看起来就像突然出现一样。那本书是我拿给你看的,不用你说明我也知道内容。」

「说得也是。还有,我也想重现《天狗通》里的『大入道戏法』……就是用灯笼映出巨人脸庞的那招。如果用现在的投影机,应该能投射出相当逼真又有压迫感的妖怪。绝对城桑,您不想亲眼看看吗?」

「不必了。你好像对江户时代的妖怪魔术评价很高,不过那些书里记载的点子,也不全是魔术吧。」

「确实。看到『召唤天狗』这个标题时我还很兴奋,结果内容只是普通的变装……还有『要召唤河童,就让乔装打扮后的孩子躲在沼泽里,看准时机叫出来』这段,实际效果估计不太理想。」

「你看起来倒是挺乐在其中的。」

「因为『变装』这种手段,正是『召唤非人存在』时的基本方法啊。光是确认这种想法自古有之,就已经是种收获。『比起任何超乎人类的怪物,人类自身的变形才是最可怕的』——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成田亨吗?二十世纪后半的雕刻家兼前卫画家。也是奠定日本怪物设计基础的设计师。」

「对对,就是他!好厉害,您懂得真多。」

「妖怪学是建立在各种知识基础上的学问。总之,杵松你安静点,好好看书。每次你来这里,都吵得不行。」

「好的,抱歉。对了,绝对城桑,我来泡咖啡吧?」

即使我反应冷淡,他还是毫不在意地笑眯眯……嗯?对,没错。他原本叫我「绝对城桑」,我也用姓氏叫他「杵松」。什么时候改称呼的?先别管这个,闭上嘴吃你的菜,我待会儿再告诉你。

明人开始频繁出入资料室之后,大约半年时间,一直风平浪静。然后——对了,那是十二月初,正好是两年前的事。

当时,我接到文学院史学科一位学生的委托——史学科大楼的三楼有个资料收藏库,里面不仅存放着古籍文献,还有许多美术品、陶器之类的贵重物品,所以平时是上锁的。但据说,那间仓库半夜总会传出奇怪的动静。

尽管负责巡逻史学科大楼的保安说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在收藏库附近听到声响、感觉不对劲的学生不止一个两个。还有传言说,每次开仓取资料时,某些装挂轴的木箱位置好像都和上次不一样……

嗯?你问那些箱子是不是成精了?怎么可能。

其实是因为有个痴迷古画的保安——那人姓古山,每次夜巡时都会偷偷溜进收藏库,取出挂轴和浮世绘细细欣赏。仅此而已。因为身为保安,他手里有能打开所有房间的万能钥匙。

只要对照保安的值班表和收藏库传出怪声的日子,真相就基本清楚了。虽然掌握了证据,但我并没打算揭发那个保安。

什么?不,我不是有意包庇他。听好了,幽灵,我不是侦探,是妖怪学者。我接受委托的初衷,是让那些逐渐被遗忘的怪异存在,能重新在人们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堆满古董的深夜收藏库,本是个非常适合编织妖怪传说、充满魅力的地方,要是贸然公布「犯人是保安,他说的『没有发现异常』全是谎话」,那多扫兴啊。

不过,就算我一个人坚持说「其实是某某妖怪在作祟」,也缺乏说服力。要是能有个第三者帮忙提供目击妖怪的证词就好了,可上哪儿去找这样的「证人」呢……就在我琢磨这事的时候,明人突然出现了。

……明人当时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脚步沉重,眼神暗淡,脸上毫无生气。你也知道,他平时是个挺开朗的家伙。这反差实在太强烈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戏剧社的活动室被毁了,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

明人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虽然觉得他说得不清不楚,但我什么也没多问。

顺便说一句,我是后来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柔道社为了扩大练习场地,蛮横地要求拆除戏剧社的活动室,甚至对戏剧社社长动了手。这事被校方当作意外处理了。即便如此,戏剧社还是没有让步,于是柔道社那边使出了更下三滥的手段——趁平日白天戏剧社没人的时候,直接叫来工程车把活动室给捣毁了。明人他们精心制作的大小道具、服装器材全都毁了……

不过,当时的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想象力也实在匮乏。虽说我知道柔道社的人横行霸道,但真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明人在沉默的我面前继续说道:

「我是看了社团学长发来的紧急邮件才知道的——活动室连同里面的设备,居然被一辆『操作失误』的工程车给撞坏了。音响什么的,明明才刚换新的啊……」

他露出一脸无力的苦笑,开始收拾放在资料室的个人物品。我记得自己当时还有点愣神,没想到他这种时候还这么讲究礼节。

「你……为什么不生气?至少也该激动一点吧?」

「事到如今,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没用,该生气的时候也得生气啊!」

——等我回过神,自己已经吼了出来。

虽然也觉得对刚遭遇这种事的他大吼有点过分,但我实在忍不住。因为我很清楚,无缘无故被迫放弃自己倾注心血的东西,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现在想想,当时的我还是太年轻,不够沉稳……什么?你问我今年多大?现在可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我接着说——

明人似乎被突然大吼的我吓了一跳。他睁大眼睛,微微歪着头说:「您怎么突然这样?」他这副冷静的模样让我更来气、也更困惑了。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在冬季定期公演中,要打造一个运用妖怪魔术技艺的舞台,让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都能享受其中的娱乐』——这些话不都是你说的吗……!实际上,你的手艺确实可靠——基于实际传承的造型和巧妙的演出,把怪异的形象都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了。就算从妖怪学的角度看,你造出的『妖怪』也近乎完美!」

「哎呀,真是荣幸。这还是头一次被绝对城桑夸奖呢。」

「那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东西全被毁了吧?用了充气机关的『一目小僧』、在雾气上投影的『大入道』、『牛鬼』的变装道具、能突然跳出来的『涂壁』、会变形的『蟹怪』……!」

「其实『一目小僧』的机关道具碰巧被我带回家修补,所以逃过一劫。不过那家伙和我都没机会上场了。哈哈。」

「这哪是该笑的时候!你,这种情况怎么还笑得出来?」

「大概是因为,我好歹也算戏剧社的人吧?虽然是幕后工作……可能习惯不在人前表露感情了……?总之,绝对城桑,一直以来非常感谢您。虽然很遗憾,但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等一下!」

明人正要快步离开,我立刻抓住他的胳膊拦住了他。

「咦?」

胳膊突然被我拽住,明人失去平衡,脚下踉跄。我一把将他按在墙上,凑近他说道:

「这么出色的才能,就此埋没太可惜了吧?如果你铁了心要放弃,那至少今晚……就当是上当受骗,把你的本事借我一用。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

「我保证让你满意。」

——我直视着明人,斩钉截铁地说。

当时我也是灵光一闪。至少在那之前,我从未考虑过在受理怪异现象咨询时引入帮手,也没想过要在委托人或其他相关人士面前「演出」怪异现象。

现在回想起来,这主意还真不赖……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明人后来也这么说。

不过,我偶尔会和明人一起喝酒,那家伙一喝醉就会模仿我当时的举动。明明叫他别这样了……啊啊,又扯远了。好了,继续说吧。那之后过了几天的晚上——什么?你问明人是怎么回应我提议的?

……嗯,明人虽然愣了一下,但马上苦笑着说「这算什么啊……」,然后点点头说「我就当是上当,信您一回吧」,事情就这么定了。咦?要我讲得更具体详细点?……我拒绝。还有,你赶紧收起那张贼笑的脸,别一脸开心地说什么「你们感情真好」。

——然后,又过了几天的一个夜晚。

「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史学科大楼的三楼传来一声嘶哑的惨叫,紧接着是东西被碰倒的嘈杂声响。听到这些动静,我立刻冲进了传出声音的收藏库。尽管门上贴着「禁止擅自进入」、「进入前需获得教授许可」、「请上锁!」的标签,但我事先确认过,门并没有锁。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故意大声喊道,快步穿过整齐排列着堆放装箱资料和古文书的钢制书架的室内。虽然没开灯,但仅凭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已足够照亮前路。

发出惨叫的人大概是失手掉了手电筒吧。我循着在书架阴影处摇曳的橘色光芒,走到房间深处,发现一名穿着保安制服的中老年男子瘫坐在地上。他周围散落着几幅褪色的挂轴,以及原本应该装着挂轴的木箱。很好,到目前为止都和计划一样。我在心中默念,同时用手电筒照向那名男子,开口问道:

「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是你在叫吗?」

「噫!」

或许是被我的声音吓到,保安猛地回过头。依我看,他年纪应该超过六十岁。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公分,手脚纤细,胸膛单薄。瘦弱的体型配上胡渣明显、皱纹深刻的脸,给人一种不可靠的印象。就在我确认他胸前名牌写着「古山」的同时,保安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你、你是谁?这里禁止进入!而且——对了!为什么这种时间你会在这种地方?」

他用颤抖的声音连珠炮似地发问。即便自己害怕,仍不忘质问可疑人物,就保安而言,这种态度或许称得上相当敬业。不过,我早已预料到他会提出这种程度的质问。我轻轻耸了耸披着羽织的肩膀,以略带无奈的语气反问:

「我叫绝对城阿赖耶,是专攻妖怪学的学者。所谓妖怪学,就是研究如何接纳可疑事物并探究其真实面貌的学问。我听说这个收藏库会传出原因不明的怪声,所以在这附近蹲守。结果就听到了你的叫声。总不能对惨叫声置之不理吧?」

听我这么说,古山似乎也只能接受,一时沉默。我等了片刻,确认他没有反驳后,再次开口: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你看见了?」

「就……就是这样!呃,你看,这个摆着木箱的架子上,从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不是能看到后面吗?我看见后面有个像小孩的人影,于是用手电筒一照,结果那家伙转过头来,然后,那、那个……」

「只有一只眼睛,对吧?也就是『一目小僧』。那家伙似乎在拨弄挂轴,对你说了『闭嘴』之后,就消失无踪了。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平静地打断他语无伦次的叙述。我的话似乎正中要害,古山倒抽一口冷气,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用颤抖的声音问我: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看见了吗?」

「我只是推测。刚才那些话,不过是引用江户时代的怪谈集《怪谈老之杖》里的故事。『一目小僧』是很有名的妖怪,目击案例也很多,其中,拨弄挂轴和对人说『闭嘴』的故事尤为出名。目击者一受惊吓,妖怪就心满意足地立刻消失,这点也符合传说。」

「是、是这样吗……?」

「虽然也有例外,但基本上『一目小僧』只是个会吓唬人的妖怪……也就是说,最近收藏库的怪声,是『一目小僧』造成的吗?」

「咦?这——啊,对、对啊!一定是这样!原来在老旧物品聚集的地方,也会出现妖怪啊。我得告诉孙子才行。那我先告辞了。」

「等等。」

古山似乎因为自己的不当行为意外地能推给「一目小僧」而松了口气,急着想离开,但我可不会让他得逞。我再次叫住他,故作姿态地歪了歪头。

「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呢——『一目小僧』原本是出现在室外或废屋的妖怪,不大可能出现在历史学科大楼这种有人使用的建筑物里。」

「就算你说『不大可能』……但我确实看到了。」

「我也不是有意要怀疑。今天是十二月八日,也就是被称为『事八日』的特别日子,据说『一目小僧』会在这一天拜访家家户户,所以你看到也不奇怪……但是,很难想象『一目小僧』在上周、上上周乃至更早以前就出现在收藏库。」

「可是,妖怪会这么守规矩吗……?」

「妖怪本来就很守规矩——只会重复特定的行为;不管拥有什么力量,在特定的关键词面前也会轻易退散。人类反而更常违反规则。像『一目小僧』这么有名的妖怪,我不认为会有『没被记录下来的特性』——而且仔细一看,从箱子里露出来的挂轴也太多了,这点也很令人在意。」

「咦?……不、不是,所以说,那也是『一目小僧』——」

「你自己说『一目小僧』出现在架子后面吧?这无法解释为什么箱子会掉在你周围。而且我从不久前就在收藏库附近徘徊,所以也知道你进入这个房间的时间。从你进入房间到我听见惨叫声,约有三十分钟。只是巡逻一圈的话,明明不用五分钟,你花那么长时间又是在做什么?……该不会是把挂轴拿出来欣赏吧?」

「啊!不、不是,呃,那个,我只是在仔细巡逻。」

「说到底,这个收藏库有包含在保安的巡逻路线内吗?啊,我话先说在前头,就算说谎也没用。我已经确认过规定的巡逻路线了。」

「……唔!」

在我这番话的步步紧逼下,古山原本恢复平静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瘦弱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哎呀,差不多是时候了吧。我如此判断,刻意大大叹了口气,将笔型手电筒的光对准他。

「——我们来谈谈吧。」

***

「『只要把至今的怪声说成是一目小僧造成的,你去散布这个谣言也没关系。我会跟委托调查的史学科学生说明。不过,你得付一点封口费』——是吗?哎呀,您真狡猾啊,绝对城桑。」

「一目小僧」出现在收藏库后不久,深夜的四十四号资料室里。明人面对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机,露出开心的微笑。

当时那家伙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黑色长裤,长裤口袋里露出黑色手套和面具。大概是沉浸在工作完成的满足感中,他回到资料室后就一直面带笑容。躺在沙发上休息的我,傻眼地对他说:

「明明是诈欺的共犯,你心情还真好。」

「因为很有趣啊。很有成就感,也有刺激感,而且比预期的还要顺利,这样如果不开心还像话吗?而且,我也终于给那个『一目小僧』出场的机会了……」

「无聊。感伤会蒙蔽冷静的双眼。」

「浪漫和感伤可是点缀人生的要素哦。来,请用。」

明人笑着反驳,同时把咖啡递给我。我接过咖啡后,明人坐到对面的沙发上,怜爱地注视着放在会客桌上的一团橡胶。

不用说,那团橡胶就是出现在收藏库的「一目小僧」的真面目。那是明人用薄橡胶粘合而成的儿童尺寸充气人偶,只要操作连接在下半身的小型泵,就能在几分钟内让它膨胀或萎缩。大大的眼珠使用了反射性涂料,被光照到就会发亮。虽然姿势固定,也不会发出声音,但要从书架缝隙间瞬间露出转头的模样,这个完成度已经非常足够了。

我刚才也说过,最让观众感到恐惧、也最具冲击性的设计,就是变形的人类。说到底,「独眼」这个简单到极致的特征,再加上对大人而言显得「异质」的小孩子容貌,两者兼具的「一目小僧」在设计上的完成度极高。因为目击者只要看一眼就会记住它的模样,所以不需要长时间展示。

什么?你问「闭嘴」这句话是怎么发出声来的?这个啊……只是明人在书架后面支撑着人偶,用伪声说话而已。如果是现在,应该会装上扬声器,但当时是直接使用戏剧社残存的道具。

要怎么比保安更早进入上锁的收藏库?这也很简单。傍晚时分,明人趁史学科的学生搬运史料时偷偷溜进去,然后一直等在那里。我记得明人说准备时间太长很无聊,所以就把自己的电子书传给他了,让他借此打发时间。事后明人得意洋洋地说:

「我和『一目小僧』都没有被保安拆穿真面目吧?」

「是啊。你退场得很利落。」

「因为我是幕后人员,很习惯避开观众视线行动。而且,绝对城桑也按照计划,帮忙吸引了保安的注意力。绝对城桑应该有看到我撤退吧?」

「不,我也没看到……」

「真的吗?那我好高兴。没想到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当戏剧里『黑衣』的经验,能像这样派上用场。」

明人说完露出微笑,轻轻敲了敲口袋里的黑色手套和面具。他跟我说只要穿上黑衣,戴上这个就没问题的时候,老实说我还有点怀疑。不过那家伙的幕后人员功力确实了得,时机抓得非常完美,道具的完成度也很高。

如果可以,不只是这次,今后也……

从几小时前就一直盘踞在心中的这个想法,逐渐膨胀。我喝了一口咖啡,静静开口:

「杵松,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绝对城桑,今后也能让我帮忙吗?」

——明人比我早一步开口。

那开朗又清晰的声音,轻易盖过我的话。明人用眼镜后方那双真挚的眼眸,直视着惊讶的我,恳求似地继续说下去。

「拜托您。如果,还有机会……真的需要『妖怪』出场的时候,可以让我帮忙吗?」

「……真令人惊讶。」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然地发出这样的感慨。

明人应该也很清楚,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只要归咎于妖怪,就能圆满收场。找我帮忙的案件,尤其多是这种类型。而且,实际让妖怪出场,也符合我想推广那些日趋消亡的妖怪传说的想法。所以,这个提议正合我意……但没想到会是明人主动开口。我愣愣地看着探出身子、把脸凑近的他,然后轻轻点头。

「我本来想拜托你,结果被你抢先了。」

「咦?那……」

「等等。我很感谢你愿意帮忙,但你真的明白吗?你接下来要做的不是演戏给观众看,而是成为诈欺的共犯。而且,观众就算加上我,顶多也只有两个人。这样你也愿意吗?」

「愿不愿意是由我来决定。如果我觉得太过恶质,可能会去报警,但如果是绝对城桑,应该不会做出那么恶劣的事情吧?」

「你太抬举我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是我的直觉。那么,再次请您多多指教了。」

说完,那家伙突然朝我伸出一只手。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便用开朗的声音回答:

「当然是握手啊。我们以后就是搭档了,这种事得好好配合呢。啊,还是说要写一份契约书,两人一起签名比较好?」

「……握手就行了。受不了,你这家伙真爱演。」

「因为我以前是戏剧社的嘛。对了,我从明天开始会穿白大褂来哦?」

「为什么?」

「因为绝对城桑总穿着黑色羽织。既然如此,搭档不穿白色的话,不是很不协调吗?外表的对比很重要哦。」

明人一边挥着我心不甘情不愿回握的手,一边微笑。看到那家伙天真无邪的表情,我也没心情继续挖苦他了。我大大叹了一口气,补上一句:

「我有条件——既然要叫我搭档,就别再用敬语了。」

「咦?可您是我的前辈啊?」

「你是自愿跟我扯上关系的,我也不打算使唤你。我想维持对等的关系。」

我一边想着这家伙什么时候才会放开我的手,一边告诉明人。他听到之后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嗯」了一声,明确地这么说:

「我知道了,阿赖耶。今后也请多指教。」

「嗯,我也是——喂,杵松,我可没叫你直呼我的名字。」

「哎呀,有什么关系。啊,如果你觉得不协调,叫我明人就好。」

***

「——事情就是这样。讲了这么久,我也有些累了。」

绝对城学长用沙哑的男中音补充道,为这段长篇大论画上句号。学长大概是喉咙干了,端起温酒润了润喉,我则向他低头致谢。

「谢谢学长。原来杵松桑常年穿白大褂,是有这样一段过往啊……还有,史学科大楼的『一目小僧怪谈』竟然是学长制造的,真让我吃惊。那位保安先生现在还在大学工作吗?」

「他去年从那家安保公司离职了,现在务农。他把温室栽培的豆子进行加工,最近生意总算走上正轨了。主打产品是把豌豆磨成粉的业务用豆粉,很适合做汤或者可丽饼。」

「学长了解得真详细。」

「古山好像很感激我。我没拜托他,他却时常联系我,还顺带送我一些他家的产品。如果你想要豆粉,我可以转送给你。」

「学长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连普通的菜肴都做不好,就算收到业务用豆粉,肯定也用不上。我委婉地摇头,然后重新转向学长。

「古山先生的事暂且不提……学长和杵松桑认识的经过确实很有意思,只不过……」

我自然地发出「唔——」的沉吟声。学长听见后,把空酒杯放在桌上,微微歪了歪头。或许是酒劲上来了,他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怎么了?明明是你让我讲的,怎么一副不满的样子……哦,我知道了。是嫌关于『一目小僧』的部分讲解得不够详细,对吧?」

「……什么?」

「但是,关于『一目小僧』,除了我之前说的,也没太多可补充的,毕竟它的确切来源至今仍未查明。柳田国男曾提出一个『活祭假说』——据说在古代,向神献祭时,被选为活祭品的人要被刺瞎一只眼睛,这一习俗后来催生了『一目小僧』的妖怪传说。但这个假说在现代已经没多少学者认同了。毕竟,『一目小僧』最大的特征是脸中央那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被弄瞎眼睛的人,绝不可能长成那样。另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一目小僧』源自比睿山僧侣讲述的妖怪传说——『一目一足法师』,该传说流传到关东后发生了变异……」

「『一目一足法师』?是字面意思那样——独眼独脚的僧侣妖怪吗?」

「正是,所以把它看作『一目小僧』的源头,也算有几分道理。此外,京都拥有悠久的历史文化积淀,随着其政治地位被江户继承,这些文化也流传到了江户。比睿山的『一目一足法师』传说,可能也顺着这股潮流扩散到了关东。不过,这种观点有一个问题——」

「哦。」

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我完全不想听这些,却找不到插话的机会。话说,学长你不是说自己讲累了吗?怎么还这么精神?『妖怪学是装在另一个胃里』吗?我望着空空如也的锅和盘子,用眼神抗议,但学长似乎没接收到,继续着他的妖怪学讲座——

「没错。『一目一足法师』是单脚妖怪,但以江户为中心流传的『一目小僧』,几乎都是双脚的。所以,我认为『一目一足法师』和『一目小僧』没有直接的传承关系。比睿山的『一目一足法师』,大概是『唐伞怪』的变体……你应该听说过『唐伞怪』吧?就是那种长出脚和一只眼睛、伸出舌头的伞妖怪。在近代以后的绘画资料里,这种妖怪大量出现,但完全没有确切的源流脉络或目击传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很特别的妖怪。」

「哦,没人实际见过伞妖怪吗?」

「对,这正是它耐人寻味的地方。说到单眼单足的妖怪,还有流传于纪伊山地的大妖怪『一本踏鞴』……啊,跑题了,总之,说回『一目小僧』。」

「……那真是太好了。学长。」

「既然『一目小僧』直接传承自『一目一足法师』的说法未必可靠,那么『一目小僧』的本源又是什么呢?关于这个问题,克劳斯老师的看法是——所谓夜晚出现在户外的『一目小僧』,不过是古代赶夜路的旅人,在不安紧张的心境下,对某种大型萤火虫的误认。萤火虫的发光器,被当成了『一目小僧』闪闪发亮的独眼。我并不完全赞同这种见解,毕竟比起萤火虫,夜晚户外的发光物,不是还有更显而易见的东西么?『幽灵』,你说呢?」

「咦?呃——」

「没错,是月亮。」

我还没反应过来,绝对城学长就自顾自地说出了答案。该说是越讲越起劲吗?看来在他解释完之前,只能乖乖等下去了。我是无所谓啦——正如此默默自我安慰时,学长的话还在继续。

「——就像『事八日』的传说一样,『一目小僧』是周期性出现的妖怪,这个特性不觉得和月亮的圆缺很相似吗?此外,『一目小僧』虽然诡异,但没那么恐怖,甚至还有幽默的一面,这种性格和日本人对月亮抱有的感情很接近。」

「哦,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

「因此,我认为『一目小僧』的本源是将月亮拟人化的产物。至于吓唬人的部分,则是在流传过程中吸收合并的——比如克劳斯老师所说,对野外发光生物的误认。另外,说到在夜路上遭遇的有名妖怪,除了『一目小僧』,还有『无脸怪』。它大概是『对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心怀畏惧』的具象化——所以才呈现出一张没有眼睛的脸庞。嗯,以上就是我的看法。」

「呃,那个……就算你说『以上就是我的看法』……」

「怎么了?你不是想听详细的解说吗?」

「不是啦……不过,『一目小僧』对应明月当空之夜,『无脸怪』对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夜,这种对偶确实有点意思。」

「那你为什么一脸不满?」

「当然是因为杵松桑啊!」

——我大声说道,上半身趴在桌上,抬起头看向学长。

「你们认识的经过是很有趣,但我还是搞不清楚到底能不能信任杵松桑……他和『护法息灭会』没有关系吧?最近没看到他,还有他隐瞒自己和骂王院光阴认识的事,也是有理由的吧?」

「我哪知道。」

——学长立刻回答。

好吧,或许真是这样,但你们好歹也是搭档,多相信他一点、多担心他一点也没关系吧?我在心里抱怨着,缓缓撑起上半身,顺势站了起来。

饭还有剩,干脆用剩下的饭做茶泡饭,当作收尾吧。心情不痛快的时候,不是吃就是动。我从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学长身边走过,朝房间深处的厨房走去。

唉……

我叹着气,把电饭锅里剩下的饭盛到碗里。这时,压低的声音传进耳中。

「……明人在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转头看去,只见学长依然背对着我,从旁边的酒瓶里倒酒。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吧,『幽灵』?那家伙——杵松明人是个拥有正派技能,却选择高高兴兴当欺诈师同伙的怪人。我怎么可能猜得透那种家伙的言行举止?虽然我们已经认识两年半了,但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管那家伙现在在哪里、想什么、做什么,应该都有明确的理由。明人确实是个怪人,但也是个行事合乎道理的男人……我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些。」

自言自语般说完,绝对城学长又喝了一口酒。他的背影和平时一样,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寂寞,我找不到可以对他说的话。

……原来如此。今天的回忆之所以意外地长,是因为绝对城学长自己也想向别人倾诉关于杵松学长的事吗?

担心这位可以推心置腹、偶尔陪自己喝酒的重要朋友,可自己又无能为力,所以至少要仔细回想,重新确认……之类的?

我拿着碗,擅自这样想着。虽然比不上杵松学长,但我认识绝对城学长也有半年以上了,这点程度的推测还是做得到的。

那么,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做?

稍微思考了一下,我回到桌边,没有坐回自己的位子,而是轻轻坐到学长旁边。不出所料,学长讶异地看着我。

「怎么突然坐过来了?」

「你说了那么久,我想帮你倒酒。」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说来话长,所以就省略了。」

我一边说着连自己都觉得随便的解释,一边拿起酒瓶。标签上的名字是「天狐」。在老家的酒行偶尔能看到,价格不低,流通量也不多,是内行人才知道的好酒。

「不愧是学长,喝的酒真不错。所以请用。」

「不需要。我没有让人倒酒的嗜好,也不需要这种体贴。」

「咦——那我该怎么做?」

「别问我……嗯,这个嘛,如果你说想道谢……」

学长停顿了一下,拿起一只空酒杯,朝我递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愣愣地看着他,被长刘海遮住的双眼回望着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男中音传入耳中。

「你的『觉之力』已经稳定了很多,现在应该不会失控了。就当作是检查,陪我喝一杯吧。」

说着,学长从我手中拿过酒瓶,给自己倒酒。

哈哈,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看着咕嘟咕嘟注入杯中的透明液体,我终于明白了——然后,我尽可能露出开朗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我就陪你喝一杯吧,虽然没法代替杵松桑。」

「我没这么说。」

***

「所以说!为什么你可以直呼杵松桑的名字,却不能直呼我的名字呢?我就是在问这个!」

「要我说几次你才懂……?因为他是我的搭档,你是我的『样本』。」

「别这么死脑筋嘛,阿赖耶。人家会寂寞的。」

「别粘着我!好热!你的酒品有这么差吗……?」

「咦~你在说什么?嘿嘿嘿嘿嘿嘿。」

「……算了。问现在的你这种问题,我真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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